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洛北在西域素有积威。这一声断喝到底是把众人震慑了下去。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只留下一群或惊或怖或怯或怕的人, 他们有的把目光投向死者,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洛北——
洛北已扫视了一圈现场,偌大的厅堂之中, 光来访的贵宾就有几百号人, 更不要说往来穿梭的仆役和舞姬,想从这些人口中找到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下定决心,便从桌案上翻身跃出,立在玉阶之上向阿史那献和白莫苾请命:
“大都护,王上, 事发突然,请立刻传召御医救护,并疏散众人。”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 招手示意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起身组织秩序。裴伷先这个新任的长史官当仁不让,当即以汉语、突厥话和西域盛行的吐火罗语招呼众人分批离场。
侍女们把公主搀扶了下去,堂上只留下与此案有关的寥寥数人。匆匆赶来的王宫御医是个年轻的粟特人, 他用骆驼绒毛在老僧的口鼻之前试了又试, 也没等来任何奇迹。
“死者是什么人?”阿史那献温声问一脸悲伤的白莫苾。
白莫苾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叫白迦叶,也是王家子弟,论辈分是我的叔叔。我听说,他小的时候就向往佛法, 长大便遁入佛寺当了僧人,如今已是昭怙厘寺的监院。”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了一眼, 监院这个职务可不简单啊。
虽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佛寺毕竟尚在红尘之中,少不得凡尘俗事。监院便是替寺庙方丈料理这些俗事的人, 他是寺庙的总管,主理一切寺庙的行政事务。
像昭怙厘寺这样的国寺, 监院白迦叶经手的人事与财政只会比裴伷先这位长史官手下的更复杂,他的位置更是无数人觊觎。
想要从这么多人和事中抽丝剥茧出线索,只怕他们俩有的忙了。
他们俩的这番小动作并没有被白莫苾注意到,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小时候我们去昭怙厘寺听法,多是他带着我们玩。龟兹王家的家窟也是托他看护供养。唉,如今他死了,我要去哪里寻人托付呢?”
白莫苾大概是不会缺人托付的——站在昭怙厘寺的山门之前,洛北由衷地想。
他眼前是高峻的围墙和寺庙,鳞次栉比,随着山势绵延不绝。东川水自寺群之中穿过,隔出一东一西两座寺群,佛塔修在河岸边的高坡上,轮廓如同天竺那样上圆下方,宏伟异常。人在这建筑之下被衬得很小,那些很小的僧侣和香客们就穿梭这宏伟的寺群之间,向每一座佛塔叩拜祈祷。
裴伷先爬下马来,他可没有洛北那样的好体魄,昨夜被案子折腾得那样晚,还能在一大清早就起来“拜谒佛寺”。他慢腾腾地把马的缰绳交给仆役,走到洛北身边:
“掌管着这样一群宏伟的大寺,怕白迦叶每年的收入要胜过我这位西域豪商,哼,何况他还不用向朝廷纳税。”
洛北轻轻笑了:“轻声些,伷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位长史官在打寺产的主意?”他见有僧人远远地过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师安好?”
“阿弥陀佛。”那僧人极年少,黑得发红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双眸是亮的:“两位贵客,可是来昭怙厘寺上香?”
裴伷先点了点头:“我与我家公子壮游到此,想来上香,顺便给佛像捐个金身修修功德。敢问小师傅,可是从这里走?”
“哎呀,可真是不巧了两位!昭怙厘寺今日不开。”僧人笑了笑,咧开一嘴白牙,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几乎不带口音:“我刚刚去里头找监院,都被人给赶了出来。”
“找监院?”洛北好奇地问:“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僧人吧?你和监院法师有什么往来?”
“谈不上往来,就是,就是监院法师答应给我一笔”他话到一半,忽而发现不对,拍了拍脑袋,“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两位,两位是要来做功德的对吧。我这里有一笔大大的功德可以做。”
“什么大大的功德?”裴伷先好奇问。
僧人双掌合十:“我是于阗人,六年前随师父周游天竺而来的路上路过东川下游。那有几座小村庄,一直为东川水所苦。我师父便发宏愿,要为那里的老百姓修建堤坝和沟渠,以引些河水灌溉田地。后来,我师父圆寂在河水里,这份宏愿就由我继承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颇为殷切地道:“两位贵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们这救的还不是一个人,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他话还未说完,已有巡院的寺僧走过来,远远地看着他笑:“慧光,你又在那里骗钱了么?!”
“不是骗钱,不是骗钱!”慧光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咪那样跳起来:“是要修水利!”
“从来只有修佛寺佛塔,造像建窟,敬奉三宝 没听过修水利来修功德。”寺僧笑道:“你也和你那师父一样失心疯了么?小心有一天也栽到水里去!”
“我师父没有失心疯!”慧光气冲冲地要过去理论。
那寺僧人高马大,手中还有一根铁棍,见他过来,只把铁棍在手中掂了掂:“喂,上回还没被打够么!”
眼见着两人要起冲突,洛北赶忙上前,一手把那小僧挡开,一手拂开寺僧手中的铁棍:“佛教清净之地,何必喊打喊杀的。”
他足足高了那小僧半个头还多,轻轻一挡就让那小僧动弹不得:“呜呜呜!坏人!你都听到了,他诽谤我师父,凭什么不让我教训他!”
那寺僧也不买他的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教我!”说罢便把铁棍照他上身扫了过来。
洛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劝架劝得两边不讨好的情况,他只得发力拎起那小僧的衣袍,把他丢在一边,又反身下折,做了个铁马桥躲过这一棍。
看文会员裙VX(Maeve-0)
那寺僧极少遇到这样难缠的人物,反手便要抽棍再打。洛北已起身,一双手牢牢抓住了那棍子的另外一端。
他看着双手纤长,却并不文弱,一双手如铁铸一般,寺僧是挣也挣不开,挪也挪不动,几下差点没了力气,便被洛北轻轻一抽,把棍子抽了开去。
洛北把铁棍掷在一边:“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止戈休战了。”
那寺僧被他一带,没吃准重心,顺势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满面都是灰尘。他气得嘴唇发白,兀自拍了拍衣袍从地上爬起来:“你们竟敢在昭怙厘寺前闹事!我要告诉方丈去!”
“我们可没有!”裴伷先正要解释,却见那寺僧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正要转身叫那慧光,谁料那小僧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我就说应该带着仪仗和卫队来,巴彦将军要是知道”
“他被我派去找阿拔思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且他就算是知道,来昭怙厘寺拜访方丈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吧?”洛北摊开双手。
两人沿着山坡上的台阶缓步而上。一路都有极为虔诚的龟兹人带着香花和金银来供养佛祖,还有三五女眷,结伴而行。在众人之间,他们这样两手空空的人倒显得有些奇怪。
裴伷先压低声音,以极轻的突厥话在洛北耳边道:“我粗略地估计过,今日非年非节,来供奉的人数也如此之多。只怕光在供奉这一件事上,这些寺院每年便能收到数万钱。”
洛北虽知寺庙豪富,但也不知道寺庙能豪富到这样的地步:“此话当真?”
“这还是少算了,莫忘了还有法会、法事、年节,至于寺庙的寺田、寺产,那更是不可胜数了。”裴伷先道,他话音未落,远远地就有一群拿着铁棍的僧人在寺僧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那寺僧身上的尘土还没拍干净,显得分外狼狈,一见洛北和裴伷先,忙伸手指了指他们:
“师兄,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寺庙门口伙同那个小疯子慧光闹事!”
那护院僧人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好歹受过佛法滋养,他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是来礼佛的?”
裴伷先以吐火罗语道:“我与我家公子是壮游到此,想来拜谒佛寺,并寻机会做些功德,刚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有意冒犯贵刹。”他说着,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裴伷先既能从流犯做到富甲一方的大商人,除却洛北作为“乌特特勤”的帮扶外,自己也颇有本事。
别的不论,就单在说话这门道上,他是极有心得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件事,是处处轻描淡写,每每都给几边留了颜面。
那护院僧人脸色越听越好看,越听手中的棍棒越拿不稳,末了,那护院僧人忍不住双手一合十,微笑道:
“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位贵客见谅。两位既从长安来,不如在敝寺多留些日子,敝寺后山还有些佛窟壁画,极为精美,若能在此地供奉佛窟一座,那是大大的功德呀。”
“好说,好说。”裴伷先笑道。
他们说话间正要往寺庙中走,先前那摔了跤的僧人忽而不干了:“护院师兄!你莫要被这两个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看他们穿的衣裳,连仆从都不带,能有多少银钱?!我看他们一定是来寺庙闹事的!”
裴伷先不慌不忙:“我与我家公子都喜欢清净,不喜欢有人追随。”
“这”护院僧人有些为难。
“护院师兄,你看,你看,我这大牙都磕了一半!”那僧人露出一口鲜血:“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护院僧人皱了皱眉:“两位,若见了血,确乎有些严重。还请两位和我一道进院去面见知客师兄。”
裴伷先好声好气:“大师,我与我家公子今日是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可否等我们先面见方丈之后,再来寻知客法师?”
有了护院僧人撑腰,那巡查僧人顿时有了底气:“你们两个危险分子,还想去见方丈?!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洛北在那边听他们掰扯了小半日,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他冷起那张俊朗面容,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只令牌,丢到那护院僧人手上: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奉命察查监院白迦叶被害案。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第152章“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将军见谅。”
“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 还请将军见谅。”
昭怙厘寺的禅房就修在山体之上,洛北通过木栈道登入室中,便觉一股阴凉扑面而来。墙壁上以彩绘描画着文殊菩萨的经变故事, 在他们的头顶, 一个个飞天或抱乐器,或缠彩带,或洒飞花,漫天飞舞。
洛北坐在上座的位置,手边是一盏方丈亲自捧上的清茶。老方丈的年纪比死去的监院白迦叶还要大, 身板却挺得笔直,身体极清瘦,一把雪白的胡须飘在胸前, 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洛北抿了一口清茶,轻轻往面前的矮桌上一放:“大师多礼了,我本不欲打扰佛门宝地, 奈何事涉生死, 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话语极客气,神情却很冷漠。方丈便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得坐在一边,以生疏的汉话轻声道:
“……将军到访, 是令敝寺蓬荜生辉的好事。至于监院师弟之事,老衲业已知晓, 将军今日拜访,是怀疑寺中有人与此案有关?”
洛北从袖间取出一只纸包,轻轻铺开在方丈面前:“这是宫中御医从监院法师随身所带的佛珠上检出了毒药。这是一味叫做铅丹的毒药, 它的用途么……我不说怕方丈也知道。”
那铅丹的粉末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橙红色,这样鲜艳的颜料多是用于佛窟之中的壁画上。能使用这种毒药的人, 必与佛寺关系极深,方丈对此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嘴唇:“这可是事关重大,不知道将军目前可有怀疑对象?”
洛北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方丈一眼:“我这里可没有,难道说,大师心中有个人名?”
他似乎有些腻烦这套迎来送往,互相试探的把戏,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打断了方丈未出口的辩解。
方丈站在那里,面上似微有愠色,只是碍于洛北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出来。他坐到了另外一侧:
“将军这是什么话,我若知道有人要谋害师弟,难道会坐视不理么?”
“方丈大师,我想将军绝不是这个意思。”裴伷先适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监院大师被人谋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毙在酒宴之上,如今伊逻卢城中已是人心惶惶。我与将军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查明真相。现在说怀疑,还太早了。我们此来,只是想得到法师的协助而已。”
他温言细语,神态谦卑,把方丈的火气抚平了不少。方丈也就着他给的台阶走了下来:“既然如此,请将军和裴长史吩咐吧。”
片刻之后,洛北与裴伷先重新走在高高的木栈道之上,一个青年僧人在前面为他们开路。他的眉骨平矮,双目有神,一张圆圆的面容上洋溢着慈和的笑容——方丈介绍说,此人是监院的弟子,从汉地来的僧人博明。
“师父的禅房离方丈法师不远。”他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给洛北和裴伷先介绍寺庙中的情况,几个追逐打闹的小沙弥自他身边穿过,险些撞在他的腰上。
“小心!”博明眼疾手快地一手拉过一个:“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在木栈道上打闹么?”
“知道了,博明师叔!”几个孩子一起停下,齐齐地喊道。博明这才挥了挥手,把他们都放了过去。可他们一到博明背后,没走几步,就又开始打打闹闹起来。
裴伷先笑道:“这几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哦,近些年来西域多战事,有不少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寺中收留了不少。”博明道:“他们可以学佛经,也可以学画壁画、画佛像,师父还专门拨了笔款项,给他们每餐添些餐食。”
洛北静默不言,只站在那里,望着滔滔河水自木栈道下而过。
裴伷先慨叹道:“监院法师慈悲为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啊。”
“师父待人一向很好,平日对我们也是关爱有加。”说到此处,博明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他虽是龟兹王族出身,又做了监院,却从来不讲排场,不求奢侈,我们要给他端茶倒水,他都会拒绝……唉,可惜……”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停在一处禅房之前,博明躬身道礼,把他们让了进去。
监院的禅房墙壁上也画着彩绘,画着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中,佛祖讲经说法的胜景。亭台楼阁之中,笙鼓齐鸣,漫天神佛恭听说法,下方两位天女正在舞蹈。这壁画的色调比方丈房中鲜明得多,洛北不禁停在那里,细细地观摩起壁画来。
裴伷先已在房中寻了一圈,在书桌上找到几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稿,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草稿,很快就认出这是白迦叶计算某样款项时遗留的草稿,他拉了拉洛北的衣袖,轻声以突厥话道:
“将军,这里的账目怕都是从这位监院手中过的……而且,我担保他有两套账本。”
洛北知他是个财会的行家,却没想到他能从几张草稿上看出这许多门道,他轻轻一笑:“方丈法师的那本,一会儿我去问他要。至于真的那本……”
“我刚刚在房中翻了,没有翻到。不过也是,我要是白迦叶,必然要把这账本藏在一个妥帖之处才是。”裴伷先道。
洛北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壁画:“伷先,你看这几处飘带,是不是个文字的形状?”
裴伷先顺着他的提示望过去,正好在墙壁曲折处找到一串飞舞的飘带,他打量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什么:
“文字?这好像只是飞舞的飘带吧?”
“不,这是文字。”洛北摇了摇头,“壁画绘画素有定规,工匠绝不可能拂逆法师心意私自在壁画上画些无意义的彩带。”
裴伷先也通晓西域诸多文字,但他端详壁画许久,也没找到方向:“可惜西域语言庞杂,我虽然通晓其中不少,也很难破解出其中含义,就连它的来源也不知道。”
洛北点了点头,他干脆从桌上抽了张纸,将这串飘带都抄录下来,又塞在怀中:“博明,可否烦请你带我们去见方丈法师?”
一听说要账本,方丈法师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橙,最终落在了一片灰败上:“将军,寺中账目乃是本寺私事,恐怕不好放在公堂之上。”
裴伷先笑道:“方丈法师误会了,洛将军的意思是由我二人来看这本账本,不会展示在公堂上的。”
方丈法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显得有些为难:“这账本涉及寺中诸多事务,若随意让人查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洛北微微颔首,语气坚定:“方丈大师,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此事关乎重大,我们必须查明真相。若方丈大师担心账本外泄,我可以保证,看完之后立即归还,并且不会透露给其他人。”
方丈法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将军如此坚持,老衲就破例一次。但请将军保证,看过之后不得外传。”
“没问题。明日同时,我来归还账册。”洛北躬身道谢。
小半个时辰之后,安西都护府衙署,书房。
几个仆从把从昭怙厘寺拿来的红木书箱搬入了书房之中。他们轻手轻脚地放下书箱,又把其中的账册一本本取出来,用细白的干毛巾擦过之后,一卷卷放在桌上。
“这可是个大工程。”裴伷先坐在书桌边,率先翻起了第一卷,“那方丈法师没耍滑头,真的给了我们三年的账册。”
洛北真羡慕他还有说话的好心情:“莫要多说了,埋头看吧,明日便要把这些账册都还回去。”
裴伷先笑道:“公子呀,你当我这个西域豪商家中不养几个帐房先生的么?你等着,我这就派人去通传。”他说罢就要招呼外头的仆从。
洛北快走几步,对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人可靠,但现在……不是把此事公之于众的时间。昭怙厘寺时间悠久,这些和尚们都是历代龟兹王的上宾,在龟兹很得人心,贸然和他们起冲突,不仅在伊逻卢城中难以解决,还会被有心人上奏到朝廷去。”
裴伷先闻言,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朝中贵人崇尚佛道,各个争相营造佛寺和佛像……确实不宜过早惊动众人。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疑惑。出了这样的大案,只怕将军是一定要将原委始末上奏朝廷的,到了那个时候,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就会有不少人站在将军这边,要求裁撤佛寺,清查寺产,解放寺奴了。”
褚沅笑道。
洛北转过身去,褚沅手边拎了只方正的四层食盒,正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从褚沅手中接过食盒,一打开,便是香气扑鼻的杏酱羊肉味道。
裴伷先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也察觉到腹中饥饿,便凑过去拿起了筷子:“褚郡君可否说得再透彻些?”
褚沅轻声道:“朝中不少贵人虽然看重佛教,但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将朝廷赋税和皇家私库用于修庙造像这样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只要拿准时机,寻出昭怙厘寺中有人作恶的铁证交上去,必会在朝中引起新一轮的风浪。”
她说着说着,见洛北和裴伷先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怎么,我说的若有错处,还请两位指教我。”
洛北轻轻一笑:“我早和伷先说过,论朝政的这些门道,你不亚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不错,譬如昭怙厘寺中有人私通突厥,或是与吐蕃勾结……有了‘里通外敌,阴谋叛国’这八个字,朝中的那些人就再也无法干涉我的处置了。”
裴伷先顿感责任重大,他匆忙扒了几口吃的,又坐回桌子边:“公子放心,我定要把这本账册的破绽寻出来。”
“我也会看账目,我一起看。”褚沅自告奋勇。
第153章“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有他们二人自告奋勇, 洛北便能自然地从文牍之中抽身而出,他又换了身寻常装扮,带上长弓与箭囊, 借口打猎, 一路打马出了伊逻卢城。
他顺着东川水一路向下走,走了约莫十五里,才看到那僧人慧光所说的几个村落。这里的建筑与中原不同,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地基是沙石, 屋基却是一根根立起来的胡杨木。墙体之间用红柳树枝条编织在一起。
有个老人正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洛北自然地走上前去,以吐火罗话和他攀谈:“老人家, 我打猎路过了这里,问你讨碗水喝。”
“哦,水啊, 屋子里有, 你自己舀来喝吧。”老人瞥了他一眼:“你的吐火罗话说得还不错么。”
“和过往的商队学过几句。”洛北穿过长廊,进了屋中,客厅里修了一只大炕,炕上铺着破旧的毡子。一端放着几个箱子, 一端整齐地堆放着被褥和枕头。
洛北从屋子角落的大瓮中舀了半勺水,喝了一口, 毫不意外地尝到了满嘴的泥沙味道——东川是赤河的支流,赤河流淌过沙漠,富有泥沙, 并不稀奇。
洛北面上不表,缓缓地把那半勺水喝下去, 才与老者攀谈:
“老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从前还有地可种。三年前一场大水,把我的地全毁了。”老人道,“我就改了营生,靠染布挣点辛苦钱。”
“三年前的大水”洛北微微皱眉,他怎么不记得三年前赤河发过大水?但此刻多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只把此事记在心里,等着回去查阅安西衙署里的档案,“老人家可否让我看看布?”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从后院取下几块新染的布料:“客人要不看看吧,这红花染的布料可好看了。”
洛北接过那几块布料,这老人染色手艺不错,虽在乡野之中,也染出了桃红色的布料——若将这布料反复浸染数次,便可以浸染出大红色:“这颜色倒是好看,老人家卖我几块可好?”
他怜惜眼前这个老人孤寡,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大钱,排在桌上:“拿一块布料来,剩下的便是水钱。”
老人诚惶诚恐地接过:“这,这太多了。”
“不多。”洛北笑一笑,又问:“不过这染布可是个费工费时的活计,老人家怎么会干这样的活呢?”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就要说三年前那场大水了,那时候地毁了,家也没了。我们好多人,就聚在洪水边哭。结果来了个带着小弟子的僧人,他说他会染布,就教了我们这技巧,我们才有了口饭吃。”
洛北已猜到他说的是那昭怙厘寺外的小沙弥慧光和他的师傅,闻言不禁有些感叹:“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
“后来那法师就说,要给我们修水渠,帮我们把这东川水治理起来。结果,去年夏天发水的时候,他自己跌倒在河里,没能救上来。”老人叹了口气:“他们都说,这个人要以凡人之躯对抗洪水,这是犯忌讳的。所以神佛派人把他收了回去。我却不能相信。可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
洛北凛然道:“我也不信,老人家,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和这老人白话几句,方起身告辞,牵起马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慧光带着几个小沙弥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此地离昭怙厘寺尚有一段距离,他们大概是走了好久才到这里的:“慧光!”
慧光停下步子,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见过公子。公子怎么到这乡下地方来了?”
“上午听你说,此地百姓久为东川水所苦,所以来看看情况。”洛北跳下马来,见他和那几个小沙弥都面露疲惫,问:“你们呢?大老远地来做什么?”
“这几个小子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慧光指了指那几个孩子,“我带他们到村子里化些斋饭来用。村子里的好多人都和我师傅认识,对我们可好了。”
洛北心念一动:上午博明言之凿凿,说他的师父监院白迦叶为这些孩子留了款项,如今又发生了孩子吃不饱的情况。这其中必有一个人在说谎。
“你们饿了?为什么不在伊逻卢城里化缘?”洛北问道,“伊逻卢城也有不少人家敬奉三宝,在那里找些吃的,总比跑个十几里地到这里容易吧?”
“不行!”其中一个小沙弥哭丧着脸道:“师父们不许我们在伊逻卢城里讨吃的,被发现了是要挨打的!我就挨过打,呜呜呜,可疼了。”
他涕泪横流,把原本就灰尘扑扑的脸哭得像个花猫似的,洛北又没带手帕在身上,只得抽出那块新买的布料,替这孩子擦了擦脸:“好了,不要哭了,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去吧。你们想吃什么?”
“馕饼!”“奶酪!”“烤包子!”
“好。”洛北站起身,“我看天气不好,一会儿可能要下雪,你们不要再往下游那边去了,往城中折返吧。我骑马来回,脚程比你们快得多,一会儿,我们在路上找个清净地方把饭吃了,不让你们回去挨打,好么?”
“好!”几人齐声叫道。
出伊逻卢城外五里处,有一片金黄的胡杨林。洛北买回食物,又在地上铺起了毡毯,邀请众沙弥和那叫慧光的僧人一起坐下。
慧光瞪大双眼,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公子,你不是一般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眉眼微弯。
“这些东西要不少银钱呢。”慧光狼吞虎咽地咬下小半块馕饼:“这面粉可是精面,我好久没吃过精面的馕饼了。”
洛北笑道:“那你们就多吃些吧。对了,我有个问题,昭怙厘寺是座大寺,每日上香供奉的人不计其数,你们几个怎么会吃不饱?”
其中一个小沙弥一边咬烤包子一边道:“我们在寺里没有多少固定吃食的。想要多的吃食,得去让那些贵人们赏银钱给我们,靠那些银钱换吃的。”
“就是。”另外一个小沙弥附和:“可自从我们换了位大都护,来昭怙厘寺的达官贵人少了不少,哪有那么多贵人赏钱呢?”
洛北这下真有些好奇了,他身子前倾,笑道:“这和换了位大都护有什么关系?”
“公子,一看你就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慧光故作老成地慨叹道:“我问你,当今的安西大都护姓什么?”
洛北见他故意卖关子,只觉得好笑,便答了:“阿史那啊?”
“是,阿史那氏是突厥的皇族姓氏。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号称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呢。”慧光道:“突厥人是信奉祖先和山神的民族,不信佛教,信祆教。所以这些贵人们就不能借着出入昭怙厘寺的机会打听他的情况,和他偶遇,也不能借礼佛去讨上司的欢心了。”
洛北哈哈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他自己不信鬼神,在这上头也就没有那么留意:“慧光,你果然人如其名,是个有大智慧的。”
“平白无故地夸我做什么?”慧光抹了抹嘴,“公子不会也想借着礼佛去讨好大都护吧?”
洛北笑而不语,反倒站起身:“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就可以回城了。”
那几个小沙弥也将盘中的餐食一扫而空,正轮流拿那块桃红色的布料擦脸,那布料染得不甚均匀,颜色已经渗了一些出来,留在他们脸上,像飞起了几片红霞。
几个小沙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公子这块布是从村子里买的?”慧光注意到这边,忙过来看了看:“这好像是我师父说过的技法”
“不错,这就是你师父教出的徒弟染的,染的不错。”洛北道:“所以我买了一块想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慧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点兴奋神色:“公子,你是做生意的人吧?我也会染布,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染!”
洛北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秃头:“慧光法师,你可是个和尚,一日到晚地想这些生意的事情做什么?”
“赚钱么!”慧光理直气壮地回驳他:“赚到了钱我就可以修水利,修了水利,我我就能完成师父的宏愿了!”
洛北笑了:“兴修水利,并不是你和你师父两个人的事情。它理应由大唐官府出面。”
“我不管官府的想法,师父发了宏愿,我就要把此事做成。”慧光执拗地道。
他身上有种难得的执着劲儿,洛北也就不再管他,一路护着他们进了伊逻卢城才罢。
等他回到安西衙署之中时,裴伷先和褚沅已经看完了账册,坐在桌边聊着什么,见他进来,纷纷道礼:
“公子。”“将军。”
“两位好快的动作啊。”洛北坐到他俩身侧:“这么多账册,一个下午不到,就看完了?”
裴伷先笑了笑:“公子,可不是我和褚郡君偷懒,这账册,属实没有什么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他拉过那只大箱,呈到洛北面前。那箱中的账册被分为两堆,左边那堆高,右边那堆低。左边那堆更旧一些,右边那堆更新一些。
“左边的是我们已经看完的。”
褚沅轻轻走过来,半蹲下身,指着账册,仰头向洛北解释:
“其实我和裴公看到第三本的时候,便已断定这是一本假账。但我们更好奇的是,这假账到底假在何处。所以我们花了些时间做了些对比,发现从前年到去年,账本上遮盖的都是收入,也就是说收了很多不该收的钱。”
洛北点了点头,以昭怙厘寺中僧人们的那套作风,收不该收的钱只怕也是常见的事情:“那右边这些是今年的?”
“是,今年则是支出有很多疏漏,应当是在遮盖不该花的钱。”裴伷先接过褚沅的话头:“而且,今年的这些账本错写、漏写实在太多,它已经不能被称为是合格的账本了。所以,也没有多少价值。”
洛北轻声道:“明白了,这样看来,监院白迦叶所中的毒,应当就是在今年年初被人下的。可是为什么呢?”
第154章“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洛北是在自言自语, 声音很轻,却让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和沉默。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个扑朔迷离, 错综复杂的案件背后不止是一个昭怙厘寺。
“这就像理一团乱麻。”裴伷先双手放在脑后, 向后仰卧在胡床上:“现在这条线头扯出了更乱的线头,公子,我建议呀,咱们要不放弃这头,从另外一个突出的线头整理吧。”
洛北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 新开的那家酒肆?”
“不错,我已经派人去探查过,那家酒肆叫做‘婆罗陀’, 是天竺教中辩才女神的名字。”裴伷先道,“幕后老板是叫个康无量的粟特人,是近一两年冒出来的新角色, 商场上传说, 他背后有龟兹王族的支持。”
洛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在伊逻卢城中办成事,不给自己找个靠山是不成的。我好奇的是,这酒肆到底有什么门道,让它成为伊逻卢城中最受人追捧的地方。”
“美人。”裴伷先道:“据说里面的舞姬会扮成飞天的模样, 以乐声在空中起舞,那情景, 就像咱们今日下午看到描绘西方极乐世界的壁画一样。公子,要不我们去探探吧?”
“你要去看热闹可以,不要拽着我。”洛北重新坐下身, 翻起一本他从衙署借来的地方志。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知道公子是担忧我们俩的脸一起出现,就会打草惊蛇。放心吧, 没摸出门道之前,我是不会去送上门的。就算送上门,也会改换形貌。”
褚沅想了想,歪头望向她兄长:“将军,要不,我去吧?”
裴伷先看了一眼褚沅,又看了看洛北:“这倒是个好想法,公子,褚郡君就在那晚的宴会上露过面,又是华服打扮,她若能改换形貌,潜入酒肆之中,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不行。”洛北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又看了一眼褚沅:“我不许你去冒这种险。”
“我不扮成舞女歌姬就行了。”褚沅笑道,她微微佝偻起腰背,做出一副垂垂老态:“我从前替女皇做事的时候,还扮成过老妪模样,我就扮个浆洗衣裳的漂妇去里面看看。”
她声音一变,虽未改换形貌,看着正如一个老妇模样。
裴伷先正要说话,却看到洛北起身,冷下脸来对褚沅摇了摇头:“不行。扮成什么模样都不许去。”
他难得对褚沅也如此严正。褚沅只得低下头来,道了声是。
氛围一时沉郁下去,三人都静默不语。忽而,褚沅起身,奔向窗边,将窗口撑开一条缝隙:“将军,裴公,你们看,下雪了。”
那两人来到窗边一看,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黑灰一片的天色里,雪花正成朵成朵地从空中飘落。褚沅道:“这样吧,干想也没有结果,我去厨房拿些点心和热酒来,我们边喝边想。”
她动作麻利,很快桌上便摆起了四五样精致点心,铜炉之上,一只通体晶莹的玉瓶置在温水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裴伷先也不谦让,当仁不让地坐在酒桌边,用一块细布包着玉瓶拿起,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好味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葡萄酒吧。来,公子,你我先喝一杯——”
“这是为什么?”洛北已伸手将杯子递了过去,面上却还不免一问。
裴伷先想了想:“这还真有些难到我了,要不,就为了公子‘雪夜破牙帐’的功绩如何?想来彼时碎叶城的大雪,比今日要大得多吧。”
洛北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奔到门口:“叶若,可否去请城中最大的祆寺的祭司来与我相见?”
那祭司是个青年,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要见他,忙不迭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把金腰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才敢来衙署觐见,一见面,就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参见将军!”
洛北把他扶了起来,瞥见他的高鼻梁,宽额头,还有深绿色的眼眸,猜出他是波斯遗族:“阁下是金山郡公阿罗憾的亲族吧?”
“是,是。小人本名阿尔敏,小人的父亲正是随同王子来到中原的。”阿尔敏诚惶诚恐地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他只敢坐小半个椅面,小腿微微用力,才撑住了自己:“请问将军突然召见我,有什么见教么?”
“我是想问你之前突骑施占据城中的事情。”洛北道。
阿尔敏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我们寺中绝无和突骑施人勾结的事情!战事还没开,我们就从信众中的粟特商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做好准备,以金银赎买了自身的安全。”
洛北点了点头:“那其他的寺庙呢?也是这么做的?”
“这,这就不好说了。”阿尔敏的目光投到了面前的地板上:“突骑施占据此城时,正是小人的父亲执掌庶务,他今年秋天刚刚去世。”
“此事我知道。”洛北再度示意他坐下:“你初掌事,有些事情记得不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想问的是,当时,昭怙厘寺是怎么做的?”
他有意拉高尾音,故意让阿尔敏察觉到他的意思。阿尔敏心领神会,立刻道:“佛寺的信众多以本地人和汉人为主,不知消息。所以,战端一开,都四散到东川下游的村庄里去了。”
“明白了。”洛北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他们是到今年年初才回到寺中的,对不对?”
阿尔敏猛地一拍手:“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来找我问。把我吓了一跳。不错,不错。他们是年初大都护收复伊逻卢城后才回到城中的。当时那副狼狈样子可是传遍了城中,此事过后,昭怙厘寺的香火少了不少。人们再也不信给昭怙厘寺的平安捐能保佑他们度过兵灾了。”
“‘平安捐’?”洛北微微皱眉。
阿尔敏道:“事情是这样,三年前,当时的龟兹老王梦中遇鬼,梦见自己周游地狱,还在一面水晶镜中看到了兵祸摧毁伊逻卢城的景象。他醒来之后,召高僧大德入宫解梦。”
“那些僧人说,这是预示,预示着战争即将开始。所以,老王为了避免兵祸,保伊逻卢城平安,带头捐出不少黄金白银,为昭怙厘寺塑了一尊大佛。后来城中达官贵人纷纷效仿,捐了不少钱。时人呼为‘平安捐’。”
洛北冷笑了一声:“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将军是有所不知。突骑施进城后,大肆屠杀,收敛财宝,这些人不少都在兵祸中丧生。”阿尔敏道:“即使没有死,也都散尽家财。要靠自己和昭怙厘寺争斗,怎么斗得过呀?”
洛北问:“他们不能找官府出面?”
阿尔敏笑了:“将军,天底下哪个官府也不能让寺庙把信徒自愿捐助的钱退回来的啊。更何况,可汗殿下笃信祆教——他们才不敢到可汗殿下那里去触霉头。”
洛北颔首,经过阿尔敏这番讲述,他总算在迷雾之中寻到了一些新的线头。只是为了避免被阿尔敏察觉,他需要另寻些话头来结束今日的话题:“你的家族出身萨珊波斯,应当对大食人很了解吧?”
两人宾主尽欢,洛北亲自把阿尔敏送出门外。裴伷先和褚沅才一左一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公子的神情,应当是有些想法了?”
“是。”洛北干脆铺展开一张白纸,写下几个时间点:
“伊逻卢城从三年前开始,发生了数件大事。我将它一一写在纸上。其一,是三年前,龟兹老王做了噩梦,伊逻卢城始行‘平安捐’。与此同时,东川水泛滥,淹没了下游的村庄。其二,是一年前,突骑施人入城,僧人逃到城外避难,老王被杀。其三,今年年初,我们收复西域,僧人回到伊逻卢城中,‘平安捐’停止,‘婆罗陀’酒肆崛起。”
裴伷先和褚沅对着纸张参详片刻,裴伷先忽而伸出手指:“假设,‘婆罗陀’酒肆与平安捐有关,那就说明——龟兹王族中有人察觉到了‘平安捐’不过是无稽之谈,并威胁昭怙厘寺用金钱让他们守口如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的账本上支出不对。”
洛北不置可否,又以鼓励的目光望向褚沅:“沅儿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赞成‘婆罗陀’酒肆与昭怙厘寺的支出有关的观点。我揣度,‘平安捐’的秘密,不足以让昭怙厘寺付出这么多金钱。”褚沅想了想:“毕竟,突骑施骑兵兵临城下的当日,城中便人人都知道这‘平安捐’只是一个骗局。”
裴伷先道:“但恐怕只有龟兹王族有能力与昭怙厘寺对抗,让昭怙厘寺中的这些所谓‘高僧大德’身败名裂。”
“这样说也有道理。”褚沅伸手托着下巴:“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漏了过去。”
“还有一些线索,我们没有用上。”洛北俯身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人名:“今年死去的监院白迦叶,一年前死去的龟兹老王和慧光的老师这些人必然和这个阴谋有关。但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具体的联系。”
“还有,‘婆罗陀’酒肆,既然它背后有如此复杂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多问一句,这个龟兹王族子弟,拿了这么多银钱,不用来自己享乐,却用来开办一家酒肆,招揽失意的龟兹王族子弟,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155章地狱变
案件再一次陷入僵局之中, 众人苦思冥想,也不得结果,最终还是府中的打更声惊醒了众人。洛北难得一推案卷, 轻声道:“左右不得结果, 不如早些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雪犹未停,院外已经迎来了咋咋呼呼的新客。巴彦带着阿拔思在安西衙署中转悠:“这地方可比碎叶城里要气派许多。”
“阿拔思。”洛北起身晨练,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葛逻禄人的情况如何?”
“按照将军的嘱咐, 抚一派,拉一派,打一派, 已将他们平定下去了。”阿拔思向他道了个大礼:“领头叛乱的两个首领和他们的家眷已经被我羁押到碎叶城,等待将军的发落。”
“做得好,我立刻起草奏章, 为你和将士们表功。”洛北笑道。
阿拔思摇了摇头:“我这算什么功!那些葛逻禄人知道我们才随将军荡平突骑施, 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望风而降。”他看洛北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平静,试探地道:“将军这里有什么麻烦?我听巴彦老弟说,是碰到了一桩迷案?”
“确实是一桩迷案。”洛北微微皱眉——自来到伊逻卢城之后, 他总觉得自己皱眉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牵涉了诸多势力,非一时能解。今日早上, 我还要把可能的证物还给一个可能的凶手。”
阿拔思道:“那将军不是很危险?我提军随将军同去吧。”
“现在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洛北摆了摆手,“巴彦带十个人和我一道去就行。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扣在寺庙里。”
东川水滔滔流淌,巴彦和几个侍卫轮次拎着那只红木书箱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权作比较气力的游戏。洛北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将一件衬着羊毛毡的披袄披在身上, 走在最后。
他已经断定,昭怙厘寺的方丈必是此案的重要人物,但他此刻毫无能把这位方丈邀来安西衙署询问的证据。
“哎,小心!”
他沉思之间,几个小沙弥打打闹闹地下了台阶,几个侍卫分在各处,此刻要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撞在洛北身上。
洛北久在战阵之中熬打,这一下也没怎么样。那少年却被撞出去几个台阶,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唉哟”“唉哟”地叫了两声,霎是可怜。
洛北走过去要搀他。那少年从指缝之间看到是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你呀,公子!”
竟是慧光。
“慧光?”洛北温言叫他:“又没钱吃饭了?”
“不是,不是。今日我们要跟着博明法师去画壁画。”慧光笑道:“他管饭,还给我工钱。我还想着今天问问他监院法师的那笔修水利的款子能不能拨给我呢。”
洛北见这少年僧人开口闭口都是世俗经济,忍不住笑了:“你还会画壁画?”
“师父教过!”慧光道:“他还来这儿给监院法师画过壁画呢。”
洛北心念一动,从袖中拿出抄录的那页壁画递到慧光面前:“那你可认得这个?”
“这个?画不成画,字不成字的,我不不对,”慧光凑近了看,天光晦暗,他看了好久才看清楚:“我好像在什么洞窟里见过。”
“是么?”洛北半蹲下身,把纸片平铺在他面前:“你认清楚了?”
“不光我见过,那几个应该也见过的!”慧光招呼那几个小沙弥过来,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都说曾经见过。洛北便留了两个侍卫在此地看守账册,自己带上剩下的人与跟着慧光绕到寺后的山崖上一探究竟。
山崖上洞窟林立,有的用作禅房、礼拜室,更多的则绘以壁画,成为供人参拜和瞻仰的佛窟。慧光带着洛北走进石窟,遥遥地指了指西壁的上方:“那就是?”
洛北四处打量,此地是一个以“佛祖涅槃”为主题的卧佛窟。南壁上塑着迦叶佛,象征过去。北壁塑着弥勒佛,象征未来。窟顶绘着九方净土变。而他正对面的,则是一座侧卧的佛像,象征着涅槃之中的释迦摩尼。
那处丝带就飘舞在佛像左耳的上方,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这是卧佛身后一众举哀壁画中的装饰。洛北凑上前去,伸手叩了叩丝带所绘的位置。声音空鼓,显然,这西壁之后是有空间的。
他左右打量一番,终究还是抽出佩刀,用刀柄探向中央小龛处,什么动静都没有。
洛北略微沉吟片刻,又以刀柄在小龛前连叩十下。这一下才算奏了效,小龛打开,露出其中所绘的最后一方净土,直到此时,连同窟顶的九方净土变一起,十方净土终于现于人前。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洞窟之中响起,而后是一连串连绵的机关转动之声。
卧佛转动半面,露出后方的一个洞窟。
巴彦已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此刻又反手拔了腰刀在手,上前一步:“将军,我打头阵。”
洛北不与他争,后退半步,容他先进了洞窟之中。
巴彦走了一圈,将这密窟内的蜡烛都点燃,才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四周。
可就这一眼,差点没让这个血性汉子被壁画上的景象吓一跳:“腾格里啊,不是说佛教劝人向善么?这鬼壁画是什么意思?”
慧光听他惊呼,也从门中钻了过来。他看着壁画上绘着的十殿阎王,剑山刃树和那些哀嚎着,惨叫着,在地狱之中挣扎的罪人,忍不住说道:
“这是地狱变,是描绘死后地狱景象的壁画,为的就是劝人向善,好不要死后坠入地狱。”
“看着挺渗人的,将军,咱们出去吧。”巴彦再看一看,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摸了摸手臂,转头看向洛北。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只从巴彦手中拿过火折子,走向唯一没有被照亮的西壁。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已经看到西壁前有什么在微微地泛光:“水晶镜,这就是那面水晶镜。”
“哪面水晶镜?”巴彦和慧光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洛北低头一摸,从那水晶镜下摸出了一只桐木箱子,借着火光,他看到那箱子里躺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昭怙厘寺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他将信件拆开,草草一读,又重新折起来:
“此案可以真相大白了。巴彦,你代我去都护府请父亲,叫上白莫苾一道来。”
“是。”巴彦抱拳退了出去。
“慧光。”洛北又叫那少年僧人:“你是同我一道出去等,还是留在这里再看看这壁画?”
慧光本在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你说都护是你的父亲?”
“是。”
“你能直呼龟兹王的名字?”
“对。”
慧光瞪大了眼睛:“那你,你岂不就是那个”
“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北坦然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慧光差点没跳起来:“你就是乌特特勤,你不是,不是祆神的化身吗?为什么还要到佛寺来低三下四地查案子?!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都可以移山填海呢。”
洛北哈哈大笑:“我看你呀,真是经变故事听多了。我不是祆神化身,也不能移山填海。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和你师父一个小忙,我会出资修建水利设施,把东川水治理起来。”
慧光一听,两眼发亮:“真的?不是大唐官府的名义?”
“钱从我自己的私库出。但我会将它捐给大唐官府,这样,后续维护就能让官府来执行,这样,既满足了你的愿望,也可以长久地为下游的百姓带来便利。”洛北道。
慧光激动地点了点头,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在佛窟内跑了一圈,也没感到兴奋有丝毫减弱,他期期艾艾地望着洛北,声音里带着期盼:“将军,我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吗?我保证”
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当然可以。昨天我回到衙署时,已将此事转告了衙署中负责兴修水利的官员。若我猜的不错,今日他便会派人前去勘探情况。”
“好!”慧光高呼一声,笑着跑去告诉他的伙伴们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从那个绘满地狱变的佛窟之中走了出来。他重新将小龛的龛门合上,一连串机关声之后,卧佛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半个时辰之后,阿史那献、白莫苾和方丈法师都已聚到窟前。洛北与他们互相道礼。
阿史那献先开口问:“孩子,你这样急匆匆地把我们找到这里,可是对此案已有了想法?”
“是。”洛北抱拳道:“监院法师白迦叶之死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牵涉势力众多,还请诸位允许我从一桩三年前的旧事开始讲。”
他侧身半步,打了个手势,把眼前的三位贵客都请入佛窟之中:“三年之前,龟兹的前任国王,也就是王上的父亲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步入地狱之中,并在一面水晶镜前看到了伊逻卢城焚于战火的画面。伊逻卢城中的高僧大德们都说,这是战争的预示。所以,为了避免战争,龟兹王家带头向寺庙捐献了无数金银财宝,民间也风行起来,号为‘平安捐’。”
方丈法师没想到他提起旧事,脸色不豫:“将军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方丈法师,此事与本案有莫大的关联,我必须要说完。”洛北望了方丈一眼:“在场诸位都知道,‘平安捐’未能使伊逻卢城平安,一年之前,突骑施人入侵,王上的父亲不幸遇难。但我今日要说的是,从一开始,此事就是个骗局。”
白莫苾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一开始你是指?”
“王上的那个梦,从一开始就不是梦,而是被伪造出来的。”洛北重新打开机关,将卧佛身后那个绘着地狱变的佛窟展现在众人面前。
阿史那献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壁画。方丈法师低头叹息。白莫苾最为激动,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终于在水晶镜之前颓然地停下脚步:
“洛将军是说,这个梦是我父亲在这里看见的真实情况?可他不应该在王宫中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动一个人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王上。”洛北叹了口气:“给王上一杯加了曼陀罗种子的美酒,再把他随便装在什么容器里搬过来就行。他在睡梦之中看到此窟画壁上这些栩栩如生的情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那水晶镜中的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把戏复杂一点,请王上看看我们进来的位置的墙壁,那里应当还残存着伊逻卢城模型的影子。他们就是利用窟顶的镜面,将这场景折射在水晶镜中,让您的父亲误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阿史那献本在仔细倾听他的话,此刻却忍不住开口:“孩子,这你说得很对,但你别忘了,画面可以造假,声音却不能造假,若说老王所谓的‘梦’其实是真的,那声音又是从何处来的?”
第156章“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是东川水的浪涛。”洛北轻声道。
“用浪涛之声混以鼓点, 伪作战争之音,确实可行。但此窟比寻常洞窟更接近山崖,先王即使是睡梦之中, 也应当不会”白莫苾犹疑道。
“不错, 除非有人故意毁坏东川上游的堤坝,使得大量流水在瞬间冲刷而下。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东川下游突然迎来了一场洪水。无数百姓在睡梦之间葬身洪水,成片的土地和建筑被淹——”
洛北骤然提高声音,双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方丈:
“都说佛家有好生之德, 你们用无辜百姓的死难为自己敛财,就不怕遭报应吗!”
方丈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扫,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张口轻声道:“我我”
“但你们的想法落了空。一年前,战火还是烧到了伊逻卢城。当时,你们被迫逃出城外, 隐匿在农家之中, 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一个曾为你们画过这副地狱变的僧人。”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就是寺外那个少年僧人慧光的师父。他见百姓为洪水所苦,主动留下来帮扶本地百姓。可你们担心他说出地狱变壁画之事,竟把他推到了东川之中!”
方丈见他说到此事, 终于轻声笑了起来:“洛将军,不, 我还是叫你,阿史那乌特吧。你说得很精彩,比僧人们讲的经变故事还要精彩。但你除了这一个洞窟之外, 还有什么证据能指责本寺僧人参与其中吗?”
白莫苾没想到他如此不要脸,率先变了脸色:“你, 你想抵赖?”
“王上不要着急,小心中了外人的圈套。”方丈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史那乌特,自你入龟兹以来,昭怙厘寺一直对你礼遇有加,从未开罪于你,可你竟然把这样的罪名栽赃到昭怙厘寺头上,老衲绝不能宽恕!”
他说罢,轻轻叩击了墙上壁画的某处。一连串机关连绵之声后,东方的墙壁再度转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