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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洛北带着一千余人的卫队踏马飞奔过草原时,马蹄声的震动很容易就会惊动一个睡在地窝子里的人。但第一个发现乌特特勤飞鹰旗帜和大唐旗帜交叠在一起的是妇女们, 她们正趁着新雪,把床榻上的毡毯抱到外面,放在雪地上用力拍打, 打到干干净净,光洁如新才停下。

阙特勤的卫队首领是曾经在瓜州城外和洛北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副官,名叫步利。他一边帮着洛北发放物资, 查看各家受灾的情况, 一边向洛北打听碎叶城里的情况。他有个年轻的堂兄弟,因为家里的孩子太多,离开家去了碎叶城里讨生活。

“你应当早点告诉我。”洛北笑笑地和他开着玩笑:“这样我就把他一起带到碧水城来了。”

步利笑着摇了摇头:“怎么敢为这样的事情劳烦特勤。”

洛北在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土地上所做的事情和他过往在牙帐里做的事情并无什么不同。他发物资,给病人看病, 有时候也应主人的盛情邀请给牛羊看病。

有时候牧人们所在的那部首领来了,大呼小叫地向他道礼, 称呼他为伟大的乌特特勤。他也就欣然接受,在这位首领的毡房中安睡一晚,随后再出发前往下一个牧场。

但这样的善意也并不是所有首领都能接受。

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便带着他的军队, 在牧场之前截住了洛北的队伍,他客客气气地向洛北道礼:

“向乌特特勤致敬。可否请问特勤, 可是我部有不臣之举,竟劳动特勤亲自前来?”

“我只带了卫队来此,首领。”洛北道:“我是来看看各部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首领道:“我已经听闻了特勤的好意,但我们葛逻禄人也是历史悠远的民族,我们有权决定自己冬天如何生活。我们应当遵循传统的方式,不应当有外来干预。”

洛北道:“……首领,我不认为传统的方式就是看着自己的部族百姓冻死饿死,而不施以援助。”

葛逻禄首领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我部接受特勤的好意,但不愿意劳动特勤多走,请特勤把物资留下,我自会发放。”

这是公然违抗命令,步利在一边已经听得有些着急了,他跃跃欲试:“乌特特勤,草原上竟然还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您说话!请允许我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洛北摆了摆手制住他:“首领,我听闻葛逻禄人在草原上修建了十几座美丽的城市。我知道此地已经离米特克城不远,我想去看看那座城市。”

“请特勤饶恕我。”首领客气地低头请罪:“但城中目前挤的都是人,实在无法再容纳您的卫队。如果您愿意孤身前来,我邀请您同我一道去见见那座城市。”

洛北已经从他恭敬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一只手放在马鞍边挂着的箭筒上:“恐怕我不能这么做。首领。”

“那就请特勤转道吧。”那首领微微欠身。

洛北轻轻笑了:“首领,我远道而来,天色渐晚,你甚至都不愿意招呼我休息一晚吗?”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首领无奈,只得带着众人来到他的营地之中——说是营地,这个地方更像是一座小城市,用土房和砖房垒砌起来的一座座屋子中,居住着许多百姓。

“步利将军。”洛北轻声问在他身后的步利:“你看这里有多少人?”

“约莫五六千人吧。”步利估了估:“是座不小的城市了。”

洛北颔首,他预估下来,也最多八千人——这其中士兵顶多一半。他虽然只带了一千余人,但这一千余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披甲骑兵,又是精锐,正当用时,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有把握带着这些人全身而退。

这一顿晚餐称不上丰盛,只有羊肉、碎麦子和面饼一类的吃食。洛北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好奇地问首领,他那宝冠上的宝石是从何而来:“这样的红宝石,在龟兹和碎叶也是不多见的。”

“这个啊,这个是家中传下来的。”首领勉强笑道:“镶嵌太久了,否则我可以取下来献给特勤。”

洛北笑了:“只是随意提一提,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夜色降临之后,首领将洛北等人安置在毡房之中,毡房内的火塘烧得正旺,毡房之中温暖如春,毡房之外便是寒冷的冬日。洛北查看过一遍,确认过一众卫队成员都有了居所,才施施然进了步利的毡房中。

“特勤有事?”步利正脱了外袍要钻到裘衣和棉被卷成的暖和卷子中,“这棉被,挺好用的。”

洛北见他面露困倦,笑道:“觉怕是睡不成了。我怀疑吐蕃使者就在城中。那枚红宝石镶嵌的工艺很新,根本不是什么家传之物,是吐蕃人给他的礼物。”

“吐蕃人?!”步利立刻坐了起来:“那些混蛋来这里做什么?”

“吐蕃人一直觊觎西域富庶,想向大唐求取十姓之地。所以我与他们谈判时,刻意断绝了一切他们能北进西域之路,除非他们愿意翻越昆仑山。”洛北以指为笔,在地上比划了一下:“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路径,那就是翻越葱岭。”

“翻越葱岭,特勤是说,绕一个大回环?”步利道。

洛北颔首:“不错。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们已经和大食人勾结一气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拉拢这些外围的部族,反过来对大唐形成包围。”

“那,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步利这下了无睡意:“伯克把您的安全交给了我,我率领卫队殿后,请您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就是把这个部族丢给了吐蕃。”洛北微微弯起唇角,“步利,你的卫队中可有会吐蕃话的人?”

“这”步利想了半天,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特勤要这样的人做什么?”

“你有没有钓过鱼?”洛北笑道:“你去征召卫队中善于说话,或是模仿人说话的青年。我也去把我卫队中的会说吐蕃话的人召集来。我们来玩一次这样的游戏。”

夜半三更之时,草原上冷得刺骨,水流滴下来,瞬间就凝结成了冰。静悄悄的草原上只听得风声呼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首领好容易进了一段浅浅的梦乡,忽而听到外面高声呼喊:

“起火了!起火了!”

“起火了!”

“唐使的毡房起火了!”

首领急忙披衣起身:“糟了,糟了,一定是那几个吐蕃使者,他们以为杀了乌特特勤,就可以搞乱大唐。他们”

在他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轻妩媚的吐蕃女人,闻言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是吗?当时和吐蕃谈判的有他,平定突骑施之乱的是他,击溃阿史那匍俱的也是他如果没了他,大唐的军队不就是不堪一击吗?”

“你!是,他们或许不一定能攻灭吐蕃,但灭我一个小小葛逻禄,还是易如反掌!还有,你们想没想过,如果他没死的话,你们吐蕃人一样会受到他的报复?!”首领没空和她生气,急冲冲地披上裘衣,冲出房外。他对着在外的侍卫高喊一声:“看着那个女人,等我回来再发落!”

黑夜之中,火光亮得几乎能洞穿夜色。葛逻禄首领匆匆套上毡靴,一路快跑,冲到大唐使节的营地之前,却被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拦住:“什么人?!”

首领太过焦急,甚至没认出来人是谁:“连我都不认识了?!让我进去!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步利掀开帘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首领,乌特特勤叫你进去。”

“你”首领这才意识到中计,他下意识地转身要走。

又从无人处转出来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首领,你是西突厥十姓部族的领袖,也是大唐册封的都督,既然是特勤兼大唐安西的副大都护相召,不进去参拜,不太合适吧?”

首领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草原上冬季的寒冬也凉不过此时。他鼓起勇气,几乎不能挪动步子,还是步利打了个招呼,让两位卫士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进了毡房之中。

洛北正坐在毡房中的胡床上,见卫士们把首领带进来,只是打了个手势:“好了,除了步利之外,都出去吧,让我和首领好好地谈一谈。”

那两个卫士把首领往地下一放,首领愣是没站住步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沾到一手的湿滑之物,腥味很重,是血。

“请特勤饶命。”首领跪倒在地:“都是那群吐蕃崽子蛊惑我的!我绝无和大唐、和特勤作对的想法。”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已经把那群吐蕃崽子抓来了。他们的使节在这桌上,可惜,已经不能开口和你说话了。”他伸腿踢了踢一边的两个麻袋:“你们,和首领打个招呼吧?”

麻袋中只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和低碎的求饶挣扎声。

首领这下跪都跪不住了,他瘫倒在地上,努力用双手撑着身体:“请特勤听我解释,吐蕃,吐蕃人只是来问我借道,我”

“借道去哪?攻打突厥?还是攻打碎叶?”洛北的声音逐渐冰冷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敢给我耍花招,你不想要脑袋了吗?”

“是,我老实说,老实说”首领道:“他们,他们与大食要合兵一处,共击大唐的安西四镇。”

第177章“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比起草原上的酷冷和严寒, 碎叶城的冬日就要温暖许多。元宵节那日挂上的灯火,过了三天也没有摘下来。自荒野席卷而来的东风浩浩荡荡地拂过城楼,吹动高挂的唐军赤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

褚沅和吴钩都站在城楼上, 洛北豢养的那只金雕已经展开双翼在天空盘旋数圈, 像像个骄傲的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直到正中,洛北才同张孝嵩等人打马回城。

比起他从碎叶带走的卫队,这一次卫队的人数少了许多,连卫队长巴彦都被他留任在碧水城中担任镇守使。

可当吴钩问起时,洛北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问过询问卫队诸将的意见, 把他们中愿意留在草原上的派到各部去帮助他们过冬了。他们的身份是乌特特勤的使节——安西都护府的僚属。”

吴钩方正的脸上只剩下无奈的笑:“那公子爷的安全怎么办?”

“回到碎叶,便有驻军,再说, 我的亲兵不是还在城外么?”洛北笑道,“再说,我已为自己找到了位分外合适的卫队长。”

他把阙特勤从自己身侧拉过来, 郑而重之地向褚沅和吴钩介绍道:“这是暂代我卫队长的阿阙将军。”

阙特勤无奈地一笑, 像个汉人一样躬身向他们道礼:

“吴判官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吴钩与他互相道礼,眼见阙特勤英武的面庞上额头宽阔, 鼻梁高耸,知道他必是一位突厥武士:“将军如此自信, 想来也是在金山大会上夺过名次的?”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才在第一届金山大会上显过身手,区区摔跤第一而已,不足挂齿。”

他正要夸耀自己突厥第一勇士的声名, 却又意识到他如今是在大唐的碎叶城,只得把话哽在喉咙里:“总之, 吴判官就看我的吧。”

张孝嵩在他们身后笑而不语——西域多的是随风乱倒的墙头草,火中取栗的冒险家,但恐怕没有几个敢于同时冒犯大唐和突厥的笨蛋。

“怎么不见苏舍人和裴御史?”洛北好奇问。

“苏舍人主持文馆,要我们等开席前再去叫他。裴御史在文馆中同几个波斯学者研究漕运的事情,也说不必管他。”褚沅道。

“漕运?”洛北笑笑:“碎叶川奔涌不歇,若能对它加以开发和限制,确实是个好河道。只是草原之上,天气莫测,冬夏之间,水流大小差得很多。这样的地方,也能行船吗?”

张孝嵩此刻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洛将军,我猜裴御史在意的,应当不是西域漕运。”

“哦?”洛北回身看他,“那是哪里?”

“长安。”

说到此处,张孝嵩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长安作为历代都城,人口众多,这些人口之中,又多的是不事生产的权贵子弟。到了大唐的时代,长安的吃饭问题已经成为一项压在大唐官府身上的沉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每每利用漕运,从江淮转运粮食到长安。可漕运东南段年久失修,自高宗、女皇以来,长安粮荒时有发生,每到了这个时候,朝中大臣们就会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

可李显登基以来,不知是不想重温女皇时代的噩梦,还是受到本为京兆人氏的韦后影响,竟从未再去过一次洛阳。景龙三年时,为着太子李重俊带头上表劝他移居洛阳的事情,他竟以太子有反心为由废黜了太子。

洛北知道他想到了废太子李重俊之事,一时之间气氛沉闷,还是褚沅前行半步,笑着对众人道:“将军,我已经在衙署中备下了宴席,要不我们移驾席间,边吃边聊?”

有她递的这个台阶,众人这才重新欢笑起来,张孝嵩率先道:“我在长安就听郭相公说过褚郡君治宴的本事,今日终于有幸得见。诸位,莫踌躇了,咱们快马加鞭,进城去吧。”

吴钩借此机会,同洛北说了碎叶城越冬的情况,有赖准备得当,这大半个冬日碎叶城中无人因贫病冻死街头,只有两个人喝醉了酒,没找到回家的路,冻死在街边,如今皆已善加埋葬。

他说着说着,忽而犹豫地望前方褚沅那里一望:“还有件事……”

“与褚郡君有关的事情?”洛北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干脆直接发问。

“是,郡君在元宵佳节上宣布,凡碎叶百姓及周边部族,有成婚者赏红绸一缎,棉布两匹,养育子女者赐孕妇养胎粮一斛,并免其家徭役一岁。这……这恐怕。”

吴钩犹犹豫豫,还是说出了口:

“这恐怕对碎叶的生产建设,大为不利。”

“为何?”洛北用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吴钩,直到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生产建设皆需人手,碎叶地处偏远,本就不及其他三镇人多,倘若百姓都去结婚生子,那这些事情谁来做?”

洛北摇了摇头:“吴判官,你不要这样想。倘若人人皆为饮食奔波劳碌,不肯组建家庭,孕育子女。二十年后,碎叶会如何?”

吴钩见他这样说,脸上已经涨红了:“公子爷误会了!自周以来,历代皆鼓励婚配生育,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啊。”

洛北笑道:“饮食男女,青春少艾,有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的?多等一年,百姓们便多老一岁……须知怀孕生子、照料子嗣可都是费神费力的活计。”

他顿一顿,似乎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起:

“难道说,过往三年碎叶城的收支账本都是做出来唬人的,咱们的府库里没有那么多存粮和布匹?”

弄虚作假,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吴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公子也赞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别人家做官,都是把粮食布匹收缴上来,好在朝廷那博个好政绩,怎么到了公子这儿,一天天竟把朝廷的府库往外发。”

洛北笑道:“没有百姓,哪里来得朝廷?再说,政绩也好,升迁也罢……我已经是三品高官,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争什么?倒是吴判官……你要是。”

“又来了,公子。我可没想去长安担任个什么户部主事,也没有当转运使的打算。”吴钩道:“我已经决定了,若当真有朝一日,再也帮不上您的忙。我就在碎叶文馆中求个收留之地,与那些学者、大儒比邻而居。然后写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样的书?”洛北问。

“一本像大唐西域记那样流传千古的书。”吴钩傲然道,“一本讲述西域及更西之地的大书。我要用这样的事业传承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东西,比石头刻的碑文更不朽。”

洛北颔首道:“好啊,若有那样一日,我为你来做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摆在水晶碟上的冻柿子被端上来的时候,酒桌上众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苏颋举杯道:“我久居长安,不知安西情状。今次一见,方觉安西都护府民风淳朴,衣冠之胜,不亚关中。此皆洛都护之功,来,我敬都护一杯。”

“我有何功?不过是上赖天子鸿福,下托百姓爱戴。”洛北笑道:“要说赓须文脉的功劳,当数褚郡君功居第一。”

“不错,不错。”苏颋笑道:“所以我已经和焕之、子羽商议过了,待到回到朝廷,便上书为褚郡君请官。洛都护,让褚郡君暂代安西都护府掌书记,替你执掌文书,如何呀?”

洛北颔首道:“褚郡君能为陛下执掌诰命,替我这个边塞将军描摹文字自然是手到擒来。”

“好。”苏颋道:“那就我草拟,我领奏,你和焕之、子羽共同署名。”

洛北笑着应了——他自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官品太高,不得不列在上头凑数,实际苏颋、王翰等都是文坛大才,有他们给褚沅背书,想来她之后的工作会好做的多。

至于这样的任命会在朝中激起什么样的声浪,那就不是身在安西都护府的他需要操心的了。

裴耀卿也附和苏颋的话,举杯敬洛北道:“我来碎叶城之前,还以为这里是片不毛之地,结果一入城中,物华天宝,无奇不有,实在是涨了见识。这条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看起来,确实是大有可为。”

“还请裴御史赐教。”洛北与他喝了一杯酒,才道。

裴耀卿道:“前些日子我同吴判官在街中巡视,从很多商人那里听说,在昭武九姓及波斯、大食之地,也有许多商人想要东来。但碍于路途遥远,生死不知,费用极高,所以不敢前来。以我之见,洛将军统领草原各部,倒不如从中征召愿意冒险远行的,组成官方护卫,随同商旅出行。”

这样的事情,自哥舒亶的父亲时,便有西突厥部族在做。但要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率队出行,却是洛北从未想过之事。他沉吟片刻:“若等大食与昭武九姓的交战停歇,或可一试。”

“交战?”苏颋好奇道:“昭武九姓不是我大唐藩属么?怎么和大食打起来了?”

洛北故作叹息:“此事说来话长,阿阙将军,你去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押上来吧!”

阙特勤抱拳道礼,不一会儿就带着步利折返回堂上,步利手下的两个卫士,一前一后,像拽螃蟹似的拽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这是什么人?”苏颋惊讶道。

“这是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这两个是吐蕃派来潜入葛逻禄部的副使。”洛北道,“正使已经被我杀了。”

第178章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 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在场众人却人人严正起来。大唐与吐蕃尚有盟约在,金城公主的嫁期还没有定, 怎么会有吐蕃人敢于进入大唐治下的草原?

何况又是不巧被这位洛将军抓了个现行。

裴耀卿立刻站起了身:“葛逻禄部远在金山, 多逻斯水一带,吐蕃与他们接触做什么?”

洛北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两位,裴御史问你们话呢。”

“我,我,我们。”那两位副使被他们一路羁押而来, 没少吃苦头。这会儿开口,已经是汉话都捋不顺了。但被洛北目光一扫,又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我们与大食人结盟, 翻阅葱岭,借道吐火罗,入碎叶川入侵安西四镇。”

“大食人?”苏颋微微皱眉问:“大食此国, 从前我只在典籍里见过。他们离大唐尚有千里之路, 两国商贸,来往不绝。他们公然与吐蕃结盟,是想做什么?”

洛北笑了:“苏舍人,大食离大唐已经没有千里之遥了。”

他施施然起身, 招呼步利把这几个俘虏重新丢到监狱里:“数年之前,我命吴判官以安西使节名义出使西域诸国。他归来之后, 将此行见闻及收集来的商队地图汇编一册。就存放在碎叶文馆的地图厅中,诸位不妨随我前去一观。”

地图厅离文馆的各大主建筑都很远,反倒离安西衙署极近。洛北带着众人跨出侧门, 走上一刻钟,便来到了地图厅之中。一入厅中, 众人的目光便被那方绘在墙壁上的巨大地图吸引了。

山形、湖泊、河流、城池、关隘一座座标记被匠人栩栩如生地描画在墙上。

在右边,一轮太阳高悬上空,标识为日升之东。在西边,一轮月亮缓缓下沉,标记为月沉之西。

在日月之间,是东起伊逻卢城,南到逻些城,北到金山,西到条支海的广袤土地。

连吴钩自己都忍不住感怀:“这样大的一副地图,我还从未见过。”

洛北笑道:“我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出身,描画地图,算是我的本行了。不过,地图之大,还算不得什么。这副地图出彩之处,是它是按照比例画的。也就是说,地图上碎叶城到大食的距离,便是我们到大食的距离。”

人们随着他的话语抬头望去,象征着大食的白色已经覆盖了乌浒水以西的全部土地,而且正在一步步地蚕食着乌浒水东岸的土地。

“安国也已经沦陷了?”张孝嵩错愕地转过身来看他:“这……”

“是啊,安国最大也是最古老的要塞沦陷于去年。我是在从金山回来的路上听见的消息,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洛北道。

张孝嵩愤然道:“昭武九姓,素为我大唐的藩属之国,大食侵吞他们,便是要威胁我大唐!”

“张御史,话不要说的这么急。”苏颋拍了拍他的肩,“昭武九姓离碎叶尚有一段距离,何况长安。”

洛北轻轻一笑,似乎是早想到他会这么说:“苏舍人说的是,所以我也无意救援昭武九姓。我真正用意之地,是在月氏都督府。”他敲了敲昭武九姓以西的吐火罗之地:“这也是吐蕃绕路入侵的必经之地,如今正在大食控制之下。”

“此地离吐蕃倒是近,可离大唐有千里之遥。”张孝嵩皱起眉:“中途又多为山地,贸然出兵,太危险了。”

“所以我才来征求诸公的意见。”洛北沉声道,他的声音在镶嵌着天蓝色瓷砖的穹顶之间回荡,几乎激起了几片光柱里的烟尘:“要发起这样的远征,只怕不止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若无朝廷诏书,我不敢擅专。”

“洛将军也太谨慎了。”裴耀卿笑道,他是使团众人之中年岁最轻的,立刻就被这远征激起了十成十的兴趣:“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说将军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任,安需复请?”

“国家律法如此,不可乱来啊。”

这一日的对话结束于苏颋信誓旦旦的保证,他愿意领衔上奏,请朝廷允许洛北出兵讨伐大食。

之后数日,碎叶城的生活变得平静起来。东风浩荡,一批批部族启程出发,再度前往山间的夏季牧场。

苏颋和裴耀卿披着裘衣在春寒料峭中打了个哆嗦,望着碎叶城外像浪花一样的牛羊:“看起来,草原上正到了热闹的季节?”

洛北道:“是,往年这个季节,我便会率领各部前往金山拜山,今年因要兴兵讨伐大食,我便把各部首领都征召到碎叶草原上来了。今年的金山大会,也改在碎叶草原上举行。”

“金山大会?”裴耀卿好奇道,“那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的盛会。各部欢聚一堂,比较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技艺。”洛北笑道,“今年我交给孤舒州都督,哥舒部首领哥舒亶将军操办了。诸位若是有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草原上住几日。”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自阙特勤手中发出,射中了标靶的红心。

洛北本与他穿梭在盛会的人群之中,见他止步,不得不回头来望他,见他又扎进了比赛的人群里,只得笑一笑,把他拉出来:

“你呀你,是谁和我说,这次绝不下场比赛的?”

阙特勤也是一时手痒,见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知道他没有生气:

“待在你这位乌特特勤身边可真是太没意思了。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忙的时候,你还要去各处视察作坊、沟渠。喏,还要和长安来的那些贵人们虚与委蛇。我跟在你后面,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漏馅,到了草原上来,你还不许我过过瘾?”

洛北哈哈大笑:“好了,我知道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你应当与我同去。”

“什么事情?”

“婚礼。”

他们打马半日,一处营地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最大最豪华的那座帐篷前,炫耀般地挂着高高的飞鹰旗——在草原上,那是乌特特勤的象征。

洛北带着阙特勤穿过走进大帐之中,此地已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各色的绣花毡毯被挂在帐篷上,穿红挂绿的男男女女们围在一起,布置屋子,收拾礼品。

在大帐正中的床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周围都是打扮精致的妇女们,正在给她的头上插上金银首饰,又拿胭脂在她的脸上画上唐人时兴的花钿。

“特勤!”站在帐篷中央,茫然地四望着的朱邪烈看到了洛北,兴高采烈地举起手向他打招呼:“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家的女儿要出门,我自然是要来给她添妆的。”洛北从袖间掏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多层首饰盒,递到朱邪烈手上:“给新娘子看看,我这样的贺礼,可拿得出手?”

那要出嫁的年轻新娘似乎也在发愣,她接过首饰盒,打开看了一眼,第一层是两只做工精致的多宝金梳,第二层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最后一层则是用金银箔片堆砌起来的鲜花。她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撒着娇要一边的妈妈给自己戴在头上。

朱邪烈重重地咳了一声:“好没规矩的孩子,怎么不知道谢一谢特勤呢?”

“啊,特勤,特勤……”那姑娘错愕地站起身,本要道礼,又被洛北半扶起来,“按照风俗,本就是男拜女不拜的。又是大喜的日子,何必这么多礼。好好打扮吧,姑娘。”

那女孩甜甜地应了,又坐回自己的女性亲属们身边,任由她们把一样样首饰往自己身上比划。

洛北拉了拉阙特勤,把他拽到朱邪烈面前:“朱邪首领,我可是悄悄地把男方的特勤也拉过来了。要是那小子对你家女儿不好,你只管向他告状,只有一条,不许外传。”

朱邪烈瞪大眼睛:“真的?”

“是。”洛北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突厥第一勇士,伟大的阙特勤。他现在暂代我的卫队长一职。”

“哎呀。”朱邪烈一把握住阙特勤的双手:“久闻阙特勤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家的女子给了你们,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告诉我,我这个父亲教训她……”他说着说着,本想说笑几句,却在提到女儿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虽说是嫁到金山以东去,但我们已在那里设了碧水城。朱邪首领想见女儿,还是能见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洛北轻轻安抚朱邪烈几句,才在阙特勤的不断催促之下被他拉了出去:

“怎么了?再拉袖子可要撕裂了。一会儿送嫁的时候不好看。”

阙特勤苦笑道:“我可是越听越一头雾水了。你说她要嫁给我部的族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洛北笑吟吟地反问他,“半个月前,咱们从碧水城回碎叶的时候,步利将军就和你说过他要成婚的事情吧?”

“步利?!……对,步利。他是这么和我说过。但我以为……”

阙特勤终于回忆起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我还以为他是说家里张罗了门婚事。没想到是要娶你们这边的姑娘。现在一想,也对么,在碧水城那个地方,他哪里能碰到东突厥的姑娘啊!”

洛北点了点头:“我听说他是在碧水城的药铺遇到朱邪小姐的。当时我们从葛逻禄部回来,一路颠簸,他有些风寒发热,便去药铺买药。结果,朱邪小姐出门光顾着和女伴聊天,迎面与他撞上。两人的药都洒了一地。两人纠缠起来,才认识的。”

“你好像知道的比我清楚得多。”阙特勤无奈地看他一眼,越发头疼了:“天啊,我竟还答应了步利要做他的证婚人……”

第179章“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随着亲朋好友的一声高呼, 一包用绒布包着的糖果被泼洒到了天上。十来个孩子不等糖果落下,就仰着头四处接起糖果来。

阙特勤低头捡起几块零散地落在他脚边的糖果,招呼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来把他手心里的一把糖分掉, 抬头望向洛北的时候, 洛北已经挪步到河岸边平坦的草地上去了。

初生的草地上铺满了缤纷的花毡和厚毯。一众宾客都已经到齐。哥舒亶坐在洛北身侧,时不时地向他嘀嘀咕咕一些碧水城和草原各部的情况。

他们俩是这场婚礼上为数不多出身西突厥的人。其他宾客都是阙特勤熟悉的面孔。

阙特勤的目光往席面的位置上一扫,竟还发现一个戴着厚厚黑狐毛帽子的人正在和左邻右舍谈话,他好奇地凑过去问:“父亲,您怎么也来了?”

突厥大汗默啜的达干(宰相)之一, 同时也是阙特勤的岳父的墩欲谷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婿:“步利结婚,又是乌特特勤发的请帖,这样的大事, 我敢不来吗?”

阙特勤只得笑笑,他望着坐在人群中正在与人交谈的洛北,几乎无法想象洛北是如何在他忙碌得挤不出一点时间的日常中把这些事情做完的。

但此刻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站在毡毯中间, 清了清喉咙,开始自己长长的致辞。

随着阙特勤最后的致辞语落下,在欢呼与歌舞之间,身着盛装的新娘在伴娘们的搀扶下入场了。她美丽的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赠礼。

她面向东方站定, 由她的母亲上前替她把面纱揭开。母亲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在她头上蒙上一件新的三角头纱, 将一条条红玛瑙、绿松石的项链挂到她的脖颈上,对她说着祝福的话。

到了男方这边,母亲的亲吻就变成了深深的拥抱。她把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往步利的腰间系上:“愿上天保佑你, 孩子。”

“母亲。”步利捏了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娘的手,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上来的是他自己的母亲。母亲把自己的儿子望了又望, 终于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欣喜中哭了出来。

礼物、哭泣和亲吻告一段落。乐团那边的青年们又奏起了乐曲。新郎带着新娘下去跳舞了,还带走一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空荡荡的草原上很快成了歌舞的海洋,衣裙旋转,歌声飘荡,甚至引来不少从碎叶草原上的金山大会上过来的牧人们。人们展开双臂,给新人道一句祝福,便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就像草海上翻起的花海。

洛北和阙特勤却不在这群无忧无虑的人们之列,他们是席间的宾客,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喝酒”。

阙特勤万丈豪情地仰头灌下一杯好酒,又与朱邪烈撞了撞酒壶:“朱邪首领,我生平遇到你这样喝酒豪爽的汉子,喝,喝,再来一杯。”

朱邪烈挥手命下人端来新的一壶酒:“说好了,阙特勤,和你喝了这杯,我家女儿在你那里的草原上受了欺负,你是要替她出头的。”

“阿爸!”新娘恰好跳舞到了附近,她的脚下还随着舞曲踩着步点,口中却一点没有饶人的意思:“不要阙特勤给我出头,我自己就能教训这个小子。”

阙特勤忍不住笑了,可他看到新娘对面的那个傻小子笑得比他还要欢腾的时候,却恨不得伸手敲他一下,可舞曲的节奏极快,他没能伸出手去,步利就搂着他的新娘转开了。

阙特勤极为挫败地一叹,顿时觉得连杯中的酒都没滋味了。偏在这时,朱邪烈又替他倒了一杯:“来,继续喝!”

“乌特。”

宴席一直到夕阳时分才随着新人离场散去,一片绿意的草原上,火红的太阳在天边熊熊地燃烧着。

大部分宾客都倒在毡毯上,被男方家的仆役们一个个地抬进毡房中,阙特勤醉意也重了,但还能站在原地,他拒绝了朱邪烈“再到我家的帐篷里喝一轮”的建议,伸手招呼自己的挚友:

“喝的有点多了,陪我去走走,如何?”

洛北面前的酒壶也叠成了一座小山,此刻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那里和人聊天,似乎酒水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此刻见阙特勤招呼,就笑着起身:“好啊,走。”

他们漫步在高高的原野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的身上和眼中。洛北的眼睛几乎被染成一片华丽的金红色:“有话想说?”

阙特勤撇了撇嘴角:“我就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了。”他坐下身,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红霞:“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洛北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看日落。

“他们告诉我,过往你大多是春末离开碎叶城,在夏日时到金山拜山,赶在秋收之前折返。”阙特勤说,他刻意没说“他们”是谁:“但去年冬日起,你几乎都在草原上度过?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知道,现在碎叶城中代我执政的是我的妹妹褚沅,吴判官专门负责商贾诸事。她的能力足够,但因着年轻,总欠缺了点威望。我若是在城中,很多事情她不好办。”

“你可真是”阙特勤摇了摇头:“别出心裁。”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也统领着西突厥草原各部,总不能被一座碎叶城牵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洛北道:“论执政,褚沅的能力不在中原的大部分官吏之下。她只是需要机会而已。恰好,我信任她。”

阙特勤知道,对于洛北这样一个少时颠沛流离,又以智慧权谋著称的人来说,“信任”这两个字在他的口中,有着千钧的分量,他没有追问此节的必要了。

缺了话题,阙特勤似乎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原上,望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再度接管大地。

长久的沉默之后,阙特勤再度开口:“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望着阙特勤脸上的神情,天色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敛容正色,轻声答道:“我知道。”

“在这里也是一样。”阙特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愁:“只要我叔可汗的命令一下,今日的挚友和兄弟立马就会变成明日的敌人。到了那一天,今日的欢笑和记忆,都会变成刀剑刺向我们自己,乌特,我觉得很难过。”

洛北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半晌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为了要和我打仗感到痛苦吗?”

这好像不是阙特勤能说出来的话,在洛北的记忆里,台上生死相搏,台下言笑晏晏的才是阙特勤——他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痛苦。”阙特勤又用汉话念了一遍这个词:“‘痛苦’好难懂的词汇,我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我只是不想去面对这样的未来。尤其是在今日参加完这场婚礼之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婚姻是盟约的一种形式。我想这样的盟约除却血缘连结之外,情感也在其中。”

自从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这对兄弟的时代开始,突厥阿史那家族的女子嫁入他们征服和踏足过的土地,各家的女儿和姐妹嫁入阿史那家族。血缘和婚姻成为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的基础。

后来,大唐的时代到来,李家的女儿与归降的各路贵胄结为婚姻,文成公主远嫁雪域高原之上,接下来还有金城公主要远嫁。就连洛北的父亲,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他的母亲也是李家的宗室女子。

过往的百年,千年之中,用“婚姻”代替盟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情感……似乎在这样的婚姻中总是次要的。

“是啊。”洛北却赞成他的看法:“不过若不是两情相悦,我也不会在促成这桩婚事上下功夫。要是促成一对怨偶,反而不美。”

阙特勤深深地叹息一声:“自碧水城以来,我分神留意过,光部族的小首领之间便有二十来家成了婚的。部众之间更不用说了——你还为新婚夫妇发放绸缎和布匹,对那些穷苦的牧民们来说,这是他们得到几匹体面布料,做身好衣裳的最好机会。”

洛北轻轻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吗?你手下的西域诸部族之间,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给这些年轻男女们一个认识其他人的机会,也有助于各部恢复人口——阙特勤,你不是才向我抱怨过,你手下的西域各部自匍俱战败溃逃以来,一直是老弱妇孺居多么?”

“是啊。”阙特勤低头望着脚下的草海,天色黯淡下去,衬得草海也变得黑黢黢的:“天下太平,自然无事。可一旦战争爆发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

洛北颔首,没有立刻答话。

“从小到大,你做事都比我周全得多。”阙特勤转过头来,望着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没有想到。所以我只能猜测,猜你另有目的。”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阙特勤轻轻叹了口气:“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第180章“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

“我的打算?”

洛北笑了, 笑得一如明月清光。东风自不知何处吹拂而来,在呼啸之间夹杂着从不远处的草原上飘来的颂歌: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 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对阙特勤来说。这首歌的曲调很熟悉,词句却很陌生。

他望着洛北,只见他张开双臂。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张扬肆意的笑意,似乎在侧耳聆听。

这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在金山与突厥诸部重盟金弓之誓时所唱的颂歌。

“我的打算是……和平。”

洛北在缥缈的颂歌声中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想要天下人都安居乐业, 让各族子弟如兄弟姐妹那般相处,像石榴籽一般地抱在一起。”

“等到战争淡出我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久远的记忆和史书上的文字, 我们就不再需要征战,不再需要死亡。”

“再也没有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哭泣,没有父亲要亲手把孩子带上战场……”

“我不会改变各部族子弟的生活方式, 汉人、突厥人、吐蕃人、铁勒人、粟特人、高句丽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耕田读书行商放牧歌舞,什么都好,但我要他们拥有享受更好生活的权力, 就像你腰间系上的这方棉布的巾帕,它应当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里。”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 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 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阙特勤审慎地用汉语评价。

在阙特勤和洛北的二十年交往中,他们曾经站在一起对抗大食, 也曾经在鸣沙指挥军队大战一场,他们一起站在可汗的牙帐里,也一起眺望过唐天子所在的长安。阙特勤从不认为洛北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这一次也一样。

“如果只有天可汗可以完成这样的伟业。那我就会成为天可汗。”洛北说,“不过,那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你我另有一桩事情要做。”

“大食。”阙特勤眨了眨眼,猜出了他的用意,“你要兴兵讨伐大食。”

“是我们要兴兵讨伐大食。”洛北纠正了他的说法,“阙特勤,你我都知道现在汗国的情况,自金山回归我手,西域各部就不再向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进贡物品了。朔方的张仁愿又设立了三座受降城,把汗国的兵马驱赶到了贺兰山北,富饶的阴山平原与汗国无关了,漠南草原也不是默啜的铁骑能肆意驰骋之地。依靠商队运送的铁器,默啜能支撑多久?”

他没给阙特勤更多思考的机会:“自拔汗那人叛乱以来,他手下的各部纷纷效仿……突厥是以战争为生命的民族,当默啜不再是那个能打赢一切敌人的大汗,他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

阙特勤苦笑一声:“你希望我和我的兄长取代他?”

“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洛北道。

阙特勤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以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沉重语调说:

“拔汗那人的叛乱与你有关。”

他说的是个肯定句,洛北却回答了他:“秋天堆积的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这点火星出自于谁,重要吗?”

“是不重要。可他是大汗,我只是他的侄子,是汗国的将军。”阙特勤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他的手令,我只能带走自己的亲信兵马。那些兵马投入河中的战场上,就像石子投入大河。”

“阙特勤,难道你打仗是靠人多才能取胜吗?”洛北笑着问他。

“乌特。”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睛,“难道你打算把战争停在河中地区为止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中地区向西,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过去它是波斯帝国的腹地,产生着帝国半数的粮草与赋税。现在它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行省,那里的农民与牧民支撑着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成为“中国总督”的梦想。

洛北的计划是把这里也编入自己的影响之中,他要完成五十余年前大唐将军裴行俭未完成的事业,兴灭国,继绝世——复兴波斯,使它成为隔绝大唐与大食之间的“闲壤”。

“所以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军队随同我们前行。”阙特勤道,“我们要留下自己的势力监管沿途的国家,让他们不敢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要在四面八方驱逐大食的势力,直到他们彻底退出我们祖先所居的土地为止。可这一切,默啜大汗是不会答应的。”

“倘若我以大唐将军的身份,要求他出兵协同呢?”洛北问。

阙特勤错愕地瞪大双眼,似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为着他的儿子同俄特勤能在长安安享富贵荣华,他曾经上书向大唐请降。”洛北解释道,“虽然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但这封降书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要求他出兵相助。”

“默啜会答应的。”阙特勤几乎能想到自己那位老谋深算的叔叔会如何应对,“他会假意答应,而后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求大唐提供出兵的兵费、利益……然后他会象征性地派出寥寥数个兵马。河中与契丹不同,那里离他太远了。”

“可他会答应的。”洛北契而不舍地回答他。

阙特勤先是一愣,而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先斩后奏,以偏概全,确实是你这位曾经的书记官能想出来的办法。”

洛北没有笑:“那么,你是准备答应我了?”

“牌出到这个份上,不答应是不成的事情。”阙特勤道,“但我是有条件的,等我们把大食人从粟特人的城市里赶出去,我要收取他们的赋税填做自己的军费。”

洛北颔首:“我不反对。但我也有条件。我要你用自己的兵马和自己的信用保证商人们在旅途中的安全——不止粟特人,是往来东西之间,行走丝路之上的所有商人。”

阙特勤看了他一眼:“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我能保证我有公正的报酬吗?”

“这个自然。”洛北笑了,“我计划在商路上划出防区,每入一国防区,便由该地兵马接手护送之职……只要商人们缴纳了公正的报酬,他们就有权让自己的商品不受到劫掠和偷盗。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出发?”阙特勤问他。

洛北沉吟片刻:“夏天吧,在草海枯黄之前,你要率军赶到昭武九姓之地。我这次会征发西域各部的兵马,其中以突骑施部的兵马为主。你过来的时候会遇到空荡荡的草原和为数不多的牧民,让你的部下们善待他们——河中地区能给他们的财富比这些牛羊的价值要高得多。”

“你要等到夏天?”阙特勤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以你的性子。你应当不会真的要等大唐朝廷的批复才开始动兵吧?”

“阿阙将军,得亏长安来的贵人们没人精通突厥话,否则我这点心思,早就被你说出去了。”洛北笑道,“准备是一回事,发兵是另外一回事,再说,我的首要目的地并不是昭武九姓,而是吐火罗之地。”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也是我们的同族兄弟。”阙特勤轻轻颔首,“你出兵救他,可以理解。但河中地区现在没有多少大食人的驻军,你让我停留在那里,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真的相信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吗?”洛北摇了摇头,“昭武九姓是出大商人的地方,他们的本性就是逐利。吐火罗之地地势复杂,即使是我,也不能确保战争一下就能胜利,为了防止这些墙头草随风乱倒,肆意出卖情报给我们造成麻烦,我要你带兵扼守住那里。还有……”

洛北在空中虚虚地画出一道弧线,好像自己不在空旷的草原上,而是在碎叶城内那座宏伟的地图厅中。

顺着他的指尖,阙特勤似乎看到那张庞大的地图出现在自己面前,洛北划过的地方是吐火罗到木鹿城的一片平原与山谷。

“吐火罗平定之后,我会迅速北上,与你会师在木鹿城下。”洛北道,“那是呼罗珊的首府。屈底波的统治中心。如果他把那座城也丢给了我们。那位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就该仔细想一想,他是否派遣了错误的人来到呼罗珊。”

阙特勤望向洛北,月光之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越来越清晰地发现,洛北在下一盘棋——那是汉人们发明的精妙游戏,人们以黑白子在十九道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攻城略地。

洛北教过他这个游戏的规则,胜负判断很简单,就是看谁以最少的子围住最多的地,因此价值最大的地点不在棋盘之中,而在棋盘的四方——

“不能谋一方者,不能谋全局,谋全局,首先要谋一方。”

最终,突厥汗国的第一勇士,年轻的阙特勤长叹一声,向他的挚友同兄弟伸出手:“我答应你。我们击掌为誓。秋日到来之前,会师于木鹿城下。”

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河中战役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