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亦明白,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她笑了笑,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低身在空白处写下数个名字:
“说正事吧,阿兄,韦跨、韦播、高嵩……这些人是韦后在禁军中的臂膀,不过他们一向酷烈,众心不服,只要我们是以有心算无心,处置起来会很容易。”
“李仙凫、钟绍京、高力士……这几个人是李隆基着力拉拢的禁军及宫中人物。尤其是这个高力士,他本就因岭南流人叛乱获罪入宫,年纪与李隆基相仿,两人倾心相知,是李隆基在宫中最重要的内应。”
褚沅抬眼望着洛北:“若我猜的不错,高力士手中一定有一张和我们手中类似的宫禁图纸。”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会铤而走险?”洛北面露犹豫,“陛下已经复立太子,他可是师出无名。”
“只要趁乱把太子一起杀掉就好了。”
褚沅轻声道:
“阿兄,一个人幼时丧母,少年时被幽闭宫中,日日提防着父亲被废被杀,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这样的人在面对权势之时,怎么可能还顾得上不太熟悉的堂兄?曲沃代翼之后,也没有人为自己的宗亲哀悼不是?”
洛北苦笑了一声:“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一只金雕穿堂入室,扑棱着翅膀,落到了他的面前的桌上。
洛北无奈地伸出手臂让它站上去——以这金雕如今的体积和重量,这可不是个非常轻松的活计,他从金雕脚爪上取下字条,看了一眼,便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阿兄?”褚沅好奇地问他。
“默啜死了。”洛北开口回答,手中默默攥紧了那张满是突厥文字的纸条。
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默啜的死亡不像诗人的传说故事那样充斥着灿烂的悲歌,也不像大部分突厥人希冀的那样死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
实际上,他的死亡充斥着几近能被称得上可笑的偶然——
默啜兴兵讨伐叛乱的拔野古人及九姓铁勒各部,因兵力不够,又缺少了阙特勤这员大将,最终以惨胜告终。
战后精疲力尽的突厥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奴隶们回归于都斤山下的牙帐。默啜如以往的数次征战一样,带着轻骑率先启程,他们在一处树林休息时撞见了拔野古人的游骑。
其中一个叫颉质略的拔野古人骁勇善战,连杀默啜两名亲卫之后,亦将默啜本人杀死。
“默啜的头颅已被拔野古人交给了我的亲卫郝灵荃。”洛北道,“郝灵荃不日就要到达长安,向陛下敬献。”
“默啜为祸边境数十载,如今终于授首,如此功勋,阿兄面上竟不见喜色?”褚沅看出他神情复杂,小心追问。
“默啜大汗确实暴虐无道,否则他麾下众部不会被我的亲卫一挑,就纷纷起兵叛乱。可是……”
洛北取下手上陪伴他数年的黑玉扳指,放在桌上:
“这样一来,我就又要和昔年挚友刀兵相对,此情此景,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啊。”
突厥牙帐所在的那片草原已经被鲜血涤了几遍。在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已经生长出了新生的牧草,等待春去秋来,就又会开满鲜花。
阙特勤的大帐正中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偶有日光落在上面,便能照出刀身上的狼头印迹。
“这真是把宝刀。”默矩笑道,“你我一路砍杀,将默啜老儿手下那些令人讨厌的衙官都杀了个干净,竟连个卷边都没有。”
阙特勤兴致并不很高,但默矩这样问了,也只得温言给他解释:“这是乌特送给我的,据说曾经是天可汗的宝物,由陨铁所铸,不锈不腐。”
“天可汗的宝物?怪不得如此锋利。”默矩接过那把宝刀仔细端详,却险些被刀刃割破了手,他只得把宝刀重新放在刀架上,搓了搓手:
“对了,梅录啜他们来找我商议继位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做可汗?”
“长幼有序,再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牙帐中的阴谋诡计并不精通。”阙特勤摆了摆手,“哥哥不要再劝我了,这个可汗之位,我是绝对不会坐的。”
“你太自谦了。”默矩摇了摇头:“若非你带着兵马从河中赶来,我们这些人在混乱之中就会成为九姓铁勒的俘虏。那些人还指望拥立阿史那匍俱打仗,哼,他们也不想想,阿史那匍俱做小可汗时就不是个打仗的料。当年若非他在多逻斯水葬送汗国的五万大军,我们何至于今日?”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倒不是他无能,只能说,他不是乌特的对手。”
他说到此处,目光复杂地望了墙上的宝刀一眼:
“你和我,我们俩也一样不是乌特的对手。所以,我们谁做可汗是无关紧要之事,这片草原上很快就只会留下一位可汗的名字和故事……就像当年的天可汗一样,他会成为有可汗之人的可汗,君临比昔日大海一样宽广的大突厥汗国更广袤的土地。”
默矩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要不是阙特勤刚刚率军击败了九姓铁勒,荡平了阿史那匍俱及其旧部,还杀尽了默啜的旧日衙官,默矩就要拍桌子骂他在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
“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同他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难道你怕了他?”
“不是怕了他。单打独斗,排兵布阵,我们都难论胜负。但乌特有一点远胜你我……他的胸怀比你我要宽广得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当王子、可汗的人没有当将军的人胸怀大?”默矩勃然作色。
阙特勤笑了:“哥哥,我们在河中征战之时,我和我的军队曾被大食军队团团围困。当时我连报信的使者都派不出去……弹尽粮绝之时,我以为我真的会被困死在那里。可那一天,是乌特率着自己的亲军,反复冲阵打崩了大食人的军队,解了我们的围。”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躺在军帐中辗转反侧地想,如果我和乌特易地而处,我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吗?”
“不会,不论想几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会。”
阙特勤叹了口气:“我们率领的军队还是名义上的敌人,我的下属绝不会同意我为此冒险,我不知道他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和大食人媾和,做套等着我来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兵投入战场是不是杯水车薪——倘若失败,大军全线败退,这一次战争和我自己,都会变成人们口中长久流传的笑话。”
“而后我又想,倘若在洛北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哥哥,你会带着自己的亲军来救我吗?”阙特勤望着默矩的眼睛。
默矩沉吟片刻,终究是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肯定这个答案。”阙特勤道:“但我知道的是,洛北来了——他孤注一掷,带着自己的亲兵救了我们。”
默矩听完,脸上也露出感怀的神色,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可这归根究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阿史那阙,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凌驾于汗国之上。”
“汗国……”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哥哥,难道你真的觉得九姓铁勒群起反抗默啜是个偶然?”
“你是说……他……”默矩瞠目结舌。
阙特勤笑了:“多年之前,在碎叶,他曾经以帮助救灾为名,把自己的亲兵侍卫派往草原各部。其中也包括你我的部族。若无这些人与部族民众朝夕相处,日日劝导,九姓铁勒怎么会团结起来反对默啜?”
“如果这样说……”默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乌特心思缜密,确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我,他想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做突厥大汗。因为在征召我去西征之前,他就想到了今日。”
“可让我犹为佩服的是,他竟还愿意让我带着兵马回来救场。”
他想起洛北说话时脸上疲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他这位以智谋著称的挚友和兄弟,也难得有为情感徇私的时候:
“作为胜利的大军主将,他有数种办法可以让我留在河中,或者稍微拖延一下我的脚步,突厥便会大乱,可他还是让我回来了。哪怕未来我们终将刀兵相对。除却我们之间的情谊之外,他更不愿意见到草原混战太久,致使生灵涂炭。”
阙特勤说到此处,又是一叹:“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自默啜把他逼到唐家那边时,天命就已非你我所有了。”
第207章“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景龙七年的十月初八, 默啜传首长安,同一日,吐蕃太后赤玛雷的请亲使团亦到长安。吐蕃人这一次格外言辞卑微, 说愿归还吐谷浑故地为聘礼, 以结两家永为盟好。
“他们倒是会算。”洛北与张孝嵩、慕容曦光等闲坐时不免笑道,“如今吐谷浑故地已经为我大唐所有,这个时候拿来当砝码,以为我们都是不识地图的蠢货吗?”
慕容曦光哈哈一笑,他提过茶壶往洛北杯中倒了一杯:“大哥哥的恩德, 我们吐谷浑慕容家永世不忘。大哥哥,宣彻叔叔尚在边境,不得回转,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如何?”
“不忙,等哥舒亶回来了, 你敬他吧。”洛北摆手笑道。
“哥舒将军确实劳苦功高, 可若无大哥哥庙筹得当,任谁也不敢轻易翻越葱岭控制护密。”慕容曦光坚决不肯落座,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
张孝嵩也笑道:“洛将军就不要推辞了,曦光如今是左羽林军将军, 也是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叫他这样站着, 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洛北只得站起身,与他举杯对碰, 一饮而尽:“未能攻克逻些城,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功绩。”
他这话一说, 张孝嵩脸色也暗了下去,他是见过洛北的规划的:
若不是朝廷中途换帅,洛北必要自护密和于阗两路出兵,前后夹击逻些城——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人连请和请婚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朝廷换帅在先,现在又让安西北庭分治天山南北,洛北坐镇北庭,再想与吐蕃交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即便洛北自己不觉得,等到十一月突厥议和使团来到长安时,依旧在长安上下掀起了一股热潮。人们狂热地称颂他,说他是大唐的新一代军神。
李显甚至亲自挽着洛北的手登上开远门远望使团:
“如今胡烟靖平,天下大定,都是卿的功劳。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洛北半低着头,心里却想起,上次皇帝像这样对他优容有加之时,正是要溜出宫去叶静能府邸玩之时——这定是皇帝又有什么折腾的点子。
虽然景龙七年的外战不断,一向乐于享受人生的皇帝李显也没有浪费这大好时节。
从正月起,他就开始了折腾的行程。先是正月里与韦皇后微服出宫观灯,还放了数千宫女一道出宫。这数千女子出了宫外,便如鱼入大海,没了踪迹,多的是不回来的。
二月花朝节,他又率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前往梨园宴游,让三品以上的官员拔河为戏。韦巨源与唐休璟两位老宰相皆是过了八十的人,被拽得摔到地上就没能爬起来。引得皇帝与皇后、公主等一阵大笑。
到了上个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长安城东的隆庆池有“龙气”,非要率文武百官前往隆庆池上宴游,以己身的“帝王之气”镇压住这股“龙气”。
洛北思绪乱飞,面上却如一渊湖水,平静自然: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天下太平,上赖陛下鸿福,下托将士用命,还有安西、北庭的百姓及部族子弟倾力相助……”
李显望了他一眼:“就是临阵换将,掣了你的肘,是不是?”
“微臣不敢。”洛北恭敬下拜,“微臣还是凉州参军时,郭相公就是微臣的上司。郭相公此举与其说是打压微臣,不如说是为了匡正边将行止,免得武人轻狂,肆意在边境虐待外藩,挑起战乱。”
李显笑了:“你这些话倒是和宋相公如出一辙。打你一回来,他就成天在朕耳边念,什么国家穷兵黩武,耗尽民财,什么不应大肆封赏边功边臣……念的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洛卿啊,朕也要问问你,你这样的功勋,朕要怎么封赏呢?”
“微臣承蒙陛下错爱,年仅二十八岁,便服紫佩金,位极人臣。”洛北道,“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不敢请赏。微臣愿请陛下将赐臣之物赠予军中将士,以慰征劳之苦。”
李显的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他招呼侍立在身后的阿史那献:
“金山郡王,你有子如此,怎能让朕不羡慕啊。这样吧,朕封你为辅国大将军,再赏给你一个钱炉,再把你的封邑增加到万户,如何?”
大唐制度,凡以功进身者,最高不过郡王,洛北一门父子出了两个郡王,已是了不起的恩宠,如今封邑万户,等同亲王……莫说大臣,便是许多李唐宗室也自愧弗如了。
洛北知道他还有后话,只是垂首躬身,并不说话。
“还有,朕决议要行封禅。你同朕一道去,乘着御辇去!”
即使在场的不少王公大臣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想法,听到此话也目瞪口呆。
同乘御辇这样的恩宠,过去只有扶立李显登基,又深得李显信任的辽阳郡王李多祚有过。如今这样的恩宠竟然落到了洛北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头上!
“陛下!微臣万死不敢当!”洛北只得跪地推辞,“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微臣身为人子,不可越父而行。”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阿史那献是禁军首领,他要随行,必是在皇帝身后——哪有让儿子越前,让父亲随行的道理!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他沉吟片刻,又道:“天下如此,皇后劳苦功高,朕要效仿父母旧制,以皇后为亚献,并以宰相之女为斋娘。”
“所以后来就没人在意陛下对我和将士们的封赏了。”
回到府邸议事之时,洛北是这样给不在场的褚沅转述此事的:“国子祭酒祝钦明赞成陛下的意思,说按照《周礼》,祭祀应当夫妇同行。太常博士唐绍等反对。于是那些文官清流、宰相大臣们当场辩论起来,你说孔子,我说《周礼》,还有人搬出大唐历代先皇来……场面热闹极了。”
他见褚沅歪着脑袋听得专注,笑了一句:“那斋娘的位置你可有兴趣?若是也想去见识一番泰山封禅,我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褚沅摇了摇头:“以陛下对阿兄的重视,阿兄只要开口,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已为一方执政,不必借此机会为自己获取更多的东西,还是留给其他女子吧。”
她将手边的一叠纸张递给洛北:“我近日在写都护府内的女官晋升制度,给阿兄看看,可合适否?”
“晋升制度?”洛北好奇问道,“为何想要做这个?”
“之前阿兄不是同我和裴公商议过,若要跨越高山大漠,穿过大食及大唐的控制区行商,单靠商人们一家一姓,是不切实际的。”褚沅道,“最好是由都护府牵头行事,另派一定数量的军队护送。如今这些布坊、棉行……多的是女子做主,若无这些精通商贾伎俩的女子加入,我们这个事情怕是做不成的。”
洛北沉思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想法是,把女官晋升亦规范起来?”
“不错,”褚沅轻轻叹息一声,“宫中斜封官泛滥之时,我也曾经劝过上官昭容同太平公主,想让她们刹一刹这风气。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们这些人因靠近君权,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与君权近似的权力。”
“可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这些人,连生死奖惩都无定数,全赖皇帝皇后的好恶。这样一来,大家怎么会知道应当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用在何处?有些人只怕只知对上负责,连对和错都忘了。”
“如今有了制度,有了成文的奖励和惩罚,她们便知道自己的一身才华可以用在更多地方,而不是敛财、弄权……”
洛北颔首,拿过她手中的文册慢慢地看起来。褚沅如此郑而重之,他便也格外上心,一面观看,一面推敲盘算。
正当这对兄妹沉思之时,门外却报有客来访。
“我不是说了,最近闭门谢客么?”洛北微微皱眉,朝廷为了封禅之事都快打起来了,他这位已经钦定要陪同的大将军必然招人注意,“便说我病了,如何?”
“不如何?”院中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只会让人觉得你这碎叶郡王府的门槛太高。”
洛北一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哥舒亶来了,在他麾下众将之中,只有哥舒亶在讲汉话时执拗地留下一点西突厥的乡音:“哥舒将军?请进!请进!”
哥舒亶一身锦袍,领着个半大孩子走进了洛北的书房。他四处张望一眼,又笑道:“我听闻洛将军近日繁忙得很,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也玩笑道:“这可怎么讲?”
“以你这书房的整洁程度,怕是你得有十天半个月没进来研究你那些地图、书本和游记了吧?”
哥舒亶说完放声大笑,洛北也被他这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还是褚沅提醒,才注意到那呆在原地的半大孩子:“哥舒将军,这孩子是?”
“这孩子啊……说来可怜,这孩子原也是将门之后,如今倒成了孤儿。”哥舒亶指了指洛北,又指了指褚沅:“来,训儿,来见过碎叶郡王、阳翟郡君。
第208章“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那孩子生得很俊朗, 眉眼间透着点难以掩饰的忧虑神色,见哥舒亶指点,一个字也不多说, 到他二人面前下拜道礼:
“见过郡王、郡君。”
洛北正要问这孩子的来历, 目光扫到一边时,却见哥舒亶欲言又止。他猜到此事必有缘由,干脆望了褚沅一眼。
褚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半蹲下身对那孩子道:“何必这样多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从安西来, 一定很辛苦吧?走,跟褚姑姑到后堂去,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待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花厅, 洛北才坐到座上,又给哥舒亶添了点茶水:“吐蕃出事了?”
哥舒亶本有些强撑,听他这样一说, 彻底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当年我们在于阗, 张孝嵩就说过,军务都被朝政耽误了。如今到了吐蕃,还是这样。”
他抿了一口茶水:“就说这个孩子吧,这孩子的父亲叫王海宾, 是王方翼的同族。”
洛北颔首:“我记得此人,他原来是太子右卫率出身, 后来太子因忠被废,他也外放去做了丰海军使。他既是一军主将,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朝廷临阵换帅。”哥舒亶道:“大军出发, 临阵调换指挥,军中人心思动。薛讷将军出身将门, 一入朝便身居高位,他哪里知道将士们失去了能征善战的主帅庇护的心情?”
洛北听出他心中有气,略作沉吟一番,才道:“吐蕃地势复杂,所以攻打吐蕃,我并未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更何况,朝中收到的战报里似乎没有败局。”
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不要宽慰我了,我们本欲追亡逐北,前后夹击,会师于逻些城下。如今只能困守边疆,难道是值得赞颂之事吗?我们大可在军报中吹嘘自己的斩获,但战线移动岂能骗人?”
“说远了,哥舒亶。”见他越说越离谱,洛北只得开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哥舒亶道:“当时军中人心不定,故而我们这些人都向他请命,要安抚军士,再行征战。但薛将军不愿意。将军也知道,其父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是他毕生难忘的耻辱,他一心指着在吐蕃战事上找场子,便强令我们率军出击。”
洛北皱了眉:“他确实操之过急了,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将士们是要哗变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说?只有王海宾与他出身类似,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水,便抢立了军令状,要为先锋。”
哥舒亶摇了摇头:
“他出兵之后,起初倒是连战连捷,连破吐蕃三座城堡。可到第四座时,兵力便有不济,被吐蕃人所围困。我和慕容宣彻率军猛攻,虽逼退了吐蕃人,却未能救得他的性命。”
洛北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扉。猛烈的冬风自门外吹进来,掀起了他身上的袍服。他站在门前,望着那些被吹起的败叶随风乱舞,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看来,这一次议和还是不得不议,金城公主还是要到吐蕃去。”
哥舒亶在他身后,见他难得意气消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想出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对了,王训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送到太子东宫去?还是送到他自己家里?”
“现在朝中人人盯着太子,送到东宫去,更加不安全。送到他自己家里…他的亲族怕是都和他关系疏远了吧?”他看了一眼哥舒亶:“不然你也不会把这孩子带到我这里来。”
哥舒亶这才笑了,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促狭的意思:
“王海宾虽然出身高,家中却不富裕。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就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把他丢回王家,怕是要惹人欺负的。若洛将军肯收留一段时间,是再好不过——你连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蕃兵都能教成将军,更不要说这孩子了。”
他对洛北眨了眨眼睛:“这样我也算没有辜负同袍的嘱托了。”
数日之后,大唐朝廷接受了突厥和吐蕃的议和,兵部与鸿胪寺牵头,与两国在长安谈判。
洛北以谙熟边事,私下请命参与议和谈判,却被李显和郭元振各自回绝。
李显笑着对他道:“洛卿一片拳拳之心,朕心知肚明,但若你此行依旧能功成,朕也没有什么爵位能给了。”
郭元振说得更直接:“我说,你小子也要给别人些机会吧?还嫌自己不够树大招风的?”
洛北哑口无言,只得在家中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偶尔替他妹妹翻译一两篇难懂的粟特文书,间或指点指点王训练武习字,处理一些北庭庶务,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到了十二月上旬,两项和议皆有了些条款定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李显顺势再度把封禅之事提上日程,甚至为此将宰相宋璟贬官外任为杭州刺史。
宋璟素有刚直之名,他的存在可谓是朝廷的风向标。宋璟贬官外任,就代表皇帝的耐心和理性都已经耗尽。
见风使舵的大臣们立刻转向,称颂皇帝功德,赞成封禅之事。即使有硬骨头的御史上奏劝阻,也无法再在朝中引起风浪了。
张孝嵩有时过府来拜访,提及此事也是唉声叹气:“封禅之事花费众多,一路惊扰州府,祸害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山东的百姓才从水灾之中挣扎出来,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孝嵩,你不要忘了,陛下政变登基,得位有不正之处。”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时,洛北说话也忘形起来:“如今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能比肩其父,他怎么会错过……不过,我还有一重担忧……”
他话语未完,门外已被一连串的喧闹之声打破。他与张孝嵩对视一眼,各自拿上兵刃,走出房门时,正撞上跑得满头是汗的褚沅:“阿兄!”
顾不上张孝嵩的惊讶,洛北先握住她手臂安抚道:“出什么事儿了?”
“外面有御史台的人前来,邀请阿兄前去御史台协同办案。”褚沅双手叉腰,微微弯着身子连着喘了两口气,才把气息顺匀,“他们说,阿兄涉及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
“通敌叛国?洛将军?”张孝嵩大惊失色,“这太荒唐了,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执掌禁军,洛北又是功勋卓著的边将。一门父子皆有郡王爵位,又是有军权的大将军。
更不要说皇帝已将“同乘御辇”的话都放了出来,洛北如今算是朝中最为权势显赫之人,便是有御史弹劾,御史大夫也不可能允许他们上来就玩入台质询这套手段,又不是老寿星嫌自己的命太长。
“御史台的人可说具体是什么案子?”洛北微微皱起眉。
褚沅道:“他们说,阿兄纵放阙特勤,使其归国之后,一统突厥,拥立其兄继位,成为我大唐之患。”
“突厥议和使团不是刚和兵部和鸿胪寺的人谈出些眉目吗?”张孝嵩和洛北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所以,这项弹劾恐怕兵部和鸿胪寺的人都不知情。”褚沅轻声道,“阿兄,此事事关重大,外面又是情势不明,我马上回去,以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挡回去。请两位在这里稍作等待,不要露面。”
张孝嵩立刻道:“我出身御史台,阙特勤之事我也知晓内情,我同褚郡君一道出去。我倒要问问,他们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把这样的罪名往一位功勋卓著的郡王头上扣!”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这位年轻的生长在大明宫中的女官已经嗅到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道:
“不,张御史,这些人手中未必没有诏命或是陛下的手敕。”
张孝嵩愣了片刻:“那你还要拿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打回去么?”
“我毕竟曾经在宫中为陛下制诰,熟悉陛下的手迹和诏书上的一切内容。”褚沅笑了:“所以我有资格说诏命是矫诏,是伪诏。可若是再多一个人,事情就会被动起来……说不定他们也会以同罪要求张御史同他们去御史台接受质询呢。”
“去又如何?”张孝嵩气乐了,“那些手段我都知道,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我?”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孝嵩,别冲动,你忘了当初宋相公在御史台传召张昌宗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张孝嵩一时犹豫:“你是说他们会在堂上用私刑直接把你我打死吗?他们疯了吗?”
张孝嵩好歹是榜眼出身的天子门生,宦海沉浮这些年,老师、同学、朋友不说遍布朝中,也足以给御史台找来不少麻烦。
洛北更不必说,他的亲兵旧将、故交亲朋遍布军中及宫中禁军,滥用私刑打死朝廷的大将军——除非执刑的御史连九族都不要了。
“事态尚不明朗,一切不要妄下论断,如果……”洛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向褚沅,声音已像在军中那样冷肃:“褚郡君,门外那些人便拜托你了。”
“好。”褚沅向他二人一福,便转身离开了。
“洛北,这未免太……”张孝嵩还要再争辩什么,却见洛北抬起手止住张孝嵩要说的话。
他像在战场上那些,在冬风中侧耳听了一会儿,又示意张孝嵩闭眼感受。
“听到了吗?那是马蹄声,以这个声音判断,马上的军人应当着重甲,这是禁军来了。”
第209章“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
“下雪了。”
再有几日便要封笔, 长安城中人心思定,到了半夜,往昔的喧嚣都沉寂下去, 显得马蹄声分外分明。褚沅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守在门前, 望着自黑暗夜空里落下的大雪,声音轻弱悠远。
一辆马车自远及近地朝这边驶过来,马蹄声迅疾如雨。这马车大摇大摆地无视了街口的下马石,一路飞一样地往这里跑,到了府门也不停马, 只从马车后厢跳出一个人。
这人身上的衣裳似比褚沅身上的还厚,包得像个绒绒球似的,就地一滚了两滚, 才卸下力来。褚沅伸手把这人从地上捞起来,定睛一看,声音差点走了调:
“珍娘?!宫中出事了?”
“褚姐姐怎么在这里?!”曹珍娘擦了擦脸, 又伸手掸开身上的灰尘:“我有要事要说。我们, 我们进去说。”
“我有要事要守在这里。”褚沅语气温和:“你进去,就说是我让你去找洛将军,他一定会见你的。”
“褚姐姐,事关重大——”曹珍娘咬了咬牙:“马上长安城里就要乱起来了, 你怎么能在门口站着呢!”
褚沅望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的秋水:“我知道。”她轻轻地, 语气平静:“陛下驾崩了。对吗?”
“褚姐姐!”曹珍娘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褚沅却不由得她犹豫,眼见大队人马即将赶到, 侧过身把她推到门后:“上官婕妤让你来告诉我的吧?她应当还打算写一份遗诏,让太子登基, 让皇后、太平与相王共同辅政——她这套打算是行不通的。”
曹珍娘脸上的惊讶一直没下去过:“褚…….”
“长安城里的水太深了,这个局只能破,不能和。”褚沅道:“你进去吧,告诉洛将军这句话,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招来站在门廊上的年轻侍卫,低声以突厥话请他把曹珍娘送到后堂。那侍卫领命而去,门前就又留下褚沅一个人。
“圣上手敕!”有人高声叫喊,一路喊着,一路奔过来。
脚步声和马蹄声交错一片,来的人各个手拿火把,在暗沉的夜色中几成一道火龙。一双手高捧着明黄手敕的身影一路穿街过院,定在了褚沅身前。
“圣上手敕,召碎叶郡王、北庭大都护洛北入御史台听审。”
使者声音高昂,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见到褚沅时,喜色逐渐隐遁,成了不屑之色:“圣上手敕召洛北,褚郡君站在这里做什么?”
褚沅躬身向他道礼:“崔公安好。”
来者正是被贬官外任多年的前兵部侍郎崔湜。
“少在这里装样子了,褚沅。”崔湜捧着明黄手敕,口中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叫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滚出来。”
“洛将军不在府中。”褚沅上前一步:“还请崔公携圣上手敕入府稍候。”
在她身后,郡王府的正门豁然洞开,露出一面墨玉的照壁,照壁上是一只凌然向上的飞鹰。
崔湜方要下马,身边有个精干的果毅都尉慌忙提醒:“崔御史不要冒进,万一里面有埋伏……”
“荒唐,天子脚下,岂容他如此为所欲为?”崔湜喝了一声,身体却停在半空,不敢再下。他本是博陵崔氏的美男子,行为举止都自有风度,这样半边甚至荡在半空,显得分外滑稽。
褚沅轻声道:“崔公若不入府也无妨,可否将手敕借我一观?我也好转告洛将军。”
“你算什么东西?”崔湜傲然道:“也配看圣上的手敕?”
褚沅轻轻笑了:“既然如此,只有劳崔公多候了。”她转身便走,郡王府的大门开始缓缓关闭,发出吱呀的声响。
“褚沅,面对天使,拒不接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这是谋反!”
要是被褚沅这样轻巧地混了过去,崔湜也就白白在外吃了那么多年土了。他挥了挥手,两边披坚执锐的禁军士兵立刻上前撑住府门,一时之间,铠甲撞击之声,齿轮转动之声两下僵持,谁也不肯让步。
褚沅道:“崔公,这谋反叛乱的帽子你们已往洛将军头上扣了第二回。陛下前日才要与洛将军同登泰山封禅,今日你便拿着一封明黄书卷来召他入御史台听审,还要百般搪塞不肯予人。崔湜!你手中这封,真的是陛下的手敕吗?!”
“凭你一个从宫里被赶出来的女官,也敢当街斥问我?”崔湜神色一变,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褚沅,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快点让开!”
褚沅站在那里,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自她身后,走出了两排被坚执锐,手擎火把的士兵,前排的士兵手拿大盾和长矛,后排的士兵手执弓箭——这正是唐军面对骑兵冲阵时最常采用的锋矢阵。
这些人铠甲或许没有禁军的装饰华丽,但神情坚毅淡然,各个有一股视死如归之势。有几个禁军已经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边军吧?”
“西域前线来的边军,恐怕都不是简单角色……”
“禁军将士们。”褚沅高声道,“你们眼前的是在边境浴血奋战的同袍,是大唐的不败军神,你们真的要伙同眼前这个回长安不到十日的乱臣贼子杀死他们吗?”
“你们真的要把鲜血流在这里,流在这无望的自相残杀之中?你们不会被当成英雄,只会遗臭万年!”
那果毅都尉眼看身后已经有些议论,忙开口弹压:“我们禁军但知听圣命行事,不知其他!”
“倘若崔湜手中真的是伪手敕呢?”褚沅道。
“这……你口说无凭,再说,手敕出自宫中,怎会有误?”
褚沅冷笑一声:“是吗?我在宫中为陛下草诏多年,从未看过陛下用这五爪金龙暗纹的纸张写过手敕!”
崔湜下意识地朝手中一望,那明黄绢帛上的暗纹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弄人。他开口反驳:“你信口雌黄!”声势已经弱了许多。
禁军的那果毅都尉已经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崔湜僵在那里,他也不好妄动。正在为难之际,又有三骑骏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一骑是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一骑是魏元忠之子,太子冼马魏升。还有一人却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
“李仙凫!”慕容曦光高声道,“有军令,各禁军速速归营!”
崔湜几近咬牙切齿了:“我有圣上的手敕!”
“伪造圣上手敕,罪同谋反!”魏升喝道,“崔御史,你才回朝不久吧?玩这样的勾当,你嫌自己的脖子太重了不成?!”
崔湜看看薛崇简、又看看魏升,一个绝望的想法不免在心中蔓延:太平公主已经亮了明牌,她是要帮助太子李重俊了。
怪不得上官婉儿给他这封手敕时神情怪异,怪不得只派了个果毅都尉随他前行,怪不得要半夜出发……
这个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等他这个蠢货往里钻。
上官婉儿……那个女人,在拿他的脑袋当投名状!
“走!”慕容曦光抬手下令,带走了所有禁军,他们的身影尚未跑远,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崔湜睁着两眼,不甘地从马鞍上坠落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带毒的袖箭。
褚沅缓缓地放下手,看着这位归朝不久的朝廷命官在雪中断了气,看着两位侍卫把他的尸首拉到一边。
“两位。”她转头向魏升和薛崇简各道一个万福,“洛将军已在府中久候了,请两位随我进去吧。”
听了魏升和薛崇简带来的消息,洛北一时没有说话。他不声不响,从一边桌上捞了一盏茶,放在唇边抿了两口,才轻声道:“陛下驾崩,既然太子和公主已经准备万全,何必再让我过问?”
魏升和薛崇简对视一眼,还是薛崇简开口道:“陛下忌惮太子,从未给他太多的权力——这一点,洛将军也是知道的。我母亲虽然豪富,又甚有权势,但在军中并无人手。刚刚褚郡君能靠洛将军的名字就吓退那些禁军,想来宫变当夜有洛将军在,我们一定会事半功倍。”
洛北看了他一眼,薛崇简继承了太平公主宽阔的额头和下颌,是张很方正的国字脸:“我有个条件。”
“将军请讲。”魏升连忙追问。
有条件是个好事,有条件就说明这事儿能办。
“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洛北道。
“这……为什么?!”魏升目瞪口呆——以洛北目前的战功,又加上从龙之功,那定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为什么不留在长安的安乐窝,反倒要去西域?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他金棕色的眼睛被夜晚的灯火映衬成一股流金般璀璨的颜色:“理由我自会向太子殿下解释。”
“将军恕罪。”魏升恭敬道礼,“我立刻转告殿下。另外,殿下已经与公主谋划过了,三日之后,时辰极好,可以动手。”
送走这两人之后,洛北久久不言,他在窗边枯坐,待到风雪停下敲窗之声,才走出门去。
邻近天亮,天际之间是一股淡淡的粉紫色,地上已积了薄雪,他踩上雪地,走到院中,遥望天际。
金星正在缓缓行走,在突厥语中,金星是光明女神的象征,也是乌特二字的由来。
数年之前,他回到长安,满腔抱负,一身热血,拼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要,也想帮助当今的皇帝继承大统。
数年之后,他再度回到长安,服紫佩金,功封万户,命运又把同样的选择推到了他的眼前。
第210章“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
内宫之中, 灯火通明,一个送信的使者穿过禁军重重围困的大殿,一路小跑, 来到处处帘幕低垂的内殿之前。
纱帐之中只坐着韦皇后一人的身影, 她一手撑着额头上,一手按着鼻梁,见到使者,才焦急地站起身:“怎么说?”
“出事了,出大事了。”那使者半跪在地上, 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崔湜去洛北府上时,被褚沅挡在了门外。她言之凿凿, 非说崔湜手中拿的是伪敕。那些禁军也信了她的说辞,正在两难之际,慕容曦光和魏升、薛崇简一道出面, 把那些禁军哄走了。”
“那崔湜呢?”一个女子身影终于忍不住从帘后走到幕前, 烛火映得她娇美的脸上一片焦急,“他如何了?”
使者望了望上官婉儿难看的神色,心中暗暗发苦:
“崔湜……死了。褚沅似乎在袖中装了袖箭,禁军们一走, 她就立刻把崔湜射死了。”
“这个畜生!”
上官婉儿气得牙根发痒,几下咯咯作响。她一时觉得目眩神迷, 还是扶住一边的柱子才站稳了,
“枉我为救她性命多番斡旋,如今竟害了崔郎性命!”
“撕破脸了, 母后,怎么办?”安乐公主也坐不住, 从帘后出来,倚到韦后膝头上:“要不就派兵去,把他们都杀了吧!”
“娘娘,万万不可。”上官婉儿收住眼泪,也走到韦后身前,“如今执掌左右羽林军的李多祚、阿史那献都不是咱们的人。禁军里咱们手上的力量太少了,贸然动手,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在长安城里打起仗来,咱们不是对手啊。”
“横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安乐公主瞪了上官婉儿一眼,“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让他们与我们谈和不成?不如趁他们还在联络的时候快刀斩乱麻,把这些人都送上西天!”
“安乐!”韦皇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些市井的鬼话都是谁教你的,武延秀吗?”
“母后!”安乐公主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女儿这些言辞。我就是觉得咱们不能这么被动,得先下手为强。”
韦皇后沉吟片刻,目光如炬地望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说呢?”
上官婉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局势复杂,洛北等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咱们也不能再退让。不过,直接派兵去杀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咱们可以先设法稳住局势,让韦家和武家的势力把整个长安团团围住,再慢慢寻找机会,把他们杀掉。”
“稳住局势?”韦皇后微微皱眉,“他们已经把崔湜杀了,分明是奔着你死我活来的。还怎么稳住?”
“褚沅等人虽然杀了崔湜,但他们的目的还是为了自保。”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我们就广发诏书,说崔湜矫敕行事,罪不容诛。下令旌表褚沅的忠勇——”
她这半句话几乎是要咬着牙关说出来的:
“同时,皇后应当以圣上重病先行监国,再以御史台指控虽不确实,但突厥新君嗣立,要求洛北回庭州戍守,以防突厥入侵。”
韦皇后这才反应过来:“不错,我们应当把他赶出长安!”她扼腕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也不该派崔湜去杀他。”
“母后,夜长梦多,这样的事情哪里是拖得的!”安乐公主又拽了拽韦皇后衣角,“您不要摄政了,就说圣上遗诏,让您登基为帝……那些大臣们起先不也反对武皇吗?可后来她们不照样对女皇俯首帖耳?”
“公主,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事缓则圆,许多事情是急不得的。”上官婉儿忙道,“皇后若是仓促登基,太子未死,天下人怎么可能归心?若被太子和洛北一道逃出城去,且不说洛北在北庭还有数万兵马,各个身经百战……单说各地叛乱再起,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让她把下句话咽在了肚子里:“婉儿,你说,接下去咱们该怎么做?”
“皇后登台监国之后,便可以把朝中易起叛乱的大臣都扫除出去。或抓或流或外放,再提拔一批信得过的大臣,日后拥立,还要看他们呢。”上官婉儿道。
韦皇后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就按你说的办。婉儿,你来草诏,就说圣上病重,诏许皇后监国!”
上官婉儿得了命令,开始挥毫泼墨起来,不过半刻功夫,一封诏书便一气呵成。韦皇后起身转入寝殿,自匣中取出了传国玉玺。
她捧着传国玉玺疾步往寝殿外走去,晚风一吹,吹起四处低垂的幔帐,拍在了她的肩上。
“显,是你吗?”韦皇后快步走到龙榻之前,望着躺在床上早已没了生息的李显,“……你也知道自己去的太急太急,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母女吗?”
“没事,显。”韦皇后长叹一口气,“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争到。”
她不再看那躺在病榻上的曾经的君王和丈夫,转身进入了一片明黄色的内殿之中。
毫无意外,命皇后监国的诏令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众大臣谁也顾不上什么矫敕行事的崔湜,什么突然被旌表为虞国夫人的褚沅,纷纷伏地上奏,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以太子监国。
“今太子已过弱冠之年,仁德怀人,朝野皆知,太子既在,当以太子监国,何必皇后临朝摄政?”
韦皇后岿然不动,立马有她这派的大臣出列反驳:“太子年少,不知朝务,以嫡母辅佐,待其谙熟朝务,再行监国不迟。”
“虽然太子年幼,但东宫僚佐、宗室诸王,政事堂诸位相公皆可辅佐,何必皇后垂帘?”说话之人正是太子冼马魏升,“还请奏报圣上,以太子监国为上。”
两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韦皇后敲了敲把手,定住了局势:“好了,陛下诏书已下,既已成文,不容更改。诸位爱卿,不要再说了。”
“皇后娘娘,既然昨日出了崔湜伪造手敕之事,微臣可否借此诏书一观?”郭元振自始至终未曾参与这场论战,听到韦皇后要一锤定音,赶紧出列质疑。
“婉儿。”韦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上官婉儿把诏书捧给郭元振,“给他看看。”
郭元振看了一眼,硕大一枚国玺印章在上面鲜红得刺人眼球,他咽了口吐沫:“微臣执掌兵部,兵者,国家之大事,微臣有些机要消息,必须面呈陛下决断。”
“郭相公,你是担心本宫会通敌叛国不成?”韦皇后冷笑一声,“好了,知道你挂心北边的局势,圣上已下了手敕,要在长安闲居的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洛北速速前往庭州戍边,文书既下,不得停留。”
朝野中再度一片哗然,对朝局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这道任命是皇后在排斥异己,但这道任命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以雍州长史杨再思功高,入朝辅政,诏命韦温为雍州长史。”
“以吏部侍郎李峤代吏部尚书,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以侍中纪处讷兼任右卫将军,领禁军。”
“起复流放岭南多年的宗楚客,拜为中书令。”
……
“这些人虽然都是皇后的心腹,也做过宰相,但看她连宗楚客都被拉了出来,可见皇后手中也并无多少人可用。”
令人意外的是,身处漩涡之中的洛北并未在有带甲武士保卫的碎叶郡王府中,反倒在裴伷先家下辖的裴氏酒肆之中,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瑟冬景。
“不过,宗楚客和你可是有死仇。”酒肆之中还立着个紫袍青年,他意态潇洒,半靠在围栏之上望着屋内,脸上一片笑意:“你不担忧?”
“临淄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洛北将面前的茶盏斟满一盏,“要担忧,早在两个月前宗楚客潜回长安的时候就担忧了。”
临淄王李隆基闻言大为惊讶,他放下环抱着的双臂,上前半步:“他两个月前就回来了?”
“是。”洛北轻轻点了点头,“皇后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宗楚客又以赠礼名义送给皇帝、皇后和安乐公主不少东西,这才换了一个重新面圣的机会。”
“那陛下还没有用他……不对,这些事情当属机密中的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李隆基问。
“第一个问题,因为当时陛下觉得比起宗楚客,我更有一些。第二个问题……恕我不能奉告。”洛北摊开双手,“我说此事,只是想告诉临淄王,合作可以,但你手上有什么筹码么?”
李隆基被他毫不客气的语气噎了个半晌,论宫中关系,太平公主在他这个宗室之上,论名正言顺,洛北是太子的东宫僚属,论军中关系……
他看了一眼洛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洛北和其父阿史那献都曾经执掌禁军,他这个会打猎、歌舞、打马球的宗室,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大名鼎鼎的大唐军神。
“但有一点,你不如我。”李隆基似乎想起了什么,“韦后已经命其娘家兄弟严守宫禁,要想大摇大摆地号召禁军谋反,你还欠个皇城内的指挥部。”
洛北“哦”了一声:“临淄王有信得过的地方?”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李隆基这才坐到他面前,“我要的也不多,一个亲王爵位,还有,政变之后不牵连我们相王府的人,洛将军能答应否?”
洛北喝了一口茶水:“此事需要太子定夺。”他站起身,“不过,我愿意替临淄王传这个话。”
“好,那就以这杯中酒作为我们的庆功酒。”李隆基喜不自胜,从桌上端起另外一只金杯,与洛北一碰,便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茶水,才感到一股苦涩涌入喉咙之中:“这,这怎么是茶水啊?!”
“做大事者,当有静气。”洛北语气平静,“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