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景龙六年, 春三月,碎叶城外。
苏颋与裴耀卿等使团成员,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打算趁着春色正好, 出发回长安去。
张孝嵩打算在碎叶多留一阵,多看几个草原部族再走。王翰却是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件向兵部侍郎张说辞行,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在碎叶成就一番事业,不愿再回长安。
“来时四个人, 归去影一双。”裴耀卿笑着摇头,“朝中御史要是知道了,非得弹劾你俩一个结交边将, 私相授受的罪名。”
“焕之此言差矣,我留在安西,才是为国为民。”王翰笑道, “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 要接手碎叶文馆诸事,好让她腾出手来,处理安西政务。”
苏颋捋了捋胡子,面露遗憾:“本想着还和子羽一路唱和宴饮, 如今看来,算是没机会啦。对了, 这批青年里中可有几个是你王翰举荐的,你就不打算带他们去长安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此次归京,除了使团众人, 洛北等派去长安的使节之外,还有学子一十二人。
这些有草原部族的子弟, 有大唐军人的儿女……他们都以学业优异,被褚沅与王翰联名举荐,前往长安深造。其中家境清寒者,褚沅还以自己的名义提供了奖学金。
王翰笑道:“此事难道苏舍人会不上心?”
苏颋哈哈大笑,他自己已经兼了一个季度的碎叶文馆馆主,自然与这些青年男女多有接触,他是眼见着这些出身不同的孩子们如何刻苦钻研的,自然有感情些:“既是你子羽相请,那我就答应了。只有一条,等你回了长安,多请我几顿大酒!”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褚沅也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写好的信件,请苏颋转交上官婉儿:“这队中的三个女郎,还请苏舍人转请上官昭容照拂。”
“褚郡君放心。”苏颋道,“我在碎叶数月,多亏郡君照拂,投桃报李,这是我应为之事。”
使团众人离开还没几天,洛北便已命人在碎叶城郊垒起高高的祭天台,他与诸部首领及大唐军将一道登台祭拜,请天地神灵保佑他们此战顺利。
繁忙的备战工作立刻拉开序幕,铠甲、武器、粮草、布匹……洛北甚至动用了牛马来运送步兵与机械。
为着监督战前准备,裴伷先率队翻越天山,来到碎叶城中。他望着城门中鱼贯而出的粮草和装备,笑道:
“公子,如何?几年前我在长安立下的军令状,到今日可算实现否?”
洛北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刻意给他垫了话:“伷先之能,我毫不怀疑。”
“那公子可否答应我,丝路再通之后,把头张通商关防给我的商队?”裴伷先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顺坡下驴,“公子放心,我可不是个贪心的人,所有利润,除却商税和公子的股息之外,我还会另分一成放入安西都护府,用以赈灾、救济、教育、医学等。”
“伷先啊,说句老实话,这样规模的生意,哪怕只是六四分成,你也比许多小国国主还要富庶了。”洛北笑道。
裴伷先知他已经应允,听了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由得以玩笑应对:“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若是要用,只需一句话给我就行了。”
洛北摇了摇头:“战争之中,计算金钱本就无甚意义。但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商人们往来丝路之上,携带大量金银并不方便,更不安全,或许可以想个办法,减轻他们的负担……”
裴伷先凝神静思片刻:“过去我们在突厥的时候,时常在让商队首领携带凭记,在几个特定的地点以凭记提取货物和银钱,不过要做成此事,必须要有充分的银钱才行……”
“此事就交给你了。”洛北笑道,“对了,吴判官我可要带走,让他替我调度粮草。”
“吴钩本就是军人出身,能重回行伍。他一定欢喜。”裴伷先颔首。
“哦?”洛北好奇道,“他曾是大唐军人?”
“不错,他没和您说过吗?当年他在突厥被俘,被卖为奴,是公子以银钱赎买奴隶,才让他恢复了自由身。”裴伷先微微睁大眼睛,望着洛北,“您不知道?”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又是慨然一笑:“我何必知道?”
阙特勤是在三月十九那日离开的碎叶城。清晨时分,他将一身卫队的衣袍铠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又花了些时间在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四处打转,似乎想记住此地风景。
“阙特勤。”洛北在花园中和他打了个照面,“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就要走。”
春日一到,牧民们便要开始迁徙。阙特勤已同洛北打过招呼,他尽快赶回自己的部族身边,以免这些老弱妇孺遭到其他势力的侵扰。
阙特勤笑道:“在这里,你还是叫我阿阙吧,我都听得习惯了。你有事吗?若是空闲,不妨陪我再去那座地图厅看看?”
饶是手边堆了一堆事,洛北也顾不上在乎了,他带着阙特勤,重新回到了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东到大海,西到铁门……是土门大汗与室点密大汗曾经征服的领土。”阙特勤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山川湖海,“阿史那乌特——你我会比他们走得更远,见得更多,我们会掌握那些有土地之人的土地,击败那些有可汗之人的可汗。”
洛北笑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地图厅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仆役们高声禀报,皇帝的诏书到了。
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门大开,仆役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抬起了香案,准备跪迎圣命。
张孝嵩已经到了前厅,正在青石砖上来回踱步,见他施施然走来,不由得问道:“洛将军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圣命何为?”
“我猜想,宋相公一定会反对我在边境用兵。郭相公一定会赞成。”洛北摊开双手:“不过最后,陛下和皇后都会赞成的。”
“陛下赞成可以理解。”张孝嵩道,“但皇后娘娘为何也会赞成?”
当时为了褚沅之事,她和洛北不可谓闹得很好看。
洛北道:“因为她要给自己一个效法女皇的机会,一个在泰山封禅时作为亚献的机会。”
张孝嵩吃了一惊,还要问什么,宣旨的黄门已经到了门前。两人齐齐下拜,共迎圣旨。
正如洛北所料,朝廷愿应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之请,令其子洛北代父统兵,为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节度已西诸蕃国。
另命监察御史张孝嵩为监军,留守军中。
洛北向着长安方向行过大礼,从使节手中接过诏书。
张孝嵩面露喜色,上前正要恭贺他几句。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是军权。
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是以大唐使节身份与各国交往的权力。
节度已西诸蕃国,是把征发西域各国、招抚昭武九姓、吐火罗等地的邦国的权力也给了他。
有了这封诏命,他便有权力以大唐将军身份节度西域诸事,或战或和,或招或抚,从此都决于他一人之手。
更不要说,担任监军的又是张孝嵩。
按说,张孝嵩已与洛北合作过西域之战,两人私交甚密,此次行军路途遥远,朝廷不应该再让张孝嵩担任监军御史。
当初他们上奏时把此条列入,是想以进为退,让朝廷把此条驳回,好让洛北能够如愿。
但诏命下发,这项任命竟是保留不动——朝廷对洛北的信任、对此战的期待都可见一斑。
“请问。”洛北开口道,“任命褚郡君为我幕府掌书记的命令,没有下发吗?”
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任命——幕府掌书记,在朝廷不过八品。这样的小官,甚至不需要皇帝任命,只需边将提名,报兵部审批即可。
更不要说,当时苏颋、王翰等人可是联名上的奏疏,难道两位文坛大手作保,也拿不到这样一个任命?
那使节似乎知道洛北的威名,一时竟不敢抬头看他:“朝廷,朝廷还在商议。”
“我作为边将,任命自己的幕僚,还需要朝廷商议?”洛北简直是被气笑了,“张韩公在边境也要受这样的制辖么?北庭都护郭虔瓘去年一年任命了八位掌书记,我也没听说朝中有哪位御史出面弹劾?”
那使者被他连连逼问,不敢接话。
张孝嵩只得唱个红脸,温言劝道:“不怪洛将军心急,使者,掌书记这个官职放在朝中不值一提,却是边将们的心腹幕僚,非得用一个‘自己人’不可。如今洛将军即将出征在外,朝廷却把他手下的掌书记一职悬空,这样行事,确实是让人担忧啊。朝廷可是不信任洛将军了?”
那使节瞪大眼睛,似乎极为了张孝嵩的话惊讶:“张御史,朝廷对洛将军是再信任也没有了。宋相公连着上了十来天的奏疏,要求陛下‘罢边事,息兵戈,养民生’,陛下和郭相公硬是顶着压力,力排众议,把让洛将军领兵的旨意下发了。”
“那为何这掌书记的任命迟迟不发?”洛北问。
使者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本来郭相公的意思,是愿意通过的。可朝中议论纷纷,说您是在徇私舞弊,宁将此职托于妇人之手,也不愿予以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官员。这事儿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所以才……”
第182章“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道济, 你给安西去封信,就说是我问的。你问问洛北,他到底想干什么?”
长安三月, 春花如海, 宫城之中也不例外。以肃杀著称的兵部外,开满了娇艳的桃花。朵朵花朵如粉面美人,在春风之中轻轻摇摆。
张说从地上拾起那本被郭元振丢在地上的奏疏,抬头一看,第一行字:“臣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洛北谨奏”, 轻轻一叹:
“洛将军还在为了那个掌书记的官职过不去?”
“吐火罗和河中,皆是大唐藩属之国,与大唐有万里之遥。他非要出兵, 已经让朝中很多人不满了。现在他接连上书,一定要朝廷给褚沅这个掌书记的职位。”郭元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八品的职位,值得他对抗朝廷吗?你问问他, 吐火罗他还救不救?河中之战他还打不打?”
张说知道郭元振这是被两边逼迫, 起了情绪,当下一笑,没有把自己这位上司说写信的事情当真。他提起窗下烹得正好的新茶,给郭元振杯里添了半杯, 又挥退仆役,才道:
“既然只是一个八品的职位, 顺着他的意思给了就是了。且不说宫中的众多女官,就说安西都护府,不是还有位胡禄屋部首领是以女子之身领的爵位吗?褚沅自己也继承了褚遂良一脉的爵位, 多个官职,并不会怎么样吧?”
“不会怎么样?”郭元振笑了:“半月之前,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若是我们争下来了,这旨意也就发下去了。可现在,正值宋相公整饬吏治的时候,多少科举进身的学子、交过大价钱的斜封官没地方安排,这项任命一开,不仅是他,咱们也会被群起攻之。”
“可是这些进士、斜封官不也巴着宫中那些女官们吗?”张说再度压低了声音,“便是宋相公,也曾侍奉女主。他们”
郭元振斜看了他一眼——张说是由女皇一手拔擢起来的状元,自然对这样的情况接受程度更高:“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郭相公不要误会了我。”张说一笑。
郭元振摆了摆手:“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是不一样的。你想,太后以女主身份登朝为帝,可她到底是天子的母亲。宫中女官们虽然权势深重,可她们也算是皇帝的妃嫔。说到底,她们的权力都是君主权力的一部分——咱们把天下看作一家,皇帝便是君父。君父的妻妾也是长辈,天下人是接受这样的秩序的。”
“可现在洛北、苏颋这些人想做的是什么?他们想以‘贤才’为由,要求朝廷给褚沅一个掌书记的官职。这可不是皇帝的家事,是她要以女子的身份跻身朝廷之上,挤占那些大臣的空间和权力。”
郭元振道:
“此例一开,女子是不是也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这样的后果,怕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打破这样的秩序”张说凝眉道:“郭相公,您觉得,此事洛北想到了吗?”
“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
碎叶城中,洛北如是说道。
洛北的书斋难得被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地图、书本和游记都被妥帖地放在偌大的书柜之中。桌上只余一个小小的墨玉做成的古鼎,几部他近日常看的书,和簇新的文房四宝。玉瓶之中别出心裁地插着新生的麦花,发出幽幽的清香。
张孝嵩接过褚沅递来的茶盏,低头向她道了谢,又转而看向洛北。
这些日子,为了这个掌书记的官职,洛北连着三次上书向朝中争辩,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郭元振一开始还给洛北回信解释,后来见洛北劝不动,干脆写信给张孝嵩,叫他劝劝这位出征在即的主将:“不要同朝廷置气。”
褚沅心疼他白天做出征的准备,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引经据典地同朝廷辩论:
“阿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战在即,你要是为了这样的事情累倒,可就是我的罪过了。长安那些人要是眼热这个掌书记的职位,就让他们到安西来试试好了。”
她理了理袍服边缘的绣花:“若是真的一心为民,我可以在碎叶给他们寻个差事。若是醉心权欲,我也不怕与他们斗一斗。”
洛北笑了:“沅儿,你可算过,安西都护府内有多少织坊、布坊、染坊?”
没等褚沅回答,一边的裴伷先率先开口:“我才同商会开了会,大的么,织坊二十八座,布坊三十座,染坊二十五座。中的会更多些,大约各百余座吧。至于自己家中的那种,更是不可胜数了。”
“不错。那伷先可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女子主事?”
织造刺绣等事,素来被视为女子之业。故而安西都护府的各类作坊中多的是女子的身影——譬如昔年那位伊逻卢城外布坊的临时主事毕姮姬。
裴伷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组织商会,棉纺行会的会员中姑娘们占了半数以上,她们已经推了毕姮姬担任安西棉布行会的会长。这些年,在她的运作之下,布坊的产量及收入都翻了几番。”
洛北轻轻颔首:“不错。所以我才非要把褚郡君抬到掌书记的职位上。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安西女子的表率。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才能给她们更多的上升空间,也给她们更多的权力。”
“否则,一旦我出征在外,便有可能会有人要把这些姑娘赶回家中去,赶回酒肆去,甚至赶到勾栏瓦舍中去。这样一来,我们这几年的努力,安西棉纺的繁荣,就都白费了。”
张孝嵩沉吟片刻,才道:“以我对朝廷如今情况的了解,这道奏疏,宰相们那里定然是过不去的。若是陛下,或是皇后、公主们愿意使使力,或许还有希望。皇后不是之前才同上官昭容通过决议,要求天下人为母丧服丧三年么?”
“上官昭容或许愿意替我开口。”说起宫中的事情,众人谁也不比褚沅自己了解得更透彻,“不过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为天下女子争取更多的空间,便是为她们自己的权力多添一份保障,难道这个道理,她们不明白?”裴伷先皱眉道。
“裴公,天下这个词,对大部分人来说,太大、太远了,要做成此事,面对的反对何其之多,阻力何其之大。若有这个时间,这个决心,她们何必替我张目,不如忙着摄取更多权力。”褚沅轻声道,“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抓到手里的权力,是真的。”
张孝嵩有些为难:“现在郭相公可是写了封信叫我劝你‘不要与朝廷置气‘,还说什么,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章都一尺多高了。”
“我确实也不能再和朝廷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不过,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在伊逻卢城,碎叶城其实只是我的治所。只要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我手下随意安插个掌书记。”
洛北起身道:
“褚郡君,若朝廷不肯松口,碎叶诸事你就以我的私印处置。我另写道批子,把碎叶镇守使及安西副大都护的公章委给你司掌。若有不能决断之事,草原诸部之事问巴彦,安西诸事问裴伷先。”
“公子放心,我会用心帮忙的。”裴伷先道。
“是。”褚沅福一福身,“多谢裴公。”
张孝嵩已经意识到了洛北的言下之意:“怎么,吐火罗出事了?”
“是啊。”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吴判官最新的消息,因为叛徒出卖,屈底波已经知晓捺塞在秘密反对他。他放弃了原本对河中之地的征服计划,提领大军向吐火罗而去了。”
“这样看来,只怕捺塞不会是屈底波的对手。”张孝嵩道。
虽说决定战争的因素不止情报,可眼看在情报一事上,捺塞等人完全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吐火罗军队的组织能力和战斗能力可想而知。
“将军,我们得立刻出兵。”
“我已经决意亲率亲兵,立刻南下,并命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莫贺达干和苏禄为佐贰,一左一右。哥舒亶率其余大军殿后。”洛北道。
张孝嵩略带迟疑:“你只带骑兵,若要攻城,只怕为难。”
“屈底波已经动手,只怕短时间内不会给我夺取他的城池的机会。”洛北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副稍小的地图,铺开在桌上:“为了争取时间,他也会带骑兵立刻奔袭吐火罗军。我们会在途中对撞——鹿死谁手,到时就知道了。”
裴伷先颔首:“那我们的那些步兵去何处?我还准备了不少攻城设施呢。”
“孝嵩。”洛北指向一条向西的道路,“你带着步兵,到昭武九姓去。在康国有一位我们的盟友正在等待着你。他叫乌勒伽,是一位卓有作为的粟特王公,已经厌倦了现任康国国王突温对大食人的卑躬屈膝。只要大唐的旗帜飘扬在河中地区,他立马就会号召康国的民众起来反对突温。”
张孝嵩知道他在西域广有经营,却不知道他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这你都安排好了?可大食人狡诈如此,若是他背盟呢?”
洛北笑了笑,另从书桌上取出一卷羊皮卷,递给张孝嵩:
“我与他本人在祆神的寺庙中,在祭司的见证下同签了一份汉语和粟特语的双语盟约。孝嵩若不见他起事,可将盟约内容宣扬出去,逼他背水一战。不过我猜,他是不会背盟的。”
张孝嵩接过文书:“好,那我这就准备出发去康国。”
洛北击了击掌,将正在架子上打盹的金雕唤来肩上,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行突厥文字,又将它放飞了出去。
第183章“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景龙六年的四月初三, 洛北率领亲兵一路疾驰,到达了此行的第一站,千泉城。
彼时夕阳红了万里晴空, 洛北遂命大军在千泉城外就地修整, 安营扎寨。
千泉城地域方圆两百余里,南面是圣洁的雪山,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平原之上,处处土地肥沃,水源充沛。
他们到来之时, 正是暮春时节,泉水蓄积的池塘盈满了清澈的湖水,水源滋养着此地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林木。成群结队的驯鹿穿行其间, 见到来人,也不避开,只用一双比湖水还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们。
洛北摘下一把树木的嫩叶, 还未及下马, 已被几只驯鹿围了上来。他伸手一按马鞍,打了个翻身才从驯鹿群中脱身而出。
那些驯鹿吃完他手中的嫩叶,有的心满意足地离开,有的干脆反客为主, 在他身边靠了下来,等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给它们带来更多的食物。
“伯克, 您看我找到了什么?”阿拔思前年冬日迎娶了兴昔部族的女郎为妻,如今算作是洛北的部族的子弟,一回到西突厥汗国的昔日疆域, 他也改了口中称呼。
此刻,他正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驼铃, 献宝似的拿到洛北面前:“上面好像有突厥文字的遗迹,但我实在辨认不出来。”
洛北接过他手中的驼铃,仔细地打量一番:“好像是凡我臣民,敢加杀害,有诛无赦。”
“谁写的这样严厉的命令?”阿拔思好奇发问。
洛北揉搓了一下身边驯鹿毛茸茸的脑袋,站起身来:“统叶护可汗。此地曾经是他的夏日王庭所在。他常常到这里来避暑。相传,他喜爱豢养驯鹿,还为自己的驯鹿套上铃环,并下了命令臣民不可杀害它们。所以这些鹿都十分亲人。”
阿拔思学着他的样子,大胆地揉搓了几下驯鹿的脑袋,这样大大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鹿群的注意,又有好几只驯鹿走过来,轻轻用脑袋蹭他的衣袍,甚至有鹿拽着他的衣角,把他往树边扯:
“喂,喂,再拉,衣服要破咯!这可是我前年结婚的时候才做的新衣服!”阿拔思把衣袍从它们口中夺回来。
洛北看他这副狼狈样子,只得取下一把嫩叶,才堪堪把这群驯鹿引开:
“阿拔思,传我的将令,大军在此修整两日,再行出发。两日之间,我准许将士们随意离队露营行猎,但须严守军纪,除了军需官外,不得进入城中打扰百姓。”
命令一下,一众士兵欢欣鼓舞。在数日不停的连续快速行军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放飞的机会。他们约着三五好友,一同去原野上狩猎露营。
“等到战事平定,伯克也应当常常到这里来。”阿拔思从自己射中的野狐身上拔下自己的羽箭,把狐狸倒提起来,高高地挂在自己的马鞍上:“此地沃野千里,绿树成荫,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不能这样做。”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若是你喜欢此地,此战之后,我可以把你封到这里来做镇守使。”
“为什么不能?”阿拔思眨了眨眼睛。
洛北笑了,他在地上草草绘出千泉、碎叶及金山的位置,又添了一条伊丽水横贯其中:
“千泉城在石国之北,地极西倾,甚至远离金山——牧民们是不能,也不会抛弃金山下的金色草原、伊丽水的茂密河谷,陪可汗到这千泉城来的。千泉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所以,我不能常驻此地。”
他站起身,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统叶护可汗控弦十万,南征北战,是西突厥的一代雄主,却最终死于内乱,也与他定都太西有关。为人君主者,是不好随心所欲的啊。”
阿拔思笑道:“伯克想得太远了,我看您就是来住几个夏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话未说完,洛北已将腰间唐刀抽了出来,他回过身去,以刀锋指着密林深处:“谁在哪里?滚出来!”
“请伟大的乌特特勤原谅。”从密林中走出数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为首者一身锦袍,腰系多宝蹀躞带,褐发白肤,一双棕色眼睛正不住地在洛北和阿拔思之间转来转去:“我是石国王子,伊奈吐屯屈勒,我奉父亲石国国王即大唐大宛都督的命令,驻扎此地,迎接特勤的军队,并无不恭敬的意思。”
“伊奈吐屯”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小吐屯”,说明眼前这位王子正是昔年西突厥汗国派往昭武九姓之地的监国吐屯后裔。
洛北很容易就能从他脸上捕捉到粟特人和突厥人的特征,当下把手边唐刀收回鞘内:“我听过你的名字。”
屈勒躬身道礼:“不胜荣幸。父亲与我也都听过特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名。看来此次吐火罗有救了!”
他见洛北并无面露不快,立刻抓住机会,向洛北喋喋不休地诉说起大食征服河中以来的种种可怕举措,又提到捺塞的反叛:
“吐火罗国相捺塞本已被屈底波所擒,为了活命,他甚至征发吐火罗军队为屈底波效命。可去年冬天,他突然跑了回来。还给我们写了信,要我们合兵共击大食。”
洛北望了他一眼:“你们不打算出兵?”
“捺塞国相虽然忠心耿耿,也很有能力,可是,他的兵马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屈勒道,“如今特勤既率军到此,昭武九姓的诸国都愿以特勤马首是瞻!”
洛北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和你父亲准备用多少兵马随我出征呢?”
“父亲已有命令,命令我将麾下五千将士都带往战场,随特勤征战。”
被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一扫,屈勒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但此事是他与父亲早早定下的策略,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真的吗?”洛北貌似随意地向一边的阿拔思伸出手,要过那副弓箭,而后他弯弓如满月,向密林深处放出一箭。
百步开外,一只立于枝头的小雀感到一阵疾风自爪下掠过,它展开双翼,稳住身形扑腾了两下,才在动荡的枝头稳住自己,畅快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在它前方,羽箭将一枚叶片牢牢地定在树干上——那原是在小雀栖身的枝头上一枚最高的叶片,如今小枝尚在,小雀欢唱,树叶已经在洛北放出的羽箭之上了。
屈勒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特勤……”
“我不会在此地多做停留。”洛北把弓箭还给阿拔思,并不转头看屈勒,“等到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一到,我就会立刻转道拔汗那,穿过那里直奔吐火罗首府阿缓城。你还有几天时间和你的父亲商量一番。”
“特勤,我……”屈勒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为难模样,“父亲已经做下的决定,我也不好违背。”
洛北语气平静:“我对你们父子的家事没兴趣,我只提醒你一件事,我既是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的长子,你们的部族之长,也是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你们的顶头上司——我要求你们出兵协助,你们可以不来。等到战后分功之时,我自有明断。”
屈勒脸色陡变,洛北荡平突骑施之后废除乌质勒汗系,天下皆知——突骑施部经略西域多年,又先发制人,尚且不是洛北的对手,何况一个小小石国:“将军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谈不上。”洛北笑了一声,陡然抽出腰间唐刀,顺着转身之势挥出一道刀光,划过屈勒左侧随从蒙脸的巾布。
未及屈勒与他的随从反应,他已向下挽了半个刀花,反手横握在手中,刀锋牢牢地架在了那随从的脖颈上:“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莫贺咄吐屯本想以笑赔罪,奈何那柄陨铁唐刀锋利如冰,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连着咽了两口吐沫,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特勤这双眼睛确是有祆神赐福,我,我向您赔罪。请求,请求乌特特勤的饶恕。”
“对上不恭,冒名欺诈,在突厥是什么罪名?在大唐又是什么罪名?”
洛北的声音平静得一如往常,莫贺咄吐屯却从其中听出了森然之意:“我愿发全国之兵,随同特勤出征,求特勤饶命,求特勤饶命。”
“你全国之兵有数万之众,我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洛北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我只要你父子统率的七千精兵。”
莫贺咄吐屯还未说话,屈勒已经沉不住气了:“特勤怎么知道……”
“石国离碎叶不过四百里,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就不是阿史那乌特了。”洛北道,“后勤军费,都不可少,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把条件说得如此清楚,那对父子对视一眼,还是莫贺咄吐屯叹气道:“既然是特勤相邀,那我必然从命。”
目送这对父子离开调兵之后,阿拔思终于忍不住问洛北道:“伯克,这对父子未免欺人太甚,您亲自领兵到此,他们竟然敢在您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当年阿史那贺鲁叛乱时,就曾经在此地与双河一带建牙帐。这些人还用着突厥的官职名称,只怕心里也未必多看得起我这位大唐册封的‘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洛北心如明镜,“他们算准了我急于前往吐火罗,不会在此地多留。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若是被他们拿住了,河中地区的那些王公们就会把我们当成随意驱使的武士了。”
阿拔思惊讶道:“那您还让他们随您出兵?万一他们要是……”
“他们倒不至于心怀鬼胎,与大食人勾结。大食所收的商税贡赋远在大唐之上。再说了……我这是效法屈底波的故智啊。”
想到那位尚未蒙面的对手,洛北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这是一位将军面对棋逢对手的强大对手时,才会有的那种期待:
“这样的不安因素,与其放任他们在自己的地方搞事,不如把他们关在身边。”
第184章“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
两日之后, 苏禄、莫贺达干及哥舒亶等人都率兵到达。千泉城外的一片沃野上,唐军的红色大旗与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遮云蔽日。
莫贺哆吐屯见此情况,终于放弃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自己的儿子尽率国中精兵七千人, 随同洛北出征。
有石国“珠玉在前”,昭武九姓之地的粟特王公们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派出使节,要求洛北准许他们派兵随行。洛北却将他们的“好意”尽数拒绝:
“行军打仗,不是兵多者胜, 而是善于将兵者胜。”
几乎与此同时,吐火罗阿缓城外的大营中,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从粟特商人们那里得知了大唐即将出兵吐火罗的消息, 他们聚集在他的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洛北的故事。
“那位年轻的大唐将军,伟大的乌特特勤, 相传拥有一双祆神赐福的金色眼睛, 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他提领大军向您攻来,您应该早做防备才是。”
屈底波坐在他的宝座上, 端过一杯由女奴奉上的美酒,轻轻抿了一口。
与他那位远在石国的对手不同, 四十岁的屈底波出生在大食的一个小小部族之中。
他没有自己的部族兵马,也未能拥有一支效忠自己的庞大亲军。他是在大食的伊拉克总督哈贾吉镇压库法等地的暴乱中崭露头角,并凭借战功, 一步步攀升到现在的位置上的。
屈底波是一个以战争立身的将军,委派他来此的哈里发很清楚这一点。而屈底波也没有辜负哈里发的期望:
刚刚到达呼罗珊任职的第一日, 他就把自己麾下的部将、各部的首领,以及那些成年的大食男子都召集起来,向他们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
“正教徒们,天神引领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壮大正信,神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守护神圣的事物,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增盈财富,并且狠狠惩罚敌人。”
“在战争牺牲的所有人,你们的死亡提供你们的新生,正如经文所言:‘为主道而阵亡的人,你绝不要认为他们是死的,其实,他们是活着的,他们在神明那里享受给养。’。”
“这是伟大先知的记述,也是神明予以你们的责任,你们要完成祂的意愿,要适应长途跋涉,忍受艰难困苦,也要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春日,他都组织一支军队越过乌浒水,征讨吐火罗及河中地区的城邦。到了七年之后的这一年,他已经吞并了包括毕国、安国,以及大部分吐火罗的领土。
在一些地方,他设置大食人居住的城市,在一些地方,他捣毁当地的神庙和建筑,拆掉居民们绘有异族神像的门,将上面的神像抹去。更多的地方,他依旧任用当地的王公和官僚统治,只要他们能准时交上庞大的贡税。
还有一些地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将城中的男子尽数屠灭,把百里城池化为焦土。
恐惧、收买、谈判……只要有利于他的征服,他乐于采用一切见光的见不得光的手段。所以听到大唐将军率兵而来的消息时,他没有什么动容:
“他有多少人?”
“据说他带着自己的亲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精通骑射的骑兵。大约有四五千人。”
他帐中的粟特商人向他解答——粟特商人穿梭丝路之上,拥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还有突骑施部的两万精兵,西域各部的兵马四万多精兵,他又从石国征调了他们的军队,加起来约有八来万人。总督,您得早做准备。”
大食人的大帐为这敌人的数量升腾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在他们征服河中的道路上,他们还没有与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兵迎面对战过。
屈底波的脸上神情平静:“你刚刚说他是大唐的将军,又是突厥的王子?这是什么原因?”
“总督啊,他同他的父亲都是西突厥大汗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自西突厥灭亡以来,家族世代为唐廷效力。”粟特商人道。
屈底波微微弯起了一点唇角:“可我记得你说过,在草原上有一个突厥人的国家。他们正在和唐人打仗。”
“是的。那是东突厥的可汗家族组建的国家。他们叫它‘突厥汗国’。自它在北方诞生之日,它就一直是唐人的死敌。”粟特商人答道。
“这就很奇怪了。”屈底波站起身,向帐中众人道:“我不相信,一个统治草原的民族会甘愿成为唐人的鹰犬。就像石国那对高傲的父子,他们自认是什么神狼的后代,想要恢复突厥汗国的疆域……大唐的将军是不可能驾驭的了他们的。”
帐中的议论声安静下来了,人们都抬起头,听着这位总督发话。在他的话语之间,人们对即将面对庞大骑兵的恐惧忽而消失了。
屈底波很满意他一手缔造的这一切效果,他环顾大帐一圈,又把目光看向了帐中的商人:“这位大唐的将军信仰什么?信仰佛祖?还是和你们一样,信仰火?”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粟特商人,在一双双眼眸之下,粟特商人感到自己的衣服都汗湿了,他又想到了故乡那些被推倒的神像,被焚烧和毁坏的寺庙:
“不,总督,据我所知,他不信仰任何神明,只信仰天地、山神和祖先。每年的三月到六月,他会率领草原上的各部族前往金山祭拜。除此之外,他没有在自己的城市中修筑一座神庙,增添一座神像。”
“听到了吗,正教徒们。”屈底波冷笑了一声:“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把他的领土变为我们的领土,把他的百姓变为我们的奴隶。”
大帐之中响起阵阵喝彩,在这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屈底波走出大帐,挥手召开他最信任的副手,也是他自己的弟弟阿卜杜·拉赫曼:“你代我去做一件事……”
拉赫曼自他起兵之时,就随他征战南北,一直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可这一次听完他的话,第一次抬头怀疑了他:“可是兄长,他们不会……”
“他们会和我们合作的。”屈底波道,“你刚刚也听到了,乌特特勤是个为唐廷服务的突厥将军,他自己不信鬼神。你想想,没有信仰的纽带,没有血缘的羁绊,他靠什么组织一支联军的?靠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的威势’?还是靠自己人数众多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即使组织起来了,也很容易就会被拆散的。”
“可是兄长……”
拉赫曼还要说什么,却被屈底波挥手打断,他指着远处城高池深,久攻不下的阿缓城:
“一个月了,大食人的军队已经被这座城市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本可以在富饶的河中之地度过。我们可以征服康国,可以讨伐石国……现在我们被困在吐火罗,就是因为捺塞的无耻背叛。”
“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变数到来。不管那个乌特特勤的军事能力如何,他的军队是否能和我们战斗,有援军的消息,吐火罗人就又有了坚持的力量,他们就更加不可能出城投降……”
屈底波看着拉赫曼脸上的犹豫神情,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了指自己和拉赫曼:
“我们不能让正教徒们攻克这座城的希望化为泡影,否则你和我,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屈底波大军的团团围困,阿缓城内的吐火罗子民,并不知道有一支军队正在向此地疾驰而来。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卧房中醒过来,等候已久的粟特宦官立刻为他奉上今日的早餐。
与之前的一个月一样,银碟子里摆的是三块面饼,金瓶里呈的是一小瓶葡萄酒。一块奶酪孤独地放在一只美丽的瓷碟中,阿史那都泥利对着上面的蝴蝶眨了眨眼——蝴蝶依旧停在瓷碟上,没有振翅而飞。
“城中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吧。”他问给他送饭的粟特宦官。“国相还没有打算投降吗?”
粟特宦官有捺塞的命令,此时只是一言不发。
阿史那都泥利连问了几句,得到的都只是一片沉默,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既然你不肯说话,那就叫捺塞来见我!我当面问他!他是不是也想把城中百姓也变成屈底波的军功才肯罢休!”
粟特宦官终于开口了:“国相去巡查工事了。”
“工事只能抵挡敌人,是变不出粮草的!”阿史那都泥利简直是在嘶吼:“他的家财支撑不起这场战争,他该收手了。”
“国相说,会有援军的。”粟特宦官答道。
这几日的对话无不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每一次阿史那都泥利都被噎得哑口无言,到了今天,他终于想到了应对的策略:
“援军在哪?!在这鸽子都飞不出一只的阿缓城里,他指望谁来援助他?粟特王公们只会指望我们与大食人互拼到两败俱伤,好让他们收取渔翁之利。石国的那对父子早就想占据吐火罗。除了他们……捺塞还能指望谁?”
粟特宦官不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取出一把金钥匙,锁住了卧房的大门,留阿史那都泥利在卧房中歇斯底里。
自卧房向外走出一刻功夫,便到了城墙之上。捺塞正带着众士兵加固城墙。他的双眼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好好休息——
好几天夜里,屈底波都派大食人前来夜袭。他们在城墙下方向上方射出箭雨,把土墙扎出了许多小洞,只要小洞足够多,雨水、大风加上重物……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让城墙垮塌。
“他这么说吗?”捺塞把那串钥匙锁进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他望向远处,葱岭高山丛立,连飞鸟都不多见,何况是骑兵。
但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点错觉,他错愕地转过头,发现是一只金雕展开双翼,划过晴朗的蓝天。
“怎么了,国相?”那个粟特宦官问他。
“不……没什么,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第185章“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一行六人的小队, 打马自山林间穿梭而下。
四月中旬,天色骤暖,冰川融化的积雪滋养着他们眼前的这一片荒野。乌浒水自原野间川流而过, 孜孜不倦地奔向远方。
洛北在骏马背上向下遥望, 屈底波的大营扎在河滩之上,营帐连绵不绝——大食人还未像大唐人那样有修筑严密工事的习惯,他们在营帐周围竖起篱笆,又配以几队士兵巡逻。
洛北将军队化整为零,由各部队正率领, 分批翻越过吉萨尔山脉,又在乌浒水沿岸汇合。
出于他一贯的谨慎,洛北决定把大营扎在喷赤河上游的葱岭之下, 与屈底波的军队隔着阿缓城遥遥相望。
在此行之前,哥舒亶、苏禄、莫贺达干和阿拔思等人都聚集在他的大帐中商议战略。
吴钩在地图前给他们分享了大食人的兵力:屈底波手下约有四万人,他们都在此前征服河中的行动中发了财, 得以购买精良的装备, 不过拥有全身盔甲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都穿着长袍和头巾作战。
这些士兵都以部族的形式被编在一起。其中有七千来自库法的士兵与释奴。他们是屈底波从库法带出来的家底,随他征战多年,是他得以掌控呼罗珊军队主导权的关键。
“大食人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啊。”突骑施部的苏禄还是第一次在洛北这位昔日敌人的麾下征战, 此刻他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在突骑施牙帐中:“请特勤宽恕我的无礼。”
“无妨, 苏禄将军,我想听听你的观点。”洛北用那双金色的眼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发自真心。
苏禄被这一眼弄得越发诚惶诚恐起来。
坦白而言, 洛北并不像一个传统的突厥将军,那些人往往只顾着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向前, 对自己麾下的各部首领除了催促和命令别无二话。
他会把士兵们再度打散,分到各队之中,由那些他一手教导出来的队正管辖。那些人懂突厥话,知道各部的风俗,也懂得如何作战、如何保养弓箭、如何照料马匹……几乎在月余之间,这支自各部征调而来的军队便成为了一支沉默但团结的大军。
但即使再开明的突厥将军,也不会给在自己手下吃了败仗的部族首领发言的机会。像他们这样曾经与主帅为敌的战败部族,一向只能在战争中充当垫脚石。
因此苏禄格外珍惜这次发言的机会,他又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才道:“如今我军大举而来,兵力上胜过屈底波。我们应当派部队自山区绕行他身后,左右夹击,将屈底波的军队吃掉。”
“这可不妥。”哥舒亶反对他的意见,此时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地图边,“屈底波的军队一路征讨,基本没碰到过败仗。他的军队士气正盛,咱们不能上去和他们硬碰硬。不如依托阿缓城,在城外打他们几个伏击。先解开阿缓城之围,再说其他。”
莫贺达干见他们讨论得热闹,也忍不住加入进来:“我看,不如先从后面断了他的粮道,把他们围起来……”
“莫贺达干在说笑了。”阿拔思也加入进来,“吐火罗叶护对吐火罗各地的统治并不牢靠,不然捺塞也不会被困在这座阿缓城中。如果有几个吐火罗的城主率兵来援,就会把我们搞得很被动。我也赞成哥舒将军的想法,先解阿缓城之围,再做其他。”
伊奈吐屯屈勒摇了摇头:“阿拔思将军说的那种情形,可能性不大。屈底波愤慨于捺塞的背叛,一路征伐而来时,将许多参与此次反叛的人钉死在木桩上。他残暴如此,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应当不至于再去与他同流合污……”
“不好说啊,”他的父亲,莫贺咄吐屯皱着眉摇了摇头。哥舒亶在这里,让他想起了之前以酷烈著称的阿史那斛瑟罗,“只要阿缓城之围不解,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便要面对捺塞国相失败的可能,在这样的恐惧之下,那些人肯定会积极与自己的敌人媾和。”
话题说到这里,各人的观点都发表完了。他们各执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众将领一个个地把目光望向洛北。他正坐在所有人背后,沉默地望着那张地图。
“特勤,阿缓城已被围城一月之久,只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哥舒亶与他相识已久,见他久久不语,终于大胆地试探了一句。
“这样大规模的行动,是值得深思熟虑的。”洛北终于站起身,扫视了一圈营帐之中:“我们对大食人,还是了解得太少。我打算前去探查敌营,诸位将军,有谁愿意与我同去呀?”
听他又要以身犯险,吴钩和哥舒亶都下意识地要劝阻。奈何莫贺达干和苏禄动作更快:“我去!”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阿拔思将军,从我的亲军中找几个人与我们同行、如何?”
阿拔思抱拳道:“既然是伯克要出大营,我自当随行。我还会叫上叶若叶延兄弟与我一道。”
叶若叶延兄弟都出身吐谷浑部族,是洛北最早的那批卫士中留下来的人。他们一听说洛北要打河中与吐火罗,自愿放弃了留在碧水城掌军的机会,又回到洛北的亲军中来了。
“好。”洛北点头,“记住,我们这次只是去侦察敌营,轻易不要妄动。”
于是现在,天色正好,他们一行六人,在高处仔细观察屈底波的军阵:那些士兵还在自顾自地巡逻,巡视,换岗……并不知道敌人已在密林中监视着他们。
太阳照在洛北等人身上的铠甲上,反射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辉,来吐火罗及河中之前,洛北花了大本钱给军中的亲兵及将领打造了做工精良的明光铠甲。
“看起来大食人也是玩袭击的行家。”苏禄由衷地感慨道,“你们看,他们的营地只要隔得一远,便又会有队列巡逻。这一大块营地之中,怕不是有数十支小队在同时巡逻!”
阿拔思轻轻笑了:“或许,这也能说明屈底波的权威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这些不同部族的士兵并不相信其他人的巡逻结果。”
苏禄道:“将军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同一部族出身?”
“这……”阿拔思被他一噎,一下子没能答上来,只得求助洛北:“伯克觉得呢?”
洛北笑了:“再厉害的神射手也没办法隔着这么远看清他们脸上的模样。要搞明白这个问题,只能离他们再近点。”
他话语尚在空中,双腿已经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冲了出去。
阿拔思同叶若叶延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他们对自家主帅毫无办法,只得也放马跟了上去。
莫贺达干与苏禄也不甘示弱。六人就这样你追我赶,一路抵达了屈底波大营的百步之外。
“伯克,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阿拔思想劝洛北不要离大食人的军营太近,但他话音未落,洛北已取了一枚白羽大箭在手中,对着营门外的大食将领发出一箭。
弓弦一响,那个大食将领便应声而倒。
“来的是什么人!!”巡营的士兵四下观察,终于发现这一行营门外的不速之客,他们高声以大食话质问着洛北等人的身份。
“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洛北微微抬起下巴,高声以汉话答道,见他们迷惑不解,便又放箭射倒一人。
那些大食士兵终于反应过了,这是来了人找茬。当下便有人转身回营禀报屈底波,剩下的人便上马向他们这边追来,要把这些不速之客留在此地。
“撤。”洛北挥动马鞭,下了退兵的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已经下意识地勒起马头,要调转方向,见他不动,又把动作僵在半空:“将军……”
“叶若叶延,”洛北对他的亲兵发号施令,“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将军,这怎么能行!”苏禄开口正要拒绝,洛北却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那张英俊的脸上平静如渊,却隐隐地露出一场风暴的力量:
“这是军令。”
洛北说罢,反身在马背上连发三箭,将追击而来的小队撂下马去。阿拔思也不甘示弱,回身放出两箭。他们羽箭不停,准头又极好。逼得追击而来的这支小队只能左右躲避,甚至有人拔剑格挡,不一会儿,跑来的马匹背上就剩下了空空的马鞍。
在这十来匹骏马之后,巡营士兵已引来了一支极有规模的骑兵部队,向洛北等人追击而来。
洛北与阿拔思肩负断后的职责,一路后撤,一路回身射箭,弓弦一响,便有人应声而倒。
“这些可恶的唐人,一定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领军的将领胡里斯忍不住高声抱怨,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叫出来应付这些唐人。
好几次,好几次他手中的羽箭都能落到那两个唐人将军的身上,但他们都披挂了明光铠甲,箭头撞上去,只会发出一声脆响,就会被撞歪在地。可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士兵却在接连不断地倒下。
“将军,他们好像在向北走。再追,就要越过乌浒水了,我们还追吗?”
手下的士兵向他禀报。
胡里斯还未想好要不要继续冒险,前面的两个唐人将军已经骑马跃入河水之中,洛北回身再度发出一箭,正中他拿弓的右臂,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后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让他疼得大叫起来:
“追,追上这群可恶的唐人。我要把他们钉死在木桩上!”
他率领身后的骑兵纷纷越过乌浒水,一路追着这群唐人向西跑去,忽而从西北面的山坡上冲下来一批又一批的唐军骑兵,天空之中,黑色的飞鹰旗帜和唐军的红色军旗迎风飘扬。
“特勤!”哥舒亶坐在骏马背上,向洛北行礼,“我率军前来迎接特勤归来!”
“好啊,哥舒亶。”洛北轻轻一笑,高声下令,“或杀或抓,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了!”
第186章“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该死的唐人, 他们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