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这些人主动请缨就是报了不回来的打算。我早该派出骑兵在远处监视。我甚至应该亲临现场……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在这里等待消息!洛北,这难道不是我的错误吗?”
洛北知他心中有情绪,一时没有开腔搭话,他在大帐中翻了翻,在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方面巾,递到张孝嵩手上。
张孝嵩沉默地接过那张面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洛北,接下来,怎么办?”
第196章河中都护府
在屈底波狼狈地逃回木鹿城的数日之后, 屈底波的恩主与顶头上司,大食帝国的宰相兼东方总督哈贾吉收到了瓦基·塔敏米写来的河中战报。
哈贾吉那时正在自己修建的宏伟绿宫之中享受冬日。这座宫殿以巨大的穹顶著称于世,他们是由波斯及伊拉克的能工巧匠一同建造的。
无数学者和诗人来到这穹顶之下, 接受哈贾吉的庇护, 为他撰写诗歌,并把从已征服的土地上收集来的诸多经典翻译成大食文字。
“像您这样的将领并不多见。”学者和文人们赞扬他的功绩:“您有广阔的胸怀能接纳这些异族的学说。”
“那是因为我在翻译大食的经典上更用心。”哈贾吉意得志满地道,“哈里发没有什么可以指摘我的。”
哈贾吉本是一个老师,后来投笔从戎。在他从军的三十余年间,他曾经率领大军攻占圣城麦加, 杀死僭称哈里发九年之久的阿卜杜拉·伊本·祖拜尔及其家眷,也曾率军东征西讨,完成统一半岛的伟大功绩。
他为自己赢得了伊拉克兼东方总督的桂冠, 并在到任之初,就挑起了与库法人的战争。此战之后,失败的伊拉克人不得不向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奉上自己的贡税。他甚至在哈里发麦利克去世之后, 拥护他的儿子瓦利德登上哈里发之位——自那之后, 他一手摄取了大半个大食帝国的权力。
到了唐历的景龙六年,哈贾吉已经五十一岁。年过半百的他已经不再像往年那样醉心于东征西讨,更多的时候,他往来在伊拉克的那些自己下命修建的宫殿和寺庙之间, 视察那里百姓的情况。
“屈底波怎么回事?”哈贾吉放下战报,与跟随在他身边的那群学者们说说笑笑:“他曾经向我保证过, 以坚决的手段对待敌人,再也不会让毕国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河中。看起来,他软弱的老毛病又犯了, 需要我从伊拉克调集军队去帮助他。”
“除了多年前迁居呼罗珊的大食部族子弟之外,屈底波是无法从波斯故土征召更多军队的。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和我们对抗到底, 就得写信向他的老上级,大食国相哈贾吉求援。”
几乎与此同时,洛北站在毕国的宫殿中与他的将领们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那座华美的宫殿已经被战火荼毒,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和搬不走的喷泉与雕像。四周墙壁上本有精美的彩绘,绘着粟特人信仰的娜娜女神,但女神的面容早被大食人磨去,只留下斑驳的墙壁。
“就算哈贾吉愿意发兵,从伊拉克到木鹿城依旧有数月路程。他的远征军必须越过高山与沙漠,才能来到这里与我们作战。”洛北道:“所以,我们要在他们到来之前攻下木鹿城。随后,我们会以逸待劳,在木鹿城等待他们。”
河中各地的粟特王公们几乎为他平静的话语感到激动,在被大食连续侵略了近百年之后,第一次,粟特人能踏上大食人的领土——攻守易势了。自此之后,不再是粟特人的王公向大食人卑躬屈膝。
“在河水结冰之前,大军可以休整。”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们坐下来,“但对于我与诸位来说,我们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不敢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将军提出一点意见。最后还是康王乌勒伽率先开口询问:
“请问,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洛北道:“我要在河中与诸位会盟。把松散的昭武九姓合并在大唐的旗帜之下,让原本分散的各国结为一个联盟。”
“这”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率先提出异议,“将军的想法,我们也想过。我们河中各国皆以城邦居住,往来频繁,并无战事,似乎不需要一个联盟把我们绑在一起。”
阙特勤冷笑一声:“不需要?如果这次不是我们按着你们头来统筹河中兵力,你们会让自己的军队帮助别的国家抗击大食人吗?你们会像多年之前那样,坐视河中诸国一步步地被大食人蚕食掉!”
在场的粟特王公的脸都白了。他们都听说过阙特勤在石国的作为,不想自己的家族成为阙特勤的下一个立威对象。
洛北给了阙特勤一个赞许的眼神,他深知,石国的那对父子,不过是这群粟特王公中最愚蠢、最迫不及待的范例。这些商业出身的王公们习惯了松散的各自为政,并不想为了别人的利益打仗,除非有更强大的外力迫使他们这样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敢说话。半晌还是康王乌勒伽开了口:“那按照将军的意思,这个军事同盟,要如何运作呢?”
“我会奏请大唐,在昭武九姓之地设河中都护府,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河中都护由参与会盟的各国国君投票选出,五年一轮换。都护府之下,各国均可有自己的军队,我会照样册封各位国君为大唐都督。但大食人一旦来犯,各国便要履行职责,在河中都护的指挥下自卫。”
米国、何国等小国国王神情一动,他们都以为洛北要在河中建立类似中原那样的王国组织,把这些小国都并到康王乌勒伽麾下。因为大唐看重康国,这些小国也几乎成了康国的附庸,如今有大唐做主,他们也能在河中都护府里说上话了。
洛北见他们神情变化,知道这些小国国王已经动了心:
“与各国国王轮换类似,每任河中都护轮换之际,需要奏请大唐册封。安西都护府也会派出官员,担任河中都护府的副都护,协助河中都护府统治河中。另外,河中都护需要每三年前往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面呈自己的治理情况。”
乌勒伽终于咂摸出一点意味深长来:“那请问将军,河中都护可以连任否?”
“最长三届,也就是十五年。”洛北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不可世袭,若现任河中都护在任上去世,则各国需要选出下一任都护。”
“明白了。”乌勒伽笑了,他知道这是洛北为他开出来的口子——十五年的功夫,足够一个人把自己的青春精力耗尽在这个职位上。他也不相信自己的子孙后代能长期盘踞在这个位置上:“我并无异议。”
“史国国王呢?”洛北看向一边的阿忽必多延屯:“你有异议否?”
阿忽必多延屯见众人都望着他,只得偃旗息鼓,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这是在碎叶城的时候,洛北就同张孝嵩、裴伷先、褚沅、吴钩等人定下的计划。但真的落到纸面上时,又是一番来来回回,拉拉扯扯的筹备工作。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文山会海之间,阙特勤第一个放弃参与。他借口手臂有伤,到城中去享受休整的闲暇时间了。
聊完军事之后,河中都护府下的各处关税、水利、道路都要提上日程。这下连张孝嵩都觉得头昏眼花了,只有吴钩同洛北还在和这些粟特的王公们谈判。
为了显示自己的支持,洛北想代表安西都护府慷慨地拨出银钱给他们战后重建,却被乌勒伽断然拒绝。
“虽然我们之后都会是将军的下属,但也不能事事都仰仗将军到如此地步。”乌勒伽道:“我们粟特人是商业的民族,我会派人去我六州胡的族人那里寻求帮助的。”
洛北望着这位小国国君的双眼,知道他是在极力为自己和粟特人保留最后的一点话语权:“好吧,我同意。”
进入十一月的第一日,被征召到此的粟特王公们进行了最后一件,他们汇集在那副挂着地图的厅堂下,在金瓶之中投票选出了第一任河中都护——毫无意外的,他们选出了乌勒伽。
乌勒伽从洛北手中接过那封有如千钧之重的任命书:
“我向伟大的大唐将军,向在场的诸国王公起誓,我将在此职位上奉献自己的一切。”
景龙六年的十一月初八,洛北自命为先锋,率军向木鹿进发,并命朱邪烈自北、阙特勤自南,率军扫荡各地的大食人势力,把他们赶到木鹿城中去,并命乌勒伽率领粟特军队为前探查,张孝嵩督军在后。
冬日的雪原之上一片荒芜,洛北的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到了木鹿城下。在波斯时代,这是波斯帝国的东部前哨,波斯人用它来抵御草原民族的入侵。
所以,这座城市是围绕着城市中心那座巨大的泥砖堡垒修建起来的。堡垒之外,是迷宫般的小道和复杂的民居,民居之外便是与河中类似的倾斜模样的城墙。
屈底波已经下达了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命令。因此在城外一片光秃秃的绿洲上,洛北和他的军队只发现了十来个钉死“叛徒”的木桩。
“我们得想个办法。”唐军在城外十五里的河流上游扎营,按照惯例,洛北依旧是在亲自巡查过敌军阵地后再召开的议事会:“否则以屈底波的疯狂,他必然会驱动城中的士兵和我们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争夺。”
张孝嵩抱着手臂站在最后:“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需要争论的问题。”
众人回头,望向这位大唐的监军御史。
“孝嵩的意见是?”洛北笑道。
张孝嵩站到众人之前,一挥手臂:“是时候也让屈底波见见我们的抛石机了。”
第197章“传言说,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木鹿城的早晨是被巨石砸下的重响唤醒的。
数十只巨大的黑影在一片雪青色的晨雾中划过天际, 巨大的呼啸声几乎盖过了木鹿城中迎战的号角。连续不断的巨响之下,城头上尘土飞扬、烟雾扑面。
屈底波在他漏了一半顶的堡垒之中召开他的军事会议,冬日的雪花和尘土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 飘在意志消沉的众多大食将领身上。
虽然屈底波远在伊拉克的上级哈贾吉已经下令增兵呼罗珊, 但远水救不了近渴。昨日已经有两座城墙顶不住巨石,轰然倒塌,在城墙上戍守的十来名士兵都被埋葬在了坍塌的砾石堆中。
“再这样被他们轰炸下去。”暴脾气的瓦基·塔敏米已经受够了被唐人的抛石机恫吓的生活:“我们的军队还没动作,就被埋葬在砂砾之下了。”
屈底波没有立刻理会瓦基·塔敏米,他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的将领哈杨·本·纳巴蒂, 他是来自库法的士兵们的统帅,也是屈底波的铁杆支持者:
“我们东边的突厥盟友怎么说,他们肯出兵来帮助我们吗?”
在西海及雷翥海四周居住着无数地方部族, 其中有一部分是昔年波斯帝国征召去戍守边境的突厥人。
大食进入波斯故地之时,不愿在山谷荒野之间和这些人打仗。因而与他们签订和约,让他们继续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这些族首领因此享有比在波斯治下更自由的权力——他们所交的赋税甚至比在波斯治下更少。
纳巴蒂摇了摇头:“他们拒绝了我们, 甚至还宣称, 金山下的突厥牙帐是他们的故土。那里生活的人们是他们的族人,如果我们执意要和他们的族人作战,他们宁愿站在那个唐军主帅和他的突厥王子朋友一边。”
“我以为唐人和突厥人是一对死敌。”屈底波愤恨地望着摆着兵偶的沙盘:“为什么我们派去阙特勤营中的使者没有回答?”
他的部下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焦急的传令兵:“总督, 总督,快去看看吧!城门要被唐人攻破了!”
木鹿城外, 十五架巨型抛石车围绕着木鹿城排开,像一个个巨人俯瞰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这些巨型抛石车是由数千头骆驼带到呼罗珊来的。它们需要两百个力士同时挽发,才能发射石块。为了把它们带来呼罗珊, 洛北不惜放弃行进速度,往张孝嵩所率领的军队中塞进了数千头骆驼。
“唐人的抛石车又不是第一天使用, 有什么值得”纳巴蒂随着众人登上高处,话语在口中戛然而止。此刻被唐军挽发的并非巨石,而是而是装着草木的巨大棉布袋。
这些棉布袋上都浇满了火油,又用绳索捆扎起来,一被投出,唐军中的弓箭好手们便竞相射出火箭。这些火箭一旦落到棉布袋上,便能瞬间引发熊熊大火。
沙土和木石堆砌的城墙经不起这样的大火,木质的城门更经不起这样的大火。好在目前只有两个棉布袋落到了城墙之上,城门也未被击中。否则,城门被破,就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了。
屈底波望着远方。唐军列阵在巨型的抛石车之后,队列整齐,似乎在等待时机。
屈底波几乎能想象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此刻的模样,他一定高坐在骏马之上,金色的眼睛也望向木鹿城,神情冷漠又高傲,好像这座要塞对他来说不堪一击。
“总督。”瓦基·塔敏米试探性地问屈底波:“我们同唐军议和吧。”
他见屈底波没有说话,大着胆子继续说:“呼罗珊从来不是唐人的控制区域,他们也应当对这万里之外的荒漠和绿洲没有兴趣。他们只是响应那些粟特人的求援才到这里——我们可以与他们以乌浒水为界”
“他们对呼罗珊没有兴趣?”屈底波斜着望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有可靠消息说唐军主帅收留了波斯的君主后裔,一个叫波善活的孩子在军中?”
瓦基·塔敏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您是说?”
“这个孩子本来在吐火罗叶护的保护之下,现在来到了洛北的身边。”屈底波冷笑一声:“如果洛北对呼罗珊没有兴趣,他为什么要收留波斯人的王子?”
“如果你要投降,可以自己出城。但我是大食的呼罗珊总督,我绝不向魔鬼投降。”
纳巴蒂和瓦基·塔敏米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纳巴蒂轻声道:“如果总督决意与唐人血战,我们就应当率军出战。再让这些抛石机无休无止地轰鸣下去,我们的士气会先一步崩溃。”
屈底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木鹿城丢失对大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这不仅代表屈底波自己在河中的努力化为乌有,还代表近三十年来大食对呼罗珊的经营彻底失败。
即使是他的老上级哈贾吉,也不能在这样的败仗面前保住他的脑袋。
但率军冒险去和洛北一搏?如今洛北不仅拥有数万唐军,还有他从安西各部征召来的骑兵部队,阙特勤麾下的两万突厥精兵,甚至还有河中各国的三万军队作为后勤。
而屈底波在木鹿城只有五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其中不仅有可能会心怀不服的波斯人,还有大食人的老者和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仗该如何打赢。
正在屈底波沉默与煎熬的时候,又有传令兵走进了他们所处的厅堂。他在屈底波耳侧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屈底波瞪大双眼:“真的?”
“是的,拉赫曼将军现在就在外面,可否允许我把他请进来?”
屈底波最杰出的副手和弟弟,被唐军俘虏三个月之久的大食名将拉赫曼走了进来,他穿着唐人的粗布衣裳,反倒比三个月前更胖了一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围到他的身边,连屈底波也不例外,他抓着自己的弟弟上下打量:“唐人有没有审讯你?有没有打你?”
“没有,没有。”拉赫曼无奈地接受他们的打量:“我只有在被俘的第一天被唐人的将军拉去问了一晚上的话。他的大食话口音有点奇怪,但我们可以交谈。我只告诉他我自己的名字和职位,其余的问题一律没有回答。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
“接下来,我就好像被他们遗忘了。我一直被关押在唐人的军营里,和其他大食人一起为他们干挖工事一类的苦力活。”拉赫曼苦笑道:“他们对待战俘比我们要好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吃到东西。”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纳巴蒂忍不住问。
拉赫曼摇了摇头:“我没有逃,是突厥的那位王子把我放出来的。‘阙特勤’,他说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他愿意答应我们的盟约,与我们合兵对付唐人,要求是我们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
“他疯了,这是狮子大开口!”瓦基·塔敏米怒道:“总督,我们绝不能答应。”
屈底波抬起手止住了瓦基·塔敏米的发言:
“比起丢失呼罗珊和河中,我觉得损失贡税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可问题是,他是真心来和我们结盟吗?要知道,在他的军队被我们困住的时候,是洛北带着自己的亲军前来救他,即使是见利忘义的突厥人,也不应当忘记这样的恩情。”
拉赫曼犹疑道:“我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的回答似乎和东西突厥的可汗宝座有关总之,他说他不能坐视唐军坐大,让他的汗国再无一点反抗之力。所以他愿意与我们结盟,我就是这样被放回来,作为结盟之前的友好表示的。他还和我商量了一套沟通信息的办法,足以瞒过唐人的耳目。”
屈底波摆了摆手:“这样的条件不够,你派遣使节去告诉阙特勤,如果他真的想与我们结盟,就在明晚让唐军不设巡逻队——”
傍晚时分,屈底波收到了阙特勤的亲笔信。他交给一个通晓大食话和突厥话的教士,命他给自己做翻译:“阙特勤怎么说?”
“他说他不能左右唐军主帅的决定。”教士读着信件上的文字,“但他可以调走自己的部队,或者让他的部队协助我们作战。”
“很好。”屈底波露出一点笑容:“现在,你替我写一封回信,就说我答应与他结盟,我会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在明晚之前调走自己的军队。”
教士恭敬地领命,带着文书离开了他发号施令的房间。屈底波命人叫来瓦基·塔敏米,让他统领精锐小队,准备在晚上夜袭唐军:
“突厥人已经答应站在我们这边,你应当让你的部队用鲜血洗刷他们在毕国的耻辱。我的要求,是破坏那些给我们造成麻烦的抛石车——任何一个摧毁抛石车的士兵,都将受到我的奖赏。”
拉赫曼被叫到屈底波的房间时,瓦基·塔敏米正好退了出去。他们在道路中相逢,没有彼此致礼,就匆匆分开了。
拉赫曼走进房间里,看到他的兄长正在把他们母亲送给他的那条头巾戴在头上。这条头巾被屈底波视为护身符,只有在极度需要运气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佩戴:
“怎么了,兄长。”
“拉赫曼,我命令你提领我麾下的三千骑兵,趁着唐军的混乱,绕到他们的后方去偷袭他们。”屈底波道。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可是兄长,我们不是和突厥人约定了明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那就来不及了。阙特勤肯为了呼罗珊和河中的赋税背叛洛北,将来就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我们。所以我要以瓦基·塔敏米的军队去试探他——不论他是不是有心同我们结盟,今晚我们的行动都会让唐军混乱起来。”
屈底波轻轻摩挲着头巾的边角:“而你要做的,就是趁着这样的混乱干掉他们。一旦你绕到唐军后方,立刻给我打信号,我将率领军队从正面发起总攻。”
他整理好头巾,站起身,望着唐军的方向:“我听说,我们的军人们也在传言,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因此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第198章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这一天, 是唐历景龙六年的十二月初二。到了夜晚,木鹿城的上空下起了鹅毛一样大雪。在一片风雪之中,瓦基·塔敏米率领他麾下的五千部族士兵, 率先出发, 向唐人的营地扑去。
唐军大帐中,张孝嵩掀开帐门,发现洛北正独自坐在中军大帐中的地图前,似乎在沉思什么。
洛北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孝嵩来了?坐。”
“虽说是为了诱敌, 要损失两台抛石车,也有些可惜了。”张孝嵩自己拉来一只矮凳,坐在他身后, 他顺着洛北的目光望向地图,发现自家的主帅正在看一片高山和丘陵——那是波斯故地的方向。
洛北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时没有接话。张孝嵩看他神情平静, 才试探性地问出了下一句:“还有, 放任阙特勤去和大食人接触,会不会太冒险了?”
“阙特勤是个祆教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其兄默矩登上突厥汗位之后, 他会成为突厥汗国的大祭司。”
洛北这下才转过身,从袖中抽出数张突厥文里夹杂着大食文的纸条递给张孝嵩:
“所以, 除非他打算抛国弃家,否则他绝不会和大食人结盟。”
张孝嵩对大食文字不如他那样精通,因此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字条, 就匆匆放在一边:“那明晚我也会命令部队戒备。”
“这我不反对。”洛北又重新对着地图:“不过,我有一种直觉, 将军的直觉,我们不用等到明晚,就能得到这场战争的结果。”
“你说什么?”张孝嵩几近大惊失色,“你是说大食人会趁夜突袭?他们不是和阙特勤约好了明晚吗?”
洛北轻轻笑了:“我不认为屈底波有这个耐心,更不认为木鹿城的城墙能再撑一日。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未雨绸缪,我已经命令阙特勤率军增援后方,孝嵩,你也去看看吧,乌勒伽和他手下的粟特人未必是大食的对手。”
瓦基·塔敏米的突袭一开始很顺利,他的士兵们为摧毁了一架大唐的巨型抛石车而欢呼雀跃。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四周的披甲唐军如幽灵般在风雪中一左一右地冒出来,为首两位将军一人黑发,一人黄发,他们各自抽出宝剑,号令部下进攻:
“大食人,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瓦基·塔敏米不认得他们,但那些唐军骑兵各个手持强弓,几乎是顷刻间就把一半的大食人射落在地——为了掩过敌人的耳目,他没有让自己的部下着重甲。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该死的屈底波!”他大声地咒骂着唐人和不顾士兵死活的屈底波,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命令手下的士兵和唐军死战到底。
屈底波站在高塔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纳巴蒂在他身后,几度想要请命援助,都被他拦住了:“现在把你的军队投进去,和让你去送死没有区别。”
“那我们就坐视着瓦基·塔敏米的军队被消灭吗?”纳巴蒂道。
“不,但我们不能出兵,至少现在不能。”屈底波冷然道,他望着一片风雪茫茫的夜空,期待着他与拉赫曼约定的信号。
借着风雪的掩护,拉赫曼一路有惊无险地带着军队迂回到了唐军的后方。在那里,他与身披铠甲的阙特勤打了个照面。
“拉赫曼将军。”阙特勤面带笑意:“我记得我与贵军约定的不是今日。”
拉赫曼强作镇定:“是,但我的兄长觉得今日更合适。从,从天文学上来说,今天晚上是个有助于歼灭敌人的好日子。”
“是吗?”阙特勤看了一眼天空,那里除了白茫茫的风雪别无他物:“可惜今天是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陆续调出我的军队了。拉赫曼将军,就请你按照你和你的兄长的约定,吹响进攻的号角吧?”
拉赫曼觉得自己的背后在发冷,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夜的冬风,还是因为阙特勤的话。他勉强打定精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阙特勤笑了:“你可以不知道。我也可以把你的否认视作大食人背盟的标志——”他缓缓举起右手,从他身后,缓缓走上一排弯弓搭箭的突厥骑兵,“拉赫曼将军,选择权在你,不在我。”
拉赫曼慌忙开口安抚他:“不,伟大的突厥王子,请您宽恕我的迟疑。”他忙命令部下吹起号角。可天寒地冻,他的部下有点难以解开腰间的绳索,就在他的手碰到号角的那个瞬间,一支飞箭射在了大食骑兵的侧翼。
射出飞箭的是个年轻的粟特军人,他射完箭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可羽箭已经飞出,正正地扎在了大食骑兵的胸甲上。
乌勒伽打马过去,给了这不听命令的士兵一鞭子,可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挥舞马鞭,振臂高呼:“粟特人的勇士们!为我们家人报仇的时候来了!杀!”
眼见撕破了脸,阙特勤立刻放下右手,示意身后的骑兵放箭,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拉赫曼勉强躲过这轮箭雨,这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在包围之中,他抽出腰间的宝剑:“正教徒们,我们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杀啊!”
风雪渐渐大了,高塔上的屈底波看不到唐军的阵地后方,他焦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问一边的纳巴蒂:“什么时候了?”
“快要天亮了。”纳巴蒂犹豫了片刻,又问:“总督,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木鹿城?”
“什么?!”屈底波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叫我离开木鹿城?”
他下意识地要否认纳巴蒂的建议,却在开口时生生停住了。
确实,他的计策没有成功。唐军的阵地没有被瓦基·塔敏米和拉赫曼率领的军队搅乱。在唐军在一步步地消灭前来夜袭的大食军队时把手中仅有的兵力压上去,显然不是个合适的选择。
屈底波此刻最明智的决定,应当是像之前一样,率领军队和百姓退出木鹿城,撤回波斯故地的腹地,更靠近伊拉克的地方,在那里等待哈贾吉的援军。
他又十分绝望而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不仅是因为木鹿城是大食人在呼罗珊唯一有驻军的地方,还因为他的军心不允许再度撤退。
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吹响号角。”屈底波停住脚步,坚定地下达了命令:“所有军队,出城列阵——我们去救援我们的兄弟。”
一声声哀泣一样的号角声在木鹿城中响起来,响彻在天地之间,已经战到力竭的拉赫曼用宝剑撑住自己的身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呼喊:
“正教徒们,我们的援军来了!我们的总督来了!”
洛北已经披挂整齐,一身明光铠甲在中军大帐的烛火照耀下闪闪地发着光。他走到桌前,把那些写满大食文字和突厥文字的纸条在烛火上燃成灰烬,才低头吹熄烛火,缓缓地走出了营帐。
风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天际缓缓地泛出一点鱼肚白。阿拔思已经命令他的亲军列阵整齐,兵马齐聚在洛北的大帐之前,放眼望去,似乎无穷无尽。
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他们正在等待主帅的命令。
洛北翻身上马,从箭袋中取出了一支鸣镝。
他挽弓搭箭,向着木鹿城门的方向,全力一放!
鸣镝呼啸,穿过乱战之中的战场,穿过列阵的大食兵马,如流星般直直地钉在了木鹿城的城门上。
“先得此箭者,赏百金。”洛北高声喊道:“兄弟们,跟我上!”
唐军主力如同一道洪流,随着洛北的一声令下,齐齐地在他身后涌出营帐。铁甲和兵器在雪光之中闪闪发光。洛北一马当先,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仿佛战神降临人间。
已经与苏禄和莫贺达干的军队纠缠半夜的瓦基·塔敏米的军队是首先面对这支唐军的大食人。看到这些身着铠甲的军人时,他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这些唐军的气势,让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大唐和大唐主帅的传说——这位金色眼睛的将军有神明的赐福,因而永远不会失败。
终于,瓦基·塔敏米在失神之际被一个突骑施士兵挑下了马。主将身死之后,他麾下的部族士兵立刻崩溃,他们四散而逃,甚至有些人慌不择路,撞进了列阵而来的大食军队之中。
屈底波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他下令军队斩杀一切扰乱者,全速前进。他麾下的精锐部队一入战场,便爆发了比平常更坚决的战斗意志。双方主力在战场上一碰,就陷入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地狱场景。
阙特勤解决完拉赫曼手中的军队,丢下张孝嵩和乌勒伽带着粟特人收拾残局,即刻打马向前增援。突厥骑兵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大食人的侧翼,很快把他们的军阵切割开来。
“正教徒们!木鹿城是你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妇女和孩子!”屈底波无法坐视自己的军队就这样被人分割吃掉,他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派出自己的卫队前去增援。
唐军原本的胜势再度被止住,战场之上,似乎人人都陷入了一片苦战之中。洛北手腕微动,横扫一槊,挑飞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大食士兵,终于忍不住望向木鹿城的方向:
“朱邪烈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刚落,阙特勤已经带军杀到了他左侧:“怎么了,乌特?”
“不,没什么。”洛北摇了摇头,与阙特勤并肩苦战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长槊如同狂风暴雨般挥舞,每一次出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塌陷之声从远方传来,如同雷鸣般震撼着每个人的心魄。
第199章“神罚。”
那原来作为大食人指挥所的木鹿城要塞, 燃起了熊熊大火。这要塞在火光中扭曲、挣扎,仿佛一头古老的巨兽在痛苦中哀嚎。熊熊烈焰吞噬着每一寸木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
这座见证了无数征战与荣耀的要塞, 如今在火焰的舔舐下, 正缓缓走向它的末日。
洛北脸上露出微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阙特勤就已经振臂一呼,高声以突厥语喊道:
“信奉祆教的兄弟们,这是天罚, 这是神罚!这是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杀啊!”
他的声音如同战鼓般激昂,战士们听到阙特勤的呼喊,士气大振, 他们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相信,这场火是神明对他们信仰的肯定,是对敌人的终极审判。
即使是不信祆教的唐军士兵也被鼓舞起来, 他们挥舞着武器, 发出震天的战吼,向木鹿城要塞冲去。
大食人的士气也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打垮了,屈底波回头张望,脸上终于露出绝望的神色。
伟大的天神啊, 难道你真的抛弃了我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挽回人心的话,他的头巾已被当头一箭射落。
这羽箭并不是来自唐人的方向, 而是来自大食人的方向。
“是你……”
一向被视为屈底波心腹的纳巴蒂率领他麾下的伊拉克士兵们冲杀上前,一举把这位曾经的呼罗珊总督砍翻在地。
片刻之后,他用染满鲜血的双手举起屈底波的头颅, 用大食话呼喊道:
“屈底波死了,停战!停战!”
战场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 只有火焰的噼啪声还在继续。唐人的军队正在打扫战场。木鹿城前的这一片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洁白的新雪早已被鲜血染红。
洛北在大帐中接受了纳巴蒂的投降,纳巴蒂奉上了屈底波的尸首,并向他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宣称伊拉克人不想被大食人卷进他们的战争机器之中,他们愿意与大唐这样的对手保持和平。
洛北并不在意他说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性。他平静地听完纳巴蒂的话,才以大食话道:
“我会把你押解回长安,那里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至于你的士兵们,他们必须要上交自己的兵器。如果他们足够凑到为自己赎买自由的金银财宝,他们就可以自由地返回故乡,其余的人将会被留下来修缮木鹿城的城墙。”
纳巴蒂对他的话并无异议,事实上,他此刻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唐军的大帐。
和之前一样,洛北派出自己的亲军轮班看守他,不让他和外界有沟通的机会。
那一天夜晚,在清扫战场、亲自检视每一个士兵的伤病,复查抚恤的名单等诸多事务结束之后,洛北独自来到这位对手的棺椁面前,久久不言。
“洛将军,我们何时入木鹿城?”张孝嵩来找他询问计划,见他在那里发呆,忍不住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高兴啊?”
“我在想屈底波。”洛北回答,“从河中到吐火罗再到呼罗珊,他似乎在每一步都选择了最理性,利益最大的选择,可战争不是简单的计算题……若他不是酷烈至此,或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对手对另外一个对手的惋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你怎么会觉得你和屈底波是相似的人呢?”张孝嵩望着他,忍不住笑了:“洛北,我看有时候你律己太严了些——我们此战杀伤敌人三万余人,俘虏一万两千余人。鉴于大食人在呼罗珊再无重镇,我们似乎也可以向朝廷露布报捷,说我们收复了呼罗珊,并在此重设波斯都督府。这样宏伟的胜利,都不能让你有片刻的放松么?”
“算了吧,张御史。”阙特勤抱臂靠在帐篷的门框上,懒洋洋地接话:“乌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不然他就做不了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了。”
洛北知道他们都是来劝自己主持大局的,当下只能把满腹的感怀抛在一边,转过身,把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带出这间营帐:
“阙特勤,孝嵩,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同你们商量。本来将士们苦战多日,应当允许他们在城中自由行动。但木鹿城破坏至此不说,日后我们还要依靠这座城池和西来的大食人打仗。为长久计,我要效仿太宗皇帝在辽东所为,开私库,以自己的赏赐酬谢官兵,并将木鹿城中的大食府库赏赐给他们。”
张孝嵩点了点头:“我赞成不许士兵劫掠。但你也没有必要开自己的私库,河中都护乌勒伽那里”
“他不开口,难道我们还能去要吗?士兵们是等不起的。”洛北摇了摇头,“进城之前,我的赏赐就要发下去。”
“你小子这样大方,那我也就只能装装样子了。”阙特勤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的家私可不及你丰厚,我要多分些大食府库的金银。”
洛北身着重甲,自然不会被他这一撞碰到,但阙特勤这幼稚的举动终于逗得他轻轻一笑:“好吧,我可是为了你的以后着想。”
命令传到军中,欢腾声响彻一片。唐人、突厥人、粟特人庆贺一团。
河中都护乌勒伽也是聪明的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来向洛北请命:“当时在撒马尔罕,将军曾说,将欢迎酒封存,留到庆功宴时再喝。如今木鹿城破,大食人在呼罗珊之地再无重兵,请将军准许属下在木鹿城中设宴犒劳军队。”
“好。”洛北点了点头。
为了对抗洛北的军队,屈底波把木鹿城中的大部分男性都送上了战场。木鹿城中只留下老弱妇孺和大部分“不值得被信任”的波斯奴隶。
在入城之前,洛北与张孝嵩亲自拟定了汉话、大食话和突厥话的三语告示,他又吩咐波善活:
“你以波斯语写一篇布告,就说我大唐军队是吊民伐罪,不会惊扰百姓。我,大唐将军洛北——阿史那乌特在此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罪。另外,我需要你派你麾下懂得波斯语的士兵四处宣扬告示。”
波善活颔首,却忍不住皱眉:“可是将军,我的祖辈,波斯的末代皇帝就是死在这片土地上。这样放过他们,不是太便宜了吗?”
“此事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杀害他的呼罗珊首领在多年前已经被粟特人的军队灭族了。”
洛北看波善活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才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家族复仇,确实是个好理由。但你自认是波斯的君主,就应当把这些人都视作自己的子民。既然敌人已经被灭族,你似乎不该牵连更多的无辜百姓。毕竟……你还要在这里施行统治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伯克。”波善活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人自认是波斯的子民,在他们的皇帝被杀死之时,他们没有试图去拯救他呢?”
洛北笑了:“因为没有人是生来就应当统治的。作为君主,我们需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他的话忽而顿住。
火光熄灭的要塞之前,朱邪烈正带着他麾下的将士等待洛北的到来。他恭敬地向洛北道礼:“有赖特勤信任,我不负所托。”
“雪夜沙漠,奔袭百里,不容易啊。”洛北哈哈一笑,把他扶了起来:“若无你这支奇兵,这场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乌勒伽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没有祆神显灵?也没有什么天罚?”
众将领笑作一团,片刻之后,还是洛北开口回答:
“是,当然没有。是我命令朱邪烈率他麾下的军队绕后突袭兵力空虚的木鹿城,并与他约定在袭击成功之后点火为号。”
“点火确实是约定好的,但要塞倒塌,也不失为一种上天的显灵么?”阙特勤看向洛北:
“这代表属于乌特特勤的时代到来了——”
朱邪烈当天下午就把防务交割给洛北,自己过起了悠闲的度假日子。唐人、突厥人、粟特人这些因为此战暴富的士兵们挤满了木鹿城到撒马尔罕的每一家酒肆。
木鹿城很快弥漫着烤肉、美酒和香料的香气。士兵们的笑声和歌声此起彼伏。
洛北站在城头,望着这座刚刚从战火中复苏的城市,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开始,而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一夜,洛北派出军法官在城中巡视,命他们严厉执法,如遇违反军令者,皆下狱待罪。
好在他一直治军甚严,阙特勤也对士兵们三令五申——除却有些喝酒闹事的醉鬼之外,木鹿城的监狱里没有添入新的居民。
四日之后,吴钩邀请洛北去废墟要塞的地下室看大食呼罗珊行省的府库。
饶是洛北与裴伷先这样的富商相熟,又素来对钱财无所在意,在见到府库中那些金银财宝时,也不免为之一叹。
仓库里一切都是金灿灿的,金银器皿、珍珠宝石堆成了小山。洛北随意一拿,便能拿到一颗巨大无比的珍珠。
“将军真的要把这些都分掉?”吴钩一边指挥自己的属下登记入账,一边暗叫可惜:“这里恐怕收集了河中诸国的许多财富,足以使军中的大部分人变成富翁。”
洛北只是淡淡一笑:“金银财宝只是过眼云烟,我从来无所在意。不过,你提醒我了,我们要从中划出重建木鹿城的经费,赎买那些久为大食人奴隶的唐人、突厥人和波斯人。”
他走到一堆小山似的金币前,拾起一枚刻着大食图案的金币,在手中轻轻一抛,金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落在了地上:
“我们的征途,还远未结束——”
第200章“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赶在唐历除夕之时, 乌勒伽在木鹿城、河中诸城中都摆下盛大的酒席,一为诸将庆功,二是与民同乐, 欢庆新年。
阳光洒在木鹿城的石板街道上, 金色的光辉与城中四处飘扬的彩旗交相辉映。城中的空地上摆满了长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其中最难得的是各种冰冻的水果。这些东西大概是从河中的粟特王公们家中的冰窖里搬出来的珍藏。夏日成熟的各色瓜果一经冰冻,显得越发甘甜多汁, 为这场盛宴增添了一抹清新。
连素来不对这些东西上心的洛北也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些水果,他笑着对乌勒伽道:
“这些水果倒是难得,我知道, 粟特人的风俗,是吃饭的时候不讲话。所以你们惯常以水果佐酒,方便客人们互相谈话, 是不是?”
乌勒伽没想到他对粟特风俗熟悉至此:“是, 诚如将军所言。粟特风俗以火为贵,不喜在饭桌上谈话。不过,将军在此,我们就按照您的规矩来吧。”
“好。”洛北竖起两根手指:“我在酒宴上的规矩有两条, 第一条,众人尽欢。第二条, 有人醉倒则停。”
阙特勤笑道:“哦,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主宴上当了这个率先倒下的倒霉蛋。”
他一手揽过金瓶,微微一倾, 往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一杯,双手捧到洛北面前:
“来, 乌特,我先敬你一杯,这次史无前例的胜利,应当属于你这位英雄的将军。”
洛北笑了,举杯向众人同祝:“不,胜利属于我们英雄的士兵和人民。”
众人齐饮这一杯,互相为贺。其后的酒席之上几乎变成了第二个战场,一众将领与地方的贵胄们争先恐后地互相敬酒,好像谁不抢着把别人灌倒,就显出自己的失败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倒下去竟是最善酒的粟特人。
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被抬下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满场的人都醉得七七八八。
洛北也颇觉几分醉意,他站起身,独自走出营帐。木鹿城简直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到处是跳舞和欢唱的人。凛冽的冬风中带着乐声吹过来,吹得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张孝嵩察觉到一点不对,追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将军大胜如此,为何心事重重?我想……并不全是因为屈底波的缘故吧?”
洛北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张孝嵩:
“来此赴宴之前,我收到了褚郡君的信。信中说,陛下可能想把父亲调回长安,担任禁军领袖,另外,皇帝正在谋划嫁一个宗室贵女给他。”
张孝嵩本已醉了八成,听了他这话,只得用路边的新雪洗了洗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升官授爵,姻娅皇家,这都应当是洛北此战的奖励,也是皇帝李显表示自己对这位将军的器重:
“这不是好事?我猜,陛下还会再给你一个郡王爵位,方能配得上你的不世之功。”
“但父亲回朝,安西大都护之位便要悬空了。”洛北道,“我猜,朝廷应当会任命薛讷将军继任。”
“这不能够吧?”张孝嵩听得一头雾水:“虽说薛讷将军出身名门,又戍边多年。但他的功绩、人望均不如你,让他压你一头,除非是郭相公疯了。”
洛北笑了:“郭相公可没有疯,他正在谋划把北庭都护府升级为北庭大都护府。以北庭大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以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天山以南。”
他顿一顿,道:“我家世袭的昆陵都护府和继往绝可汗的濛池都护府都在天山以北,换句话说,即使我要担任大都护的职位,也应当会是北庭大都护。”
在官场沉浮多年,张孝嵩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任命中的微妙之处:“北庭有防守突厥的重责,郭相公是要把这个担子丢给你。”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我已经把草原上最精锐的部队征来了河中,默啜自己翻不起什么风浪。关键是,现在的北庭都护郭虔瓘还与我家素来不睦。”
当年洛北的伯父阿史那俀子叛逃吐蕃之时,曾被吐蕃立为西突厥可汗,侵扰西域。当时就是郭虔瓘率军击败了他,逼得俀子最终南逃吐火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担任北庭都护时,一心与民休息,不插手北庭军务,也对这位郭将军敬而远之,两人之间这才勉强保持了面子上的和平。
现在功勋卓著,屡战屡胜的洛北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朝野必然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这个位置上打出几个辉煌的大胜仗。但郭虔瓘只会觉得洛北抢夺了他的位置,绝不会给这个“叛徒的侄子”一点好脸色。
张孝嵩想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他曾在书上读过很多,但这样架空的办法,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息。他极力想为朝廷找些借口:“这么大的变动,消息可靠吗?”
“褚郡君可是为女皇执掌秘密的人。”洛北道:“长安城的一草一木,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孝嵩,你还看不出来吗?朝廷这是要逼我撤军。”
张孝嵩深深地叹息一声,呼罗珊刚刚平定,河中都护府百废待兴,朝廷就要把洛北这根定海神针抽走——他可不相信粟特人的军队能靠自己就扛住哈贾吉的援军:
“朝廷刻薄寡恩至此,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郭相公怎么也这样?”
“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洛北用平静的语气为郭元振开脱:
“这些年,他提拔了很多我的亲兵旧将去其他地方任职。虽然我如他所愿地失去了那支战斗力极强的亲兵,但也让我的影响力扩散到了整个西北边疆。如今郭知运是凉州都督,哥舒亶是安西副都护……更不要说,在我麾下作战过的中级、低级军官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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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转向张孝嵩:“倘若我要谋反叛乱,郭相公从哪抽一支大军来和我抗衡?”
张孝嵩深深叹了口气:“那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不动。”
洛北转过身,目光望着一片暗沉的天际:
“屈底波兵败身死的消息一传到伊拉克,哈贾吉就不可能坐得住了,他一定会亲自到这里来。因此,明年夏天之前,我不能班师回朝。”
张孝嵩知道洛北的话是中正之言,可他依旧在心底盼望是洛北和褚沅错了。但很快现实就击碎了他的期望。
景龙七年正月二十八,开笔不久,大唐皇帝便降下诏命,以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镇守西疆,劳苦功高,特召回朝,妻以宗室之女成纪县主。安西大都护以薛讷将军接任,以哥舒亶为其副手。
诏命中同样宣布,升北庭都护府为北庭大都护,统辖天山以北,以阿史那献之子,洛北接任,并授予他碎叶郡王的爵位。
另外褒奖参与河中、吐火罗战事的众将,督促洛北早日率兵归朝献俘。
与这封任命诏书一起到洛北手上的还有北庭副大都护郭虔瓘的一封信,信中咄咄逼人地指责洛北这位北庭大都护,久离汛地,督促他早日回庭州去“抵抗突厥”。
张孝嵩一听信件内容便在心底暗叫不好,再看帐中,阙特勤已经站了起来:
“目前突厥与大唐尚且和好,我的堂弟同俄特勤还在长安的宫廷里读书呢。这位郭将军这算什么意思?”
洛北麾下的诸将领更是各个群情激奋。要知道,在这里的不少人都指望着跟在洛北身后荣华富贵,加官进爵,羞辱他们信仰的主帅,便如同在他们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追随洛北最久的阿拔思是最不服气的那个:“将军,不如让他郭虔瓘出五百人,我们出五百人,在庭州城外决一死战,我们倒要看看,哪边是没胆子的懦夫。”
“不许胡扯!”洛北沉声喝道:“我和郭虔瓘将军终究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让大唐自己的军队互相厮杀,你这是叛国!”
阿拔思见他动了真怒,当下一缩头,不敢再说。
洛北环视帐中一圈——好在他积威深重,才生生把众人的这股情绪都给镇了下去,才转向张孝嵩道:
“孝嵩,你替我给郭虔瓘写一封信,就说:默啜的虚实我知道,默啜手中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兵马,还要看着各部不叛乱,防备着东边的契丹和奚族向我们投降。郭虔瓘身为北庭副大都护,又依靠城高池深的庭州为堡垒,要是连这都守不住,只知道向我求援,让他趁早给朝廷上书,回家抱孩子去吧。”
帐中哄笑一片,唯独张孝嵩面露难色,这样一封书信去了庭州,只怕郭虔瓘和洛北之间的关系好不了了。
“另外,我会上表弹劾他目无尊上。”洛北敲了敲他帐中的地图,“现在,你们都给我收收心,看看这张地图——哈贾吉的军队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大敌当前,把你们的火气放到战场上来!”
众将齐声应和。
这是景龙七年的二月初八,洛北早早地命河中都护乌勒伽留守木鹿城,自己率军一路西进,来到了西海以南的山地之间。
这里矗立着一个名叫“陀拔思单”的王国。当地的首领是突厥人和波斯人的后裔。洛北没有花多少时间赢得了他与戈尔甘将军的爱戴——比起波斯人或者大食人,这位与他们容貌相似,话语相近的年轻将军确实更值得他们信任。
“他们未必喜欢我。”洛北与阙特勤一同放马漫步在西海边,“不过比起我,他们更讨厌大食人罢了。”
阙特勤道:“大食人贪得无厌,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掠为己有,被此地居民厌恶也是应该的。不过,那几个首领说话也太满了,什么‘等到他们一来,我们就能联手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他们手中有多少兵马?亏得你还能与他们好言相对。”
“我只是对这种夸夸其谈式的炫耀不置可否。”洛北道:“信任他们的兵马,那是给咱们挖坟。我已经命苏禄和莫贺达干在哈贾吉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希望大食人依旧如我们所料的那样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