第191章“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
景龙六年七月十四, 屈底波再度率领大军渡过乌浒水,向东进军。他骑在马上,回望身后重新拼凑起来的五万大军, 心中感慨万千。
仗打到这个地步, 已经变成他和洛北——阿史那乌特的一场盛大赌博。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场赌博的胜负不仅会影响其后数年之中河中及吐火罗之地的部署,其引发的涟漪还会影响大食和大唐这两个帝国的命运。
他率军越过乌浒水,把大军驻扎在巴依肯特,也就是唐人所说的毕国城下。自己则如往常一样入驻城中。在那里, 安国要塞中的求援使节已经等了他许久:
“总督!唐军和粟特人的军队正在围攻我们的城市,我出发的时候要塞中的人民和士兵已经没有剩余的粮食了,水……水源也所剩无几, 总督,请您发兵,请您速速发兵!”
屈底波皱眉望着地图, 还未说话, 他派出去探查的小队也冲入他的驻地:“总督,大唐主帅提领军队,去了铁门关。据我们的可靠消息说,他还把您的弟弟, 拉赫曼将军也一起带走了。总督,您得救救拉赫曼将军, 得救救他。”
第三个冲入他的营帐的是花剌子模的大食残兵:“总督!总督!花剌子模城……破了。那里的唐人军队攻破了花剌子模的大门,进入了城中。他们打算重新设置……”
那残兵说着说着,见屈底波面色沉郁, 那压在心头,支撑他跑到这里的一股心劲儿又有些散了:“总督——”他张了张口, 嘶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地栽倒了下去。
营帐之中的大食将军七手八脚地把他拉起来,便有随军的教士为他拍打胸口和背部,喂他喝下一碗药酒。
“真是烽烟四起啊。”屈底波深深凝望着他帐中的将领们:“正教徒们,看起来河中地区的士兵已经被唐人的军队吓破了胆。他们变成了一群懦夫、胆小鬼。看到唐人旗帜,就只会向我求援。”
将领们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那魔鬼附身的唐人将军想要的。他想要我们的恐惧。”屈底波用力地一挥手:“可是我不怕他!我是征服河中的伟大将军,我把天神的光辉广播在我们能踏足的每一个地方,天神和先知在保佑着我们!”
屈底波眼见帐中的大食将领人人露出激奋神色,唇角微微勾起,举起一只握拳的手,提高了声调:
“而他,他甚至连那拜火的宗教都不相信,而是自诩为神明的化身——凡人怎么能同神明相比呢?我们要戳破他虚假的偶像,我们要战斗!战斗到最终胜利为止!”
他的慷慨激昂激起帐内的群起呼应,有的大食将领甚至跳了起来:
“是!”
“天神万岁!”
“万岁!”
“现在,他把军队四散分开,为的就是扰乱我的目光,让我抓不住方向。”屈底波指了指地图,“但我已经看破了他的诡计!萨利赫!”
军帐中的走出一个与他模样有七分相似的男子,向他恭敬地道礼——萨利赫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副将。
“你率我军一半的步兵和全部的骑兵,去救援安国。”屈底波道,“那里的唐军以步兵居多,无法抵御我们的骑兵冲击。”
萨利赫恭谨道:“是!”
“而我自己,则要率兵前往——”他伸手在地图上落下一点:“铁门关!”
铁门关的关隘之内,两个少年人正在合力抬起一块大石头,好把它垒在另一块大石头上。但那两块石头都不算平整,那块大石头一被垒上去,就歪歪斜斜地震颤着,几乎要倒下来。
“小心!”正在四下巡视的洛北见此情景,赶忙飞快上前一步,伸手托了一把大石头。他看见这两个孩子未脱稚气的脸庞,不由得暗骂了一句:“捺塞国相真是胡闹!把这个岁数的孩子也派到前线来!像什么话!”
“呀,伟大的特勤。”那打头的孩子竟能听懂汉话,“请您不要责怪我们的父亲。他说他自己不能亲自到场,甚为遗憾,所以把我们派来这里帮助您。”
“你们是捺塞国相的孩子?洛北这才放缓了语气,“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你们应当是我营帐里的客人。而不是在这里抬石头。”
那孩子轻轻笑了:“特勤,我们吐火罗人是有历史的民族,我们有自己的尊严。您和您麾下的将士在为我们吐火罗人打仗,如果我们还躲在您的营帐里充当客人,恐怕是……是,是太不要脸了?”
他话到最末,终于想不出文雅的词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白话来。洛北莞尔一笑,没有阻止他们。
自他率领亲兵入驻铁门关以来,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同吐火罗国相捺塞便接过了大军的后勤任务。他们组织自己的军队和百姓,前仆后继地为洛北的军队运送军需粮草,修筑工事。
“我还有些不适应。”阿拔思几度试图接过修筑工事的活计未果,终于只能同洛北一样,无所事事地在工事之间巡视,或在帐中看地图:“大战之前,咱们竟然什么也不用做,只消每天训练。”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洛北笑了笑,“这是将士们入吐火罗以来,一路严守军纪的报答。不过,你还是要看着些,不要把炊事也放给他们了。”
阿拔思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伯克谨慎,可这也太谨慎了。您还信不过百姓吗?”
“不是信不过他们。吐火罗饮食习惯与我们不同。”洛北道,“若吃得不习惯,吃得不好,也容易让士兵们的战斗力打折扣。”
他话音犹在空中,一只金雕自空中盘旋数圈,终于落在他的手臂上。洛北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从它的爪子上取下一只信筒。
“吴判官的消息。”洛北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七月的吐火罗炎热依旧,晴空万里,一点风也没有:“屈底波分兵两队,一半去救安国,一半朝着铁门关来了。”
“可是,伯克!”波善活听说来了认识的孩子,匆匆跑过来,听到洛北和阿拔思在商量军事,便也顾不上那俩孩子,驻足听了起来。等到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还攻打了花剌子模么?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距离河中的主战场太远,已经被屈底波抛弃了。三日之前,朱邪烈便已经攻克那里。”洛北把纸条撕碎,抛向空中,“我让朱邪烈留守那里,不必向南增援。”
“现在,就等屈底波到来了。”
景龙七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屈底波率领两万余人的大军,抵达铁门关,抵达了洛北为他准备的战场。
屈底波这一次把大营安扎在乌浒水沿岸的荒原之中。他还记得上一次洛北亲临他阵前时给他的军队造成的恐慌。因此特意把自己与洛北的军队拉开了距离。他派三千骁勇的战士往铁门关下叫阵,叫洛北与他决一死战。
“这是想打击我军士气!”阿拔思与洛北同在新垒的城头眺望,“将军,我们……”
“不要管他们。”洛北道,“我们背靠吐火罗,不愁补给,现在是他们越境作战的时候,屈底波比我们着急。”
一连数日,屈底波日日派人前来叫嚣,洛北日日坐如泰山,任由自己麾下的将士们牧马行猎,就是绝口不提出城作战的事情待到八月末,连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都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到洛北的军营,要求面见洛北:
“特勤……”
“怎么了?”洛北好奇地望着他,阿史那都泥利素知自己在军事上暗弱无能,自洛北重定吐火罗改建都督府后,他是从来不过问军务的。
“佛祖在上,听到那些士兵骂的污言秽语,您……您就不生气吗?”阿史那都泥利道——他们几乎都不懂大食语,但听了几个懂大食语的粟特商人一翻译,顿时觉得洛北的稳如泰山毫无道理。
洛北翻开手中的一页书:“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刚回到突厥的时候,听到过的难听话比这多多了。”
“但,但您总是这样坚守不出,会让人,会让人觉得您怯懦的。”阿史那都泥利道。
洛北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已猜到他此来的真实意图:“你是想来劝我早日打完大食,好让吐火罗的农民们预备秋收了,是不是?”
阿史那都泥利见他一语道破,脸上那股扭捏神色终于消失了,连忙道:“不愧是能看破一切的乌特特勤。是啊,特勤,吐火罗战争年年,好容易得了安定,这……”
“我知道了。”洛北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叶护放心,一月之内,此战必定结束。不会太耽误秋收的。”
他打了个送客的手势,示意士兵把阿史那都泥利请出营帐。还未走远,波善活已经皱着眉道:“叶护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过去我们同大食人打仗的时候,他怎么不劝大食人早点结束战争,好留时间秋收?就是他自己领兵作战的时候……”
“波善活,”洛北叫了他一声名字,“大食人是敌人,而我们是盟友。”
“那,将军准备出兵么?”阿拔思问。
洛北摇了摇头:“不,至少现在不。”
洛北有地势之利,屈底波不敢轻举妄动。他眼见数日叫嚣不得,不得不拿出了过去大唐及河中各地的将军们作战才会用的办法。他驱使自己从河中各地掳掠而来的工匠、百姓,开始深挖地道,想要从地道破城。
洛北对此并不理会,于是那地道越挖越深,城墙越来越摇摇欲坠,终于到了阿拔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伯克!我们不对付那些地道,简直就是在以身犯险!”
“地道在外,内部想要修缮,大为不易。”洛北不为所动,“轻易出城,才是以身犯险,你知道大食有句俗话吗?”
“什么俗话?”
“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洛北道。
阿拔思无奈地笑了:“伯克。我不明白,当初在多逻斯水,以两万对五万,您尚且不畏惧,怎么到了今天,以三千对两万,您突然审慎起来了?”
第192章“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
“因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洛北站起身来, 走上高高的城头向下望着铁门关外的一片荒野,那里已被大食人的军帐占据,那军帐层层叠叠, 一望无际。
“我们劳师远征, 在别人的土地上打仗,一旦失败,就会面临着身前的敌人和身后的背叛。作为大军主帅,我不能去赌,也不敢去赌。”
关下又有大食人前来叫阵, 向他们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支支羽箭,大部分未落到他们面前,就被城墙挡去, 还有少数落在他们脚下。
洛北没有在城头当活靶子的爱好,拉了阿拔思一把,两人一道向下走去:“我们一日不和屈底波交战, 屈底波就会被困在这里一日。孝嵩他们的仗就更好打一些。”
洛北说着, 仿佛觉察到什么,微微偏过头,躲开身后飞来的一只羽箭。羽箭带起的风擦过他的脸侧,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土墙上。
“可惜, 知不可为比知可为要难得多。”洛北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 上前一步从土墙上摘下羽箭,取了一把大弓,快跑几步登上城头。
那几个大食游骑已经射空了箭囊中的羽箭, 正骑马在城下耀武扬威,见到洛北取弓在手, 也丝毫不惧,扯着嗓子用大食话继续叫骂。
洛北弯弓搭箭,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箭尖所指的方向——那是这队游骑队长的眉心。
“咻——”他手上一松,羽箭破空而过,那人未及躲避,便眉心中箭,倒在马背上。
剩下的游骑顿时傻了眼,见洛北左手不动,右手向身侧伸去,似乎还要拿箭,忙不迭地催起马来,四散逃开了。
阿拔思被这神乎其技的箭法惊得瞪大眼睛:“这……伯克……”半晌才反应过来,边笑边鼓起掌来:“古有惊弓之鸟,今有惊弓之人!”
洛北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轻狂肆意的笑容:“也就只能这样了。走吧,阿拔思。”
阿拔思“哦”了一声,又望了一眼那游骑散开的方向,突然明白洛北语气里那种惆怅是从何而来。
他眼前的这位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大唐主帅,其实还是个比他要年轻的将军啊。
若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洛北怎么会舍得放弃冲杀敌阵、一骑破千的潇洒肆意,反倒以身为饵,背着“怯懦”的名声,和敌方主帅在这里打一场比拼定力的战争?
“伯克,”他追上洛北,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也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安国那边,怎么样了?”
到八月二十日,唐军已围攻大食人盘踞的安国要塞整整二十五天了。
张孝嵩有粟特人的帮助,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要塞外的有利地形。他居高临下,动用起大唐的各种精锐攻城器械,对安国要塞连续发动了十八日的攻击。
这十八日间,大食人拆掉了要塞中的大部分门窗、房屋、家具来应付那些如雨的落石和飞箭,时不时撞击城墙的角车。
张孝嵩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事向城中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断壁残垣。
吴钩从他身后登上来,也望着要塞之中:“张御史,到今日,大食人已经断水五日了。我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听不到战马的嘶鸣,想来他们已经没有战马可吃了。”
“快到我们总攻的时候了。”张孝嵩凝望着要塞外围的城墙,十八日的袭扰性攻击,已让城墙下尸骨堆积,有大食人的、有粟特人的,当然也有他从安西带出来的唐人的,等到发起总攻之时,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张御史,我有一请。”吴钩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想去劝降。”
“劝降?”张孝嵩讶然望着他,两道英挺的眉毛扭在了一起,“这些大食人把我们视作追随魔鬼的异教徒,许多人以杀死我们为己任。你去劝降,太危险了。”
“再坚定的信仰,也抵不过现实的压力。没有吃的,没有水,他们连命都活不了,不要说信与不信了。”吴钩道,“我愿意冒险,也是考虑到铁门关的战事未定。洛将军孤领三千兵马与屈底波对峙,太危险了。我们这里的战斗越早解决,他那里就越早能安全。”
张孝嵩何尝不为洛北这位主帅的性命担忧。在洛北未曾领兵出发之前,他和阙特勤都反复劝说,愿意以己身相代,连远在吐蕃的哥舒亶都来了信。但洛北一意孤行,只道:
“若能一战收复河中,我看这个险,值得冒。”
吴钩见张孝嵩沉默不语,心知自己的劝说有效,又道:
“这十八日虽说未曾大规模发起总攻,但我们的各路兵马无不伤疲交加,他们需要休整。再说,若能和平收复这样的要塞,之后我们对付其他大食人盘踞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个榜样。”
张孝嵩有些动容,转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赤诚,不似作伪,犹豫片刻,还是摆了摆手:“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洛北特意调来执掌我军机要情报的官员,也是洛北的朋友,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他交代?”
吴钩哈哈大笑:“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不过,请张御史放心,我已经备下了金银财宝。按照大食人的规矩,我是可以拿钱买自己的命的。”
张孝嵩见他执拗,也不坚持。他从军中点起精锐三人,同吴钩一道来到安国要塞之下。又命两侧埋伏弓箭手和骑兵,打算见势不对,立刻发动总攻。
吴钩也是唐军中为数不多能说大食话的人:“喂,那边的将军听着,我奉命来劝降你们!你们让我进去!”
“我们大食人不投降!”要塞的那边传来一声嘶喊。
“投降了,就有水喝!就有肉吃!”吴钩命随从的士兵将两个装满清水的水瓮打碎在地上,“多好的水啊,乌浒水的雪水,清澈、干净。”他用力地喝了一口:“还有甜味呢!”
要塞那边的沉默更久了。半晌,又传来一句:“我们大食人不投降!”
“你们自己想想吧,勇士们,屈底波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不过是巴着宰相哈贾吉才当上了总督。他和他的家族想要在河中站稳脚跟,就必须凌驾在你们所有人的部族之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你们来送死,自己在后方观望。”
“你说谎话!”要塞中露出一张愤怒的大食人脸庞,“狡猾的唐人,你以为靠谎言就可以欺骗天神的战士?我们不会投降的!”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吴钩笑了,“屈底波再度召集大军来到了河中,可他却急急忙忙地去了铁门关,去那里解救他自己的弟弟。你们派出去这么多的使者,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看到他派来的一兵一卒了吗?”
“他用天神的利益,正教徒的利益来哄骗你们,其实自己却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了你们所有人之上!”
“好好想想吧,大食人的勇士们。好好想想。现在太阳还有一点距离到日中,在日中之前跑出来的战士,我们给你们清水喝!给你们面饼吃!”吴钩道,“日中之后,我们就要发起总攻了!”
要塞的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发声了,也没有人出来。在太阳缓缓地爬升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张孝嵩等得不耐烦,要下令总攻之时。要塞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批身上带着血的大食士兵从里面冲了出来,有的一头扎进唐军的大瓮里,张口就喝。有的泼起水洒到自己的身上脸上……
张孝嵩率领唐军士兵,会同波善活一道进入要塞之中。那里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几个衣着华贵,应当是将军模样的人,浑身是血,气息却尚未完全断绝,正瞪着眼看着要塞的天花板。
“这是营啸了。”张孝嵩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在生死的极限之间,这些本已十分紧张,几乎在崩溃边缘的士兵们收到了将军更加严苛的命令。于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疯狂之中,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营啸。
波善活看着剩余的断壁残垣,摇了摇头:“张御史放心,我们之后会以火来清洁这片要塞,愿他们的灵魂在圣火的洗涤中得到拯救。”
那些出逃的士兵吃饱喝足之后,有不少人再度开始了逃跑——复国的粟特人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伙伴与朋友的尸首,要把怒火倾泻在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食士兵身上。
张孝嵩不想助长这种仇杀的恐怖情绪,一旦粟特人杀红了眼,他们就不可能再听从他的军令。因此,他除了勒令粟特各国的王公们管住自己的手下之外,还特意命令手下士兵,对这些大食人的逃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大食人不敢再在河中停留,他们顺着河流跋涉荒漠,来到了铁门关外屈底波军营之中,向自己的主帅认罪、忏悔。
屈底波怒不可遏——他本想先破河中,再集中精力来对付洛北,没想到派出去的兵马如此不顶用,更没想到安国那固若金汤的要塞竟在不到一月之内就被攻破。
“你们来得太晚了。”他嫌恶地望着那些在他身边痛哭流涕的士兵,“我这里没有预备你们的粮草。”
他的话音未落,军法官已从自己的营帐里来到了这片空地之上。有几个士兵见状不对想要逃跑,被周围的屈底波的卫队当场射杀。
“把这些人钉死在木桩上。”屈底波高声下令,“让他们知道懦夫的下场!”
“另外——”
他望着高处的铁门关下定了决心:
“明日起,集中兵力,攻击铁门关!”
第193章“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这一夜, 秋风大起,猎猎狂风,刮得那面设在高处的帅旗飒飒作响。
自安国要塞攻破之后, 苏禄与莫贺达干率领麾下的左右骑兵, 一路疾驰,在河中的混乱掩护下扎营在了大食人军帐后方。
他们自己则趁着夜色,率领着卫队飞骑而来。
洛北的大帐之中,灯火通明。这位一直以闲散示人的年轻主帅终于披挂上了全副明光铠,他站在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向着一帐军将发出命令:
“大食人曾在自己的书中夸耀,说他们是荒野之中的游牧民族,极其善于夜袭。”
“现在——”他拖长尾音, 扫视了众人一圈:“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睡梦中的大食人是被落石唤醒的。自铁门关城头摆设的数只投石机终于在这个夜晚派上了应有的用场。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屈底波一边急命部将们收拢部队, 一边跳上骏马, 开始在一片混乱中指挥作战。
唐人的羽箭如飞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射过来。这样强大的骑兵军团,是屈底波在之前的战役中从未见识过的。他勉力聚集起来的军阵再度被打散,士兵四处寻找掩体和遮挡保护自己。
在这片箭雨之中, 一支鸣镝划破天际,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地向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撕破了众人的耳膜。屈底波下意识地偏头一让,鸣镝的侧边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在稍歇的箭雨之间组织军队进行反击。夜空之中,赤色的唐军大旗和一只银色的飞鹰向着这个方向压了过来, 一骑当千,冲在最前的那位唐人将领身着明光铠甲——金色的眼眸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正是大唐主将洛北本人。
洛北麾下的骑兵皆着玄甲,装备精良,带队冲锋的都是各队骁勇,手持长槊。他们追随在主帅身后,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大食军阵之中。
两军几乎是在相撞的一瞬间就陷入了血战,有的唐军被大食人掀下马去,更多的大食人根本顶不住唐军的攻击,或伤或倒,一瞬间战场上血雾横飞,兵戈震天。
“该死的唐人究竟有多少兵马!”
屈底波的怒吼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微不足道,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试图稳定军心,但唐军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汹涌,一波接一波,似乎永无止境。
好几次他甚至看到了洛北冲到他近前的位置,只是被他周围英勇的大食人挡住脚步——洛北的明光铠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他手中的长槊如同死神,每一次挥舞都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集结军队,后撤!后撤!”再这样交战下去对自己毫无裨益,屈底波急命传令后撤。
“撤不了了,总督!”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穿过一个个焦灼的战团向他汇报。还没跑到他的近前,马匹已经中刀,连带他一道滚落在地,“唐人有伏军!”
苏禄和莫贺达干的骑兵部队如同幽灵般地出现在大食军营的后侧,如两把尖刀插入了大食军队的薄弱地带。屈底波存放粮草的位置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耀红了半个天际。
这代表即使这一仗打赢,屈底波也会面对无粮可吃的绝境。
“撤退!”屈底波再度下令,“放弃辎重!放弃补给!先撤出唐人的包围圈!否则一旦让唐军会师,我们就会被彻底困死在这里!”
“可是总督!”他的亲信副官忍不住高声询问:“正在和唐人战斗的士兵怎么办?”
“如果来不及撤出,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屈底波挥舞弯刀,“走!”
天际破晓的时候,大食人的主力完全撤出了这片阵地。唐军的后勤分队开始在被烧为一片白地的军营阵地之上四处搜寻伤者、掩埋死者,顺便检视那些被遗留的辎重。
洛北走过这一片焦土与残垣,停在那一个个木桩上的尸首之前,只要他们晚来一天,就不会与屈底波碰上。
“屈底波对待部下酷烈暴虐如此。”洛北回头对阿拔思道,“恐怕不会得到善终。”
阿拔思笑了:“伯克怎么感怀起这些?”
“他抛弃那些与我军交战的士兵,立刻向西北方向他的老巢逃窜,确实是壮士断腕之举,也是在昨夜那种混乱之中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洛北道,“可战争不是计算题,它是由一个个因素叠加的复杂产物。他把自己麾下的士兵都视作可以任意操纵的蝼蚁棋子……”
“特勤在说什么?好热闹。”莫贺达干和苏禄联袂而来,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显然是来给洛北请功的。
“苏禄将军。”洛北停住感慨,转向苏禄,“看你这模样,是发了财了吧?”
“特勤可不要误会我。”苏禄和莫贺达干对视一眼,“我已经和莫贺达干对过了,正要把大食军队那些辎重还给您呢。”
“用不着。”洛北轻轻一笑,“将士们凭本事拿到的,再交给我这位主帅,算什么名堂?我不仅不收他们缴获的辎重,我还要加赏,厚赏!若无你们日夜兼程,绕过屈底波的耳目增援铁门,今日安能取胜?”
莫贺达干笑了:“我就说特勤大方,绝不会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他小子不相信我。”
苏禄见众人脸上都是笑意,也自嘲似的笑了笑:“是我,是我小气了。”
“让部队稍作休整吧。”洛北挥了挥手,“屈底波不愧是大食名将,他至少完整地带走了一万多人……建制不溃,军心不散。我们还有仗要打。”
阿拔思向他抱拳请命:“请伯克允许我带兵追击!他们已经断了粮草,只要我们保持攻击,迟早能把他们打崩。”
“你啊。”洛北示意他低头看马蹄印,“马蹄印排列有序,旌旗不倒,这是随便就能被你打崩的样子吗?我和你打赌,屈底波已经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就等我们往上撞。”
阿拔思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经举起一只手,中断了这番讨论:“传我军令,全军休整,等待阙特勤的军队与我们会师,再做下一轮攻击。”
铁门关以北,便是昭武九姓的史国所在。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得益于大唐西征,刚刚复国。他以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把洛北迎入他的王宫之中:“请大唐天军稍事休息,小国自当奉以粮草军饷,还备有乐舞和兽戏,请将军观赏。”
洛北微微皱眉:“仗还没有打完,不是娱乐的时候。国君心意,我心领了。我已命大军驻扎城外,禁止他们随意入城,我也不例外——”
他连战连捷,自有积威,那史国国君不敢争辩,只得匆匆领命。莫贺达干却笑着劝他:“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严苛,我们反正要等阙特勤大军到来再进攻大食人,您自己享受享受,也没什么。不然,多无聊啊。”
要让洛北自己说,等待阙特勤大军到来的日子比起无聊,更贴切的词汇是焦灼。他几乎日日要登上铁门山,望着阙特勤大军的方向。
主帅的这种焦虑的态度逐渐感染了军中的所有将领。苏禄终于忍不住来劝他:“特勤,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的‘西面设’,是我们的敌人,若是他私下里与大食人媾和,我们该怎么办?”
“我相信阙特勤的为人。”洛北望着一片阴沉的天色,语气坚定。
“可安国要塞被破已经一月,他为什么还没有率军赶到?就连使者也没有派来一位,这太不同寻常了。”阿拔思也忍不住问——连他这样追随洛北多年的人,都对洛北对阙特勤的信任感到奇怪。
洛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我只能推测其中起了变故,连阙特勤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变故。”
他皱起眉,牢牢地盯着厚重的云层,几乎要用目光洞穿云层。几乎是恍惚之间,一只金雕穿破云层,向他们这边飞来。
洛北让金雕落在自己肩上,取下了它爪上系的纸条:
“……毕国的大食守军向我们投降了?”
“什么?”在场众将无不惊诧。
毕国是屈底波的大营所在,也是神龙元年他到河中时最先征服的地区。毕国抵抗之激烈,战斗之顽强,甚至给屈底波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为此,他在征服毕国之后大肆屠杀,将原来的大城沛肯城夷为废墟。按理说,那里的大食军队是绝无一点可能向他们投降的。
可金雕送来的情报总不会有错。第三日中午,洛北终于在大帐之中收到了张孝嵩的信件。
安国要塞被攻破之后,毕国的大食守军人心惶惶。他们以为是唐人的妖法迷惑了大食士兵的眼睛,才让大食人自相残杀。这样的精神压力之下,甫一断粮,便有大食士兵开始精神崩溃,陆续有士兵趁着夜色翻墙逃出,要渡过乌浒水回家。
张孝嵩下令,对这些零散的逃兵均不追究,任由他们去逃。
白日是抛石机与角车的狂轰乱炸,晚上是不断逃兵的心理压力,又听闻屈底波不仅把安国要塞中的幸存者钉死在木桩上,还抛弃一半的士兵从铁门关逃走,戍守毕国的大食将军瓦基·塔敏米终于崩溃,派人出城与唐军谈判。
他愿意放弃要塞和一切辎重,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军队带出河中,回到呼罗珊及其西的家中去。
张孝嵩答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让大唐士兵替他们架设了一道浮桥,让他们回呼罗珊。
就这样,毕国兵不血刃地回到了大唐的手中。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阙特勤没有按时到达了。”洛北读完信件,站在地图前长长地一叹。
第194章“点兵,我们去救阙特勤!”
“我本想以铁门关牵制屈底波, 再以安国逼他不断分兵,以安国要塞为点,让阙特勤以大军消耗他的援军。再挑起铁门关战役让屈底波调走毕国的大军。”
“可是……安国、毕国相继被我们收复, 死守河中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屈底波可以将铁门关与安国、毕国的残军收拢起来。现在, 这两支军队便如同两只合拢的钳子。”
他伸手在阙特勤驻军的位置划了个圆圈:
“阙特勤的军队就是他们的猎物。”
莫贺达干若有所思:“怪不得一直没有接到他们的消息,恐怕此刻屈底波已将阙特勤的军队团团围困。”
“若是满打满算,屈底波手中还有五万军队可用。”苏禄在洛北身后盯着地图,“阙特勤只带了两万人来,恐怕扛不住他们的攻势……不过, 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北转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你说什么?”
“请特勤恕罪。但……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汗国的大将,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若能让他与屈底波两相残杀, 正好能够消耗掉突厥汗国的兵力。”
苏禄见他目光如冰,心中已经暗叫不好,但话已经出口, 不能更改,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想,这也是特勤征召阙特勤前来的初衷吧?”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未开口。尴尬的沉默就那样在大帐之中蔓延开来,直到金雕扑翅而入, 回到了自己睡觉的架子上。
“阿拔思!”洛北提高声音喊他的亲兵将军,“点兵, 我们去救阙特勤!”
河中到了九月,天气已经很冷,有些地方已经飘起了细碎的小雪。粟特人遗留的要塞之中, 阙特勤接过步利递过来的半袋美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好酒, 好酒,还有么?”
“这是最后的半袋。伯克。”步利脸上已是忧心忡忡。
阙特勤“哦”了一声,英武的脸上神色平静:“派去乌特那里求援的使者,还是没能闯出去吗?”
“没有,伯克。”步利见他神色平静,心中更是绝望。他知道,这是自己自小跟随的这位伯克起了死战的决心。
他们正处于史国西北不远的那色波城中。这里有独莫水流淌而过,世代以来,便是粟特人居住的家园。然而近些年兵戈不断,此城便已荒废,好在城墙尚未完全坍塌,还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
数日之前,阙特勤的部队被大食人夹击了个猝不及防,他聚拢军队,想要向前突破,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撤入这座那色波城之中。好在此地城大,足以容纳他麾下的数万将士。
洛北拨给他的军队之中有善于工事的唐人工匠,阙特勤一边命令修缮工事建筑,一边派兵向洛北求援。可每每派出去的使节都没能闯出大食人的重重包围。
“或许我会埋骨在此。”阙特勤盯着要塞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与敌人战斗的道路上,死得像个英雄。我绝不要像个老鼠一样死在这土砌的城中。”
“可是伯克……”步利喊了他一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算无遗策的乌特特勤不会出兵来帮助我们吗?我家里还有新婚的妻子……”
若是默啜在此,定要指着步利的鼻子骂他软弱。但阙特勤不是这样的主帅,他拍了拍步利的肩膀:“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困守,就是死路一条。”
他直起身,口中嘟囔:“阿史那乌特又不是神,如今我连个使节都派不出去,还能指望他派援军来?”
他这番自言自语的嘟囔还未结束,门外闯进来一个传令兵,他语无伦次,一边拿手指着外面,一边对阙特勤道:“伯克……伯克。军队,军队!”
“军队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么?”阙特勤皱起眉,数日以来,屈底波似乎把自己在河中和吐火罗能调动的所有军队都集结到了这里,满打满算,有五万多人。
面对这双倍于己的敌人,阙特勤麾下的将士们已经是人人惊惧,怎么又有军队前来?难道屈底波为了吞掉自己这股军队,竟又从呼罗珊征兵了?可即使在呼罗珊,屈底波的可用兵力不会超过十万,这样征兵,恐怕是要征到老人和孩子。
我竟如此招他怨恨么?
阙特勤苦中作乐地想。可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全力阻击,才让屈底波同取铁门关和河中的野望变成纯粹的白日梦,屈底波怨恨他,也是理所当然。
在这思绪如野马般奔腾之时,阙特勤登上高高的城楼,向下眺望。不远处金戈铁马响成一片,似乎是两军已经开始厮杀。
“这是怎么回事?”阙特勤瞪大双眼。“大食人内讧了不成?”
“好像不是,伯克,伯克,你看,黑旗飞鹰,这是乌特特勤的旗帜!”步利欢呼雀跃:“乌特特勤来救我们了!”
“乌特?”阙特勤恨不得跳下城头望个清楚。但身前的土墙拦住了他。他只得紧紧地抓着城墙的土砖,想在一片烟尘和厮杀之中看出洛北的兵力。
以一位大军主将应有的观察力,阙特勤能估测出洛北带领的兵马不超过五千人,他们投入大食人数万人的军队之中,便如同用水滴去熄灭烈火。
但他的内心又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五千大概是洛北能调动的精兵和他自己的亲兵加在一起的数量,这样战斗力强、装备好的嫡系部队,正是洛北号令大军的底牌。洛北是疯了吗?怎么会把这张牌打出来赌?
一声尖锐的鸣镝声破空而起,划破了天际。
这正是号令草原的乌特特勤所使用的信号。鸣镝之后,骑兵如潮水般涌出,他们身穿黑甲,手持长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大食人的侧翼。
阙特勤在城楼上看得真切,这些骑兵的冲锋方式与草原上的突厥骑兵截然不同,他们排列成紧密的队形,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势不可挡。
“果然是他的亲军……”阙特勤不再迟疑,转头对一众守在城头的将领们吼道:“都站在这里看什么?擂鼓!出兵!我们出城去接应乌特特勤的军队!”
城门轰然打开,阙特勤亲自率领着骑兵冲出城外,他们的加入如同烈火烹油,使得战局更加激烈。
阙特勤与洛北一样,都是深谙战争之道的军将。他几乎一入大食战阵,便找出了其防守的薄弱所在,于是亲自带队猛冲过去,生生把大食军阵切出一道口子。
屈底波见此情景,即令机动部队向内增援,很快将他好不容易切出的口子填补上。
“伯克,敌人的包围合围了,我们怎么办?!”伯克奋力挥刀削下一片敌人的皮肉,问阙特勤道。
“还有什么怎么办!”阙特勤回身一槊,把身后的敌人挑下马去:“杀出去!打崩他们军阵为止!”
洛北看到阙特勤也出城增援,心知此战已不可能轻易收场。他试图带队冲阵,想要与阙特勤会师在战阵之中,彻底切割开大食人的军团,逼他们崩溃。
可屈底波到底是屈底波,见敌方主帅亲自上阵,也传命军队,加强防守。他甚至派出卫队在后方督战,有退缩者立斩!
他制造的恐惧很快感染了大食军阵中的每一个士兵。原本摇摇欲坠的军阵又有了坚守的迹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洛北已经能看到阙特勤的铠甲反射出的日光。他一箭射倒一个冲过来的大食将军,干脆提高嗓门对阙特勤喊话,“我们得带头冲阵!”
阙特勤勒马上扬,踢开两三个拿刀要砍他马腿的大食士兵:“你说怎么冲!”
“卷起旌旗,向大食军阵后冲!走!”洛北话音犹在空中,自己已经一夹马腹,向阵后猛冲而去。
阿拔思等一批他的亲兵将领紧随其后,他们将旗帜卷起,将旗杆握在手中,一路砍杀,闯出了大食军阵。
阙特勤也有样学样,带着自己的亲兵卫队向南闯去。
待来到大食阵后,洛北身上已经满是血迹。他摸了一把脸,擦去眼睫上凝结的血珠,才把那旗杆高高举起,将那面象征乌特特勤的旗帜向空中一抛!
“大食人!恐惧吧!唐军的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一众亲兵与将领们高声呼喊,就连阙特勤也加入了呼喊之中。
眼见唐军与乌特特勤的旗帜在阵后升起,苦战之中的大食人再也扛不住了。军阵开始四散崩溃,洛北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带领骑兵再度冲入阵中。
他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战争之神,所到之处,敌人无不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投降不杀!”他高声以大食语喊,“投降不杀!”
被恐惧驱使着的大食士兵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纷纷回头看向这句话发出的方向:
说话之人一身明光铠甲,身形修长,容貌俊美,琥珀色的眼眸正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正如太阳一样耀眼。
正是唐军主帅洛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求您……”离他最近的大食士兵没能扛住这样的压力,滚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宽恕我……”
这一下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大石,彻底改变了战场的局势。那色波城外的荒原战场上,以洛北为中心扩散出一圈圈投降的涟漪,许多大食士兵还未明白过来,便已经随着周围人丢盔卸甲。
这一战,自屈底波的弟弟萨利赫起,大食各级的将领、士兵死伤过半。
唐军又俘虏了其中四千余人。屈底波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大食军队再度被洛北打崩——他再也不能随意组织远征军到河中和吐火罗来耀武扬威了。
“可惜了走了屈底波。”阙特勤左臂中了箭,军医正忙着给他裹伤。但见到走进来看望他的洛北时,阙特勤还是忍不住抱怨:“若能抓到他,这一仗就算功德圆满,嘶……轻点。”
“好啦,好啦。”洛北见他呲牙咧嘴,不由得轻轻一笑,“莫要责怪自己了,我就带了五千人来,咱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人家的半数。如今打成这个结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能打成这个结果,还要靠你乌特特勤用兵如神。”阙特勤由衷地夸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我连一个使节都没能派出去,你怎么知道我被屈底波困住了?”
第195章一次并不成功的伏击与愤怒的张御史
洛北笑了, 他望着天际洒下的风雪,没有回答自己的挚友。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屈底波带着自己的卫队, 与一路追随自己的残兵败将们来到了乌浒水畔。
乌浒水正在结冰, 月余之后,它将彻底断流,变为可供人马通行的坦途。
但现在,河水上只结了一片薄冰,行人踏上, 便会立刻崩塌。屈底波审慎地打量着那座孤零零的浮桥:“这莫不是又是唐人的诡计?”
他命令手下士兵用弓箭射击桥下的薄冰,冰面四散,河水再度流动起来。他在那里静静地望了一会儿, 确认桥下没有伏兵,河岸也没有马匹的痕迹,才下令渡河。
比起他手下那些又伤又疲的士兵, 屈底波的心中除了悲伤, 还有一点不甘。
屈底波抽调大军,将阙特勤的军队围困得好像一个铁桶,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求援。可援军不但来了,还是洛北这位大唐主帅亲自带兵来的。
就算有援军, 区区五千人,也不该改变战场的局势, 但洛北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生生把他的战阵冲崩了。
在逃亡路上, 屈底波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这几场战役,若说铁门关外的决战是他棋差一招, 安国和毕国的沦陷是大食人倒行逆施多年的结果。那色波城一战,他每一步都算到了,还是没能赢过洛北。
“伟大的天神啊。”屈底波在心中向他的主神祈祷,“难道你不再保佑我了吗?难道大食人对你的供奉与崇拜,竟不足以让你帮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吗?”
几乎在为他的祷告注脚,自河岸边的一片衰败的芦苇丛里射出上百枚羽箭,直直地射向浮桥之上。
正在过桥的大食军队毫无防备,这羽箭的力道比一般弓箭要大得多,刹那间就有数十人的铠甲被箭洞穿,摔倒在乌浒水中。片刻之间,乌浒水就被染成了一片血水。
屈底波连同他麾下的将士们七手八脚地阻挡,好容易才挨过这轮箭雨。
“该死的唐人!”屈底波的右臂也中了箭,他顾不上包扎,直接把箭杆折断,便指挥起反击来:“他们需要重新拉弓了,骑兵!过去看看!”
这是个看起来很正确的决策,无论唐军埋伏在芦苇丛中的有多少人,这些没有马具的步兵都很难抵挡骑兵的冲击。
他的卫队长带头领命,领一队骑兵前去冲阵,但军队尚未调动,又一轮箭雨接踵而至,这些骑兵的铠甲在这样的羽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又有数十人被射下了马。
“不对劲,”屈底波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命令部队弃马伏地,心中暗忖:“要发这样的大箭,非得用大弓不可。唐人军中哪里来的这么多厉害的弓箭手?难道是洛北已经带着他的亲军攻上来了?”
洛北当然没有带着他的亲军来到乌浒水旁,射出这样的羽箭的,也并不是力拔山河的唐军弓箭好手。
在这初冬寒夜里,埋伏在芦苇丛数个时辰不动的是一群粟特人。这群粟特人多是毕国居民,早被屈底波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背井离乡,因此与大食人打起仗来,格外悍不畏死。
他们手中拿的也不是硬弓,而是安西唐军步兵的秘密武器——连箭弓弩。
出乎屈底波意料的是,洛北确实是一位骑兵作战的大师,但不代表他不会用步兵。
此次出征河中和吐火罗之前,洛北便对张孝嵩说:“尤其在河中、吐火罗这样的地方,骑兵野战的机会肯定没有攻城拔寨多。所以我们的步兵不仅要带攻城器械,还要带兵器,能够克敌制胜的兵器。”
“说得容易。”张孝嵩见他意得志满,和他开玩笑道:“除非着重甲,否则用步兵是很难打得赢骑兵的。虽说你大治安西颇有成就,但也不至于富庶到给士兵们都配上重甲的地步。”
“我要是能有这样的成就,长安城的陛下还能睡得着觉吗?”洛北笑道。他打了个手势,把张孝嵩带到了碎叶文馆中的兵器监。
西到拂林,东到大海的能工巧匠们正汇集于此,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制造各种武器。张孝嵩一眼便看中了这可以两人操作的连弩:“若有此物,则步兵就有了迎面与骑兵对战的勇气了。”
如今这样的一幕正在乌浒水中上演着,屈底波命众军寻找庇护,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箭雨。直到粟特人携带的羽箭用尽,才命令部队与他们作战。
失去了武器的庇护,这些粟特人便不是大□□兵的对手,但刻骨的仇恨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违背了张孝嵩“箭用尽,即后撤”的命令,一个个拔剑与大食人战作一团。
这场战斗直到天色微明才宣告结束,前来设伏的三百名粟特人全部战死,他们几乎人人以一当十,但还是扛不住大食人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天光照亮了大地时,乌浒水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大食人与粟特人的尸首。
消息传到毕国的唐军大帐中,一贯沉静的张孝嵩发了大脾气,他拍着桌子对粟特人的将军们大吼:
“他们在抗命!他们想要复仇,我可以理解,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抗命的理由!按照洛将军的规划,我们是要在他们后撤之后发兵追击屈底波的!”
“因为他们的英勇,我们的战略化为了泡影!我们又把屈底波放回了他的老家呼罗珊。这是你们的责任!他们的责任!等到洛将军率军与我们会师,你们打算怎么和他交代?”
在场的粟特众将人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毕国的两名将军眼角泛红,已是强忍着泪水。
正在这时,阙特勤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洛北紧随其后,两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一副疲惫的旅人模样,显然已经在河中的荒野上打马走了很久。
他们一路星夜兼程,本想在屈底波渡河之前把他拦住,让他彻底留在河中的土地上。
屈底波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总督,权势极大,地位重要。他一死,大食帝国的哈里发也未必能很快派一位合适的来,呼罗珊无主,正是他们收复波斯故地的大好机会。现在,这样的战略已经成为了泡影。
见到这两位走进大帐,原本就沉闷的气氛刹那间如同死寂。洛北的威势自不必说,阙特勤石国一战的名声也刻在了这些粟特将军的脑海中——谁知道计划被破坏之后,这两位将军会不会拿粟特人撒气。
洛北已从吴钩那里将经过听了个七七八八,用那双金色的眼眸向帐中一扫,只见一众粟特将领人人低头,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心下已经了然: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可是将军……”康王乌勒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洛北一贯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乌勒伽,你是河中各国中兵将最多者,劳动你的士兵前去收拾战场,安葬死者。这些粟特人的尸首要予以安葬,大唐的弩箭若还在,便拉回来。若已被大食人抢走,便向我报告一声。”
乌勒伽心神稍定:“是,将军。”
“下葬的礼节要讲究一些。”洛北顿了顿,又道,“费用从我的私库里出,若他们的家人还在,也要予以抚恤。”
“特勤……”那两个毕国将军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们破坏了您的计划,我们罪该万死。”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洛北把他们拉了起来,“你们的士兵是英勇作战的英雄,我们不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寒心。”
阙特勤自告奋勇,主动把这些粟特将军们都送出了大帐之外,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一脸严正,面色铁青,知道是洛北此举下了他的面子——张孝嵩不仅是河中方面的唐军主帅,也是此次出征的监军御史。他若和洛北起了嫌隙,只怕大军的前途不妙。
阙特勤给洛北打了个手势,劝他好自为之。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阙特勤才退了出去。
唐军的中军大帐中又只剩下主帅与监军两个人。洛北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只得按着他的肩,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孝嵩。”洛北揉了揉眉心,“这不是你的错误。”
“不是我的……错误?”张孝嵩抬起头望着他,双目通红,满脸都是疲惫和遮掩不了的悲伤情绪,“三百人全军覆没,放跑了屈底波,还让我们的武器落入大食人之手。洛北,这不是我的错误,还能是谁的错误?”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声音里也带上了浓重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