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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要想赢,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武三思和宗楚客这帮该死的混账!西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他们竟敢隐瞒军情不报!”

夜已经很深了,中书省的衙署中却依旧灯火通明。暮秋时节,寒深露重。魏元忠却把外套扔在矮榻上, 自己只穿了件长袍在屋内来回疾行。

屋子里文书杯子丢了一地, 几个书办和侍从都被他赶在门外,听着里头响动不对,可又不敢进去,只能巴巴地望着这里。

魏元忠手中捏着一封奏疏——是突骑施的娑葛从西域写来的。奏疏倒是言辞恳切:

“突骑施从未有不臣之心,但宗楚客和周以悌收受了阿史那忠节的贿赂, 诬陷我对大唐不敬,要发兵灭了我的国家。我是为了自保,才发兵四镇, 隔断西域和中原之间往来的道路。”

“倘若朝廷能斩下宗楚客之头,我愿退兵奉还四镇,并释放被俘的监军御史吕守素, 自此向天朝宾服。”

“把宗楚客给我叫来!”魏元忠拉开房门, 对着侍从们吼道:“我要问问他,安西四镇到底是什么时候陷落的,吕守素又是怎么被俘的?!”

侍从们哪敢动作,毕竟魏元忠虽然德高望重, 深得皇帝信任,可宗楚客也是当朝宰相, 背后还有个武三思当靠山。为了魏元忠得罪宗楚客,那可真不是笔好买卖。但魏元忠一遍遍催促得急,他们只得匆匆出了门, 不在魏元忠眼前碍眼。

魏元忠吼了一通,仍然气不过, 坐在榻上用奏折当扇子扇着风。他气得口干舌燥,捡起地上的杯子要倒些茶水,拎起那壶一看,里头又是空的。

“这些人到底能办成什么事。”魏元忠暗自抱怨一句,要出门去寻仆役。

他走到门前时,门却已经被人拉开了。

“魏相公。”

来的正是一身绯服的褚沅。她低身向他道礼,“我奉命而来。”

她是宫中女官,魏元忠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代表谁的意思,只得侧身把她让进门内,稍稍放缓语气:“褚郡君深夜来访,定有要事?”

褚沅点了点头,自袖中抽出一卷公文递给魏元忠:“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刚刚到了宫里。”

“安西副都护牛师奖与突骑施娑葛在火烧城大战,牛师奖兵败被杀,监军御史吕守素被俘。娑葛已经占领四镇,大肆掳掠财货,还隔断了西域前往中原的商路。”

魏元忠深深叹了一口气:“此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这里还有一封,是娑葛上给朝廷的奏疏。”他把娑葛的奏疏递给褚沅,小心翼翼地试探:“褚郡君深夜前来,是圣上要召我去问话?”

褚沅点了点头:“是,圣上收到军报,勃然大怒,命我等召众宰相去宫中商议对策。”

魏元忠心中一紧,他几乎已能想到武三思、宗楚客那伙人会在圣上面前如何颠倒黑白,此刻却不便在褚沅面前表露心绪:“我知道了,请郡君在门外稍候,待我更衣之后,再与你一道去。”

褚沅轻轻一笑,却没有移动脚步,她抬起头望着魏元忠:“军报到时,武三思正在宫中与圣上宴饮。圣上问其缘由,武三思说,是安西都护郭元振和司马洛北勾结突骑施,意图谋反,要圣上把他们召回长安,下狱查问。”

这是意料中事,魏元忠在脑中想起了应对的策略:被武三思这样一搅,无论娑葛奏疏上说了什么,圣上都很难全然相信。

但要真按照武三思所说,召回郭元振和洛北,娑葛会觉得朝廷打定主意要灭了突骑施,不论战事最终会如何,一场兵祸是不可避免。

他一时沉默,褚沅就知道,眼前这位魏相公也没有好办法。她依旧望着魏元忠的眼睛,轻启朱唇道:

“魏相公,婢子说句不当讲的话,要破此局,关键不在安西都护府,不在突骑施,也不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甚至不在郭元振,关键在于洛北。”

魏元忠不得不说话了:“褚郡君的意思是?”

“当年是圣上钦点,洛北才以一个兵部员外郎的身份参与和吐蕃的谈判。后来他因故下狱,又是圣上把他外放去了鸣沙县,鸣沙之战后,还是圣上调了洛北去西域参与和突骑施的谈判”

皇帝李显一向为“四夷宾服”洋洋得意,而洛北自神龙元年进入兵部担任员外郎以来,几乎参与了大唐所有的对外谈判,屡立大功。尤其是在鸣沙之战时,他亲冒矢石,击退了突厥来犯。

倘若这样一个人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叛乱”,那他这数年以来过手的大小边事就都有值得怀疑的部分。那这数年以来的“四夷宾服”算什么?一向以边功自夸,甚至为此改元为“景龙”的皇帝李显又算什么?

除非李显疯了,才会允许武三思这样打自己的脸。

“我明白了。”魏元忠轻轻一笑,“多谢褚郡君提点。”

褚沅微微一笑,低头出门,替魏元忠合上了门扉。

远在西域的洛北自然不会想到,他的名字能在朝局中起到这样的作用。安西四镇陷落的如此之快,其实也是出乎了他的预料。此刻,他正与自己军中的一众将领围坐在一副地图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娑葛确实是把家底儿都压了下去。”哥舒亶举着一只烤得正香的小鱼,慢悠悠地吃着:“他怕是把自己能动用的好马都派出来了,走得这样快。”

郭知运无奈笑道:“他可是面对大唐的灭国之兵,为了求活,哪里还能在乎那点兵马。”他在地图上指了指计舒河口:“既然我们击溃了苏禄的军队,那龟兹城目前面对的兵力一定少于娑葛的预期,我们不如先入龟兹休整,也给我们一些收拢兵马的时间。”

“我赞成老郭的说法。”阿拔思也在地图上指了指:“牛师奖兵败得这么快,这会儿原野上肯定都是他手下的唐军,还有阿史那忠节所部的士兵,应当也有一些没有被俘或被杀。若是能把这些人都拢到我们这边,仗会好打得多。”

巴彦有些犹豫:“话是这么说但是,不论是咱们还是阿史那忠节的军队都是以骑兵为主,如今龟兹城在突骑施人手里,那儿城高池深,要咱们去攻城,怕是”

“哎,突骑施人也是骑兵多嘛。他们也不擅长守城。”哥舒亶挥了挥手,“我们可以断其粮道,袭其水源,逼他们和我们出城决战。到了原野上,骑兵对骑兵,那些人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就是。”琪琪格看了看洛北:“洛将军,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说,突骑施人里只有苏禄还算个会打仗的将军,如今我们连苏禄都抓到了,剩下这点人收拾起来,岂不是轻轻松松?”

张孝嵩还是第一次听到洛北以这样高傲的语气评价一个人,不由得往洛北那边望了一眼,却见到他愁眉紧锁地坐在那里:“洛北怎么了?”

“诸位说的都对。”洛北来到地图前,指了指龟兹城:“如今龟兹城离这里只有不到三天的路程。我们可以封锁消息,再派人假扮苏禄的使节混入龟兹城中,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龟兹,光复安西都护府的衙署。但之后呢?”

郭知运似乎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龟兹城定之后,我们可以收拢溃兵,重整军队,再解救其他几个城池。这是最稳扎稳打的办法,将军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错,这样稳扎稳打,是多年以来大唐的一贯战术。但别忘了,突骑施人本就速度极快,他们攻陷城池之后,会把城内的财货和居民掠夺一空。”洛北点了点头,“等到我们把四镇一个个地夺回来,他们早就已经带着战利品逃之夭夭了。”

巴彦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这样!什么守城不守城,抢一把就走,这才是这些牧民的做派。”

“收复四镇,我们确实可以给朝廷和皇帝交代。但这不叫赢了这场仗。”洛北在地图上点了点北方的碎叶城:“要想赢,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袭击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逼娑葛调他的主力回援。”

“围魏救赵?”哥舒亶眼前一亮。

“不错。”洛北伸手在楚河一带划了一下:“琪琪格、莫潘,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你们需要全力收拢胡禄屋部的子弟和兵马,而后火速赶到此地阻击娑葛!”

琪琪格和莫潘向他行了个突厥礼:“是。”

“我会派阿拔思与你们同行。”洛北道,“阿拔思,你除了协助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之外,还要负责押运粮草辎重。”

阿拔思点头:“是。”

“巴彦,你和我一起,率领两千北庭铁骑赶赴突骑施牙帐,命全军收起旗帜,衔枚裹蹄,不许露出行藏。记住,我们要比娑葛更快赶到突骑施牙帐。”

巴彦拍了拍胸脯:“遵命!请将军放心!”

“至于知运”洛北望着郭知运,眼神中竟流露出一点歉意:“我有个格外艰巨的任务给你。”

郭知运已经猜到他的想法,抱拳道:“将军,事情再难也要有人去做,我愿为将军攻坚克难,还请将军下令吧。”

“你率这三百于阗兵马,马上开赴北方,预备阻击突厥默啜的兵马!”

第102章“要我们突骑施的儿郎跪下受死——绝不可能!”

洛北一言既出, 满座哗然。

哥舒亶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洛将军,你是说突骑施的娑葛勾结默啜,打算引突厥兵入西域?”

“不论娑葛邀不邀请, 默啜都会来的。鸣沙之战他败在我们手下, 突厥各部已经起了叛离之心,如今突骑施叛乱,西域纷乱,正是他找场子的最好机会。”

洛北顿一顿,俯身在地图上点了点突厥牙帐的位置:“而且, 从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到热海附近,只有金山这一处阻拦,默啜的路程比我们要容易得多。”

众人一时沉默。阿拔思却上前一步, 开口道:“将军,还是我带兵去阻击默啜吧。金山两边居住的部族大部分都是西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同族兄弟。我去, 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哎, 阻击敌人这样的任务,应当要我这样的勇士出手才对嘛。”巴彦越过众人,向洛北请命:“将军,你让老郭陪你去打突骑施牙帐吧!那儿多的是老幼妇孺, 得老郭这样的人出面安抚。我粗汉子一个,还是打仗更顺我的意。”

有他们打头, 帐中人人都要开口请战,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就连哥舒亶都想开口说话。但洛北站起了身, 向众人深深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众人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洛北一步步走到郭知运面前, 将象征于阗镇守军的那枚令牌解下,单手递了出去:“知运,你领命否?”

“我当然领命!”郭知运双手接过令牌,豪气万丈:“诸位,我年岁稍长,建功立业的事情,就走在各位前头了,大家伙可不要眼热啊。”

帐中的一众将领都笑了。洛北这才重新坐下来,带着他们把后续诸多细节一一定过。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众将各自出帐按令准备,打头的巴彦掀起帘帐,门外已经扑进来一股冷冷的日光。

“天亮了,雪停了,好兆头啊。”

洛北起身吹熄数盏油灯,将帘帐微微掀起,让帐外的冷风灌进来些许。他望着张孝嵩和哥舒亶:“两位,行军方案你们也听到了。你们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属下,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哥舒亶早已下了决断,闻言只是干脆地站起身,披起厚重的外袍:“我和郭知运一同往北去。我要回一趟孤舒州,征召在那里的族人为大唐征战。”

洛北抬头望了他一眼:“但朝廷还没有复你孤舒州都督的职务。”

他这话的意思是:哥舒亶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征召自己的部族为大唐打仗。

哥舒亶笑了,他没有回答洛北的话,只是躬身道了一个突厥人的大礼,才转身退出帐外。

空荡荡的中军大帐之中,又只剩下了洛北和张孝嵩两个人。张孝嵩本不谙熟西域局势,又是一路奔波,这一夜听得是昏昏欲睡。洛北见他已是一手支头,干脆把他也一起拉了出去。

雪晴后的天空露出一种冷寂的墨蓝色。空气清冽,好像得能割破人的皮肤,洛北捧起一点新雪洗了把脸,却看到张孝嵩望着远方天山顶上万古不化的冰雪:

“这便是天山吗?真是巍峨壮阔。要是王翰在这里,定能写出几首好诗。”

“是。”洛北打了个手势,与他一道穿过正在排队用饭的士兵们,走到营帐外离天上更近的地方:“孝嵩,听我一句,等吴判官押送军资来了,我让他护送冯嘉宾回长安,你就和他们一起回去吧?”

张孝嵩无奈地笑了:“你又想让我走?”

“太危险了。”洛北说:“北上阻击默啜,是要袭扰突厥大军,其中危险,我不说你也明白。”

“至于留下来收拢阿史那忠节的残部便是要做好随时随地和突骑施人硬碰硬的准备。”

“至于和我一起奇袭突骑施牙帐么?”他随着张孝嵩的目光,望向了巍峨苍茫的天山:“首先要穿越的就是眼前这连绵不断的天山山脉。”

张孝嵩被昨夜一战激起的一腔壮怀激烈,终于是在朔风烈烈和眼前的雪山之前平静了下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也倒映出了与他自己眼中一样的雪山云海,但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是他所没有的——

沉静淡然。

这便是兵家所说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为上将军!

张孝嵩一时缄默,闭口不言,半晌才道:“我要去和冯中丞谈一谈。”

“我稍后会去。”洛北轻声提醒他,“我要请他和我一起同审苏禄。”

冯嘉宾端坐帐中,正在吃两个士兵替他端来的烤鱼和热汤,见张孝嵩神情疲倦地来了,忙招呼他坐下:“坐,坐,孝嵩,情况如何了?”

张孝嵩删繁就简地和他说了洛北的谋划:“洛将军的想法,是兵出三路,好围魏救赵,逼迫娑葛撤军回援。”

“这个洛北倒是有勇有谋。只是有一点他想多了。”冯嘉宾沉吟片刻,才笑道:“如果默啜真的要出兵西域,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绝不会坐视不理。所以郭知运所部的这三百人,只是看似凶险。他们身后还有北庭数万军队呢。”

大唐的朝臣们文武分界并不明显,从贞观群臣,到高宗时的裴行俭、苏定方,再到武周的狄仁杰,本朝的魏元忠,都是出能主领军事,安定一方,入能治国理政的大才。

冯嘉宾能被派到西域,自然也在军事上有些见解:“这三路兵马之中,他是把最危险的那一条留给了自己。”

张孝嵩恭敬道:“还请中丞给卑职解惑。”

“自汉代以来,要快速穿越天山,走的无非是乌孙人当年迁徙的古道。一路坡度平缓,还有河流补给,是最适宜不过的路线。”冯嘉宾道,“只是穿越乌孙古道,最适宜的时节是夏日到秋日,河水潺潺,百草丰茂。如今已是初冬季节,连计舒河口都飞起了雪,山中天气不可预测。这一去,实在是危险重重。”

他望着张孝嵩紧张神情,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你不会打算和他一起去吧?”

“卑职身为监军,理应与主将同往。”张孝嵩见他看破自己的心思,也不掩饰,抱拳道:“还请中丞准许。”

冯嘉宾瞪大眼睛望着他:“孝嵩啊,朝廷律例可没叫监军和主将寸步不离,你要是真的要履行职责,就留下来——等着朝廷的大军来解救四镇。穿越天山,搞奇袭,这是亡命之徒才会干的事情。成功了是理所当然,失败了自己还要负责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这样去冒险?”

张孝嵩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然从另外一侧走来,请冯嘉宾移步去与他同审苏禄。

“我去去就来。”冯嘉宾拍了拍张孝嵩的手臂,“孝嵩,你一夜未睡,且去休息吧。”

苏禄被关在一处空旷的营帐中,周围看守严密。洛北替冯嘉宾掀开帘帐,久违的光芒让苏禄眯了眯眼睛:“来的人是谁?”

洛北低声以汉话答他:“是我。洛北。”

苏禄冷笑一声,坐直身子,带动一阵锁链的声响,他望着一营帐的人:“好啊,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答什么,要看我的心情。”

那被临时叫来充当“译语人”的士兵立马不敢说话了,只直直地转过头去看向洛北:“将军,这”

“你翻译你的就是了。”洛北坐在身后的一把胡床上,神情中带着些疲惫,他一手撑着下颌,似乎真的快要睡着了:“冯中丞问什么,苏禄将军答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和你没有关系。”

果然,那士兵译完,冯嘉宾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恨声道:“苏禄,朝廷待你突骑施恩重如山,你们为什么要背盟东侵?!”

苏禄的委屈比他更大:“朝廷恩重如山,你们的恩,就是从我们突骑施人的手里夺走了我们拿回来的碎叶城,给了阿史那斛瑟罗那个废物?你们的恩,就是派了这个狡诈的汉人洛北来和我们首领谈判,让他不知道以什么妖法蛊惑了首领,让他答应了那么多苛刻的条件?”

“要是这都算恩情的话,我为什么不能从安西都护夺走一个城池,再交给依附我们突骑施的部族管辖?!”

“败军之将,你也配在这里嘴硬!”冯嘉宾道,“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杀了你?”

“我当然知道,”苏禄冷笑一声,“那冯中丞也应当知道,安西四镇和你的下属吕守素,如今还在我们突骑施人的手里。这场仗,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

冯嘉宾气急,正要说些什么。洛北却已经立起了身,敲了敲冯嘉宾面前的那张桌子,依旧以汉语道:“苏禄将军,说事情就说事情,不要东拉西扯的。现在大唐只想知道一件事情,突骑施为什么要背盟东侵?”

“你们从长安来的人都不清楚吗?还要来明知故问!不就是你们的宰相收了阿史那忠节的黄金,要保他留在西域,统领突骑施的土地?我突骑施没有那么多的黄金奉送,所以平白要受兵戈之祸,我们认了。”苏禄冷然道:“但要我们突骑施的儿郎跪下受死——绝不可能!”

他这番言辞慷慨激昂,哪怕冯嘉宾听不懂,也从他的神情中窥见一二。待到那士兵翻译完毕,冯嘉宾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你说你说是谁收受了阿史那忠节的贿赂?”

“你们大唐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苏禄低下头,“当时娑葛可汗的使者娑腊正在长安贡马,听到了你们要对突骑施用兵的消息,就飞马回了突骑施牙帐,娑葛可汗为了自保,才发兵攻击安西。要论背盟的罪过,恐怕怎么也论不到我们突骑施人身上。”

冯嘉宾心绪复杂极了,安西四镇处处战火,死伤军民无数。战死了一个将军,被俘了一个御史这一切的起源,竟然只是一个宰相收受了一个蕃酋的黄金!

他们把朝政当什么了?他们把大唐的天下当什么了?他们把安西的百姓当什么了?

“冯中丞,”洛北侧过身去扶住他一只手臂,“您的伤还没有痊愈,还是不要久站的好。我派人扶您回帐去休息吧。”

他打了个手势,那充当“译语人”的士兵忙不迭地小跑过来,扶着冯嘉宾出去了。

洛北走出帐外,回望了一眼苏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又各自分开。苏禄忽而开口以汉话道:“洛将军,几日之内,你能从于阗奔袭到这里,打乱了我的布局,我很佩服。但现在四镇已经陷落,凭你手上这点人,你打算怎么办?”

洛北轻轻一笑:“这是我的事,就不劳将军操心了。”他轻声对一边的守卫道:“给苏禄将军弄些吃的来,还有,给他个毯子,让他躺一会儿吧。”

第103章“我也希望……我不要用那些手段,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正如冯嘉宾所料, 队伍一进乌孙古道,就开始下雪了。

张孝嵩裹着厚厚的毡袄,骑在马上, 任凭马儿颠簸着步子在溪流中疾步穿行, 有的河面已结了薄薄一层冰,马蹄上去就开始打滑,他几度险些被颠到水里,还是靠一手过硬的骑术,猛拽缰绳, 才将自己稳住了。

他又想起冯嘉宾临行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评论:

“洛将军,你这样打仗,不是朝廷那些人能看懂的打法。倘若赢了也就罢了, 倘若输了……”

那是出发前一天早上的事情,那时冯嘉宾沉思数日,最终决定立刻回京, 向皇帝陈明原委, 好尽快终止这场无谓的战争。洛北依言派出吴钩带着叶若和叶延护送他上路。

但是,临行之前,冯嘉宾正好看到洛北在督促那两千铁骑摘下头盔和铁甲,赶着一群羊上路——

不知道阿史那献是怎么抽调的兵马, 这两千精骑倒有一大半是突厥、铁勒人,当他们按照洛北的命令摘下铁甲, 换上牧民们过冬时穿的厚重的皮衣和毡袄,挥鞭驱赶充作军饷的几百头羊时,就像是一支游牧部族在迁徙。

所以冯嘉宾才说了那句评语:

修筑堡垒工事, 步步推进,才是朝廷那些人最熟悉的战争模式。像洛北这样动不动出奇兵, 迂回几百里奇袭……很容易被认为在有意弄险。

那时洛北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哈哈一笑,拱手对冯嘉宾道:“那到时候,还请冯中丞在圣上面前替我开脱几句。”

冯嘉宾回长安去了,张孝嵩却决意要留下来,跟着洛北去走那最危险的一条路。

此刻巴彦一骑在前领路,一路疾驰,恨不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此地。而洛北却在队列中策马穿梭,一会儿在队末催促掉队的士兵,一会儿在队前眺望路程,抽出手来还要挥鞭催促群羊过河。

他好似完全不受这风霜雨雪影响,骑马穿越这碎石嶙峋的河道在他看来也像如履平地。

河道过去,是漫长的山路。

“喂,别抓着那羊,小心和它一起摔下去!”洛北喊着汉话,从张孝嵩身边策马而过。

他挥出一鞭迫使一个汉人士兵松开扭羊的手,又是一鞭,打在那绵羊身上。那羊挨了鞭子方知吃痛,忙不迭地扭身回到羊肠小道上,只有后蹄蹬下的几块石子一路滚下峭壁,扑通几声掉进了水里。

那汉人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洛北拱手道谢,洛北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的大事小情,自洛北接手这支北庭兵马时就不知发生了多少。洛北本人自然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两千人尽快带出天山。

但要冷眼旁观的张孝嵩来说,正是这事事上心,举轻若重的品德,帮助洛北这位空降而来的年轻主帅在这两千人心中一点点地建立威信。

第一日的宿营地在一片群山环绕的蔚蓝湖畔,风景极美。洛北命将士们在此安营扎寨,又命伙夫宰杀羊肉,为将士们烹出一锅锅鲜美的羊汤。酒是没有的——为了保证清醒的头脑,洛北没有允许他们把酒拿出来喝。

张孝嵩喝了一碗羊汤,觉得从头到脚都暖热起来,才有心思抓着洛北问他行军打仗的秘诀,问他是否是为了树恩于士兵,才对他们百般照拂。

“没有那么简单,要约束一群军人,绝不可能靠施恩。”

洛北展开一卷羊皮地图,在纸上略略做了个标记,“要治理军队,靠的是赏罚分明。要动员军队,靠的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至于同甘共苦一类的,确实重要,只是次序很后。”

洛北说起治军的话题时,总是分外严肃。对他来说,战场上的排兵布阵、金戈铁马只是一场战争的华彩乐章,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是前期的组织、动员、后勤……

“不说这些了,洛将军。”张孝嵩见他神情严肃,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今天看你赶羊如此熟练,真像个草原牧民……”

洛北轻轻一笑,仰头躺在营帐的地毡上:“我从前确实在草原上放过马牧过羊的。”

“什么?”张孝嵩没反应过来。

洛北闭着眼睛:“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从中原逃到突厥,被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将军手下的人抓住了,他们见我懂医术,又看我年纪小,没有杀我,只叫我给他们当牧羊放马的奴隶。”

张孝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几是痛心,几是惊讶地望了洛北一眼,只见他脸上一片平静,没有半点情绪:“洛北……你……”

“都过去了。”洛北依旧闭着眼睛:“后来默啜大汗忌惮这个外姓的权臣在突厥汗国中的威势,要派人刺杀他——我就自愿替默啜大汗做了这把刀,单枪匹马地把他杀了。”

张孝嵩震惊之心简直无以言表,他“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还是洛北睁开眼睛问他:“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是。”

洛北坐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张孝嵩:“因为接下来,我们驰骋之地大部分都是草原部族的领土。他们不讲仁义礼智信,也不讲君臣父子……所以统治这些草原部族,就得用草原上的逻辑同他们对话。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拦我。”

张孝嵩的脸一下子端严起来了:“洛将军,我是朝廷的监军御史,约束大军是我的职责所在。恕我不能答应你。”

“好啊。那你便尽你的职责。”洛北应得飞快,复又闭上眼睛,躺回毡上,“我也希望……我不要用那些手段,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第三日清晨,骑队穿入一片茂密的松林,跋涉半日之后,骑队终于离开山谷,进入了一片平静的伊丽河流域。

回望这数日的行程,洛北和张孝嵩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狂风、大雪、冰雹……山脉中气候飘忽不定,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只要山谷间飘来云彩,顷刻间就风吼雪飘,寒气刺骨。

进山以来有如幽灵般陪伴着他们的雪雾,终于在此刻停了。只有寒风刺骨,刮过他们的脸面和衣衫。洛北命自己的亲兵各自在队长清点人数——即使他小心谨慎,还是有数人永远葬身在了大山深处。

张孝嵩见他面色冷峻,开口想要安慰他什么。却见他挥了挥手,径自赶上巴彦:“一路加紧脚步,不要拖延,直扑突骑施牙帐的方向。”

说罢,洛北又转向他的亲兵们:“你们回到各队之后,要加紧督促,不可再让士兵掉队。未战而先折兵,这样的情况必须尽快结束。若再有士兵掉队而队正无禀报者,军法从事!”

一众亲兵都高声领命。

张孝嵩望着洛北的侧脸和他抿得紧紧的嘴唇——他已经深切感觉到,战争的肃杀正在临近。

二千精兵就这样顺着伊丽水一路往北去,图伦碛四周已经打成一片疮痍,此地却处处宁静。远隔一座连绵的天山,谁也想不到,唐军会出现在这里。

穿过弓月城的防区时,洛北最是紧张,弓月城和碎叶城之间间隔不远,倘若此地的牧民认出他们唐军的身份,飞马禀报留守突骑施牙帐的遮弩,他们肯定会被遮弩包了饺子。

但什么都没有。娑葛带兵走得太急,把草原上能打仗的男儿和战马都带走了,留下一草原的老弱妇孺在营帐中等待冬季过去。

洛北的军队都作寻常牧民打扮,他们驱赶着羊群路过这些牧场,还替几个老阿妈修了一个冬天都没修好的营帐,老阿妈诚心地在佛前替他们祷告平安。

洛北听到这个消息只有苦笑,他们如果平安了,老阿妈的儿子就别想回来了。

楚河如同几年前洛北所见的那样清澈美丽,风雪大作之下,也没有结冰。他如同来西域谈判时一样,命军队分队驻扎在峭壁上的佛窟和山洞中。

佛窟中升起温暖的烟尘,张孝嵩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火,一边抓干粮送进口中——羊群在两日之前消耗殆尽,羊肉汤的味道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洛北穿着一身带着寒意的铁甲进了佛窟,在火边烤了烤火,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张孝嵩:“我已准许将士们此夜可以饮酒。”

这是即将开战的意思。张孝嵩一下子激灵了起来:“突骑施牙帐有谁在?”

“娑葛的弟弟遮弩。”洛北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雪花道:“我亲自去牙帐附近看了,又抓了两个他卫队的士兵当舌头,自打娑葛一走,遮弩就彻底忘了形,日日夜夜花天酒地,他还没发现我军的踪迹。”

张孝嵩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边的宝剑,冰冷的剑柄让他有了些实感:“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寅时起身、丑时开拨。”洛北道,“我已经告诉将士们了,突骑施的牙帐里什么都有,要想住好毡房,吃烤羊肉,喝葡萄酒,就得奋勇杀敌!”

寅时初刻,张孝嵩起了身,洛北已经披挂停当,骑在马上等他。见他出来,即命亲兵熄了火,递上一匹战马给他,让他骑马出征。

如这雪夜一般沉肃冷漠的唐军铁骑从他们面前走过,暗夜之中,象征大唐的赤色大旗再一次飘舞起来,向着驻扎在碎叶城畔的突骑施牙帐杀去!

第104章雪夜破牙帐。

碎叶城外连绵的突骑施牙帐中, 遮弩正在与一众部下饮酒作乐。帐中的乐班奏的得是高亢激昂的龟兹乐,有几个美貌的舞女正在翩然起舞,一双双套着铃铛镯的赤足随着鼓点旋舞跳跃, 应和着鼓点发出轻盈动听的声响。

遮弩的酒杯就没有离开过手,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欢快的氛围中,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在这些舞女身上扫过,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观察他的部下们。

帐内的气氛热烈而欢快,酒香和烤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让人垂涎欲滴。部下们纷纷举杯,向遮弩敬酒,他也不吝啬地一一回应, 笑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莫贺达干。”一众欢腾中,遮弩点了那个沉默不语的汉子的名。

这汉子身形高大,紫黑面皮, 一张方脸, 端端正正。他和遮弩、娑葛兄弟一样出身黄姓,曾经做过遮弩的父亲乌质勒的莫贺达干,安抚民生,很有功绩。

人们便以他的官职称呼他和他的部族。但遮弩一向不太看得惯他, 不仅因为他在黄姓的声望有时压过了娑葛和自己,更是因为他出身突骑施, 却把长长的黄发学着汉人们那样盘在头顶。

“你看上去焦虑不安,为什么?”遮弩轻轻敲了敲杯子,乐舞一下子停了, 几个舞女不知所措地伏跪在帐前,不知道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莫贺达干抬头望向遮弩:“遮弩首领, 唐人的军队正在和我们突骑施激战,他们随时可能杀向这座牙帐……请恕我没有心情欣赏乐舞。”

“我大哥率大军南下,一路已把路都封住了。如今他连战连捷,连那个唐家的将领牛师奖都不是他的对手,唐家怎么可能还有兵力到这里来。”遮弩有些不以为然,“就算他们还有兵吧,隔着一座茫茫天山,又是冬天……他们绝不可能翻越天山到这里来。”

莫贺达干也被他这一连串理由驳得无话可说,只得道:“是我坐不住,遮弩首领,既然我不想看乐舞,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不如让我带兵巡查牙帐四周吧。”

莫贺达干站起身,要道礼离开牙帐。遮弩却把手中酒杯轻轻往矮桌上一磕,发出一声脆响:“急什么,我还没叫你走呢。不要以为我父亲指派你辅佐我们兄弟,你就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莫贺达干慌忙伏身道:“我绝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只是不想败坏您的兴致。”

“你现在已经在败坏我的兴致了。”遮弩摸了摸手边的酒杯想了想,抬手招呼那个为首的美貌舞女过来:“来,代我把这杯酒赐给莫贺达干。”

莫贺达干已反应过来遮弩是有意为难自己,这杯酒之后肯定还有一连串的为难之事,甚至当堂动起刀剑都不是不可能。他心怀了一丝侥幸,双手伏地,连看也不敢看那美貌舞女一眼:“请首领原谅我。”

“你又没犯错,我有什么好原谅的。”遮弩懒洋洋地道,“你不是很喜欢那些汉人们的书吗?我记得之前父汗讲过,也是一个人要一位舞女劝一个将军喝酒,那位大将军不喝的话,你知道那舞女是什么下场吗?”

莫贺达干当然知道这段东晋故事,东晋石崇常命美人劝酒,如若客人不喝,便杀美人出气。他说不出王敦那样绝情冷酷的话,也无法想象自己饮下此酒后会走向什么结局,只得伏地不动。

“哈,我原来以为莫贺达干是个英雄,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太没意思了!”遮弩重重地把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即命左右把那年轻的舞女拖出去杀了。

帐中众将人人惊谔,有几人要出面说话,但他们的话语都被震天动地的马蹄声遮过了。几个巡夜的士兵大呼小叫地往这边跑来:

“遮弩首领,唐军!是唐军!”

“唐军?哪里的唐军敢到这里来?”遮弩丢开酒杯,连舞女也顾不上了,一把揪过那报信的士兵,厉声问道。

士兵不知所措:“是……我们看到唐军的旗帜了,还有……还有一面‘洛’字大旗。”

“洛北?那个难缠的汉人。他不是在于阗吗?怎么出现在这里?”遮弩皱了皱眉,又丢开手去:“哼,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我有一万大军,他这是自己往死路里撞,整军!出战迎敌!”

一路风雪奔袭,洛北和士兵们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起了冰珠。他们在突骑施牙帐外稍作停留,洛北又亲自出马,抓了两个巡逻的士兵询问——当听到遮弩还在宴饮歌舞时,唐军将士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洛北即命将士们冲锋,巴彦摇动唐军大旗,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出了藏身的密林。在他身后,群马奋蹄,旌旗猎猎,奔波数日的唐军将士们随他一起冲向敌营。

“杀!……”

“杀!……”

喊杀声整天动地,在营门前值守的哨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砍下了脑袋。他们冲入牙帐的千顶帐篷中,一面杀人,一面烧帐篷。

巡守的士兵见到大火,匆忙飞马来查看情况,他们只能看到风雪之中飞舞的唐军大旗,还有铺天盖地的唐军铁骑。

突骑施牙帐中没有人能想到,雪夜之中,竟会有唐军的骑兵出现在这里,他们在梦中被大火烧醒,乱作一团,在牙帐中连绵的鼓声中仓皇列阵,迎战冲进营寨的唐军。

洛北骑在马上,望着突骑施人聚阵在牙帐周围,不禁大笑一声:“这个怕死的遮弩,这个时候要列阵和我对冲?他是嫌自己的军阵崩的不够快吗?”

说罢,他弯弓搭箭,向着远处突骑施大旗的方向,射出一箭。

这一箭锐不可当,宛如一道划过长夜的闪电,直直地射向突骑施的大旗。

“嘶啦”一声,突骑施大旗应声而落,重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阵风雪和尘土。

“祆神在上……”

“大旗落了,唐军杀进来了!”

“别杀我!我不想死!”

大旗坠地的瞬间,恐慌和焦虑如瘟疫般蔓延在整个突骑施牙帐,再激烈的鼓声都无法阻止突骑施将士们四散崩逃。

遮弩眼见控制不住局势,干脆拔刀杀了两个乱逃的将领:“不许乱!我们还没有败!再有大声呼号,四散奔逃者,杀!”

他周围的几个死忠的侍卫将这严酷的军令散了出去,军阵重新收拢,凝成一字长蛇,如短鞭般向洛北的方向扫了过来。

洛北已带着唐军将士杀到了近前,他放下手边的弓箭,改用一柄槟铁马槊,他与手执长矛的莫贺达干相遇,迎面交战了数个回合,两人一槊一矛,格、挑、打数下,竟有几分势均力敌的意思。

此人必是久历战阵的良将!洛北棋逢对手,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燃烧,他抖腕上挑,格开莫贺达干迎面袭来的长矛,而后催马快走,于两人错身之际,翻腕横扫——

莫贺达干闪避不及,被他一记重击扫中后腰,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落下马去。

莫贺达干当机立断,打滚数下,想把洛北甩开。但洛北骑术何其了得,依旧催马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猫儿戏弄自己手中的老鼠。

终于,莫贺达干闪避不动,只得仰在地上,望着洛北手中寒光闪闪的槊尖逼近自己的咽喉。

“告诉我你的姓名。”洛北将槊尖停在他脖颈前半寸的位置,沉声用突厥语问他。

“败军之将,将军想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莫贺达干无奈道。

洛北不答话,只将槊尖逼近他了些。

“我说,我说。”莫贺达干小心翼翼地试图推开槊尖, “我叫莫贺达干,是乌质勒首领留给娑葛可汗的辅政大臣。”

洛北在记忆里翻了翻,才把这个名字和眼前的男人对上号:“向我投降,我可以不杀你。”

莫贺达干不敢怠慢,当即伏地请罪:“求将军饶我一命!我愿为将军牵马坠镫!”

洛北松开槊尖,叫住两个士兵,命他们把此人绑好带回帐中。自己又重整旗鼓,杀入了新的战团之中。

洛北身形矫健,奔马带起的雪雾烟尘跟随在他身后,恰似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突入一个个战团之中,长槊一扫,便带走数个敌人性命。唐军的将士们见他如见甘霖,突骑施的将士们在层层冲击下再度败退,只留下熊熊大火在营帐中燃烧着。

洛北突到牙帐前,金碧辉煌的牙帐厅堂中空空荡荡,他的亲兵们将一面唐军大旗高高升起。

“传我军令!投降者不杀!”

“投降者不杀——”汉话和突厥话的呼喊飘扬在突骑施牙帐的上空,随着突骑施将领们手中兵刃坠地的声音,一夜激战,终于到了尽头。

巴彦带人去打扫战场,洛北和张孝嵩便在牙帐中四处翻动,希望找到些文书账册一类的东西帮助他们了解突骑施的情况。

张孝嵩掀开一面低垂的锦缎窗帘:“洛将军,你看……”

几个娇艳美貌的舞女,十来个拿着乐器的艺人在这个角落里挤作一团,满脸狼狈地望着他们,见到一身盔甲,浑身是血的洛北时,几个女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冲出来跪倒在他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

“将军,将军,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我们什么都愿意做,别杀我们。”

“求您了,我们给您磕头。”

洛北扶起为首的那个舞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肃平静:“我军中法纪森严,一向无有乐舞。”

几个女郎和乐师们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命运。

“我会派人将你们暂且安置,等到我军攻占碎叶城,再行安排。”

洛北命人将这十几个歌舞乐人送出帐外,巴彦提溜着一个身着小兵服色的黄发青年走了进来:“将军,看看我抓到了谁?”

第105章“我有数万大军枕戈待旦。”

这被俘的正是此地突骑施军队的主帅:遮弩。

洛北和张孝嵩见他那副狼狈模样, 都哈哈大笑。张孝嵩扯了扯他身上那件小兵的衣裳:“遮弩首领,久仰大名,你什么时候丢了官, 降了爵, 竟混到小兵堆里去了?哈哈哈。”

“搞暗地偷袭!算什么本事!”遮弩愤恨地抬起头来望着洛北,“有本事,叫你的军队退回去,我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沦为阶下囚的绝不会是我!”

“败军之将,还敢在这儿放大话。”巴彦抓着他的衣领子, 把他提溜了起来,怒目直视着他,“我看你这脑袋, 是不想要了!”

遮弩吓得一缩头,见洛北在一边面色如常,并无半分要动刀剑的意思, 才放下心来:“哼, 你家将军都没说话,叫你在这儿耀武扬威。”他瞥向洛北:“按着你们大唐的规矩,我这样的俘虏,至少要送到长安, 交由天子发落才是。”

遮弩这话说得倒不假,他虽未封王, 但也算是突骑施的重臣元老,是够了在天子面前献俘的标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私自处置这样级别的战俘,也难免让大唐皇帝心中不爽。

洛北本来在想其他事情, 见遮弩发话点了自己名字,才转过去,示意巴彦松开抓他衣领子的手:“遮弩首领,你不算我此战中最重要的战利品。要向长安献俘,恐怕你还不够格。”

好狂傲的一句话!

遮弩简直不敢把眼前这位铁甲带血的将军和一年前在突骑施牙帐中温文尔雅的洛司马视作一人:“你不能这样做……你……”

“我当然可以这样做。我只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向我大唐低头称降,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突骑施情况。其二,便是死——”洛北冷声道:“我会拿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死难将士,告诉天下,你在逃跑之中被我军所杀,叫你背上永生永世不可洗脱的懦弱骂名。”

“难道我向大唐屈膝,就不是懦弱了吗?”被他这样羞辱,遮弩身上那一点属于突骑施人的血气被激发了起来,他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怒吼。

“突骑施本就是大唐的臣属,你向我低头,何过之有?”洛北俯下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遮弩的衣襟:“我劝你放明智些。”

遮弩颓唐地低下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一切。”洛北站起身,“首要的问题是……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是突骑施的哪位将领?”

碎叶城是昔年大唐安西副都护王方翼带人所筑,依照长安的规制,设四面十二道门,城墙弯曲隐藏,极为易守难攻。

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正是突骑施牙帐中唯一的一个粟特人都督,康孝哲。

康孝哲手下只有五百突骑施兵马和两千粟特武士。这些粟特武士在昭武九姓算得上骁勇善战,在唐和突骑施这样的大战中,就只有当炮灰的份了。

康孝哲自然深谙这一点,为了逃避直接对唐军作战,他在开战前派自己的粟特武士化妆成商人潜入碎叶城中,趁着夜色,杀了唐军的碎叶镇守使,一举控制了整个碎叶城,而后就势把兵马都驻扎在碎叶城,免去了南下攻击四镇的辛劳。

城外一夜激战,尸横遍野,康孝哲自然不是毫无所觉,只是雪夜之中,不知来敌有多少,他没有胆量派兵去当炮灰,只得辗转反侧,等着此战的结果。

后半夜声音渐熄,康孝哲更是睡不着了。他好不容易熬到天色一亮带着卫队登上城头,果然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不远处狼烟阵阵,突骑施的千顶营帐被烧了大半,晨曦之中,一面面唐军大旗正在高高飘扬。

“完了,完了。这些唐军长了翅膀吗?他们是怎么飞过天山到碎叶城下来的。”康孝哲急得团团转——突骑施牙帐驻有遮弩的八千兵马,如今都四散溃败,他这区区三千不到的人手,只有屈膝投降的份。但他袭杀大唐的碎叶镇守使罪无可恕,便是低头投降,自己的小命也未必保得下来:“……还不去看看,唐军主帅是谁?!”

他的卫队成员都要下城楼去张望,却被他赏了两脚,“一股脑儿地都去做什么?想挑衅人家来攻打我们是不是?去两个人就行了,记着,走侧门!剩下的人,把家里和商队里的好东西都给我找出来!”

他的商队纵横西域,此次攻占碎叶城,又从其他不少商队那里劫掠得不少奇珍异宝,卫队不久就把它们凑到一处,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屋子。

康孝哲看着这满地的珍宝,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大唐来的是哪位将军?郭元振?阿史那献?还是他们手下的人?”

“不是……属下只看到将旗上有个‘洛’字飘扬。”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卫士苦着脸,“不知道他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洛……那岂不是……”康孝哲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他可对洛北昔年在突骑施牙帐中放弃的那一箱箱财宝记忆深刻,“伟大的佛祖、祆神、娜娜女神啊……你们派来哪位将军不好,非要派来这个洛北啊?他可是出名的不爱财宝,不受威胁……”

城外唐军的中军大帐中,洛北正读着遮弩写的突骑施情况,他读突厥语极快,很快扫过两页,又对巴彦道:“你去传我军令,打遮弩二十军棍。”

巴彦一听有这机会,笑道:“这我自然乐意!但是将军……为什么呀?”

“他写的这东西里有八成都是实话,剩下的两成是他故意胡编乱造,混在里面蒙我。”洛北道。“我打他二十军棍,就是叫他吃一吃苦头,叫他不敢在我面前巧言蒙混。”他看巴彦脸上犹有倦意,不由得又叮嘱一句:“传完这个命令,你就休息去吧。不要守在我身边了。”

巴彦哈哈笑道:“将军,你好歹让我看他挨了那二十军棍再去睡,这样好玩儿的事情,怎么能让我睡得着啊。”

洛北挥了挥手,让他自行处置去了。

张孝嵩在一边笑笑地打趣他:“洛将军,你还知道人要睡觉啊。你这一夜,先是奔袭作战,又是安抚士卒、照顾伤员、查看营帐、安排粮草……压根儿就没停过。”

他从洛北手上拿过遮弩写的那页纸,“现在又来和俘虏斗智斗勇,你还是个医家出身,当自己是铁打的吗?我可真熬不动,也要睡觉去了。”

洛北轻轻一笑:“孝嵩你要困倦,自可以去睡。但我却不能休息。”他望着中军大帐中碎叶城的位置,“我得趁着碎叶城里的康孝哲还没明白我军的虚实,去找他谈一谈。”

他手下的军队都是北庭的精锐骑兵,长于野战奔袭,在攻城之事,却是一等一的不擅长。如今还有与突骑施娑葛和突厥人的两场硬仗等在眼前,要是留一个碎叶城在康孝哲这样的人手里……对唐军的后方会是个极大的威胁。

张孝嵩真是困倦异常,但洛北把情况说得如此危急,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他也只得和洛北一样,找了些雪水沐浴梳洗,强行把自己叫醒,再换上全套唐家官服仪仗,来到了碎叶城下。

洛北穿着象征安西都护府司马的绯服,又在蹀躞带上挂着长刀和短弓,与张孝嵩一道打马来到碎叶城下。

城头守卫眼见来人都着大唐官服,吓得即命守卫弯弓搭箭,霎那间,箭矢寒光闪闪,如刀林剑雨对着两人。

洛北神色自若,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是作为使节而来:“康都督,我有数万大军枕戈待旦,你是要与我一战,还是让我进去,和你谈一谈?”

康孝哲匆匆奔到城头,向下望去,但见寒风猎猎,吹动洛北头上发带随风飘舞,他的坐骑也和主人一样,傲然立在城下,似乎十分习惯这万众瞩目的场景。

紧握着弓箭刀枪的守军们已有几个扛不住的了,不少人手心已出了汗,都把祈望的目光望向康孝哲,等他做出决定。

“康都督。你可要时间深思熟虑一番呐?”洛北语调平缓,声音中还带着笑意,“没关系,我和张御史就在这里等你,一刻钟时间,你好好考虑。”

“只是有一点,要取人性命,一支箭就够了。”洛北抬手用短弓放出一箭,羽箭擦着康孝哲的耳边钉在了城墙上,“不用这么多的刀剑。”

康孝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差点退倒在城楼上。偏在这时,洛北不紧不慢,催动马匹向了一步,守军中已有许多人握不稳兵器,箭矢虚虚地射了出去,没飞出多远,就落在洛北面前的地上,刀剑丢了半地。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他们居高临下,手中有兵刃,身上有铠甲,竟在洛北一人一骑面前变得如此怯懦不堪。

康孝哲好容易才借着卫队长的手稳住了皮球般的身子:“好了,好了,都收起刀剑,收起来!开城门,迎接大唐将军入城!”

他这是缓兵之计,城中有他数千兵马,洛北和张孝嵩都是孤身前来,他们身上连个铠甲都不穿,一入城中,便如羊入虎口了。

谁料碎叶城门一开,洛北便催马进了城中。张孝嵩不甘示弱,也紧随在他身后。大唐的官员终于在碎叶城陷落月余后再度进入城中,城中的男女老幼都在自家门前窗后小心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