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韦皇后见李显恢复了力气, 只是声音有些虚弱,忍不住眼含热泪:“陛下”她一面哭,一面拿手绢揩了揩面容, 好掩去那张美丽脸上的一点错愕。
李显当然不会责怪自己这位情深义重的发妻, 他挥了挥手,示意韦皇后坐到自己身侧,将她的一只手拉在怀里轻拍两下,才道:
“朕只是觉得头疼了一下,就倒下去了, 虽然动作不得,但意识还是清醒的,那些人弄的鬼, 玩的把戏,朕都看得明白……”
他在这里故意把话一顿,转头望向众人:
洛北神色平静如常, 只是重新起身侍立在李显身后。
萧至忠面露喜色, 他这次算是赌对了!
叶静能的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都带着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微臣是一时糊涂,这这微臣真的以为陛下是被小人所迷啊!”
“叶静能。”李显敲了敲桌子, 打断了自己的这位“近臣”的哭诉:“刚刚洛北问的那句话,朕也想问你,你自己生病, 也寻家医诊治,到了朕身上, 怎么就非要用些符咒的把戏?”
这话一出,叶静能再也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只能不断地磕头。随着一下一下的撞击,他的额头磕出了血,发冠也掉在了地上,显得分外狼狈。
“站着做什么,快把这个人拉出去!”韦皇后放下手绢,厉声喝斥道。
一时要杀洛北,一时要杀叶静能,韦皇后的面目变得这么快,搞得随行皇帝的那几个卫士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洛北见了,立刻上前半步,轻声道:“陛下,既然叶静能有罪,可否交于有司定罪?”
李显看着叶静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叶静能饱受参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念在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又为他办了许多打探消息的秘密之事,一直予以宽容。
但今日的事情,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来啊,把此人拉到大理寺去定罪!”
大理寺,桓彦范的地盘?
叶静能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微臣知罪,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桓彦范素来是眼中不揉沙子的性格,叶静能刚任职的时候,就挨过他的弹劾。
后来五王失势,叶静能也没少落井下石,这会儿偏偏又落到桓彦范手中——那他还有活路吗?!
皇帝金口一开,洛北便点头示意随行的禁军卫士们把叶静能押出叶府,送往大理寺发落。
几个聪明的仆役立刻上前,擦去了主人磕在地上的一片血水,叶府中那些失去了主君的家眷、仆役……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命运安置他们。
李显可不会管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重新摆出做皇帝的威严模样,对萧至忠道:
“萧卿,你处置得当,救朕性命,朕本应封赏。但你已是宰相,位极人臣,朕就赏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如何?”
萧至忠躬身道:“谢陛下,只是臣身为宰辅,居中处置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受此厚赏。”
“萧卿就收下吧。大不了,你再还朕一桌酒席好了。”
萧至忠躬身领命:“陛下若能以贵足踏贱地,微臣阖府上下,不胜荣幸。”
李显又转过头去看洛北,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未从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中察觉到一点欣喜情绪,他压下心中的好奇,依旧是一副威严模样道:“洛卿,今日之事,多亏有你啊。可你有这样妙手回春的医术,朕怎么之前从未听到过?”
洛北低垂眼眸:“微臣年少时流落塞外,机缘巧合,学点了医术糊口。当年解大夫在西域得病,便是微臣治疗的,后来才由解大夫举荐,到了郭相公的麾下。”
“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李显捋了捋胡子,笑道:“朕可要派人问问他们,到底还想不想着君父。”
洛北知道他是要试探自己说话的虚实,笑道:“微臣只是一点微末把戏,称不上神医,只是陛下已经开了金口,微臣有个建议,若郭相公真的认罪,就请陛下罚郭相公一顿酒席,如何?”
李显哈哈大笑:“好啊,那朕就派人去问,问得了,就罚他一桌酒席。也让我们去看看他这位新宰相的府邸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堂上堂下的氛围又和缓起来了,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李显又道:“洛卿,你既有大功于社稷,又有大功于朕,朕应当厚赏你。朕就比照着萧相公的份例,赐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再加一柄宝剑,如何?”
洛北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不敢受。”
“哎,朕是皇帝,金口玉言,怎么能收回呢?你就收下,日后你在宫中当值,朕有个小病小痛也可以找你诊治啊。”显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替朕记着此事。”
韦皇后心知这是给她刚刚喊打喊杀的举动找场子,笑道:“陛下放心,不独陛下要赏,臣妾也是要赏的。”
一番君臣尽欢之后,在场的诸位臣工终于把皇帝和皇后送回了宫中。
萧至忠这才来到洛北身边:“洛将军机敏果决,真不愧是万军之将啊。”
洛北知道萧至忠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他回以一礼:“萧相公谬赞,能与相公同朝为陛下效力,也是微臣的幸运。”
萧至忠笑了:“今日逢此变故,我要在家中摆酒压惊,洛将军愿赏光否?”
洛北摇了摇头:“请相公恕我无状,我今日另有要事安排。”
他回到府邸,家中下人来报,说是已经收到了皇后赏赐的明珠一斛,彩帛百匹,他素来对此无所用心,也不缺钱花销,便命人尽数封存起来。自己则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向着王翰家的店铺打马而去。
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都已在酒肆的雅间中坐了半日,见他匆匆赶来,脸上都露出笑意。还是王翰开口调侃他:“洛公子素来严正守时,今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洛北接过裴伷先递来的一杯酒,喝了半杯润过喉咙,摇了摇头:“陛下。”
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今日宴会上的情况,听得其余三人是目瞪口呆。
半晌,还是裴伷先先回过神来:“公子,陛下的病严重么?”
“不好说。”洛北又拿过酒壶,替自己倒了半杯,“语泄禁中,可是大罪。不过以我看,陛下要是停了这宴饮无度的习惯,会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
张孝嵩摇了摇头:“为了陛下这喜欢白龙鱼服,混迹臣子之家的脾气,御史们弹劾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陛下也从来没改过。但愿太医院的那些人能再劝劝陛下吧。”
“那将来”王翰才说了三个字,其余三人一齐把目光瞪向他,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不要说!”
王翰自知理亏,只得静默下来,望着墙角边的更漏,忽而他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都顾着和你们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应当来了!”
他拉开雅间深处的一道暗门,率先走了出去,正走到一道暗道之中,早有那等候已久的小厮向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从暗道中的第三格走。
王翰猫着身子在暗道中穿行,低声解释:“这暗道从前是为了通风准备的,后来越修越大,就用来运送货物和藏人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七转八转,好容易来到一处宽阔些的暗门处。王翰向上一跃,攀住一边绳梯,慢慢地从绳梯爬了上去。
他们的出口处在一处地面,外头有成排的大柜子遮挡视线,洛北从空隙向外看去,从他的地方,正能看到曹珍娘头戴风帽,一袭粉裙,正坐在那里与接待她的掌柜讨价还价:
“这珊瑚分明不是南海产的,也敢拿来蒙我!还敢要这么高的价格,真当我没见过世面么?!整个长安又不独你们一家卖东西,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不要买了。”
她气鼓鼓的,起身要走。王翰立刻从柜台后立了起来:“曹掌宝,生意还是要好好谈么?有我在这里,谁给你气受了,马上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替我解决么?”曹珍娘歪了歪头,并不理他。
王翰笑道:“当然了,我是这里的少东家。”他说罢,又让掌柜的摆出几样珊瑚珍品摆到曹珍娘眼前,“这些都是我家从沿海收回来的,请曹掌宝看看,是不是能看得上眼?”
曹珍娘看那几株珊瑚红艳润泽,心里有了几分兴趣,面上却要故作傲慢道:“哼,这才像个大商人的做派么。”
趁着他们讨论珊瑚的功夫,洛北自一侧悄悄溜出,贴着柜台走到了门前。他立起身,整了整衣袍,佯作才从店中逛过来的模样:“王翰兄。”
“洛将军来了。”王翰低身向他道礼。
眼见有人,曹珍娘本要离开,洛北却已经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语气温和:“曹女官,好久不见。”
曹珍娘勉强扯起嘴角,向他回了个礼:“洛将军。我宫中还有要事,我先”
“陛下刚刚回宫,正在接受太医的问诊,皇后娘娘陪在他身边。”洛北轻声道,“珍娘,我不相信你连答我几句问话的时间都没有。”
曹珍娘自知躲不过去,只得停下来,望着洛北:
“将军,我知道您想问我褚姐姐的下路,但听我一句劝,此事并非您力所能及之事,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第142章“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面上的神情微微怔住了, 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左右探望一番,开口就问:
“这是什么意思?”
曹珍娘已知这句话是劝不住他的了,她为难又别扭地低下头,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王公子, 你能给我们找个地方吗?”
王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一路穿过楼中的回廊,爬了几段楼梯,才到了另外一间雅间之中。这雅间布置得很是精心,处处帘幕低垂, 清香冉冉地从一只瑞兽形状的鎏金香炉中飘起,几乎沾染在厚重的翡翠屏风上。
王翰亲自为他们端过几碟糕点和瓜果,将一壶果酿摆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他担心地望了望两人的神情, 曹珍娘一脸的不自在,几乎不敢抬头看人,但“窥伺宫禁”的洛北倒是那个更镇静的人——他身上有种果决的冷意, 让王翰禁不住眉头一跳。
“洛将军。”他低声开口, 看向两人:“曹掌宝,我就在门外候着了。”
他退到门外的位置,替他们合上了门扉。
“王公子和你关系很好吧。”曹珍娘羡慕地看着门外的方向:“我和他在文会上见过四五次,每一次他都是那副恃才傲物, 目中无人的模样。点评文墨来,也是入木三分, 从不给那些学士、宰相们留面子的。但他在你面前,性格又这样好。”
洛北没有回答曹珍娘的问题,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珍娘的眼睛。
他在等一个回答。
曹珍娘自知这招没什么用处, 只得再度望向桌前的一块空地面:“褚姐姐是一个月之前被皇后的人带走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活着。”
洛北问:“皇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褚郡君开罪了她?”
“不是, 褚姐姐性格很谨慎,怎么会开罪皇后呢?”
曹珍娘用力地回想着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宫女们、近侍们私下议论的话
“好像是和五王的事情有关。五王的冤案是褚姐姐查明白,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认为褚姐姐手上一定有什么女太后留下来的东西。在她带走褚姐姐之前,她已经好多次找褚姐姐问过了。”
洛北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皇后是为了褚沅手中的那张“网”,那张自女皇时代就笼罩长安的消息网络:
“可一位掌制诰的女官突然失踪,难道宫中就无人问起吗?上官昭容呢?太平公主呢?还有陛下呢?”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轻得像一阵风。即便如此,曹珍娘还是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望向外面。
王翰的影子还留在门上,门外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个人。
她轻轻地低下头,露出一个和褚沅之前别无二致的苦笑:
“洛将军,你把我们看的太高了。褚姐姐说是掌制诰的女官,其实也就是个得意些的宫女罢了。皇后今日说她病了,明日就可以说她死了,宫苑深深,那么多的宫女、女官,今日死了一个,明日便会再有一个,又有谁会多管这个闲事,故意和皇后过不去?”
洛北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腰间那把陨铁唐刀的刀柄上,刀柄上冰冷的温度帮助他镇静了下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倘若我早些知道”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纵横捭阖,驰骋西域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高官厚禄,服紫佩金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曹珍娘抬起眼睛直视着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不是我不想告诉将军,是是褚姐姐不让我和你说啊。”
洛北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手掌上传来的痛楚把他拽回了现实。他几乎被震惊、愧疚和悲伤击溃,呆呆地望着曹珍娘:“你说什么?”
曹珍娘低下头,擦掉脸上的泪水:
“褚姐姐被带走的时候,是初秋的一个清晨,天刚亮,我和她住在一处,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我偷偷地扒开窗纸往外一看,外头都是皇后的人,还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卫士。我那个时候真害怕呀,就轻声把她喊醒了,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和我说,‘不要害怕,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再睡一会儿,不打紧的。’就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我看见她就拿了些衣裳,几件首饰,以为她就和之前一样,只是出宫去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曹珍娘说着,又擦了擦眼泪:“但我看到了她拿那个笛子,就是你送给她的那个笛子,我就知道不对劲了。那个笛子早被安乐公主摔碎了,她为什么要把那个东西带出去呢?我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我”
她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带着一点明显的哭腔。洛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空中飘过来:“然后呢?”
“最后,最后我抓住她出门前的机会,问了她,我说:‘倘若洛公子回到长安,我要怎么和他交待呢?’”
“她说:‘我没有什么要和洛公子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几度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的牙关咬得再紧,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
他不住地想,那个初秋的清晨里,褚沅一身宫装,如平常一样走出房门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她被珍娘叫住,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
“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他失态如此,曹珍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草草地道了个礼,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外跑去。
她一离开雅间,躲在屏风后的张孝嵩和裴伷先忍不住推开屏风,向外奔去。
他们走出几步,便停在了那里——
他们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挚友洛北,竟伏在案上,哀哀哭泣。
王翰送别曹珍娘,又给她塞了些冰块脂粉,让她遮遮泪痕,才回屋内。他打眼望去,几乎被这几人的模样吓傻了。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慢慢地移到洛北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洛将军出什么事了,你,你别吓我们,再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商量的吗。”
张孝嵩这才算找到了一点理智,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坐到洛北身侧:“是啊,将军我们都是共历过生死的人,现在再难,难道还比穿越茫茫大漠,翻过天山冰雪还要难吗?”
洛北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听到他们安慰,也知道自己失态。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一样,孝嵩。你可记得,相王的两位妻子皇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么?她们被人以诅咒女皇的名义诬告,朝见女皇之后,便再无踪迹。皇宫之大,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我只怕褚郡君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况。”
王翰瞪大双眼:“宫中的人又不是草芥,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他的后半句话在张孝嵩飞过来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停止:“洛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褚郡君吉人天相,一定能”
他似乎也觉得这安慰的话语太无力,只兀自躲在一边,沉默下来。
在一室死寂之中,裴伷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走了几步,来到洛北面前,跪坐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问:
“公子,你要见太子殿下吗?”
洛北抬眼望向裴伷先的面容,那张面容上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昔年他们在西域联手起家,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西域胡商使绊子下黑手时,裴伷先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亡命徒才会有的洒脱。
这是交心腹,托生死了——洛北闭上眼,吐出了一个字:“见。”
“不过,在见太子殿下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他看向在一边的王翰,目光中似有期盼之意:
“我想见上官昭容。”
那天深夜,洛北便如愿乘小船,登上了一只曲江上的画舫。画舫中丝竹管弦响彻一片,人人都在宴饮之中,几乎无人注意新来的客人。上官婉儿就立在二层的船头等他。
那里冷清清的,除了一片月光,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听王翰说,你要问我褚沅的事情?”上官婉儿看着他,“你是她的什么人,也敢到我面前来问?”
洛北没有直接回答上官婉儿的话,他从袖间摸出一只玉佩,拿在手中扔了几下:“我是想用一个人和上官昭容换褚郡君的下落。”
“哦?什么人在我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上官婉儿笑道:“不可能是公主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吧?那你也不必舍近求远了。”
洛北把那只玉佩递给上官婉儿:“崔湜。”
“我拿崔湜的脑袋,来和你换褚郡君的下落。”
上官婉儿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她接过玉佩,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实在背后找到了她为崔湜篆刻的一行小字——这是崔湜离开长安之前,她送给崔湜的。当时崔湜答应她,要好好收藏,贴身佩戴。
她看看玉佩,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你把崔郎怎么了?”
第143章“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他现在还好好的, 穿红着绿,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就四处游山玩水, 纵情声色, 甚至尚未发现他的玉佩被人拿走。不过,十五日之后,若我的卫队长尚未收到我的消息,就说不准了。”
上官婉儿不想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又气又急。她勉强急喘数下,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肆意杀害大唐官员,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若我上告陛下,你以为你还能这样站着同我说话?!”
“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洛北笑了一声, 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最平常的小事:“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上官婉儿那张美丽的面容一下子僵住了, 一股冷意顺着她的脊梁爬了上来:
“是你——当年派人中途救走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的人是你!”
“我听说, 当年武三思、崔湜等听闻五王遇难,不可一世,高呼‘天诛’,自以以为得天相助。”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 江面的月光照亮他金色的眼眸,照出一点冰冷的嘲弄意味:
“天道轮回, 如今这‘天诛’降临到崔湜自己身上,我真想看看,那时候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你不能杀他!”上官婉儿惊叫了一声。声音一出, 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伸手挽了挽鬓边的乱发, 将慌乱的神情掩饰过去,“褚沅是被皇后带走的,她的下落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她现在还活着。”
洛北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了:“你说什么?”
“皇后想从褚沅手上拿到女皇留下的信息网络,自然要她把桩桩件件事情都交代明白了才能让她去死。”
上官婉儿见他冷峻的神情微微松动,微微呼了口气,稳住胸膛里乱跳的心脏:
“可是,大唐天下那么多的州县,那么多的人,没个两月功夫,是说不清楚,写不完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怎么救她,我和你一起想。”
洛北颔首,把手从腰间的刀柄上微微放开了些,背到身后:“可以。”
上官婉儿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同他一起看着江水滔滔:
“其实,此事的起因,还是五王。”
“当时敬晖等三人秘密回京,虽然他们语焉不详,可长安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都知道此事之后,必然有人相助。外朝里的那些人有一多半觉得是太子暗中布局,还有人觉得是狄公和张柬之算无遗策。可在宫里”
“我们都觉得,此事定是褚沅的手笔。”
洛北默然不语,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褚沅最后会说那句话了。
她要撇清关系,好把谋救五王的责任一肩扛了。这样,宫中与武三思过从甚密的安乐公主和韦皇后就不会再为了五王和武三思怀疑别人,也不会再为了此事发难了。
她是在保护他。
他的声音梗在喉咙中,什么也发不出来,只能低下眼眸,望着眼前的一片波光粼粼的江水。
上官婉儿察言观色,见他有所松动,语调也变得哀戚起来:
“本来,我也侍奉过女皇,深知那种面子上铺得极广的消息网络,要传递情报还算合格。可要是不远万里,劫道救人,绝非褚沅力所能及之事。可她毕竟是在女皇的身前做过上阳宫正,还替女皇撰写了遗诏。我们怀疑女皇留了什么别的给她”
“所以你们问都不问一句,就把她卖给了皇后,是吗?”洛北轻轻开口打断了她。
上官婉儿被他诘问得脸都发白了,她咬了咬嘴唇,道:“洛将军,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了!当时那样的情况,就算我们问了她五王之事的原委,她会和我们说实话吗?”
她见洛北没有答话,说话的神情也骄傲起来:
“就算她说了实话,那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就会一起来责问你。洛将军,说不定最后,你会披枷带锁地回到长安。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你不会恨她吗?难道你不会来问我,为什么要多余问那一句话?”
洛北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她在用美妙的辞藻遮掩一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的事实——宫中的这些人选择褚沅来承担这个责任,只是因为,她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不愿意让太子承担这个责任,让他荣膺保护臣下的功绩。更不愿意开罪朝中如日中天的李唐派大臣,把狄仁杰要成为神话的形象再镀一层金身。
所以他们选择了褚沅,比起和太子或是外朝的大臣开战,杀掉一个孤身在宫中的女官显然容易的多。
“我倒是希望,她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惆怅和悲伤的意味:“这样可以为我减少很多麻烦。”
如果被追责,被诬陷的是他洛北,那他至少还有背水一战,掀掉整个棋盘的力量。可偏偏是褚沅——
上官婉儿不愿深究他话里的“麻烦”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怎么救她,其实对你来说,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洛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刀山火海,但凭上官昭容吩咐。”
上官婉儿笑了:“不用刀山火海,你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陛下把她赐给你就好了。”
“把她赐给我?”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褚郡君是有品级爵位的女官,怎么能当货物一样赐来赏去的?”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你把她看的太高了。她要是真的像你想的那么重要,自她失踪的第一日,圣上就该主动垂问了。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御前也有了新的女官来执掌制诰。”
“想来那应当是皇后派来的人。”洛北说。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是啊,所以他就更不会过问了。”
李显第一次当皇帝时,就因一句“我以天下于韦玄贞,有何不可?”被武则天废黜,如今他再度掌权,又没有了武则天的束缚,更是恨不得把一切都捧给皇后了。一个御前的女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官婉儿伸手理了理身上的披帛:“陛下的性格,就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如今你才救了他的性命,又是他最看重的禁军将领。只要你愿意开口,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狐疑地望向洛北:“除非,你不愿意?”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望着江水。他想说这一切太不公平,他想问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变成这样:
若在外朝,哪怕只是罢免一位执掌制诰的中书舍人,都会引起百官的群起抗辩,更不要说杀人了。可在宫中,哪怕他的妹妹有不亚于任何人的才能,要杀她或是要救她,都是如此轻而易举。
简单得像个笑话。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他躬身向上官婉儿道礼: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褚郡君救我性命,如今她性命危在旦夕,我理应出手相救。多谢上官昭容。”
洛北带着一股决绝辞别而去,留下上官婉儿独立在船头望着他打马而去。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伸手把它丢进了江水之中。
“多好的东西呀,怎么把它就这样丢了。”太平公主从一楼的船舱中轻轻袅袅地登了出来,站到上官婉儿身边,与她一道欣赏曲江的月色。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送的人都不在意,我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就这样丢了吧。”她低头看了看指甲上略有些掉色的丹蔻,伸手摸了摸,又拿宽大的衣袖将指尖遮住:“我对崔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能怎么样,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太平公主笑了,她亲热地拉过上官婉儿的一条臂膀,笑道: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我刚刚在下头,见了几个朝廷新进的官员,都是一表人才,有几个生得比崔湜还要俊朗得多,你下去看看,看上了哪个,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上官婉儿暂时还没理会这些事情的心情,见她说的热络,便也点点头:“好啊,那我一会儿去看看。”
“就是可惜了洛北,一个这样英俊又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竟把心思都放在了褚沅那个小丫头身上。她才二十岁,能懂什么呀。”太平公主用扇子掩着面,吃吃地笑起来。
她这玩笑一开,上官婉儿也笑了起来,半晌,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她摇了摇头:“不,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之间未必有什么男女私情。”
“哦?”太平公主好奇地顿住步子:“真的?那他们能是什么关系?盟友?朋友?若是这样生疏的关系,竟能为对方做到这个程度,那也是很了不起了。”
上官婉儿也不敢断言,只得模糊着说:“难说,不过洛北生长边关,或许他不像长安城中的人那样心思深沉,愿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反正,我让他去求陛下,他的脸上一点欣喜都没有,反倒是很错愕,很震惊似的。”
“七哥说,他只懂边事,不懂朝务。说不定他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太平公主扶着上官婉儿往楼梯走去:“只是我本来照着褚沅的样子找了些美人要送给他,现在看来,是送不出手了。”
“要以儿女私情拉拢他,看来是不容易的。”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听说他为人持身极正,久在军中,又在西域,也没有什么歌姬舞女随行。他军中的将士要是和平民女子不清不楚的,都是要吃鞭子的。”
“那还得再想想办法。他现在掌着禁军,又是魏元忠、郭元振的心腹爱将。”太平公主沉吟片刻,“拉了他过来,可比拉个宰相还要有用些。婉儿,你再想想,想想有什么能打动他的。”
“是。”上官婉儿低头领命。
“咱们之间还搞得这样生疏。”太平公主笑了笑,拉着她进到船舱中那一片歌舞升平中去了。
第144章“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次日, 洛北回宫当值,李显传他入宫觐见。
天气更凉了,皇帝的寝宫里烧起了寸长的银炭, 没有一丝烟火气, 只有微微的暖意流动在宫廷之中。洛北在殿外脱了铠甲,交上刀剑,才被允许步入殿中。
李显到了年纪,已像任何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中年人一样发福了。他靠在铺得好好的软榻上,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竟占了大半个软榻去。
两个宫女在一边缓缓地替他打着扇子,扇起一阵阵带着香气的风。洛北叩首在地,通报了一遍自己的姓名。
“是洛卿啊, 进来吧,不要拘礼。”李显露出点笑意,“自你上次给朕施过针, 朕觉得舒服多了。所以今天再召你来看看, 要是有个方子能一解朕的痛苦,朕厚赏你。”
洛北俯首道:“陛下,微臣医术粗浅,不敢诊断贵体。昨日是太医被阻在下头, 微臣不得已而为之。微臣回到府邸才觉得惊惶不安,还是去酒肆喝了两杯才止住心慌。”
李显哈哈大笑, 他听多了人们咬文嚼字的说话,乍一听洛北这种出身塞外的将军说话,顿时觉得真诚可慰, 他伸出一只手,笑道:“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胆子可不能这么小啊。
“陛下还是召李院判来吧。”洛北故作为难道。
李显笑道:“好,那就依你!召李院判来,你的方子,朕会让李院判看了再用。断的不对,就做一笑,断的对了,朕再赏你,如何?”
“微臣叩谢圣恩。”洛北道。
李显道:“这有什么可谢的,朕用你,也不是为了治病啊。等到你从朕的手里接过斧钺的时候,再向朕道谢也不迟。”
由皇帝授以斧钺,是将军出征的仪式。他既然这样说,洛北便知道,皇帝依旧没有放弃北伐突厥的想法。
不一会儿,太医院的李院判匆匆赶到。他两眼青黑,显然昨日一晚未得好眠,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治疗不善的罪名就会落在他的头上——便是没有事儿,以他昨天的表现,降他一个“不守职务”的重罪,也是应当。
李显摆了摆手,免去了他的三拜九叩:“李院判,朕今日召洛将军来替朕请脉。不过他说,他才疏学浅,不敢诊断贵体。朕就请你来当个老师傅,替他把把关,如何呀?”
李院判一叩在地,知道昨天的事情已经揭了过去:“臣谢陛下天恩!既然陛下有旨如此,臣自当遵守。”
他暗暗地向洛北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洛北轻轻一笑,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地低头立在一边。
有了院判在此,洛北便伸手扣住了皇帝的寸关尺,试探起他的脉息来。
即使贵为天子,这脉息断起来与凡夫俗子也并无不同。洛北一断而毕,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又写了一段针方,才双手递给李院判:“请院判把关。”
李院判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他打量打量皇帝,又看了看洛北:“陛下,洛将军这方子平和中正,确实是好药方啊。就是这针方,未免大胆了些。”
李显道:“朕明白了,既然如此,就用这大胆的针方试一试,如何?”
“陛下,这”洛北和李院判都露出迟疑神色。
“朕可是天子,金口玉言,难道不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吗?”李显拍了拍床边,佯作怒态。
洛北只得向李院判借了金针,依照针方替皇帝施了针——他对自己的医术素来有自信,刚刚的诊脉,不过是加深了他的判断。皇帝若是节制些,少些宴饮,或许会头疼得少些。
“哎,确实是舒服多了。”李显靠在榻上,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李院判,你照着洛卿的方子,命太医院煎了来喝。朕把朕的将军开出来的方子试上个十天半个月,看看疗效。若是真有疗效,朕就给他再封个国公。”
“大唐有将才如此,是陛下之幸,大唐之幸啊。”李院判恭维道。
洛北敏锐地觉察到,这就是他要等待的那个机会。他叩首在地道:“微臣不要国公的爵位,微臣只想求陛下一件事。”
“哦。”李显笑道:“洛卿啊,你已经是上柱国,是三品的大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将来,你父亲那个西突厥可汗的位置、郡王的爵位,也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相求呢?”
洛北道:“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什么样大事,值得一个上柱国的功勋,一个郡公的爵位啊。”李显这下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好奇地看向洛北:“你说。”
洛北轻轻吐了口气:“微臣请陛下赐阳翟郡君褚沅出宫。”
宫中一下子静默下来,连那两位打着扇子的宫女的手也顿了一顿。洛北只得叩首在地:“陛下”
李显见他诚惶诚恐,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就这点事儿,也值得你拿爵位和功勋来换吗?可见是将军气短,儿女情长啊。”
洛北道:“褚郡君对微臣有救命之恩,昔年微臣受诬下狱,遍历酷刑,若非褚郡君悉心照料,微臣这条性命早就不在了,更不要说建功塞外了。所以微臣愿以爵位和功勋相换,望陛下成全。”
“原来是患难恩情,那可就不一般了。”李显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朕这就下旨让褚沅出宫,也不要你的爵位和功勋。你要真想谢朕,那就等下一场大战的时候,拿敌人首领的脑袋来换,如何。”
洛北再度一叩在地:“微臣必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上官婉儿说的对,像洛北这样深受宠爱的外朝臣子,要救一个女官,确实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消息传到内廷中时,已是下午。韦皇后从内侍那里听到消息,脸上勃然色变:
“洛北,他不是一向除了边事,对朝务都不甚关注么?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地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一定是这两个狗男女之间有私情。我可听延秀说过,之前褚沅就为了洛北的事情求到他的门下母后,咱们告诉父皇,让他连褚沅带洛北一起杀了!”
韦皇后揉了揉太阳穴:“裹儿,朝事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如今陛下看重洛北,又连旨意都已下发了。你去告这个状,有什么用?陛下顶多觉得他们是小儿女之间的情感,觉得他们有趣罢了。”
“那就这样让他们过去?母后,这褚沅那儿还有四个州县的东西没写出来呢。”安乐公主顿足一叹,“再说,咱们还有些内容,没有一一把人和事情都对上。褚沅出宫事小,要是让他们倒到那边,那边去”
韦皇后神情一动,她坐直身体,看向自己的女儿:“可是圣旨已经下了。”
“是,我知道,母后您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违逆父皇。”安乐公主凝神静思了一番:“要不,要不就把他们都赶出长安?让洛北回他的边塞去,去了西域,离长安有九万九千里之遥,便是倒去那边,也就不影响咱们什么了。”
“赶出长安?”韦皇后起身踱了几步,“这个主意倒是出的好。洛北在禁军的声望太高了,我那几个娘家人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正好,让他回安西都护府,把禁军首领的位置空出来。至于这个理由么”
“母后只要和父皇开了口,父皇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安乐公主凑到韦皇后身边,笑笑地道:“实在不行,就请上官昭容把圣旨写好了,我去请陛下下诏书。”
韦皇后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轻轻笑了。李显极为疼爱这个女儿,好几次,安乐公主蒙着李显的眼睛,请他在空白的诏书上盖章,李显也笑呵呵地依着她的意思盖了。
“好,那就这么办。你派人,去把褚沅带过来。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安乐公主原本还在得意,听到韦皇后这样一说,艳若桃李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心虚:“母后,既然父皇已经下了明旨,我就去把她送到洛北的府邸里就是了,您何必还要再见她一下。”
韦皇后抬起头,仔细地端详了自己这个女儿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试探地说道:“她毕竟是得了你父皇的恩典放出宫的,我见见她,赐她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也是谢谢她把则天太后的信息网告诉我们。”
安乐公主低下头,略微有些为难地偎到韦皇后身边:“母后,这,还是让女儿去吧。我肯定,肯定找些好东西给她。”
韦皇后此时可不吃女儿这一套:“去,把她带来。”
安乐公主还要再撒娇卖痴,却见韦皇后眉头一挑。她知道自己这次无法蒙混过关,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婢子叩见皇后娘娘。”
韦皇后从一册书本中抬起头,看向褚沅的方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鬓发灰败,脸色惨白,连跪都跪不住的病弱女子同之前那位绯袍女官联系在一起。她下意识地向一边望去——安乐公主不在那里。
“快扶她起来,扶她起来。”韦皇后一面在心底暗骂自己的这个女儿做事太过任性,一面装点出一副着急模样,让侍婢把褚沅扶了起来:“褚沅,陛下恩旨,应右羽林大将军洛北之请,放你出宫了。”
褚沅错愕地抬起眼眸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洛北将军啊。”皇后示意侍婢端给她一盏热茶,“哦,你还不知道,他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平定西域有功,陛下不仅让他认祖归宗,恢复了他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还赐他三品的官职和郡王的爵位。”
褚沅想要说什么,张口却是一串遮掩不住的呛咳,她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轻轻地咳嗽几声,好容易才缓过来:“洛将军向陛下请旨,放我出宫?”
“是。”韦皇后笑道:“我听说,陛下一开始并不同意,可他愿以自己的功勋和爵位相换。见他心诚如此,陛下才欣然答应。哎呀,这样的福气,满宫里那么多的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啊。”
“可是他我”褚沅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她盯着韦皇后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只觉得眼前发昏,一切天旋地转,终于栽倒下去。
“来人!”韦皇后立刻站了起来,四周的宫婢和内侍一道去扶,好歹没让她真的摔倒在地上:“去传太医,还有,把裹儿也给我叫过来!”
第145章“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洛将军。”
已是深夜了, 洛北的住处中却突然来了客人。洛北披衣起身,正见到李院判披着斗篷,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站在外头。
这夜星光很暗,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通报的副官退下去,自己与李院判互相道礼:“院判夤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
“谈不上要事。”李院判黑漆漆的双目里透着一点疲惫,昨夜一夜担惊受怕, 今日又两次往返宫中,他已是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来见洛将军, 是想来谢谢将军昨日当机立断,是你保住了老夫的这条命啊。”
洛北接住了他的这番客套:“李院判太过奖了。”
“我想了想,家里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这两棵灵芝, 是我刚当上太医令的那一年, 别人送我的。”李院判把那只盒子递给他,“现在用,药效正好。”
洛北有些惊讶:“我无功受禄,实在不安。更何况我如今身康体健, 怕用不上如此名贵的药材,还是请李院判收回吧。”
李院判低下头:“这个药, 将军确实用不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想送给褚郡君的。”
“院判见到她了?她还好吗?”洛北眼睛一亮,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才刹住车。
李院判简直不敢与他对视:“实话说,很不好。据脉象推断, 当是被幽囚在什么阴暗湿冷的地方太久,又缺衣少食,才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将军也是精通岐黄的人,只要见了她那副病容,就能明白了。”
洛北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用压低了的声音责怪自己:“是这样我这个阿兄,当的真是不称职啊”
“将军说什么?”李院判没能听清他的话,也没能看到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愧疚和后悔的表情。
“我说,多谢李院判。”洛北自他手中接过药盒,向他躬身道礼:“辛苦院判了。”
可即使已经有这样的预期,等洛北真的见到褚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痛心和自责。他几乎是半跪在褚沅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臂,低声道:
“阿兄对不起你”
早知今日会变成这样,当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就会不惜一切地把褚沅带走。
边塞就算是再苦寒,有亲人在身边,也算是家了。无论怎么样,都比留在那吃人的宫禁之中要好。
褚沅轻轻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能看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的影子。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洛北不知何时滑出眼眶的泪水:“若无阿兄请到陛下降旨,我现在一定已经死了,阿兄,不是你的错。可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救我。”
洛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沅儿,你说什么?!”
“本来,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已同皇后达成了新的平衡,皇后愿意放弃推举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也放弃追究武家之事,只要临朝摄政的权力。”褚沅苦笑道:“可是,你用圣上的一道圣旨,把其中最重要的筹码抽走了。平衡被打破,朝堂上又不知要迎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洛北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颠沛流离,几起几落的半生之中,他也曾数度把自己当成筹码押上棋盘,可他从来不会像褚沅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的筹谋去死——
震惊过后,是一阵由衷的悲凉,洛北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与褚沅对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想,但是,沅儿,听我说。”
他握着褚沅的手,极坚定,也是极缓慢地道:
“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褚沅的眼神一下子茫然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洛北的话:“但在宫中,我们都要做有价值的人,我们”
“你现在已经不在宫中了,沅儿。”洛北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把她揽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现在在我的府邸当中,除非你想,否则那些大明宫中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都已经不再和你有关了。”
“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他放低了声音,像念咒语一般,柔声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褚沅出声打断他:“可是”
“可是什么?”
褚沅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离开了那里,我将来要怎么生活。”
洛北笑了:“你可以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他低下头,望着褚沅的眼睛:“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褚沅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今天太累太困了,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不想鸡鸣时就起床了,可以吗?阿兄?”
“不必问我可不可以。”洛北笑了,“只要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这个当兄长的,只尽我应尽的职责。”
褚沅问:“比如什么?”
“比如,你明天早上想要吃什么?我去买。”
话虽是这样说,可到了那一天的鸡鸣时分,褚沅还是醒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数次,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取过一件斗篷,披衣出户,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满院子的树木山石都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质感。一切都是冷冷的,只有不远处的湖岸边,有温暖的火光一明一灭。
褚沅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洛北只穿着一件素净的单衣,长身而立。他手中拿着一本正在燃烧的奏折,烧完了的烟灰,正缓缓地往火盆中飘落。
“沅儿。”洛北久在军中,比褚沅想象的更早发现了她的踪迹,他招手示意她过来,替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还病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来做什么?”
“睡不着。”褚沅如实答他,“我在宫中过了二十年,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起床了。阿兄呢,你在烧什么?”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着湖的另外一边:“算是,我的过去吧?”
“你的过去?”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狄公生前所写的最后一道遗表。”
“狄公?”
“是啊,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蒙阿史那献将军嘱托,受过狄公一段时间的照拂。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做‘狄彧’。”
洛北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给褚沅,“后来我在边关和他失散,被突厥军队俘虏,几度磨难,才成了草原上的‘乌特特勤’。”
褚沅记得这段故事,她低头,借着明灭的火光读完了那封信,她被信中的殷殷嘱托深深打动了:“我还记得,当年一贯不信鬼神的狄公曾在白马寺里为‘狄彧’点长明灯祈福,还被女皇调侃。没想到”
“我的医术,就是狄公教的。”洛北轻声道,“可他直到去世,也没能见到我平安从突厥归来。所以,他在死前写下这封遗表,代我向皇帝陈情,愿意承担隐瞒我罪臣之后身份的一切罪责,只求朝廷对我网开一面。”
红色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开头的“罪臣狄仁杰叩首”六个字,洛北无法再将奏章拿在手中,只得把它整个丢在了火盆里:
“这是世上最后能证明我是褚家子弟的东西,当年,还是张柬之张相公受狄公之托交给我的。现在张相公已经去世,这封奏章的灰烬我会一半投入水中,一半埋入泥土”
他说着,声音忽而一梗,他低下头,把狄仁杰写给他的那封信,也撕成碎片,抛入了火中。
“阿兄”褚沅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可以哭出来的,不用,不用笑得这么难过。”
洛北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他轻声解释道:“这个决定,我并不是现在才下的。我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出现在金山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可能回得去了。”
他扳过褚沅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眸:“沅儿,你可否答应我,记住我是你的兄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是你的兄长就好,至于我做不做回褚家的儿子,并没有那么要紧。”
褚沅低头应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落在了火焰燃烧的火盆之中。
“怎么了,哭什么?”洛北低头问她。
褚沅伸出手臂,把自己的脸藏进了他的怀里:“我是替你哭的,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