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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水落现白骨。

景龙三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更早一点, 一月刚过,赤河水便已起了波涛,支流蜿蜒, 汇入东川水之中。

河岸边到处站满了参与开凿的民工与农民, 其中有不少是昭怙厘寺及附近寺庙刚刚清退的寺奴,靠着参与开凿水利的吃食,他们挨过了没有田地的一冬,眼下他们正翘首盼望着沟渠挖通,将自己新分的田地变为良田。

洛北一身绯色官袍, 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沟渠之前,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声声震天的欢呼。他举手示意,闸门边的士兵们开始齐齐地摇动手杆。

水流奔涌, 流入了各家田地之间。欢呼声震耳欲聋,就在众人欢呼雀跃地要跑去自家田地之间预备春耕的时候,上游水位逐渐下降的河面上, 忽而露出一个洁白的骷髅头。

洛北当机立断, 立刻回头喊他的属下们:“巴彦,去安西衙署把司法参军和仵作一起叫过来!阿拔思,叫士兵们组成人墙,不要让百姓们被挤下去了。”

他自己上前一步, 立在河岸的一处高崖上,以己为界, 这才压住了阵势。人群安静下来,都望着水面上。

随着水位逐渐下降,骷髅的全身也显露出来。

原来那骷髅跌足而坐在河心的一块大石上, 手腕上挂着一只金环,左边的足踝上系着一根铁链, 上面绑了个巨大的铁块——这铁块显然就是让他溺死再河中的“凶器”。

“这是我师父!”人群之中,有个少年僧人的声音分外响亮,他挤了又挤,才穿出人群,但怎么也绕不开那亲兵们组成的人墙:“洛将军,洛将军,让我过去!这是我师父!”

“慧光?”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阿拔思放他过来:“你怎么能断定这是你师父?”

慧光道:“我师父也有一个这样的金环,上面是蛇的图样。你取下来就知道了。”

说话之间,司法参军已经带着差役们把骷髅拉了上来,金环扣在骷髅之上,难以取下。司法参军低头验看一番:“将军,确实如这小僧所说,上面是蛇的图样。”

“蛇的图样?”洛北好奇地蹲下身,往金环上望了一眼:“这是虺蛇。”

“对,对,是这么读来着。”慧光挠了挠头:“那个字可难写了。师父教了我好多遍呢,说是他出家之前的姓氏。”他说着就忍不住想起与师父相处的过往,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越王李贞谋反叛乱后,女皇株连李唐宗室,把他们的“李”改为“虺”姓,打入流人籍中,流放岭南。

慧光的老师留有此物,那他也应当是位李唐宗室。

三年前李唐已经中兴,他带着慧光从天竺回到安西,或许也有想回到长安,认祖归宗的想法,可他终究是为了此地百姓留了下来,并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洛北沉思之间,不远处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为首者一身袈裟,正是暂代昭怙厘寺监院职责的博明,他远远地望见骷髅模样,双膝跪地,合十感念道:“阿弥陀佛,我有生之年,得见此佛祖显圣之象,我愿足矣!”

“法师为何如此说?”旁边有人问道。

“东川之水何其湍急,此骷髅却端坐石间,如佛坐莲花台上,若非佛法庇佑,岂能得见?”博明万分感慨,行过大礼,才走到众人之前,挽起慧光的手臂,“孩子,不要悲伤,你的师父已经得了正果。”

慧光与他素来亲厚,又久受佛法熏陶,听他这样一说,缓缓地止住眼泪:“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博明上前一步,对洛北道了个大礼,“将军,博明妄自修行四十年,耽于琐事,不能得正道。今见此僧涅槃之相,方才觉悟。为民行善,普渡众生,方为成佛之意。”

他身后众僧齐颂佛号,向洛北躬身。

洛北神情平静端严:“我是俗世中人,无法参悟佛法,此白骨既为佛家圣迹,便由博明法师同慧光和尚一道处置才是。”

“多谢将军。”博明道,“本寺会将他塑为金身,供奉在殿上,日日顶礼膜拜。”

洛北颔首:“那便应法师所请。法师,金身塑成之日,我一定到场。”

博明笑道:“承蒙将军关心,那时本寺一定连做三日大法会,以昭世人。”

他话音未落,身后几个弟子已经找了块木板抬起骷髅,准备向昭怙厘寺中去。慧光也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给洛北道了个大礼:

“将军,要不是你开私库完成了我师父的宏愿,我想他也不能修成正果,多谢你。”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应答。

人群随着僧人们散去后,士兵们也终于没了任务,阿拔思命众人自由活动,自己却和巴彦一道围到洛北身边:“将军真的相信博明的话?我怎么觉得他是有意在为昭怙厘寺脱罪?”

慧光的师父是因为发现了昭怙厘寺的阴谋才被杀,若洛北真要命司法参军察查此案,只怕昭怙厘寺又要不宁。

洛北看了一眼他,笑道:“都有。他确实相信此骷髅在此显现是有佛法相助,也不愿意再让昭怙厘寺起动荡,所以才不愿让我继续查下去。不过……首恶已经伏法,他也给了我应有的交换条件,我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

“交换条件?”巴彦问,“刚刚他和将军提条件了?”

“他说要行善,要普渡众生,其实是个托辞。他的意思是昭怙厘寺将带头出资出力,修建水利和道路。”洛北笑道,“昭怙厘寺毕竟是西域大寺,上行下效,想来三五年内,附近州县都能受到恩惠。”

巴彦摇了摇头:“我看还是昭怙厘寺太有钱了。就该抄了他们才是。”

“这样说倒也是。”洛北摆了摆手,“不过我还记得于阗太子说过的话……”

“他说,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谷雨过后,共有二十位僧人通过推选、三轮大比、五轮小试,及两场公开讲经,四场公开辩经脱颖而出,成为“上师”。他们有人来自天竺,有人来自于阗,还有人来自昭怙厘寺……洛北亲自赠予他们袈裟禅杖,将整顿佛寺的重任托付给了他们。

“此事过后,我怕就不能再留在父亲身边了。天山已经重染苍翠,我该去碎叶城了。”

伊逻卢城外,洛北同阿史那献放马在戈壁上漫步,背后是天山苍翠,白雪皑皑。

“此番整顿之后,伊逻卢城已无反叛藏身之地,你放心吧。”阿史那献见他心思沉重,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老神在在的,想什么呢?”

“默啜已经决意调遣阙特勤换防西域。我担心北庭都护郭虔瓘不是他的对手。”

阿史那献笑道:“我在北庭的时候,郭虔瓘就是我的下属,我了解他的为人……要他主动出击与阙特勤对抗,确实不容易。但庭州城高池险,让他据城自守,还是不成问题。”

洛北道:“如果阙特勤绕过庭州呢?”

“那就要看阙特勤敢不敢来了,拓西可汗才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他又年轻初任……光梳理此地的部族关系,建立威信,便需要不短的时日。”

阿史那献久任北庭都护,对北庭情势了如指掌,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谈,不觉之间,已经重新走到东川水的下游。

“看这土地,这里应当就是曾被洪水淹没的地方。父亲,您那两位随从的棉花地也当在附近。”洛北跳下马,拈起一块土,在手中碾碎,“父亲要去看看么?”

阿史那献知道他想去,只是碍于自己这个父亲在面前,不好意思拽着自己去办公事,只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过阿银和阿成了。”

洛北那日拜访完东川下游的村庄归来,正为洪水过后的土地碱化,无法生长庄稼发愁。恰巧阿史那献从崖山带回来的两个随从在身侧,便提议把这部分田地挪作棉花田。

他们都是黎族子弟,在崖山的时候,族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种植棉花的。他们种出来的棉花绒团又大,棉头又长,可以织成极细腻的面料,也可以塞在布料中当铺盖。

洛北也在西域见过棉花,那棉团极短,做出来的布料很是粗糙,一时不信他们的话。直到阿银从家中捧了一条棉被来,才打消他的疑惑。

“我到了西域,也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了不少。”阿银笑道:“要是殿下和副大都护愿意多给我们些田地,我们也愿意把这种棉花的本事教给大家。”

于是阿史那献和洛北应允他们所请,划给他们五十亩田地,让他们在这里种棉花。

如今这片田地绿意盎然,是棉花已经开始抽芽了。几个老农民正伏地劳作,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擦汗,看到洛北,极热情地招呼他:“喂!公子!还记得我吗?!”

洛北定睛望去,竟是当时在东川下游的那个老人。他笑着过去:“老人家,最近如何?”

“一切都好。节前刚借着沟渠春灌,把粮食种下去,可惜呀,我的好地太少了,这会儿在家正闲不住。可巧,官府的人出钱出种子,来教我们种棉花。”他指了指这一片田地,“你看,我这地本来被洪水淹过,是长不出庄稼的。现在这棉花正抽芽呢,这样我到了冬天,也有厚衣裳穿了!”

他满脸希冀,也感染了洛北,他的心情逐渐好转,于是,他们父子在此地稍作休息,便继续沿着河流向下而行。不到一刻钟,远处一片新修的土房就映入他们眼帘。

屋外拉着数根晾衣绳,垂挂着一片片新染的布。屋中有人声音正响:

“上回我们讲了染布,这回我们再说如何染出花纹布,看我手边这些模具,将它沾上蜡,再把蜡印到布料上哎,小心些,不要烧着手。”台上的女子拉高声音,却没能止住台下一众女子纷纷向外望去。

褚沅本立在众人之后,见状也随着她们的目光向外望去,正看到洛北那张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窗外。她不由得轻轻一笑,走出后门:“阿兄,你把这些姑娘的魂都拐走了。”

第162章大唐想要以天可汗之名号令西域,那就少不得要履行天可汗的职责,出兵协助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叶护共击大食。

洛北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沅儿, 来和父亲见礼。”

褚沅这才注意到阿史那献也在他身后,忙屈膝向他道礼:“见过大都护。两位怎么有闲暇到这里来?”

阿史那献回答:“左右无事,就出来看看。对了, 不日你们就要去碎叶, 这里你打算由谁照看?”

婆罗陀酒肆覆灭之后,原来的几十个舞姬都没了生计。家中还有人在的女郎,褚沅就发给路钱,叫她们结伴回家。要是家中无人的,就只能留下来了。

褚沅道:“毕姮姬, 她本是粟特豪商的女儿,家中曾经经营着横跨东西的布匹生意。织布染布,经商行商, 她都是行家。她已经和阿银、阿成说定了,等棉花种出来,也要拿到这边来纺布染布。”

阿史那献笑道:“我刚刚听了一会儿, 染布织布都是辛苦差事。她们可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婆罗陀酒肆的账本我看过, 她们当中不少人一晚上收到的赏钱,就够在这里干一年的了。”

“大都护有所不知,账本上记的那些钱,一个子儿也落不到她们自己的手里。刚同她们认识的时候, 我整夜整夜地听她们讲自己的事,什么大冬天里穿着单衣上台跳舞, 跳得不好就要挨打,生了病便赶出酒肆去——不养小的,不养老的, 红极一时的舞姬,年华老去, 也逃不过倒毙街头”

她轻轻叹息一声,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不过,她们之中真有想回酒肆谋事的,我也不会硬拦就是了。”

“此非一日之功。”洛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也不要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这话怎么是阿兄和我说了。”褚沅笑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阿兄帮忙,等这批布染出来之后,可否让裴公名下的店铺帮着售卖?毕姮姬已经答应了五五分成,六四分成也是可以的。”

“伷先的产业我也有股,”洛北想了想,“我就把我那份利息让出来,做个三七分算了。”

他见褚沅要开口推辞,又补了一句:“沅儿,我做此事是有条件的,到了碎叶,我怕是有许多时间要在草原上过,衙署里堆着的文书和庶务”

褚沅知道他有意放手让自己施展才华,她抬眼望向洛北,一双眼眸中半是感动,半是一点胸有成竹的骄矜:“阿兄放心。”

数日之后,天朗气清,赶在春日的暖阳里,洛北带队北上,再度翻越天山,回到他久违了的碎叶城去。

晴朗的蓝天下,森林如海一般蔓延开来,唐军的旗帜如赤红的云,在林间飘舞着。红旗之后是天山终年不化的雪顶。

已在伊逻卢城闹出了那么大阵仗,洛北也就放弃了轻装简行的想法,仪仗、卫队、亲军还有想跟着军队一道去碎叶做生意的大小商人,队伍绵延数里,一望望不到头。

这一路多是山路,路途颠簸,褚沅戴着短纱幂篱,与一众将士一道骑马同行。

这一次赶路比之前从容得多,趁着休息,褚沅跳下马背,用水清可见底的潺潺溪水洗了洗手,她望着几尾被马蹄声惊醒的小鱼躲入石块下,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洛北依旧一副唐军的绯袍,长发束在脑后随风飘扬,不着铠甲,不戴头盔,骑着一匹深青色的骏马走在队列之前。

他英俊的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褚沅能从他的神态上感到他的放松,于是故意纵马赶上洛北,在他身后用力地甩了甩手。

毫无意外地,洛北被溅上的冷水激得一抖,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看到是褚沅,才把按在唐刀刀柄上的手放下:“沅儿,你真是……”

“幼稚,是吗?”褚沅撩开幂篱的纱布,笑着对他歪了歪头。

“是幼稚,不过幼稚些也没什么不好。”洛北摇了摇头:“我收到消息,朝廷派了解大夫担任北庭都护,又委任薛讷为安西副大都护,镇于阗。”

薛讷是名将薛仁贵的长子,已经七十余岁,镇守幽州,并兼任安东都护多年,素有功勋。解琬更是老于朝政。他们论功勋或许不及洛北,论资历都远在洛北之上——可见他在安西整饬佛寺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让朝廷起了辖制的心思。

“比起阿兄,倒是现在朝廷的情况更令人深思。”褚沅略作沉吟,才开口道:

“解大夫被排挤出朝,薛讷又被调来安西,这代表魏相公掌控朝政的力量已经有所衰弱可最近,朝中没有什么大事。魏相公素来为陛下倚重,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洛北也不得解法,干脆将这节丢开去,不再去想。

月余之后,他们终于到达碎叶城外,第一个迎接他们的是洛北所豢养的那只金雕。它已长得有半人高,羽翼展开,翱翔天际时,就像一朵巨大的乌云。

洛北伸出手,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替它梳理了一下羽毛:“你在这里,那吴判官应当也不远了?”

金雕叫了一声,再度展开双翼,向天空飞去。洛北率部与它同行,一路入了碎叶城中。安西衙署外,吴钩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洛北时,他低身道礼:“公子爷。”

他似是饱经风霜,脸上已平添了许多皱纹,但那双眼睛也被磨得灼灼如火,显出一种冒险家特有的兴奋。

洛北把他扶起来:“吴判官一路辛苦了,走,我们进去说。”

碎叶城的安西衙署一切如常,洛北同吴钩一起走到议事厅中,那里的墙面已被一副巨大的地图所取代。

这副地图比以往所用的安西地图更加辽阔,按照比例,描绘着西到条支海,南到天竺,东到长安,北到坚昆都督府的关隘、山川、湖泊。

“吴判官应当见过褚郡君。”洛北指过褚沅,让他们互相见礼:“褚郡君此次随我一同来到碎叶,之后会为我执掌文书。吴判官若有庶务,也可寻她。”

吴钩笑道:“有殿前执掌制诰的女官撰写文书,公子就不必担心自己写的东西朝中那些人会看不惯了。”

洛北哈哈一笑:“吴判官说笑了。沅儿,这一年,我请吴判官以大唐使节的名义,带领商队一路向西,一路到西边的拂菻国方还。这幅地图,就是他替我收集描绘的。”

“拂菻国,大秦的后裔么?我一直以为那是传闻之中的国家。”褚沅好奇道:“吴判官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吴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走到地图之前,以手敲了敲中间辽阔的“大食”二字,才轻轻开口:

“大食屡屡侵犯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如今已有数国落入他们手中。大唐想要以天可汗之名号令西域,那就少不得要履行天可汗的职责,出兵协助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叶护共击大食。”

他语意郑重,显然已经做了全盘打算。褚沅和吴钩都各自点头,对于这样的事情,洛北一旦决定,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所以,一年多之前,我派遣吴判官以商队之名出使拂菻,一是想把之后征战的地方了解得更清楚些。二是想看看是否有可能联系拂菻夹击大食。”

洛北重新坐在矮榻上,望着吴钩:

“不过,看吴判官的模样,想是第二个目的很难达到了。”

“拂菻与大食确实怨恨深重。大食崛起以来,夺取了许多拂菻西部的土地。”吴钩道,“但拂菻如今内部动荡,君主更迭频繁,我派往君士坦丁堡的使节甚至在那里目睹了一场政变——内部动荡如此,想要让他们与千里之外的大唐合作,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去拜访那里的君主,就折身返回了。”

洛北点了点头:“你做得对,吴判官。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我们与他们达成协议,他们也不会履行。大食内部如何?是否如我所知的那样,动荡不断?”

“不错,大食与突厥汗国类似,军将皆出身部族,他们的部族子弟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但他们自己也受到部族的掣肘。在此之前,镇守木鹿城的呼罗珊总督就屡屡因为摆不平部族矛盾被杀或被撤。”

吴钩接过褚沅递来的一杯热茶,润了润喉咙,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但我了解到,现在镇守木鹿城的大食将军屈底波是出身小部族,在大食国内以军功著称,也是大食君主的左膀右臂。而且他现在已经征服了河中的许多土地,得到了许多粟特人的财富,因而广受敬畏。”

洛北望着那副地图,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之感又涌上了心头。但与往常不同,这次他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作战,也因为如此,他需要协调的资源远胜往昔——在这样的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对手,是不容许他犯错的:

“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各部转场夏牧场的时候,我会发出命令,让各部首领来碎叶见我,并在草原上举行夏猎的仪式。吴判官可以将大食及昭武九姓各地的情况做个梳理,你先辛苦几日,同我的卫队及亲兵讲解一遍,作为演练。到了那时,我邀请你来给各部首领讲解。”

吴钩躬身向他道了个大礼:“属下领命。”

吴钩退出议事厅之后,洛北凝望着那片地图,陷入了一片对未来的沉思。

褚沅担心地望着他:“阿兄又要准备打仗了吗?”

“没有那么快,至少两年之内,我不会轻举妄动。”

洛北带她走到桌前,从抽屉中拿出一副稍小些的碎叶地图:“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立刻组织百姓们在碎叶城附近开垦土地,预备春耕。”

第163章“刚刚是大唐的右卫将军拜见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现在是哥舒部的族长拜见伟大的乌特特勤。”

按照之前金山议事时的规划, 哥舒部是第一个转场到碎叶城附近的部族。五月未完,哥舒亶就兴致勃勃地率着族中的十来个年轻子弟组成前队,一路跑马打猎, 到了碎叶城郊。

“堂兄!”哥舒翰今年已满了十七岁, 哥舒道元担心他在长安久居染了纨绔习气,就把他塞到了哥舒亶身边。

这一年草原上的牧民生活,已把他的面庞染得和大部分人一样黝黑,身形却像抽了条的树枝那样日渐高大起来。

此刻,他正骑在马上, 手持硬弓,弯弓搭箭,正要射一只奔跑的野兔:“堂兄你看!着——”

“嗖”地一声, 那只羽箭正中野兔后腿,那兔子倒也顽强,拖着羽箭又跑出好远。

哥舒翰纵马要追, 却看到一只巨大的金雕从半空中俯冲而下, 一口叼走兔子,又飞到云层中看不见了。

他举着弓箭瞄了半晌,也没能瞄准金雕,气恼地把弓箭丢在地上:“哪里来的鬼东西!”

哥舒亶本在他身后十步, 慢悠悠地跑着马,见他任性, 便快跑几步,到了他身边。

哥舒亶滚身下马,把那把长弓重捡在手中:“又在胡闹了?弓箭不想要就给我。”

“啊, 堂兄~”哥舒翰跳下马来,哭丧着一张脸:“我错了, 我错了,你别罚我不许打猎行不行?咱们在荒野上,就这些事情可做,要是不许我打猎,这几天都要闷死了。”

哥舒亶已经见多了他这套,也不睬他:“想得美,马上就要到碎叶城了。像你这样胡闹,我要罚你关禁闭!”

哥舒翰这下连装得都装不动了:“堂兄这,这。”

“不罚也可以。”哥舒亶把弓拿在手中:“今日下榻的时候,把《礼记》的《射艺》篇给我抄五遍。”

在诸多汉家文书之中,哥舒翰最喜欢的是《春秋左传》和《汉书》,最不喜欢的便是拮据敖牙的《尚书》、《礼记》。他本想拿《春秋左传》来换,但哥舒亶已经板起面容,显然不是可以商量的样子,只得垂头丧气地应了,才接过弓箭,乖乖地回到马上去了。

“再有小半日,就能赶到碎叶城了。”哥舒亶看了看天色,回头同他的部族子弟发号施令:“咱们快马加鞭,务必在中午之前赶到碎叶,去蹭洛将军一顿午饭去!”

碎叶城外,一片片浅绿色的麦浪随风波动,压根望不到头。小麦已经结了穗,还未饱满,是轻飘飘的。草叶已经枯黄,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也随风飘荡。

麦田之中,无数百姓正在俯身工作,哥舒部子弟马蹄带起的阵阵黄沙,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真是了不起。”哥舒亶望着这一片麦田,由衷感慨道:“突骑施之战时,我曾奉命驻扎在此地,那时候城外还是一片荒野,这一晃眼,竟成了这般模样。”

“哥舒将军,别干看着了。”洛北在麦田里直起腰,远远地喊他的名字,“要是闲着没事,下来干活吧。”

哥舒亶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朝他走过来的头戴斗笠,身着粗布,挽着衣袖,打着绑腿的身影。直到洛北站到他面前,摘下斗笠,露出那张俊朗的面容和琥珀色的眼眸,他才反应过来,下马道礼——炽烈的阳光之下,洛北的眼睛比阳光还要璀璨:“见过大将军!”

洛北哈哈一笑:“怎么,没想到看到我的时候,会是这副模样?”

“确实没想到,”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毕竟也是官居三品的朝廷官员,封疆大吏……”

“种田可不比在朝廷当官容易。”洛北正要说什么,话语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清亮的歌声给打断了:

“桃三杏四柳叶弯,我取掉围裙把饭担。一头担的是馍篮子,那一头又把茶罐儿栓。”

不远处的田埂上冒出了一条头戴斗笠,肩担扁担的长队。哥舒亶远远地望去,能看到她们鬓间和帽上斜簪着的彩花。

为首的女郎身着圆领锦袍,戴着一顶缝着短纱的幂篱,她走到洛北身前,对哥舒亶道了个万福礼:

“见过哥舒将军。早知将军要来,洛将军已经命我在城中置下了餐食。哥舒将军不若带着部族子弟同将军一道移步城中,我把地头这些事情料理了就来。”

哥舒亶不知她身份,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把目光投向洛北。

“这是褚沅褚郡君。”

“见过郡君。”哥舒亶抱拳向她道礼,心里却没能把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女郎同传闻中那位女官联系起来。

洛北道:“沅儿辛苦。对了,有几个人我看着像是要中暑,你记得把那避暑的药茶分他们一碗。”

“是。”褚沅颔首,辞别他们,走到田间去了。

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哥舒亶与他同行:“既然沅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就进城去吧。我可是特地嘱咐了后厨,要多备些好酒。”

“哎,将军,我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你在田里劳作,怎么能知道是我来了呢?”哥舒亶重新跳上马,好奇问道。

洛北又笑了,他伸出手臂,金雕从空中俯冲而下,乖乖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哥舒翰惊叫一声:“这是你的金雕?!它偷了我的猎物!”

“不可无礼。”哥舒亶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洛将军。”

“这就是哥舒翰吧?于阗一别,如今已经是个少年人了。”洛北笑道:“你放心,你的猎物我已经命人留下了,一会儿就还给你。不过,要不是它带来了标着哥舒部族标记的羽箭,我也不能未卜先知,为你们置下这顿丰盛的午饭。看在一会儿的午饭份上,你就不要见怪了,如何?”

哥舒翰看着他一身农民模样,语气略带迟疑:“你,您您客气了。”

洛北和哥舒亶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骑队一入城,喧哗的人声便如一股海浪扑了过来。街道两边满是各色商铺,彩旗招展,酒幌飘摇,一桩桩楼房之间的空地上,还有不少人撂地摆摊,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人流不断——好在哥舒部的青年子弟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镇,各个放慢了脚步,在看街边人卖东西。

“碎叶城战乱多年,各处坊墙早被毁得七七八八。”洛北温声道:“后来昭武九姓战乱,城里又挤满了从那边逃难来的粟特人。撂地摆摊,街边设店已经成了惯例,我也就不打算硬把坊墙修起来。”

“我又不是朝廷来的御史,将军何必和我解释这个。”哥舒亶笑道:“不过这样的事情,怕也只有你能做成。”

但凡换了旁的军纪不严的将领,这些商人和店铺免不了要被无故洗劫。

他们一路闲话些草原和碎叶城的事情,便到了安西衙署附近。衙署已按照四品将军的品级为哥舒亶一行人做了布置,几人约好午宴的时间,才各自在门口分别。

“这就是洛将军么?”躺到驿馆柔软的床榻上时,哥舒翰还是不敢相信,扯了扯哥舒亶的衣袖:“堂兄,我明明记得,从前在于阗的时候,他比现在这模样威风多了。”

哥舒亶捏了捏他的脸:“你呀,什么时候养成的这股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脾气。你倒不妨想想,朝廷那么多州县,那么多官员,有哪位三品大员能与百姓在田间共同劳作?你自己呢?别说种田了,今天早上的马鞍还是亲兵帮你套的吧?”

哥舒翰没想到这件事情能被他抓包,缩了缩脑袋,生怕被他再罚一顿。

“明日起,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哥舒亶敲了敲他的脑袋:“不要指望在战场上也有人帮你套马鞍。”

哥舒翰讪讪应了,可当他回到房间,由馆驿的仆役抬来热水供他洗漱时,他又免不了自得起来,他挑挑拣拣,在包袱里找了件最华贵的衣裳,穿挂了金蹀躞,白玉佩,戴了一身的配饰,才兴冲冲地去安西衙署中参加午宴。

哥舒亶只换了一件端正的红色圆领袍,见他穿得这样华贵,只是摇了摇头,也懒得训他。

两人步入安西衙署,只见楼阁高企,处处雕梁画栋,数株青松掩映着屋檐,下方的风铃正在随风轻摆。地面皆由青白石板镶嵌,两边玉栏环绕,两边大柱飞鹰盘旋。

两人一道步入正堂,洛北高坐在牙床之上。他已换了突厥人的装扮,将一头乌云般的辫发垂在脑后,团花织金的绿绫袍外别出心裁地束了一条玉带,见到两人走进来,一双含笑的金色眼眸望了过来。

哥舒亶理了理衣袍,半跪在地,还没顾上去拉哥舒翰的衣袍,哥舒翰已经一弯膝盖,跪倒在地上,他顾不上那些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的配饰,俯身在地:

“见过洛将军。”

洛北走下牙床,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这孩子多礼了。”

“这是他应该的。” 哥舒亶整了整衣袍,也郑而重之地半跪在他面前:“还请将军上座,容我道礼。”

洛北笑道:“哥舒将军何必如此,刚刚在城外我们不是已经互相见过礼了?”

“刚刚是大唐的右卫将军拜见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哥舒亶沉声以突厥话道:“现在是哥舒部的族长拜见伟大的乌特特勤。”

他执意如此,洛北也不会阻拦,他重新端坐回牙床之上,看着哥舒亶以手抚肩,道了一个突厥大礼:

“见过乌特特勤。”

第164章“我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七老八十时老死病榻上。”

“这是樱桃酥山?”

这场繁盛的午宴一直持续到下午,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的时候,哥舒翰已醉了八成,望见那金碟中牛乳冰如雪山, 樱桃红如朱砂, 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好吃好吃,这杏酱配的也好,这样的点心,我在长安都没吃过呢。”

席上众人哄笑一堂。哥舒亶笑骂道:“算你小子聪明,今日操持宴会的褚郡君, 就是宫中女官出身,你也算见过世面了。”

“是这样,失敬失敬。”哥舒翰站起来要对褚沅行礼, 却低估了自己的酒量,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上。他身侧的阿拔思忙扶了他一把, 把他交给仆役们带了下去。

“既然有人醉倒, 我这个东道主也算陪到位了。”洛北起身笑道:“褚郡君、吴判官还有巴彦他们下午都还有事,哥舒将军,你和我一道去城外走走如何?”

“是。”哥舒亶起身应了,两人一道, 率先起身离席而去。

日头还高悬在天上,城外的田野里一片寂静。洛北和哥舒亶纵马小半日, 来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

天高云淡,远处的天山雪顶莹莹地放着光。

哥舒亶轻轻叹了口气:“道元堂叔把哥舒翰交给我的时候,就说这孩子久在长安, 怕是被京中的纨绔子弟带坏了。我已下了大力气去纠他的言行,没想到还是在你面前露了怯。”

洛北笑道:“他毕竟生在长安的富贵堆里, 有些贵胄子弟习气,也不必过度苛责。”

“对了,刚刚我一直想问你。”哥舒亶道:“我在城外田地中看到的大都都是汉人。碎叶城可不是鸣沙县,西域几度动荡,你从哪来找的这么多汉人农民?”

“是这一批从各地征来的府兵。”洛北道。

“这”哥舒亶不免看了他一眼,“未免有些冒险了。”

洛北笑了笑:“哥舒将军误会了,我这纯粹是无奈之举你曾经担任过赤水军副使,应当知道,大唐授予府兵田地,免去赋税徭役,便是要他们在折冲府内自筹粮草、装备前往戍边。”

哥舒亶点了点头:“不错,这些士兵家中有土地,不需要朝廷多出许多军费。加之他们农时在家互为邻里,打仗时编为一队,互相之间非常熟悉,凝聚力很强。”

“是啊,但此地与赤水军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洛北道:“安西都护府离各折冲府都实在太远,光路上可能就要花半年工夫。许多府兵从家中带出来的粮草,在路上就吃完了。碎叶城又久为大唐、突厥和突骑施三方来回拉锯,府库存粮早已耗尽。为了不劳民伤财地从甘凉等地转运粮草而来,我只能力行屯田。”

哥舒亶忍不住揉了揉脑袋,虽然洛北说得浅显易懂,但这笔账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头疼,许是中午多喝的那半壶酒此时上头了:

“可是,自女皇时代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起,安西驻军多是一手执戈,一手执镰,以屯田自给自足。但碎叶毕竟是地处要道的兵家必争之地,又与其他兵镇相隔甚远。历代碎叶镇守使大多以城中的商税购买粮草,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洛北轻轻一笑:“哥舒将军听过大食么?”

“大食?”哥舒亶想了想,“之前听两个粟特人说过,粟特人久受大食侵扰,他们是从昭武九姓逃出来的。”

洛北颔首:“我派吴判官以大唐使节名义出使拂菻国,他率队穿出大唐国土,越过铁门关和乌浒水之后,便到了大食的土地上。他们在西同拂菻人打仗,在东与粟特人打仗,天下动荡如此,有多少商人能够出行?我们又能收到多少商税?”

哥舒亶皱了皱眉:“大食人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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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议事厅里有一副地图,等众位首领齐聚,你们可以一起看看。”洛北道,“再这样下去,等他们侵吞完昭武九姓,下一个就是怛罗斯和碎叶城。”

哥舒亶明白了他的意思:“特勤想动兵讨伐大食?”

“我已经收到了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的求救信件。”洛北从袖中取出信件,交给哥舒亶:“但我们一旦出兵,战事就不可能止于吐火罗和昭武九姓。昭武九姓以西,是昔年波斯的富庶之地。大食人之所以能屡屡犯边,靠的就是这些地方的粮草和后勤。所以如果真的要打,路途比你想象的远得多”

他说着似乎面露疑难,哥舒亶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特勤,我哥舒部都是骏马上长大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千里路遥?”

他抱拳向洛北请命:“突厥素来荣战死,耻病亡。若你下定决心要动刀兵,一定让我征召部族子弟出兵为前锋——我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七老八十时老死病榻上。”

洛北见他豪情万丈,也忍不住笑了:“前锋的事情我现在可没办法答应你,自突骑施之战和多逻斯水之战结束之后,我从自己带的军队、降兵及俘虏中亲选出两千余人,又把父亲送给我的北庭兵马编入其中,作为我的亲军放在城外,他们都由阿拔思统辖——明日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骑射功夫虽然不是我教出来的,但比我也不差什么了。”

“哦?”哥舒亶听到这话,忍不住挑眉笑道:“那我明日定要在营中与他们比试一番,请特勤准许!”

哥舒亶之后是胡禄屋部的琪琪格和莫潘半月之内,各部首领都响应洛北的征召,到了碎叶城。

随他们到来的部族子弟、转场路过的牧人都在城外的草原上扎营,一时之间,碎叶草原上营帐如花海般朵朵盛开。

洛北自己也迁居到了支设在草原上的大帐之中,他有一大半时间穿着象征“乌特特勤”的华贵紫袍,与这群部族首领在一起开没完没了的议事会议。

哪里的草场旱了,哪里新出了湖泊,哪部的路线其实会相撞,需要调整,还有一些因为“你的牛羊吃了我的草”而起的争端都被拿到了议事会上,留待洛北这位“乌特特勤”和部族首领们一起决断。

这显然不是个简单事情,饶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也会因为草场的事情闹得不愉快。

朱邪烈就和琪琪格闹得面红耳赤,两人都坚持是对方越界,声音越吵越大越吵越激烈,莫潘左看右看,只得把求救的目光看向高坐牙床上的洛北。

洛北揉了揉眉心:“草场争端,怎么能以自己的记忆为主?我命有司把地图贴出来,你们都在上面画一画路线。”

安西衙署中的侍从搬出一张描画得详细的地图,两人各自提笔在地图上描画一番,结果众人一看,无不大笑起来。

莫潘小声拉了拉他姐姐的衣袖:“阿姐,你这区域都画到多逻斯水去了。”

“啰嗦,这地图上标识那么远,我哪看得清哪是多逻斯水,哪是伊丽水?”琪琪格回头瞪了一眼她弟弟,却在看到朱邪烈的笔迹时,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处月首领,你这都歪到庭州去了,那是北庭部族的地方,不是咱们的啊。”

朱邪烈挠了挠头:“这这我看着离龟兹也不远么?”

“好了。”洛北伸手招来巴彦:“巴彦,你派几个卫士飞马去实地察查一下情况,看看到底是哪里越界了。”

巴彦领命而去。琪琪格和朱邪烈才停了争吵,各自分开,坐回了位置上。洛北见气氛僵硬,只得当下宣布暂停议事会,把部族首领们都赶出帐外观看赛马去。

他自己则从牙床上走下来,向着一边的吴钩道:“吴判官,我本以为你在此地就可以把边境形势图讲完,如今看来,怕是要劳烦你从看图识图讲起啊。”

吴钩笑了笑:“各部首领成长环境各有不同,自然经验、知识也是不同。只是,除了这些之外,或许还有件事情,公子也得让我教一教。”

“什么事情?”洛北问。

“数字书写、计算和记账一些商贸的基础知识吧。”吴钩道:“我这些日子常在市场上穿梭,也遇到过这些部族首领的随从买卖东西,他们豪爽大方,不喜讲价。便有些商贾借着这个机会,在数字和文字上做文章。安西衙署虽已颁布规则约束商贾,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洛北颔首:“吴判官若有此苦心,自然是好事。但你是商人,怎么站在买主的角度上说话?”

“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待人,两方合意。”吴钩道:“裴老板和我都是做长远生意的人,可不想让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把这些部族首领逼得不敢在街市上买东西了。”

洛北沉吟片刻,没有说话。正好一阵赛马奔腾,扬起烟尘万里,他望着那些烟尘,忽而有了个新想法:“哎,要不去金山的路上,我专门拿出几个晚上,来给这些部族领袖上课吧?”

“上课?”吴钩一时有些没理解:“可这些首领中不止有琪琪格这样年轻的,还有鼠尼失部首领这样老成持重的,他们能安心听课吗?”

洛北笑了:“这话你可说着了,鼠尼失部首领老成持重,也应当花些时间,教教大家如何管理部族才是——”

当天晚上,褚沅就接到了她兄长的新任务,要她排布一张课程安排。

“每节课以半个时辰授课,半个时辰讨论为宜。”洛北一边看她新处理的安西政务文书,一边分神与她嘱咐这些事情:“若是能穿插,你还可以安排一两节比武射箭进去。”

褚沅笑笑地望着他:“阿兄干嘛费这个功夫,让他们把自己的部族子弟送到长安太学去岂不更容易?”

“这是两件事,这些部族首领除了那些较为年轻的曾在我麾下征战,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洛北道:“此次上课,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彼此熟悉的好机会。有了同窗之谊,日后再协调些事情,会简单得多。而且,有些东西,我必须要在他们心中种下去——”

他点了点空余的课表:“添一节历史课吧。我来讲。”

第165章“我所求的,只是在他们心中种下那颗钦慕的种子而已。”

“处月首领, 你前日的题目算完了没有?”又是草原上匆匆行路的平凡一日,夜色落幕后的营帐中,琪琪格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朱邪烈的衣裳, “要是算完了, 借我看看可好?”

朱邪烈回过头来,脸上是同她一样的灰头土脸:“没有,算到第八题的时候我就蒙了特勤有祆神赐福过,自然能看破一切,他干嘛非要来为难我们呢?我们可用不上这些!”

“谁说用不上?”洛北从帐外走进帐中, 正把他们这番话收尽耳中,他笑笑地铺开一张地图:“琪琪格,朱邪烈, 前番去察查的卫士回来了。你俩都有越界之举。胡禄屋部越界广一里,从一里,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 你们算算, 这是多少亩?”

琪琪格和莫潘一起拿出纸笔,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算了半天:“三顷七十五亩,对么?”

洛北点了点头:“处月首领,你部族的牛羊也有越界, 你越界的地区大概是广二里,从三里。你算算, 这是多少亩?”

朱邪烈比比划划,算了半天:“二十二顷二十二顷”

“二十二顷五十亩。”洛北敲了敲桌子:“你越界的比胡禄屋部要多些。来,我们再算算如何折成银钱?”

“特勤饶了我们吧!”琪琪格举手投降:“我胡禄屋部情愿同处月部握手言和, 大不了,大不了让处月首领赔我一顿酒宴好了!”

朱邪烈也点了点头:“这交易甚是公平, 特勤,我们就这样处理吧。”

“哦?可是”洛北故作迟疑。

莫潘在一边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特勤处事公正,阿姐和处月首领都已经领教了。想来他们也都得了教训,绝不会再互相越界了?”

琪琪格才在识图辨图里拿了第一,当下骄傲地一笑:“特勤放心,我胡禄屋部肯定按照地图划定的走,绝不会走偏。”

“我弓月部也是。”朱邪烈道:“若我和胡禄屋部首领再起纠纷。我们就从部族子弟中各选七人去草原上以骑射决胜负好了。”

帐中人人皆知处月部子弟善骑射,听他这样说,都忍不住笑起来。当夜负责授课的鼠尼失部首领正好走进来:“这是在说什么?如此热闹?”

人们七嘴八舌地与他谈起始末,鼠尼失部首领闻言一笑:“骑射决胜负倒是符合我们突厥的古制……”

他说着便站上讲台,开始讲突厥的古老传统和仪式,洛北本站在最后,津津有味地听着,正当这时,巴彦从外面探了头进来:“将军,裴长史来了。”

洛北丢下众人,走到帐外,一片无际的荒野之中,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狼纛。它正随着草原凛冽的夜风在空中飘舞。

裴伷先上前向他道礼:“公子。”

洛北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父亲来了?”

“可汗殿下不愿与我同行,以免引起朝中不必要的关注。”裴伷先道,“但他让他的铁卫带着狼纛前来,让你代持狼纛前往金山拜山。还嘱我告诉你,到了金山却不拜山,不符合突厥人的礼节。”

洛北望着狼头纛,一时之间有些五味杂陈,平心而论,当他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召开议事大会时,他就已经算是在代行草原可汗的职责,但把这只狼头纛立在自己的大帐外,又是另外一回事:“父亲他……他怎么样?”

“可汗殿下一切安好。”裴伷先道:“但半月前,我与前来安西赴任的薛讷将军会面,他和我说魏相公年初的时候生了病,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虽然他封锁消息,强撑工作,但也无法再像那样总揽朝政。”

洛北反应过来:“怪不得他已经无法阻止解大夫外放。唉,魏相公这些年主持政务,确实殚精竭虑,只是他这一病……朝中又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冒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太子。”

一提到太子,裴伷先也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魏元忠、唐休璟等人都是女皇早年拔擢上来的干吏,有这样的人坐镇朝堂,无论斗争如何频繁,朝务还总还能维持正常运转。

现在,他们或因年老,或因体弱,接二连三地离开朝廷……失去了这些人,太子就要直面许多来自朝堂的压力,以太子的个性,连裴伷先都猜不到他未来会如何:

“我也理解公子的苦心,只是碎叶离长安实在太远,朝中的事情,你我已是鞭长莫及了。”

他顿一顿,又道:“对了公子,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鼠尼失部首领在书卷上写写画画,他这是做什么呢?”

“哦,没什么,去年我和父亲与各部首领规划下了草场,今年变动不大,这一路上就没有那么多正事要议。我不想每夜都陪这些部族首领饮酒作乐,就给他们找了些事做。”

洛北见他感兴趣,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他给部族首领开课之事:

“可惜你不在,否则你这位昔日的太仆卿来讲朝廷礼仪是最合适的。”

他说得轻巧,好像这只是在找些事情消磨时光,裴伷先忍不住笑了:“能让这十几个执掌部族和兵马的首领坐下乖乖听课,恐怕也只有公子有威望做成了。只是数日功夫……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我没有打算一蹴而就地改变什么。”洛北在草原的夜风中闭上双眼,“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所谓化夷为夏,不过是让他们觉得我们的衣服美丽,再学着我们的装扮,让他们觉得我们的礼仪博大,再学着我们的礼仪……文字、算数、礼仪等,都算是一种方式。”

他睁开双眼:“我所求的,只是在他们心中种下那颗钦慕的种子而已。”

裴伷先为他的壮志所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答话。

此刻,一轮明月从天山升起,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中,清晖照彻草海。

裴伷先望着那皎洁的月光,才叹道:“公子有此雄心,当然是好事。只是这种子不应只停留在各部首领心中。”

“所以我已经同各部首领商议过了,仿照我在凉州的旧制,自各部之中征召子女三十人,到碎叶城学上三个月医术。我已写信给我凉州的学生阿米尔,请他前来碎叶,代为指教。他是契苾部族的继任族长,久在草原,熟悉草原上能碰到的一切病症。”

裴伷先听他早早地做了安排,脸上不禁一笑:“公子应当早些告诉我,何必看着我露怯呢?”

洛北哈哈大笑:“这我可是算计好了的,要不是伷先你自己提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向你要钱。我可是答应了各部首领,这些男男女女在碎叶的开销,皆由安西都护府来承担。”

裴伷先见他玩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公子这是知道我发了笔小财,上赶着打秋风来了。”

“发了笔小财?”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他定是在伊逻卢城及周边的寺庙那抄没、整顿了不少钱财,“大概多少?”

裴伷先伸出一只手掌:“公子猜猜看?”

“五万钱?”洛北皱眉道。五万钱就是五千两——大唐一个五人的小康之家,一年开支也不过五十两,西域这样苦寒的地方,几个寺庙竟能花出这么多开支!

裴伷先摇了摇头:“五十万钱!”

饶是洛北素来对钱财无所在意,也不免吓了一跳:“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