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阳时分,屈底波才从唐军有意放回来的使节那里得到了此战的最后结果。
他派出的三千人或死或伤或被俘,大将胡里斯被生擒, 做了唐军的第一个大食将军俘虏。
更让屈底波愤怒的是, 洛北还让那个充作使节的士兵给他带来一封亲笔信:
“河中、吐火罗皆是我祖先之地,世代受大唐羁縻,为我大唐藩属之国。
你入侵以来,倒行逆施,暴虐不堪, 已是天怒人怨,百神不护。
我已率兵试与你游骑相会,你的军队不堪一击!
望你早日退出乌浒水外, 归还我土,否则天军降临,你追悔莫及。”
信纸上的大食文字飞舞, 好像是那位年轻、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军隔空与他对话。
屈底波读完此信, 简直怒不可遏,当即叫人把送信的士兵推出去钉死在木桩上,又向天神发誓道:
“天神至大,佑我早日将这狡诈的唐人抓到手中, 以他的血肉祭祀天神。”
下定决心之后,屈底波当即下令将围攻阿缓城的士兵尽数撤回营地, 又将营地后撤,免得唐军日夜袭扰。
被困一月之久的阿缓城,终于等来了援军。
吐火罗国相捺塞大开城门, 迎接洛北入城。他自己则效仿负荆请罪的典故,将自己绑在荆条之上, 跪倒在队列最前:
“我向伟大的乌特特勤请罪。”
“捺塞国相何罪之有?”洛北骑在马上,笑着问他。
捺塞语气哀沉:“我身为国相,应当履行昔年月氏大都督阿史那乌湿波的遗愿,辅佐君主,驱逐大食。但我无能无奈,不仅未能驱逐大食,还把自己的君主软禁在宫中。这是以下犯上,罪当论斩。”
洛北道:“阿史那都泥利,是我的同族兄弟,也是大唐册封的月氏都督,吐火罗的叶护。你软禁了他,确实是做错了。”
“请特勤按律严惩,我绝无二话。”捺塞深深地叩首在地,“但求特勤继承乌湿波老都督的遗志,带兵收复吐火罗故土。我死也无憾。”
他所说的“乌湿波老都督”便是统叶护可汗之孙,大唐册封的第一任月氏大都督。他已在战阵之中亡于大食人之手。
洛北道:“我虽然与乌湿波大都督同宗同族,但毕竟不是他的部族子侄,更不是他的部属,怎么能继承他的遗志呢?”
“特勤,将军……我。”捺塞一时语塞,只用一双祈愿的眼睛望着洛北。
洛北轻轻一笑:“捺塞国相,你有志报国,却又以下犯上,这两下功过相抵。我不要你的脑袋,但你得将功折罪,带着你的麾下军将,随我一起征战大食。”
说罢,他自腰间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陨铁宝刀,用力一挥,刀光纵横,将捺塞身上荆条断为数截:“捺塞国相,起来吧。”
捺塞虽然身上鲜血淋漓,却推开了部族子弟递来的外袍,又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请特勤手中宝刀见证,我愿追随特勤征讨大食。不将大食人逐出吐火罗神圣的国土,我绝不回头!若违此誓,请叫我死于此刀之下!”
他言辞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听闻,无不动容。洛北脱下身上披的锦袍,放在他肩上:“捺塞国相忠贞如此,是我大唐之幸。”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的卧房之前。依旧是那个粟特宦官,从捺塞的手中接过金钥匙,替他们打开了门。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被囚禁在这卧房之中已有两月时光,眼见大门洞开,光线却被人群遮蔽,只是下意识地一躲:“是,是大食人打进来了吗?”
“国君,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带兵来救援我们啦!”
捺塞喜笑颜开,快步向阿史那都泥利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被囚禁的这两月以来,都泥利的生活主旋律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又比他往日要胖了许多:“你看,这是大唐的将军们。”
阿史那都泥利放眼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身形最壮的哥舒亶,当即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他的衣袍下摆哭诉:
“乌特兄弟,可把你等来了啊……你不知道……”
“叶护!”哥舒亶一面心疼他的棉服,一面还要看一边洛北的脸色,“你认错人了!”
“啊?”本已哭得眼泪迷蒙的都泥利听到这话,错愕地抬起头望着他。
哥舒亶抓住机会,一把把衣袍从他手中救了出来,把他往旁边让了让:
“这位才是我家将军,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也是西突厥十姓可汗的长子乌特特勤。”
洛北原在看热闹,见都泥利又要扑到他的腿边哭诉,唯恐这件新换的锦袍再度弄脏,便双手把都泥利扶了起来:“叶护快收拾收拾吧,我们马上去城楼上眺望屈底波的军营。”
屈底波的军营后撤到一片矮山之下,依旧离乌浒水不远。从阿缓城的城楼望去,可以看见他营中的大部分情形。
洛北放眼望去,只见他派去充作使节的那个大食士兵孤零零地被挂在屈底波大营之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屈底波孤身将兵在外,却暴虐如此,其统治安得长久。”
伊奈吐屯屈勒在他身后笑道:“特勤,他们大食人自己杀大食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您感怀什么?”
洛北回头望了屈勒一眼,一时没有说话。那天他以六骑挑衅敌营,不仅全身而退,还全歼大食一千兵马,俘虏一员大将。消息立刻传遍军中,即使是屈勒和莫贺咄吐屯手下的精兵,也有不少人传唱起乌特特勤的颂歌。自那之后,屈勒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再也没有了之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伊奈吐屯屈勒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望,顿觉背后发凉,张口正要解释什么,洛北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理他。
洛北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白羽大箭,直背起身,拉动弓弦,放出一箭。羽箭破空而去,正中那木桩的下部——也亏屈底波军令严酷,士兵们没能找来更大的树木,只找了几根木条一钉了事。此刻这木条被这大羽箭一撞,即刻四处散开。
那挂在木条顶端的尸首受力不匀,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轰鸣。大食军营中的士兵们听闻此声,纷纷出来查看,他们只能看到倒散一地的木条、尸首和远方站在城楼上的大唐将军们。
“唐人的将军一定有神明相助……”
“不,是魔鬼!”
……
这样的讨论悄悄地在屈底波的大营中弥漫开来。首先传说的是那些被大食人抓来的吐火罗奴隶和军人,其次是最底层的大食士兵……最后,连屈底波的兄弟拉赫曼也忧心忡忡地找到他:
“我听闻了许多大唐将军的故事。”
“听说他曾经穿越风雪茫茫的天山,奇袭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
“听说他曾经在沙漠中射倒敌人的主将。”
“听说他曾经以两万人击溃敌人五万人的军团……兄长,听说他的母亲是拜火教的女巫,拜火教的伪神曾经授予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和许多法术。我们……”
屈底波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们玩的伎俩,不会被他发现吧?”
屈底波瞪起眼:“你是说,有人看到了你和他们往来的使者?”
“没有,没有。”拉赫曼否认,“我的使者们都很小心。”
“那就是他发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
拉赫曼再度摇头:“不是,不是。”
“既然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怕什么?!他还需要他们替他效忠,为他打仗。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会轻举妄动的。”屈底波摇头,“不过,我得承认,我低估了他一点。”
“兄长是说……”
“我以为他没有用血缘和信仰纽带就组织了一支大军。其实我错了。”屈底波由衷感怀道,“他的军队是有信仰的。”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您是说?”
“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屈底波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的弟弟一眼,“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洛北才要在战争未开之前就率军掠阵,所以他才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那手举世无双的箭法——洛北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稳定军心,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创造信仰!
拉赫曼犹豫道:“那他们不是很难对付……?”
“是很难。以我目前的军力来说,正面对抗,胜算不大。”屈底波闭上眼睛,“来之前,哈里发曾经应允我们,谁先攻入唐人的领土,就让谁做大食的‘中国总督’。现在看来,我们对唐人了解得太少了。但我们现在不能退军……”
“为什么?”拉赫曼高声追问。
“此刻一旦退军,所有人……包括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都会认为是我畏惧了阿史那乌特的兵锋。”屈底波道。“河中和吐火罗的反抗将会此起彼伏,就连呼罗珊之地的那些波斯奴隶也不会太平。不,不行,我们绝不能这样仓皇逃走。”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拉赫曼:“他不是有什么看透一切的眼睛吗……你去暗示我们的‘朋友们’,就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企图。”
拉赫曼道:“兄长是打算逼他们狗急跳墙?”
“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屈底波道,“我只是知道,要捅一个人刀子,必须绕到他身后。”
第187章“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全军覆没。”
可屈底波没想到的是, 次日清晨,天方破晓,他就被巡营士兵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从睡梦中唤醒了。
“敌袭——”
“敌袭——”
号角声和兵戈碰撞声响作一团, 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在一片混乱之间, 屈底波披起铠甲,命亲兵举起自己的大旗。在闪闪的日光下,他的大旗分外显眼。
“拉赫曼!”他扯着嗓子喊自己的弟弟,“整顿军队!整顿军队!”
大食军队已随他征服河中和吐火罗的泰半土地,被他和拉赫曼一而再, 再而三地整饬之下,终于重新列阵披甲,与冲进自己营地的唐军厮杀起来。屈底波好不容易才率领亲军冲出营地, 跃马到山上望去——唐人的军队漫山遍野,红色的唐旗与黑色的飞鹰旗帜交相辉映,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
“正教徒们!向天神证明你们的时刻到啦!”拉赫曼扯着嗓子大喊, 率领忠于自己的几千亲兵, 顶着唐军的箭雨向前冲去。唐军闪避不及,竟生生被他冲开一道裂缝。
“此人真是勇将。”与往常不同,这一仗洛北坐镇后军,正在为不能亲自冲阵百般无聊, 四下扫视之时,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向自己中军冲来的大食将军。
捺塞在他身侧, 听他夸耀此人武力,立刻以手抚肩,躬身道礼:“特勤, 请允许我率军与此人一会!”
“捺塞国相,你身负收复吐火罗之重任, 不可轻举妄动啊。”洛北伸手摩挲着马鞍上挂着的羽箭,“可惜,就差五十步,但凡我再离他近个五十步……”
捺塞满脸不服气:“特勤是大唐的将军,西突厥可汗的长子,也应当是吐火罗人的主人。我只是国相,应尽我辅佐的责任!”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转身招呼自己的传令官:“吐火罗人听着!跟我冲!”
那枚象征吐火罗人的大旗一挥,一众军队向前冲去,生生制住了拉赫曼前进的脚步。两军顿时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动地。
洛北见状,立刻命人打出旗语:
“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将军一道出兵。”
莫贺达干和苏禄麾下都是西域各部的精锐骑兵。洛北命他们急速行军,自两侧包抄敌人侧翼。
他们同为突骑施首领,分辖黑姓黄姓,又承担了类似的任务,两人口中不说,心中却都起了争胜之心。
战鼓一响,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亲自带队冲锋在前,一个高喊:“黑姓的子孙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啦!”一个大叫:“黄姓的子弟们,杀!杀!杀!”
屈底波见状,急忙命令拉赫曼向后退兵,然而拉赫曼已在唐军的团团包围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度陷入了苦战。
屈底波看得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打破唐军的包围,拉赫曼和他的亲兵将会全军覆没。
“弓箭手,集中射击唐军骑兵!”屈底波大声命令,他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大食的弓箭手们立刻响应,箭雨如蝗,射向唐军骑兵,试图减轻拉赫曼的压力。
然而,洛北和裴伷先大治西域的成果在今日派上了用场。唐军骑兵皆身披重甲,羽箭落在上面,只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只有射中马匹的要害,才能阻止住唐军的脚步。
唐军虽然有所损失,但脚步不停,好不容易被拉赫曼拉扯出来的士气又一点点掉了下去,莫贺达干和苏禄的骑兵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地切割着大食军队的阵型,屈底波的军队渐渐有了败逃的势头。
“不许退!不许退!”屈底波抄起宝剑,亲自砍掉了几个跑得最快的骑兵的脑袋,“你们这群胆小鬼!懦夫!坚持住!不然你们怎么有脸面对你们的天神,你们的祖先?!
拉赫曼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试图找到突破口。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尽管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他们以一当十,与唐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回望看向大食军阵,大食的旗帜和象征屈底波的大旗都在风中飘摇,他知道,他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拯救这场战争。
“兄弟们,为了大食,为了天神,冲啊!”拉赫曼挥舞着长剑,鼓舞着士气,他的亲兵们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他们的决心和勇气在这一刻被点燃。
“莫贺咄吐屯,伊奈吐屯。”洛北沉声命令道,“你们即刻行军,赶到东面设伏。”
伊奈吐屯屈勒好奇地问他:“将军怎么知道屈底波要败退了?”
洛北还未说话,阿拔思已经横了他一眼:“伊奈吐屯!你这是在军中向主帅问话?”
这位麾下有三千精骑的将军说出来的话就比其他人有力许多。伊奈吐屯屈勒缩了缩脑袋,道了一声:“遵命!”就和莫贺咄吐屯点出自家的七千精兵,一路向东而去。
待到他们的身影走远,眼看原野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洛北双腿一夹马腹,把自己作为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场之中。
苦战半日,连口热水都没捞上喝的大食人终于有幸与这位传闻中的“金色眼眸的乌特特勤”照面,可惜,是以一种十分不幸的方式。
洛北披挂整齐,带领亲军冲入大食军阵。他们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走过何地,何地便飞沙走石,动荡不堪。这阵旋风正无情地收割着战场上每一个大食士兵的性命。
恐惧……过往的传闻同现实交织在一起,恐惧如同瘟疫一般在大食军阵中蔓延。或许是有人在喊,又或许是一声锐利的尖叫,总之,有人再度丢下手中兵刃,疯狂地抽打马臀,要麾下的坐骑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他是魔鬼!魔鬼!”
屈底波咬了咬牙,他自知单打独斗,自己未必是这位年轻的大唐将军的对手,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如果不下场,等待他的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亲兵!和我上前殿后!其余人,撤兵!撤兵!”
大食军队如潮水一般向东退却。莫贺达干和苏禄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再度从两翼切入军阵之中。这一次,唐军的左右骑兵在大食阵中会师,两人只互相看了一眼,就再度厮杀起来。
屈底波手中的宝剑已经砍出了豁口,,他的铠甲上沾满了血迹,铠甲下的黄袍也已经被血浸湿了,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忠诚,即使面对着绝望的战局,也没有人退缩。
“为了大食的荣耀!”屈底波高呼,他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尽管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他的亲兵们响应着他的号召,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即使是在唐军的猛烈攻势下,也显得格外响亮。
洛北所骑乘的那匹骏马身中数箭,终于在他冲到屈底波军前时倒地不起,洛北推开了阿拔思递来的备马的缰绳,反倒一刀挥出,砍断了屈底波坐骑的马腿。
两位麾下近半数是骑兵部队的主帅,此刻竟然在荒野上一对一地捉对厮杀。洛北身形灵巧,屈底波大工不巧,两人手中兵刃交错,迸出激烈的火星。
“别演戏了,屈底波。”洛北在兵刃交错之间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食话,“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但你吐火罗各地的援军,不会来了。”
大军集结月余,阿缓城破也十多日功夫,洛北却一直迟迟不攻击大食主力,原因就是他在等吐火罗各地起兵反抗大食——
直到前夜为止,大食先前占据的吐火罗各州都爆发了反对大食的起义。驻扎在那些地方的大食军队必须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是响应总督屈底波的号召去救援阿缓城?还是留下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要这些地方的守将稍作沉思就会发现,作为一方守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佯装发兵,坐山观虎斗!
洛北仰仗神兵之利,打得屈底波虎口发麻。他好不容易怒吼一声,侧身避开洛北劈来的一刀:“唐人将军,你错了,我不是在等他们的救援。”
洛北后撤半步,侧身一歪,躲开他刺来的一剑:“哦?那我猜猜,你在等什么?”
“自护密而来的吐蕃援军?”
护密地处葱岭之西,与大唐、吐蕃与吐火罗接壤。历来就是吐蕃和大唐西去的要道。昔年东晋高僧法显和本朝高僧玄奘西去天竺,都曾经走过这条道路。
屈底波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洛北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浓烈的日光下显得尤为耀眼:“你……”
“你没有走过护密。屈底波。”洛北单手握刀与屈底波交战,东劈西砍,“那个地方荒无人烟,除一条道路之外,到处是山,极为易守难攻。”
屈底波听着他带着一点奇怪口音的大食话,心里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你……”
“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在护密全军覆没。”
屈底波尚未来得及反应,洛北已经向前挥出一道刀光,直冲他面门而来。此刻他已经闪避不及,被这刀光削断了头上的头巾和一小片带着头发的头皮。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跌倒在地,却还愤怒地伸手指着洛北:
“魔鬼,你一定是魔鬼!”
屈底波的副将见状,连忙冲过来,一把把他捞起,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屈底波的亲兵们也围聚而上,组成一道身着铠甲的人墙,挡在洛北面前。
洛北没有打算和这些死士硬碰硬,他重新翻身上马,检阅眼前的一片荒野。大战已经接近尾声,荒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们的尸首,旗帜掉落,兵刃折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一片地狱般的场景。
“传令前军,不要再追了。”洛北抬起手,下达他此战的最后一道军令,“收拾战场,救治伤员,掩埋死者。“
阿拔思不甘心地看着屈底波远遁的方向:“伯克!要是我那时箭囊里还有箭就好了!”
洛北笑了:“石国的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不是在他东归的道路上等他么?你也不要想着自己一个人把军功都挣完了。”
阿拔思看了他一眼:“伯克不会真的相信那对父子吧?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连一箭都不会放,就让屈底波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第188章“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
屈底波大军败退的三日之后, 金雕振翅飞入洛北军营,为他带来了新的好消息。
趁着大食围攻阿缓城,无暇北顾的时间, 张孝嵩协助康国的王公乌勒伽起兵推翻了老王突温, 撕毁了向大食卑躬屈膝的贡税和约,举起了反抗大食的旗帜。
自高宗朝以康居都督为昭武九姓册封使以来,昭武九姓的粟特各国皆隐约尊康王为河中首脑。如今乌勒伽在康国掀起反抗旗帜,一时之间,安国、毕国等国群起响应, 河中及吐火罗各地都掀起了反抗大食的浪潮。
“可惜还是让屈底波跑了。”苏禄在大营中望着地图,向洛北抱怨,“大帅太信任那对石国的父子, 若换我来设伏,就会在乌浒水流域埋伏重兵,等他们渡河之时, 突然发难, 管教大食人有来无回。哪会像现在,竟给屈底波跑回了木鹿城。”
虽然阿缓城外一战结束之后,唐军斩首万级,杀伤万人, 还俘虏了屈底波的弟弟兼他最得意的副手拉赫曼。
但屈底波到底没有溃败,他的军队是成建制地撤出阿缓城的。这也意味着, 只要他回到呼罗珊,就可以再召集起一支大军与唐军争锋。
更不要说,被洛北安排去守屈底波东逃之路的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早与屈底波勾结在了一起。屈底波大军兵峰还没到, 石国的这对父子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派,就扯旗逃回石国去了。
洛北扫视了一圈大帐, 但见大帐中的众将领虽然不是人人敢言,但听了苏禄这话,脸上还是露出认同的神色。
“诸位。”洛北沉吟片刻,才道,“你们觉得大食人驰骋河中及吐火罗,依靠的是什么?”
朱邪烈沉吟片刻:“依靠骏马和宝剑?”
莫贺达干摇了摇头:“我们和他们交过手,单论武器和装备,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依我看,依靠的是一股必胜的信心。”
“我看是贪婪。”苏禄道,“他们想要河中和吐火罗之地的财富。”
阿拔思望了一眼洛北,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没有人说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得不慎之又慎地思考了片刻:“依靠他们的信仰?我审问过两个大食俘虏,他们都表现得英勇无惧,和我说什么大食人在战争中死去,会被神接去天堂享福。”
帐中众人都笑了。
洛北打了个手势,压住帐中一众大将的笑声:“大食风俗是另外一个话题,回到我们面前来吧。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人口。”
他敲了敲自己军帐中悬挂的那副地图,示意人们把目光聚集过来:“四十余年前,大食吞并波斯,当时的大食东方总督齐亚德在大食组织起五万人,要求他们迁移到这里——木鹿城一带。他的理由是大食本土处于一片半岛之上,天气炎热,水源匮乏,因此要这五万人自寻出路。”
“自那之后,这五万大食人在波斯故地,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呼罗珊繁衍生长,四十年,足够繁衍起一到两代人。他们是大食统治的根基,也是屈底波大军的兵源所在。”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击败他们,直到他的军队中出现老人和孩子——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宣布,我们彻底地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帐中众将领都沉默下去。苏禄又站起身,来到地图前仔细地望了望,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担心:“那大帅……石国的那对父子,您打算怎么处置?张御史正在河中,或许可以征发粟特人的军队拦截他们。”
“你把他们俩想简单了。苏禄将军。河中风云变幻了这么多年,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都能屹立不倒。我们在河中进军,他们会不知道?”洛北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自解苏城外翻山而过的路线,“他们一定会抄山间小路回石国。”
“特勤,您来这里之前,留下了两位胡禄屋首领看守碎叶城。”朱邪烈道,“不如让他们从碎叶出兵,攻打石国,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洛北轻轻笑了:“琪琪格和莫潘肩负保护草原上的妇孺和儿童的重任,这件事情,比攻占石国要重要得多。不过,我已经下令通缉他们……我向你们保证,不出半月,一定会有人把他们的脑袋送到我的面前。”
他脸上笑得温和,金色的眼眸中却只留下一片冰冷。
数日之后,石国城外,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所率领的七千精兵与一支大军不期而遇。
那支大军旗帜飞舞,象征突厥汗国的狼头纛与阙特勤的帅旗交相辉映。骑兵漫山遍野,让人望之胆寒。
东突厥的“西面设”阙特勤,提领着他手下的两万精兵来了。
阙特勤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这些年又南征北战,威名赫赫。莫贺咄吐屯自知自己不是阙特勤的对手,亲自前往阙特勤营中请降:
“我父子虽孤悬石国,但一直心向突厥。若阙特勤肯收留我父子,我愿将石国所有财宝献上,并承诺石国将永远成为突厥的附庸。”
阙特勤坐在他大帐的宝座上,英武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神情。他审视着莫贺咄吐屯,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莫贺咄吐屯感到了一丝不安,阙特勤可不是阿史那乌特那样深受唐人熏陶的突厥贵胄,他是血与火里滚出来的突厥大将,这代表他已经全盘掌握了草原上那套弱肉强食的规则。
“你的诚意,我看到了。”阙特勤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是,你的背叛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天你背叛了大唐,背叛了阿史那乌特,明天你会不会背叛我?背叛突厥汗国?”
“请阙特勤明鉴啊!”莫贺咄吐屯急忙辩解:“我心向突厥,此心可鉴。只是当时阿史那乌特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出兵,我父子只能跟从他西征。阙特勤,若您点头,我愿尽发我国中之兵,为您前驱。”
阙特勤冷笑一声:“为我前驱,你的意思是……要跟着我背后偷袭阿史那乌特?”
“是,是。”莫贺咄吐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趴在地上应道。
阙特勤道:“那大食呢?突厥子民们互相残杀,不正是屈底波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吗?”
“这……大食……大食总督已为阿史那乌特所败,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再东来了。”
莫贺咄吐屯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阙特勤的话中带有威胁,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伏在地上,像个最卑贱的奴隶一样,对天发誓:
“我发誓,石国将永远忠于突厥,我和我的儿子伊奈吐屯愿意成为阙特勤大人的仆人,为您效力。”
“为我效力?你的儿子甚至不肯来朝见我,也叫为我效力?”
阙特勤站起身,走到莫贺咄吐屯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你在阿史那乌特麾下就和屈底波勾勾搭搭,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做得很干净吧?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连哥舒亶大军南下护密的消息都不知道?”
莫贺咄吐屯被他的连番质问打蒙了:“哥舒亶,哥舒亶在护密?怎么会呢,我以为他南下是去帮助那些吐火罗人的城市……”
“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哥舒亶是去消灭你和屈底波翘首期盼的吐蕃盟军的。现在,自于阗和护密出发的军队正向吐蕃进军。我听说,大唐已经发出斥令,指责吐蕃撕毁盟约,要毁掉金城公主下嫁的婚事。”
阙特勤把他丢在地上,重新坐回宝座之上,“你不妨猜猜,那位铁腕的摄政太后赤玛雷会怎么对待国中那些捣乱的大将。”
“不,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莫贺咄吐屯几乎声嘶力竭,“他怎么会……”
“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痴心妄想。”阙特勤冷笑一声,招呼自己的左右亲军:“好了,把这条毒蛇给我绑出去,全军整装,向石国进发!”
阙特勤于谈判之中突然动手,伊奈吐屯屈勒并无防备,被他麾下的大军一冲,立刻土崩瓦解。三日之后,阙特勤已经在石国城头升起了自己的帅旗。
伊奈吐屯屈勒本想再度逃跑,被阙特勤麾下的士兵抓到了大帐之中。大帐中的突厥将领们一看屈勒的模样,不免都笑开了花——他在衣袍外套了两件女子的花裙子,想混在妇孺之中逃出去。
阙特勤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在他面前晃了晃:“阿史那乌特是个仁慈的人,特地写信来叫我‘只惩首恶,不问胁从’,但我不像我的兄弟那样好脾气。背叛,是草原上最值得唾弃的罪行。”
“来人,把这两条毒蛇绑出去,乱棍打死。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送给阿史那乌特,告诉他,我响应他的征召,前来与他共击大食了。”
到这一年的六月中旬,洛北扫荡吐火罗,涤清了所有盘踞在吐火罗的大食势力。他手持西突厥可汗的狼头纛,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吐火罗叶护。
同时,大唐也正式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大宛都督,并赠予他郡公的爵位和朝廷四品中郎将的官衔。另封吐火罗国相捺塞为大宛副都督,节制兵马,从旁辅政。
自此之后,吐火罗之地重回大唐控制之下。
洛北眼见诸事安定,随即拔营北上,准备与张孝嵩会师康国首都撒马尔罕。送别之时,阿史那都泥利额外把一个少年人拉到他身边:“请特勤准许,让这孩子随您同行。”
阿史那都泥利的弟弟仆罗已随哥舒亶南下去了护密,他会从护密辗转疏勒去长安朝拜,以示吐火罗归附之心。洛北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人的面容:“这孩子今年不到十六岁吧?”
要离家万里之遥去长安,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特勤误会了。”阿史那都泥利笑了一下,“这个孩子是波斯王子泥涅师的儿子,名叫波善活,有着波斯帝国万王之王的血统。”
洛北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波善活,果然从他的眉眼间捕捉到长安城祆寺中那位大萨宝阿罗憾的痕迹——论血缘关系,阿罗憾正是这孩子的伯父。
“我曾和这孩子一样,国破家亡。”阿史那都泥利道,“我的国家破灭于大食人之手,我的父亲死于战阵之中——可我在军事上暗弱无能,不敢与大食争锋,特勤,若不是您和捺塞国相先后出手,只怕我已经做了大食人的俘虏。”
“这个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希望,他能有亲手复仇的机会。”
第189章“有你这样的对手,是敌人的不幸。”
洛北率军抵达撒马尔罕的时候, 这座大城已经被河中各国王公和他们集结起来的军队占满了。洛北只好驻军在城外,但撤去了军人不得入城的禁令,只是照例重申军纪, 并派出军法官入城巡查。
“有时候, 人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在空荡荡的军营中和张孝嵩会面:“撒马尔罕是河中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即使是我,也不能管住我手下那群从吐火罗满载而归的坏小子们。”
张孝嵩本在关注地图,听他这样说,不免轻轻一笑: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率大军一路西行, 一路听闻众人传诵‘乌特特勤’之名。许多城市在我前锋斥候到达之际,便自发起义,把大食人赶出了自己的城市。”
“不这样怎么办?”洛北叹息一声:“难道老百姓是生来就应该跟着我们走的吗?大食兵锋何其锐利, 屈底波征服河中,威赫一时,可他如今稍显败相, 河中各国便纷纷起兵反抗。个中情由, 足为你我的前车之鉴啊。”
张孝嵩哈哈大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要为经略河中打个前站,可恕我直言,上有乌勒伽振臂高呼, 下有阙特勤率兵‘督促’,河中各国的粟特王公们若还看不清局势, 就该自己摘了王冠去投奔大食人。”
他看洛北也面露笑意,才顿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可是, 我听说,阙特勤攻占石国, 诛灭莫贺咄吐屯父子,并夷灭其族。这对父子虽与大食勾结,但到底没有造成大唐的伤亡,阙特勤行事,是否太过酷烈了?”
阙特勤不是洛北的部下,而是他的兄弟和盟友。张孝嵩这句话的未尽之言,显然是在质疑这同盟的合法性——阙特勤孤身入碎叶是一回事,提领大军入河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他现在又攻占了素来被视为是大唐和西突厥势力范围之地的石国,倘若阙特勤有心,他们立刻就会腹背受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孝嵩。”洛北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过,或许你会失望,换我在那个位置,我一样会这么做。”
“怎么,这不是你要示以仁慈的时候了?”
洛北笑了:“孝嵩,你是神龙元年的榜眼,响当当的天子门生,不至于同我争论这个吧?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再说”
他端起桌上的烛台,站到地图之前,伸手点了点护密一带:
“你可曾想过,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与屈底波勾结会怎么样?”
张孝嵩随着他的目光往地图上看:
护密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哥舒亶大军之所以能大获全胜,还是占了料敌于先的便宜。护密一旦为吐蕃所破,吐蕃西进之路将畅通无阻,当吐蕃大军顺着喷赤河到达阿缓城下时,即使是洛北,也不敢说自己能同时战胜两路大军。
“但阙特勤……”
“如果我没有邀请阙特勤西来,事情会更糟糕。”洛北道,“石国的那对父子于大国之间进退失措,丢了大脸。他们回国之后,为了国内安定也好,为了找回场子也好,他们都会再挑起一场战争。这个时候,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目标就是……”
“就是兵力空虚的碎叶城。”张孝嵩望着地图上碎叶城和石国的距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和洛北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他会忘记,眼前的这位主帅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石国位置太过西倾,阙特勤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对于他这样出身东突厥汗国的突厥王子来说,他的目光只应该,也只能够盯着于都斤山下的可汗牙帐。”洛北道,“等我们与大食的战事结束,我会昭令各部,废掉石国之名,改建大宛都督府,在其首府柘折城及千泉城驻军。”
张孝嵩见他对答流利,知道他早就有了计算:“想必你也有了首任都督的人选?”
“你觉得阿拔思如何?”
阿拔思是洛北的亲军将领,一向战功赫赫,也为洛北信任,让他镇守石国,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张孝嵩微微一转,又反应过来一个新问题:“那你的亲军怎么办?”
洛北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孝嵩,你觉得,此战结束之后,朝廷还会再让我统领大军吗?”
张孝嵩目光一滞:“你这话未免……”未免太灰心丧气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洛北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阙特勤给我来了信,他的军队将于三日之后抵达撒马尔罕,你可同我一道去迎接他?”
……
阙特勤率领麾下骑兵到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吹拂而来,吹动了洛北肩上金雕的羽毛。
“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吐火罗,竟能逼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改变作战计划。”阙特勤与洛北打了个照面,便与他并肩打马走在河中绿洲的夜色里,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打发这无聊的行路时光。
阙特勤摸了一把金雕油光水滑的羽毛:“要不是这小家伙给我送信,我现在已经在木鹿城下了。”
金雕被他摸得很不自在,几度展翅欲飞,又被洛北按住了:
“吐火罗之地四通八达,若不把盘踞在那里的大食人都赶出去,他们就会同吐蕃勾结起来,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这一次我不就是被石国的那对父子伙同大食、吐蕃摆了一道?”
“被摆了一道?用汉人的话说,难道不是他们给你递了个绝妙的台阶,让你将计就计,斩断了吐蕃伸向西域的手吗?”阙特勤哈哈大笑,“我要是没记错,你好像还让哥舒亶在护密建了个守捉城吧?”
洛北面色不变:“不错,我们叫它葱岭守捉城。”
“有了这座城,大唐就能看守住明铁盖达坂及护密,拔汗那人和吐火罗人就再也不用担心吐蕃的侵扰,碎叶城的安定又多了一重保障——走一步算十步,是你的风格。”阙特勤由衷地感慨。
洛北道:“是吐蕃人背盟在先,怪不得我。”
“有你这样的对手,是吐蕃人的不幸。”阙特勤笑道。“我猜,大食人也应当很快就能了解到这种痛苦了。”
新任的康国国王乌勒伽已经率领一众河中地区的王公们守在撒马尔罕城外等待他们。这位撒马尔罕城的新主人今年刚过三十,他同其他的粟特人一样生着红发碧眼,胡须被精心地护理过,在嘴唇上打了个漂亮的半旋,头上的宝冠同衣料一样熠熠生辉。
但他的鬓边和脸上已经留下操劳过度的痕迹,只有在望到洛北和阙特勤身后的威武大军时,他那愁苦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他同他身后的诸多河中王公们跪在地上,以流利的突厥话恭迎“两位伟大的特勤”光临小国,称他们为河中的拯救者和守护者,还奉上许多驼马物料充作军资。
阙特勤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没有推拒之意,才全盘收下,他压低声音对洛北道:“都说粟特人的舌头有石蜜,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轻轻一笑,他从乌勒伽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小国君主,生于大国之间的无奈。他跳下马扶起乌勒伽:“乌王,如今大敌当前,虚礼就不必了。我听孝嵩说,乌王已在城中设了指挥所,将各路粟特商人收集的大食军情描绘于上,走,我们去看看。”
乌勒伽还没有习惯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方式:“我已为两位将军备下欢迎的宴会,还预备了盛大的歌舞,两位将军如蒙不弃,不妨先用了饭,再到指挥所去吧。”
“大唐兴兵西征,为的是吊民伐罪,讨伐大食。战事未定,怎可醉心享乐。”洛北答道,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乌勒伽面子,又笑着补充道:“乌王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若诸位愿意,不妨把今日之酒封存起来,待到收复河中之日,再启封作庆功酒。”
乌勒伽对他投以感激的一望:“好,那就如将军所言!”
张孝嵩在指挥所外见到乌勒伽陪着风尘仆仆的洛北同阙特勤一道前来,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乌王,我说过吧,以洛将军的风格,你那场宴会多半是派不上用场。”
乌勒伽已与张孝嵩并肩作战过,与他也算相熟,听了这句话,只是惭愧一笑:“换了我们粟特人的将军,不论战事如何,这一顿宴席是少不了的,两位将军勤勉如此,是我河中之幸。”
“好了好了,虚礼客套的话不要讲了。诸位,告诉我,我们下一个战场在哪里?”阙特勤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客套,把众人的目光拉回了地图之上。
“是我的安国。”
粟特王公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粟特男人,比起其他人,他的褐发褐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唐子民,他说自己叫波婆提,是安国的王子:
“那里的情况比康国和吐火罗不同,大食人已在我们的领土上修建了要塞,那里城墙很高,看守严密,一直只许大食人进入,不许我们粟特人进去过夜。我们拿这座要塞毫无办法。只能来请求诸位的帮助。”
第190章“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一副安国要塞的地图, 挂在指挥所里那张大大的河中地图上。
波婆提给众人讲解了一道道关卡、门户。安国的许多要塞若要追溯时日,便会到遥远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年代,这些年层层加固, 早已是城高池深, 足以使大部分骑兵望洋兴叹。
阙特勤抱臂站在后排,看了那地图半晌:
“若要以骑兵对冲,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可现在原本镇守安国的大食将军拉赫曼就在我们手里。要塞里的那些大食将领只怕会畏我等如虎,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兵的。”
他这一席话说完, 在场的诸多骑兵将领都纷纷点头。骑兵长于奔袭野战,这样的要塞像个乌龟壳,再坚硬的羽箭也拿它没有办法。
张孝嵩从桌边站起来:“这个问题, 洛将军已经考虑到了。”
洛北自三年前大治安西时开始,便已知道有一日他会面对河中那些坚固的城池和堡垒。为此,他在碎叶城外十五里的地方设置了个兵器工坊, 还利用自己在兵部的那一点小小的关系, 用优渥的条件从长安招募来一批精于此道的工匠。他们同碎叶学宫中的学者们一道,对唐军本就精良的攻城武器进行了改造和加工。
“我与洛将军之所以分率两军前来河中,为的就是把这些东西安然运抵此地。”
张孝嵩望了一眼洛北,见他还是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同众人说起那些武器:
他们有能抛出大石头, 最远攻击得到三百步外的投石车,在前方设置了尖角,可以操纵旋转的撞成利器, 还有巢车——这本是承载弓箭手来攻击城墙守军的,现在学者和能工巧匠们将它加高, 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弓箭手压制敌人,一层士兵登城攻杀。
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听得目瞪口呆,更有不少蛇鼠两端的人在心中暗暗发颤,这样的武器可以用于攻击大食人的要塞,自然就可以用于攻击他们自己的城堡。石国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唯有波婆提欢呼雀跃:“有利器如此,我安国复国有望!”
张孝嵩见众人对这些攻城器械如此感兴趣,干脆挥了挥手,叫人带着诸位王公去城外营地参观那些器械。待到粟特王公们都走出指挥所,他才望了一眼洛北——洛北凝望着那副地图的时间太久太久,好像是一副永恒不变的雕塑:“大帅不同意这个安排?”
“不是不同意。”洛北终于站起身,他走到地图之前,把那副要塞地图摘下来,卷在了一边:“安国是康国以西的第一个城市,毫无疑问地会是我们的下一个战场,我只是在思考,然后呢?”
“然后?”朱邪烈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特勤前来收复河中,不就是……”
“屈底波征服河中时是一个一个城市地攻击,不代表我们要和他一样,一个一个城市地收复。这些攻城器械威力巨大,一旦投入战场,便是毁城灭国。”
“一路行来,你们也看到了,河中地区是在一片荒漠之中的小小绿洲,各国能有如今欣欣向荣的局面,皆因数百上千年的不停建设。但一旦我们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打过去,这些地方就会变为一片焦土,因此我想谨慎一些。”
洛北说完,屋内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在场众人皆知洛北有经略河中的意图,不愿把河中毁作一片焦土。
可照现在这个态势,他们势必会和大食人在河中拉锯数次。
洛北久久不能决断,他想了许久,干脆让一众将领解散回住处休息,若是有人要去参加乌勒伽的宴会,他也绝不阻拦。
“特勤是个仁慈的主帅。”朱邪烈屁股也像钉在指挥所里似的,动也不动,“但您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如今大局未定,我们哪睡得着觉啊!”
“就是。”张孝嵩笑道,“建言献策,共同商议,本就是我们议事的初衷。洛将军,你可别又把担子一肩挑了。”
阙特勤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乌特特勤的英名,天下共知。河中征战数年,便是毁于一片焦土,也没有人能怪罪到你头上。”
“再说。”他把手臂收回,双手背在身后,“战争本就是这样的。”
洛北哑然失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兵,不需要阙特勤的这番安慰。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生平经历鸣沙、灵州、荡平突骑施、平定阿史那匍俱等数场大战。那数千人数万人的碰撞,血肉横飞,兵戈交错的情况,早已是见得多了。不过归根究底,那些都是军人。他们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便有此觉悟。
可如今在河中,他却要毁灭城市,甚至殃及平民……这对他来说,多少有了投鼠忌器的意味。
“伯克,伯克,紧急军情!”波善活从外面飞奔进来。
这位波斯王子出身贵胄,年纪又轻,虽然历经磨难,却依旧颇以“万王之王”的后裔沾沾自喜,甚至认为,只要自己回到波斯故地,振臂一呼,那些久受屈底波压制的波斯人便会群起响应,恢复他的波斯帝国。
洛北知道他身份尴尬,此刻不愿大张旗鼓,就把他丢到了自己的亲兵之中,让阿拔思教授他那一套骑射的功夫、作战的技巧……偶尔他自己也会和这位王子聊一聊治国安邦的道理。月余时间,他已从一位小王子变成一个彻底的军人,甚至跟着阿拔思改称洛北“伯克”。
他低身向洛北道礼:“伯克,吴判官让我来给您送信。屈底波已在木鹿城重新征招军队,目前已有五万人,他们不日将越过乌浒水。”
“来得好快啊。”苏禄皱了皱眉,“将军,我愿出兵去阻击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决断:“可有消息说他们要往哪里去?”
“这个暂且不知。”波善活摇了摇头,“不过,以屈底波的个性。他应当会率军前来河中,与我们决战。”
洛北笑了,他重新站到地图之前:“屈底波大概也在犯难吧。吐火罗如今只有捺塞国相和阿史那都泥利的军队,看起来唾手可得。可河中一向富庶,是他就任呼罗珊总督以来的最大成果……我要把这个问题变得更复杂一些。”
“朱邪烈!”他重新坐下身,发出命令,“你带一万兵马北上花剌子模,会同那里的粟特王公把大食人赶出去。”
朱邪烈接过令牌,以手抚肩:“遵命!”
“孝嵩,你麾下的一万唐军携攻城器械攻击安国要塞中的大食人。但我的要求是,前十日,围而不攻,放任城中大食将领派遣使者求援,十日一到,立刻攻城,越快越好。”洛北道。
张孝嵩知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闻言只是一笑:“好!”
“苏禄、莫贺达干,两位分别率领麾下兵马去截断安国要塞的粮道和水源。”洛北道,“我的要求不高,十日,十日之内把要塞的粮道和水源都断掉。”
“是!”两人齐声应和。
“阙特勤,你麾下全部兵马要集中在乌浒水一线设伏。”洛北转向阙特勤:“我把我麾下的兵马也拨给你,记住,二十日之内,我要大食援军寸步难行!”
阙特勤望见他那金色眼眸中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以安国的要塞吸引住屈底波的援军,再设以重兵,让他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被我们一步一步地消灭掉。但我的问题是……倘若屈底波主力攻往吐火罗了呢?”
“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洛北漫不经心地回答阙特勤,“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铁门关是吐火罗的北部门户,历来自乌浒水入吐火罗都要经过此地。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你要自己去守铁门关?!”张孝嵩瞪大双眼,“将军,这……”
屈底波即使再分兵,自己率领的主力军队也不会少于一万人,洛北这可又是只留了三千亲军给自己!
“大唐主帅和他被俘的弟弟,这个筹码应当足够他在分兵之后自己来铁门关。”洛北摆了摆手,示意张孝嵩不要质疑他,“安国要塞一破,孝嵩你即西行,会同昭武九姓的粟特军队攻击毕国的大食军队。苏禄和莫贺达干便来增援铁门关。”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是无可置疑的军令。张孝嵩只得暗暗握拳,打算把攻占安国要塞的时间提得越前越好。
“待到毕国的大食军队也败退,阙特勤,你也要南下来铁门关。”洛北道,“我要在这里打一场长期战役,直到把屈底波这次征招的军队都消耗完毕为止。”
阙特勤颔首:“遵命。”
洛北的最后一个部署是关于张孝嵩的:“孝嵩,你攻占毕国之后,即可召集粟特王公在毕国会盟。你是朝廷的监军御史,可以重新授予他们大唐的官职和爵位。”
“不。”出人意料的,张孝嵩当即拒绝了洛北,“他们都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都督,重新册封这样的大事由我来做,并不合适。洛将军,我们就在毕国等你率军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