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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法师,你这是想玩什么把戏?”阿史那献冷声问。

方丈道:“大都护,我本不想与你们为难。但你的这个儿子自己笃信祆教,就要把这样的罪名往昭怙厘寺头上泼,我只好请三位一道去见识一下佛法森严了。来人啊。”

方丈呼喊了一声,密道之中却无人应答。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来人啊!”

密道空空荡荡,只传来他呼喊声的回音。

“方丈法师还在想你那八百僧兵吗?”洛北冷笑一声:“可惜啊,这石窟里地方太小,站不下那么多人。我抓了其中要紧的几个人,带来让方丈法师过过目。”

他扬声道:“阿拔思!巴彦!把那几个人带进来吧!”

阿拔思和巴彦一左一右,拽着四五个被捆成粽子模样的僧人走了进来。裴伷先走在最后,向洛北和阿史那献各道一礼:

“大都护,副大都护,我已奉命与巴彦将军、阿拔思将军控制此地局势,自僧房之中搜出铠甲二十副,刀剑五十把,无度牒的假僧人二百八十多名。其中有八十人抗拒执法,已经被我们拿下,领头者押解到此。该如何处置,请两位决断。”

方丈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壁画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洛北:“你,你是人还是鬼神你怎么会知道?”

“刚刚法师说,我没有证据。”洛北冷声道 :“昭怙厘寺私藏甲胄,豢养壮丁,积聚武器,勾结突厥,阴谋叛乱,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方丈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这家伙装晕呢。”巴彦冷笑道:“请将军把他交给我,管保半个时辰,一定出结果。”

洛北横了他一眼:“巴彦将军,不要胡闹。”他上前半步,望向阿史那献:“请父亲示下吧。”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佛家清净之地,竟然成了这样的地方。把他们拉下去羁押起来,留待后审!”

巴彦和阿拔思各自抱拳一礼,带着人犯们退了下去。

白莫苾扯了扯洛北的衣袍,道:“将军刚刚说的,昭怙厘寺与突厥人勾结这又是怎么回事?”

洛北拿出那只桐木箱子:“昭怙厘寺真实的账目都在这里了,请王上与大都护过目。这里还有一封遗书,是监院法师白迦叶写的。他如何与突厥默啜联系,如何为默啜提供银钱,如何与默啜密谋,都在这里了。”

白莫苾与阿史那献对视一眼,白莫苾将那封遗书读完一遍,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封遗书中说,他与突厥默啜联络,意图造反,可,可这是为什么?这分明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啊。默啜也是突厥人,也笃信祆教,他们怎么会觉得龟兹在默啜治下会过得比在大唐治下更好?”

裴伷先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洛北的肩。

洛北知他是有心安慰,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因为我。”

“因为你?”白莫苾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啊,”洛北轻轻颔首:“毕竟默啜大汗的母亲不是笃信祆神的女巫,自己也没有被称为祆神的化身。僧人们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宣扬祆教灭佛,自然会更倾向他那边些。”

白莫苾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恐惧。可是,为了这点未发生之事的恐惧,结交外藩,意图叛乱,值得吗?”

“若是普通权贵,答案肯定是‘不值得’。”洛北抬起头,望着壁画上十殿阎王的面容:“但这些人自己就谙熟以宗教操纵人心的戏码,又罪迹斑斑,岂能不惧?”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阿史那献见他神情郁郁,又温声安慰了一句。

“父亲,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洛北摇了摇头:“我不是在为此事烦心。”

裴伷先问:“那是什么?”

“因为这封遗书虽然是白迦叶所写,但其中所述的并不都是真情。”洛北道:“比如他说,他自知罪孽难恕,所以自服毒药,以期解脱。可给自己下慢性毒药之事,实在难以以常理相度。我只能认为,他是故意这样说,目的是为了袒护他人。”

阿史那献微微皱眉:“袒护他人?”

“是,他在袒护一位龟兹王家的子弟。”洛北道:“此人不仅是新崛起的‘婆罗陀’酒肆的幕后老板,也参与了叛乱的阴谋。说不定,默啜已经许诺过他,事成之后,把龟兹交给他统治。”

白莫苾眼睛都瞪大了:“谁?!什么人敢这么大的胆子!”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人的名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洛北道:“他一定知道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逼得白迦叶和方丈都不得不对他低头。我的推测是,突骑施围城之时,他并未像王上一样被羁押在狱中,而是随城中百姓一起逃出了城外,也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知道了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

阿史那献看向白莫苾,只见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王上有话要说?”

“没,没有。”白莫苾摸了摸后脑勺,“龟兹王族人数众多,我一时也不能知道到底是谁撤出了城外。请大都护和副大都护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把名单整理好,递交到两位面前。”

“有劳了。”阿史那献微微一点头。白莫苾便推说宫中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裴伷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此人心中有鬼啊。”

“能在伊逻卢城中动用这么多资源,这位王家子弟应当和他关系很近吧。”洛北道:“他惊慌匆忙,也是应当。只要我们把住城内的交通要道和关卡,不让他放人逃走就行了。父亲说呢?”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你既然已经思虑周全,又何必问我?不过此案既与突厥相关,事关重大,结案之后,你记得及时起草奏疏,将此事向朝廷回报。我来领奏。”

长安城中的那些贵人,上到天子,下到小民,有不少人都热衷佛道之事。洛北在安西整顿昭怙厘寺这样的大寺——即使有寺中僧人勾结突厥的大罪,也难免会招来攻击,阿史那献这样做,显然是要代他担这个责任了。

洛北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父亲。”

“那二百八十多号假僧人,持有武器的,羁押起来。没有武器的,就遣散回家吧。”阿史那献转向裴伷先:“若年过七十,不能回家务工务农的,让昭怙厘寺出钱,把他们的度牒补上。”

“是。”裴伷先躬身领命。

这一通折腾完毕,再从佛窟中出来之时,已经到了正午。阳光璀璨,洒在东川之上,折射出淡淡的色彩。几人对视一眼,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裴伷先还要去昭怙厘寺中梳理工作,先一步请辞离开,又留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缓步在木栈道上。

阿史那献有心开解洛北,笑道:“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出城去跑跑马吧,叫上褚郡君一道,如何?”

“好啊。”洛北笑道:“我离开西域也差不多一年了,也想听听父亲这里的新闻。”

阿史那献自然不会相信他对西域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过还是笑着开口:

“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就任以来,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效仿苏定方将军和你昔年的故智,通道路,复邮驿,收骸骨,复生业。括还昔年被突骑施劫掠的各族奴隶”

他们一路闲聊,一路回了洛北的住处。洛北伸手招来一个仆役,让他去请褚沅出门。谁料那仆役打量了他和阿史那献一眼:“回禀两位将军,褚郡君被请到宫中做客去了。”

“请到宫中做客?!”洛北不禁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仆役缩了缩脑袋:“本来郡君自己也没打算去。奈何宫中三催四请,最后是王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一起来了,她才登车出门的。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宫中请她回来?”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你现在去宫中,也不能把她救回来了。”

“将军的意思是说”

“这是个圈套。”洛北呼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竟有一种奇特的镇定感:

“要解这个圈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去。”

第157章“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纵然洛北的亲军已经全盘接手了昭怙厘寺, “婆罗陀”酒肆之中的乐舞与喧闹也没有片刻停歇。

洛北已将头发编成辫发垂在脑后,换了件锦袍,重新扮作突厥武士的模样, 大步踏入了酒肆之中。

一片昏暗的酒肆之间, 只有一束光打在圆厅中翩然起舞的舞姬身上,她正一边跳舞,一边把身上的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一一地扔出去,围在她周围的那些醉醺醺的胡人便一边伸手去接那些挂饰,一边闹哄哄地笑。

洛北别过脸去, 一个圆滚滚的粟特人坐在酒柜后头,正举着一个银壶往杯中倒酒。几个头戴纱巾的胡姬用托盘端过几只杯子,扭着舞步似的身段, 挤过人群,走到各处的包间之中去了。

洛北猜到此人就是裴伷先之前所说的那个粟特人康无量,他挤过人群, 站到酒柜边, 从怀里拿出一片金叶子和腰间挂的羊皮酒囊一起放在桌上。

金子的闪光吸引了康无量的目光,他立刻从那边走过来,把金叶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确认是真, 才拿起柜下珍藏的金瓶,往羊皮酒囊中倒酒:“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碎叶。”洛北刻意说了一口西突厥腔调浓郁的突厥话, “至于去哪,现在还不知道。我打算找个商队往西走。”

“往西走?”康无量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替他把羊皮酒囊的瓶口紧了紧, 又推给他一杯满是酒液的酒杯:“你们突厥人的英雄,伟大的乌特特勤不是马上要去碎叶城吗?你为什么不去投奔他?他可是个很有名望的王子, 也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他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或许吧,但我听说他御下很严,不许随意见血。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他手下过活的。”

康无量撇了撇嘴,又一个嗜杀如命的突厥疯子。丝路上多的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突厥武士。他不愿得罪此人,只得又在他的酒杯里倒上满满一杯:

“可惜现在没有多少商队能远行了。昭武九姓那边在打仗,碎叶和龟兹的商人里,最有能力的康孝哲被杀了,他的伙伴也受到牵连”

洛北接过酒杯,依旧一饮而尽:“这酒有点醉人,那我就南下去天竺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在这西域待着了。”

“客人,您喝得太快了。这样喝酒,是一定会醉的。”康无量笑了,他伸手招来一个美妙的女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把洛北扶到客房里去:“您去看看跳舞,休息一会儿吧。”

女郎会意,伸出两只鲜藕似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搀着洛北的臂膀:“客人,来了‘婆罗多’怎么能不看跳舞呢?”

她一边哄人,一边伸手去解洛北腰间的佩刀。

“别动!”洛北挣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不要动我的刀,这是我的家传宝物。”

一边一个正在看歌舞的龟兹子弟嫌这边太吵,转过头来看了洛北一眼,见他衣着朴实,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们这些突厥人,十个里有八个是这样的说辞,什么家传宝刀,能值几个钱?我打赌你身上连十两金子都没有。”

女郎匆忙挤到他们中间,娇娇柔柔地笑了一声:“贵客,贵客,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起争执?”

洛北被她一挤,险些没站住,他轻轻一跳,稳住身形,看向那龟兹人:“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是么?我打赌你这辈子都没上过二楼。”龟兹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名贵的夜明珠:“好了,这儿的歌舞我看够了,我要去二楼玩些新游戏了。”

立刻有等候多时的年轻女郎,毕恭毕敬地收过夜明珠,带着那龟兹人登上二楼。他故意从洛北身边挤过,留给他一个不屑的背影。

“什么二楼?”洛北皱了皱眉,问替他引路的女郎。

女郎笑了笑,推他到一端的软垫上坐下,台上的舞姬正和着乐音旋转扭摆,自然而然地撩拨着人心:“不过是新的乐舞地点罢了,客人不必在意。”

“要去那里,得多少钱?”洛北打了个大大地哈欠,揉了揉眼睛问。

女郎仍在赔笑:“客人有所不知,我们一般不让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上去的。”

洛北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锭砸在地上:“够么?”

“客人”

洛北见那女郎犹有为难的神色,又摸出了一只金锭:

“现在呢?”

“带他去吧。”康无量远远地发了话。

那年轻的女郎躬身一礼,引着洛北上了二楼。

二楼的鼓乐与一楼有所不同,更像是佛家乐曲混杂了世间伎乐,形成一种悦耳而高亢的曲调。一组组闪闪的烛火组成灯轮,挂在四角。四周的墙壁上绘满了壁画,那些壁画大都以美人为主题,一个个半裸的女郎正在墙壁上飘舞奏乐。墙下,那些舞姬们也裸着上身舞蹈,她们围着与壁画上的飞天一样的衣裙,还有一模一样的排箫和琵琶。

几个包间里,不少人都围在桌前赌骰。洛北与他们错身而过,正看到那个与他发生几句口角的龟兹青年在人群中,他捏着一串玉珠串,几近忘情地喊着:“大!大!”

“这是什么赌局?”他低声问那女郎。

“只有赢了赌局的人才能上三楼。”女郎低声答他:“三楼才能看到飞于半空的乐舞,真正的飞天乐舞。”

洛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显出一种璀璨的金:“真的?”

“是,是,是真的。”女郎匆匆把眼睛低了下去。

“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洛北站起身,走到那个龟兹青年所在的桌子前面。

这是一共三个骰子的赌大小游戏。四到十称作小。十一到十七称作大。

上一轮赌大小是以“小”结束。那龟兹青年输了大一笔,把手中最后一串宝石项链押到了“大”上:“连着三回‘大’了,我就不信这回还是‘大’!”

人们听他说的有理,不少人也把筹码押在“大”的那边,还有些人固执己见,依旧放在“小”的那边。一阵混乱之后,桌边只剩下洛北一个人还未出手。

那摇骰子的美貌女郎笑吟吟地望着他:“公子打算押哪边?”

洛北从腰间摘下一只玉佩,放在了“小”的那边:“我赌这一局是围骰,三个三。”

“你好大的野心啊,想靠这一局就上三楼去吗?”那龟兹青年开口笑他,“我会玩骰子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公子确定?”女郎问。

“是。”洛北将双手傲然反剪在身后:“请开局吧。”

那女郎颔首,用骰盅收走桌上的三枚骰子,放在手中摇晃起来。她将骰盅滚过浑圆的肩背,顺着手臂一路落回桌上,再单手开了骰盅:

“三个三!小!公子赢了!”

洛北勾了勾唇角:“那我是否可以上三楼去了?”

“是。自然是。”那替他引路的年轻女郎向他欠了欠身:“这里所赢的赌资我们会替公子记在账上,等公子离开时,可以一并拿走。”

“好。”洛北跟在她身后,再度登上阶梯。走了半层,一股温柔的香气就飘了下来。女郎顿住步子:“剩下的路,我就不能上去了,请公子自便吧。”

洛北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登上三楼——三楼很暗,只能靠地板四周的明珠照亮。窟顶是穹顶模样,上嵌许多宝石和钻石,正在这一片幽暗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洛北移步踏入那片昏暗之中,他身后的光线也被突然垂下来的帘幕挡住了。幔帐低垂之间,只有那些宝石和明珠的光隐隐地透过来。洛北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推开重重帘幕,缓步向里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楼下的乐声也没有飘上来。洛北小心地移动着,忽而,他觉得脚下一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摔倒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软软的东西承载着他的重量腾空而起,一路到半空中才停下。借着穹顶上宝石的光辉,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片精美的波斯绣毯上,这绣毯既厚且大,可以容纳十余人同坐,在它的四角各绑着一根漆成黑色的绳索,这些绳索自毯子下方来回穿过,成为一张厚密的绳床——它们都被厚重的流苏掩住,无论从哪里看,都看不出异样。

“这就是所谓飞天舞姬的秘密。”洛北自言自语,“没有什么飞天术,只有障眼法。”

一阵掌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戴着面具的人站在下面望着他:“站在那里,感觉如何?”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沙哑感,像是毒蛇在吐信子。

洛北歪了歪头:“这毯子受力很不均匀,能站在这种地方跳舞的舞姬,一定很不容易。”

那黑袍人冷笑了一声:“伟大的乌特特勤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怜香惜玉的雅兴?”

洛北道:“我从未说过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你太低估自己了。”黑袍人道:“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洛北轻轻笑了:“既然你已经认出了这双金色的眼睛。那你也一定听过那个传说吧?”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又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呢,公主殿下。”

第158章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黑袍人的身影顿住了, 她忽而直起身,扯下黑袍,露出那张明媚动人的美丽面容, 棕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果然名不虚传, 阿史那乌特。”

洛北问:“默啜给了你什么许诺?龟兹?安西四镇?他的儿子刚刚在西域败完了五万大军,你确定他有能力兑现吗?”

“我恨你的自以为是。”公主轻轻地笑了,像一朵妖媚的花,“男人的自以为是。你们以为可以操纵一切,不错, 他是许诺了我一些什么但我不指望他能够兑现,我要的也不是那些东西。”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洛北:“我从来没有从这个位置看过男人, 真有意思阿史那乌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英俊?”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褚郡君在哪里?”

“我可以让她来见你, ”公主轻轻的, 用柔美的声音道:“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她后退半步,坐到日常来饮酒的那些客人们所坐的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北:“把你的武器丢下来。”

洛北解开腰间悬挂的唐刀,轻轻一抛, 将它抛到了另外一边的软榻上,而后是蹀躞带上悬挂的金刀。

“帕罗耶。”公主轻轻击掌:“请你把那个女人带出来吧。”

自洛北踏入酒肆来就一直与他对顶的那个龟兹青年踩着胡旋舞的曼妙步子登上了场。他三步一退, 五步一转,就好像在这静谧的室中还有只有他能听到的龟兹乐的鼓点。

褚沅被他扛在肩上,机械地随着他的摇摆上下起伏, 生死不知。

洛北厉声喝了一句:“停下!”

帕罗耶斜斜地望了他一眼:“好像现在你才是那个阶下囚吧,大唐都护,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他用一种甜得发腻的目光看着公主:“公主殿下才是我的主人。”他继续往前跳了一步,就像那舞步永无休止。

洛北无奈地把目光重新投回公主身上:“让他停下来。”

“可以。”公主依旧望着他,没有肯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半分:“但我还是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外袍:“把你的衣袍脱掉。”

洛北怔了一怔,自踏进这间酒肆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色,而后他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这真是太可笑了”

“脱掉!”公主用近乎尖叫的音量打断了他的感慨:“不要露出那种神情,我讨厌你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还不是要受我的摆布吗?”

洛北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袍,一并丢下地面,露出精壮的腰身:“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把褚郡君放下来了吧?”

“可以。”公主伸出纤纤素手,向远处的帕罗耶招了招手:“过来,帕罗耶。”

帕罗耶一召即至,他在公主唇边偷了个吻,才把褚沅丢在地上。褚沅依旧在昏迷之中,只有在头磕到地面时才下意识地蜷起身。

洛北叫了她一声:“沅儿!”

“你的那些对手都应该看看你脸上的神情惊慌失措。”公主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褚沅的小腹:“别担心,她还没死呢。”

“你给她喝了什么?”洛北问公主:“你也曾经给你的父亲喂下一样的东西吧?殿下。”

“父亲那个老东西,他不配做父亲。”公主娇媚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他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用自己女儿的身体去献媚那些人他老逼我去昭怙厘寺,啊佛家清净之地,真是一派胡言!你为什么不一把火把那里烧掉!”

洛北道:“所以你有意让白迦叶在晚宴上死去,为的就是让我揭开昭怙厘寺与默啜勾结的真相。你想逼我灭佛。”

“反正那些秃子也不会服从你的统治,他们承认了你,就等于承认了祆神的权威,是吧,伟大的,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公主咯咯地笑了几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他们都杀光——”

她说着说着,似乎是沉醉于尸山血海的狂想,终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轻笑逐渐变为一阵疯狂的大笑,最后她俯下身去,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洛北垂眸望着她纵情狂笑,像一尊无害的佛像。

公主抬头望见他无悲无喜的眉眼,挫败地一挥袖子:

“不要,不要用你的那种目光看着我!怜悯,同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和同情!收起你的仁慈,我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现在是我的手下败将——你!”

洛北以目光迫使她与自己对望,成功地把她的嗓音压在了喉咙里,他轻轻地,缓缓地开口:

“我同情你,是因为你想把你经历过的一切加诸我身,然后以此来羞辱我。但你不能如愿,因为我不会对此感到耻辱。”

他以体重压下半边波斯毯,伸手碰了碰公主的脸颊:“哪怕此刻是我在台上,你在台下,也一样。”

公主愤恨地挣开他的手:“收回去,狗东西,你”她似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骂他,只得冷哼一声,唤起一边的侍从,“帕罗耶,你的刀子呢,拿出来,我要给这个自命不凡的人一点教训。”

她接过帕罗耶手中递过来的刀,白刃一横,架在褚沅的脖颈上:“你很珍爱她吧?在长安城里,你愿意拿自己的军功和爵位来和天子换她的性命,伊逻卢城里,你为了她才心甘情愿地踏进我的圈套。现在呢?你愿意拿什么来和我换她?”

洛北低垂眼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才抬眼问公主:“你要我拿什么来换?”

“你自己的性命。”公主笑着道。

“可以。”洛北立刻答应了她,没有丝毫犹疑。

公主本想笑他的虚伪,听他真的答应,反倒有点急了,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你愿意?!你疯了,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北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发问:“给我一把匕首,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应当履行诺言。”

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倒是帕罗耶不解风情地从地上拾了洛北自己的那把金刀,丢上波斯毯:“给你!”

他脸上骄傲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被公主一巴掌扇歪了脸:“谁许你轻举妄动!你疯了?!”

“但他碰你的脸,公主殿下,难道他不该死吗?”帕罗耶反倒与她争辩。

洛北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才把他们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公主殿下,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在我赴死之前,我希望你能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履行诺言。”

公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才抬头看向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这是一个秘密。”洛北轻轻地笑了,他反手将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挥手作势要刺——

下一刻,金刀自他手上挥出,削断了支撑波斯毯的一根绳索,直直地钉在墙上,发出一声轰鸣。

公主错愕地抬起头,还未张口说些什么,手上的匕首已被另外一人反手夺下。

褚沅夺过匕首,抬膝飞腿重重地踢开公主,错身避开帕罗耶扑来的一刀,双手撑过地面,打了半个倒手翻立住身形,将手中匕首向前一掷,正中帕罗耶喉管。

“你——”公主要说什么,那染过人血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正往下汨汨地流血,温热的血,“你没有中毒?”

“就你那点曼陀罗种子泡的酒就想迷倒我,你也太小看我,不,太小看大明宫了。”褚沅轻轻一笑,“别乱动,殿下,我不像你们龟兹人那么善于用匕首,要是紧张了,手会抖的。如果一不小心能划破你的喉管,倒也一了百。可要是在你这漂亮的脸蛋上留了几道血痕——我心何忍?”

公主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也是个疯子!”

褚沅冷笑一声,微微地动了动手臂,用匕首在公主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你话太多了,殿下。”

公主感到鲜血在顺着脖颈流下,立刻不敢再动。她望着洛北从波斯毯上一跃而下,重新穿上衣袍,又把唐刀和金刀都挂在腰间,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出不去的,康无量早在外面埋伏下了三十个精干的粟特武士,他们”

洛北歪过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知道。”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看向褚沅:“沅儿,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

“阿兄放心吧。”褚沅横手一劈,把公主敲晕,半扶半抱地把她揽在怀里,向洛北点头示意。

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削断了低垂的帘幕,带着褚沅走出昏暗的三楼。

原本喧闹的二楼已经空空荡荡,好像在嘲笑什么。洛北摇了摇头,带着人下到一楼,果然,那些身形高大,勇悍异常的粟特武士已经持刀守在了楼梯口。

“怪不得默啜大汗要我一定准备好三十个武士。”康无量鼓着掌,从柜台后缓慢地走了出来:

“能破这个圈套,乌特特勤果然是乌特特勤。可惜啊,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洛北反手握着唐刀,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康无量,默啜那个人我比你了解,黄金万两的悬赏你也敢要,不怕有命领没命花?”

“不怕。我们粟特人是及时行乐的民族。只要让我看到那黄金,让我摸上一下,哪怕就一下。我也愿意为它而死。”康无量陶醉地道。

洛北笑了:“是么?”他侧身一蹬楼梯,身形如同鬼魅,飘忽而出,刀光一闪,两个离他最近的粟特武士已经倒在了地上,脖颈血流不止,染红了大半个地面。

康无量的脸一下子白了:“你”

洛北反手持刀,横在身前:“他想要为默啜的金子孤注一掷,剩下的人呢?你们甘心做他的垫脚石吗?就像这两个倒霉鬼一样?”

第159章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粟特武士们看着他, 没有人立刻接话。

洛北扫了他们一眼,把他们的犹豫、迟疑以及恐惧都收入眼底:

“伊逻卢城是大唐治下的安西首府,酒肆外有我的三千精兵, 你们应该知道如何审时度势。放下武器, 我给你们一人黄金十两作为补偿。”

站着的粟特武士已有人动心了,他们本就是拿钱行事的雇佣兵,谁也不想把脑袋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们互相交换眼神,有人甚至不甘心地咽了口吐沫,高声叫道:

“将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们金子,而不是让你的亲兵把我们都杀光?”

洛北傲然道:“就凭我是阿史那乌特!”

他说罢,将唐刀收回刀鞘, 向前迈出一步,几乎要撞上面前那个粟特武士的刀口。

那武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洛北毫不犹豫,立刻再向前走了一步。

咣当一声。人群中已有人将兵器丢在了地上, 那丢弃兵器的粟特武士率先向这位年轻的将军低头, 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在一片连绵的兵刃之声中,康无量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望着洛北带着褚沅与公主穿过众人的背影, 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那远在于都斤山下的主人的命运——

再兴突厥,一世英明的默啜大汗终将会败亡在他曾经的下属, 那个被传为是祆神化身的青年手中,连带着突厥汗国一起土崩瓦解。

洛北推开酒肆大门,最先迎上来的是龟兹王白莫苾, 他见到洛北,高兴得跳了起来:“大都护!大都护!洛将军出来啦!”

洛北循着白莫苾回头的目光望去, 这条繁华的街道已被身着铠甲的大唐士兵站满,阿史那献身披轻甲,手执兵刃,正站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向这边望。

“父亲。”洛北躬身向他道礼,“幸不辱命。”

阿史那献快步走过来,把洛北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没事就好。”

他又把目光投向褚沅:“褚郡君安好?”

褚沅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忙低身道了个万福:“承蒙大都护记挂,一切安好。”

洛北见他俩半生不熟的尴尬模样,笑着起了个话头:

“父亲有所不知,我们能从这酒肆中全身而退,还多亏了褚郡君身手敏捷……我与褚郡君相认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动手呢。”

“是么?”阿史那献挑眉看向褚沅,“褚郡君也懂武艺?”

褚沅微微涨红了脸:“阿兄,大都护不要误会,我不是有意隐瞒……”

洛北笑了笑,把交谈中的两人丢在一边,自己找到了正在檐下看戏的裴伷先:“我不是说了,一个时辰内没有消息再点兵么?这才过去半个时辰,哪里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别说半个时辰了,你刚进去一刻钟不到,大都护就叫点兵了。要不是我们拦了又拦,他早命人撞门了。说到底,还是你太冒险了……”

裴伷先本又要劝他几句,见他已将目光扫了过来,慌忙换了话头:

“我知道,你担忧消息传得太快跑走了城内的乱党,放心吧,我已命人把住城内各门及各处关卡,不会让他们跑出去的。”

洛北见他有了预备,神色稍霁,才有心思与他讨论起另外一桩事情:

“默啜对此事参与极深,可此地离突厥牙帐近千里,中间还隔了个北庭都护府,他不会以为自己的军队可以日行千里吧?他想干什么?”

裴伷先见他神情犹豫,知他作难——洛北做了多年默啜大汗的书记官,也是默啜的谋主,连他都猜不透默啜此举的用意,那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是公子多想了,默啜只是想给我们找些麻烦呢?”

“倒也可能是……但这不是默啜的风格啊。”洛北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罢了,康无量就在酒肆之中,我们先好好审他一番……”

他推开酒肆大门,声音戛然而止。

那圆滚滚的粟特人康无量已经抹了脖子,倒在一片骇人的血泊之中,一双眼睛不肯闭上,犹自望着门外的方向,气管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

洛北神情一动,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摸他的脉搏,便知已是无力回天。

康无量呼尽胸中最后一口气,无力地歪头而去。

洛北伸手替他合上双目,在他的衣襟中搜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默啜写给康无量的,要他“务以经营为重,不要急于求成。”

“没想到,这表面贪财的粟特人竟会是个死士……”裴伷先皱着眉读完默啜的信,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为默啜做事,竟是为了报答默啜把他从奴隶变为平民的恩情。哎,公子,公子?”

洛北手中抓着另外一封信,正在凝神远望,见他出言相问,才将那封信递给裴伷先:“还有一封信是默啜写给我和父亲的,你看看吧。”

“写给你和大汗?”裴伷先有些好奇地接过信,低头一读,眉心就忍不住凝了起来。

那是一封以突厥文字写成的华美篇章:

“我,如天一般的,由天所生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环,向我迷途的兄弟问话。

我本是唐人的臣民,只是颉利可汗的族人,出身卑微,只有“啜”的官衔,我因反对唐人的暴政,才愤而起兵,帮助我们的族人摆脱唐人的统治。

而你,你们是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流淌着神狼的高贵血统,你们却忘记了与生俱来的责任,你们甘愿成为唐人的臣民,提领部众聚在染满了突厥人鲜血的唐人旗帜之下,为他们征服我们曾经的领土。

你们可曾想过,祖先的灵魂在高山之上望着你们,他们正在为你们的背叛哭泣?

迷途知返吧,你们应当归来,应当组织起你们的民众,让我们去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俘虏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

这是阿史那子弟应有的权力,是上天赋予你们的神圣职责,倘若你们顺应上天的号召,我愿将突厥大汗的王冠相让,把东西突厥重汇于一位伟大的可汗手中。”

裴伷先读完这篇像长诗一样的信件,忍不住抬头望向洛北。他目光悠远,正虚虚地望着某个方向,似乎在与默啜对话。

“公子……”裴伷先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洛北收回外放的思绪,轻声道:“不必担忧,伷先,我已经想好了给默啜的回答。”

半月之后,来自西域的使者拜访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为默啜带来一件物品。

那物品是装着康无量骨灰的瓷坛,洛北已按照祆教的仪式为康无量举行葬礼,愿他的灵魂在圣火之中得到宽恕。

随着瓷坛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件的字迹默啜再熟悉不过……过往的数年之中,从突厥牙帐发往各地的命令都是用同样的字迹写成的。但他一读信件的内容,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

“自天可汗征服了天下四方的所有民族,突厥人亦愿成为大唐臣民。自那之后,我们受命执政,为天可汗牧守边疆,养育组织天下民众。

你虽为颉利可汗的族人,偏远旁支的阿史那子孙,但也恪尽职守,为大唐讨平东方,平定契丹。

大唐皇帝赐于你珍宝和族人,把你的女儿许为自己的儿媳,让你的儿子成为守卫宫廷的将军,正是承认你的功绩,并不因为你是旁系的血脉就轻视你。

如今你坐镇于都斤山,我父子坐镇金山,已经同心为大唐效命,何必再决出一位突厥大汗呢?”

“真是混账!混账!”默啜气得拍了桌子,吓得牙帐中人人噤声,生怕触怒了他,“我要提高他脑袋的悬赏,我要派出汗国的勇士去杀了他!”

“我叔可汗,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吧?”默矩忍不住开口劝谏,“乌特他执掌一半的安西兵马,身边亲军侍卫环绕,我们不能……”

“默矩!你这是什么话?!”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与他争锋相对,“难道汗国之中,就没有人能赢得了他吗?!”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你是怎么向人家送出了五万大军和金山的广袤土地的?”

牙帐中吵成一片,默啜几度要压住局势,却没有办法开口,最后还是靠拍桌子把这喧闹镇压下去:

“不要再吵了!都给我滚出去!”

阙特勤走在最后,他态度谦卑地从默啜手上讨来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回信,迎着冬日的阳光又读了一遍,虽然已经分立两边,他也忍不住为这巧妙的回应感到高兴,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阙特勤。”默啜在他身后叫住他,“我的儿子不是乌特的对手……你知道的。”

阙特勤顿住步子,恭敬地等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等到开春,你与阿史那匍俱换防。你到西边去,换阿史那匍俱镇守契丹。我封你为西面‘设’,统领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

阙特勤没有笑: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大多在此前一战中成了洛北手下的亡魂,但东边镇守契丹的军队可是他自己带出来的百战之军:“大汗,我……”

“还是不愿意和昔日的挚友刀兵相向吗?”默啜眯起了眼。

阙特勤知道他会扣什么帽子在自己头上,只得躬身领命:“不是,大汗误会了。”

他抬头看着默啜,勉强挤出个笑容:“既然大汗有命,那我遵命就是了。”

第160章“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

除夕夜的前一日, 伊逻卢城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宫外的高塔之上,来客抖落一身新雪,向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

“怎么会是你?”公主本已从床榻上起身, 用指尖拢了拢长发, 见到来人,又懒洋洋地倒下去:“阿史那乌特呢?他不敢来见我?”

褚沅反身合上结实的木门,将一提篮的菜肴点心摆在桌前,提起莹白的瓷瓶,往两只杯中倒满了酒:

“阿兄本来要来见你, 是我半路截了胡。”她坐在妆台前的绣礅上,望着床上的公主:“我想,我同你聊一聊更合适。阿伊娜。”

“你的阿兄……原来是这样。”阿伊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褚沅, 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别人的兄长,为了自己的妹妹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那个哥哥呢?西域一定, 他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礼物送出来, 生怕会惹阿史那乌特不高兴。”

“所以你才想杀了阿兄,因为这件事会让你想起过去?”褚沅语气温柔。

阿伊娜公主哈哈大笑:“长安来的褚郡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的兄长是荡平西域的英雄将军,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只要他跪倒在我脚下任我摆布, 那他的那些手下败将……那些向他摇尾乞怜的国王、将军和僧人们,不就成了任我玩弄之物么?”

褚沅神情微动:“哪怕引突厥兵入龟兹, 为西域带来一场更大的动乱,也在所不惜?”

“动乱和我有什么关系?!”公主吼道。

褚沅平静地望着她:“你毕竟是龟兹的公主……”

“公主?这个公主让给你,好不好?”

“小的时候, 我父王说我是诸子女中最美的,要我去昭怙厘寺侍奉佛法。你知道怎么侍奉吗?我在佛前跳舞, 跳和那些舞姬们在酒肆里一模一样的舞。那些人,那些畜生就那样看着我……但我不能拒绝,因为我是公主。”

“后来,突骑施人的兵马打了过来。我的父王又把我献出去侍奉他们的可汗,想拿我来换突骑施人对城中秋毫无犯,突骑施人没有答应这个条件,把他杀了,但他们也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因为我是公主。”

“最后,你的兄长来了。我那幸存的兄长,又忙不迭地拿我当礼物去送给他。就因为我是公主。”

公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直起身,以极高傲的语调道:“但你的兄长比那些人还要过分……他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就让那位监军御史推了这桩婚事,哼,可笑的男人。所以我要治一治他,让他永远记住我。”

褚沅望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容,心底忽而泛起一阵悲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郎是在淤泥地里生出的一只罂粟花,她一边怨恨着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边却又已将自己的全部价值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可这难道是她的错么?:

“张御史当年拒绝婚事,并不是因为对你不满意。只是他觉得阿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褚沅轻轻道:“比如,西域的安定。”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镯,放在了阿伊娜的手上:“这木镯你应当见过吧?”

“是酒肆里的那个舞姬,那个……毕姮姬,她的东西。她的男人把她从毕国拐来了伊逻卢城,就给她留了这个,就走了。”阿伊娜哼了一声,“男人……这些负心薄幸的东西,都一个样。”

褚沅点点头:“婆罗多酒肆覆灭之后,这些舞姬因与案情有涉,暂时都由我照管。她知道我今天要来看你,特意把这镯子塞给我,要我带些好酒菜,她说……你对她很好。”

“好不好的,我都忘了。”阿伊娜接过木镯戴回手腕上,微微调了下坐姿。

“是么?”褚沅笑了,“但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第一天上台,怎么也跳不好舞,差点从台上摔了下来,还是你扶了她,教她跳舞,带她排练。”

阿伊娜虽然不愿,被她温柔的嗓音一引,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神情略微放柔和了些:“那个时候,康无量作威作福,还要拿鞭子打她,还要把她卖出去。我看不惯,就拦下来了,也难为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本来也是豪商家里的女儿。她的父亲有能力组织穿越丝路的大商队,可因为大食人的入侵,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被掳走,她只能跟着那男人逃了出来,逃到大唐庇护下的西域来。所以她不会跳舞……”

褚沅顿一顿,“若不是你,她或许真的会饿死在街头。”

阿伊娜已经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就是和平的价值所在……”褚沅轻声道,“这也是家兄为什么无暇顾及婚事——倘若西域再度动荡,便会有无数像毕姮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我……”阿伊娜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半晌终于低下眼睛,“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被牺牲?为什么是我被折磨?为什么……

褚沅凝望着她的眼眸:“我知道。我也无意劝你原谅或放下。我今日来,就是要带你出去看看的。”

“带我出去看看?”阿伊娜不解地望向她。

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地面积了一层薄雪,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莹莹地泛着光。

宽阔的刑场之上,与此案有关的昭怙厘寺中人、龟兹贵胄以及几个汉、突商人跪倒在场边一排。

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高坐桌案之后。洛北难得一身绯袍,手捧几卷文书登上高台。

他展开刑部复核过的处罚文书,朗声念道:

“……尔骄奢淫逸,混乱法纪,阴谋叛乱,勾结外藩,罪当处斩!身死之后,悬首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他声音一住,刽子手便押着一众人犯上台,验明正身,待到午时三刻,一并问斩。

阿伊娜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

褚沅会意,轻轻敲了敲马车门,马车再度起行,向王宫方向行去。

“陛下亦下诏申斥白莫苾管辖无方,命安西都护府兼辖龟兹国事。”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褚沅柔声道,“我知道,现在这迟到的正义……对你没有什么意义,但若能使你怨气稍平,那今日这一趟,我就没有白来。”

阿伊娜拿衣袖抹掉自己眼角的眼泪:“你费这么大的心力,又是劝我,又是带我出门,一定有目的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褚沅道:“其一么,我确实是受了那些舞姬们的托。其二么……我们想知道你与默啜的通信渠道。”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给我一个晚上,我把默啜与我的勾结、龟兹那些心怀鬼胎的贵胄人家都写出来给你们……”阿伊娜道,“别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不喜欢人家同情我,你要真的有心,就替我那些姑娘们找个去处吧。”

“这个啊……”褚沅笑了笑,“我已经有想法了。”

除夕的清晨,褚沅依约再度造访高塔。

士兵为她打开房门,却在看清房内景象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她……”

褚沅比他镇静得多,她迈入房中,从妆台上拿起那一叠稿纸,替公主拭去唇边的鲜血,将她的尸首扶回床上,最后才端起莹白的瓷瓶,将杯中之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她走出房门,走下高塔,洛北已经等在了塔下,见她神情一如既往,才有些放心:“沅儿,公主如何了?”

“阿伊娜么?她已经畏罪自戕了。”褚沅将那一叠文稿双手呈给他,“起头三张是她的遗书,剩下的是她所交代的情况。可以与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一道查证。”

洛北见她神情自若,原本要问的关切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端倪来。

“阿兄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女皇身边的时候我不知做了多少。”褚沅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阿兄当真不能灭佛么?”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问。

“西域佛风太盛,佛寺聚集了太多土地、财富和人口,导致这些僧人只要有人想,就能掀起一场叛乱。阿兄身上又有那么多祆神的故事,万一他们……”褚沅叹了口气,“这对阿兄在西域的统治,怕不是件好事。”

洛北微微颔首:“沅儿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西域地广人稀,许多地方是官府尚不能及之地,佛寺对百姓来说,不仅是信仰之地,更是市集、药铺,是普通百姓寻求帮助的所在,我如果贸然把这个支柱抽走,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见褚沅若有所思,又顿了顿:

“不过我已经决意借此事对这些佛寺加以约束,伷先会领诸判官巡视各寺,让他们清退多占的寺产、僧田,逐出没有度牒的僧人,并废除僧人的法外之权。我还会在各寺中寻访一批有望高僧,封他们‘上师’头衔,赐他们袈裟禅杖,命他们巡视各地,革清寺弊,令众僧严守戒律。”

“阿兄真是公忠体国。”褚沅笑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可以为补充否?”

“和我还有什么忌讳,你直说就是。”洛北道。

褚沅道:“昔年中州板荡,戎狄交侵,河西安然一隅,有侯瑾、周生烈等大儒传代,河西学派自此自成一脉。如果我们也在西域引入儒学呢?”

“开宗立派?”洛北笑了,“河西离长安半月路程,这里和碎叶离长安可是有数月路程啊……如今天下太平,那些饱学之士为什么要跋山涉水?”

褚沅摇了摇头:“我在长安与很多出身贫寒的饱学之士有交往,这些寒门子弟虽有满腹经纶,但总苦于无人欣赏,只要我们摆出千金买马骨的姿态来,他们定然愿意来边塞求取功名。”

洛北顿住步子,回过身来注视着褚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璨如日光:“如若功成,沅儿,你希望这个‘碎叶学派’有什么样的主张呢?”

褚沅沉吟片刻,才道:“我希望,凡出自‘碎叶学派’者,能摒弃华而不实的文藻,以真情作文作赋。我还希望,他们能着眼实事,‘经世致用’,而不是只做空谈。”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洛北点了点头,“你可以任意动用我的私库,若你要向朝廷上奏,我愿意与你一同署名。若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向我开口,我愿帮助你,促成此事。”

褚沅几乎要笑出声了:“阿兄不觉得我这是大逆不道?也不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吗?自古从未有女子以儒士身份开宗立派……”

“这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北敲了敲她手中的文稿,“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