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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北轻轻笑了:“好啊,那就哭吧。哭完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流泪了,让那些人哭去吧。”

三日之后,皇帝的诏书再度下达,改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洛北为冠军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镇守碎叶城。

这封诏书一经下达,便如一石投入激流,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魏元忠、郭元振、张仁愿等这批兼资文武的宰相们。他们立刻面见李显,告诉他:“陛下有图谋北伐之心,怎能在这个时候把大将派到碎叶城去?此去路远万里,北伐的军事调动,洛北怎么可能有空参与?”

李显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大臣们:“这,诸位,诸位,不要气了,这道诏书,不是朕的本意啊。”

“那就请陛下马上追回诏书,不要让洛将军成行。”老成持重,又素得李显信任的魏元忠道。

刚刚回京不久,以铁项著称的吏部尚书宋璟立马出列,发表了不同意见:“陛下诏书即出,若是擅自更改,岂不惹天下人耻笑?更何况,如今突厥默啜大汗刚刚向我们求和,四海狼烟靖平,正是陛下与民休息的最好时候,何必急于再掀战火。”

郭元振道:“宋相公不了解默啜,上表请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等他从西域大败之中恢复元气,他一定会再度犯边。若不能一举将他击败,我朝边境将永无宁日。”

“郭相公,你说的是未来之事。可让我们看看眼前吧,自神龙元年以来,洛水洪水,山东大旱,关中饥荒天灾如此,朝中又有了许多要吃饭的冗官,大唐的府库还能经得起一次北伐突厥的折腾吗?”

第146章“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身在风暴的中心的洛北,反倒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他自卸去右羽林军大将军一职,改任安西副大都护以来, 连宫禁当值也不必去了, 于是他每日闲居,不是在家中看他看不完的大食文书籍,变着法子给褚沅调养身体,出门就是与朋友们四处散心,跑马射箭, 宴游歌舞。

“还是你小子会躲懒。”郭元振某日登门拜访,见他家中门可罗雀,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慨叹:“我这每日朝上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 回部还要料理一堆料理不完的事务。这样下去,非得折寿不可。”

“大帅今日造访,当是朝上争论的事情已有了答案。”洛北将仆役都挥退, 又亲自给郭元振端上茶水和糕点, “我洗耳恭听。”

郭元振看他做派如此,忍不住笑了,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外头为你的事情吵翻了天,你倒是不动如山。洛北, 你是怎么想的?”

“大帅这是在考我啊。”洛北也不和郭元振藏着掖着,“如今谁都可以发表意见, 只有我自己不能发表意见。”

郭元振坐正了身子:“说下去。”

“魏相公等反对此议,无非两点,其一是不想让安乐公主随意左右朝廷三品将军的任命。其二也是不想放弃北伐。”

“而宋相公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回朝,朝政衰弊如此, 他一定想进行一番锐意改革,只是苦于无人支持。如今他看出来陛下为了自己的威严骑虎难下,不想收回成命,干脆便以朝廷积弊为由,让魏相公等打消北伐的念头。”

“这样一来,如果他最后成功,既打压了魏相公、张相公还有您在朝廷中的威严,也让陛下不得不承认朝中积弊实在严重。他进行改革的前提条件不就更成熟了吗?”

洛北分条缕析地说完,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

郭元振笑了:“你觉得宋相公能够成功吗?”

“宋相公想暂缓北伐,想来是容易的。陛下经历过神龙政变,已是惊弓之鸟,绝不愿意见到宰相集体反对他的意志的情况。”洛北道:“不过,他想要陛下同意他改革,怕是不太可能。”

宋璟离开朝堂太久了,对李显的性格缺乏了解。李显既不像他的祖父、父亲那样有为人君主的自觉,也不像他的母亲那样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大唐的朝政运行,他只想要自己的权威至高无上,能利用皇帝的权力做任何他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郭元振定定地望着洛北,直到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才叹了口气:“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大帅,若我不姓阿史那,西域乱局,哪有那么容易平定。”洛北看着郭元振:“陛下还是打算派我到碎叶城去?”

“不错。而且陛下还下旨申饬了魏相公和张仁愿,命张仁愿北上灵武准备防秋。”郭元振道。

这是把张仁愿排挤出了长安的政治中心,对魏元忠这派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那陛下可曾申饬安乐公主?”

郭元振摇了摇头:“这也是魏相公郁郁不平的地方!安乐公主私自改变朝廷三品大将的任命,与欺君犯上无异,但皇帝只是让她禁足一月,下旨申饬了驸马武延秀。这算什么惩罚?!”

洛北见一贯乐观潇洒的郭元振的脸上也写满了愤怒,心知安乐公主这次已是闹得天怒人怨——皇帝自以为自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是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其实,这只会让安乐公主成为众矢之的。

“朝务,我是帮不上忙了。”洛北端过一边的水晶果碟,示意郭元振吃些东西消气,“至于突厥战事,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如今阙特勤方定契丹,突厥士气尚足,我们犯不上在边境和他们硬碰硬。”

郭元振知道他对突厥内部情况极熟,颔首道:“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只怕今年突厥人还是要犯边。”

“所以张相公不是去了灵武么。”洛北笑道。

郭元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堂议事,嘴皮子上的工夫终究是不够的,治国理政,行军打仗,最后都要落回到现实里,看谁能把事情做成。

“那我可要写信给张相公。”郭元振道:“若你不介意,我要把你的名字一起放在信里。”

洛北笑道:“大帅太客气了。”

“哎,你是朝廷三品的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和他谈了这几句,郭元振在朝堂上压在心头的那点怨气也散了,终于有心情与他玩笑:“我客气客气,也是应该的嘛。不过,就算你小子不同意,我也会写上去的。”

他说完,拿起水晶碟上摆着的“柿子”咬了一口,入口却是浅淡山药香气,一不留神,一股子流心就沾到了他的手上:“哎,这不是柿子啊?”

“哦,这是沅儿指点厨房做的柿子山药糕。要是大帅尝着味道好,不妨带些走。”

郭元振本对这些东西无所用心,见洛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也忍不住笑了:“好啊,那我就多带些走。”

洛北一路把郭元振送出府门外,才折身回屋。

这日天气极好,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长安城的一砖一瓦上。府邸之中,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了,它们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无数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褚沅刚刚喝完了药,正歪在软榻上读一本游记,见他走进来,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还未直起身,就被洛北按了下去:“在自己家里,哪里值得这么多虚礼。沅儿今天精神可好?”

“嗯。”褚沅点了点头。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洛北笑道:“朝堂上风波已定,不日,我们就要起身去碎叶城了。三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若是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不妨去看看。”

褚沅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我真有个地方想去,就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陪我去了。”

终南山下,褚遂良的山居之地久违地迎来了人烟。洛北亲自动手,把庭院中的杂草除了除,辟开一条道路来。褚沅提起裙角,穿过前厅中堂,来到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房间之中。

这房间中没有什么布置,只有一只香炉供在矮几之中,上面插着一把烧秃了的香。褚沅打开嵌在墙上的柜子,露出其中供奉的褚家父母牌位来,又从侧面的柜中取了锦缎的蒲团和香火:“阿兄,你要一起吗?”

洛北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个名字,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措:“我么?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褚沅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理解洛北的感受。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模糊,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轻声说:“没关系,阿兄。他们一直都在我们心里。”

洛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褚沅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香火。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他点燃了香,递给褚沅,然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插在香炉中。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面对着褚家父母的牌位,默默地祈祷。

“父亲,母亲,”褚沅轻声说道,“我和阿兄来看你们了。我们在长安过得很好,阿兄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一定为他骄傲。”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他轻声补充道:“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也会好好照顾沅儿,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两人在牌位前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洛北转头看向褚沅,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阿兄,我们去放风筝吧。小时候,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偷偷地放过风筝。她说,风筝飞上了天,天上的人就能看到了。”

洛北已经过了孩提的年纪,也不信鬼神,但看着褚沅带着笑容的眼睛,他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啊。”

秋高气爽,终南山下多的是登高望远的男女,仆役们已捡了个人少景美的地方搭起了幕帐,又将吃食和饮料都摆出来。褚沅从山居中找了只大鱼模样的风筝,交给洛北,让他就地放起来。

秋风正劲,洛北跑了几步,那风筝就趁着风飘到半空中去了。一时之间,正在野游的众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已有那按耐不住的青年郎君端着碟新作的点心过来问:“公子是哪里来的风筝?”

洛北笑了:“家里拿出来的。不过我知道城东有两家风筝都做的不错,郎君若是差人去问,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买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郎君放下糕点,连连拱手道了谢,回头走了。

等他折身而去,褚沅才轻轻地笑了:“阿兄不认得他?他就是工部侍郎张说呀。朝中盛传,陛下会擢他做新一任的兵部侍郎呢。”

洛北道:“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当年太后男宠张氏兄弟当权时,他和郭相公曾经一道编过书。后来太后拔擢他做了中书舍人。后来他因拒绝诬陷魏相公,被流放去了岭南。”

“是,陛下复位之后,才把他召回朝中的。”褚沅轻声道,“他素有文才,也去过契丹边境,想来会和郭相公”她话到末尾,忽而顿住不言,只看着洛北身后的方向。

洛北转过头去,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看到太子的东宫内侍正在往这边走。

第147章“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那位年轻内侍一身锦袍, 是李重俊的内侍中极得意的人物。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躬身向洛北道礼:

“太子殿下知道洛将军在此,特邀洛将军过去一起打一场马球。”

昔年洛北就是因为在马球场上胜了吐蕃使团, 才被指派为太子洗马, 如今太子特意安排了这场马球赛,其用意不言而喻。

洛北回望了一眼褚沅,温声道:“微臣感谢太子的美意,只是微臣有家眷在此,恐怕不便前往。”

内侍似乎是这才看到褚沅, 他远远地一躬身:“褚姐……见过郡君。郡君何不与将军同去?马球赛上不少人都在,郡君也有人说话解闷不是?”

褚沅轻声答道:“既然如此,请公公先行, 容我与将军收拾片刻,随后就到。”

那内侍躬身道礼,打马而去了。褚沅自帷帐之中起身, 走到她兄长身边:“太子殿下……应当不是心血来潮, 才到这里来打马球的吧?”

洛北笑而不答,只伸手把手中的风筝线递给褚沅:“我们再放一会儿,把风筝放了再去。”

褚沅与他力量悬殊,几乎在她接过的一瞬, 风筝便向下一坠,惊得她赶忙快跑了几步, 才重新把风筝拉起。

洛北英俊的脸上一片温煦的笑意:“沅儿,你可以再跑几步,小跑几步对你的病有好处。”

褚沅依言又跑了半圈, 风筝越飞越高,风筝线也越放越少, 待到风筝线见了底,洛北才抽出腰间的金刀,自中间一裁,将风筝线削断。

大鱼模样的风筝借着风势越飘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碧如洗的蓝天中,飘着数只其他风筝,有美人面的、大雁的、老鹰的……色彩鲜艳,正与层林尽染的终南山交相辉映。

“仔细着凉。”洛北正在端详空中那些风筝的褚沅披上一件披袄:“让太子殿下到这里来马球是伷先的主意,殿下才解了禁足,不宜掺和朝中的事情,不如出来走走。”

“那……”褚沅回头看他,“太子为何又一定要见阿兄呢?”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褚沅却忍不住回头望他。

洛北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眸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朔风吹动他紫袍的边缘,露出斑斓织锦的内衬。

其意锐利坚决,正如一把出鞘的青锋宝剑。

褚沅几乎为他显露出来的锋芒所灼:“阿兄……”

感受到褚沅的目光,洛北歪头笑了笑:“不必担忧,如今我可没有主动挑起宫变的打算。”

太子李重俊的马球场设在不远处的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秋风轻拂,带来了远处稻田的香气和树叶的沙沙声。

空地中央,一片平整的草地被精心维护,绿意盎然,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之上。草地的四周,用彩旗和细绳围成了边界,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上已有四五个世家子弟正在你来我往地打起了一盘。

太子的銮驾摆在一边的树荫之下,幕帐皆用黄色装点,侍卫们分立两边,再往内便是内侍们围聚之处。

太子李重俊就坐在那里,听裴伷先同他说话,但目光已在四处乱看,终于在瞄到洛北时,忍不住伸手招呼道:

“将军!”

洛北跳下马来,到太子面前行礼致意:“蒙太子记挂,微臣特来拜见。”

“请将军起来。”李重俊道,“将军,我是叫你阿史那将军好,还是叫你洛将军好?”

在草原上,洛北是“乌特特勤”,人们不会以姓名称呼他。

自他回长安以来,从皇帝到里长,又是每个人都称他“洛将军”。他倒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道:“请殿下称我汉名‘洛北’吧。”

“洛将军何时出发去西域?”李重俊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神态十分关切。

洛北道:“微臣在长安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约莫下月出发。”

“我日前解了禁足,去宫中拜访父皇,想求他把你留在长安,可没想到,父皇他也是长吁短叹。”李重俊说,“他本看重你的人品和才能,想让你在长安为他效力。都怪安乐!若不是她自作主张,怎么会让父皇如此为难!”

“殿下,朝廷既已有决议,微臣但知为大唐效死,不敢非议其他。”洛北温言答道。

李重俊看着他一片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挑眉头,显出几分急躁来:“可这决议明明是安乐的主意!难道大唐已是她的了吗?”

洛北已经能猜到李重俊的想法,他轻轻叹了口气:“殿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议论虽然喧嚣尘上,但太子之位如今还在您的手中……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太子之位”这四个字到底是触动了李重俊的心门,他那满心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倾泻而出:

“哼,她仗着自己是母后的嫡亲女儿,动不动就借此奚落我。这次又当面叫我老奴,还说‘皇帝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了的。‘让我早日退位让贤……”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旧事,洛北只得听着,时不时地安慰李重俊一两句。

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皇位之事,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您是太子,自然有您的责任和使命。安乐公主的言论,或许只是一时之气,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李重俊倾吐一毕,又见他劝得真心诚意,心情稍稍缓解,他指了指马球场:“自你外放鸣沙以来,我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那样的好队友,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咱们下去,和他们再踢一盘,如何?”

洛北犹豫片刻:“……这,微臣是带着家眷来的,恐怕不太方便。”

“哦,我已经给褚姐姐安排了人陪同。”李重俊向看台那边指了指:“你看,她们不是在那里么?”

褚沅就坐在那里,笑意盈盈地同面前的少女交谈。那女孩儿梳了两个双丫髻,分别用玉石珠宝做的簪花发夹牢牢地卡在头上,一身粉色的宫装正在随风飘荡——不是曹珍娘又是谁?

“那微臣就谢过殿下的精心安排了。”洛北道。

“不必谢我,都是裴詹事的功劳。”李重俊笑道,“怎么样;如今愿意同我去和他们打一盘了吧。”

“微臣遵命。”

“褚姐姐!”曹珍娘指了指马球场上,“看!洛将军和太子殿下一起上场了。”

褚沅顺着曹珍娘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洛北和李重俊已经换上了轻便的马球装束,正准备加入场上的球赛。阳光下,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矫健,马匹也被装饰得色彩斑斓,准备在场上驰骋。

“对了,褚姐姐,刚刚光顾着激动了。还没问,你们今天为何也会到这里来?本来以洛将军的身份,太子是绝无可能下帖子给你们的。如今,倒是可以用一个‘巧合’遮盖过去。”

“人小鬼大。”褚沅刮了刮她的鼻尖,“洛将军带我到这里来放风筝,说略微动一动,对我的病有好处。”

“哦!”曹珍娘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拿腔拿调地道:“原来如此啊。”

正在这时,马球场上欢呼四起,原来是洛北俯身一捞,一个长传把球打入了球门之中。

褚沅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倒觉得……洛将军本来也是极好动的一个人,在长安这些日子,倒是有些苦了他了。”

曹珍娘撅起嘴:“你心疼他什么?他马上就要去西域担任安西副大都护了,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褚沅重复了一遍曹珍娘的话,似乎没有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我当然也要到碎叶城去了。”

“啊?!我可听说,西域苦寒,裘衣一年到头脱不下来几个月。八月份就能平地飞雪,雪花比人的手掌还大。”曹珍娘大为诧异,“褚姐姐,你可是在大明宫里长大的,能受得了那样的地方吗?”

“以我如今的处境,怕还是到那里去更安全些。”褚沅道,“更何况,那里虽然苦寒,依旧有我大唐的儿女在——”

曹珍娘来此之前,已准备了一篇腹稿要劝褚沅留在长安,留在上官昭容或者太平公主的府邸之中,见她如今这样说,原来的那些话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场上再度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李重俊接过洛北的长传,击球过人,一举把马球打入球门之中。

他二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比分推到了十一比八。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中,洛北悄悄退场,留太子独自享受此刻。

裴伷先已在场边等待多时,见他换下比赛的织锦半臂,忙迎了上去:“公子和殿下聊得怎么样?”

洛北缄口不言,只与他并肩同行,一路走到一片地势稍高的开阔地带,才开了口:

“太子殿下一味只知责怪安乐公主,怕是……”

裴伷先苦笑道:“太子血气方刚,见安乐公主骄奢,愤愤不平,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么。”

“这说的不错,但要成事,他还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

“决心。”洛北轻声道,“殿下并无以子逼父,哪怕千古骂名也不在乎的决心。”

第148章“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洛北声音极轻, 在裴伷先耳边却如一声炸雷。

他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地向四下里看了又看。苍野茫茫,秋风正盛,这一片百草衰败的野地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那颗被惊雷炸响的心脏才稍稍安定下来:“公子的意思是?”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 背过身去, 望着终南山上的秋林:

“太子现在顶多有‘清君侧’的决心。可古今哪场政变,是能以‘清君侧’结束的?万一军队到了宫殿前,太子止步了。我们怎么办?别忘了,不论你我在朝中声望如何,禁军一动, 纵览全局,发号施令的人都只能,也只会是太子。”

裴伷先明白他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才道:“不过,魏相公和李唐宗亲都会支持我们的。太子殿下顾念影响, 应当不至于中途退缩吧?”

“太子和陛下的性格不同。中途施压这套对陛下有用, 对太子可未必有用。”

洛北道:

“我说一句自私的话,政变之事何其凶险,形势更是瞬息万变。万一太子犹豫,禁军将士被皇帝争取了过去——你和我会有什么下场?”

裴伷先轻轻叹了口气:“莫说不成, 便是功成,我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哟。”

他已同太子李重俊闹过一场别扭, 深知太子的个性骄傲,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是用这样的法子把太子李重俊扶上皇位,只怕太子一旦身登大宝, 稳固了权力,第一个就要来除掉他们。

神龙政变的五王, 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裴伷先轻声道:“但我还是觉得,如今的局势,对太子来说太危险了。”

洛北道:“不,伷先,内有安乐公主,外有武三思的那段日子对太子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如今这都已经过去了。太子是国本,关系广泛,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他稳坐钓鱼台,朝中这些宰相们和李氏的宗亲是一定会把他保住的。他们担不起换一个幼君上来的风险!”

此刻换一位幼君,便是把天下的权柄交到了韦皇后手中。到了那个时候,改朝换代倒在其次,朝中的这些权贵们,已经不能再承受一场武周初年的血腥屠杀了。

裴伷先轻轻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了洛北的意思,却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我本以为,此次太子一举继位,我也可以重展胸中抱负,原来还是没到时候。公子,你此去安西,至少三年之内,不会回来了吧?”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我今日来此的另外一个目的,伷先,太子的禁足已解,你还打算留在东宫吗?”

这话的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裴伷先瞪大双眼,快走一步赶到洛北身边:“公子的意思?”

“西域战事方平,百废待兴,我需要一位精通西域局势的长史官筹谋粮草兵革,安抚百姓。”洛北轻声道:“若伷先愿意前来,我可以说动太子,让他向朝廷举荐。”

裴伷先与他相处日久,知他从不轻易许诺,一旦开口,必是有了十成把握:“公子有把握说动太子?”

“当然。世人都以京官为荣,不愿意外放去塞外苦寒之地。可朝廷铨选官爵,是要看资历和政绩的,所以他们盯着监修国史的位置争,希望以文字立功。”洛北道:“可伷先,你的才能,不止于此。倒不如和我去边塞上,到时候以功回朝,入阁拜相,对太子更有助益。”

他这番话虽然含混,裴伷先却一下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公子的意思是,安西还要打仗?和谁?突厥人?”

“不,是大食人。”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突厥文书,递给裴伷先:“我这里有一封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写来的信,他是我的同族兄弟,这次是写信来求我发兵的。如今吐火罗边塞的数个重镇都已被大食名将屈底波派人攻克,大食东侵之势已经不是他能阻挡的了。”

裴伷先久在西域,也精通突厥文。他低头一目十行地将文书读完,才放下文书,一脸疑惑:

“大食人的兵马已经在攻打吐火罗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昭武九姓之地来回徘徊么?怎么忽而发兵向南?吐火罗之地多山,根本不是易于征服的地方啊。”

“这也曾是我奇怪过的地方。”洛北道,“不过,我近来清闲,读了不少大食书籍,对此有些新的想法。其实,大食人本是条支海滨的牧民,部族之中也有攻伐,直到英主降世,才新建了大食这个国家。他们的国家比起大唐,更像是一个草原汗国。各大部族头人手领重兵,再设军将予以统辖。”

“明白了。”裴伷先也在突厥待过不短的时间,自然知道这样的汗国是如何运作的:“大食的君主要是想要让这些部族之间不要互相征伐,就只有向外征伐这一条路。”

“不错。而这些将军、头人们要是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也得靠打仗的土地和战利品。”洛北道:“这大概也是那位大食将军屈底波的野心所在,他想用新征服的河中土地作为自己的政治筹码。”

裴伷先这下彻底明白,为什么洛北需要一位精通粮草兵革的长史官了:“公子是想把安西经营成此战的后勤中心?”

洛北颔首:“不错。昭武九姓与吐火罗之地都离中原腹地太远。山峦叠起,难以逾越。若后勤物资都从甘凉之地转运而来,只怕运输的费用要远远贵过粮草本身,其中损耗的人力物力,更不可量数。所以我才想请你和我一道去安西,我不长于财会,这样的事情,还得要你想想办法。”

“公子不必担忧!”裴伷先哈哈大笑:“若我能到安西,三年之内,我必将安西治理成一片热土,如若不成,战端一开,我就拿自己的家财出来赞助军费。”

“好!这可算是你的军令状了。”洛北笑着应了下来。

数日之后,裴伷先果然蒙太子举荐,外放担任安西大都护府长史。皇帝仁慈,特命其与安西副大都护洛北同行。

他们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天空纷纷扬扬,飘洒下了雪花。雪花如同天女散花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覆盖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并没有人来给他们送别。

洛北也无意引起他人的注意,出发之前,他特意命令巴彦将写着自己姓名和官衔的旗帜卷起:“路途遥远,咱们还是轻装简行的好。”

巴彦看了他一眼,笑道:“知道您不在意这些事情,连旗帜我都没准备呢。到了龟兹再看看吧。那儿什么样的旗帜没有呀。”

洛北一贯温和平静的脸上也难得挂着笑意:“我本以为你会享受长安的繁华,如今一看,你怎么比我还急着回去?”

“长安确实繁华动人,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可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会觉得自己是飘着的。”巴彦故作老成地叹气:“我也不好形容。”

裴伷先笑笑地打马上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这便是汉地里常说的‘人如孤蓬,飘如浮萍’啊。巴彦将军虽然不解诗词,但其中真意确已经得了。”

巴彦说:“不懂诗词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王先生没教过我这一节。”

“不错,这样吧,等到有机会,让王翰请你喝酒,你亲自问问他,为什么漏教了这一节。”洛北笑道。

一想到热爱喝酒的朋友王翰,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嬉笑之间,离别的愁绪似乎也被抽开一点。

车驾缓缓地驶出长安的开远门,商贾、军旅和行人都通过此门前往大唐边疆。

洛北略停了停马,跳下来望着那块由虞世南手书的石碑:

“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这是什么意思?”巴彦招呼卫士们把车驾和辎重安顿一番,自己也跳下来看那石碑,“将军,按照上次我们矫正的地图,从这里到昭武九姓边缘的乌浒水,应当超过万里了吧?”

裴伷先笑了:“巴彦将军,这块石碑,是说大唐虽然疆域辽阔,此去边疆不过九千九百里之遥,叫行人放心远行,不必担忧万里乡愁。”

他说出“乡愁”二字时,心里忽而涌起一阵难得的感慨。多年前,他从此地流放北庭,千难万险之后,才得回长安。如今,他又要离开长安,回到安西,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他想和洛北说什么,许是感谢,许是佩服。但回过头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洛北的踪影,他再向远处一望,洛北已经来到队伍中列的车驾上,撑着伞把褚沅扶了下来。

褚沅已在衣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皮裘衣,毛茸茸的滚边露出来,把她惨白的面容挡了一半。她犹在病中,是众人之中穿得最厚重的。

此刻,她一手搭着兄长的手臂借力,一手却忍不住去接冰冷的雪花:

“阿兄,你看这雪,是不是在为我们送行?”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松和雀跃。

洛北抬头望了望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滴。“或许是吧,风雪送君行,也算是一种壮行。”

他转过头来,望着褚沅的眼睛,他那双如流金一般璀璨的琥珀色眼眸难得沉淀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149章“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西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 就到了龟兹王城伊逻卢城。

夕阳落在城门外大佛慈悲的面容时,洛北的队伍缓缓地驶进了伊逻卢城的第一重城门。

伊逻卢城是丝路北道的交通要地,西去碎叶, 南下于阗, 东归瓜州,北去突厥牙帐,都要经过此地。战事一平,来来往往的商旅、僧人、侠客、军士就挤满了伊逻卢城的大街小巷。

褚沅好奇地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望着街上露天的集市和稠密的人群, 佩着唐刀,穿着圆领袍和幞头的唐人、戴着高帽子,穿着翻领窄袖的锦袍的粟特胡人、梳着编发, 足蹬长靴的突厥人、还有垂肩短发、佩着长剑的龟兹人。

“伊逻卢城风俗与长安不同,晚上街市也是十分繁闹。”裴伷先见她好奇,便笑笑地打马从队伍中赶到前头, “今晚可汗殿下定是要赐宴的, 脱不开身。不过我们会在此地停留一阵,待到寻了空,可否请褚郡君开口,请洛将军同我们一道出去玩一玩?”

褚沅望向他, 眼中透着一点迷惑:“好啊,可裴公为什么叫我去请呢?”

“嗨, 要不是郡君您开口,将军他肯定光顾着公务,没心情出来玩乐。”巴彦也回过头来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上次来伊逻卢城就是,我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安西衙署里, 连着忙了好几天,才把安西军和衙署的文档整理完毕。”

他身材高大,声音也洪亮,这话一个字都不落地传到了队前的洛北耳中。他无奈地顿住马,回过头来望着裴伷先和巴彦:

“我说几位,说这话都不背着我点么?”

裴伷先哈哈大笑:“公子可不能怪巴彦将军,他是怕你只顾着处理公文,把他也困在安西衙署里。”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可没禁止你们出去玩啊。”洛北道。

“将军别忘了,我接卫队长任命的时候是立过军令状的。哪能把您丢在这儿,自己随随便便地出去玩呢。”

洛北怕他再说下去,又要提起碎叶城中他被康孝哲刺杀的往事。这事情一提起来,裴伷先和褚沅定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请他“保重自身,勿作白龙鱼服之游。”他不想再受这番念叨,干脆出言打断:“好了,不要再说了,明晚,明晚就请诸位和我一道出去夜游,如何?”

“遵命。”巴彦和裴伷先对视一眼,齐声拱手笑道。

饶是洛北有意轻装简行,一支三十余人的骑队的队伍穿过伊逻卢城,也足以引起安西都护府中不少人的注意。骑队还未穿过第二道门,就已有使者快马而来。

“敢问是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将军么?”

“是我。”洛北勒马停步,轻声答道。

“见过洛将军!”使者半跪在地,“西突厥十姓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已在等候将军了。请将军勿要在驿站旅馆停留,直接进安西衙署去拜见阿史那将军吧。”

“多谢使者。”洛北客气地拱了拱手,回过头去看了看众人:“顾不上休息了,我们还是加快速度,赶到安西衙署去吧。仔细你们的马匹,不要冲撞了摊贩。”

洛北的声音在队伍中传开,骑队的速度立刻加快,但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回响,与伊逻卢城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很快传到了王宫北方的安西衙署之中。

伊逻卢城少雨多旱,平民的建筑以泥皮土房居多,达官贵人们的居处又以砖石堆垒的多,不过,不论是什么材质修建的房屋,屋顶大多是平的。只有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延续了中原的建筑样式,不仅修了飞檐,还以精致的琉璃筒瓦覆盖。

远远地,洛北已经可以望见阿史那献亲自在衙署门前相迎的身影。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赶忙在下马石前跳下马来,一路小跑着到他父亲面前道礼:

“不肖子见过父亲。”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双手把他扶起来:“能给父亲挣郡王爵位的儿子还要自称不肖,你叫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答话呀?”

洛北低头笑了:“父亲,我”

“虚礼不要谈了。”阿史那献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听说,新任命的安西都护府长史裴伷先与你同行?”

“是。是我请太子保举伷先来安西任职的。”洛北道:“他是西域豪商,谙熟西域情况,可以为一位治境安民的良佐。”

裴伷先也向阿史那献道礼:“见过大都护。”

阿史那献听过他的名号,微笑问道:“我久在西域,也听过你的大名。只是治国安邦,不同于行商,如今西域百废待兴,处处要的都是金银支持,朝廷虽有补贴,但你不怕赔本么?”

裴伷先看了一眼洛北,才恭敬答道:“请大都护放心,在长安我就同洛将军立过军令状,若两年之内,不能把西域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就以自己的家财填补!”

阿史那献笑了:“为此一言,我今晚当与裴长史同饮一杯。”

裴伷先见他威严之中不失儒雅,知道这位顶头上司不会太难相处,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躬身应道:“多谢大都护。”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同他们一道步入衙署之中,洛北忙叫住他:“父亲,等一等,还有一位客人不曾拜见过父亲,还请父亲命人开侧门让马车驶入,也好让她到花厅来向父亲见礼。”

阿史那献这才注意到那驾马车,洛北身边多的是军旅出生的将士,各个精通骑射,就是像裴伷先、张孝嵩、王翰这样以文才著称的人,也能纵马驰骋。如此不同寻常的安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马车中必然坐着一位女眷。他不由得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白莫苾那个家伙,闲来无事就要抓着我谈你和他妹妹的婚事。这下好,你自己做主了。今天晚上,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当着裴伷先的面,洛北也不好和他解释,只好改了话题:“白莫苾应当已经是龟兹王了吧?大战过后,事务如此庞杂,他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私事?”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威震西域的‘乌特特勤’哪里还能有私事?自皇帝委派你回安西任职的诏书一发,不论汉藩,那些西域里有头有脸的人各个关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去驿站。”

西域暗流涌动,已非一日。洛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点了点头:“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异动暂时还称不上。”阿史那献道:“就是城北忽而起了一个新酒肆,不几日就宾客如云,其中不乏一些曾经投降过突骑施而被我罢官的龟兹贵胄。”

裴伷先沉吟片刻:“大都护,这些人失去了官爵和权势,借酒消愁,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么?”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的人在那里侦查了几日,还没有查到酒肆老板的真实身份。”阿史那献道,“我本欲以身份造假的由头查抄此处,但不少龟兹贵胄明里暗里地前来阻拦,我暂时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没有动作。西域战事刚止不久,老百姓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妄动兵戈,非我之意啊。”

洛北点了点头:“请父亲放心,此事我和伷先会留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史那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已经逐渐习惯有时候洛北会把“奏对”的格局搬到他们父子之间来:

“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留意,不要被人引到那边去罢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走到衙署之内,这里的布置与中原任何一座官署没有区别,只有青金石镶嵌的雕梁画栋提醒众人,这是一座位于西域的衙署。有侍女来请裴伷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们也不要急着到碎叶城去。就在这儿,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再走。”阿史那献道:“虽然这几日没有下雪,可一到山里,气候就说不准了。”

裴伷先乐得在龟兹这样繁华的地方多留一留,便低头称是,跟着侍女离开了。阿史那献同洛北穿过回廊,来到了花厅之中。

身着窄袖的下人们端上新煮的茶水和糕点,阿史那献率先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你呀,自作主张惯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写封信告诉我。这会儿要见面,我连件礼物都没有准备,怕是会让人家姑娘笑话我们突厥人不懂规矩。没法子,只能随后再补了。她可有喜欢的东西和样式?伊逻卢城多的是能工巧匠,我多用些金银,他们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洛北这才要同他解释:“父亲,刚刚当着伷先,我不好言明。但这件事情,是您误会了。”

阿史那献略带迟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洛北还没来得及解释,下人已来通传,说是褚郡君过来拜见阿史那献将军。

“请她过来吧。”洛北道。

阿史那献已反应过来一点:“她姓褚,难道是褚遂良的后人?”

“父亲,褚郡君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异父同母的妹妹啊。”洛北轻声道。

他话音还在空中,褚沅已经换了一身见客的盛装,缓步行到花厅之前,敛衽为礼,盈盈下拜:

“见过大都护。”

“咣当”一声,阿史那献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150章夜宴突发杀人案。

褚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洛北的方向寻求帮助。

“父亲。”洛北轻轻拉了一下阿史那献的衣摆。

阿史那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嗫嚅着嘴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几度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请褚沅落座,才又轻声发问:“你叫叫什么名字?”

“褚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阿史那献低声念了一遍《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怀念:“这句诗还是她教给我的呐。”

他摇头一笑, 说不准是自嘲还是怀念:“褚郡君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岁了。”

“二十年了”阿史那献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咂摸了一遍,凭空升起一股无边的哀愁来,就像汉乐府中的那句“岁月忽已晚”。

他望着褚沅, 像是在望着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你这是第一次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吧?一路上顺利否?”

“是。有劳大都护记挂。”褚沅答道:“一路顺利,还看到了戈壁、草原、湖泊和雪山, 这些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说到后半句话时,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一点轻快。

“西域风景与长安迥异,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阿史那献笑道:“洛北,明日你带着褚郡君去看看龟兹的夜市吧,城南有家铺子, 专卖古籍善本,我想, 褚郡君会喜欢的。”

“是,孩儿遵命。”洛北拱手道。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我的驿馆就在衙署旁边,西北角上有个院子, 遍植松柏,院中有湖水, 是我招待长安城中来使的地方。你们就住在那里吧。褚郡君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倘若我的这个孩子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洛北玩笑道:“父亲当我是什么人了。”

“大都护说笑了。”褚沅轻轻笑了:“阿兄思虑周全,待人温和,哪里会惹人不高兴呢?”

洛北和阿史那献也都笑起来,笑得连进来打扫碎瓷片的仆役都不明所以。

“好了,你一路也累了,去休息吧。今晚龟兹王白莫苾在宫中设宴,到了出发之前的时候,我再派人来叫你。”阿史那献轻声道。

“多谢大都护。”褚沅又低身行了个礼,才退出花厅。

偌大的花厅之中顿时只剩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阿史那献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低头时,洛北分明望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父亲”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转而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设想过,是否能够把你的母亲也救出宫廷。可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次子,禁军中郎将的身份,在朝中实在是不值一提。我没能做到。”

这是连洛北都不知道的往事了。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阿史那献的话:“父亲,恐怕这不是您的错。”

“现在来论错与对,还有意义么?都是过眼云烟了。”阿史那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二十年,足够兴昔亡可汗家族落而复起,足够女皇的王朝兴而衰败如今我除了往事之外,已经有其他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他现在是西突厥可汗兼安西大都护,他有岁岁草木荣枯的草原,有人潮喧嚣,往来不断的伊逻卢城,还有和平宁静,万家灯火的安西大都护府。

洛北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答话,只得静默不语。半晌过后,还是阿史那献劝他:“你也去休息片刻吧,我恐怕今晚的宴会,不会那么早结束的。”

那是个月色极美的夜晚,月光如水,洒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像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霜雪。

为了要去龟兹王宫赴宴,洛北特地换上了紫色的官服,裴伷先也换了绯袍,一路仪仗整齐,连马匹都装饰上金花与金叶,红色流苏垂挂在马鞍下,随着马儿的动作一荡一荡。

“这好歹也是匹战马,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洛北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流苏,绳络之中掺杂着金丝,“真是胡闹。”

裴伷先知道他不耐烦去应付这些人事,一边听他抱怨,一边忍不住吃吃地笑:“公子当年劝我少摆些排场,今日可知,这排场也是必要的了吧。世人多的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洛北说不过他,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去,此刻一片环佩碰撞的声响从门边传来,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洛北向那边望去,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沅儿!”

褚沅难得着广袖,披宽帛,一袭如水一般的月白长衫垂在地上,掩住了松青色的八破长裙,她上身是织金团花的嫩白短衫,为着怕冷,又多加了一层缝着貂绒的石榴红半臂。

她腰间和发间的配饰在月色下散着莹莹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那张绝丽而凛然的面容,那是如同雪压青松一般庄严的美。

她躬身道礼:“有劳诸位久候了。”

“不久不久。”裴伷先笑着道:“为候佳人,等多久都不算久。”

洛北在他身边重重地咳了一声,从马车上取下风帽和斗篷,一股脑地盖到褚沅身上:“还病着,怎么穿得这样少,仔细着了风。”

“阿兄。”褚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也就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把她扶上了马车才作罢。

阿史那献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他望了一眼众人,才催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向龟兹王宫出发。

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宫中,白莫苾本在金狮子座上招待一众龟兹的贵胄、国老和高僧,听到大唐安西大都护来访的消息,立刻冲到宫门亲自迎接。

他伏倒在地,说汉话的声调带着西域腔调的婉转:“小王白莫苾叩见大都护、副大都护、长史官。”

阿史那献带着众人下马,与他互相见礼:“王上多礼了,今日承蒙盛情,有劳王上。”

“几位贵客驾临,小王宫中蓬荜生辉,何来劳烦呢?”白莫苾笑道。他引着众人进入王宫,替他们介绍那些龟兹的贵族和大臣,又安排自己的王后引褚沅入座。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香料与美酒的香气,一旁的乐队不断弹奏着悠扬的龟兹乐曲,把宴会的氛围推得更加热烈。洛北和裴伷先都久在西域,素有声名,一路上的寒暄不断,待到坐到坐席上时,洛北已觉得自己脸上都要笑僵了。

坐席上铺着绣有金花的厚毯,诸多极富特色的佳肴摆在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洛北取过银壶往自己手边的琉璃盏里斟了半杯,一口气喝下肚,才算缓解了这番人情来往带来的晕眩。

沿着雕着浮雕的墙壁的两边都坐满了宾客。一边是龟兹本地的贵胄和高僧,一边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员们。身着锦袍的侍女与仆役们穿梭其间,为他们斟酒端菜。

阿史那献是在场官爵最高者,他见众人坐定,率先举杯致辞,长长的官样文章中不过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主人的盛情,二是欢迎洛北重回安西。

白莫苾也举杯道词,而后是洛北自己——等到这繁杂的礼仪流程走完,才算是宴会的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的变换,一群身着绚丽服饰的舞者进入大殿,开始应和着乐队的旋律跳起舞蹈。她们的舞姿轻盈而富有韵律,手中的彩带随着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白莫苾特意凑到洛北身边,轻声对他道:“将军也会跳舞吧?我听闻将军曾在金山的山麓一舞,动人心魄,不少人以为是神迹。”

洛北差点被他这过度的吹捧搞得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依旧是一派平常的镇静神色,温言道:

“当时喝多了酒,是随心之举。怎堪入乐舞大家的法眼?只怕在龟兹这样的万乐之都长大的小孩子都比我跳得好,王上实在是说笑了。”

“哎,将军太谦了。”白莫苾举杯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将军,我的小妹久闻将军的英雄,特地准备了一曲舞蹈,想要献艺于人前,还请将军赏脸相看。”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与否,立刻击掌三声,乐团声音乍停,换上了几声清越的羯鼓。

在密集的鼓点之中,龟兹公主身着一身红衣上场了。

在场的诸多青年贵胄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连厅堂中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在这难得的安静时间,琵琶手勾了勾他手中的琴弦。如珠玉相击般的脆响如波纹一样在厅堂中散去。公主踩着鼓点,起身而舞,绯色的舞服旋转起来时,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她娇媚的面容称得分外多彩。

极速旋转之中,她身上佩戴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上系的铃铛都随着鼓点一振一振,偶有一两个缝得不那么牢固的铃铛飞出去,落在青年贵族们的手中,便引发一阵哄抢。

公主也留意到了那桌边因她而起的小小骚动,面颊上的笑容越发骄傲,她拿那双含情的棕色眼眸扫了一眼众人,而后落在洛北脸上。

洛北的注意力倒好像完全不在她身上,他的目光在厅堂中四下扫视,忽而钉在某个地方。

公主忍不住也回头望去,那里坐着一位年事己高的昭怙厘寺僧人——昭怙厘寺是龟兹的国寺,这些高僧在龟兹城中也是极有威望的。

似乎感受到这些目光,那位僧人好奇地抬起眼睛打量人们,但他的眼睛只是抬了一点,就彻底没了力气。

他向前栽倒在酒桌上,压碎了一桌的盘碟。

公主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像是才注意到有人死去,恐慌的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在厅中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再在意乐曲和歌舞,人人急得四散奔逃。白莫苾见势不妙,连着拍了两下桌子,也没有起到任何成效。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洛北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

“都给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