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你要和我打仗吗?!”
阿史那献的队伍再度从碎叶城起行, 随行的人数已是浩浩荡荡。
朱邪烈骄傲地把那面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高高地升在队列的最前,琪琪格、莫潘有样学样,最后连哥舒亶都加入了——他已因功被重新授予孤舒州都督兼本蕃押蕃使的职务, 如今正式统领哥舒部的兵马。
于是不到一日, 黑色的飞鹰旗与赤色的唐军军旗交织在一起,占满了春日里湛蓝的天空。
拜山的骑队前后左右都有牧民驱赶着自家的牛羊跟随。打头的是骑着骆驼,带着家什的妇女,中间是成群成群的牛羊、马匹和其他的牲畜,男子们跟在最后, 时不时发出大声的呼喝,用石子或鞭子让掉队的牛羊归位。
“好大的阵仗。”张孝嵩看着如繁星一般的牛羊与马匹,像是把这辈子能看到的所有牛羊都看了个遍, “突厥人拜山都是这样热闹吗?”
负责警戒的哥舒亶打马从他身边走过,正好听到了他的这句感慨,干脆放慢马速, 与他闲谈起来:
“张御史, 这些牧民不是和我们去拜山的。是咱们赶的巧,遇到了牧民转场的时候了。”
“转场?”张孝嵩重复了一遍,没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
哥舒亶似乎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和张孝嵩解释,伸手打着比方:“碎叶城地处河谷, 气候温暖,冬日的时候牧民来这里放牧, 可以躲避风雪。”
“一到夏日,牧草有的干黄,有的被牛羊和马儿都吃光了。所以牧民们要赶着牛羊和马儿去山上放牧, 山上的气候冷,牧草青青的, 牛羊吃了才会长膘。”
“孝嵩哥哥,这就是你们汉人书上说的‘逐水草而居。’”
琪琪格从后头追上来,兴高采烈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一到草原上,她再也不用端着架子,把所有的漂亮衣裙和首饰都找了出来,一天也不重样,这会儿她身上是件花彩的新裙子,两只金耳坠一荡一荡,在太阳下泛着绚烂的光。
哥舒亶哈哈大笑,回头打量着这个兴高采烈的女孩子:“是,是,琪琪格,我只听说你有个莫潘弟弟,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孝嵩哥哥啊!”
琪琪格“哼”了一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很快地赶到前面去,加入了朱邪烈和莫潘那边去了。
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地谈着话。张孝嵩听了半天,也只能听到“歌舞”、“唱歌”等几个词,要转过去问哥舒亶的时候,却发现哥舒亶正满脸笑意地望着他。他哭笑不得,只得找话题把话头岔了过去:
“洛北呢?这几日总不见他。”
“他忙着呢。”哥舒亶歪着头想了想,“前些日子是在训练卫队,这些日子大概是和大汗在一起。张御史有事情找他?晚上扎营的时候可以去大帐里看看。”
张孝嵩笑道:“要是他和阿史那献将军在一起,我就不去了。他上次还专门和我说,他的家务事不在我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们可不是在谈家务事。”哥舒亶正色道,“他们是在谈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张孝嵩还要追问什么,前头的队伍忽而放缓了速度。哥舒亶神情一凛,猛然催马上前,要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留下张孝嵩一个人骑在马上。
傍晚他们扎营在一条宽阔的溪流边,营帐比刚从伊逻卢城出发时多了三四倍,灯火点起来的时候,千帐灯火连绵成片,好像一个庞大的城市。
张孝嵩穿过各色营帐去大帐寻洛北,路过好几家生火烤馕的牧民、四五个孩子在营帐之间穿梭、还有人拿着衣服和新买的布料,走过三四个营帐去找人缝补,几乎每个帐篷里都有人在闲坐、吃饭和谈话——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可越到营帐之中,声音越发安静。张孝嵩走到第三层营帐之间,已看到身着深青色服色的阿拔思正低声对手下交代今夜的值守:“外松内紧,外头的岗哨都给我看严了!”
似乎是注意到张孝嵩的目光,阿拔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刀柄上,见到是他,才放下心来:“张御史?我们一路这样颠簸辛苦,您怎么不休息一下?”
“我来找洛将军谈些事情。”张孝嵩回答,“他在大帐中?”
“是。”阿拔思躬身道礼:“我护送您过去?”
张孝嵩摆了摆手,他还是很难习惯那个穿着普通衣服就到人群中去看表演的洛北,摆出这样浩大的仪仗:“我去去就好。”
他很快看到大帐中点燃的牛皮大灯,负责帐外警戒的是巴彦——洛北最新任命的卫队长。
洛北到底还是被吴钩说服,把自己手头的兵马和俘虏打散混编,又从中挑出三千勇士,组成亲军,这些人都着深青色的服色,衣皮甲,骑快马,他们的主将是阿拔思。
而后,他又在这三千人中优中选优,再度组成了一支三十人左右的卫队——这些人均着黑袍银甲,由巴彦统帅。
张孝嵩还记得被任命的那日巴彦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治下的碎叶城出了刺王杀驾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被怪罪,还被委以这样的职务!
他拍着胸脯和在场众人保证:“倘若公子再出事,我老巴提头来见!”
“张御史!”巴彦对他抱拳道礼:“您来见公子,可有什么要事?”
“是。”张孝嵩点了点头:“他在忙?”
巴彦耷拉起半边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和大汗还有几位部族首领在里头谈事,您要是没啥要事,建议明天再来。”
他压低了声音:“里头吵得可厉害了。”
张孝嵩当下来了兴致:“我能向里头张望张望吗?”
巴彦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张御史这”
“哎,带我去窗下看看嘛。放心了,出事了我担着,再说,我可是监军御史。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在场,怕是不合适吧。”
巴彦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在张孝嵩的劝说下带着他去了窗外。营帐中几个人吵得正厉害,几乎到了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阿史那献也难得地在发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串串的突厥话像是珠串一样地砸出来,对面的人比他更愤怒,长长的胡须同头发几乎都要一起炸起来。
洛北半抱着手臂坐在一边的阴影里,身后依旧是一张地图,神色沉静如常。他的目光盯在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被这场争吵影响。
张孝嵩看了一眼巴彦,那眼神的意思是:“他这不是很正常吗?”
忽而,似乎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说出了什么话,洛北腾的地一下起身,来到阿史那献身后,开始与对方争辩。灯火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能照出他冷峻平静的神色,像是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与岩石。
巴彦已经忍不住把头躲到了窗下,还拉了拉张孝嵩的衣服,示意他一起躲低点。
张孝嵩完全不明白巴彦在害怕什么,依旧往里头张望着。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也依旧在争辩,只是把声音放轻了些,神态也不似刚刚那样激动。
洛北没等他说完,便把腰间的唐刀拍在桌上,冷笑一声:
“你要和我打仗吗?!”
这股杀意如草原上的狂风那般凛冽,扫得张孝嵩也下意识地蹲了下去。他和巴彦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只有一句话:“要是一会儿真抬出来一具尸首,怎么办?”
但没有尸首,营帐中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半晌之后,依旧是洛北开口,用平静的突厥话说了什么。
那位首领出来了,手臂和膝盖上都带着泥土的痕迹。张孝嵩几乎能想象出他是怎么匍匐在地上行大礼的。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已经有一件斑斓织金的锦袍胡服下摆走到了面前。
“洛将军。”他站起来,讪讪地对洛北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偷听,不关巴彦将军的事情。”
洛北冷笑了一声:“你是监军御史,对我一切行动皆有监察之权,我怎么敢怪你。”
这是真的生气了。张孝嵩咽了口吐沫,往旁边的巴彦那里望了望,而后又很快地收回来:“我不是有意来偷听,我是来找你商量拜山的计划”
“跑二十圈。”洛北没再听他编造怎么编造都编不出来的解释,转头对巴彦命令道。
巴彦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直接冲进了营帐和黑夜之中。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现在不比之前,我手下有两三万人,军纪不严,是要出事情的。你一会儿去看看他,给他送两双好靴子。”
张孝嵩知道他已经是松了手,也没多争辩:“知道了。”说话之间,又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在和谁说话,发那么大的火?”
“葛逻禄人的一个部族首领。伯克要从他手下划出牧场来,他不同意。伯克怎么劝都劝不下来,最后竟敢说,实在不行,他就去投奔东边的默啜。”
他说着,冷笑一声:“哼——他要是想打仗,我可以奉陪,就是不知道他那几万人的部族,能不能禁得起我大军的一击。”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下午哥舒亶才和我说,牧民们追随我们,是为了迁移去山上的牧场,现在你又要把葛逻禄人的牧场划出来,既然牧场会发生变动,他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洛北笑了:“不是这个道理,孝嵩。牧民们迁移,并不是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走到哪里水草丰茂,就驻扎下来。”
第132章“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位草原可汗。”
洛北带着张孝嵩向外走去, 跨过营帐外的篱笆,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深夜里,月光明亮, 草原辽阔, 只有风声呜咽,在绵延的草海中穿梭。
他们一道走到离营地不远的那条溪流边,蜿蜒的溪水在夜色下泛着银光:
“孝嵩,我们一起走来,你应当也看到了。草原虽然大, 大部分都是荒漠和戈壁,可供畜牧的草场并不多。所以,各部迁移的路线和草场大体上是固定的。这几日, 我和伯克就是在和这些部族领袖们讨论路线如何划分、草场如何分配。”
张孝嵩点了点头:“怪不得哥舒亶说,你们在讨论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洛北轻轻一笑:“当然了,在草原上, 为了草场动起刀兵, 都不是稀奇的事情。多少纷争、多少世仇,究其本源,都只是为了‘为什么你家的草场比我的好’、‘为什么你的牛羊偷食了我家的草’。”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阿史那献将军要征召各部首领一起到金山去拜山。有了拜山的这个由头, 你们就可以坐下来一起讨论这些庶务了。”张孝嵩道。
“不错,不独伯克是这样, 草原民族的可汗们都要定期征召自己的部下的各族首领们聚会,记录草场的情况,让各部的游牧路线错开, 分配草场的归属”
洛北顿一顿,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 他开了个玩笑:
“不然,你以为这些草原上的贵胄们每日在做什么?骑马、打猎、喝酒,然后商量怎么攻打中原吗?”
张孝嵩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昔年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不能服众,非要用严刑峻法来恐吓众人了。他是生长在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他离开草原太久了,离开草原的生活太久了,已经搞不清楚这些门道,也不知道草原上的牧民在想什么了。”
“这话张御史可以说,我的这个儿子说恐怕就不合适了。继往绝家族虽和我家有世仇,却和我们同姓同族。斛瑟罗是我的父辈,背后非议他,不是君子所为。”
说话之间,阿史那献也走了过来。他大概是找个机会出来透透气,不料却在溪边和洛北和张孝嵩打了照面。
张孝嵩察言观色,总觉得这对父子之间有话要说,干脆利落地躬身道礼,立刻就寻了个要回去写奏疏的托词转身走人,只留下这对父子在溪边静默。
“伯克,最多还有三日就能到金山了。”最终还是洛北先开了口,“我们征召的诸部首领之中,只有鼠尼失部和弓月部的两位首领还在路上,大概会在明日与我们会和。”
这两部首领都是与洛北在吐蕃雪山下盟誓过的死忠。洛北不担心他们会对牧场的调整不满。
这小半个月下来,阿史那献已经习惯了和洛北一起工作,此刻听他说话的沉着语气,便知道他是胸有成竹:
“这么说,在到达金山之前,我们便能把新的牧场都划分好?”
“是。”洛北点了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好的地图,双手递给阿史那献:“总体而言,与我们之前预想的差别不大。”
阿史那献借着月光扫了一眼地图,地图上按比例绘着北庭、安西及昆陵等都护府的情况,把各部已经划分出的牧场和路线都详尽地标注了上去。
“等此图完成,我会再命人重绘一副,献给伯克。”洛北接过阿史那献递还的地图,重新塞回了袖中:“但愿上天庇佑,我们此举能为草原带来五十年的和平。”
阿史那献有些惊讶地侧过头去看洛北,他金色的眼眸在夜里没有白日那样明亮,但依旧熠熠生辉,就像是一轮初生的太阳:
“你想借着这一次机会,重建草原被毁坏的秩序?”
“是。”对着阿史那献,洛北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牧场之于牧民,便如同土地之于农民。洛北不相信,仅靠这一次划分就能为草原带来永恒的和平。
但只要他在这里,他的军队在这里,就能逼得那些满心战争与杀戮的首领们在战争之前多想一步——
这件事情,是否可以留到部族议事的时候,到大汗和特勤的面前解决呢?
单就这多想的一步,就可以为草原避免无数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让数百个家庭不用失去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少掉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们的眼泪。
阿史那献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百感交集,又似乎在想些别的什么。洛北自然不会开口催问他,两人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两人一直到走到上游的一片树林之间,皮靴踩上铺了几层落叶的小路,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醒,拍着羽翼飞到天空中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夜色已经很深了,借着几枚星星在夜空中发出的亮光,可以影绰绰地辨认出那些黑压压的枝丫。
“洛北。”阿史那献忽而开口,用突厥话轻声说:“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位草原可汗。”
洛北急切地要张口说什么,却被阿史那献抬手止住:
“今天张孝嵩说的那些话不仅适用于斛瑟罗,也适用于我自己。我离开草原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哪里的冬天温暖、哪里的夏天没有那么炎热、哪里的草好、哪里的草坏,哪里最容易起风雪而这都是一个部族领袖最基本的功课。”
“这不是您的错,伯克。”洛北忙道。
阿史那献笑了:“不要急着安慰我,孩子,让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孩子,没有必要为我的情绪负责。”
洛北低下头:“伯克,抱歉。”
阿史那献干脆回过头去,揉了揉洛北的头:“要是你这样的儿子都要和父亲道歉的话,我这样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
他见洛北抬起头,才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所以,拜山仪式上,你来作为次祭吧?”
草原上的拜山仪式和长安城里祭祀天地的仪式有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主祭一般是君主进行,又比如,如果安排的次祭是君主的孩子——那他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主。
“我明白您的意思。”洛北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但假如,假如我不是您的孩子呢?假如我根本就没有阿史那氏的血脉,也不是室点密大汗的子孙我怎么能继承您的汗位,怎么能成为草原的领袖?”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洛北的逃避、别扭以及恭敬似乎都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实话说,我也并不完全相信你母亲的那些话。但归根究底,那是我们上一辈人自己的事情。”
他转过身去,直直地盯着洛北的眼睛,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
“更何况,草原上的狼群,从来不会因为一只狼的血统来选择它们的领袖,它们只会想选那只最强壮、最智慧、最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狼。洛北,相信我,时至今日,你已经不需要阿史那氏的血统来帮你统治了。”
洛北低下头:“我”
“你有荡平四方的能力,你能为草原带来和平与繁荣。至于你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倾向于认为是,当然,我接受你的其他意见。”阿史那献笑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众多首领所在的拜山仪式上,你能喊我一声‘父亲‘。行吗?”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的双眸在月光下显得有点闪烁。他心里很清楚,阿史那献并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而是在为草原的稳定考虑。
他们若在那些部族领袖表现出一点不和的苗头,就会有狡猾如狐狸般的人围上来挑动不平,直到逼得他们互相反目,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再度土崩瓦解为止。
“父亲,我真是个混账。”他用比喃喃自语轻不了多少的声量开口,“我竟然要逼您主动对我说这些话”
阿史那献忍不住笑得越发灿烂了:“你怕是还用不上‘逼’这个字眼哟。草原上的儿子们为了逼父亲承认自己的地位,可以向父亲射出鸣镝——你这算什么,只能算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罢了。”
三日之后,队伍来到了金山的山脚下,春日风光正好,群山密林和草原都绿起来。金山下的一草一木似乎总是带着一层金光,哪怕枯萎,凋零,这金光也是不灭的。
在这黄金的群山上,有着西突厥先人们居住过的石室、有着室点密大汗和统叶护可汗的陵墓。
阔别此地数十年之后,再一次有西突厥的贵胄们踏上了这片祖先的土地。
营帐在山间绵延成片,各部的领袖升起了自己的旗帜,但唐军的大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还是最多的。黑红两色交相辉映,在一片绿野里显得分外显眼。
为了祭典,众人都穿着自己的新衣和华服。哥舒亶穿着一件卷草纹的锦缎长袍,朱邪烈的衣袍边镶着貂绒,莫潘就连头发的长辫里都编进了金珠。琪琪格就更不用说了,头上的发饰、手上的手镯和手环,腰间的挂饰没有一处是空了的,往那里一站,就显出十二分的珠光宝气。
张孝嵩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在他们身边,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太自在。为了避免尴尬,他四处张望着洛北的踪迹:“洛将军呢?”
“昨晚就没看到他。”哥舒亶也四处张望,“可能还在休息?他这几日忙得够呛,大汗又要他次祭他怎么也得养精蓄锐一夜再上山去。”
他话音不落,已被不远处的部族子弟发出的惊叹打断。那里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分开,人们半跪在地,按着胸膛,向从中穿过的马匹和马鞍上的人行突厥人的最高礼节。
“啊,应该是特勤来了。”朱邪烈率先越过众人,向那边跑去。不等洛北跳下马,他也已经半跪在地上,一手抚肩,低头行礼。
洛北跳下马来,一头辫发在空中滑出一道圆弧,再度安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下方,白紫的华服在晴朗的天空下幽幽地泛着光。
一众聚集在此的部族首领纷纷半跪下身,向他道礼。他以那双金色的眼眸一一望过众人,扫到犹自站在那里的张孝嵩时,短短地停了一下。
张孝嵩几乎为他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躬下身,长揖在地。
“诸位。”洛北转开目光,重新跳上马,“我代我父行此责——”
“我们出发吧。”
第133章“今日,我父子在此,与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金雕展开双翅, 在高山的天空上肆意翱翔。行进的队伍越走越高,直到绵延的青草地消失了,针状叶片的树林稀疏了, 只留下辽阔的群山和一片又一片的戈壁滩。
不远的山峦转角处, 有淡蓝色的冰川停在那里。水流沿着融化的冰川交织而下,浸染着荒滩上的一草一木。周围冰峰矗立,就像守卫这座安宁之地的神明。
西突厥人世代祭天的圣坛以嶙峋粗砺的数块岩石为基座,堆叠着无数白色的石块。祭坛前已经站了个戴着兽面的人,他戴着插有翎羽的发冠, 一手持鼓,一手托天,以舞步的形式来到了众人之间, 向队列正中的阿史那献请命。
阿史那献跳下马,一手抚胸,向他点了点头:“可以开始祭祀了。”
萨满张开双手, 让衣袍上的五彩布带随着山间的狂风飘舞。乐队奏起了古老的颂歌——这歌声已在草原上流传了太久太久, 久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过这首旋律。
火堆燃烧了起来。萨满一边舞蹈,一边向火堆中抛洒收集好的香木,让烟雾把子孙后代的心愿带上苍天,带给祖先与世代崇尚的山神。
阿史那献举起双手敬天, 而后半跪在地,等待侍从们抬上他为山神准备的祭品——那是他在金山的山麓下捕到的一匹野生的白马。
白马的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上的白色石头,阿史那献站起身来,转向众人:“愿神圣的祖先和山神保佑我们, 保佑西域和平永驻,百姓万世亲如兄弟。”
“万岁!”
山上的数万人齐齐高呼, 声音响彻云霄。
而后是洛北。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上前去,半跪在阿史那献身后,侍从们把他准备的祭品牵上祭坛——那是一只新猎的野鹿,此刻正在鲜血染过的石堆上等待死亡。
他低声以突厥语吟唱颂词,低沉的声音随着山谷风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他歌声方毕,萨满已向他递上一把错金饰彩的弓箭,那把弓箭比他们平时在战场上使用的更长更重,洛北接过手边,略作掂量,便弯弓搭箭。
他腰身使劲,整个人亦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刃,把长弓的弓弦拉到满月,而后手指一松。
箭影如闪电般刺破天空,一声轻响后,血花炸开在那只野鹿身上。它连哀鸣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倒在了祭坛之上。
鲜血再度染红了祭坛,洛北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弓箭,转身看向在场的一众部族首领。
天边的云彩聚集,遮蔽了大半的日光,只有一缕柔光,破云而下,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照出他璀璨如太阳般金色的眼眸,望上去丰神俊朗,威严冷峻,根本不似人间所有。
没有人再敢与他对视了,甚至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抬头,群山与冰川之间,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天神与祖先作证,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今日,我父子在此,与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望诸部共遵此誓,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诸部首领与他们的贵胄亲随们高声应和:
“遵命!”
洛北的唇边噙了一点笑意,他招呼一边的侍从:“拿酒来。”
侍从恭敬地捧起酒碗,等着萨满取了一点祭坛上的鲜血混入酒中。这一碗血酒便从阿史那献手中传递下去,直到从新封的突骑施黑姓首领苏禄那里传回洛北手中。
他望着人们肃穆的面容,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萨满再度向天呼号,他像风一样狂舞起来,最后撒出手中的纸马,如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
拜山的仪式结束了。众人回到山间的营地之中,餐食和美酒又摆满了营地间的空地,一场草原上的盛会正待开幕。
朝廷给阿史那献的封号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但他麾下的部族远比十姓要多,云集而来的各部贵胄们几乎塞满了大半个营地。
还有附近夏牧场放牧的各部子民,他们听闻乌特特勤威名已久,听闻他真的在此,赶忙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来参加盛会。
于是,作为乌特特勤的洛北,每日免不了的就是和十几个部族的成百上千贵胄们饮酒作乐、谈笑风生、骑马奔驰、弯弓射猎……
“特勤他好像一点都不受影响,是不是?”琪琪格被连绵的宴会和没完没了的饮酒、舞蹈折磨得疲惫不堪。她好不容易在晌午之前爬出帐篷,出来喝了一杯清水,洛北却已经神清气爽地带着巴彦巡营归来,与其他人交代防守的事务。
“不小心不行吧。”哥舒亶脸上也有了倦容,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听说,葛逻禄人很不平静?”
“他们想趁我们都在金山的时候搞点小动作,看看能不能占点便宜。”
洛北正好来到他们身边打水洗手,听到他们询问,便开口与他们解释:
“我派阿拔思带一千兵马去震慑他们一番。不必担心,他们的首领们都在我们身边,他们不敢搞出什么大阵仗的。”
哥舒亶的脸有点发红,他站起身,无奈地对洛北道:
“洛将军,你怎么又把担子一肩担了……”
洛北歪了歪头,故作正经道:“哥舒亶,朝廷命我等拜山的诏书上只让我带兵护送。也就是说,朝廷把你们的安全交给了我。难道你要抗命么?”
哥舒亶说不过他,只得低头“唉”了一声,转身要走,迎面却差点撞上了张孝嵩:“张御史来得正好,快管管我们这位主帅吧,你再不劝劝他,他能把自己累死!”
张孝嵩不明就里地望向洛北,却与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眸撞个正着。他立刻心知肚明谁在这场“争吵”中占理,立刻开口岔开了话题:
“明日我们就要起行回伊逻卢城了。诸位是怎么打算的?”
琪琪格期待地望着他,也没在他脸上读出半点不舍的相思之情,只得期期艾艾地把头一低:
“我们都是朝廷新册封的部族领袖与羁縻州的都督,当然要留在各自的地方安抚百姓了。恐怕,也就哥舒将军能和你们一道回去。”
哥舒亶摇了摇头,摊开双手:“我可不回长安!长安哪有草原上自由舒服。我已经向圣上请了旨,说我新任首领,唯恐不能服众,请他准许我这段时间就留在本部子民们身边,安抚好了部族百姓再回去。”
“看起来只有你和我要回去,孝嵩。”洛北道,“我去长安献俘,你回长安交旨。”
“呀,特勤要走?”莫潘不知何时加入了他们这场谈话,“那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一场。”
“还要跳舞!唱歌!”琪琪格与她的弟弟一唱一和,“特勤,这次您可要给个面子,不要再借口醉酒不下场啦!”
话虽是这样说,但当舞曲真的响起的时候,酒席已经过了半程。星罗棋布般遍布在山脚下的篝火堆边,到处是欢歌笑语,纵情歌舞的人群。
阿史那献坐在主座,望着与鼠尼失部、弓月部两部首领喝了第五轮的洛北,终于忍不住开口替他结尾:“好了,两位首领,我来陪你们继续喝吧。我的儿子再不下去跳舞,舞曲就要结束了。”
弓月部首领哈哈大笑:“是,是,大汗提醒的是。特勤青春年少,应当下去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歌舞。”
“是,是。”鼠尼失部首领也附和道,“特勤不必挂心我们两个,只有一条,下次再有建功立业这样的好事,带上我们两部的子弟!”
洛北笑着应了下来,他对阿史那献躬身一礼,便从大帐中推了出去。
舞曲正奏到高亢激昂的龟兹乐,不少来自龟兹的舞女正在篝火边翩然起舞。她们象牙般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把在场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洛北轻轻呼了口气,心中顿觉轻松,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草原上这么正儿八经地跳过舞了。这样看来,就算他跳错了舞步,又或是踩错了拍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自他的第一个旋身开始,草原上的目光就被他轻盈矫健的舞姿吸引了过来,好像这星光闪烁,火光明灭,都只是照亮了这一个焦点。
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洛北的舞步也越来越激昂,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大地的一部分,与草原上的风、草、山川和河流融为一体。
“我和洛北认识多年。”张孝嵩在人群之中发出感慨,“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跳舞。”
“张御史,我们草原上的儿女,生来就是会跳舞的。”哥舒亶笑道,“不然冬日里寒冷的漫漫长夜,你叫他们怎么度过呢?”
他一边笑,一边旋身入了人群之中,也在篝火边跳起了舞。
洛北顺着哥舒亶来的方向一望,立刻就望到了一边的张孝嵩,他伸开一臂,微微躬身,向张孝嵩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孝嵩,来不来跳舞?”
张孝嵩望着周围的人群,望着群山、篝火、美食与美酒,也干脆利落地下定了决心,踩着汉人的踏歌步子走入人群之中。
欢呼声和歌舞声更高了,永不停歇的舞会几乎到天边泛白才停止。
张孝嵩累得精疲力尽,笑得脸都要僵了,他穿过几顶营帐去打些溪水来洗脸,却看到一颗晨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
它是那么大,那么亮,在整个天空中,它是唯一一个发出耀眼光芒的东西。
“那就是金星。”洛北在他身侧轻声说,“是草原子民心中最伟大的乌迈女神的化身。”
“乌迈女神?”张孝嵩回过头去问洛北。
“翻译成汉话就是‘光明’女神。我的突厥名字‘乌特’也是来源于此。”
洛北露出一个璀璨明亮的笑容,凛冽的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那双金色的眼睛啊,比晨星更耀眼。
第134章“什么叫‘掷果盈车’,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洛北在伊逻卢城的安西衙署前与高仙芝打了个照面。
高仙芝素以自己大唐将军的身份自豪, 又极为爱惜仪表,此刻他却只穿着一身普通的便装,向洛北拱手道礼时, 身上也没有了昔日那些环佩装饰碰撞的声响。
洛北向他还礼:“高副使怎么在伊逻卢城?”
“我是来向郭都护辞行的。”高仙芝抬起头来, 脸上是混杂着愧疚和悲伤的复杂神情,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心绪掩饰下去,“朝廷已经批准我自安西调往陇右的安仁军担任副使。”
洛北神情微动,安仁军驻扎就驻扎在他从吐蕃手中要回来的九曲之地上,是直面吐蕃的最前线:
“在九曲之地的吐谷浑首领慕容宣彻是我的朋友。若你需要, 我可以修书一封给他。”
高仙芝摇了摇头,望着洛北琥珀般的眼眸:“洛将军,我之所以千方百计地从安西调往陇右, 就是为了证明,我大唐天下,不是只有你这一位英雄男儿。”
洛北低下头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 改用极为生疏的高丽话道:“好吧,既然如此,我祝你旗开得胜。”
高仙芝也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诺:“好。下一次, 请洛都护来喝我的庆功酒。”
这击掌声在安静的安西衙署中显得有点奇怪,一时之间, 四下里巡逻的士兵、办事的官吏、捧着茶水和食物往来的仆役和奴婢们都纷纷侧目。
洛北和高仙芝这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两人相视一笑,还是高仙芝先开了口:“洛都护真是深藏不露,我与你相处年久, 竟然从来不知道你会高丽话。”
洛北坦然道:“高看我了,我就会这么一句。”
高仙芝释然了,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洛北。而后他向洛北拱手:“洛都护,珍重。”
目送高仙芝的背影走出安西衙署,洛北才转身向郭元振的书房走去。郭元振正一个人在桌后读一封信,见他来了,才将信撇到一边,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洛北被他的这种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不由得也上下望了望自己的衣着,他穿得是件普通的暗纹天青缺胯袍,腰束蹀躞带,头上是再常见不过的青黑软脚布幞头:“怎么了,大帅?”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件一叠,伸臂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两人走出书房,一路漫步到了衙署后院的花园之中,郭元振才开了口:
“我听说你在金山上重着突厥装束,以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次祭山神?”
洛北点了点头:“是。”
郭元振又问:“那你也应当知道,阿史那献在之前的奏折里密奏皇帝,说你是他的儿子。请皇帝准许他让你认祖归宗?”
“此事父汗倒是没有和我商量过。只是我私心揣摩,他大概是为了避免我担上冒名欺君的罪名,才自己上奏请罪吧?”洛北道。
郭元振忍不住转过身来望着他,见洛北神情平静,温和如渊,俊朗的面容一如往常,那一腔情绪突然无处抒发。
有时候,他也觉得洛北这幅光风霁月,正大光明的模样不太适合长安城的尔虞我诈,但此刻,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对你这位父汗的心思猜的很准啊。只是我不明白,对你来说,在草原上称可汗就那么好么?好过入朝拜相、执政中枢?”
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蹙,露出一点迷惑神色。
郭元振见状,越发地恨铁不成钢起来:
“你知不知道,朝廷规制,胡人蕃将,无论多么功勋卓著,都是不能入政事堂为相的?他在此刻认了你的身份,就等于断绝了你在朝中的仕途!”
他顿一顿,声音越发急躁:“我原本已为你筹谋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如今眼看着就要化为乌有了!”
洛北这才知道他这股无名火到底从何而来,他想了想,还是温声道:
“大帅。或许‘洛北’真能登上那条青云之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但是,能安定西域,统帅诸部的,却只有‘乌特特勤’一个人。”
郭元振本要笑骂他一句好大的口气,张口时却又不自觉地停住。
在洛北出发拜山之后,郭元振曾经一个人站在伊逻卢城的议事厅中观看调整后的安西的疆域地图,那时候他就惊讶地发现,当年洛北在碎叶城里发的那些宏愿,正无一例外地被他自己亲手实现。
“再说,”洛北轻轻弯起唇角,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我若真的想叛唐自立,永远留在草原做可汗,只需要在拜山之时振臂一呼……可我不还是回来了吗?”
郭元振本在沉思,被他这样一说,也不由得一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他:“你呀。要我怎么说你好这样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再说了!”
洛北轻轻笑了,春风吹过他露在额前的发丝,显出一点少年人才有的肆意张扬。他开口接过了话题的主导权:“大帅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吧?”
“那倒不至于。”郭元振把自己刚刚在看的信件递给他,“长安城来了信,圣上赐婚武延秀和安乐公主,婚期定在近日。信里的意思,是让我们捎些西域珍宝去做贺礼。你可要好好挑选一番。”
洛北知情识趣地没有问是谁写的信。他点了点头,恭敬应下:“属下遵命。”
郭元振见他答得爽快,便知道自己这位能干的下属自有办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武三思虽死,武家在朝中却犹有余势。这次回到长安,不知道又要面对什么。”
东归的军队回到长安时,酷热的夏季已经到了末尾。金桂盛开的长安城里,处处浸染着一股温润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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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李显为西域重定欢欣鼓舞,特意在长安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班师典礼。自渭水桥上到宫门之前,宽阔的长安道路上处处张灯结彩,道路两旁拥满了前来观礼的长安士女。
“打头的就是郭元振郭都护吧?”
“不错,若无他算无遗策,西域安得太平?”街边聚集着新一批进京赶考的学子,正对着众人指指点点。
“那着绯服的可是解琬解大夫?他安定西域,劳苦功高。”
“就是,就是,这次还得是他出马”
那说话的人话还未完,眼睛已经望到了下一个人身上,他双目一亮,立刻惊叫了一声:“那是洛将军,就是那个‘雪夜破牙帐’的洛北洛将军啊!”
“他怎么那么年轻啊。”这是某位白头举子羡慕的声音。
“建功边疆。大丈夫当如是啊。”这是一位挟剑举子的声音。
鼓乐喧天,洛北根本听不到这些议论,但两边百姓的热切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不断有长安百姓向他掷以香花和秋果,他不得不一直调整身姿,才叫那些花朵和秋果不要砸到他脸上和头上。
“早知如此,应该穿盔甲来。”他轻声抱怨道。
张孝嵩在他身后,把这抱怨听了个正着,不由得大笑道:“洛将军,我得中进士的时候,也是打马游过街的。虽说也是观者如堵,可没有今日这样的阵仗。”
洛北知道他要调侃自己,奈何队列严整,实在没地方可躲,只得开口劝阻:“孝嵩……”
张孝嵩可没有打算放过他,立刻打断他,说出了下一句:“什么叫‘掷果盈车’,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洛北叹了口气,好在宫城就在眼前不远处,省了张孝嵩后面的调侃之语。
皇城前的朱雀门洞开,皇帝李显身着礼服,出现在城楼之上。众人纷纷下马,郭元振出列,高声向皇帝汇报战果:
“臣左骁卫将军,安西大都护,金山道行军大总管郭元振协同御史大夫、安西经略使解琬,与安西副都护、左骁卫中郎将洛北、监察御史张孝嵩向吾皇恭献大捷!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各自躬身行礼。
“众位平身。”李显难掩喜色,伸出双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望着眼前的军队,内心充满了激动的呼喊:看啊,我终究没有辜负陇西李氏的血脉,没有辜负太宗皇帝的荣光!
郭元振继续高声道:“臣等于此战之中俘获突骑施首领,叛将娑葛及其弟遮弩,还有突厥默啜之子同俄特勤,及各部酋长、将领一十二名,献于吾皇!”
“好。”李显隔着城楼望向台下的一众蕃酋:“娑葛首领,你与我大唐有盟在先,墨迹未干,你便背盟东侵,这一点,你确有错。但朝中武三思等人歪曲事实、挑起边祸,也是有错。”
这话……娑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原以为自己此来长安必死无疑,可听这口气,皇帝竟然不打算杀他?
“好在如今罪臣武三思已经伏诛,宗楚客也流放岭南。娑葛首领,你可愿捐弃前嫌,在我大唐担任朕的禁军将军啊?”
娑葛两眼一热,两行泪水便已滴落在面前的地上:“罪臣安敢得天可汗恩典?罪臣愿为庶人,为天可汗戍守宫禁。”
“哎,”李显笑道,“朕一言九鼎,不可质疑!来啊,即除去娑葛首领身上绳索,命他为右羽林卫将军,赐予他良田美宅!”
娑葛叩首在地:“感谢天可汗天恩!”
遮弩也同样被赐予禁军职位,留在了长安。就连同俄特勤都不例外——他被任命为左金吾卫中郎将,宿卫宫禁,皇帝还看在他年少,特别赐他入宫同诸皇子一道读书的特权。
“太宗皇帝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朕愿意效法太宗皇帝之恩德,泽被万民。但愿尔等知朕苦心,能让天下太平永驻!”
“太平!”“太平!”
长安城内再次响起了欢呼之声。百姓们为皇帝的宽宏大量而欢呼,也为天下太平的未来而欢呼。
洛北站在队列之中,看着娑葛和遮弩等人被松绑,他们脸上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此战将士皆有功,朕要论功行赏。”李显又对众将士道,“但今日,朕要赐宴宫中!请诸位开怀畅饮庆功酒!”
“万岁!”众将士再度欢呼雀跃,礼乐再起,把众人迎入了宫中。
美酒佳肴,歌舞升平,皇帝李显亲自祝酒,让众人开怀畅饮。洛北暗自留心了一番宫宴之上,那些宫女的面容都颇为陌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他熟悉的人。
好容易等待酒宴后半程,皇帝起身退场,洛北也在换班下来的禁军中找到了慕容曦光的身影:“曦光!”
“大哥哥。”慕容曦光身量渐高,在禁军中一言一行,已颇有大将风采,但在洛北面前,他还是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长安城里把你的事迹传遍了,人们都说你是永远不败的安西军神!大哥哥,下次出征带我一起吧!”
洛北笑了:“这未免太过奖了。曦光,出征的事情之后再说,我现在有个问题请教……”
“请问,为何此次宫中赐宴,不见褚郡君?”
第135章“可昆陵都护尚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微臣怎么能以子辖父呢!”
慕容曦光笑着的面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左右张望, 确认四周无人注意,才轻轻地抓住洛北手腕,笑道:“大哥哥莫不是在草原上待得太久了, 忘记了宫中的规矩。这宫中赐宴从来都有定制, 也不是大哥哥想见谁,谁就会被派来的。”
慕容曦光是用突厥话说的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句风吹来的笑语。他说完这句话,又低头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洛北的酒杯, 特意提高了声音,笑道:“那可就答应我了,大哥哥, 下次出征,一定要带我去!”
洛北轻轻一笑,也觉得是自己关心太过, 反遭其乱。他与慕容曦光共饮了一杯, 才端着杯子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还未坐定,便有个一身紫袍、身形中等、美髯飘飘的男人举杯出现在他身边。
洛北对此人没有印象,周围也没有官员能代为引荐。他看此人官服,知道他的职位在自己之上, 便先一步躬身道礼:“小子有礼了。”
“洛将军太客气了。”那男人捋了一把胡子,笑道, “洛将军,不认识我,我在鸣沙和灵州可是久闻将军大名——我就是张仁愿。”
“见过张韩公。”洛北再低身道礼。
张仁愿在鸣沙之战后取代沙吒忠义担任灵武道大总管。他虽是御史出身, 但在军中担任多年监军御史,对军事、边事都颇有见解。
他一到灵州, 便趁着突厥新败,在黄河北岸修筑了三座受降城和多所烽火台,使得漠南之地成为大唐的北疆重镇,也使得原本被动的灵武局面变为主动。
自从这三座受降城建成之后,突厥不敢翻山放牧,灵武镇兵削减数万,为大唐节省了大量军费。张仁愿于今年年初入朝拜相,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加左卫大将军、封韩国公。
张仁愿见他谦卑有礼,脸上笑意更甚:“洛将军不必多礼。我来这里,是要与将军共饮一杯,以答谢将军。”
洛北双手执杯,摆足了姿态:“张韩公何必如此,我我实在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功勋啊?”
张仁愿哈哈大笑:“天下皆知我张仁愿以三受降城北拒突厥,是国之干城,却不知道,我能越过黄河北岸,修筑受降城,都是因为鸣沙之战后,突厥败退回了贺兰山北。洛将军,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洛北低头笑了:“张公这样说,是要叫我无地自容了。我当时只是一个鸣沙县令,哪里称得上战功,还是李(贞)刺史、哥舒将军和吐谷浑部的宣彻王子功劳更大。”
“在灵武的时候,我和他们都打过交道。”张仁愿道,“他们可是众口一词,把此战归功于你。本来么,按照大唐军法,一箭射落敌将,也有斩将之功。可惜当时武三思执政、宗楚客霸着兵部,竟然将你这样的大功给淹了。不过”
他未说的半句是,现在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也流放外乡,洛北又在西域建功立业,朝廷一定会大加封赏。
洛北没有接话,几乎是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位风度翩翩的朝廷重臣到他的座位边来说了这么些话,一定是有所求:“张公是有话要问我?”
“真是瞒不过洛将军这双眼睛。我来找将军,是想找你聊一件事情。”张仁愿顿了顿,双目放出精光,“北伐突厥!”
洛北毫不意外张仁愿会有这样的野心:“这是张公的意思,还是”
“我与圣上自然也倾谈过。”张仁愿没想到洛北会一语道出此次试探的本质。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金色眼眸的青年并不像李显所说的那样:“谙熟边事,但不懂朝事”。
洛北知道他是奉命来询问和试探,开口时便加了几分小心:
以洛北的本心,他并不认为此刻由朝廷出面,大举征兵、北伐突厥是个好主意。北面受降城初建,西面西域初定,吐蕃又会盟初定,公主还未出嫁。一切只是刚刚平静,水面下的暗流还涌动着。
要是大唐之兵倾国北伐突厥,只会给这些地方可乘之机。默啜被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也会不顾一切地许诺其余部族,以期共击大唐。
更不要说,如今中原又是旱灾、洪灾连绵,此刻理应是大唐休养生息,同化西域和北面的好时机。
但战争的胜利和荣光已经冲昏了李显的头脑,他似乎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重现“漠南漠北无王庭”的昔日辉煌。
“我困于西域诸事,并未想过此事。”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洛北微微一笑:“请张公允许小子即席相谈,若有错漏之处”
“又不是朝中论道,我还会治你的罪吗?”张仁愿道,“但说无妨!”
“我以为效法李卫公的故智最好。大军深入漠北,劳师远征,不可持久。要平定突厥,就是要快!”洛北道,“依我之见,应当招抚突厥下辖的契丹、铁勒、拔野古诸部,让默啜众叛亲离,最后再以精锐之师奇袭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王庭,击杀默啜。”
张仁愿露出一个笑容:“好啊,但这奇袭何其之难,非是一个智勇双全者不可。洛将军,你可有人选举荐啊?”
洛北知道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当即抱拳道:“若蒙圣恩不弃,我愿领兵奇袭突厥王庭!”
张仁愿点了点头,似乎略沉吟片刻,才道:“你同我来。”
两人一路穿过重重宫闱,来到皇帝平日里召见近臣、宰相的宫殿之中。两人各自跪倒行礼,便有内侍上来给洛北赐了座,又把张仁愿让到偏殿的暖阁之中去了。
洛北几乎能猜到此刻的暖阁内有什么样的对话,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几块地砖,望着灯火明灭投在地砖上昏暗的影子,思考着一会儿李显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