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
一枚浑圆莹白的棋子落在了纵横十九道绘金错彩的棋盘上。
棋盘上白云如山如雾, 笼罩四野。一条黑龙云间翻滚,几度不得脱。
张孝嵩手执一颗黑棋,盯着棋盘, 怎么也没想到求活之法, 只得又把目光望向洛北。
洛北似乎志不在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虚虚地望着帐帘的位置,片刻听到他落子的声响,才回过神来:“怎么了,孝嵩?”
张孝嵩笑道:“我说……你要是真放心不下碎叶的情况, 我们即刻起行,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一定可以回去。”
塞外苦寒, 九月一到,漫漫大雪便已经降下。各部也从山间牧场转场到了平原之上。年余之前才扩建过的偌大碎叶城,一入冬, 就被牧人和商人们塞满。各家客栈、民房都住满了。
张孝嵩偶尔心血来潮, 去街上看那些牧人与商人贸易,一路上竟能碰到三四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
秋收方过,商税庞杂,年关将近, 本来应该是洛北这位安西副大都护兼碎叶镇守使忙碌的时候。结果洛北却把安西衙署事务托付给褚沅,把商税诸事丢给吴钩, 只带着卫队就再度来到了草原之上。
“碎叶城内有褚沅,外有吴钩,是不会出乱子的。”洛北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往常我常在城内, 是因为褚郡君又要讲课,又要处理诸般庶务, 忙不过来。如今有苏舍人和王翰兄这两位文坛魁首从旁协助,她便可以从文馆抽身出来,专心在衙署的事务上。”
洛北这一子落得刁钻,张孝嵩又忍不住犯难,他干脆放下棋子,不再看棋盘:“我听闻他们要做个文会,遍邀安西都护府内清流大才,共论经典,吟诗作赋。哎呀,洛将军,你作为碎叶城的主人却不能与会,岂不是可惜吗?”
“这我倒是”洛北这才望向张孝嵩:“孝嵩想去?”
“那得要看你大冬天地把我们这些人带到草原上做什么。”张孝嵩笑道。
洛北道:“两件事,其一是今年冬天来得早,雪又下得这样大。我怕再过几日,便会起‘白灾’。所以和巴彦一道出城巡视,若有落单脱队,陷于风雪之中的牧民,可以施以援手。”
他顿一顿,笑道:“孝嵩应当记得,昔年颉利可汗的汗国之所以分崩离析,被我大唐歼灭。贞观二年席卷草原的‘白灾’也是居功至伟。”
“可见天命在我大唐。”张孝嵩颔首,若是为了百姓,他也愿意冒此苦寒:“第二个原因呢?”
洛北望向帐帘,轻轻一笑:“第二个原因么?我要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帐外马蹄疾驰声声,有一队六人的骑兵踏雪而来。为首者率先下马,挑开帘帐,向洛北道礼:“特勤。”
“哥舒将军?”张孝嵩惊喜地望着来人:“你和洛将军要见面,还要在草原上见么?”
哥舒亶笑了:“张御史误会了,特勤是命我率军前去迎接使者。”他让开一条道路,把身后的使节让进屋内。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一张圆脸上生着一双碧色的眼眸。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哥舒亶身后走进大帐,也不敢抬头望他们,只是双膝一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见过伟大的洛将军。”
他说的汉话腔调虽然有些怪异,但还算流畅,又称洛北为“洛将军”,这是草原民族的使节不多见的,张孝嵩不禁好奇道:“你会说汉话?”
“我父亲是汉人,他是随裴行俭将军出征吐火罗的那些无赖少年之一。”使者轻声道:“他在吐火罗娶了当地的女子,才有了我。所以我会说汉话。”
“吐火罗”对张孝嵩来说,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他望向洛北:“洛将军?”
洛北没有在使节面前给他解释这些始末,而是轻轻敲了敲桌子:“使节,你代表谁而来?月氏都督府都督兼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还是吐火罗国相捺塞?”
那使节似乎没想到他对吐火罗情况熟悉至此,有些激动地道:“您知道捺塞?”
“噘哒国王捺塞是吐火罗复国的功臣。”洛北道:“但我听说,他为了反抗大食,与阿史那都泥利发生了争执,甚至以金笼把都泥利关了起来。可有此事?”
说到此事,使节的脸色一下子灰了,他当然知道,眼前年轻的洛将军是阿史那都泥利的同族兄弟,他们都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是有此事。可那是阿史那都泥利不愿我家主人反抗大食。”
“哦?”洛北刻意拉高了尾音。
“是,特勤有所不知,三年前大食将军屈底波南下攻打吐火罗,我家主人与阿史那都泥利皆奋力反抗,奈何寡不敌众。我家主人被俘,都泥利开城投降。”
使节道:
“后来,屈底波畏惧我家将军勇猛无双,把我家将军囚在身边,又威胁他征发军队,为大食前驱,攻打昭武九姓。阿史那都泥利则被赶出了吐火罗首府阿缓城,带着部族子弟在荒野中游荡。”
“可我家主人身在敌营,却一日不敢忘记旧日仇恨,尤其是在他目睹了毕国的灭国残相之后”使节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您或许知道沛肯城,那是河中的明珠,供奉佛教的一座大城,但屈底波攻灭此城之后,竟下令将城中男子皆杀尽”
洛北想起了突骑施牙帐中,那个以自己性命报复乌质勒不出兵之举的年轻商人乔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目睹此事,都会义愤填膺:“此事我知晓。这么说,阿史那都泥利是不愿出兵了?”
“是。”使节颔首:“今年屈底波在撒马尔罕城外遭受了挫败,他屡攻而不得,最后不得已与城内的粟特王公们议和,以贡赋换取了和平。如今他已经退出河中,回到他乌浒水以西的木鹿城去过冬了。我家主人便借机逃了出来,他想招兵买马,再战屈底波。但都泥利觉得,无有大唐或是突厥的帮助,吐火罗不是他们的对手。”
洛北道:“这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
“可是,大食人残酷,横征暴敛,吐火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使节道:“将军,我国早在高宗时便受封月氏都督府,统辖乌浒水南北的广袤土地。首任月氏都督阿史那乌湿波便有汉人血统。大唐西征西突厥时,我国率先投唐,争相犒军。裴行俭将军西征时,我国也出兵相助将军,大唐若能发兵相助,我家主人愿以一城财富相赠。”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是有了哭腔。
张孝嵩沉默片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月氏都督府是我大唐羁縻的都督府,你的主人和都泥利也受过大唐册封,大唐是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的。”
使节的眼睛亮了:“真的?”
“只是,到底如何进行,还要容我同洛将军商量一下。”张孝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开口:“不错,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会给你答复的。”
送走了使节,哥舒亶望了一眼桌面:“两位好闲情,在草原的帐篷里手谈。”
“我还真以为洛将军只是来草原察查各部过冬的情况呢。”张孝嵩丢开棋子,自嘲似的笑笑:“谁想到,他是做了个局在等我。”
洛北计谋“得逞”,也似乎没有那么在意那棋盘上的输赢,只笑道:“我虽有心出兵,但没有你这位监军御史随行,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张孝嵩道:“大食东侵昭武九姓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不少。这吐火罗又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到一位西突厥雄主,就是大唐法师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统叶护可汗。”洛北道:“统叶护可汗放弃与东突厥争夺大汗之位,转而经略河中一带。他的儿子达度设南下征服了吐火罗,称‘吐火罗叶护’,自此开始统治。”
“达度设去世。其子阿史那乌湿波继位。便如刚刚的使节所说,阿史那乌湿波的母亲是高昌国王鞠文泰的族亲,他自诩有汉人血统,所以在大唐与东西突厥的历次争端之中,都坚定地站在了大唐这边。所以大唐后来册封他为月氏都督府大都督,统辖吐火罗诸地。”
“只是后来大食西征,阿史那乌湿波亡于战阵之中。只有他收留的两位波斯王子,卑路斯和阿罗憾东逃大唐。”
张孝嵩给他倒了杯热茶润润喉咙:“我知道了,所以后来裴将军以送卑路斯王子之名西征,最后便是到了吐火罗。”
“不错,这位使节便是当时裴将军西征之时留下的士兵后人。”洛北道:“至于现任的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他是阿史那乌湿波的儿子。因阿史那乌湿波在吐火罗极有号召力,所以捺塞以他为君,自立为国相。”
哥舒亶笑道:“我突厥习俗,荣战死,轻病亡。身没战阵,也算是一位‘叶护’最好的结局之一了。”
“我刚刚问使节时,他突然变色,也是因为这个。”洛北道:“虽然阿史那都泥利暗弱无能,但到底也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我的同族兄弟。他怕我骤然发难,追究捺塞一个‘欺君’的大罪。”
张孝嵩和哥舒亶都笑了。
“所以将军才把张御史请到这里来。”哥舒亶道:“他们国内有将领,有君主,有军队,要帮助他们复国,重置我大唐的月氏都督府,此时是最好的时机。若拖个一年半载,拖到捺塞去世或战死,又或者都泥利再度臣服大食即使大唐的力量重返吐火罗,也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张孝嵩笑道:“我这就拟奏,向朝廷请命发兵。”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洛北走到他身边,从黑棋棋盅中拿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这是极富变化的一棋,上下黑棋连绵成片,一条大龙瞬间成型,白棋再无可杀之机了。
“妙手!”张孝嵩忍不住击节赞叹。
哥舒亶好奇地问道:“特勤的意思是?”
“为了避免陷入棋盘上的困境,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洛北缓缓闭上眼:“这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步。”
第172章“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
连阴数日的天空上, 汇聚着沉甸甸的乌云。狂风如千军万马自四面奔腾而来,像是一头愤怒的巨兽,它呼啸着掠过草原, 卷起枯草与尘土。
阙特勤骑马掠过连绵的牧民帐篷, 四下里到处都是为了暴风雪做准备的人。收集干草、赶牛入圈、捡拾牛粪、加固帐篷……
自阿史那匍俱在西域大败而归,默啜就把他换防来了西域对抗洛北。他虽用心经营,但败亡的士兵不会一夕之间长出来。他手下如今依旧多的是老弱妇孺,干起这样的重活吃力得紧。
他已把自己手边的亲兵都散了出去帮忙。即便如此,暴风雪一过, 这些牧民的牛羊也不知还能余下多少。
“特勤!”几个亲兵纵马从太阳落下的方向奔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好消息,好消息。西面的草原上来了群牧民, 他们当中多的是青壮的小伙子,正在帮咱们的牧民们干活呢。”
“青壮的小伙子?”阙特勤皱眉,据他所知, 这片草原能组织得起这样一支队伍的人可不多……难道他那位叔叔会有这么好心, 带兵来帮助自己的部族过冬?
亲兵跳下马,低身向阙特勤行了一个突厥大礼:“我们询问他们来历,他们不说,只叫伯克您在帐中准备好酒菜, 他们忙完了会来拜访伯克的。”
阙特勤两道浓眉扭在了一起,他神情复杂地向西看了一眼, 才纵马回大帐去了。
天气昏沉,大帐之中也黑漆漆的,只有帐中的炉子发着暗弱的光。阙特勤命人将四处的牛油大灯都点起来:
“既然人家是来帮我们的忙, 就按照招待贵客的礼节准备,杀几只羊来, 热热地烧了端上来。”
他在突厥国内已有积威,一声令下,莫敢不从。不一会儿,锦缎的坐团拿了出来,热热的奶茶和炒米也端在了桌子上,大帐内飘散着温暖的香气。
“那个酒不好。”阙特勤叫住那个端酒的年轻内侍,“换我柜子里那个,默啜大汗给的那只金瓶酒。”
那个年轻内侍有些惊讶:“伯克,这是大汗赐给您的庆功酒。咱们只在击败契丹那晚喝过一次,大汗不是说,等您击败了唐将洛北再与您饮此……”
他的声音被突然站起身的阙特勤打断。阙特勤不耐烦地喊他的近侍管家:“叵罗,叵罗!把这小子赶出去!换个人来!”
名叫“叵罗”的近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是阙特勤的父亲在西域捡到的波斯人,后来骨笃禄去世,他便随侍在阙特勤身边。
此刻叵罗躬身进了大帐,见阙特勤发话,也不多问,欠身道:“伯克,您想把这小子赶到哪里去?”
“哪里都行,就是离我的大帐远远的。”阙特勤道,“连话都听不懂的人,我不敢要他在我身边伺候!”
叵罗微微欠身,把这个年轻内侍拉出了帐外。冰碴子和碎雪一道打在他们脸上——这是要下雪的前兆。
风雪果然紧起来了,呼呼的风声穿过帐篷,雪花打在帐篷上,像是一颗颗石子。阙特勤终于坐不住了,披起外袍就要出门,一掀帘帐,正与几个带着有檐高帽的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者见是他,轻轻一笑,金色的眼眸在风雪之中熠熠生辉:“有劳。”
真的见到这位昔日旧友和兄弟带兵前来,阙特勤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意,他几乎招架不住那英俊面容上的笑容,后退了半步。
洛北借着这半步的距离进了大帐,但见四周灯火通明,佳肴美酒摆了一桌,脸上笑容更盛。他坐到主座左侧的主宾位置,抓起金瓶便往自己杯中倒了一杯:
“色如琥珀,好酒。”
“乌特!”阙特勤这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一边打手势把随行洛北的几人都让进大帐,一边做贼似的向外望了望,确认没有人在这风雪夜中监视他的大帐,才放下心,“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默啜大汗悬赏两万黄金要你的脑袋!你怎么敢带着这点人马到这里来?”
洛北哈哈大笑:“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好酒。”
阙特勤见他肆意如此,知道这位摸准了他脾气的挚友是劝不住的,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主座上:“你的兵马呢?可有地方安置?”
“你的牧民们把他们留在家里招待了。”洛北道,“我这次带来的骑兵,大都本就是生活在此地的各部子弟,与你部中儿女沾亲带故的多。他们刚来帮忙,就有不少人过来辨认亲友。”
阙特勤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说他自信:“你不怕他们找到了亲友,就留在我麾下效力?”
“他们不会。”洛北摇了摇头,“便是会,于我而言也无甚损失……毕竟,三年之内,你是不会提兵与我开战的。”
阙特勤又一次僵在当场,他望向洛北,想知道他是怎么作出的判断,却见洛北已经怡然自得地拿起腰间的金刀削起面前的羊排上的羊肉,还招呼随行而来的几个人:
“碎叶城里也难得有这样新鲜的羊肉,孝嵩,哥舒亶,你们吃些吧。”
阙特勤忍不住双手掩面:“有时候我真怀疑传闻是真的……”他揉搓了几下面容,使得自己再度清醒起来:“说吧,祆神化身的伟大特勤,你到我这简陋的大帐中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灾是草原牧民的噩梦,我手下这些士兵记挂家中父老,我就带他们来看看……还有。”
他刻意一顿,引得阙特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抬头逼阙特勤同他对视:
“我在布彦图河下游的一个地方修筑了些房屋城墙,可以躲避风雪,想邀请你手下的部族子弟去那里过冬,如何?”
张孝嵩本在埋头喝一碗热热的奶茶。大风大雪,让他这个久经战阵的英雄也觉得浑身发冷,需要吃些暖和的东西。但他听到这话时,立刻抬起头来——这件事情他并不知道,洛北也从未和朝廷奏报!
哥舒亶在一边冷声冷气地道:“阙特勤,我们只欢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前来避风雪,你的那些部下想进城,得把兵刃交上来!”
阙特勤并不理会哥舒亶,只看向洛北:
“乌特,你如你所知的那样了解我,我也如我所知的那样了解你。你应当是仿照凉州城的模样,外设大城墙,内留空地用于畜牧……我的部族入住城中,定会对城中房屋补以修缮,等到冬天一过,我的部族离开那座城市时,你就会把城池扩建,变成瓮城,变成留在我势力范围内的一颗钉子。”
他逻辑清晰如此,张孝嵩也忍不住感怀。他将手中的空碗放下,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
洛北满不在意地低头拿起金瓶,又往酒杯中倒了一杯酒:“或许吧,阙特勤,或许我会这么做,但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现在,我们这些草原上的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度过这个冬天。”
“你的意思是……这场雪还会下很久?”阙特勤忍不住问,从前洛北在做书记官的时候,就对各类天象了解得很准确。
洛北微微颔首:“很久,这次‘白灾’或许不会亚于贞观二年的那一场……白灾之后是饥荒,疫病,你我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草原上的生存空间会被空前挤占,草原上的牧民会减少……
阙特勤久久地没有答话,答应洛北的建议,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不答应?不答应便意味着看自己治下的牧民去死。
他忍不住向上望去,似乎想透过厚重的帐顶看到风雪连绵的天空,天命,为什么站在了阿史那乌特的那一边?
洛北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的这位挚友,期待他做出一个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可以答应你。”一阵沉默之后,阙特勤终于开口:“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一个是哥舒亶刚刚说的,不许携带兵刃进入城中。”洛北道。
“想来你那城市也没有多大的规模。”阙特勤道,“我会命青壮男子扎帐城下,看护牛羊。”
洛北道:“好。第二条是,哥舒部、弓月部等部也有百姓在城中过冬,倘若你我手下各部有互相婚配之事,你不许阻拦。”
“我还没有闲到那个地步。”阙特勤道。
“第三条是,你必须随我同行。”
“特勤,这可太危险了。”出人意料的是,没等阙特勤开口,哥舒亶抢先起身以汉话反对,“当年在灵州,若不是这个家伙劫持了你,也不会侥幸从我们军中逃脱。你现在让他随行在你身边,万一他要是想图谋不轨……”
洛北回头对哥舒亶做了个口型:“不必担忧。”
“这怎么可能不担忧!”哥舒亶就差拍桌子了,“万一他有心刺王杀驾,大唐在西域的经营就会毁于一旦,您……”
“我听得懂汉话。”阙特勤见他越说越激动,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汉话圆融易懂,口音也不重。
哥舒亶被当场抓包,脸上也露出尴尬神色,但他不肯退让,只坐下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
第173章“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阙特勤冷笑一声:“哥舒亶,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家特勤让我与他同行,为的就是把我看住,不给我调兵遣将的机会。你现在不同意, 就是败坏他整盘的谋划。这个责任, 你担得起吗?”
哥舒亶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眼前的人是敌军主将,又素以悍勇著称,他怎么能拿洛北的性命去冒这个险:“阿史那阙,手下败将, 也敢在我面前大言炎炎,有本事,你就发兵好了!”
“够了。”
洛北喝了一声, 打断了他们这番口舌之争:
“你们俩要较个高下,尽可以去练武场上比,不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拿着自己部族的儿女开这样的玩笑。”
他把一个好大的帽子扣到了两人头上。阙特勤只得偃旗息鼓:“我绝无此意。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哥舒亶说不过洛北, 只得狠狠叹了口气, 别过脸在一边,目光却正好落在张孝嵩脸上:“张御史,你说句话啊?”
张孝嵩和洛北相处已久,知道他的性格, 此刻哥舒亶和阙特勤争执不休,他却一派温文尔雅地坐在一边, 便知道洛北已有筹谋,此刻他不便开口打断,但也不能坐视洛北就这样收留一位敌军大将:
“洛将军, 哥舒将军的担忧也有几分道理。你私自收留一位敌军大将和他们的部族,若是此事落到朝廷……”
洛北端起酒杯, 唇边带笑:“孝嵩的意思是,此事一定会落到朝廷?”
张孝嵩顿时吃瘪,如今安西都护府是阿史那献及洛北父子坐镇,他不能冒着西域大乱的风险骤然上奏洛北一个“勾结敌军”的罪名。
要是真把这对本就姓“阿史那”的父子逼急了,当场叛唐自立,西域繁华毁于一旦,他张孝嵩就是千古罪人:
“我没有这样说!”
“既然如此,想必诸位都没有异议了。”
洛北心满意足地起身,掀开帐帘,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积在枯草之上,被月光一照,就泛出银白的光泽。
“明日会是个晴天,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向布彦图河进发。”
诚如洛北所言,第二日一早,连日阴沉的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一点云朵也没有,温暖的阳光落在众人身上,晒得新收的帐篷布暖暖的。
成群结队的骆驼、马队与牛羊再度在草原上起行。他们向西而行,眼前被日光染得如同光辉熠熠的金山。
洛北照例策马在中后段随行,偶尔挥动马鞭,驱赶几匹离群太远的骏马。
“我真不明白。”张孝嵩打马走到他旁边:“草原上牧民来来去去,游牧不停,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修城?难道真像阙特勤说的那样,你打算在此驻军?”
“驻军的事情,我确有打算。”洛北坦然道:“孝嵩,你去了就知道,那里濒临布彦图河,水利丰富,牧草繁茂,是个理想的屯兵之所。不过……”
“不过什么?”张孝嵩问。
“不过,修筑定居点,也是有必要的。”洛北轻声道:“孝嵩,你可曾想过,自汉以来,北逃入虏庭的中原百姓、大臣不在少数,为什么草原之上还是奉行了那一套老制度。而孝文帝想要革除风俗,就必须把都城从平城迁往洛阳?”
张孝嵩沉吟片刻:“你是说……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
“这话王翰也说过,草原上游牧的生活,决定了牧民的思维方式和农民不同。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如若家家牧民每一日都在迁徙中寻找合适的牧场,你叫他们的孩子如何有时间读书识礼?更不要说像大唐那样聚集在县学之内发蒙了。”
他见张孝嵩正在沉思,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去年一年,我调动各部,在草原上修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定居点。平日里他们还是游牧,只是到了冬天这样牧场较为固定的时候,可以到定居点来休息。这些定居点也作为一些牧医的驻扎之所。将来,还会有商人、老师……”
望着洛北的侃侃而谈,张孝嵩意识到,洛北的野心并不止于什么“大将军”的官衔或是“可汗”、“特勤”的封号,他不仅仅想要征服这片草原,更想要改变这里的生活方式,让这里的人民融入中原的文化之中。这样的举措,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更多的是智慧和耐心。
“洛将军,你的宏图大志,我张孝嵩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张孝嵩感慨道,“但是,这样的改变,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洛北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当然知道,这需要时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是,只要我们播下了种子,总会有收获的一天。”
张孝嵩忍不住笑了,他从长安来,如今那里风起云涌,多股势力上下争锋,多的是夸夸其谈的人,多的是自诩清贵,不肯俯身现实的人,多的是走歪门邪道,行贿受贿的人……傲然清正如张孝嵩,多少对大唐的现实有些失望。
可等来到了草原上,再度见到洛北这样专心实事,筚路蓝缕的人,他忽而又觉得大唐的未来灿如朝阳。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拉拢阙特勤的缘故?”张孝嵩问。
“是。”洛北望着远处的天地相接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些定居点如今只是初见雏形,还未来得及加固修筑,只要一场大战,就会把它们化为乌有。”
张孝嵩颔首,颇为感怀地道:“而且还会带累大唐的信誉破产,大唐劝他们在夏季和秋季定居,却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孝嵩如今极懂牧民了,我看解都护合该把你要去当副手,好过他和郭虔瓘相看两相厌。”洛北笑道,“至于阙特勤……我的担忧比你还多一层。”
“哦?”张孝嵩好奇道:“你担心他会借机发兵吗?”
洛北摇了摇头:“虽说战场上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是常态,但战场之外,还是有基本的秩序和道德在。阙特勤是个坦荡光明的血性汉子,他已经向我承诺,就绝不会轻动刀兵。我的担忧是……我西征大食之后呢?”
西征大食之后?张孝嵩反应过来了——西征昭武九姓路途并不算近,洛北又抱着一劳永逸的想法,要把大食人赶出昭武九姓,乃至逐出波斯故地。
这就意味着除了手头亲军之外,他还会征调各部的军队随行,到了那个时候,空荡荡的草原上只会有阙特勤的军队存在!
“可不要小看阙特勤。”洛北缓缓地道,“若我们真的露出破绽,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张孝嵩长长地叹了口气:“施以恩德,互为婚姻,确实是避免战争的好手段,可是……”
“孝嵩。”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犹豫,“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直到入了那名为“碧水城”的新城之中,这句话还在张孝嵩耳中回荡。他的第一反应是洛北疯了,阙特勤——堂堂默啜大汗的亲侄子,突厥复国之君阿史那骨笃禄的小儿子,他凭什么响应大唐将军的征召?
但第二个想法却是“洛北说的不错,要避免阙特勤在主力西进时突然发难,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孝嵩,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没注意到他同洛北已经停在了一处建筑之前,王翰立在下马石前,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一卷文稿,正笑着望着他。
“王翰?!”张孝嵩跳下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多日不见的好友,“你怎么在这里?你们的文会开完了?”
“开完了,这次文会可是收获颇丰啊。”王翰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可惜孝嵩你不在,若你在,一定也与我们一道针砭时弊,挥斥方遒了。”
张孝嵩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洛北,无声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苏颋、王翰乃至褚沅等都在文坛有名,他们针砭时弊,还可以说是发议论。可同样的话要是从他张孝嵩或是洛北口中说出,就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俩“指斥乘舆”,狠狠参他们一本。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哦?你们议出了什么主张?”
王翰得意道:“这还是褚郡君的倡议,我们同苏舍人和安西的士人们几日讨论之后议出来的主张。我们主张:实习、实讲、实行、实用之学!”
张孝嵩是高中榜眼的天子门生,听到这提法,也觉得蔚为有趣:“哦?王翰兄不要吝啬,快把你们的主张展开说说!”
王翰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天寒露重,我们就不要在门口谈话了。”
他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进入建筑之中——这里的建筑模样与碎叶文馆有些类似,只是没有它那样宏伟的藏经楼、蓝穹顶。
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王翰,又低着头跑了过去。
“天寿!你跑慢些,仔细滑着!”王翰忙高声叫他,但那孩子还是一溜烟地没影了:“这些调皮孩子,跟着我上了五天蒙学,总算学了些东西,懂得害怕老师了。”
第174章“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王翰说起这些事情来, 双目放光,他说到“文质并重”的理念,说到“文以载道”的理想, 说到“载诸空言, 不如见诸行事”的实用主义,还说到“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的坚决,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甚至没有注意到队末跟上来的哥舒亶和阙特勤。
众人谁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都随着他边走边听,他们路过遍植葡萄藤的游廊, 路过摆设着经卷文书的书房,路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王翰向里望了望, 原本几个坐在末尾交头接耳的孩子立刻坐正, 拿袖子掩住了手上的玩具。
王翰打开门进去:“喂,你们俩,做什么呢?”
那两孩子都认识他,立刻站起身, 老实地让王翰从手上拿走一只木雕。那木雕雕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只昂扬的骏马。
“这是做什么?”王翰厉声问道。
“这这。”那孩子还没学几天汉话, 几度要用汉话表达自己,却都卡在喉咙里,最后他干脆发狠地把王翰一推, “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王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被张孝嵩一把扶住才气得急喘两声。洛北拍拍他的肩, 不远处哥舒亶已经冲了出去,把那孩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起来。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那孩子左挣右挣,也没能挣出他的掌控,左踢右踢地大哭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哥舒亶拎着他的衣领,厉声道:“胡说什么?!你是哪部的子弟!”
“我是阿史那家族的白狼子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那孩子立刻昂起胸膛:“我们生来就要统治草原和大地,你”
他未完的话立刻被一声重重的巴掌声打断,众人错愕地望过去,发现此时上前的竟然是一直半抱着手臂站在最后的阙特勤。
阙特勤指着他的鼻子,厉声以突厥话喝道:“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他说话低沉有力,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在,那孩子被他的气势震慑下去,哭声渐渐小了:“突厥人的真理就是去草原上骑马、射箭,我不要坐在这里学这些难懂的汉文了。”
“谁告诉你突厥人的真理就是骑马射箭?”阙特勤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应当知道,我们曾经是为柔然打铁的奴隶,一直被柔然人迫害。我们之所以能够推翻柔然的统治,成为草原的主人,就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我们懂得合作,懂得学习。你现在连汉文都不愿意学,还敢自称是白狼的子孙,如果你是我的子侄,我马上就请你吃一顿鞭子!”
他前段娓娓道来,后段语气急转直下,那孩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我”
“你什么?”洛北从他身后走过来,示意哥舒亶松开这孩子的领子:“草原上的雄鹰想要飞翔,需要一双有力的翅膀。而我们的翅膀一边是武力和勇气,一边是知识和智慧。两者兼具,才能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那孩子讪讪地应了,低头绞着手指,眼神中的嚣张气焰渐渐消除,洛北站起身,转身对王翰道:“王翰兄,对师不敬,该当如何?”
王翰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低头想了想:“根据校规,应当罚他二十下戒尺。”
“好。”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台上的老师下来把这孩子领到台上。
那老师本来就年轻,应当是附近部族的年轻子弟,见这么一群人已是有些懵了,洛北几度示意,他都岿然不动。
洛北只得自己把这孩子拉到讲台上,对一众学生道:“按照校规,不敬师长应当打二十下戒尺,现在我让老师来罚他,你们有没有人有异议?”
台下学生形态各异,几个孩子萎靡不振,还有几个瘦小孩子的眼中甚至冒了光。洛北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一字不发,只把一根戒尺交到老师手中。
那寸把的戒尺便朝那孩子的手心抽去。下头一众孩子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很快,便有人喊了起来:“十一,十二!”
“十五、十六!二十!”待到第二十下,这孩子的手已经肿了。下头的学生顿时喧闹起来,见他走回座位,有人推推他,有人拍拍他,还有人作势要伸腿绊他。
“好了。”洛北轻声喊了一句,又扫了一眼教室,再度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不愿意多说,耽误你们上课的时间。今天的事情,我希望是一个教训。我们在这里学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族人,为了我们的未来。不尊重师长,不珍惜学习的机会,就是不尊重自己,不尊重我们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孩子们心中慢慢沉淀。然后,他转向那个受罚的孩子,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受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坏孩子。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从错误中学习,变得更强。下课之后,请老师带着你去处理伤口。”
说罢,他后退几步,走出教室。教室中重新传来朗朗书声。
见此情景,张孝嵩微微叹了口气:“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几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真难啊。”
洛北道:“王翰兄,我看,有必要的话还是让这孩子的家里人到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不能光靠在学校里的一个冬天解决。”
王翰挠了挠头:“我记得开学的时候见过他家里人,他家里情况不好,父亲病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和哥哥。母亲和哥哥算是砸锅卖铁地送他来读书的。怎么他就不领情呢?”
“这孩子才五六岁,不懂事儿也是正常。”哥舒亶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看不惯天看不惯地的。后来吃了苦头,才懂事儿起来。比如这孩子吧,等他的牛羊生了病,他却看不懂牧医的方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得学汉字了。”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那点子阴翳也一扫而空。王翰这会儿才注意到刚刚出手的新面孔,见他面宽额阔,鼻梁高耸,容貌英武,心下好奇:
“对了,这位将军是?刚刚你出手可太快了,何必如此?对着孩子,咱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上来就打,这是学校的样子么?”
阙特勤没想到自己还要挨教训,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洛北:“乌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啊!”
“这倒怪不得他。”洛北只得出来打了圆场:“算起来,这孩子真是他部族的子侄。他算是以部族长辈的身份管教晚辈,不算逾矩吧?”
“啊?”王翰更加好奇:“将军也姓阿史那?”
阙特勤颔首道:“我是你们特勤的族人,从灵州来的。现下暂代他的卫队长一职,王先生就叫我阿阙好了。”
“是。”洛北不愿王翰对阙特勤的身份多作追问:“我让巴彦将军暂代此地镇守使职务,临时拉了阿阙来做这个壮丁。”
哥舒亶在他身后和张孝嵩默默对视了一眼——拉敌军主将来当自己的卫队长,亏得他洛北想得出这个借口!
好在王翰不如他们精通军事,闻言知晓,也就不问,转而给他们介绍起学校设置的课程来。
上半天逛完学校,张孝嵩便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看学堂的事。哥舒亶也辞行去了城外看护各部。
只留下洛北成了那个空闲的人,下午无事,他便带着阙特勤在城中转悠。
碧水城新建,城中却已有了商家和百姓,牧人和商人在城郊的榷场交易牛马,得了银钱,便入城中来买些茶叶、盐巴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人最多的还要数医馆和浴场前。医馆前的队伍恨不得排出二里开外。人人是神色焦急,各自以突厥话低声地交头接耳什么。两个一身铠甲的士兵守在一中一尾,维持着队伍稳定不乱。
“医馆和其他不同。”洛北低声道:“来这里的多是身有不适的,队伍越排越长,难免心有烦躁,所以我让巴彦派兵来维持秩序。”他话音还未落,从街上冲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眼泪把防风的头巾都打湿了:“救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哭得震天响,很快就从医馆内冲出两个青衣打扮的少年少女,一个少年试了试她孩子额头上的温度,当机立断道:“走,去医馆里!”
“凭什么先救她的孩子,不救我的孩子!”队伍中有个拉着孩子的母亲,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那少女转过头来,以一串流利的突厥话答她:“这孩子身上这样热,又已经晕过去了,再不救他,立马就会死的。你家的孩子只是牙齿疼,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那母亲抬头还要说什么,那两个士兵已经巡逻了过来,她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还有小姑娘做医者?”阙特勤问。
洛北点了点头:“有些姑娘家生了病,不敢见外边的男人,更不敢把自己的病向外边的男人说。有女子行医,对她们来说会容易得多。”
阙特勤点头应了,只四处打量着这繁华的小城:“我看城中汉人不多,倒是突厥人和一些杂胡来得多些。”
“这地方离中原腹地毕竟还是太远了。”洛北道:“自前年秋日,大唐朝廷发下律例,允许开边移民以来,关中、山东的百姓,迫于饥荒,纷纷西逃。不过大部分还是去了疏勒、于阗、龟兹等地,能到碎叶城来,又愿意翻越金山,迁移来此的就更少了。”
“那你还在这里办学堂、建医馆?”阙特勤皱了皱眉:“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一到春天,牧人们一走,这座城就会空一半。”
第175章“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
洛北微微一笑,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金山:
“是,他们或许会走,或许会把孩子留在这里接受教育, 或许会把老弱妇孺留下来, 或许会留下来参加春耕——但碧水城不会变,学堂和医馆不会变,城外的榷场和农田不会变,有了这些东西,这里就会一直繁华下去。”
阙特勤笑了笑, 脸上神情复杂:“大唐的朝廷允许你这样做吗?”
“我和父亲这样姓阿史那的突厥王族能代大唐看守西疆,李多祚、沙吒忠义这样的契丹贵胄能出外领兵,内守宫禁, 还有高句丽人、粟特人”洛北笑道:“若有机会,你当去长安看看。”
“或许吧。”阙特勤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晚上呢?城中可有宵禁否?”
“有。”
夜幕一落, 城中各道上就安静了下来。唯有各家酒肆、客栈依旧灯火明亮,有人欣赏歌舞,有人约了三五好友浅酌,还有人摊开了桌子打起叶子牌
洛北同阙特勤一同泡在客栈主人刻意留出的私人汤泉之中, 各自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他们处在半山之上,四周是轻薄的围幕, 漫天星斗下,山下的歌舞之声远远地飘上来。在这样的地方待着,浑身被热腾腾的泉水流过, 城外的冰雪和草原的艰苦,好像都离人很远很远了。
“我也就能要到这点特权。”洛北笑道:“这块地方是风景最好, 最安静的。来招待你这位客人,最合适不过。”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是说好了我当随从的么。何必如此?”他顿一顿,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靠在青石堆砌的池壁上:“不过,今日我算是长了见识。两三年内,能有如此之多的成就,真是了不起。治国安民,我们不如你。”
“算不上是我自己的成就。”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热腾腾的汤泉把他的脸熏得有点发红:“我之所以能在此地有所建树,归根究底,是我背后有大唐,有大唐的百姓,有大唐的技术,还有大唐的商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乌特。”阙特勤不是草木,听着洛北这样明示暗示,也知道是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但现在,至少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洛北摇了摇头:“如今汗国掌权的还是默啜大汗,我也没有指望你答应我什么。我只希望这样的繁华太平,不要被兵戈毁于一旦。”
阙特勤笑了:“你也是带过兵,了解汗国内情的人,应当知道,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或死或逃,六年之内,我都绝无西征的胜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昏了头,或是我昏了头。”阙特勤笑道:“否则,我可没兴趣在你的赫赫战功上多添一笔。”
洛北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享受一时静谧。直到山下歌舞方歇,才自汤泉中起身,取了一方棉巾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重新换上衣裳。
阙特勤看着他的样子照做,手一摸到棉巾,便觉得细腻贴肤:“汉人的布料确实比突厥人的好啊。这是什么做的?绸还是锦?”
“这是棉布。”洛北一边挽头发一边同他解释,“棉花是地里长出来的,比羊毛和麻纺的布细,比绸缎要吸水些。最重要的是,比绸缎便宜得多。”
阙特勤搓了搓棉布的边角:“从前商队也从天竺带棉花来,可那种棉布没有这么细腻。这种子也有讲究?”
“这种种子是父亲从崖山带来的。”洛北道:“这几年,我们分别在龟兹、碎叶、于阗、怛罗斯等地耕种,效果都很不错。在碧水城外,暂时还没开出那么多田地,在这里,棉花就是种在田垄上的。”
他们一道来到暂作为洛北居所的山间院落中,床榻已有仆役整理好,新收的床被泛着阳光的清香,屋子中烧着暖暖的火盆,阙特勤脱下外袍,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这也是棉布的?”
“不错。”洛北道:“棉布做的套子,棉花塞在里头保暖。你今晚睡一睡,看看比皮袍斗篷如何?”
“许是没有皮袍斗篷暖和。不过,轻盈许多。”阙特勤道:“想来这东西也比皮袍要便宜许多?”
洛北颔首:“是。现在稍富些的百姓家里,便能买得起。就算买不起,也可以自己种些棉花来用。棉布保暖透气,余料还可以造纸,棉花根和棉花籽都可以入药。安西碎叶、龟兹等大城,都兴起了女子结社出资共建的布坊,她们不仅织布供应给家里,也卖给别人和官府。”
阙特勤笑道:“现在我知道你哪来的银钱建造这些城市了。”
数日之后,暴风雪如期而至。风雪再度袭击草原之上,饶是城内,也是家家关上门窗,不愿出门。唯有洛北的那只金雕不畏严寒,依旧展开双翅,翱翔在天地之间,时不时发出畅快的鸣叫。
洛北伸出手臂,让金雕重新落回自己的肩上,转身把视线投往屋内。桌中炉上的酒壶已经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可桌子周围的人还都兴致勃勃的模样。王翰没在这么冷的草原上度过冬,这会儿把一条棉被裹在身上,口中还慨然吟着诗: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含。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我看我们王大才子是真的醉了。”张孝嵩笑道:“前天他才同我说,要留在安西教化百姓,不愿回到长安去。结果这会儿作诗,又说起什么‘忆长安’来。”
哥舒亶端起酒杯:“长安确实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但那里实在是太复杂了。一块砖头砸下来,能扔到三四个达官贵人,宗室、权贵还有与他们休戚与共的下人、家仆和亲属我曾在长安当过禁军首领,你们都不知道我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着,把一杯酒仰头倒进肚子里:“还是塞外自由。”
“就,就是。”王翰听闻此话,忽而来劲了,“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要和她,和她一道修一部包括农医工等的大书,为万民做指导。我,我不要回长安去了。”
阙特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褚沅的名字:“褚郡君是谁?”
“哦,等到了碎叶,介绍你们认识。”洛北凑在阙特勤耳边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书记官。”
“你,你不认识她呀。那你的汉话是谁教的。”王翰道:“我看你引经据典的那股劲头,应当也学了好久了。”
“我么?”阙特勤哑然失笑:“我的汉话当然是乌特特勤教的了。”
王翰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眼皮却再也招架不住,牢牢地合上了。他抱着酒壶,倒在榻上睡着了。哥舒亶又取了条裘衣给他盖在身上:“既然有人喝倒了,按照特勤的规矩,是不是应当散了?”
“散了吧。”洛北率先起身:“我看外头的风雪也该停了,明天天一亮,咱们几个人就有的是事情要做了。”
张孝嵩道:“城中施粥的事情我去盯。”
“我去西边,盯着哥舒部和一部分弓月部的百姓情况。”哥舒亶点头。
“好。”洛北看了一眼阙特勤:“请阿阙向东,看看东突厥各部的情况。我先在城内巡查一圈,然后向北,看看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情况。”他话音未落,便已经注意到众人脸上共同的忧虑神情——“我把卫队带走,还不行吗?”
阙特勤与他同在此地几日,已经知道他的性子,也明白了当时哥舒亶那种深深的忧虑从何而来。
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都不是突厥本部,是突厥人后来征服的民族。后来突厥灭亡,他们又臣服于大唐。再后来骨笃禄和默啜又逼迫他们向自己臣服。
这些部族非常分散,部族之间争斗频发。他们的叶护和可汗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部族,更何况洛北:
“虽说乌特特勤的声望极高,号令西域莫敢不从。但你和区区三百人的卫队,就带着物资深入他们的牧场,也是实打实的冒险之举了。还是把你的亲军调来再出发吧。”
“大雪封山,等我的亲军到来,只怕各部之中已有人饿死了。”洛北摇了摇头。
阙特勤眼见劝不动他,只得叹息一声:“那我把我的亲兵和卫队也派去随你同行。”
次日天一亮,粥场已在城西开了张。洛北本要把这些事情都丢给张孝嵩去办,却被张孝嵩拒绝:“这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碧水城,你应当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不是我。”
洛北微微皱眉:“孝嵩,我并没有想把自己塑造成神。”
“或许你不愿意。”张孝嵩深深地凝望着他:“但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
洛北从张孝嵩的目光看到了同情,看到了无奈,也看到了深深的期许和信任。他的耳边又响起于阗太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如果他总是用“乌特特勤”的声望来带动人们前行,希望人们按照他期许的方向行走,那他怎么能拒绝人们把自己捧上神坛——哪怕那代表着更重的责任。
张孝嵩不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把施粥用的木勺递给他。偌大的棚子中挤满了等着喝粥的灾民,不少人身上都挂着雪花。洛北打了第一碗粥,递给派在最前的一个老太太,她慢慢地喝了,枯槁般的脸上渐渐散发出满足的光。
第二桶粥被端上来的时候,巴彦凑到洛北身边,低声向他汇报暴风雪过去的情况,城中只找到了五具冻死的尸体,其中三具是风雪夜回家没找到路的倒霉蛋,还有两个是没来得及找到背风处的乞丐,现在有家人的,尸首均已送还其家,没有家人的,只能在城外的坟墓处掩埋。
“城中一切正常,就是医馆那里,怕是有些忙不过来了。”巴彦道:“郎中说,他已经把几个学生都派出去照看情况了,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寒之后最怕生病。”洛北当机立断:“从我的卫队再调四个人去帮忙。”
“是。”巴彦抱拳走了——城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拿主意。
第176章“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风雪一过, 草原上的天空又恢复了明朗灿烂的模样。到了这样的冬天,草原上的毡房也不能挡住寒风,大部分没有城墙遮蔽的牧民便会生活在地窝子里。
这种地窝子比毡房还要简单, 向下挖个十来仗深, 再用羊粪垒成边墙,最后用毛毡、花布一类的东西挡住羊粪,便是地窝子了——只要挖出足够的空隙,土地自会如山峰一样挡住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