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洛北按照规制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李显对他的印象还停在神龙元年那个伏地跪请的少年,乍一见眼前这个丰神俊朗,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到洛北行完礼,跪在地上,才抬了抬手,让他起身:“起来吧。拿个座给他。”
内侍把洛北刚刚坐的那只矮榻又搬了过来,让他坐下了。
“洛北啊,你在西域的这几仗打得都不错,以一万人不到的兵力连破突骑施和突厥的匍俱,了不起啊。你的事迹都快成了酒肆里的话本子了——‘雪夜破牙帐’是吗?”
李显坐在御座上,屏风后影绰绰地显出皇后的身影。
洛北谨慎地回答:
“都是将士们在前线奋力拼杀,圣上洪福齐天的缘故。还有内附诸部的首领们也心向大唐,出兵相助。譬如哥舒将军,原本只是回于阗探亲,西域有难,他虽已被夺去了世袭的孤舒州都督职务,还是回乡募兵,共赴前线。”
“从鸣沙到西域,这几年你也圆滑了嘛。”李显笑道:“但这些内附部族领袖愿意追随你,怕是另有原因吧。”
洛北知道这就是今夜这场谈话最重要的目的——他立刻重新跪倒在地:“微臣有罪。微臣冒名欺君,罪该万死!”
“你怎么有罪了?”李显敲了敲椅子。
洛北低垂眉眼:“微臣本不姓洛,而是姓阿史那,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微臣在圣上面前以洛北自居,这是冒名欺君,微臣甘愿伏诛。”说罢,将额头叩在地上。
殿中陷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洛北几乎能听到皇帝和皇后衣服摩擦的声响。
半晌,李显才道:“欺君确实可以除以极刑,但你为什么不说,是因为阿史那献以你的母亲出身卑微,不认你当自己的儿子,你才用了‘洛北’这个名字?”
洛北道:“可汗毕竟是微臣的父亲,微臣身为人子,怎能在君父面前以父亲的过错为自己挡罪?若陛下决意处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但知领受,绝无怨怼。”
“唉。”李显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忠孝的性子,又是太子的属官,怎么就没把这些品质教给太子呢?”
洛北微微一凝眉:李显这话说得有些重,几乎是在责怪太子李重俊不忠不孝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微臣”他佯装要为自己辩解,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李显道:“罢了,你去了边关这么久,太子的事情想必还什么都不知道。等过几天,你再去见见他吧。顺便代朕劝劝这个胡闹的儿子,叫他在家里呆一个月,反思己过!”
张仁愿在一边道:“洛将军,这可是圣上的口谕。”
“微臣领旨。”洛北只得低头领罪,打算等第二日再去问问裴伷先。
“好了,好了,起来坐下,不要动不动就跪。”李显摆了摆手,“你的事情,阿史那献给朕上过书了。朕也同意他让你认祖归宗了。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请罪。朕还不是那种阻逆人伦的昏君。”
洛北低头谢恩,才重新坐下:“微臣叩谢天恩。”
“你们父子啊,可是把个难题出到了朕面前。”李显道:“朕同意阿史那献以功顶罪,夺了他的北庭都护之职,但他还是世袭的昆陵都护。如今你的功劳这么大,按理应当晋升你的职务,让你担任安西大都护,可”
眼见李显面露犹疑之色,洛北忙起身道:“可昆陵都护尚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微臣怎么能以子辖父呢!”
第136章裴伷先的困局
洛北此言一出, 宫内立刻静了一片。帘后传来韦皇后幽幽的声音:“洛北,你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样的话, 难道是你该在陛下面前说的吗?”
洛北只得重新跪倒:“微臣殿前失仪, 望乞陛下恕罪。”
李显转头往帘后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什么洛北没听清的话,才转过身道:“洛北,你不愿以子辖父,便是推了安西大都护的任命。你这么大的功劳, 朕在边境也没有职位给你,你就回长安来,在御前做朕的右羽林军大将军如何?”
洛北俯身叩首道:“微臣但听圣上与朝廷的安排。”
右羽林军隶属北衙禁军之一, 屯营就在玄武门外,平日的主要职责卫戍皇城。和十二卫不同,他们不是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府兵, 而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李显继位之后, 为了巩固权力,拔擢了一批李氏宗亲和自己的近臣执掌禁军。在洛北之前执掌右羽林军的,正是神龙政变的功臣,辽阳郡王李多祚。
“好, 就这么定了,圣旨后发。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在长安休息休息吧。明日,可以去看看太子。”说到太子,李显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若是太子侍奉父亲有你一半的仁孝就好了!”
洛北不明就里, 第二日一早,便赶到东宫拜见太子。谁料东宫的那群仆役一听说是他前来拜见, 只冷淡道:“太子病了,不想见人,还请洛将军回去吧。”
洛北曾经担任太子的属官,深知太子的性情,并不想用皇帝的命令来压人,只道:“那我想拜见太子府詹事裴伷先,可否?”
“裴詹事不在东宫。”那仆役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洛将军若无要事,还请自便吧!”
洛北皱了皱眉,张口正要说什么,那仆役却把门一关,不再和他多说。望着朱门紧闭的东宫,洛北只有笑笑,便转头去东市里裴家酒肆寻裴伷先。
正是午餐时间,裴家酒肆人头攒动,洛北进了店门,向掌柜的使出一点碎银,故意用掺着突厥口音的汉话道:“掌柜的,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听说他在丝路上有笔生意要找人做,他可在此?”
那掌柜的见他身材高大,杀意凛人,腰间又带着宝刀,心道是自家东家新雇的亡命之徒,便把那点碎银递还到洛北手上,压低了声音道:“东家在楼上,请伯克随我来。”
四楼的房间风景最好,临窗一望,就能看到大半个长安。裴伷先正翘着腿,在窗下的一张矮榻上边看书边吃东西,桌边摆的是金果盘、白银碗,盘中碗中都是长安城中的时令水果。还有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头放的是琥珀色的葡萄烧酒。
那掌柜的回完话,转身便走,又将房门替他们关的严严实实。裴伷先一面看着书,一面拎起水晶瓶往自己嘴里倒酒,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看他,开口便是突厥话:“请坐。”
“朋友来了,连杯酒都不舍得分。”洛北见他放松,干脆劈手从他手中把水晶瓶抢了过来,拿在手中:“天底下有你裴老板这样当朋友的吗?”
他说到后半句时,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裴伷先顿觉耳熟,抬眼向上一望,顿时撞见他似笑非笑的金色眼睛,立刻起身道礼:“公子从西域回来了?”
洛北替他捡起匆忙起身时掉到地上的书本,望了一眼封面:“伷先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是个最闲不住的人,今天倒在这儿看起话本来了。”
“百无聊赖啊,公子。”裴伷先摇了摇头:“自太子犯错被陛下申饬以来,朝中韦后和安乐公主的人大肆弹劾他,要逼陛下废了他。尤其是安乐公主,整日在陛下面前闹着要立皇太女,陛下竟真的拿此事询问宰相我想,太子是迁怒你我,才闭门不见的。”
洛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太子迁怒我们?为什么?”他顿一顿,干脆坐到了裴伷先的矮榻边:“伷先,太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话还要从头说起,”裴伷先便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次政变五王的桓彦范、敬晖两位相公还朝,圣上重新任命他们入朝为官。其中桓相公久在大理寺,为人清正,又是狄公门生,太子深慕其风采,又知道桓公精于书法,便把自己搜罗的一些字帖给了桓公。”
洛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此事当真?”
“莫说公子惊讶,便是我听闻此事,也惊讶得不得了。”裴伷先道:“可太子却说,当时我劝他忍气吞声,安心召集博学文士编书,不就是要靠文墨之事来积攒势力么?他以书画结交桓彦范,有何不可?”
“桓彦范以臣子之身参与政变,本就是树大招风,他后来又不知收敛,以政变之功为自己远在外地的小舅子请功,这才为圣上猜忌。”洛北叹了口气:“太子地位敏感,竟还主动与桓公结交,真是”
“好在桓彦范是个明事理的,他将字帖原物退还,并写信称深慕太子风度,礼贤下士,只是他刚刚洗罪,不敢与太子结交。可朝中那些投靠了韦后的人精还是嗅到了气味,上书弹劾太子与桓彦范过从甚密。”
洛北这才明白李显的那些长吁短叹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桓彦范是神龙政变的功臣,无论太子出于什么目的拉拢这样的人,在皇帝的眼里都会被视作背叛——就算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个性,也会被韦后和安乐公主手下那些人左一封、右一封的奏折劝得改变主意。
“太子迁怒你我,倒也是人之常情。”洛北顿感疲惫,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昨夜皇帝召见我,几度试探,都围绕着父子亲情来进行,最后竟让我来传达让太子禁足的口谕。”
裴伷先了然地笑了笑:“公子如今战功赫赫,又是领兵大将,陛下当然不希望看到你和太子关系太好。”
洛北望着他的眼睛:“那你呢?伷先,你打算怎么办?”
太子詹事是太子最亲近的属官,如今裴伷先却和太子关系闹得这么僵,再在东宫待下去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裴伷先轻轻地叹了口气:“实话说,公子,我早就想辞官了。我厌倦了长安,想回到西域去做我的大商人。可若我主动辞官,天下人会怎么看我?难道不会觉得我是见太子危难,便弃之不顾的小人吗?”
洛北知道裴伷先自官拜太子詹事以来,身上便背了宰相裴炎的家族责任。
或许裴伷先可以任性妄为,但裴炎的侄子绝不可能。
洛北低下眼眸,略沉吟了片刻:“伷先,若是太子主动要赶你走呢?”
“那也得太子起复之后再说。”裴伷先摇了摇头:“我不能在危难之时弃太子而去。”
洛北颔首:“我知道了。”
裴伷先心意已定,洛北也不再说起太子的事情,反倒请裴伷先在此稍候片刻,等他传完了皇帝的口谕,就和他一道外出去走走,看看长安风物。
长安秋景怡人,处处浓墨重彩,两人穿过城门,一路南行,打马走过曲江池畔,来到了离终南山不远的地方。洛北似乎兴致颇好,和裴伷先穿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走上一条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天色有点晚了。”裴伷先看了看四周景色,只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出来什么时候来过,“公子这是要往山中住宿?”
“哦,山中也是有人家的嘛。”洛北应道,他见眼前树枝密集,只得抽出唐刀砍断了几根枝条,才把一座别庄显露出来。
裴伷先看那别庄门楼高大,朱门厚重,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只是当时是坐车这是褚郡君的终南别院,是不是?”
“是。此地曾是褚公的山居之所,后来才被则天太后赐给了褚郡君。后来我蒙褚郡君收留,就是住在这里。”洛北弯腰将断裂的枝条扔到一边,却察觉到身后裴伷先神色促狭,就转过头去问他:“伷先,你笑什么?”
“我笑公子坐拥数万雄师,威震西域,拜访褚郡君却还要拉着我一道才行。”裴伷先笑道:“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好在场嘛。”
洛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伷先,你误会了。”他不好和裴伷先解释,只得先走出树丛。
一夏天的雨水过后,别院前的石子路都生了青苔。
洛北走到门前,却见大门紧锁,连石阶上都有枯黄的矮草露头:“这屋子,好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
“褚郡君是朝廷女官,按规制是要住在宫中的,便是外出居住,她也可以去住上官昭容的府邸和太平公主的府邸么,何必舍近求远,到这个地方来。”裴伷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聪明一世,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了糊涂。”
洛北略微迟疑了片刻:“话是这样说,可我回长安以来,也没有听过褚郡君的消息。”
“公子离开长安太久,不知道长安城的变化。褚郡君如今可是闻名长安的才女。”裴伷先道:“公子若真的想知道她的消息,倒不如问问王翰——他是上官昭容的远亲,又是出了名的才子。长安城的文会,他多半是要参与的。”
第137章“长安已传出了洛公子安西军神的名号,今日听你这句话,才知道‘军神’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数日之后, 突厥大汗默啜也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请和,他随信送来骏马五百匹,金银数千, 又在信中在朝堂上盛赞大唐军威雄壮, 使他心悦诚服。
默啜请和,便代表着自此之后,大唐四海再度升平,皇帝李显龙心大悦,大肆封赏了西域之战中的一干将领:
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因功入朝, 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接替宗楚客出任兵部尚书,并以功封代国公。
原北庭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接替郭元振, 担任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朝廷念其忠贞有功,又加封其金山郡王,实封三百户, 赏赐凉州附近的突厥降户千余帐。
此战中功勋最著的安西副都护洛北则被晋升为右羽林军大将军, 功封昆陵郡公,宿卫北门。诏书还特命洛北认祖归宗,恢复其阿史那献之子的身份,并同样实封一百户, 赏赐凉州突厥降户五百余帐。
哥舒亶则被晋升为右卫将军,功封襄城县伯。至于军中将领, 也都有晋升。金银珠宝、丝绢绸缎,更是不可胜数。
“这可真是羡慕不来啊。”
曲江池畔,波光粼粼, 秋风微拂。如同往日一样,群贤坊中的上官婉儿府邸, 正在举行今秋的雅集,大案之上,佳肴满桌,一众文人骚客已经写完了今次的诗句,正在一道高谈阔论,品评人物。
近来朝廷最为风行的话题便是西域之战,在场的众人也少不得拿这场战事来讨论。
刚刚因为在西域之战上仗义执言而拜相的萧至忠率先开口道:
“天底下多的是子以父祖荫生活,谁能有金山郡王这样的好运气,连一个私生儿子都能振兴家族,光耀门楣。”
阿史那献少年时代就受父亲牵连,流放崖山近二十年,长安三年才回朝任职,不过五年之内,便做到了从二品安西大都护的位置上,位极人臣,还多了郡王爵位和实封的封地,实在是让朝中人人艳羡。
可明眼人如萧至忠自然看得出来,阿史那献在西域之战中只收复了伊逻卢城,论功勋,并不配得上多封的那个郡王爵位,但朝廷对他备加优待——自然还是因为洛北。
父子的名分放在这里,总不能让儿子的爵位职位都比父亲要高。
宋之问仰头饮下一杯酒,神情上有点戚戚,他在武三思倒台之后,立刻倒向了韦皇后,有着皇后一手力保,才勉强没有被逐出朝廷,只是失去了宰相职务。但看着张仁愿、郭元振都以边事拜相,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两个人都是外藩胡将,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现在,我们最怕的就是郭元振彻底倒到魏元忠那边去,唉,走了一个唐休璟,来了个比唐休璟还要老谋深算的郭元振。魏元忠的运气才是真的好呢。”
兵部尚书是三品,论官阶比安西大都护的品级低了半阶。但大唐有重内虚外的风气,封疆大吏再如何,也比不过政事堂的宰相们风光。这次郭元振既得了兵部的实权,又拜为宰相,还有国公的封赏,几乎一跃与魏元忠等人同列,成为朝廷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魏元忠还谏言圣上,把宋璟也召回了朝中担任吏部尚书兼雍州长史。”张说道。
“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上官婉儿笑意盈盈地道:“宋相公正直高洁,又素有贤名。有他来约束朝中风气,朝中有些人便可收敛了。”
王翰本是敬陪末座,听上官婉儿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自武三思死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接手了大半武家势力,她们在朝中任意妄为,就连如今上官婉儿等宫中女官都能卖官鬻爵。她们收了贿赂,便从宫中写文书来,斜封着给到门下、中书二省,叫他们依令执行。
这些官吏没有经过朝廷的“铨选”流程,被称为“斜封官”。如今这样的官吏充塞朝廷,造成了朝廷“选举混淆,无复纲纪”的情况。
吏部素来管理官员任命,宋璟要是回朝担任吏部尚书,必然要对这些官吏展开整顿,可是,这不是与上官婉儿的利益相违背么?
但他离上官婉儿的方向实在是太远了,拼了全力也没看清楚上官婉儿面上的表情,只听得桌边的这些大臣宰相们议论纷纷,好容易熬到宴席散去,才若有所思地出了上官婉儿的府邸大门。
他还未上马,已有一辆马车赶到了他的面前。那车夫身高体壮,腰挎长刀,就像一座铁塔坐在那里,见了他,才露出点笑容:“王先生,我家洛公子请你去他府上赴宴,你肯不肯赏光啊?”
王翰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直到听他口称“洛将军”,才反应过来:“巴彦?!是你?”
巴彦哈哈一笑:“王先生真是好记性。我家将军今日的宴席可摆了不少西域名酒,王先生肯不肯赏光?”
王翰一听有酒,眼睛立马亮了,立刻往车上一坐,末了还忍不住问:“你家公子新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怎么有空来请我这个无官无职的人吃饭?还有你,巴彦,怎么是你来请我了?”
巴彦道:“公子今日休沐,想着找旧日的朋友一起聚一聚。至于我,我在碎叶城犯了大错,害得公子被人刺杀,命悬一线。好在公子不仅宽恕了我,还把我提拔到他的身边担任卫队长,所以,今天就由我来请王先生了。”
洛北还没有在长安城中置办宅邸,如今居住在安兴坊的兴昔亡可汗宅邸之中。王翰被迎进了那处朱门大户,又一路穿门过院,看过了一户的青松绿竹,才来到后园中的水榭边。
水榭边芦花正盛,远远地传来有人说笑的声音。
巴彦已替他通报过,此刻正抬手示意王翰走上一条石板路,去水榭中与洛北宴饮。王翰知道洛北不喜欢仆役侍候宴席,便自己走去,可走近了才发现,洛北正与张孝嵩对坐相谈。
张孝嵩此次西去,亲冒矢石,作战勇猛,甚至还受了伤,朝野皆知。解琬亲自上书为他请功。朝廷不仅将张孝嵩由监察御史晋升为侍御史,还得了开国男爵的封赏和军功。
王翰自己无官无职,见了这两位位高权重,前途光明的旧友,纵然他生性豁达,一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立在那里,看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翰兄。”洛北久在军旅,何其敏锐,听到他脚步声一顿,立刻就率先起身来迎接他,依旧是如鸣沙那时率先道礼:“秋风大,站在外头不冷吗?”
张孝嵩也起身笑道:“可别是觉得洛公子这里布置陈旧,不能下脚吧?”
王翰忍不住笑了,他这才从容地坐到位置上,自顾自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只是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啊。”
洛北道:“能不熟悉么?这是鸣沙特产的枸杞酒,许平许县丞给我送来的。”
“许平?他升了县丞啦?”王翰听到熟人名字,顿觉精神一振。
洛北提起酒壶,又给他倒满了酒杯:“还是托你王翰兄的福,许县丞现在能文能算,当个县丞不成问题。”
王翰回忆起在鸣沙开班授课,骑马游乐的日子,脸上不禁露出向往神色:“长安城呆久了,我都快忘了鸣沙的风景什么样了。真羡慕你们,可以驰骋塞外。对了,我刚刚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讨论对突厥的战事。”张孝嵩道。
王翰有些不解:“战事?默啜不是刚刚遣使来朝吗?再说,我们不是还有他的儿子同俄特勤在长安吗?同俄特勤好像是默啜的小儿子吧,难道他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张孝嵩叹了口气:“实话说,默啜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算我们有同俄特勤在手里,估计他也不会在意。”
“再说,圣上不让我坐镇西域,反而征召我回朝担任禁军将军。除了担心我父子执掌安西,恐有自立之心外,也是为北伐突厥做准备。”洛北道。
王翰点了点头,李显把领兵大将安排在自己身边,以私恩收揽人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对洛将军不是件好事么?你看看,陛下对李多祚多宽容啊。上回正旦祭天,圣上都让他与自己和相王一道乘坐御辇。”
“对我个人当然是个好事。”洛北轻轻笑了,起身举杯,示意与他二人共饮一杯,才重新落座:
“但太宗朝讨伐突厥颉利可汗功成,并不只是因为李卫公用兵如神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道:“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在讨伐军令发出之前,大唐和太宗皇帝都已在突厥有多年经营。我的曾祖父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和东突厥的突利可汗都是在他做秦王之时就已与他结为异姓兄弟了。”
张孝嵩和王翰对视一眼,王翰不由得笑道:“要以知兵能战这条标准来权衡君主,莫说当今圣上了,就是放眼史册,恐怕都没人能与太宗皇帝相比。洛将军这标准可是定的太高了。”
洛北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或许这是高了。但坦率而言,一场平灭突厥这样的会战,光靠将士用命,是不行的。在出征之前,需要拉拢敌方的王室贵族,招抚敌方的下级百姓,需要结交四周的部族同盟,还要有驿站替大唐储存物资和收集情报,甚至要考虑战争结束后的治理问题。可我看朝廷的情况,只怕如今这些我们都还不具备吧?”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明白了。”
他不仅明白为什么太宗皇帝时可以东征高丽,西定西域,北克突厥,南镇吐蕃,也明白为什么此次西域战事,众将都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唯有洛北可以定鼎乾坤,荡平西域——洛北的功课,早在他做乌特特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王翰笑道:“长安已传出了洛公子安西军神的名号,今日听你这句话,才知道‘军神’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别急着夸我了。”洛北挥了挥手,“喝酒,我可是准备了数十种西域好酒,你王公子可不要没尝过一遍,就倒到地上了。孝嵩,你是御史,可要管着他啊。”
张孝嵩哈哈大笑,率先拿起了筷子:“那我得先垫吧垫吧,免得王翰没倒,我自己先醉倒了。”
酒过三巡,王翰已有熏熏之感,张孝嵩甚至敲杯为乐,高唱了一首军歌。
洛北哑然失笑,好容易等他唱完,伏在桌上睡着了,才叫来仆役,和仆役一道把张孝嵩扶回房中:“还是今天高兴,庆功大宴的时候,孝嵩都没有如此失态过。”
王翰已有七八分醉意,也不多喝,干脆披起衣服与他们一起回了后堂:“在军中孝嵩是监军御史,怎么好豁出面子来和将军们喝酒呢?”
“说的也是。”王翰点了点头,见洛北还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有些奇怪:“洛公子有话要问?”
“说来惭愧。”洛北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了:“我想问问王翰兄,最近有没有听到过褚郡君的消息?”
第138章“不过,以委以重任的标准来看,你们,都还不够格。”
王翰那张带着点酒气的俊朗面容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盯了洛北一会儿,确认洛北不是有意在试探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远隔着茫茫大漠, 巍巍天山, 也难怪你对朝事一无所知了。”
洛北微微皱眉,朝廷里能让一向恃才傲物的王翰都觉得难办的事情可不多:“此事与太子有关?”
“不错。”王翰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与洛北一道再度行走在空旷的府邸之中:“我回到朝中不久,武三思执掌朝政,权势日益高涨, 安乐公主被他挑动,竟当堂要求皇帝废了太子,立自己为皇太女。还说:‘武则天那样的出身都可以做天子, 我是天子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洛北忍不住笑了一声,即使他这样家破人亡皆拜女皇所赐的人, 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承认, 女皇能登上帝位,是她聪明绝顶,手腕高超。她的皇位是数十年殚精竭虑,精诚经营, 最后踩着尸骨和鲜血才得到的。如今安乐公主想靠着父亲的宠爱就登上大唐的皇位,哪里那么容易!
“好在当时魏元忠魏相公在朝上, 当即劝阻,还问陛下:‘公主如果登上了皇位,那她的驸马怎么办呢?’, 皇帝这才告诉安乐公主,此事不可。”
洛北点了点头:“魏相公到底还是老成谋国, 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本质。”
“是,之后魏相公还建议陛下重建弘文馆,以太子总领事务,编撰文集,招揽文才。诏书发出后,天下皆知这是陛下在为太子收揽人望,为太子铺路。”
王翰说着说着,忍不住叹息一声:
“可惜太子招揽人才,却招揽到了回京不久的宰相桓彦范头上。桓彦范是发动神龙政变的功臣之一,此事传到皇宫中,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废去太子的位置。”
他气得面目涨红,洛北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伷先已同我说过了,王翰兄不要动气。”
王翰摇了摇头:“我想,裴詹事应当没有和你说,安乐公主那时也在场,便请求陛下下诏立她为皇太女。陛下正在为难之际,上官昭容赶来劝谏,说太子为人仁孝,断断不会失了君臣道义。桓彦范也是忠于陛下,两人是文墨相交,并无二心。”
洛北若有所思:“安乐公主连则天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恐怕也不会在意上官昭容的想法?”
“自然,安乐公主当场责怪上官昭容多事,说她与太子也有勾结,要陛下废了上官昭容。上官昭容却说,她来此之前,便已经料到公主会这么说,所以为明心志,她是服了毒药来的。她愿以死相谏,请陛下不要废去太子,不要立公主为储。片刻之后,便坠地不起。”
说话之间,洛北和王翰已经重新坐到暖阁之中,洛北命府中仆役重新上了些茶点瓜果,又让他们退出暖阁,关好门窗,才继续问王翰:“想来以陛下对上官昭容的爱重,上官昭容的谏言应当是被他采纳了的?”
“是。”王翰点了点头,“陛下还广延长安城中的名医为昭容解毒,不过自此之后,昭容便极少出席各路文会了,连带着褚郡君也不常见。此事在长安城的勋贵之家已是出了名,只有你和孝嵩这些刚从西域回来的人还不知道。”
洛北沉思片刻,算是把脑海中这条太子与公主的储位之争的链条给拼凑完整了。只是聪慧如他,也很难在这件事情里找到褚沅的痕迹。他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漏了过去,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王翰见他面色沉沉,知道他心有疑虑,不免一笑:“洛公子莫要着急,这几日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宫中规矩森严,褚郡君又执掌制诰,位置重要,想要出宫,也没那么容易啊。”
洛北轻轻一笑,心中却没有多少释然。以他对褚沅的了解,他回朝五日之内,他这位神通广大的妹妹必会寻出理由,打着圣命的旗号出现在他的府邸前。
可如今他就任右羽林军大将军都快半个月了,也没有听到一点褚沅的风声,要不是她被要事绊在宫中,要不他轻轻闭上眼:“好啊,那就有劳王翰兄了。”
“好说,好说。”王翰喝了一口茶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哎,今天喝的酒都不错,那个蓝瓶子里的尤其不错”
“晓得了。”洛北颔首笑道:“明日我就把我这里的都给你送去。”
“那可就一言为定!”
听了王翰的保证,洛北也没有放下心来,可无论他再如何焦急,休沐之日都已过去。他如约回到玄武门外的右羽林军屯营之中,再度与自己的一干下属们相见。
大唐的宫禁宿卫要么出身世家大族,要么出身内附部族首领的贵胄之家,要么出身李唐宗室,各个是自持身份,眼高于顶。好在洛北之前便与其中的许多人相熟,这些人也就没有“欺生”。
洛北深知,对待他们,不能像对待于阗守军那样简单粗暴,他先以宽和待人,放养了这些人月余功夫,又在月底之时突发考试,将他们分为小组,进行一场比武大赛。
这比武的项目都是禁军子弟们日常操练的项目,可拉到比赛台上来,人人之间就拉开了差距。洛北就把他们聚在一起,对他们道:“诸位都是出身高贵,又素有才能,难道甘心长居宫禁,不想建功塞外吗?陛下派我来操练禁军,是用心长远,想对诸位委以重任啊。”
他战功赫赫,说出此话便格外有说服力,下方就有几个人眼睛都亮了:“陛下想要北伐突厥吗?”
“突厥刚刚派遣使节来议和,这样的话现在还不好说。”洛北重读了“现在”二字,“诸位外出时,也不可胡乱传话,如有违者,我军法处置。”
一众卫士都默然不言,心里的那团火焰都已燃烧了起来,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父祖都是军功出身,他们打小听着霍去病封狼居胥,太宗皇帝一战擒两王的故事长大,岂能对这样的诱惑不动心。
洛北收敛笑容,正色道:“不过,以委以重任的标准来看,你们,都还不够格。”
他眼见有几个将士面露不服,当即抄起弓箭,向远方放出一箭,箭矢穿过守门郎手中的战戟,又直直地钉在箭靶上。
众人惊叹一片,洛北不以为意,放下弓箭,沉声道:“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希望诸位能够好好训练,共同进步——我作为主将,向诸位许诺,我必公正处事,赏罚分明。”
十日之后,他又再度举行比武,卫士之中已有不少人能够百步穿杨,他公开表彰了这些人,还将那些成绩最优异者邀请到家中宴饮。宴会高朋满座,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各自散去。
好容易把这些人送走,洛北洗漱一毕,还没来得及睡下,又有人拿着请帖上门。他本想推拒,可看了看请帖上的名字,还是换了衣裳参加了。
这次下帖请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晋宰相,他的老上级,郭元振。
郭元振已在长安城中置下了宅第,端的是轩敞明亮、玉砌雕阑。洛北信步走过玄关和游廊,来到花厅之中,郭元振正坐在主位上品茶,见他过来,只是一笑,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今天怎么没穿那身月白色的衣裳来?那件衣裳更衬你些。”
这简直不是上级在和下级说话,像是无事的两人在拉家常了。洛北不明就里地望着郭元振——他记忆里,这位大帅可不是个喜欢拉家常的人。他这是有什么目的?
郭元振却浑然不觉,只拉着他坐下,从西域战后的处置,一路胡天海地的乱扯,连桌上的茶水都换了三回,郭元振还兀自滔滔不绝:“上回孝嵩说,龟兹的新王白莫苾要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你,你可见过?”
洛北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他在伊逻卢城里和文书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和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多:“我在伊逻卢城那几日都在忙公务,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情,再说,孝嵩已经把此事回绝了。”
“那可就可惜了,龟兹女人素来以美丽著称。”郭元振摸了摸胡子,“你说呢?”
洛北看了他一眼,觉得郭元振今天简直是奇怪得很:
“大帅又不是不知道,我久在军中,又一向反对军中有平民女子随行。我的部下要是去混迹烟花之地被我抓到,都是要抽鞭子的。我身为主帅,若是自己都不遵守军法,又怎么敢这么严厉地约束下属?”
郭元振忍不住笑了:“是,是,是。你不要着急嘛。”
“大帅,今天您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否给属下一个明示?”洛北见他笑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脆站起身,看着郭元振。
“洛卿。”自花厅的墙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生得和当今皇帝十分相像,只是比当今皇帝瘦弱一些,额头更窄一些,肤色也更白一些:“不怪郭相公,是我不让他告诉你。”
洛北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猜到了此人身份,当即跪地道礼:“微臣见过相王殿下。”
“哎,现在不是在朝堂上,我也没穿着王爷的服饰,你何必行这么大的礼。”相王李旦双手把洛北扶了起来,自己坐到主座上,又示意他和郭元振一道坐下:“洛卿,之前我家三郎在长安的时候,我常听他提起你的名字,今日终于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洛北立刻明白了,那个郭元振之前提到的,能帮助他谋求兵部侍郎职位的朝中贵人就是眼前的相王李旦。可李旦和郭元振之间,并无任何表面上看得出来的联系,他们是怎么结成这样的同盟的?
而眼前这位不温不火的相王,又在朝中有多少郭元振这样可以动用的人手?
他恭敬道礼:“能以贱名闻于贵人之耳,微臣不胜荣幸。”
最关键的是,相王此刻出现在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第139章“我是何时开罪了大帅,让大帅这样把刀往陛下手里送,把我往君臣相疑的绝路上逼!”
洛北心中思绪如山, 面上却平静如幽静湖水。
李旦见他宠辱不惊,内心更加欢喜,眼角唇边都弯了起来, 笑眯眯地道:“洛卿是何年生人?”
“微臣是垂拱元年出生的。”洛北恭敬道。
“洛卿二十四岁, 便能荡平西域,为国建功,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啊。”李旦笑吟吟地望着他,“本王听郭相公说,你自少时流落突厥, 后来回了凉州,就在他手下任职,专心事业, 家中未有婚配,此话可真?”
洛北瞳孔微微放大,想要去看郭元振, 又不能在李旦面前过于放肆, 只得应了:“微臣确实不曾婚配。”
“如此甚好,洛卿啊,我家有几个女儿,年纪都同你相配。我愿将小女许配给你, 不知你以为如何呀?”李旦道。
洛北抬起头,用极为诚惶诚恐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才跪倒在地,低声道:“微臣万死不敢有此心思,请相王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李旦见他推得决绝, 也不好压着他的头做这个老丈人,一时之间竟僵在那里。
郭元振见这小子竟这么不给面子, 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洛北,相王殿下是真心看重你这个人才,你何必推脱?”
洛北伏低身子,口中更加恭敬:“大帅知道,微臣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将来是要回西域去的。诸位郡主金枝玉叶,何必让她们去塞外受一辈子的风沙苦寒。”
李旦虽然有意招揽洛北,但也素来宠爱自己的几个女儿,一听他说要把女儿带到西域那样离家万里的地方,神情也有些犹疑:“这,郭相公”
郭元振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他上前一步,还未说话。洛北又道:“更何况,婚姻大事,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远在伊逻卢城,微臣身为人子怎可擅自答应婚事?”
“这话说倒也是个道理。”李旦见他给了台阶,便忙不迭地下来了:“此事是本王唐突了,还请洛卿不要见怪。可惜我那三郎已经外放就藩,否则本王还可以邀请你到家里来打打马球。”
他们三人寒暄一阵,李旦才施施然地离开了。郭元振见洛北神情漠漠,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家伙,和相王殿下说什么呢?便是从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的身份论,朝廷也当妻以宗室之女。相王的女儿们各个青春年少,温和守礼,难道还委屈了你?你左一个父母之命,右一个媒妁之言,生生把这好好的婚事搅黄了。”
洛北和郭元振太过熟悉,此刻也是满肚子的委屈,干脆也不在他面前打那套官场上的太极,单刀直入道:
“大帅问我,我还想问大帅呢!陛下本就忌惮相王,如今我有宿卫宫禁的重责,大帅却要我与相王结亲,且不说这婚事最后是否能成,消息到了陛下那边,一定会引起陛下的忌惮。我真想问问,我是何时开罪了大帅,让大帅这样把刀往陛下手里送,把我往君臣相疑的绝路上逼!”
郭元振见他难得动了真情,心知他是想起了昔年被默啜逼出牙帐,走投无路的旧事,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心中的气也消了:“你不了解陛下。陛下虽然多疑,可你只要咬死了是儿女私情,以陛下的性格,肯定愿意成人之美。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洛北拱手躬身,敬谢不敏:“大帅还是饶了我,让我的脑袋在我的脖子上多待几年吧,鸟尽弓藏,也要等西域局势稳定了再说啊。”
郭元振敲了敲他的脑门:“不吉利的话不要讲!”他摸了摸胡须,看着站直身子的洛北,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道:“不过,我听人说,你让王翰和裴伷先在替你打听一个叫褚沅的宫女?”
“确实如此。”洛北认得坦荡。
“窥伺宫禁,打探消息,你这会儿就不怕陛下疑心了?”郭元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北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知道他是误会了,便道:“我与褚郡君并无男女私情,大帅误会了。我打探褚郡君的消息,是因为她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
郭元振好险没把一口茶水呛在喉管里:“你说什么?”
“我说,褚郡君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洛北见状,只得放慢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郭元振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的母亲是……是……不对,褚郡君的母亲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她是”
“家母出身西眷裴家,是宰相裴炎的族妹。她在出阁之前,曾与阿史那献将军有私,珠胎暗结,有了我。”洛北把真相稍稍隐藏,说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话,“后来她嫁入褚家,又生了褚郡君。”
郭元振这才从这惊天的八卦中缓过神来,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当着洛北的面,他压了好几次,才勉强咽下了那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洛北道:“所以我父在小时候不肯认我,他那时还未娶亲,怎好先有个‘母不详’的儿子在家里?”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以阿史那献的出身,他的妻子大概也会出身高门大户,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女子。他这样行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那你父亲之前上奏陛下,请求陛下恢复你身份的奏章里为什么不写明白呢?还说什么‘以其出身卑微,不愿相认’之类的鬼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揣度过,他那样说,不过是两个原因。”
洛北顿了顿道:“其一,当然是因为西域盛传那个‘祆神赐目’的传说,大家都觉得‘乌特特勤’的母亲是阿史德家族的女巫。他不愿意打破传说。”
郭元振深以为然:阿史那献在西域的统治有一大半是靠乌特特勤的声望撑着,他怎么敢打破这个能帮助自己统治的神话故事,说乌特特勤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汉人女子?
“其二么……”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家母已经故去多年,他大概也不想在她身后再把当年的风流韵事翻出来,让她被人评点。”
郭元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地面,静默不语,半晌才道:“他倒是一往情深,他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啊!”
洛北道:“不错,不过我想,倘若陛下知道相王殿下主动结交禁军首领,还许以婚姻……”
郭元振恨不得踹他一脚,这小子还学会不声不响地威胁人了:“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不会提起,你也不许再提!”
洛北笑一笑,低头应了。其后,他便如往常一样,宿卫宫禁,操练军旅,对朝堂上的事情冷眼旁观,闲居无事,就与禁军将士们混在一起,骑马射猎,蹴鞠马球。
如此又是十日过去,八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洛北正在看着手下将士交班,远远地,皇帝的明黄銮驾一路向宫门而来。那是准备出宫去宴游的皇帝陛下提前出发了。
“洛卿。”李显似乎心情很好,见他道礼,也虚扶了他一把:“你今日休沐无事,不如同我一道去宫外宴游,如何?”
皇帝的询问显然不是可以推却的东西。洛北只得低头应了,重换了身便服与李显同行。銮驾浩浩荡荡,来到了宫外的国子祭酒叶静能的府邸上。
叶静能本是个主管宫内服饰事务的小官员,却自称懂道,善于法术。靠着一些旁门左道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被封为国子监祭酒。当时神龙功臣当朝,五王之中的桓彦范等都曾表示反对,要求李显收回成命,重新任命德高望重的大儒担任此职。可李显还是一意孤行。
叶静能是李显的“近臣”,对皇帝的脾性摸得分外清楚,他家中的饮食、乐舞、酒菜都很对李显的胃口,乃至于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李显像回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就不肯挪开。
洛北冷眼旁观,这木头是上好的楠木,花草是从江南移栽而来的精品。莫说叶静能这位从三品的国子祭酒,便是他这个“右羽林军大将军,昆陵郡公”的俸禄也经不起这么花。恐怕这位皇帝近臣不仅有皇帝的赏赐,还沾染了一些行贿受贿,卖官鬻爵的事情。
他正这样想着,席上忽而一阵混乱,原来是李显见台上的舞姬跳得好,一时起意,要众人各做一首《回波乐》。
《回波乐》相传是尔朱荣与群臣所创,到了大唐,教坊的乐工们将它改为乐曲和舞曲。台上的舞姬刚刚跳的就是这支曲子。李显大概也是见此起意,要众臣同贺。
“洛将军,你也下场来写一首吧?”说话之间,宋之问笑道。
此人是武三思旧党,也是出卖王同皎的告密者。洛北不想理他,便刻意向他那边望一眼。
宋之问立刻收了笑容,不再说话。
不过他两人动作太过明显,眼看着皇帝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洛北只得低身对李显道礼:“陛下,微臣出身塞外,不善词曲,还请陛下允许微臣旁观。”
李显笑道:“洛卿年少华美,不能以词为乐,实在当罚。依我看,就罚你也跳一曲《回波乐》来吧。”
众臣顿时起哄一片,其中还不乏有好事者等着看洛北的笑话——大唐宴会上,以舞相属本是稀松平常,但在舞姬之后跳与舞姬相同的曲子,这多少是有点折辱意味。
洛北冷然道:“陛下,请恕微臣孤陋寡闻,不知这《回波乐》如何跳来。若陛下真要微臣以舞为贺,微臣请以剑舞。”
李显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失言,他本意自然不是要当着众臣的面打压自己的禁军将领:“好,好,好。洛卿,朕准你以剑舞相抵。”
洛北正要抽出腰边的唐刀,叶静能赶忙出列,跪在地上:“陛下,正值秋日,秋主肃杀,宴会动兵是为不吉,以臣之见,还是请洛将军不要动刀剑的好。”
李显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洛北。洛北便把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双手递在李显案前:“既然如此,微臣请以花枝代之。”
第140章“宋公何必惊慌,这只是一枝桂花而已。”
洛北此话一出, 正在埋头写诗的一众大臣们都忍不住抬头张望,剑器舞人人都见过,以花枝相代却是第一次见。
洛北接过仆役折来的一支桂花, 将木枝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右手背身持剑,左手捏了个剑诀,才向李显微微躬身,以示礼节。
乐工齐声而作,奏的却是《诗经》中的《鹿鸣》一章。《毛诗序》中说, 此诗是“燕群臣嘉宾也”,是周王在宴会上所奏的宴席之曲,要的是众臣能尽其意, 匡扶君主,也有要求君主纳谏的含义。
李显自然知道洛北这一曲的用意,他不太高兴地调整了坐姿, 等着看洛北要如何在这一曲节奏欢快的宴曲之中舞剑。
乐曲鼓点一起, 洛北花枝微扬,枝走龙蛇,施展了一套极快极凌厉的剑法,他一起一落, 一立一旋,都是踩在鼓点之上, 到了后来,便不见人影,只见花枝上的嫩黄小花簌簌而落。凝重处如群山傲立, 轻灵处如风拂湖面,变幻莫测, 迅捷无比。
有几个大臣看得入神,连手中笔落了也没发现。待到章末处,洛北才清喝一声,花枝忽地飞出,自宋之问颊边擦过,直直插入了他身后的柱子上,花枝穿柱而过,只留了小半截在外头。
“好。”李显率先鼓掌:“洛将军神武如此,有你在朕身边宿卫,便是鬼神来犯,朕也不怕了!”
见李显这么高兴,众臣也都群起附和,有的盛赞他少年英雄,有的称他为国之栋梁,唯有宋之问吓得半天没有反应,眼见舞曲已毕,自己还活在世间,才抚着胸口,一遍一遍地顺过了气:“陛下,臣请治右羽林大将军蓄意谋害之罪!”
“宋公何必惊慌,”洛北走过众人,自他身边将那支花枝轻轻抽了出来:“这只是一枝桂花而已。”
李显撇了撇嘴:“就是,宋之问,你也忒得胆小!你看,你脸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谋害之罪啊?”
群臣哄堂大笑。
宋之问被皇帝这样一顶,哪还能说出来半个字,只得灰溜溜地坐了回去。李显拍了拍手,对众臣道:“好了好了,洛将军的剑舞都结束了,你们的《回波乐》呢?都好了没有?”
这首曲子并不难填,当下众臣都一一起身,依言念了自己所做的《回波乐》。内容不过是称赞皇帝治国有方,四海升平一类的老套词句,还有人称颂皇后与皇帝的举案齐眉。最离谱的,也不过有人以诗词为自己求富贵。
轮到谏议大夫李景伯的时候,他起身道:“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
李显的脸色立刻变了:“李景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伯久为谏官,劝谏是他的职责所在,此刻眼见皇帝变了脸色,也敢强顶:“陛下,微臣只是尽职责劝谏,今日的酒已经喝过了头,按照礼仪,不能再继续了。我想,洛将军所做的《鹿鸣》剑舞,应当为今日的结束。”
李显气得拍了桌子:“你父亲在世的时都没有这么顶撞过朕!”李景伯之父是宰相李怀远,素来对李显十分尊敬。
“陛下。”眼下这个局面,唯一在场的宰相萧至忠不得不起来说话了,“李景伯能犯颜直谏,正是谏官的本色啊。陛下能慧眼识才,任他为谏官,不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吗?”
这话里半是劝谏,半是吹捧。李显脸色稍霁,重新坐下身:“罢罢罢。既然萧相公这么说了,朕也知道你们的苦心,等剩下的人把此诗念完,我们就回去吧。”
席间等待许久的几位臣子这才各自起身念诵。李显撑着下颌,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竟手上一松,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洛北本侍立在皇帝身后,此刻离他最近,他立刻上前一步把皇帝扶在位置上,伸手按了按皇帝的脉搏:
“萧相公,陛下是犯了气疾,快去请太医!”
萧至忠闻言点头。他家九代高官,侍奉过自高祖以来的历代李唐天子,知道气疾乃是李氏家族的常见病。他立刻起身命仆从去太医院找院判来,又命人去宫中禀报皇后。
有他做主,众臣一下安定下来,各个等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太医前来为皇帝诊治。
唯有叶静能不甘寂寞,他捻手指算了算:“……不对吧,陛下刚刚还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以我看,一定是小人作祟。让陛下撞了邪。”
萧至忠喝道:“叶祭酒不要胡说!你难道没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叶静能装模作样地念诵一番:“占出来了,占出来了,陛下身边的小人,就是你身后的一个突厥人和婢女所生的小杂种,萧相公,你难道没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洛北本在暗暗替皇帝摩挲几处大穴,好缓解皇帝的头疼,从未想过这话题能落到他自己头上。他抬眼看了一眼萧至忠,那眼神的意思是:“这家伙怎么了?”
萧至忠望着洛北如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洛北为人沉静冷峻,也不爱掺和朝务。可众臣面上不表,又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地嫉妒这个年方二十四岁,就服紫佩金的异族将军?
“叶祭酒!”萧至忠威严道,“陛下是圣天子百神护佑,你以‘中邪’相讥,难道是要讽刺陛下吗?!”
“讽刺陛下”四个字一出,叶静能满心不愿意,也只得跪倒在地,哀求道:“萧相公,您怎么能用凡间之药来医治陛下的千金之体呢?陛下这分明是中邪了,要是不及时驱邪,陛下他是不会康复的。”
洛北现在算是知道他靠什么手段当上了国子监祭酒的高位。他冷笑一声:“叶祭酒,你家中可有家医?”
叶静能道:“当然有。”
“你得病了尚要依赖家医,怎么陛下病了,却要求助于道法,这难道是侍奉君上应有的礼节吗?”洛北道。
论官品,叶静能比他只低半阶,论岁数,叶静能比他高出许多,更何况,国子监祭酒是所有太学生的校长,地位尊崇,是天下文人之望。叶静能已经做了多年皇帝的“近臣”,哪能容得下洛北回京不到一个月的青年对他呼来喝去:
“你,你也配来指点我?!”
他正要发作,门外一阵马蹄作响,太医院的李院判终于姗姗来迟。他刚刚被禁军架在马上,一路飞驰而来,走下来的几步还有些颤颤巍巍,一入叶静能府上,看到这样剑拔弩张的迹象,吓得是腿也软了,手也抖了:
“这,诸位大人”
“扶李院判来给陛下诊脉。”洛北沉声道。他在禁军中已有积威,两个随行而来的禁军侍卫闻言,立刻上前,要把李院判扶起来。
李院判看他就在李显身边,又极有威严,已经下意识地听了他的命令,就着两个禁军的手臂,双腿向皇帝那边挪了过去。
叶静能喝道:“李院判!你可要想清楚,陛下是中了邪,不是生了病。你这方子下去,要是耽误了为陛下驱邪,你担待得起吗?”
李院判看看洛北,又看看叶静能,属实是手足无措,脚下一步也不敢动了。
萧至忠见他拖沓,生怕耽误了皇帝的病情:“李院判,还不上来!”
李院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萧相公我我”
“好了。”洛北没空听他哭哭啼啼,“来人,把他的针包药包都拿上来。”
那个禁军卫士立刻一把从李院判手中夺了针包药包,递到洛北手上。
洛北急于诊病,也不在意别的,接过针包,便立刻取出金针,于烈酒中一过,反手就在李显百会穴、风池穴、曲池穴、含谷穴等处落了针。
他专心施针,没有留意下方一阵骚动,自然也没有看到韦皇后一身便装,头戴帷帽,亲自来到众臣之间。
韦皇后见到皇帝微合着双眼靠在洛北身上,声音已慌了:“这是在做什么?!”
叶静能看到皇后,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把扑过去,抓住了皇后的裙摆:“娘娘,请治洛北以谋逆之罪!”
宋之问也附和道:“娘娘,他洛北只不过是个突厥胡种,竟敢拖延时间,不让叶祭酒为皇帝驱邪,他这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啊!”
李景伯愤然道:“娘娘,不是这样的,陛下突发急症,一时不支,叶静能非说是皇帝中邪,还不让太医给皇帝诊治,洛北将军无奈,才夺了李院判的针包药包,重新为陛下诊治。”
“他为陛下诊治?他一个打仗出身的禁卫将军,他懂医术?”叶静能立刻反驳道。
李景伯平素与洛北没有交往,此刻也不敢出头为他作保,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
萧至忠见李景伯不言,自己也不敢为洛北出头,只俯身不语。
韦皇后痛心疾首:“你们都是四品五品的高官,拿着国家的俸禄,竟被他几句话就喝了下去,你们简直枉为国家的栋梁,枉为陛下的臣子!”
她转头看向台上,洛北已将金针依次拔出,重新放回针包之中,他神情专注,好像完全不受外界影响一般。
“还不快给我拿下!”韦皇后命道。
那几个禁卫左右看了一眼,一时也蒙了。韦皇后见叫不动他们,又喝道:“再不上前者,与洛北同罪!”
几个禁卫这才挪动步子,抽出刀剑,往洛北身边走来。洛北正好抽出最后一根金针,鲜血流出,染湿了李显的衣服和他的衣袖。
洛北眼见左右拿着刀剑走了过来,脸上露出疑惑神情:“皇后娘娘要做什么?”
“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谋害陛下!还敢质问本宫要做什么?!”韦皇后喝道。
洛北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正要解释,却见李显微微动了动手臂和手指,下一刻,李显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韦皇后,目中含笑:
“皇后不要着急,你可是冤枉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