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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胡杨林不到几百步,他们便看到一片片被新雪掩去的血迹,像是土地透出的伤痕,在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洛北……”张孝嵩忍不住看向洛北,“这恐怕是你又料中了。”

洛北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神色,只是一片肃穆,他从雪中拾起一面折断在地的唐军旗帜,曾经鲜艳的颜色被血浸染,已经变得暗淡不堪。

在他身后,一具具唐军和突骑施军队的尸首躺在河滩之上,有的已经被雪覆盖,有的则裸露在寒风中。他们的姿态各异,有的紧紧握着武器,有的则是双手张开,仿佛在寻求最后的庇护。

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只是静静地躺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这帮混账……”阿拔思握紧拳头,“将军,我们……”

洛北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半蹲下身,拂开一片冰雪,露出处处凌乱的马蹄痕迹。他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顺着几处痕迹走了一段路:

“阿史那忠节应当向北方逃了,娑葛的军队则朝着西北方向去了,我想……娑葛的军队应当要和围攻安西都护府属衙所在的龟兹城的军队合兵一处,共同出击。”

众人都围到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说话。

“现在,收起你们的愤怒和悲伤,假装你们就是最普通的突厥人。”洛北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捏做拳头,“我们要打到敌营内部去,趁夜色袭击他们,烧掉他们的营帐!瓦解他们的军心!”

“是!”

月到中天的时候,苏禄还在和被俘的冯嘉宾纠缠不休:“冯中丞,自去年我突骑施首领与大唐签订盟约以来,我突骑施一直谨守臣道,从未逾越一步。大唐为什么非要打破西域和平,主动向我突骑施用兵?”

冯嘉宾被绑在一根大柱上,两边火把明亮,都是看守他的突骑施士兵。自他被俘以来,都是苏禄咄咄逼人,他缄口不言,等苏禄这段委屈的诉苦说出口,他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谨守臣道?你突骑施的谨守臣道就是在大唐背后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是率兵在阿史那忠节迎接大唐使节时突袭?是以刀剑之利胁迫我大唐使节就范?我告诉你,你痴心妄想!你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苏禄被他骂得不明就里:“我突骑施何时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突骑施一贯与粟特人友好,是他们行商道路上的卫队,如今毕国陷落于大食呼罗珊总管屈底波之手,我正要发兵讨伐,怎么可能还和他们勾结一气?”

冯嘉宾哪有苏禄这样土生土长的西域人了解西域局势?闻言只道:“你们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阳奉阴违的太多了。我今身虽死,不日,尔国亦要亡于我大唐之手!”

“哼!”苏禄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正要下令处死此人,又想到娑葛此刻不在,自己下了这个主张,难免回去要被他为难。正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通报道:

“苏禄将军,外面有人自称是胡禄屋部的子弟,前来投靠将军。”

苏禄干脆把此事丢开去,冷声道:“冯嘉宾,我知道你们中原汉人讲什么以身殉道,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有这个机会。你就给我好好地在这儿待着,等我把你作为俘虏献给我们首领。来啊,把他带下去!”

几个士兵拖着冯嘉宾走了。苏禄这才看向那个传令兵:“胡禄屋部的子弟,阿史那忠节的残部?他们来投靠我?恐怕晚了点吧?”

“这……属下不知道,但那位为首的青年好像很有身份,派头极大,说他和将军有过往来,还说,说曾经送给将军一对精美的手镯。”

手镯?苏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瞪着传令兵,吓得传令兵想了又想,才道:“他还说,您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说他曾经送给过乌质勒首领一副首饰……”

苏禄这下恍然大悟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抓起马鞭,气冲冲地向营帐外走去:“什么胡禄屋部的子弟!是那个狡猾的汉人洛北!哼,当时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乌质勒首领同意了那个屈辱的盟约……”

他们说着,走到营寨的大门之前,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新雪:“人呢?!”

守门的两队军士低头道礼:“他们……他们走了,还说,说将军实在太不懂规矩,见到他们,应当立刻来拜见才是……”

“滚他娘的蛋!”苏禄气得抽了守门军士一鞭,“下次见到这个人,给我立刻把他抓起来!”

守门军士低头称是。苏禄低头想看脚印,追击他们一程,奈何洛北实在是诡计多端,脚印和马蹄印不到五十步就杂乱起来,再也找不到规律了。

苏禄气急败坏地回到营寨门前,要人把门前守军都拉出去抽鞭子,但军令还没出口,却见营帐一角浓烟滚滚,骚乱四起。

“有敌袭——”

第99章“苏禄将军,我率北庭两千军马在此等候多时了!”

冯嘉宾被关押的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一队身材高大的卫兵分列在两边。他们以突厥语互相交谈,似乎在商量未来的对策。

冯嘉宾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无心去听。他已抱了必死之志, 宁愿以身殉国, 也不要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所以无论那些士兵如何劝说哄骗,他也不肯吃饭喝水,激得那个前来当说客的粟特青年没了耐性:

“你爱喝不喝!等到了北面突骑施的牙帐,我再收拾你!”

冯嘉宾只是瞥他一眼,不声不响地闭上眼。

“有敌袭——”帐外忽而响起震天的骚乱声, 大火燃烧的焦炭味道随着风声一起钻入帐中,扰得一众守卫都变了神色。

两个身形最高大的守卫与伙伴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一道掀起帐帘去看, 扑面而来的是夹杂着雪花的朔风,还有两支横飞而来的凌厉羽箭。

洛北放下持弓的手,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已经上前, 将帐帘一把掀开。里面的守卫见势不妙, 齐刷刷抽刀向前砍来。

洛北惯用的陨铁唐刀在鸣沙被阙特勤夺去,此刻手边只有一柄普通的镔铁唐刀,不能再借用神兵之利。他眼见守卫人数众多,只把身侧的张孝嵩往身后扯了一把, 转身之间就避过了两把砍来的长刀。他侧身下折,屈腿踢断一人咽喉, 手中刀花一挽,划伤了另外一人的双腿。

“洛公子!”张孝嵩奋力格开一个突骑施士兵的刀,眼见周围士兵已朝这边团团围聚, 不禁喊了一声洛北。

洛北显然也注意到了士兵,笑了一声:“苏禄治军倒还算严明, 很有乌质勒当年的英雄气概。”

他半挽刀花反手刺破一个敌人的腹部,一个回身,又将唐刀狠狠扎进敌人胸口,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孝嵩,去救冯中丞!”

张孝嵩现在不是,也从未做过洛北的下属,此刻身体比脑袋更快一步,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命令。眼见四周都在激战,他快步跑到营帐里,一刀劈断冯嘉宾身上的绳索,开口说了句汉话:“冯中丞,咱们走。”

冯嘉宾一开始没认出这头戴毡帽的青年是谁,脱了绳索的控制就要把张孝嵩推倒,张孝嵩反手抓住他的双手,脱了头上毡帽:“是我,中丞,是我张孝嵩啊!”

“张孝嵩?你……你不是应当在于阗吗?”冯嘉宾大惊失色,于阗离此地尚隔着风雪茫茫的图伦碛,张孝嵩怎么会突然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

张孝嵩哪有闲情和他解释,只一把抓过他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拉半扶地把他拽起了身:“此地不宜久留,中丞,走!”

他一马当先,拉着冯嘉宾向刚刚跳进来的营寨豁口跑去——这些突骑施人崇尚骑兵,无法完全学会汉人安营扎寨那种细密劲儿,只是在营寨四周围上栅栏和拒马,让敌人的骑兵不可轻易入侵。

这对洛北和他率领的这支精锐小队来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只要翻过障碍,便可逃出生天。

张孝嵩拉着冯嘉宾消失在不远处,洛北才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呼喝道:“不可恋战,走!走!”

那两个亲兵听了此话,一个将眼前的敌人横摔在地上,一个推翻旁边的火堆,将追兵阻在身后,就随着洛北向外撤去。他们三人都是身手矫健,片刻间便翻过栅栏和拒马,来到屋外的平野之上。

洛北打了个呼哨,数匹骏马从不远处的平野之上奔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洛北的坐骑,它发蹄狂奔,很快便带着马群来到洛北身边。洛北翻身上马,从鞍袋里摸出一只烟花,朝天一放,青橙色的烟花盛放于雪夜之间,宛如一朵牡丹,显得分外耀眼。

突骑施的不少营帐已成了一片火海,阿拔思和几个士兵自火海中狂奔而出,各自跃上自己的马背。

“走!”洛北呼喝一声,马队再度狂奔起来,一路踏雪向东而去。

在他们身后,苏禄亲自带着一支骑队冲出大营,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苏禄一边狠抽马臀,催它快跑,一边大声呼喊:

“洛北!你跑不掉的!我有五千精兵,你呢?你只有几个人!向我屈膝求饶,我放你一条生路!”

洛北懒得回他,倒是阿拔思气不过,高声以突厥语回他:“你痴心妄想!我家将军绝不可能投降!”

“好啊。”苏禄咬了咬牙,又在马臀上狠抽两鞭,“这个狡猾的汉人,等老子抓到了你,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拿你的血肉下酒!”

他们相距不过三百余步,洛北等人奔袭而来,马匹原本就疲倦,哪比得上苏禄的骑兵脚程快,两边距离越缩越近,苏禄大喜过望,即命属下的士兵们放箭。

一轮箭雨从天而降,洛北和阿拔思等只能俯身在马上,听着羽箭擦过耳边的飒飒声响。有两个骑兵躲避不及,纷纷中箭摔下马去。一人卧倒在地上,再没了声音,还有一人拔出横刀,向着冲杀而来的突骑施骑兵冲了过去。

身后一阵骚乱喊骂,洛北回头望去,才注意到那拿着横刀的唐军汉子,他已被马蹄踢翻在地,手中横刀还挥舞不休,生生砍断几根马腿,才在一次次踩踏之下倒地不起。

“阿东!”阿拔思也留意到骚乱,眼见属下身死,他双目喷火,竟伸手要勒马回头。

洛北挥动马鞭,在他手臂上重重抽了一下,制住他的手:“阿拔思,你想干什么?!”

“洛将军!那是我的兄弟,我要给他报仇!”阿拔思厉声道。

“报仇还是送死?!”洛北喝住他,“再不走,要把你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吗?”他见阿拔思脸上愤恨不平,知道他还没有消去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想法,只得彻底沉下脸:“你是要违抗我的军令!”

“我不敢,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快走!”

洛北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又再度狂奔起来。头马加速,剩余的马也跟着奔跑不休,终于再度将两军距离拉开在百步之外。

不远处,河水浪涛之声此起彼伏,雪夜之中,赤河和玉河依旧奔涌不休,洛北望着两岸的胡杨林,忽而微微一勒马头,让马放缓了速度。

余马依旧狂奔,张孝嵩与他一错身,见他摸出了马鞍上的弓箭,心中一急:“洛北,你可别做傻事啊。”

“傻事?!”洛北向他投来惊讶的一望,随即轻轻一笑——他已许多年没有这样肆意潇洒地笑过,把个张孝嵩看得万分惊讶,竟来不及制止他。

洛北在马上立身回望,眼见身后苏禄军阵严整,甚至打出了突骑施的旗帜,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引弓搭箭,放出一箭。

那羽箭破空时,发出尖锐的破空爆鸣,如一只飒沓流星,直朝苏禄面门而去。苏禄慌忙勒马低头,羽箭重重地扎进他的铁盔,带着铁盔一道坠下马去,只留下他满头花白头发在寒风中飘扬。

苏禄勃然大怒,挥手要命下属军士再放一轮箭雨,却见无数羽箭自四面八方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飞来——

“撤!快撤!有伏兵!有伏兵!”苏禄何等老练,当即命副官传令,要调转马头向后撤去。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四处鼓声大作,喊杀震天动地,两边的胡杨林中冲出一队高举大唐军旗的骑兵部队,为首者是与苏禄一样高鼻深目的突厥人。

哥舒亶。

飞雪之中,大唐赤红的军旗和唐军的军装一样耀眼,哥舒亶叉腰坐在马上,放声大笑:

“苏禄将军,我率北庭两千军马在此等候多时了!若你束手就擒,我可以饶过你的性命!”

苏禄一边挥刀格挡飞来的羽箭,一边努力稳住军心不乱,哪还有心思和他打口水仗:“兄弟们,不要乱!合兵一处,以阿热为先锋,我来殿后,我们杀出一道血路去!”

他声音铿锵有力,又素在突骑施军中很有声望,一众将士听他的话,竟真的稳住阵脚,变横为竖,由那名叫阿热的先锋领头,与北庭来的精兵交战起来。

哥舒亶亲自率军与苏禄的军队搏杀,两边的士兵从马上打到地上,依旧不肯罢休。洛北眼看战场局势僵持起来,神情微微一动,偏过头去吩咐张孝嵩:“孝嵩,你可否带着冯中丞先回营地安置起来?”

张孝嵩意识到他是要把自己和冯嘉宾一起支开,但战场之上,他不能也不想和洛北起冲突:“好,中丞,我们走!”

“叶延、叶若,你们护送张御史和冯中丞一道。”洛北点了两个亲兵的名字。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各自应诺一声,打马把张孝嵩和冯嘉宾的那骑夹在中间,向胡杨林间的营地而去。

见他们身形远去,洛北自马鞍上再度翻出一支烟花,向空中放出——

一朵鲜红的牡丹花怒放在夜空之中。

在不远处的原野上,一面黑底飞鹰的大旗在夜空中随风飘舞,大旗下站着一对骑着白马的青年男女,他们身后则是千余兵马,那女子一身红衣,端的是英姿飒爽,她见到那牡丹图案的烟花,脸上不禁露出喜色:“阿弟!特勤终于给咱们下命令了,走,是时候收回我们自己的部族了。”

她说完话,不等身边那青年回答,便重重地挥起一鞭,率领身后骑兵冲了出去,她一面冲,一面高声呼喊:

“胡禄屋部的子民们——起来反抗异姓的统治!”

第100章这场仗,在洛北率军出现在计舒河口时便已定下了结局。

苏禄为了突围摆出的军阵再度被冲断, 战场上局势瞬间一变,几乎每个突骑施骑兵身边都有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全力厮杀, 以命相搏, 却怎么也看不到一点出路。

风雪越来越大了,一夜奔袭,两度接战,即使是苏禄自己,也觉得手臂发抖, 几度握不住兵刃,他偏身下马躲过一支飞来的羽箭,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马鞍。

就在这时, 那红衣女郎和她的弟弟都杀到他的面前,他们一人持鞭,一人用剑, 你来我往, 配合得天衣无缝。

“啪”的一声,铁鞭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落在了苏禄的手腕上,他手上劲力一松,长刀已被宝剑挑飞在数丈之外。

“命你的部队投降吧。苏禄将军,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和子弟为娑葛做无谓的牺牲了。”那青年反手将剑架在苏禄脖颈上,温声以突厥语道。

苏禄看了看眼前与他说着同一种语言的青年, 这青年一身窄袖胡服,高鼻深目,显然也是突厥人。

他忍不住掩面长啸一声:“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胡禄屋部的首领啊,唐人的将军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你们要这样替他卖命?为了他,你们要和自己的近亲兄弟战场相见?”

苏禄所在的黑姓突骑施和这对姐弟统辖的胡禄屋部都属于异姓突厥,他们的祖先曾长久地在西突厥可汗的牙帐中共事,一起出兵为了西突厥汗国征战。如今两方竟在此刀兵相见,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你有什么权力指责我们?!黑姓突骑施的苏禄将军。”红衣女郎杏眼一瞪,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黑姓和黄姓可是世仇,但你不是也在让你的部族为了黄姓的娑葛可汗流血吗?”

苏禄见他们神情坚定,知道这点小小伎俩不可能打动他们的心意,只得苦笑一声,望向洛北的方向。

洛北依旧停在那里,风雪之中,苏禄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定然望着这厮杀不断的战场,时刻准备在必要的时候作为最后的一支利箭杀向敌人。

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在洛北率军出现在计舒河口时便已定下了结局。

“我输了……”苏禄跪倒在地,双手奉上自己的佩刀,“我投降。”

“苏禄投降了!”

“放下武器不杀!”

各种语言夹杂的呼喊很快就传遍了整片原野。突骑施的士兵们将刀剑扔在地上,跪倒在地,无可奈何地接受失败的命运。

“阿拔思。”洛北转身回头,下了这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个命令,“你带人去协助他们一道打扫战场。”

“是!”阿拔思高声应答,带着小队的士兵们一道奔向远方。洛北转过身去,他知道,他在这里苦心谋划的一切,正在以他想要的那个方式结尾。

有了冯嘉宾这位朝廷高官,于阗军驻扎的营地空前热闹起来,两个军医正在为冯嘉宾裹伤——他之前所受的刀剑割伤没有被好好地治疗过,又被苏禄绑缚了太久,身上处处都是淤青和血痕。张孝嵩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冯中丞”

“不要紧,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我的幸运了。”冯嘉宾握紧了袍服的衣料,“你你说说,你和洛北,怎么会在这里?”

张孝嵩对着冯嘉宾期待的目光,实在编不出一套完满的说辞。他总不能说,“洛北自作主张,带着三百于阗士兵穿越大漠来救你们”吧?

“这”

“回禀中丞。”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洛北掀开营帐,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面说话,一面掸了掸袍服上的风雪,“是安西都护郭元振命我们到这里来的。”

“哦?郭都护?他是怎么会知道我们会遇袭的?”冯嘉宾好奇道。

洛北轻轻笑了:“中丞,郭都护当然不知道您会遇袭。只是娑葛征发麾下能调动的全部兵马,在西域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郭都护由此判断,突骑施一定有大动作,所以才命我早做准备。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娑葛胆大包天,竟敢奇袭使团。”

他倒是敢编,张孝嵩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想,郭元振要是能猜到突骑施有这么大的行动,一定会命令洛北把大部分于阗守军都带到这里来。

冯嘉宾还不知道他只带了三百人来,一时真被他唬住了。毕竟郭元振在朝中,一向有“智胜吐蕃”的好名声:“竟是这样可我此行是朝中绝密,娑葛怎么会知道?他是不是早就要反?!”

这话里暗藏的杀机让帐中气氛为之一凝,就连两个军医手中的动作都停了。

洛北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中丞说的哪里话,如果突骑施早有反意,娑葛应当先集中兵力攻击安西都护府,将龟兹城据为己有,而后再在这里守株待兔。可如今他分兵四镇,分明是仓促之下的应对之举。我想他应当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了朝廷要攻打突骑施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内奸?”

冯嘉宾凝眉沉思:按照朝中武三思、宗楚客等人的说法,郭元振、解琬和洛北与突骑施勾结,隐瞒了突骑施的反心。可如今又是洛北出现在这里,真刀真枪地与突骑施的军队打了一仗。

若是做戏洛北大可不必做的如此较真,自己亲冒矢石,玩什么劫营夜袭的把戏。

要知道,刀剑无眼,万一哪个士兵下手重了点,他还能站在这里言笑晏晏吗?

洛北摇了摇头:“这卑职可不敢乱说。”

张孝嵩实在看不惯洛北佯装的一脸无辜模样,轻轻咳嗽一声:“洛将军,你的话说得太远了,战事如何?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洛北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面露喜色:“是,我正要给冯中丞和张御史报喜,我们幸而得到哥舒将军和胡禄屋部首领的相助,苏禄全军溃败,如今已向我们投降了。除却哥舒将军正在指挥部下打扫战场之外,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此刻都在帐外,中丞可要见见?”

冯嘉宾折腾了这几天,实在没力气和这些异族首领打太极,他挥了挥手,把张孝嵩叫到自己身边:“孝嵩,你代我去看看他们,安抚一番。”

张孝嵩低头称是,正要起身离开,又被冯嘉宾拉住衣袖。他不明就里地望着冯嘉宾,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嘱咐道:“这个洛北有些古怪,你小心些,不要被他蒙骗了去。”

张孝嵩差点没憋住笑,好容易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地退出帐外。

待到离开冯嘉宾的营帐二十步开外的距离,他才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洛北啊洛北,你这面不改色地说谎的本事,我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洛北微微弯了弯唇角,要他自己说的话,任何人像他那样从少年时就在突厥牙帐和一帮突厥贵胄虚与委蛇,都能把撒谎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对了,哥舒将军向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借兵的事情我知道。”张孝嵩道,“胡禄屋部的首领们又是怎么回事?”

“胡禄屋部曾经归属兴昔亡可汗统辖,后来第一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被冤杀之后,他们四散奔逃,有一部分被胡禄屋部首领带去了吐蕃,还有一部分归胡禄屋部的监国吐屯阿史那忠节差遣。”

“后来,吐蕃的这一支回归西域,老首领雄心壮志,一直想要夺回阿史那忠节手中的那部分部族。可惜他还没能看到,就去世了。这次来的是他的一对儿女。”

说话间,洛北和张孝嵩已经走到了那对青年男女面前。洛北指了指那英姿飒爽的女郎:

“这是胡禄屋·琪琪格。她是胡禄屋老首领的长女。”

“您叫我琪琪格就好了。”琪琪格摸了摸鬓边的一朵红花,笑得分外娇美:“这个不说话的呀,是我的弟弟,胡禄屋·莫潘,也是我们胡禄屋部的新首领。”

“见过洛将军,见过张御史。”莫潘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姐姐,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你这话说的,特”琪琪格好险把一句“特勤”脱口而出,“特别不好,洛将军和张御史能是什么外人嘛。”

张孝嵩不禁一笑:“哎,琪琪格姑娘,我可确实与两位并不相熟。”

“不要叫我姑娘不姑娘的。就叫我琪琪格就好。诺,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花’的意思。”琪琪格摸了摸鬓边的红花,那正是她名字的由来,“一回生,二回熟,你是洛将军的朋友。洛将军又对我们家有再造之恩,那你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张孝嵩忍不住斜了洛北一眼,仿佛在问他:“什么再造之恩?”

洛北当然不会回答他:“哦,琪琪格,苏禄除了这些兵马之外,还有些兵马。要麻烦你与莫潘两位首领帮忙清缴一番,顺便收整其中的胡禄屋部子民。我会派阿拔思协助你们一起。”

“是,多谢洛将军。”莫潘拱手道礼,拉着还要再说两句的琪琪格离开了。

朔风寒冷,自洛北和张孝嵩之间横穿而过。张孝嵩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他看向洛北,洛北气定神闲,傲然背着手,望着远方:

“洛北,你打算怎么处置冯中丞?”

洛北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我会认识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

“我当然想问,但我已经感觉到,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楚的。而且,你现在也并不想说,不是吗?”张孝嵩道。

洛北能与张孝嵩相交为友,多少也是因为喜欢他的这点坦荡:“抱歉,孝嵩,我承认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能从你洛公子口中听到一句抱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张孝嵩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冯嘉宾?”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在风雪中向某个方向伸出手臂,一只金雕穿越一片白茫茫,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摸了摸金雕的羽毛,从它脚上解下一张字条,对着雪光读过一遍,又交给张孝嵩:

“我想,比起冯中丞的未来,你应该更想知道,安西四镇如今的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