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释之本以为他未到独自领队的时候,被洛北叫到名字,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反应是无法自抑的狂喜和激动:“是!是!属下遵命!”
他心中好像有一把热火在烧,高举佩刀便带队杀入敌阵之中。
这一下终于将吐蕃大军彻底分割,乞力徐见势不妙,立刻传命撤军。吐蕃残军奋力突围。
“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夜色降临之后,唐军在原地就地扎营休整。一众将领挤在洛北的大帐中复盘今日的战事,骨力裴罗一边看着地图上乞力徐逃窜的方向,一边懊恼地捶腿:“若是大汗让我去追,说不定……”
“吐蕃军力在我们三倍之上,他们军阵不散就贸然追击,太冒险了。”
王训在更高的高原上待了半月,脸上已经泛起两团红晕,骨力裴罗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这个险值得冒,要是被他们两军合为一处……”
“那也无妨。”洛北轻声道。
慕容曦光本在看地图,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站起了身:“大哥哥这话说的是什么道理?”
“两位出身同一家族的大臣率领重兵在外。”洛北走到地图前,转身面对众人,“上一次吐蕃出现这样的情形还是在论陵钦之时,再上一次是在噶尔家族时代……”
慕容曦光微微皱眉:“我知道论陵钦和噶尔家族俱为吐蕃赞普所杀,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这不取决于战事如何发展。”洛北温和地一笑,眼眸中没有多少温度,“而要取决于吐蕃赞普的想法。”
他顿一顿,将两支笔杆横在桌上,又将一只镇纸架在笔杆之上:
“赞普年幼,所以当年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重之时,以外戚尚族压制出任大论的韦氏家族。可现在,尚氏的政务大臣尚赞咄热拉金在吐蕃前线为我们所杀。”他轻轻抽掉一支笔杆,镇纸随即滚落在地。
“所以……吐蕃赞普会比之前更害怕韦氏家族谋反。”
他的尾音化作一阵轻微的呛咳,但很快被他掩去:
“骨力裴罗,你带一个小队去沿途伏击乞力徐的军队,记住,不要交战,烧了物资就回转,如果撞上了乞力徐,就佯败脱身。”
骨力裴罗颔首,又挠了挠头:“大汗,这不公平,为什么建功立业的事情您让王训、浑释之去做,到了我这儿就成了吃力不讨好的活?”
哥舒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阿史那乌特的军令!你小子要不愿意去,我去!”
“不,不,不。”骨力裴罗生怕洛北答应换人——那他可就是这一批亲卫里极少数没有亲自带过队的卫士了。他看洛北并无表示,立刻低头抱拳:“属下这就去!”
他退出大帐,帐中才笑作一片。洛北吩咐众人各自休整,又分了巡营班次,这才叫散会。
慕容曦光同他走在最后,犹豫了几番,才开口:“我看大哥哥脸色不太好,您身为大军主帅,万千性命系于一身,是否应当……”
“一点风寒,不碍事。”洛北摆了摆手,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再说,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慕容曦光笑了,露出一排银牙,“大哥哥医术高明,我至今不忘。只是您应当保重自身才是,既然已有风寒在身,就不应当冲在最前……”
他说到一半,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就望了过来,于是慕容曦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干脆自己收住,不再说话了。
洛北满意地收回眼神:“对了,我看你和哥舒翰阵中有个善用陌刀的青年,身手极佳,那是谁?”
“那是李嗣业。”慕容曦光道,“他是从长安来河西投军的,一直在我麾下。此人身强力壮,极为善用陌刀,是个先锋大将的材料。不过这次他受了伤,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大哥哥若要用他当先锋,怕是不行。”
洛北笑了:“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若是他能同阙特勤较量一番,一定很有意思。”
他们说话之间,外面忽而有医师匆匆闯了进来,医师青色的衣襟上绣着碎叶文馆的纹样,他低身对洛北道礼:
“大帅,李嗣业李校尉身上那支箭我们已经起出来了……”
他“只是”二字还未出口,洛北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箭上有毒?”
“是。”医师惊讶地抬头看他,“我们从未见过此毒,不敢贸然下手,还请大帅帮忙看看。”
慕容曦光还未反应过来,洛北已掀帘而出。朔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伤兵营的灯火在黑夜之中明明灭灭,洛北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外袍,踏进了风雪里。
帐中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李嗣业仰卧在毡毯上,左肩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几个医师都围在他身边,见到洛北时,脸上才露出一点轻松神情,
“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洛北摆了摆手,越过众人之前,伸手扣住李嗣业的手腕,片刻之后,他微微皱眉,用腰间的金错刀沾了一点毒血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吐蕃人真是舍得……”他摇了摇头,转头对慕容曦光道,“我还是年少的时候在高原上见过这种毒药。那时候他们拿这个来秘密处决那些不听他们号令的各部贵胄。”
“大哥哥可有解法?”慕容曦光问。
“有。”洛北将金错刀在烈酒中一浸,指尖停在李嗣业的锁骨下方,“毒入心脉之前皆有转圜。曦光,你替我按住他檀中穴。”
他手上一动,黑血已经顺着刀刃流了出来,营帐之中腥臭气弥散开来,已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医师悄悄退了出去。
“去取犀角化毒丸来。”洛北吩咐医师道。
医师不疑有他,转身出了帐篷。医生掀帘带起的微风扰动了烛影,还未等烛影平静下来的时,洛北已经俯身含住伤口,他歪头将一口毒血吐在一边的铜盆里,却发现慕容曦光半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这是做什么,起来!”
“大哥哥不可如此。”慕容曦光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您身为主帅,安危有千钧之重,怎么能……”他按在李嗣业胸膛的手微微发抖,“换我来吧。”
“胡闹!”洛北呵斥道,“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医者?此毒何等凶险霸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准备让谁统御吐谷浑部?”
慕容曦光的眼泪流出了眼眶,他和洛北相识多年,极少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当下不敢再劝,只得依着洛北所言不动。
偏在这时,医者取完化毒丸走了进来,眼见此场景,也吓得跪倒在地:“大帅不可冒险,大帅!”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噤声,自己低头工作起来。
只见他每吸一口毒血,李嗣业肩头的青黑便褪去一分,而主帅的面容却渐渐有些苍白。
最后一缕毒血吸尽时,洛北的咳嗽再压抑不住。他偏头将黑血吐进铜盆,回头吩咐医者们:“去拿雪水来……此毒遇热则炽,需以雪水来解……”话未说完,他身形略一晃动,几乎是站不稳了,
慕容曦光立刻扶住他半边身体,动作之大几乎踢翻了铜盆,毒血水落在地上,化出一道青烟。一帮医者瞪大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以此毒的强悍霸道,便是他们,也没有五成把握。
“这是在做什么?”裴耀卿奉命巡查完一遍伤兵营走入此地,见此情景不由得变了脸色,“你们疯了不成?让主帅做这样的事情?”
“不要训他们。”洛北稍缓了些,又重新站起身,“这种毒很霸道,没接触过的人贸然上手,容易把自己也陷进去。你巡视过伤兵营了,那里如何?”
裴耀卿哪敢和他顶撞:“衣服和饮食都充足,就是高原风大,晚上又下雪了,士兵们怎么样都觉得冷。”
“让伙头军晚上烧些热汤来。我们送过去。”洛北拍了拍慕容曦光的手臂,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去。
慕容曦光起身追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帐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站在一片暗蓝的天地之间,望着远处雪山的顶峰:
“希望阙特勤那边进展顺利……将士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247章“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同样的一片夜空下, 达扎恭禄咬着牙望着远山上阙特勤的营垒。象征突厥左贤王的狼头纛与唐军的赤旗在空中飞舞着,像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堡垒。
“该死的狼崽子。”
这已是达扎恭禄夜不能寐的第六个夜晚。
比起唐军,阙特勤麾下的突厥骑兵更善轻骑奔袭。阙特勤刻意在高地扎营, 每夜都派三波以上的骑兵前来夜袭。到了今日, 吐蕃军人已经被逼成了惊弓之鸟,即使是自家骑兵巡营的马蹄声也会让很多人惊醒。
远方远远地传来吐蕃史诗的唱诵声,那是士兵们在传唱松赞干布统一吐蕃的伟大事迹。声音传到营中,能为士兵们带来一点慰藉。
达扎恭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精神近乎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依旧倔强地穿着铠甲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将军——”传令兵骑马飞驰而来,带着一封紧急军报:“大论乞力徐兵败苏毗, 大军死伤过半,他已收拢残军东逃。”
达扎恭禄瞳孔微缩:“乞力徐拥兵十几万,远在洛北兵马之上, 怎么会那么容易败?!”
“大论没想到唐军主力会在苏毗部, 还有”传令兵不敢看他,“河源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也来了。”
达扎恭禄猛然一惊,转身回到帐中,拿起烛火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兵力布防图, 他盯得太久,回过神来时手上一动, 烛泪便已落到了手上,但他浑然不觉,只坐倒在大案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今他带着一支屡战屡败,每每受挫的军队驻扎在此。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遭受夜袭的折磨, 还被断了粮道。
等到他的粮草耗得七七八八,士兵士气溃散,自伏俟城和应龙城出发的唐军援军就会出发到此,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吐蕃军队发起围攻。
此战结局会如何?
达扎恭禄端详着杯中酒液微微泛起的光,心中却想起他那位远在苏毗的对手,不知在多久之前,那位金色眼睛的唐军主将就已经为他算好了结局:
他必败无疑。
就像娑葛、阿史那匍俱等名字一样,达扎恭禄这个名字也会成为洛北的传奇故事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注脚。
“分割、包围,集中优势兵力分而破之。”达扎恭禄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他起身走出帐外,高声叫来自己的副官:“传令诸军,预备起行。”
“将军,我们去哪里?”
副官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在这样秋冬之交的季节,夜色降临高原之后,可以称得上是危机四伏。他们如果连夜拔营,便要面对风暴、雨雪,还有无处不在的突厥骑兵,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达扎恭禄点了点桌面:“去救乞力徐的军队。”
“可是将军——”副官胆怯地喊了他一声,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卡在喉咙里。
达扎恭禄腰边的佩刀已经横在了副官的喉咙上,刀鞘上的绿松石梗在脖颈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这是军令。”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有违抗者,杀。”
阙特勤正在点着四只牛油大烛的大营里和衣而睡,斥候未曾掀帘进帐,他便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吐蕃军队西撤了。”斥候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铠甲上凝结的冰碴簌簌掉落,“他们拔营而行,以重装步兵殿后,我们的轻骑只敢缀在他们身后,不敢追击,该怎么处置,请副帅示下。”
阙特勤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这个达扎恭禄,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一定是向西去,迎接乞力徐的军队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万里晴空的高原,这是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他是在赌命啊。”阙特勤笑笑地道,“他要抢在郭知运的骑兵封锁白兰道前,接应乞力徐残部。两军会师一处,才有与我们掰手腕的资本。让轻骑沿着山谷追赶,袭击其侧翼,如果侧翼防守严密,找不到机会,就撤回来。”
他转过身,松了松身上的铠甲:“传令各营,熄灭半数火把,儿郎们可以卸甲休整了。”
身后传来铁器刮擦草叶的响动,曾经他的副官,现在的大将步利按着弯刀上前:
“左贤王,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追击?我们有七千精骑!此刻衔尾追击,定能斩下达扎恭禄首级!”
阙特勤看向他:“你没读过汉人的兵书吗?‘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步利当然也读过《孙子兵法》,闻言只是一缩头:
“对被包围的敌军留下逃走的缺口,对濒临绝境的敌军不要过分逼迫。当年在金山脚下,这节课是乌特特勤亲自讲的。我怎么敢忘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阙特勤用刀鞘挑开帘帐,转回大帐之内:“连日袭击,兄弟们也累了。此刻与兵力在我们之上的吐蕃人对阵,不是明智之举。你也守了好几天了吧?去睡觉吧。”
步利犹豫片刻,还是抱拳道:“我还是想率军追击,请伯克允许!”
自阙特勤做了突厥左贤王之后,步利便没有再叫过这个旧称,此刻喊出来,已经是抱了一点求情的意味。
“不要急。”阙特勤指着远方飘来的暗沉乌云:“你闻到雪的味道了吗?我们的军队没有配牦牛队来运辎重,也不善于在暴雪里奔袭,一旦被达扎恭禄反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身上的大氅丢给步利:“你要是真想做些事情,那就巡营去,等去袭击达扎恭禄侧翼的士兵们回来了,给他们个安稳的地方睡觉。”
“是。”步利抱拳而去。阙特勤则转向瞭望塔的方向,他看到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穿透夜幕,那是郭知运与哥舒亶抵达的讯号。
三天之后的清晨时分,达扎恭禄带着一身风雪掀开了乞力徐残军的营帐。昔年的吐蕃大论裹着一件厚重的大氅坐在火塘边,原本身强力壮的身躯已经显出几分佝偻,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似乎是察觉到来人,才回头看去。
“是你啊?”
达扎恭禄将披风解下,自己坐到了火塘边:“大论”
他犹豫片刻,才又叫出了昔日的称呼:“叔父。”
“你带兵来的正好,我也不用派使者去找你了。”乞力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他:“唐人的探马四处游曳,他们收买了很多叛乱的苏毗人,那些人给他们带路,为他们拦截我们的使者。”
“叔父”达扎恭禄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足智多谋、战功赫赫的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被唐军吓破了胆子,提起唐人的时候,像是在提传说里的鬼怪。
他有点心酸地从乞力徐手中接过信件,一读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赞普让我们收兵回逻些城?!为什么?”
“因为苏毗叛乱之后高企的盐价,因为唐人已经向逻些城的使者开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价码,也因为你和我。”
乞力徐闭上眼,声音里犹有叹息之声:
“因为尚赞咄热拉金被杀、吐谷浑王子失踪在阵中之后,我们这对出身韦氏的‘论’们再度手握重兵,孤悬在外。”
他睁开眼睛:“逻些城的赞普太年少了。王家的那些人不敢赌。”
达扎恭禄这才明白,让这位大论伤心透顶的不是一次败仗,而是赞普的态度。他坐在火塘边,声音沉郁:“可是叔父,我们就这样撤军回朝,难道王家那些人会放过我们?”
乞力徐的手指骤然在羊皮信笺上捏出褶皱,火塘里的松枝噼啪爆响,似乎是他的心情变动。
“现在不能撤军,叔父。我们丢了青海、我们丢了河源一旦撤军,就是把苏毗也丢了出去。象雄、党项的那些部族首领就会人心思动。”达扎恭禄苦口婆心,“叔父,我们能在逻些城统治吐蕃,难道真的是因为一年一次的会盟吗?不过是仗着兵甲锐利,军势雄壮罢了。”
乞力徐苦笑一声,还未说话,帐帘已经被传令官掀开了。“大论!唐军前锋来了,哥舒翰率领骑兵到此,据此不过三十里了!”他双膝跪地,捧着一支断成两截的唐军羽箭。
乞力徐深深吸了口气,达扎恭禄立刻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将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赐给他的佩刀重重地插进火塘。
窜起的火焰照亮他坚决的眉眼:“风要起了,叔父,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像个败者一样回到逻些城,还是殊死一搏,击败唐人,收回我们的草场?!”
乞力徐睁眼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召集众军!”达扎恭禄走出帐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吐蕃古老的史诗《格萨尔王》,从大帐中的士兵,到帐中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跟着应和,歌声穿透呼啸的北风,连伤兵的呻吟都被这磅礴的声浪淹没。
“将士们,唐军想把锁套套在我们的脖子上,让苏毗人在我们的草场牧马!可我们不能屈从于命运,我在此立誓!要么带着唐军首级回逻些城论功行赏,要么让秃鹫把我的骨头带回故乡!”
当声浪从后军涌向前军时,达扎恭禄知道他赌赢了。八万人马的嘶吼几乎能震落山巅积雪。
可是,达扎恭禄回头远望,无数弯刀敲击盾牌的声响中,他能听见唐军骑兵的磨刀声。
第248章“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后世的史学家们曾将无数次地将这一战与昔年的大非川之战相比。这场属于大唐大胜打断了吐蕃迈向辉煌的步伐, 把吐蕃重新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
其后的数十年之间,直到吐蕃王国崩溃,高原上再也没有一位大论或是赞普敢于把自己贪婪的目光投向长安。
但对于洛北自己来说, 这一战实在乏善可陈。
七分原因是他早在出发瓜州之前便已经料想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剩下要做的是不过就是在棋盘前看着棋子收完。
三分原因是,他的属下们近乎执拗地请求他不要亲自领兵冲锋。
“请大帅安坐中军,我叔侄愿以身为刃冲开达扎恭禄的重甲步兵。”这是把胸甲拍得锵然作响的哥舒翰。
“我率部西归,总要有立足之功,不然如何号令青海各部?还是请大哥哥准许我前驱作战。不要自己亲自冲锋了。”这是温和坚定的慕容曦光。
就连一贯稳重的郭知运也对洛北直言不讳:“公子的帅旗立在何处, 大军的胆气便聚在何处。公子可不能把自己身陷险境啊……”
更不要说骨力裴罗、浑释之、王训这些少年亲卫。他们人人眼里都有热切的光,各个都铆足了劲,等着一次率军冲锋, 大获全胜的机会,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
身为大军主帅,洛北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地拒绝所有人的建议。但当他在沙盘前沉思之时, 阙特勤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他的大帐。
“乌特, 你总要放手的。”
他的挚友和兄弟,统领突厥全军的左贤王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在沙盘上标出吐蕃军队的布防阵型——这是由哥舒翰的先锋骑兵传递回来的最新情报。
“自幽州到呼罗珊,自于都斤山到逻些城, 你不可能每次都出现在战场上。”
洛北转过头看他,金棕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 显出一点耀眼的金光:“我还以为,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阙特勤哈哈大笑,换做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要被他质问为何如此狂傲, 唯有洛北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有颔首赞成的份:
“或许正因如此, 你才更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几步来到洛北身侧,真挚地开口:“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有生之年碰上一场赌上国家命运的战争。”
帐外北风卷起风雪拍打牛皮大帐,火盆里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响。洛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的边缘,沙土堆砌的大积石山隘口插着象征吐蕃轻骑的小旗……自那里一路向西,吐蕃人扎着一字长蛇阵与唐军的半圆包围圈对峙。
“我当你的先锋大将。”阙特勤半跪在地,以手抚肩,向他立誓,“你只管坐镇中军。若子时前拿不下积石山隘口,你就以军法处置我!”
他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报。哥舒翰的亲兵浑身浴血冲进大帐,手中还攥着半截染血的吐蕃令箭:
“报!达扎恭禄亲率吐蕃骑兵夜袭我右翼,哥舒将军已带陌刀队接战!”
洛北霍然起身,腰间那把陨铁唐刀与明光铠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日当值的浑释之已经溜出去敲响了战鼓——大帐中很快被一众将领挤满,人们都站在那里,等着洛北发号施令。
“慕容曦光。”洛北的声音很轻,却让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浑身一震,“带你的吐谷浑骑兵绕到吐蕃背后,我要你在寅时初刻点燃狼烟。”
“末将领命!”银甲青年单膝跪地,他掀帘出帐点兵,护心镜映出帐外纷飞的大雪。
“郭知运。”
“大帅!”郭知运抱拳上前。
“你与哥舒亶各领左右两军,辰时前必须抢占峡谷两侧制高点。”洛北的手指划过沙盘,在西侧的隘口重重一点,“若是跑了达扎恭禄和乞力徐,我唯你们是问!”
“是!”郭知运高声应和。
“中军由王训、骨力裴罗率领!”洛北转向自己的亲卫:“你们各率一军前驱,务必牵制住乞力徐的主力。”
这是最难的工作,骨力裴罗和王训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一言不发地从洛北手中接过令箭。
帐外已经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有人在奏出征乐了。
洛北转头看向阙特勤,嘴角终于扬起一点弧度:“你不是立了军令状,说子时前要拿下隘口?还不走吗?”
阙特勤大喜过望,抱拳应是,便转身离开大帐去了。
当第一支火箭照亮峡谷上空的刹那,达扎恭禄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在哥舒翰的右翼迎接他的是李嗣业率领的三千陌刀手。这些被征召而来的健儿肩扛陌刀,玄甲在火光下泛着鱼鳞般的冷光。
当吐蕃重骑兵如黑云压城般冲来时,李嗣业暴喝如雷,第一排陌刀手踏步前劈,刀刃劈开马颈时激起的血雾,几乎能在风雪之中凝成一道猩红帷幕。
三十里外,慕容曦光与吐谷浑部马蹄正碾过结冰的叶叶河面。青海驄的马蹄在冰面上凿出繁星般的白痕,慕容曦光突然想起多年前洛北与他如同故事般说起雪原的夜晚。
“风雪之中无所依凭,唯有罗盘可以信任。”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他从碎叶文馆拿到的小小的罗盘,跟着它的指引扑向猎物的后背。
战争很快随着战鼓与吼叫声在方圆数里之内展开。唐人与吐蕃人在风雪之间互相厮杀。
达扎恭禄苦战多时,依旧无法撼动李嗣业带领的陌刀阵。可就在这时,阙特勤的帅旗刺破风雪,突厥骑兵沿着山谷席卷而来。
他们接二连三地射出手中的火箭,而后抽出弯刀加入这场血腥的厮杀。他们的弯刀好像不是在劈砍,而是在顺着重甲缝隙游走,像野狼一般撕开了吐蕃步兵的咽喉。
“左贤王!”有士兵突然指向西南。阙特勤顺着手指望去,达扎恭禄的帅旗在向东移动——吐蕃主帅达扎恭禄竟要调转方向突围!
“好啊!”阙特勤取下雕弓,弯弓搭箭——
阙特勤手中羽箭离弦的瞬间,慕容曦光的狼烟恰在此时冲天而起。吐谷浑骑兵如同银色匕首捅进吐蕃后腰,吐蕃军阵顿时一乱。
阙特勤抓住机会,立刻带领卫队突入达扎恭禄的中军。他羽箭破空而去,达扎恭禄的大旗应声而落。
达扎恭禄心知他不好对付,只得勒马回身,与他在阵中交战。火星从两人交击的刀刃上迸射,竟在风雪中燃起细小的火星。
第四次交错的回合,达扎恭禄的刀带着破风声劈来,阙特勤仗着自己马术绝佳,在马上侧身下腰,轻巧地避过这一刀。
达扎恭禄见势不妙,回手要躲,阙特勤已然弹起身,手中那把陨铁唐代如切酪般劈开达扎恭禄脖颈,扬起一阵血雾。
浑身浴血的阙特勤举起达扎恭禄的首级,脚下是凝结着血冰的吐蕃王旗:“达扎恭禄已死!识相的速速投降!”
“达扎恭禄已死!”
唐军的声浪震天动地,风雪也为之停止。苦战之中的乞力徐主力也因这消息崩溃,军队四散,倒给了王训和骨力裴罗带军主动追击的理由。
发出让他们率兵追击的命令之后,洛北走出中军大帐,抬头望向天空。
天已经亮了,他的帅旗依旧在青灰色的天空中不断飘舞着,金线绣成的“洛”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这一夜过后,雪原上几乎被血染红,到处是唐人与吐蕃人的尸首、到处是伤兵的哀嚎,到处是断刃残刀……
唐军的随军医师们走出营帐,拉着小车四处寻找幸存的伤员。还有人正在替阵亡的士兵们确认身份,再一一安葬。
洛北深深舒了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便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唐军主帅。他接过浑释之递来的死伤名单,转头回到大帐中,起笔为将士们请功。
“大哥哥!看我们抓到了谁!”慕容曦光在这日黄昏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没等洛北追问,就让亲兵们拉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这人生就一副吐蕃人的相貌,一只耳朵上戴着绿松石的坠子,身上却糊里糊涂地穿着一件牧人的短衫,听到慕容曦光的声音,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向洛北。
“阁下就是吐蕃大论乞力徐吧?”洛北将手边写好的抚恤文书放到一边,改用吐蕃话与乞力徐对话。
乞力徐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和你没打过照面。”洛北语气平静,“不过能让吐谷浑首领如此兴奋,阁下应该官职不小。既然达扎恭禄已经授首,那么你应该就是乞力徐了。”
“哼,既然已经落到了你们的手中,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话好说。”乞力徐把脸偏到一边,不去与他对视,“请你开刀问斩吧。”
“这场战争里已经有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不差你一个。”洛北靠向椅背,沉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其一,尚赞咄热拉金、你和达扎恭禄或死或俘,吐谷浑王子不见踪迹,吐蕃王家准备用谁主政?”
“其二,苏毗叛乱,逻些城盐价暴涨,想来再过十来天,便会有贵胄都买不起盐的情况发生,吐蕃王家打算怎么办?”
“其三,苏毗叛乱之后,象雄、羊同、党项等部未必不会有样学样。”洛北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欣喜成分:“明年的会盟还能开得起来么?”
乞力徐听他每一句话都踩在吐蕃的死穴上,闻言已是冷汗涔涔,口中却不能认输:“那与我无关!”
“好一个与你无关!乞力徐,你是觉得一死之后就不用在为任何事情负责任了吗?”洛北站起身,“你这么着急想让我杀了你,就是因为你回去也活不成,倒不如死在我手中图个好名声。”
乞力徐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洛北示意浑释之拿出一封印着吐蕃王家印信的信件,“送信的使者我们可是截获了不止一批……信中的内容,想必你也读过吧?”
他把信件丢在乞力徐身上:“赞普已经写信让你和达扎恭禄班师逻些,但你们不仅违抗了赞普的命令,还把吐蕃主力一次性都丢在了这里。你要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怎么可能还能活得成?”
乞力徐颤抖着双手拆开信件,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吐沫:“连这消息都能泄露出去,吐蕃不败,没有天理啊。”
“不要感叹天理了。”洛北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他,“我问你,你想活吗?”
第249章“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乌海之败的消息传到逻些城时, 逻些已经飘起了雪花。年轻的赤德祖赞失手把镶嵌着绿松石的鎏金酒杯摔在了地上,流下一片暗红的酒浆。
送信的达扎恭禄营中的亲卫,他浑身是血, 脸上被冻伤了一块, 但他浑然不觉,只紧紧攥着一柄断刀,跪倒在红山宫的台阶之下。
“达扎恭禄将军被杀了——”
“吐蕃主力全军覆没——”
他声音嘶哑得像铁匠铺里坏了的风箱,把满殿中的吐蕃大臣们惊得像一个个迸起的火星。
“赞普!”韦氏家族硕果仅存的大臣,韦·绮力心儿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请赞普准许我提领大军为韦氏家族的英灵们报仇!”
赤德祖赞还未还来得及开口, 他那位素有摄政太后赤玛雷之风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就已起身喝住了他:
“绮力心儿!你想干什么?还嫌吐蕃人的血流得不够多吗?”
“至少应当把苏毗拿回来,太后……”韦·绮力心儿说着,双目之中流下了热泪:“否则, 等待逻些城里的贵族们也因为长久没有吃盐而没气力的时候,唐人的军队不需要作战,就可以来到这里逼迫我们投降。”
一片哭声的大殿之上, 赤德祖赞是那个最清醒的人。他拖拽着华丽的王袍走到大殿之前, 转身问那个传令的使者:
“洛北撤军了吗?”
“没有,赞普……”使者把脑袋垂得更低,“我听说他率一支轻骑去了苏毗,说是帮那里的女王稳定局势。”
年轻的赞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需要的话,那支轻骑会随时变成一把插向逻些城的利刃。
他忽而感到脖颈上的七宝璎珞勒得自己生疼, 便用力一扯,不顾手指上勒出的红痕,珠串散落一地, 吓得大臣、侍者、奴隶们纷纷跪倒在地。
赞玛脱脱登心疼儿子,上前要把他年轻的头颅搂进怀里:“请勇敢的赞普不要生气, 不要担忧……”
她放柔了语气:“如果您实在不甘心,我们就再出军队与那位唐人的将军决战好了。”
“我们没有兵马了,母亲。”赤德祖赞挣开她的手,怔怔地望着天空,“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流血了……我来写信,我们派出使者去苏毗、去长安,请伟大的大唐皇帝饶恕我们的不臣之举。告诉他们,我们永远甘于做大唐的奴仆。”
赞玛脱脱登失声痛哭,哭声连绵,几乎震动了整个逻些城。
一月之后,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外。
金雕已经长得比一人还高,就连洛北大帐中的架子也有些撑不住它。但它依旧乖顺地靠在洛北脚边,等着主人梳理它的绒毛。
“赤德祖赞想给我们什么?牦牛河?”洛北取下从长安来的字条,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一边的裴耀卿,“裴御史看呢?”
裴耀卿微微挑眉,他因不善武艺,在开战之前就被洛北送回了应龙城。奉命守卫应龙城的哥舒亶看他像看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上城墙巡视都带着他一块去。
结果就是,他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吃的东西却多了许多,一场大战下来,他不仅一点伤也没受,反倒胖了些许。
如今他陡然回到这座大帐,对着一群有了过命交情的洛北的亲朋故旧、下属门生,总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好在洛北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每每遇事总是找他一起商量。这刻意的尊重让裴耀卿越发焦虑,但又无法将这莫名的焦虑向任何人表达。
“哪有把吃了的东西吐回去的道理!”骨力裴罗率先抢话,“赤德祖赞想要苏毗归附,也要看那位年轻的女王赵曳夫肯不肯答应。”
“就算女王答应了,我们也不能应。”王训在一边道,“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大帐之中顿时群情激愤。虽说乌海之战以大唐大胜,歼灭吐蕃主力告终,千里行军,高原苦寒,也让唐军自己的士兵死伤不少。
帐中的诸将谁没有几个战友埋在这片土地上,谁能接受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换到的是这样一纸和约?
洛北看出裴耀卿脸上的尴尬,挥手试图止住众人,然而这温和的动作没有起到一点成效,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忍不住低身咳嗽起来。
郭知运和阙特勤离他最近,这时也顾不上抗议,一左一右地围到他身边,一个拍他的脊背,一个给他递来一杯温水。
“不要吵。”洛北将一杯温水饮尽,才复开口。
他声音不大,在这大帐之中却好似掷地有声,众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最先挑事的骨力裴罗和王训更是一脸愧意,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裴御史,你说呢?”
洛北却不表达意见,只又把问题抛给裴耀卿,裴耀卿心底满是苦涩,脸上却挂出一派温和微笑:“我虽然不能亲履战阵,也与诸位将军感同身受,大帅,我也不赞成以牦牛河为界。”
“好吧,既然这是诸位的意见,我赞成。”
洛北拍了拍郭知运的手臂示意自己无事,郭知运只得松开扶着他的手,重新站回队中,阙特勤却执拗地不肯回去,依旧站在他身侧后半步的位置。倒把原来当值的亲卫程千里挤得没了地方。
“知运,你替我拟一道奏疏,就说我们的意见,要求以苏毗西界鹘莽山为唐蕃之界,我军在苏毗境内设守捉,且吐蕃军队不得进入苏毗国境。”
洛北点了郭知运的名字,“拟完了我来领奏朝廷,裴御史署名,可行?”
他的后半句显然不是在同自己的下属郭知运商量。裴耀卿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此最好,我愿与诸位一道上奏。”
“还有一事。”洛北侧头看向慕容曦光河哥舒翰,“我上书请求朝廷重设西海、河源郡之事,已经为朝廷所准。朝廷已拟封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为西海郡王,统领青海各部,并拔擢左卫中郎将哥舒翰为河源都督,戍守河源郡。”
西海郡王之职上一次授人还是给吐蕃雄主松赞干布,此次授给慕容曦光,个中深意不言而喻——这是给了慕容曦光节制青海的权力。
帐中一片欢腾,哥舒翰顾不上自己也封官受赏,推着慕容曦光来到帐中:“昨天我还在同曦光打赌,朝廷必要他率部西归,他不信,如今可是输了!”
“你们赌了什么?”哥舒亶笑着问。
“十二桌庆功宴!”慕容曦光在一片笑闹声中笑道,“这不是好说得很!这样吧,请大哥哥准许我下令召集各部会盟,我把整个伏俟城的街面都摆上酒席,请你们喝个够!”
众人笑成一片,浑释之最是大声:“曦光王子这西海郡王还没当上就好深的算盘,说请客还要在伏俟城里请。这不是压着我们去帮你重建伏俟城么?”
“我说释之,你就说这大酒你喝不喝吧。”慕容曦光笑意盈盈。
浑释之连忙摆手,又抢到洛北面前:“我说了可不算!”
慕容曦光也如同其他部族首领一样半跪在地,以一手抚肩,“请大哥哥准许!”
洛北本在看他们的热闹,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露出一点忍俊不禁:“曦光征召各部,何须我同意?”
“大哥哥是碛西镇守使,又是大军主帅,应当有您点头。”慕容曦光坚持道。
洛北不欲同他僵持,闻言只点头道:“我准许。只有一条,若要雇佣士兵替你们修城,得按照市价的两倍付工钱。”
“这好说!”慕容曦光又俯身一礼,谢过了他才肯起身,“大不了,我把我这些年的俸禄和赏赐都拿出来就是了!”
慕容曦光这些年戍守宫禁,确实拿了不少赏赐。这回他尽数慷慨地给了出来,给士兵们作为修城的彩头。不到一月功夫,伏俟城又焕然一新了起来。
“只是这些被火烧过的地方,春天到来之前是无法复原了。”
慕容曦光带着他们走过伏俟城的街头,已有游牧到此的部族儿女到街上购买过冬的食粮和衣物,从安西来的厚棉被算是最畅销的商品,几乎人人都要扛个一床回去,铺在毡毯上,或压在皮毛做的大袄上,能温暖一个冬天。
“不过等春天来了,我也未必要把这些堡垒复原。”他转向众人,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打算在这些焦土上撒些种子,或种花草,或种粮食……旧日的痕迹和堡垒就让他们随着战火一道远去吧,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和平时代。”
哥舒翰笑他:“这话说得好,明日正午做祝酒词正好!”
慕容曦光并未食言,这日正午开始,陆续一排排桌椅被摆在伏俟城的大街上。他设宴款待自己的战友和各部首领,顺便请众人见证各部会盟,他登上西海郡王之位的时刻。
“大哥哥愿意来替我主持仪式么?”这一天的晚上,慕容曦光来请求洛北,“祭山拜山的规矩、诸部会盟的礼仪,怕是没有人比大哥哥更熟悉了。”
洛北斜靠在榻上看一本书,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我去?”
他确实是唐军主帅,此刻慕容曦光的上级不假。但他也是大唐的西突厥大汗,自带传说的“乌特特勤”,若他主持仪式,只怕青海诸部不一定会认慕容曦光为自己的君主。
慕容曦光目光诚挚:“大哥哥当受此礼,更何况……我还打算带着各部首领,三年一次,去金山会盟呢。”
第250章“酒里,酒里有毒。”
从慕容曦光的眼眸中, 洛北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言。
慕容曦光年少,又久在长安,便是战功彪炳, 也难以弹压住这群心怀鬼胎的各部首领, 他想快速把威信建立起来,除却自己主持会盟之外,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借用洛北的力量。
对于这些年生活在洛北治下的碛西儿女来说,洛北已经不再是一位统治他们的君主。他是神明化身,是天命所归……若非如此, 他怎么可能完成这些从未有人完成的事业?
都说君权神授,慕容曦光是要从已经被碛西各部神化的洛北手中拿到这份天命的认可。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人,洛北没有思索很久, 便点头认下了慕容曦光的安排:“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慕容曦光好奇道:“大哥哥还能有求于我?”
“有,是件小事。你军中那个叫李嗣业的将领, 把他放给我如何?我会让他在碎叶学习几年。”
慕容曦光笑道:“大哥哥开口, 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嗣业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大哥哥的救命之恩,只是……我可否知道,大哥哥打算把他安置在何处?”
“吐火罗或者呼罗珊。”洛北坦然答道, “波善活现在能算得上是个好首领,但他在军事上没有什么天赋, 所以我要一位更有力的将领襄助他。”
“哎呀,这下我可有些羡慕嗣业了。”慕容曦光摇了摇头,与洛北玩笑:“我至今还未踏足过那商旅繁华、花果飘香的富饶之地呢。”
次日清晨, 当洛北一身大唐郡王的紫色袍服,在青海湖未尽的晨雾里现身, 一步步登上祭祀山神与海神的祭坛时,各部首领甚至怀疑自己见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神明投诸人间的一个影子。
他自匣中取出诏书,展开诵读:
“咨尔慕容曦光,克绍西海”
诏书上的飞白体在晨雾中宛若游龙,他宣读一毕,又将诏书合拢,轻轻放在了跪倒在地的慕容曦光抬起的双手上。
“万岁!”慕容曦光高声应诏,声音几乎响彻冰面与雪山。
祭坛左侧的诸部首领接连匍匐在地,随他的声音而和:
“万岁!”
朔风吹过洛北的袍服,吹得衣摆卷翻如波浪,他望着慕容曦光站起身,面向诸部,向他们许以永恒的和平和欢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城中高台上的那个孩子。
慕容曦光将祭品尽数放入祭坛之上的火堆中,又将一壶美酒洒在地上,才退到一边。
哥舒翰自队列之中上前,一撩衣摆,跪倒在洛北目前。
前一夜洛北已同慕容曦光与两位哥舒部的将军商议过,要想在短时间内稳住河源郡的局势,便是准许哥舒部的族人西迁河源。
“我可没有意见。”做了许多年哥舒部首领的哥舒亶笑道,“这些年承平日久,哥舒部的族人们也常嫌自己的牧场不够,若西海郡王愿意许诺我的族人有安居乐业之地,我自然愿意。”
慕容曦光笑着颔首,还未说话,哥舒翰已经开口:
“叔父这是什么话?哥舒部和吐谷浑部都是大唐的子民,曦光守土牧民,我节制军事,都是为了给他们安定的生活,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一脸意气风发,好像如今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哥舒亶低头想要说什么,但在他的目光碰到洛北那平静的金色眼眸时,又停住了。
既然如今的和平与繁华都是洛北一手创造,那么在洛北所在之时,这和平和繁华便应当会永世流传吧?
如今,哥舒亶看着自己的侄子心甘情愿地跪倒在这位自他少年时代便梦想着为他出军作战的传奇面前,满怀感激地接过大唐将“河源军务悉委哥舒”的诏书——不由得感慨:
与洛北生同时,是件幸运的事情。
宴席自这日正午开始。信守诺言的慕容曦光在伏俟城内外的街道上都摆起了宴席。士兵们在军营中欢歌畅饮,百姓们在街道上、草原上载歌载舞。
王帐中的将军们与各部首领的宴饮更是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夜风吹拂过大帐之中时,慕容曦光还命人把菜肴换上自呼罗珊来的波斯金盘。
烤全羊的焦香混着野蒜气息,与烤鱼的鲜味在火光里交织成氤氲的雾气。场中的女郎们顺着乐音载歌载舞。
阙特勤用佩刀将几块裹着蜜汁的肉块片到洛北盘中,却见他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哥舒翰身上。
那小子此刻正站在自己位置上,一手叉者腰,一手拿着酒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一连喝倒了十二个青海各部前来敬酒的贵胄子弟。
“你要是想下场拼酒,今晚我替你巡营就是了。”阙特勤笑道,“要是我记得不错。自从我们到青海打仗以来,你就已经滴酒不沾了吧。”
洛北偏过头,向他投以嗔怪的一瞥:“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职责要尽,你可曾见过哪家供奉的神佛菩萨亲自下场去拼酒?”
“我以为你不信鬼神。”阙特勤端起金杯抿了一口酒水,他一时不知怎么劝慰洛北,只得陪着他看着场上。
也不知是谁起哄,年轻的西海郡王慕容曦光突然拔剑跃上食案,剑尖挑起银壶倾倒而下的葡萄酿,寒光过处,竟能将酒液悉数倒入自己的酒杯之中。
“好!”“精彩!”
呼喊和欢呼声一起响彻云霄,几乎能把帐顶掀翻。有人甚至把手中的琉璃碗都摔在了地上,酒水溅湿了自己的半边衣摆。
“洛将军!”在一片喧嚣之中,忽而有人举着鎏金的酒杯跪到洛北面前。
洛北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前人面颊上染着两团红晕,身上却穿着唐人们最常穿的交领袍服:
“我记得你。你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身边的副将吧?你这身汉家衣裳要比吐蕃的华服好看得多。”
那人似乎没想到洛北还能记得自己,咧开嘴笑得高兴:“洛将军记得我?那今日我定要与将军满饮此杯为贺!”
“我今天已经喝了太多酒……”洛北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已是明确的拒绝。
“将军岂能这么对待我们归附的吐谷浑各部?”那人膝行半步,几乎要凑近洛北面前的桌案。
阙特勤离这个位置最近,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原本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也上前来——今日是他当值,他婉拒了骨力裴罗等人邀请他在军营里庆功的建议,执意站在洛北身侧。
洛北伸手按住突厥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金瞳里倒映着酒液浮动的涟漪。
“好吧。”他的声音像昆仑山上的雪,甚至带着一点叹息:“那我与你满饮此杯。”
两人手中酒杯一碰。那吐谷浑贵胄喝得又快又急,几乎将酒液洒了自己一身。他急急地喝完酒,又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以示自己的诚意。
洛北喝得不疾不徐,最后也将杯子倒扣举起。那人一拍手:“将军果然是英雄!我佩服!”
洛北笑了,他伸手唤来王训:“夜已经深了,酒喝到现在也差不多了。王训,扶我一把。我们率先离席吧。”
王训颔首,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洛北就这样站起身来。慕容曦光见状也立起身,与满帐的人一起道礼。
“我在那里坐着,他们谁也不敢继续喝。”出了大帐,洛北才笑着和王训解释,“不如我们早些离场,让他们各自尽欢。还有你……要是这会儿去营中,大概还能赶上骨力裴罗他们的后半轮。至少还有五六圈舞好跳。”
王训笑了:“我可不像他们似的那么会跳舞,上回跳圈子舞,我同浑释之前后家,半支曲子里踩掉了他三回鞋子!后来每次跳舞,骨力裴罗都要拿这事笑我。”
洛北哈哈大笑:“跳舞这东西,本就是多练才会的……咳……”
许是帐篷里太热,出来又呛了风,他这回咳得一发不可收拾,王训只忽而觉得手上一重,竟是洛北已经没办法撑住身体,下意识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将军,将军,伯克!”虽是已能领兵作战的少年将军,遇到这样的情况,王训顿时觉得手脚发软,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要扭头喊人,衣袖却被洛北轻轻扯了扯:“不要声张……前线……吐蕃……”
洛北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的话已经不能连结成句,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王训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尚存,但手上一片湿乎乎的触感。
都是黑色的血。
王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半抱半扶着洛北,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说话。等阙特勤察觉到不对追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满脸泪痕:“阿阙将军……”
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自阙特勤的心底盘旋上来。他快跑几步,自王训手中接过洛北:“乌特这是怎么了?”
“酒里,酒里有毒。”
阙特勤脸色一凝:“这群贼心不死的吐蕃崽子敢这样干?!我这就去点兵!”
“将军说不许我们声张!”王训忙止住他,“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已经明白了洛北最后要说的话,洛北不许他声张,便是害怕一旦他真的山陵崩,吐蕃人会不顾一切地反扑。
那时正值唐军军心动荡,若真的把苏毗等地又输了回去,那此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士们的鲜血和汗水……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重压之下,阙特勤脸上也出现了如同洛北那般平静的神情,他抱起洛北:
“先把乌特送回营中,再找个信得过的军医来。对了,除了慕容曦光之外,在场的一众将领之中,乌特最信任的是谁?”
“郭知运郭将军吧。”有阙特勤的命令,王训才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郭将军毕竟是洛将军在鸣沙时的旧部。”
“好,那你一会儿去把郭知运也叫来。”阙特勤注视着王训的眼睛,刻意放柔了声音:“我要他和我一起控住我们手下的大军,你呢?孩子,你可否答应我,把消息封锁在军营之内,绝不外泄?”
“是!将军!”王训应了一声,立刻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