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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我这些日子巡查各地,才知道为了‘劝人向善’,那些道貌岸然的混蛋专搞些江湖骗术吓人,再勒以重金,才能‘祛邪除祟’。更有甚者,公然设下赌局,引人进局,输光家业。父母求助于这些地方,又被他们敲髓吸骨!”裴伷先摇了摇头。

洛北握紧拳头:“……真是欺人太甚。”

“虽说现在公子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地把他们打了下去,还是有不少人在暗中串联,想进长安参公子一个执法严苛的罪名。”裴伷先道,“我虽已命人暗中拦截,但此事……”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他们要参我,便参吧。”洛北道,“安西这个地方,北有突厥、西有大食、南有吐蕃,咱们是坐在一座悬崖之上——他们到长安去告我的状,总好过在安西都护府内给我们找麻烦。”

他说罢,一双带着笑意的金色眼眸便向裴伷先望了过来,照得裴伷先心头一热。

他忍不住躬身道:“公子放心,在你从金山回来之前,我一定将案卷整理清楚,抢在他们之前将此事原原本本地上奏朝廷,免得他们颠倒黑白!”

洛北笑了:“好,我正要和你说,此事不要操之过切,过了图伦碛,于阗等地如今都已是薛讷将军统辖,没有朝廷的圣旨,就靠咱们两个人两张嘴,他是不会听的。”

他说到这里,不免叹息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

裴伷先笑接了下半句:“吾等上下而求索!”

第166章“你呀,从前在牙帐里的时候还没赢够?”

“洁白的天鹅, 在芦苇丛中的湖中游荡。远方的兄弟到来了,请留下来一同欢宴吧。”

繁杂的仪式之后,洛北换下白紫的华服, 重新换了一件便于行动的洒金的浅蓝锦袍, 他的长发依旧被编成辫子,放在脑后——在草原上的时候,他就是阿史那乌特,而不是洛北。

整理配饰和佩刀花了他一点功夫,他再度掀帐出门时, 无边草原上的空地已被花花绿绿的毡毯、桌椅和帷幕占满了。

他放眼望去,准备宴席的男男女女们正在席间来回穿梭,为桌上铺开桌布, 分发食物、倾倒酒水……数十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聚在一起和声唱起了迎宾的宴歌。

满身金银珠宝的琪琪格是其中最耀眼的那个,她正唱得起劲,余光却已经瞥到洛北走了出来, 忙叫停合唱, 带着那群女郎一道躬身向洛北道礼:“特勤!”

洛北按照规矩,从侍从手中拿过成叠的绢帛递给她们,笑着问道:“琪琪格,我以为你一向在喝酒上是最积极的, 如今宴席要开了,你怎么还在这唱歌呀?”

“喝酒当然重要。”琪琪格接过绢帛, 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那浓烈的色彩把她的肤色衬得分外明亮,“但我也想看看, 特勤准备了些什么好东西来犒赏大家。哎,这料子的颜色真是好看, 想来洗几次也不会淡。特勤,您晚上舞会上也多带些来好么?”

“我听说,这染坊的主人是个粟特女郎,有家传的一手染布手艺。”哥舒亶走到洛北身侧,笑笑地替他解围,“只可惜染坊初创,没多少规模。琪琪格,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部中的姑娘们留下些吧!否则她们要在我夫人面前抱怨到下一次拜山。”

琪琪格笑道:“哥舒首领,你是个男子汉,难道不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吗?她们想要呀,就叫她们来和我斗舞比歌,谁赢了就归谁。”

“那你输了可不准哭鼻子。”哥舒亶玩笑道。

琪琪格猛推他一把,把他推了个踉跄:“哥舒首领,哭鼻子的是你吧!”

他们年岁相差不大,一贯处得像两个小朋友。洛北不理会他们这些幼稚的打打闹闹,一个人往宴席那边走去。

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坐了不少人,把大半座位都占满了。此刻众人正在互相热烈地交谈着,时不时地就传出兴奋的高呼和大笑。

洛北这次是循旧例征召各部首领前来拜山,但是来的人却比去年的一倍还多。他把宾客名单和各部旗帜对照一遍,发现除了去年就参与拜山的各部首领之外,还有不少自高宗、太后时期就从西域迁移到中原地区的部族首领自发前来。

饶洛北已是出了名的博闻强记,面对着眼前这成百上千个部族贵胄,也没能把他们都认出来,好在他现在也不需要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住。

“各部首领,我的部族子孙、兄弟姐妹们。”他端起酒杯,以突厥话向众人祝酒,“我们满饮此杯,祝愿今年草木繁茂,牛羊繁息,家国太平,万世流传!”

众人齐声应和,共饮一杯,又把目光都望向他。

“如今云淡风轻,天朗草肥,正是夏猎时节。”洛北道,“所以,按着古老的风俗,此后数日,我要在草原上举行盛会,让部族儿女们比较骑马、射箭、摔跤和歌舞。若能在其中拔得头筹,我重重有赏。”

朱邪烈笑道:“特勤,别的不敢说,若论骑射,我处月部当为第一,若是都被我家儿郎取走了,您可不准反悔。”

洛北还未开口,哥舒亶已经笑道:“处月首领!大话留在庆功的时候再说吧。论骑射,我不比你差哟!”

洛北望了他们俩一人一眼,止住他们的谈话:“哥舒首领、处月首领,你们就不要再争执了。这次盛会,各部首领都不许亲自下场参赛。”

“为什么,特勤?”跳起来的却是琪琪格。

“你们已经是各部首领,随我冲杀战阵,又抚民育民,功勋卓著,哪里还需要在这样的大会上证明自己?”

他先夸后说,语气温和,哄得琪琪格脸上露出笑颜:“特勤这样说,确实有些道理。”

“阿姐,”莫潘小心翼翼地拉她的衣袖,“我想特勤的意思是,要我们给部族中的穷苦子弟一个出头的机会。”

洛北颔首笑道:“为此话,我当与莫潘首领独喝一杯。”

他将杯中一饮而尽,又道:“如今战阵复杂,但凡骑兵出征,要立战功,必有铠甲。可铠甲昂贵,岂是人人都能有?穷苦子弟想要出头,就越发难了。可这些子弟若是天分出众,埋没荒草岂不可惜?所以我才要召开盛会。”

他这一番表述,众人才知道他并不是青年人的贪玩好胜,都纷纷点头。

“你们都是部族首领,应当对部族子民怀有责任。所以我委托诸位下场评判,记住,人人皆能评判他人的部族子民,所以你们要公正些。”

洛北以那双金色的眼眸望过众人,他目光明澈,有如明辉,照得几个准备暗箱操作的部族首领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另外,我也会下场察查,从中择优良者编入我的亲军与卫队,你们自家优秀子弟,可不要藏私啊。”

洛北的卫队和亲军与其说是保护他的安全,不如说是与他冲阵的前锋军。且不说能进入洛北的卫队和亲军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就说日后打仗,这些人必会被委以重任,荣华富贵不可预计,也让不少人心痒。几个首领一面应了,一面就等着一会儿回到自家营帐对子侄们耳提面命一番。

其后一连数日,草原上到处是欢笑歌舞的男女。那些赛马都被骑手们精心打扮过,它们的鬃毛被各色绸带与布条扎起,又饰以各色闪亮的装饰,马缰绳上缠着流苏和布条。

赛马比赛一开,众马一道奔跑起来的时候,但见烟尘和装饰飘舞,看不见人和马的影子。

洛北虽已下了严令不许各部首领参加,自己看到弓箭和箭靶时却忍不住停留,负责监察本场比赛的朱邪烈赶忙过来,极恭敬又极客气地请他从选手们比赛的场地上走开:“否则大家都来参拜特勤,就没人比赛了。”

洛北只得应允,向一边移开步子。摔跤比赛比其他都进行得快些,数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以鹰步入场。巴彦本在人群中张望,见他过来忙凑到他身边:“公子也来了?”

洛北点了点头,他少时颠沛流离过惯了,即使后来加以弥补,也没能生就一副膀大腰圆的壮汉体型,故而一向没怎么练过摔跤,对这比赛充满好奇:“现在到什么地步了?”

“差不多就是这十来个人了。”巴彦给他指点场中局势,“公子要是真想拔擢亲军,不妨留意最右边那个,自他下场以来,一把都没输过。这要么是个家传的摔跤手,要么就是天赋异禀。”

洛北望了过去,那人正背对着他迎接一个高个子的挑战。两人甫一相接,便互相搂住对方的腰眼,四只脚交叉着站定,暗暗较起气力来。

两人步伐移动,一进一退,一退一进,移动之间,那高个子稍有不稳,立刻就被那人拉手一绊,摔在地上。

“好啊。”周围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高过的一声的欢呼。

洛北扫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热烈的期盼,他们在这激烈的比赛中寻找自己支持的对象,期待着他们每一次摇晃的机会。

“赢了赢了!又赢了!”巴彦激动地抓着洛北的衣袖,“公子,快看!”

观众的圈子已越缩越小,留下圈中两个一路胜到这步的年轻男人。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顾不上周围到底是贵胄还是平民,只想离摔跤手们更近,看得更清楚些。

负责此项比赛的鼠尼失部子弟们好容易才用双手为两个摔跤手争取出一个留供两人腾挪翻转的空间。他高声下令,宣布比赛开始,又两人各自松整筋骨,互相道礼,又一次撞在一起。

战况十分胶着,连着周围的呼喊声也一声急过一声,终于,那个背对洛北的青年伸腿一挑,手臂用力一带,把对面的青年摔在了地上。

人群把他簇拥起来,为他戴上象征冠军的绸缎,鼠尼失首领把手中的数千钱连同三匹彩缎交给他,又忍不住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容:“孩子,你是哪族的子弟?你如此骁勇,不应默默无名,可我之前从没见过你。”

那青年已望见了人群中的洛北,一张英武面容的笑再也掩饰不住,直到鼠尼失首领又问了一遍,才回答道:“哦,我是乌特特勤的族人,从东边来。”

鼠尼失首领闻言,还要再问什么,那青年已经重新把托盘递回到他手上:“劳烦您替我拿着。”自己却窜出人群,去追拂袖而去的洛北了。

“阙特勤。”

待到行到大帐后的山野空旷处,洛北才叫了他一声,一向平静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无奈的神色:

“你呀,从前在牙帐里的时候还没赢够?孤身跑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阙特勤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他望着洛北:“我是突厥第一勇士,自然要把东西突厥的英雄都打败了才行。不然这个名号岂不是成了草原上的笑话?”

第167章“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你打仗。”

阙特勤答得理直气壮, 让洛北也不免怔了一怔,直到阙特勤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 几近笑出声音, 洛北才反应过来:

“少来,你小子打十四岁获封阙特勤的时候起就不喜欢这套了。”

阙特勤听他拆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能看到你愣神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瞬,也不枉我骑了三天马前来赴会了。”

山坡上百草丰茂, 风声呼啸,把山下的歌声和欢呼声一道飘扬上来。阙特勤从路边拽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口中嚼着, 仰卧在草丛中,望着天上白云疏朗,蓝天无边:

“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和人比赛。因为我叔可汗一见到我赢了阿史那匍俱, 就要摆脸色。如今终于可以不在他眼前比赛了,我还不能过过瘾吗?”

洛北坐在他身边,一手后撑,一手放在支起一腿的膝盖上, 见他提起往事,也笑了:“怎么能不记得?不过那时候你下手也真狠, 每回都把他摔得鼻青脸肿的。还有一次,是把他摔到牛粪堆里去了?”

“那可不能怪我,谁叫他在我的马上做手脚。”阙特勤看着洛北:“那一次要不是你的箭射的准, 我早就被那匹马拖死了。”

洛北笑而不答,只望着天边白云翻滚, 片刻之后,他才轻声道:“这次默啜大汗把你换到西边来,阿史那匍俱怕是也给你留了绊子吧?”

“中原不是有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阙特勤道:“我和他的梁子深得很,不差这一桩两桩。”

“可默啜大汗一定会下令,叫你尽快出兵与我交战。”洛北说:“他一定会说,金山一带,是我突厥祖兴之地,如今落入大唐之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阙特勤已经坐起身来,惊讶地望着他:“这可是大汗密令的内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默啜大汗就喜欢那两三个说辞,我那些年写了不知道多少遍,背也背出来了。”洛北笑道。

他英俊的脸上笑得温和,琥珀色的眼眸一如往常地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阙特勤哀叹一声,又躺倒下去:

“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你打仗。你知道吗?我带着亲兵从东边到这里来赴任的时候,见到的不是欢迎的部众,而是举行葬礼时升起的烟火——阿史那匍俱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现在我手中各部多的是没有丈夫的寡妇和没有父母的孤儿。我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

洛北素来了解阙特勤的为人,见他作难如此,不禁陷入一片沉思。阙特勤见他不说话,又坐正道:“不过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阙特勤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那刀鞘是新做的,皮子上缝着狼毛和珠宝:“那年从灵州夺走的佩刀,还给你。”

洛北笑了:“这刀可还顺手?”

“削金断玉,无所不能。”阙特勤道:“我听说阿史那绥子有一把唐人工匠所做的陨铁唐刀,是你们兴昔亡一脉的家传宝物,应当就是此物了?”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他也从腰间解下佩刀,递到阙特勤手上:

“当年此刀一共有两把,一把属于我们家,一把属于东突厥突利可汗的家族。你手上那把,是突利家的家传宝物。此物本就应该由东突厥可汗一系保管。我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此物,又是巧合之下被你夺走——说明天命此物应当归你所有,你就收下吧。”

“在突厥先祖居住的金山下说天命,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阙特勤自嘲似的轻轻一笑,还是接过佩刀,系在了腰间。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和草根:“好了,既然已将此刀的归属厘清,又和我的至交兄弟叙了旧,我这次也算没有白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太晚,我要走了。”

“这么匆忙?”洛北未及起身,只是望着他:“好歹应当和我喝一杯再走。”

“我此次前来,和我叔可汗那里找的借口是侦查敌情。”阙特勤摇了摇头,“滞留太久,容易引起怀疑,再说,在场万一有人把我认了出来,对你我都是危险。”

洛北替他掸掉背后的草根和灰尘:“好吧。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免得你被四下巡逻的卫队注意。”

“哎,我可是来参加比赛的,是乌特特勤的族人,你的手下还能拦我吗?”阙特勤最后理了理腰间的蹀躞带:“对了,我一直没问你,在灵州我看你受过伤后来又听说你在碎叶遭人行刺,你身体现在如何了?恢复了吗?”

洛北不料他还记得这些往事,闻言轻轻一笑:“都过去了。征战沙场的人,受伤算什么?倒是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行事,多保重。”

“放心吧。我向伟大的祆神祷告过,”阙特勤以手抚心口,向他道礼作别:“他答应了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别忘了,你和我还有一场赛马的胜负未决。”

阙特勤说罢,下山挥鞭策马而去。诚如他自己所说,在场的卫队和亲军没有人为难他,都放走了这个孤身而来的年轻牧人。只有巴彦在那天晚上问了洛北一句:

“公子,那个摔跤摔得极好的小伙子,您最后找到他了没有?他那样的身手如果能到卫队里来,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稍加训练,保护您不在话下。”

“保护我?”洛北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半晌才重回一本正经的模样,“人各有志,他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他站起身,走到帐前望着一轮明月:“我只希望,再次和他相见,不是在战场上。”

那声音很轻,轻到无人听见,就散在风里。

这一年的夏日,洛北是在草原上过的。当秋日他返回碎叶时,原本的卫队已经从三百人增补到三百五十人,亲军的规模也增加到三千六百人。

洛北已经为他们预备了华美的衣裳、高额的俸禄和精良的装备,等着巴彦和阿拔思把这些他们自己挑出的璞玉琢为精美的玉器。可头一件事情让巴彦和阿拔思犯了难——

“哎哟,王先生教课的时候,那么简单。”巴彦一边看着王翰留下来的教案,一面抓耳挠腮:“怎么轮到我自己,怎么讲都讲不清楚了?”

阿拔思绿色的眼睛也开始发昏了:“不知道,不知道,我讲了一遍不会,讲了两遍还是不会。这都是各部挑出来的骑射好手,怎么每个都比咱们当年要笨啊!”

“得了吧,你当年也就那样。”巴彦凑到他身边:“又是哪个字他们学错了?”

“炊!我都教了四遍了,四遍啊!”阿拔思忍不住仰天长叹。

如此鸡飞狗跳了三四天,巴彦和阿拔思终于扛不住压力,把教案和学生的答卷一起带到洛北面前:“公子实在不是我不努力,我是没办法了”

洛北从秋收的账本、各地的兵员轮换情况、朝廷发给安西的奏疏等一堆文件里抬起头,以眼神示意他俩有话快说——自打回到碎叶城,他就开始废寝忘食地处理安西的公务,实在没多分一点精力给这两位深得他信任的属下。

“要不,能不能请您帮忙,把这个学堂重新设一设?”阿拔思犹豫半天,才开口道。

洛北想了想:“除却你俩手下的这些亲兵们,还有新征召来做牧医的各部子弟,学染布和织布的女郎罢了,何不就分成数个学堂呢?”他看向巴彦:“城西有一片荒废建筑,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那原是突骑施入侵时占据的富商豪宅,要修来做王宫的。”巴彦心领神会:“我这就派人修缮一番,管保在入冬之前叫他们入住!”

“嗯,此事你去找褚郡君商量。她曾经执掌宫中内学馆,对这些庶务是手到擒来。”洛北在纸上写下寥寥数字:“钱若不够,就去找吴钩要。他那儿的商税和钱财还有些盈余。”

巴彦和阿拔思高声应下,欢天喜地地去了。洛北目送他们离开,才又看了看手边的那本奏章,奏章上是一笔好褚体,标题用浓墨写就数个大字:

“请移王化、改风俗疏。”

这封奏章来到兵部的时候,已是秋末。新任兵部侍郎张说第一个读到了这封奏章,他读着读着,忍不住击节赞叹:

“好文笔,真是好文笔。善遇壮士,存恤老弱,和辑万民之心,所以万民安乐,利施后世。”他站起身,将这封奏疏捧到郭元振面前:

“郭相公,你读读安西大都护府上呈的这封奏疏,真是文采斐然。我看,有这文才,朝廷也不用担心胡人不知书而不能拜相了。”

郭元振瞪他一眼:“莫要胡说。”他翻了翻奏章:“阿史那献、洛北、裴伷先等共同署名,这奏疏必是洛北的意思。”

张说好奇道:“哦?原来洛将军也是一位文才飞扬的大才?这可真是有古人之风了。”

郭元振已将奏疏读了大半,听他这样说,又抬起头看他一眼:“我看不像,我读过洛北写的东西,多重义理而轻文藻,能得你张大状元盛赞如此,我猜应当那是褚郡君替他捉的刀。”

“是她呀,过去我们在上官昭容的诗会上常见,论文才,她确实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张说道:“不过,洛将军是被武三思打压过的神龙功臣,我还以为他不赞成女子参与政事呢。”

郭元振见他多想,不由得笑了,以他对洛北的了解,洛北请褚沅为自己执笔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借用这位褚郡君的文采和影响力,把这封奏疏传得越广越好:

“先不说文笔的事情,你看看这其中提出的若干条措施如何?”

第168章士兵们或许会背叛皇帝,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战争之神。

张说光注意文笔, 倒没有在意其中提出的主张。郭元振这样说了,他便又低头看了一遍:

“修道路、理漕运、复官学、兴病坊及悲田坊、整饬寺庙、增设文馆,这都是朝廷在开发一地时常用的策略, 若说大胆之处, 便是这整饬寺庙了吧?”

朝中权贵热爱造像修佛,耗资极多,御史和谏官们屡屡上奏,都不得成效。洛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上书朝廷告诉他整饬寺庙之后拿到的收入, 整整四万钱,都够充一个小军镇一年的军费了。

郭元振笑着叹了口气:“这就是洛北的高明之处啊,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遮掩了他奏疏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指了指张说刚刚读的那段:“他希望朝廷开边移民!”

“这不错, 但凡治理边境,此为第一步。”张说沉吟片刻,内心倒是赞成这个想法。

自汉代起, 开边移民便是朝廷巩固边疆的不二手段, 这些百姓耕作田地,上交赋税,甚至在农闲时编为民兵,参与训练, 都是抵御外敌、增多赋税的手段:

“如今关中百姓密集,田地不足, 若有贫困者能到安西去觅个生路,也是好事。”

郭元振道:“你我可以这样觉得,但朝中那些人可不一定会这样觉得。他们会觉得中原才是天下腹地, 其他地方不过是枝干,怎么能让百姓跑到边境去呢?更有甚者, 会觉得洛北有心通敌叛国,谋划自立。”

“通敌叛国”这四个大字砸下来,张说忍不住皱起眉:

“洛将军虽然功勋卓著,但毕竟年轻,相公,朝廷不是才派了解琬解大夫和薛讷将军去西域,这两位都是资历极深的朝廷重臣,难道还制不住一个洛北?”

郭元振望着张说认真的面容,不由得轻轻一笑。张说是女皇在载初元年时通过殿试录取的第一个状元,又是举世闻名的才子,他的仕途虽有波折,但总在文官序列中打转,并没有到边疆去看一看的机会。

倘若他去看了,就会知道,在风沙荒漠,刀枪剑戟之中磨砺出来的信仰是何其可靠。洛北是以每到战争之时,亲临战阵,身先士卒得到的爱戴,是以带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得到的信任。士兵们或许会背叛皇帝,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战争之神。

不过他不打算和张说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道济,别紧张,洛北是我的老下属,我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这样的帽子扣在一位边将身上,可不是好事。”

张说愤慨道:

“相公,您还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的想法吗?他们仗着爵位权势,占据了不少田地,还要百姓为他们种田做工。若是给百姓一条西逃的活路,只怕他们的收入会大大减少,为了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他们什么样攻击的话说不出来?”

“是啊,我想这也是洛北这洋洋洒洒的奏章目的所在。”郭元振叹了口气:“可朝中的聪明人不在少数,若我能看出他的目的,只怕其他人也可以眼看着这一场狂风暴雨,又要来了。”

正如郭元振所料,这封奏疏一递上朝中,立刻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宰相韦巨源、窦怀贞等纷纷上书反对,身为侍中,执掌门下省的韦巨源更是直接上书弹劾阿史那献及洛北:“违国法、乱人心。”要求皇帝立刻把他们召回长安,下狱问罪。

更有甚者,借此机会攻击魏元忠及郭元振,说他们里外通谋,败坏国家。

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讨论之中,执掌国务多年的宰相魏元忠终于病倒了。

自神龙元年魏元忠受召回朝以来,一直担任宰相职务,深受李显器重,在李显居丧辍朝或是出门游乐之时,都将政务交给他来处理。如今魏元忠病倒,原本纷扰的朝堂更加纷乱。

魏元忠自知久病,但总想撑着病体多做一分是一分,如今病情已经无可遮掩,他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上书请求辞去官职,致仕归家。

李显舍不得放走这位替自己打理朝政的东宫旧臣,虽命宰相萧至忠等暂代其尚书左仆射事,却始终不肯下诏让魏元忠致仕,反倒派遣太医每日前往魏府问诊,甚至自己白龙鱼服,前往魏府探望。

魏元忠久病,已经卧床数日。为了迎接这位皇帝,还是强撑身体,起来对这位君主行了一套大礼,短短数日之内,他已经病得形容枯槁,与之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判若两人了。

李显垂了两滴眼泪:“魏卿此去,朝政该如何是好啊?”

魏元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而微弱:“陛下,臣已是老朽,回望往事,多有遗憾,可感怀者,便是朝中有贤才。譬如吏部尚书宋璟、兵部尚书郭元振、中书令萧至忠等皆是能臣,足以辅佐陛下。臣之去留,实不足挂齿。”

李显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不舍:“魏卿,你我共事多年,你的忠诚与智慧,朕深信不疑。朝中虽有贤才,但能如你一般深得朕心者,寥寥无几。”

魏元忠轻叹一声,望着眼前这位君主——他遍历高宗、女皇及李显三朝,心知李显并不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君父,他只是个被命运蹉跎玩弄,又被架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可就因为皇帝的这个职位,让这个人的一切决定,都有危害天下的危险:

“陛下,臣有一请。还请陛下恩准。”

李显见他声音微弱,更是难过得不得了:“卿可是要为魏升求官?朕已下旨,封他为太子冼马,并为任城县男……”

魏升是魏元忠长子,早为皇帝拔擢,在东宫任职。如今被提升到太子冼马位置上,那是太子近臣。一家父子侍奉两代君主,皇帝对魏元忠的重视可见一斑。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魏元忠只得又挣扎着起来,给李显道礼谢恩,“只是微臣相信陛下乃是英明睿智之君,并未为儿孙担忧过……”他转而从枕下抽出一封奏折,双手捧到李显跟前,“微臣想请陛下御准此疏。”

李显望着那本奏疏,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魏元忠在此时将奏章呈上,无疑是将此疏作为遗表:“魏卿,这奏疏我日后再看。李院判医术高超,他会把你治好的。”

魏元忠执拗地摇了摇头:“臣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拗不过他,只得将奏疏翻开,他扫了一眼,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这是安西都护府呈奏的那封奏章!”

“是……臣还在其中加了一条,府兵中愿意增长戍边期限的子弟留下来,由朝廷赐给他们田地和赏赐。”

李显的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在奏疏上徘徊,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魏元忠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在为洛北的开边移民政策添砖加瓦,这不仅关系到边疆的稳定,更触及了朝中权贵的切身利益。

“魏卿,你这是何意?”李显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魏元忠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病痛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但他的眼中却透露出坚定的光芒:“陛下,臣这一生,虽有遗憾,但无愧于心。臣深知,边疆稳固,国家方能长治久安。洛北将军的奏疏,虽有争议,但其心可鉴,其策可行。臣斗胆,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沉默了,他知道魏元忠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也清楚,这个决定将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风波。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魏卿,你先休息,朕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李显最终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魏元忠点了点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太子年少,还希望陛下多加宽容。”

“知道了。”李显转身而去。

魏元忠看着李显离开的背影,一股腥甜涌到喉咙中,他张开嘴,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就吐了出来。

景龙三年九月十八日,历经三朝的老臣魏元忠于长安去世。李显为这位肱骨之臣辍朝三日,赐他谥号“文贞”。

九月二十一日,李显回到朝堂的第一日,户部便上书言事,说今年大旱,关中收成不好,长安粮草难运,可否请皇帝及文武百官按照大唐旧例移驾东都洛阳,以减轻关中地区的粮食负担。

李显本想答应,奈何韦后是长安人,政治势力皆在长安,安乐公主又急着看她那“远胜昆明池”的“定昆池”完工。两人向李显进言,说自古没有皇帝迁就粮草的道理,陛下是圣天子,怎么能为粮草左右呢?

李显拗不过她们,只得再度拒绝了户部的请求。太子李重俊上书请皇帝三思,李显盛怒之下,竟将太子也废黜了——朝中自此无人再敢提起“移居洛阳就食”之事。

最终,宰相萧至忠忍无可忍,再度上书,请皇帝同意洛北的奏疏开边移民,放百姓一条西逃的生路。

萧至忠一向温和,连他也言辞激烈,李显的心里便有些复杂。那一日下朝时,他便觉头疼,几度目不能视,等到回到宫中时,只有抬手叫太医来的力气了。

李院判顶着韦皇后的目光为李显诊完脉:“陛下这是旧疾复发了,微臣请以昔年旧法医治。”

“昔年旧法?什么昔年旧法?你说得清楚些。”韦皇后皱眉问。

李院判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他自己一点鼓舞:“昔年陛下在叶静能府中也曾发病,当时是时任右羽林军大将军的洛北将军出手替陛下医治,使陛下复原如初。微臣后来也找洛将军讨论过治疗方案,陛下……臣可否……”

“又是那个小子。”韦皇后皱了皱眉,伏在李显的病榻上:“陛下千金贵体,怎可贸然施针?这……要不请马秦客来看看吧。”

马秦客出身医术世家,一直为韦皇后信任,出入内宫,如今官至散骑常侍。李显知道此人,但还未找他看过病:“李院判……你来为,为朕施针吧。”

李院判有皇帝御准,不再犹豫,当即上前为皇帝施针,他手法比洛北温和许多,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显才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

韦皇后当即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陛下吓死臣妾了……倘若陛下……”

“哭什么,哭什么。”李显一边安慰韦皇后,一边挥手示意宫人将赏赐递给李院判,“朕这不是没事了吗?赶明天,叫李院判把洛北那个方子拿出来吃一吃。朕上次试过,一个月就能好了。”

“陛下如此信任洛北,谁知他……”韦皇后轻轻叹息一声。

李显道:“他也没做错什么,他现在是一方父母官,总要为百姓着想。唉,若不是裹儿胡闹,他现在还在禁军中任职,朝中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一提到安乐公主矫诏之举,连韦皇后也只能偃旗息鼓,她试探着问:“那陛下是打算准许他的奏疏啦?”

“让他试个一年吧。”李显拍了拍韦皇后的手臂,“一年之后,朕再派御史前去察查……”

第169章“洛将军少年英才如此,实在教我等无地自容了!”

一年时日转瞬即过, 景龙五年春日,朝廷如约派出使节前往安西察查改革的情况。

与以往不同,李显特地派出中书舍人苏颋检校安西黜置使领衔使团出行, 反倒把侍御史张孝嵩放在了副使的职位上。

“陛下还是看重洛北。”长安城中的裴氏酒肆之中, 王翰端起酒杯与张孝嵩笑着与张孝嵩道:“苏舍人素有文坛清流的美名,又长于政务,要是他以实情上奏,管教那些攻击洛北的臣子清净下去。”

张孝嵩轻轻一笑:“我倒听说,是苏舍人自己请旨外放出京的。”

“哦?”王翰好奇道:“本朝重内轻外, 在朝臣子皆以在长安任职为清贵。苏舍人同他父亲宰相苏瑰同掌枢密,荣耀一时,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外放?”

“问题就出在这个‘同掌枢密, 荣耀一时’上,父子同居高位,便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挑错。苏舍人大概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 才自请外放。”

张孝嵩抿了一口酒水:

“不过, 朝政对安西好奇之人不在少数,相王还把自己的典签裴耀卿荐往吏部,请吏部授予裴耀卿一个御史职务,随同我们出行。”

“裴耀卿?那位出名的神童么?”王翰笑道:“可惜我现在无官无职, 否则也一定与你们同行。”

张孝嵩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王翰兄,你不是同兵部侍郎张说交好么?不妨请他把你也荐到使团中。”

“张侍郎?”王翰想了想:“张侍郎确实对安西改革颇为关注, 可要往使团中塞个人”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张侍郎同苏舍人并称‘燕许大手笔’,皆是文坛魁首,你王大才子又是声名在外, 只要张侍郎开口,苏舍人一定会答应的。”张孝嵩笑道:“再说, 苏舍人也是好酒之人,前天我和他碰面聚会的时候,已向他提到过你这位好酒的才子啦。”

“好个孝嵩,你现在也学会连环计来了。”王翰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问问。”

二月初,经过张说的推荐,王翰终于如愿以偿,随同使团一道出行。

使团四人之中,最年长的苏颋也不过四十来岁,又都素有才名。于是每到一处,便与当地的官员及地方才子聚会宴饮,同赋诗文,一路留下不少佳作。

八月过半,使团终于来到了离长安六千里之遥的碎叶城郊,此时西域已入秋季,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

几人抬头张望,一只金雕从他们头顶掠过,向着碎叶城的方向飞去。

“一看便知道是到了谁的地界。”张孝嵩手搭凉棚,顺着金雕的方向望向远方:“苏舍人可要命使团快行?想来洛将军的人已经在前方等着我们了。”

苏颋笑着应允,一阵疾驰过后,他们都望见,不远处新修的大路上,有“安西都护府”旗帜高高飘扬。吴钩迎在最前,向苏颋及使团众人道礼:“苏舍人、张御史、裴御史、王公子。将军命我在此迎接诸位,诸位一路辛苦了。”

苏颋笑道:“吴判官客气了,我有一事相问。我自龟兹出发,一路轻装简行,不设仪仗,又刻意加快脚步,将军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吴钩道:“舍人及使团诸公皆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你们虽然轻装简行,但穿越碎叶道时,还是被不少牧民商人看见,我们安西难得遇到这般人物,那些牧人、商人都当成新闻来传了,所以将军自然会知道消息。”

王翰和张孝嵩不由得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笑意——吴钩不愧是大商人出身,把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得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苏颋果然被这话哄得面带笑容,他不再追究行藏泄露的事,只命使团在路边就地休息。那些等候已久的侍从仆役们纷纷上前,为他们奉上新鲜的瓜果和饮水。

裴耀卿年纪最轻,又是第一次外放出京,忍不住拿了串葡萄,就走到路边的荒野中去了:“那边白茫茫的,是什么地方?”

“那边啊。”吴钩亲自把一碟点心奉到苏颋手上,又分神来答裴耀卿的问题:“那是今年扩种的棉花田,如今是收棉花的季节,裴御史若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棉花?”这种作物在长安及各地并不常见,苏颋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与麻类似的衣料作物。用它织出来的布料柔软亲人,比麻布好穿。”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棉布手帕,递给苏颋:“请苏舍人参详。”

苏颋摸了摸那张厚实的棉布,手上的灰尘和汗水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这确实比麻布好上许多。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惭愧,是西突厥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从崖州带来的。这种子比粮食好活些,碱地里也能种。”吴钩道:“阿史那献将军因流放久居崖州,他的几个侍从仆役,都是崖州的黎族子弟。他们善于种棉纺纱,便把这一套教给了安西当地的民众。”

阿史那献流放二十年,回归依旧忠贞报国,在朝中已经传为美谈。苏颋听闻只是叹息:“也算是因祸得福。”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往棉花田地中走去。暖暖的日头下,几个头扎头巾,裙摆系到腰间的妇女正一边拉家常,一边采摘棉花。她们都穿着长袖衣裳,手上戴着手套,棉花丢到背后的竹篓子里,很快那竹篓子里便堆成了一片洁白的雪山。

王翰看着好奇,也伸手要摘一朵,甫一下手,便被多刺的棉株扎了一下:“啊,痛,痛!”

那埋头收棉花的女子们这才发现还有人在看,忙把衣裳放下去,拉起面巾遮住面容。其中一个年岁最大的女子走上前来,高声以吐火罗语骂了几句。

吴钩哑然失笑,只得以吐火罗语向她辩解,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那女子才知道这是“朝廷来的大官”,改以汉语向他们道歉:“实在抱歉,我们一向在田里散漫惯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可别为难我们洛将军啊。”

裴耀卿笑道:“洛将军是个好官吗?他要是个好官,怎么叫你们这些女郎来摘棉花?这棉株多刺,可把你们的手都扎破了。”

“棉花的刺算什么。”那妇女叉起腰,一脸骄傲地道:“我从前被卖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在小酒肆里端盘子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还要时不时挨那天杀的老板打,赚得钱没有几分能到自己手里。现在虽然辛苦,但除了公家的,就是自己的,干起活来多有劲儿啊。”

“你是被卖到这里的?”张孝嵩皱眉问道。

“是,从前动刀兵打仗的时候,被天杀的突骑施人从家乡劫来的。”提起往事,这妇女扭捏了一下:“是洛将军把他们赶跑,还了我们自由身。老爷们,你们听我说,洛将军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了,去年我们刚种”

她说着说着就不免絮絮叨叨,从洛北的政策讲到自家的事情,四人站了半天,连腿都酸了。吴钩才好不容易从她的话里找到一个气口,打断告辞。

《唐律疏议》中,“略(同‘掠’)人略卖人”皆是重罪。即使是“和同相卖(也即经过被卖者同意的买卖)”也是流放大罪。

但到了李显的时代,这条法律已经形同虚设,朝中权贵如定安公主和安乐公主甚至放纵自家的奴仆在街上私自抢掠人口入府为奴。

众人都从长安来,见那妇女骄傲的模样,喉中都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时之间,都默然不语。

吴钩察言观色,轻声笑道:“几位上官,实在抱歉,被这个插曲耽误了行程,如今日到正中,想来将军已在府中等待我们了,请几位同我移步回去吧?”

“哦,”王翰第一个反应过来,率先点头:“诸公,我们走吧,看看洛将军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众人这才应了,接二连三地从棉花田里离开,裴耀卿走在最后,问吴钩道:“我刚刚在心里计算过,这棉花绵延不绝,想是有一千多亩吧?”

饶是吴钩久于世故,面对这样的询问还是忍不住一怔——裴耀卿这位出身长安的清流臣子,哪里来的知识对农事的如此了解?但这神情很快被他自己掩饰下去,他笑着打了个哈哈:

“裴御史果然慧眼,就是算得有些太高了,这棉花也就六百多亩,堪堪够碎叶城中的百姓使用罢了。”

裴耀卿“哦”了一声,终于重新上马奔波。他们路过成片的棉花地和金灿灿的麦田,又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荒野,终于在半日之后,来到了安西衙署的匾额下。

洛北一身紫色官服,已在安西衙署中久候。

苏颋等人被吴钩引入衙署之中,与这位久负盛名的将军打了个照面。

望着洛北那双灿如流金的金色眼眸时,苏颋不自觉地感叹道:“洛将军少年英才如此,实在教我等无地自容了!”

苏颋这感叹也不是无的放矢,苏颋在四十一岁入中书省担任中书舍人,已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与他同行的使团成员中,素有“神童”之名的裴耀卿今年也已经二十九岁,而眼前这位官居三品的洛北将军,竟然只有二十五岁!

洛北躬身道礼:“苏舍人过誉了,我生平憾事,便是不能长于文采,如今有四位才子光临敝地,实在是让我这小小衙署蓬荜生辉。诸位,中午我已经备下宴席和乐舞,还请诸位不要吝惜才华,一道唱和几句,为我这里添添文气啊。”

第170章“我既执掌文馆,便有教化之责。倘若滥用民力,大肆营建,不就是舍本逐末了吗?”

碎叶城的清晨是由鼓声唤起来的。当晨曦的辉光落在琉璃飞瓦上的时候, 一众学生说说笑笑地涌到了碎叶城西的琉璃建筑之中。苏颋及王翰、裴耀卿缀在他们身后,抬头张望,匾额上是硕大的“碎叶文馆”四字。

褚沅一身儒服, 随同在他们身边, 轻声替他们讲解:

“这里就是碎叶城的官学了。我仿照长安,在此地设立‘四门学’、‘算学’、‘律学’、‘医学’、‘农学’、‘工学’及文馆。”

“哦?这样说来,也是与长安的‘六学一馆’相似了?”裴耀卿笑着问道:“可虽说碎叶城无有贵家子弟,不必设‘国子’、‘太学’,可在其余诸学之中, 郡君又去了‘书学’,是何道理?”

褚沅道:“因为在此地,除了学习儒家经典的‘四门学’及‘文馆’外, 其余诸学皆是冬入春出,一季结课,裴御史知道, 书法之道, 不是一个季度能学的完的。何况碎叶苦寒,冬季墨水凝结,就更别想好好学习书道啦。”

“这倒是因地制宜。”苏颋笑道。昔年在长安的文会上,他与褚沅就已经是相识的旧友。他开口说话, 也有为褚沅解围的意思:“只是你把农、医、工等学术提到了这个位置,怕是朝中那些夫子不肯答应啊。”

此时他们已路过殿前的泮池, 自侧廊进入文馆之中。这文馆本身也是一座巨大的藏经阁,别出心裁地设计成多层平顶高塔的模样。

众人入得塔中,却觉得豁然开朗, 他们抬头望去,四下高窗通透, 阳光射入穹顶之中,照亮了顶上镶嵌的湛蓝瓷砖。

“这是什么?”王翰忍不住惊叹一声。

“这是仿照波斯宫殿的制式所建造的穹顶。”褚沅替他们指过四周墙壁上的书橱,书橱中整齐地排布着书卷及经典:“说来惭愧,碎叶这个地方多年遭战火侵扰,想找营造汉家样式的工匠颇为不易。倒是有不少波斯工匠的后人居住在此,找他们来建这大工程可便宜得多了。”

裴耀卿笑道:“我一路走来,但见西域安稳,百姓富足,想来安西都护府一年所收赋税也不低吧?哪里至于让文采出众的褚郡君也满口金银俗物?”

“裴御史这是取笑我了。”褚沅向他投以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西域古来多战,也就洛将军荡平突骑施,击溃突厥以来,百姓才过了些好日子,我既执掌文馆,便有教化之责。倘若滥用民力,大肆营建,不就是舍本逐末了吗?”

苏颋忍不住笑了:“焕之啊,你性情高洁,不喜交游。没到长安文会上领教褚郡君的本事,当年郡君主持文会,评点诗句,入木三分,我等都只有喏喏的份,哪敢和她顶撞哟。”

裴耀卿并不怎么把褚沅放在眼里,可被苏颋这样拿话一点,还是红了脸。他快走几步,忽闻水声潺潺,便拿这个岔开了话头:“这水声是从何而来?”

“从地下来。”褚沅道:“此地的水是以暗渠形式从雪山上引来的。”她快走几步,带众人绕过一道墙壁,两道水渠正不知疲惫地奔涌着,自廊下穿过,流向泮池。

廊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长袍,颈戴珠串,胡人打扮模样的男子,正对着廊下的阳光研究几块玻璃片,见到褚沅,都对她躬身道礼。

褚沅以不甚熟练的异邦话与他们问答,他们也以异邦话向褚沅答话。几句之后,他们也躬身向苏颋等人道礼,才移步向文馆中走去。

“你们在说什么?”王翰在鸣沙的时候,也学过一点突厥话,听着有些相似:“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光什么的?”

“是。”褚沅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在波斯灭国之后出逃昭武九姓的学者后裔,刚刚是在研究如何打磨和放置玻璃片,才能聚焦光的方向。刚刚诸位在文馆中见到的窗户,便是他们的手笔——只要善加引导,这些光线就可以照亮屋内。这样,我们就不必白日在藏经阁中点灯了。”

“有趣。”苏颋摸了摸下巴的胡须:“阿罗憾在长安时,我也和他有过来往。他说波斯文脉鼎盛,却没说他们会醉心于这些奇淫技巧。这样的人,在这里不止一个吧?”

“是。自大食吞灭安国以来,向东逃亡的商人、学者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年高位尊,饱读诗书,熟悉经典之人。相比之下,碎叶城中的儒学子弟就太少了。”

褚沅抬起眼眸,望着蓝天:

“刚刚苏舍人问我,为何不大张文法,反倒将农学、医学、工学等提到高位?我的回答很简单,要弘扬儒学,也得有人来做才行。不怕诸位取笑,如今四门学的课,都还依赖我来带呢。”

王翰道:“褚郡君也不必太自谦了。你既能执掌内学馆,为皇子、公主及诸位女官授课,带这些少年人读读诗书还不简单?”

“我说刚刚怎么有不少女郎也在学子队伍之中,”裴耀卿道:“原来是褚郡君为自己培养学生。”

褚沅摇了摇头:“我只收了四个年轻女子作为弟子,传授诗书,为的是请她们在这里执教碎叶城及附近女童的蒙学。至于裴御史刚刚看到的姑娘们,她们的主业可不是学诗书,是学算学、医学及工学。其中又以工学最多。”

“哦?那些姑娘看着年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什么工学?”裴耀卿问。

“织、染、绣花一类的女工。”褚沅道:“安西都护府在伊逻卢城外有座布坊,一开始是为了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子所设。后来她们经营得当,倒是越做越大,又招收了不少女郎织布、染布、绣花后来多地女子风起效仿,结社集资来做这样的事业,我就特设一科,让她们互相交流。”

苏颋的母亲第五氏也是深受女皇器重的女官,如今也在宫中工作。他沉默片刻,才道:“褚郡君女官出身,怎么关注起这些来了?我还以为,你是仿照宫中内学馆,别开女学,教养女子呢。”

褚沅轻轻笑了:“她们到这里来学这些,也是要读书认字的。我也希望她们能饱读诗书,明白义理。可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她们有一项立身之本。”

“褚郡君这话越说越糊涂了。”王翰挠了挠头:“若诗书不能立身,我真不知天下何以能够立身了。”

褚沅苦笑一声,似乎是不知如何作答。倒是有人从后面开口道:“王翰兄,以诗书立身,这是男人说的话。”

众人转过身来,洛北同张孝嵩一道出现在碧蓝的穹顶之下,两个人皆是长袍束袖,显然都刚从军中来。

几人互相道礼,苏颋才问洛北:“刚刚洛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舍人勿怪,是我轻狂了。”洛北道:“我与王翰兄素来相熟,说笑惯了。可没有贬损诗书的意思。”

苏颋本就想听他的后半句话要说什么,这时候哪顾得上计较这些:“洛将军但说无妨。我想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误解你的。”

“王翰兄说可以以诗书立身,是因为朝廷有科举,每年从州县选拔饱读诗书之人,入朝为官,便是不能为官,也可以开私塾,教导那些想要读书为官的人。”

“但朝廷从来只在民间征召才女入宫为女官,何时为女子开过科举?便是征召入宫,这样的事情能有多少?能激起民间女子人人向学,甚至让百姓之家愿意出资把女孩一道送入学中吗?”

王翰的脸色缓缓地变了,他是真的在鸣沙开过蒙学课的人,自然知道那台下不会有平民女郎。她们或忙于家务,或忙于生计,或忙于子女,甚至有不少人把家中的事务一肩挑了,也要供养夫君上学读书。

难道她们真的知道什么弘扬儒学的大道理吗?不,她们所求的,不过是家中夫君借由诗书做了官,好让全家富贵罢了。

苏颋皱了皱眉:“洛将军这话说得也太世俗了些,难道读书只是为了做官?”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苏舍人,人无世俗不可活啊。我自认才智平庸,不敢肖想赓续文脉这样的万世之功。我之所愿,不过是能让安西军民人人得其食,有其衣,足矣。若还能有片瓦遮头也不枉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

裴耀卿哈哈大笑:“将军这愿望可一点也不小啊。若能治下百姓皆得温饱,便已可称为‘有德’了。”

众人嬉笑一阵,直到下午,才将这偌大的文馆逛完。张孝嵩同洛北走在最后,但见此地大而疏落,处处布置宏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西域太平,你却还非要常备一支亲军不可了。”

这日上午,张孝嵩去城外军营中巡视。起先,他看到洛北营中军纪严明,还颇赞赏了几句。

可等到他看完兵器监,又听说洛北每年夏去草原,秋回碎叶,在草原各部之中选出善骑射、善摔跤的子弟编入营中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自己的这位好友:

“洛将军,为人臣子者,本不该有私兵。只不过因为你是乌特特勤,朝廷法外恩容,准你的部族子弟随行而已。如今西域战事已毕,你为什么还要保留着一支如此强大的私人武装?”

洛北道:“我倒也想马放南山,这样还少出些银钱。但大食、突厥、吐蕃,哪个是省油的灯?假设我稍稍示弱,松弛武备,他们立马就会出兵安西。”

那时张孝嵩并不知道洛北这番话语出自何处,如今站在这宏大的碎叶文馆之内,安西的繁华终于有所实质地落到他的眼前——稍有不慎,这样的繁华就会焚于兵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