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起,任轩因政绩突出,被天子从照磨所调到了都察院,时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他容貌俊秀,身形高瘦,虽年轻,言谈举止却颇为沉稳,一袭绯袍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见了唐璎,任轩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目光微有闪躲,就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局促。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施礼,遂折袖一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见他状态不太对,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
任轩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踌躇,沉默一阵后,还是在唐璎审视的目光中道出了实情。
“昨日申时,下官来都察院寻您,却被当值的小吏告知您进了宫,下官便转道去承安门附近守着了,一直守到接近戌时,宵禁将至,却仍未见您出来”
他后面的话虽未说完,唐璎却已了然。
正所谓宵禁过,宫门闭。后宫乃天子私人领地,朝臣一律不得入内,而她却敢在深夜留宿皇宫,与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倒也不难猜。
任轩怕是以为自己堪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才会那般局促。
唐璎望着男子微乱的发髻和褶皱的官袍,以及领口处若隐若现的露水,心头泛起一丝愧疚——
昨夜他想必是避着更夫和兵马司的人独自在外躲了一夜,才落得此刻这般狼狈的模样。
遂含了笑,柔声安慰道:“任御史不必多心,昨夜之事乃我个人私事,你只作不知便是。”
女子的声线清灵而温润,一如他二人曾在照磨所伏案的每一个午夜,她对他的那些叮嘱,那些关照。
他们共事不过半年,却足够他用一生去怀念。
或许,昨夜她也曾用这般动人的声线在君王的耳畔低语过。说的,却完全不是公事。
思及此,任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正走着神,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说昨夜有事”她咳嗽一声,“何事寻我?”
任轩眼眸微闪,见女子问得认真,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绪,禀道:“林尚书被人放出来了。”
“林岁?”唐璎眉心一跳,清幽的鹿眸中逐渐酿起风暴,“谁放的?”
“大理寺的陆主簿。”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这家伙……搞什么呢?!
唐璎听言气血上涌,脑瓜子嗡嗡的,不顾任轩担忧的目光,换了官袍便折身去了大理寺。
甫一进正堂,便远远瞧见廊檐下立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个儿矮的是董穹,至于个儿高的那个……
身姿挺拔,面目狡黠,分明是俊朗的五官,却偏生要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透着混不吝的气质,一身肃穆的青绿官袍穿在他身上,竟也多了几分慵懒之感。
这家伙,不是陆子旭又是谁!
唐璎见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另一头,董穹这大理寺卿才将将上任,卯足了劲儿想要做出点儿成绩来服众,收监林岁一事便是他向陛下求来的,是为登云梯。
然而经过陆子旭的这一番操作,这下倒好,不仅登云梯塌了,就连乌纱帽都难保得住。
董穹是个读书人,跟着黎靖北从立储到登极,一路走来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他自诩翩翩名士,手段虽狠,骨子里却是个附庸风雅的性子,对四儒更是存着极高的景仰之情。
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得陆阁老的颜面,对着陆子旭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而往日里口齿伶俐的陆家嘴竟也不反驳,潋滟的桃花眸里泛着漫不经心的笑,耷着个脑袋听训,不时点点头,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
“林尚书是陛下耳提面命令都察院看紧的,我好容易将人弄来了大理寺,你倒好!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将人给放走了!你说说,这下本官该如何跟陛下交代?!”
董穹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说完还犹似不解气般,撩起袍子作势要扇人,吓得陆子旭赶紧跳远了些,边跳还边建议,“大人不妨……”他咳了咳,意有所指道:“吹吹枕边风。”
董穹瞳孔巨震,“你这竖子!竟敢诽谤本官和陛”
话音未落,却被陆子旭拉住了袍袖,嘴往右侧努了努,示意他看向门口。
正堂外,一赤衣女子迎风而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绯色的官袍上,拂过她清润的眉眼,为她平添了一股力量感。
董穹立刻会意,当即停止了对陆子旭的斥责。
身为天子的心腹,他自是知道最该讨好谁,当即便弯腰谄笑道:“见过章大人。”
唐璎却毫不接茬儿,只礼貌微笑道:“董大人与我同级,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虽官至三品,却非都察院的一把手,上头还有两个二品的都御史坐镇,算不得什么顶高的大人物,而董穹虽与她同级,却是大理寺最高的长官,亦在九卿之列。如此看来,董穹的地位似乎比她还要高上一筹。
眼前的女子态度亲和,似乎特别好说话的模样,董穹眸中笑意更盛,他抹了抹额发间的细汗,张口便道:“大人,您看这林尚书落跑一事”
董穹的目的唐璎清楚,她本就离二人不远,自然也听到了陆子旭口中那句“枕边风”,诚然这方法对黎靖北来说或许是奏效的,然而——
“本官会如实禀报陛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这般绝情,听言,董穹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只一瞬,又憋了口气道:“令兄在翰林院当值时,曾与本官关系匪浅……当年东宫身陷囹圄,我们兄弟二人更是患难与共,几乎九死一生……”
这话唐璎却是信的。
她的兄长唐瑾,十六岁便高中状元,未及弱冠便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侍读,不少人想着结交攀附,他亦来者不拒,广结善缘,而董穹向来仰慕读书人,又与他同为太子效力,两人走得近倒也正常。
看来眼前这位大理寺卿是想同她打感情牌了。
然而无论董穹说多说少,唐璎依旧不为所动。
关系是流动的,董穹能跟他拉近,
她亦能跟他扯远。
遂清咳一声,肃穆道:“说起东宫,本官倒记得,昔日家父叛变时,钟大人曾带着众幕僚以血书劝谏太子废妃,本官记得那群人当中”
说到此处,她刻意顿了顿,眸中蕴出浅浅的笑,“尤以董大人最为积极。”
听她提起往事,董穹有些尴尬,脸上僵色浮现,动了动嘴唇,方想说点儿找补的话,唐璎却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某人——
“那么陆主簿呢?”
陆子旭眨了眨眼,只作懵懂状,“章大人何意?”
唐璎却不愿同她打太极,清透的眸色逐渐变冷,“你何故将人放走?”
恰在此时,董穹被底下的小吏叫了出去,陆子旭便再也无所顾忌,掏了掏耳朵,索性摆出一副顽皮赖骨的模样,潋滟的桃花眸泛起狡黠的光。
“放长线钓大鱼呗。”
眼见唐璎的面色越来越寒,他眸光一转,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横竖林岁那老东西死板得很,说什么也不肯交代。既然威逼利诱无效,不若就此放他自由,随后暗中观察他的下一步行动,如若发现异常,一网打尽便是。”
唐璎眼皮一撩,却是不买账,“我将人交给你,就是让你放跑的?人跑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子旭知她心中有怒,垂眸道了声“抱歉”,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他跑不了多远,我的人还在后头跟着呢。”
如此一来,林岁便仍在三司的监控范围之内。
唐璎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她不知道陆子旭寻的那些人是否靠谱,但她清楚,他办事向来有分寸。
如此也好,了解林岁逃跑后的行踪和他接触的人群,更利于他们揪出幕后主使。
她倒是小看陆子旭了。
尽管如此,林岁依旧是宫变事件最大的突破口,如今谜团重重,敌暗我明,唐璎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你最好将人看住了,否则”
陆子旭明白她的意思,眼见唐璎的态度有所松懈,当即立誓,“放心罢!我陆家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绯袍女子便转了身,连个眼神也没留给他。
眼见天色渐晚,唐璎懒得同他掰扯,抬腿便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诶?你去哪儿?”
“去翰林院找沈编修。”
唐璎微微扬眸,恰逢金乌西坠,暖黄的霞光将她秀致的五官衬得格外和煦。
“陆大人跟我一起?”
听到“沈编修”三个字,陆子旭颇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猜测道:“沈栋?”
唐璎颔首。
沈栋乃是二人在毓德书院的同窗。
昔日书院的八名学子当中,学业最好的当属李书彤和沈栋二人。他们早在入读前便已是举人,不过一年,便又在来年的殿试中分别夺下了榜眼和探花的头衔。
李书彤乃天子心腹,结业后便被黎靖北送去了大理寺,等磨砺个三五年或会被调去御前任职。而沈栋则一路稳扎稳打,不攀附权贵,不与人结交,同天子更无利害关系,遂按照正常程序去了翰林院任职。
修撰是状元做的,而编修一职,留给他这个中规中矩的探花郎再合适不过。
与善于钻营的李书彤不同,沈栋为人孤傲,寡言少语,看似温润,心却极硬,从不在与己无关的琐事上多付一分心力,他的某些言行落在陆子旭眼里,有着近乎苛刻的冷漠。
听唐璎说要去找沈栋,陆子旭摸了摸鼻子,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往日里的某些恩怨,显见的有些不爽。
“那个闷葫芦,整个人冷得跟块儿冰坨子似的,你找他做甚?”
唐璎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悦,却只作不知,敛眸沉肃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宫变那夜,钟大人是因为一封信被叫进宫的?”
“所以?”
“——那封信很关键。”
陆子旭抬首,俊秀的眉宇间凝满了疑惑,“可你不是说……那信是林岁写给钟老师的吗?”
唐璎摇了摇头,“信是谁写的无所谓,问题的关键是,那人是以谁的口吻来写的?”
谁的口吻……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陆子旭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唐璎颔首,嘴角勾起一抹笑,灵动的鹿眸泛起清透的光泽。
“你不会以为堂堂首辅大人随便接了封信便敢在大半夜的只身闯入宫禁吧?”
她眸光一凝,坦言道:“那个叫他进宫的人,在钟谧心里……必然是有些分量的。”
陆子旭恍然,“你是想通过寄信人的口吻推测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没错。”唐璎点头,“就算信是林岁写的,其背后也必有高人指点,而那个人,才是真正能将钟谧叫出来的人。至于沈栋,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之所以说唯一的突破口,只因沈栋有着一项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独门绝技——即通过某人的书写、行文风格来推断出其他文卷上的文字是否属于他。
例如,同样的一封信,若为甲所写,无论乙将字迹模仿得再像,沈栋只消看过甲之前的行文,便能将授意之人锁定在甲身上。反之,若那文字非甲所书,哪怕笔迹一模一样,他亦能一眼分辨出那笔记
不属于甲。
陆子旭对此显然十分抗拒,撅了个嘴便开始阴阳怪气。
“沈栋那家伙,自进书院起便没给过我好脸色,整个人冷得不像话,还不如孙尧呢,我看他就是个空心人,谁也不在意,你去了恐怕也只能碰壁。”
唐璎却不以为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陆子旭“哦”了一声,随手摸了摸鼻子,直言道:“那你试吧,我就不跟去了,我这头还得盯着林岁呢。”
听他提起林岁,唐璎再次火从心起,语调也不由自主地严厉了些,“我警告你啊,人最好给我看紧了,否则……”
“——必须的!”
还未等她说完,陆子旭便迅速打断了她,一溜烟儿跑远了。
翰林院。
一青衣文官独坐案头,身姿端正,脖颈微垂,一双寒霜满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盯着手指下的宣纸,似乎正欲提笔写着字,端的是一副仙姿玉骨的模样。
似他这般清秀书生的相貌,在建安城的贵女中是极受亲睐的,唐璎却对此兴趣缺缺,只因她的兄长、弟弟、以及都察院的任轩都是这一挂儿的,这样的男人她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能吸引到她。
而最能引起她注意的,反是那横行无忌,恣意飞扬的翩翩少年,一如邗江边的那位故人。
当然,黎靖北的存在是个意外,他压根儿就不是阳光明媚这一挂的,却还是入了她的心。
见了来人,沈栋先是怔了怔,只一瞬,便俯首作揖,“见过章大人。”
唐璎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微微顿首,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沈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沈栋低下头,并未立刻答话,只静默地打量着她,琥珀般的瞳孔中倒映着淡漠的光。
见他许久未表态,唐璎以为他欲婉拒,方想说些什么,然而——
“章大人请说,下官定当竭力而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今时不同往日。”……
沈栋的态度令唐璎十分意外——
似他这般冷漠之人,竟也会说出“竭力而为”一词?
她隐下惊诧,含笑望向面前的男子,“昔我于太和殿弹劾傅君之前,曾力邀书院的学子们与我一同前往,众人响应积极,唯你与孙尧断然拒绝”
说到此处,唐璎停顿片刻,忽而话锋一转,拱手作了个揖。
“今沈大人乐善好义,急人之难,倒真令章某刮目相看。”
“——今时不同往日。”
这是沈栋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带一丝情绪起伏。
他令下人给唐璎上茶,沉吟片刻,忽道——
“昔日大人在照磨所供职,人微言轻,又因风闻奏事而受刑,下官福薄,实在不敢以性命相托,可如今……”
他看向唐璎,俊眉微敛,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大人官至三品,又接连斗倒了傅、齐、易、周四位大官,可谓功绩满身,上有天子倚仗,下有黎民相托,就算行事间偶尔出点儿差错,也有人兜底儿,万不会叫底下的人搭上性命,是以下官愿意相信您。”
这话倒是通透,可唐璎心里清楚,林岁的案子原是刑部和大理寺在查,都察院不过是协助审问的一方。自她在暗房将林岁移交给陆子旭的那刻起,便不该再插手了。
她此番来找沈栋已是僭越。
风起,金色的波浪带着日暮的气息穿过翰林院的窗牖,翻起案台上的书卷,送来墨香阵阵。
唐璎折起衣袖,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放到案台上,手指微微往下扣了扣。
“这是锦衣卫的孙大人从钟谧府中搜出来的密信,按规矩,此物原该上交给大理寺,却被本官中途截了胡。”
她咳嗽一声,似是怕沈栋有所顾虑,又补充道:“当然,我手头这封只是誊本,真本仍在大理寺。”
沈栋却并未计较这些,只默然展开信,粗略扫了几眼,随后会意,“大人是想让下官辨明此信是在谁的授意下所写?”
唐璎颔首,眸中泛起欣赏之意。
“不错。”
说话时,她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沈栋头脑冷静,行事稳健,自然也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知是否愿意跟她一同犯险,然而下一刻——
“大人可有怀疑对象?”
唐璎摇摇头,又点点头。
“沈大人还是先看信罢。”
沈栋依言将目光定格在信纸上,眸珠飞速地转动着,借着窗外的天光粗粗扫读了一遍。
“这封信口吻老派,用词考究,行文偏制式化,或为庆德年间的某位大儒所写,至于是谁……”他放下信纸,微微抬头,眉宇间堆满了清幽的冷意,“下官还需看过那人的笔墨才能下定论。”
唐璎对此早有预料,当即便将候在屋外的一名小吏喊了进来。
“阿双,将东西抬进来。”
“是!”
得了吩咐,小吏推门而入,对唐璎和沈栋分别作了个揖,随后将一沓厚厚的卷宗累到了沈栋的桌案上。
“章大人,沈大人,就这些了。”
唐璎道了声“有劳”,小吏便退下了。
沈栋扫了眼那小山高的文卷,眸中泛起细光,似责怪,又似揶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看来……大人今日是有备而来啊。”
唐璎只作不知,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沈栋的目光格外温柔。
“此乃去年簪花宴所有出席者的笔墨,劳请大人比对。”
簪花宴本是帝王的答谢宴,所邀之人俱是朝廷肱骨,国之栋梁。而有能力将钟谧叫进宫的人,其身份地位必然也不低。
如此一来,那写信之人,或授意林岁写信的那名“老师”,便极有可能出自那群人当中。
根据齐葛氏的供词,她此前已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了簪花宴的与会者上,至于具体原因,她不便对沈栋说。
总言之,就目前来看,“老师”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且那人与朱青陌、傅君、齐向安、周皓卿,乃至林岁等人都关系匪浅。
唐璎提供的东西很杂,既有与会者们年少时所著的书籍,随笔,甚至诗文,还有一些公函誊本。凡是能对外展示的文卷,都被她调了过来。
沈栋对此很有耐心,说完那句“有备而来”后,也并未抱怨什么,只一言不发地翻阅起来。
暮光下,男子微垂着头,眉眼清澈,气度儒雅,手指不时晃动着书卷,间或停歇一会儿,羽睫快速闪动着,柔润而清冷。夕阳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天上的仙人般出尘。
不愧是常年与文卷打交道的人,沈栋读起来很快。浩如烟海的史集尚能一目十行,这类文意不深的誊本自然不在话下。
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从案牍中抬起了头。
“从行文的风格和口吻来看,此信或出自四儒之一的朱明镜,又或是”
他微微倾身,将手指挪到一份署了名的公文上,“这位陈升。”
闻言,唐璎面色一凝,心里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强撑着道了声“多谢”,喊来小吏收好文卷,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越过门槛的瞬间,沈栋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且慢——”
唐璎闻声驻足,回过头,清幽的鹿眸中透着不解。
“沈大人还有事?”
沈栋颔首,眸子往下压了压,难得有些局促,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红。
他轻咳一声,迎着唐璎疑惑的目光从袖袋内取出一道旧符。那符符身虽旧,符纹却煞是清晰,显然被人爱护得很好。
“灵桑寺的符挺灵的”
唐璎微愕,盯着那道熟悉的符纹看了许久,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是沈槐的弟弟?”
沈栋垂眸,“正是。”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难怪”
广安二年末,她因破获科举贪墨案有功,被天子擢升为照磨所都事,赴任建安前,却因钱财困窘,赁不起马车而犯了难。黎靖北原想邀她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只说自己
有办法到建安。
这话却也不假。
三日前,街坊告诉她,和庆商铺的女掌柜沈槐近日似有进京的打算,说是要去探亲。
沈槐乃建安人士,及笄后嫁入一商贾之家,自此定居维扬。丈夫去世后,她便全面接管了商铺的生意,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掌柜。
沈槐其人性格直率,乐善好施,佛缘又很重。昔日唐璎在灵桑寺当尼姑时,她便常常去寺中祈福,两人由此而结识。
听街坊说,沈槐此去建安是带着商队一起走的,车马尚有闲余,唐璎便去找了她,厚颜提了蹭车的打算,并承诺以自己全数的积蓄抵作路费。
沈槐感念她在寺中的恩义,非但未收她的钱,反还在分别前赠了她一副手套。
低谷时的恩情,她永远记得。
“家姊寡居后,整日郁郁寡欢,闲暇之余,唯有去寺庙听经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那段时日”
沈栋敛袖作揖,清眸下,竟是一副极其诚恳的神情,“承蒙大人照顾了。”
唐璎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举手之劳罢了,沈大人不必挂怀。”
顿了顿,又好奇道:“可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你阿姊认识的?”
被问及此事,沈栋默然将目光移到了手头的旧符上,凝视片刻,眼尾不由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意,冲淡了周身的清寒。
“去年春闱,下官不慎将此符遗落在京师贡院内,幸得大人捡拾……”
他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眉眼微垂,眸中扬起浅淡的光。
“大人可还记得,您将此符交与下官时,曾说过一句——‘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自那时起我便起了疑……”
见女子依旧面露惑色,他抿了抿唇,难得耐心道:“家姊上京前,正逢国子监遴选监生,阿姊得知后便替我去寺院请了一道符,以佑我顺利入选,日后高中。”
唐璎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
就在她还俗的几日前,沈槐确实去灵桑寺找过她,也请了符,可那符……
“阿姊原是想去文殊菩萨那儿拜拜的,后得知我被毓德书院所录,不必再去国子监了,思来想去,改求了个平安符。”
“原来如此。”
唐璎顿悟,原来沈槐的那道符是去替他弟弟请的,难怪她那日捡到时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每年年关前后,去灵桑寺祈福的人多如牛毛,谁求了什么,又替人求了什么,唐璎很难逐一记清。即便施主在符纸上写了名字,她也不可能全然记得。
说起来,沈槐似乎同她提起过,此来建安是要同弟弟一起过年的。
那个“弟弟”,想必就是沈栋。
唐璎,“所以你起疑,是因为那道平安符?”
沈栋点点头,“寺院的符纸千千万,有求功的,求子的,求财的……大人那日只是匆匆瞧了一眼,便立刻断定那是道平安符,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回家后便问了阿姊,阿姊告诉他,那符是她从维扬的一个的女尼那里求来的。那女尼如今已然还俗,说是有亲戚在都察院供职,欲去投奔,遂跟着她的商队一道入了京。
维扬?都察院?
沈栋越想越觉得蹊跷,遂托表兄的关系找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查看了章寒英的通关文牒以及入京时日。
至此,一切疑团迎刃而解。
他若没猜错,那个名叫妙仪的女尼,应当就是章寒英,只是不知何故,她的户籍被人篡改了。
沈栋幼时父母双亡,钱财上虽有表叔接济,但生活上几乎都是靠阿姊一手拉扯大的。阿姊出阁后,二人聚少离多,然他对阿姊的好却不敢有一日忘怀。
章寒英曾在阿姊落寞时陪她渡过低谷,是为阿姊的恩人,而阿姊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男子太过莫测,瞧着孤冷,却又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柔。唐璎不知沈栋所想,却又好像明白一些,却不愿深究,只宽慰道:“令姊是有福之人,且心性坚韧,聪慧果敢,你不必过于为她担心。”
沈栋听言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说些什么,然唐璎没给他机会,直接提出了告辞的想法。
眼下不是感怀叙旧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去做。
金乌西坠,万籁俱寂,暮色才将将退去,月夜的银辉便洒满了大地。
离宵禁不足一刻钟的时候,唐璎赶到了紫禁城。
承安门的守卫对于她的到来早已见怪不怪,不等牙牌被亮出来便火速放行。
就这样,唐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路过太医院时,突然撞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肌肤胜雪,墨发乌黑,手上端着一个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碗。
女子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平淡的五官映在宫灯之下,似乎有些憔悴。
唐璎走上前,不大确定地唤了声——
“九娘?”
听到她的声音,女子显然也很意外,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慌张之色,急急转过身。
“章大人。”
言讫,似是想行礼,却因端着托盘不大方便,只得微微屈起身,将头埋低,方想将姿势做的标准些,却被唐璎扶起——
“九娘不必多礼。”
目光微移,落在她托盘上的汤碗上,“这黑乎乎的一堆是?”
说起这个,九娘的神色明显暗了下来。
咬了咬唇,如实道:“老夫人今晚要喝的药。”
老夫人……
唐璎清楚,九娘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利芳的母亲。
说起来,她真不是个合格的朋友,枉她自认与利芳交情匪浅,他死后,她竟从未去探望过他的祖母。
龙太医曾说过,田老夫人时日无多了,撑死也就这半年的光景。
思及此,唐璎忽觉心头泛酸,哑声问九娘:“老夫人如何了?”
九娘亦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不大好。”
顿了顿,似乎还有些话想说,却被唐璎打断,“我得走了。”
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宵禁将至,她得赶着去南阳宫。
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九娘,“告诉老夫人,我明日过去探望她。”
九娘“嗯”了一声,唇角微绽,终于露出了来建安后的第一个笑。
“大人放心,我会转达的。”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
宫门落钥在即,唐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终于赶在戌时之前到了南阳宫。
黎靖北似是料到她会来,特意令宫人准备了她爱吃的菜肴,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膳桌的一角旁还放着一碟未动的板栗羹。
唐璎褪下官袍,欲往内寝走去,将将转了个身,又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突然顿住了脚步。
书案上燃着一只虫白蜡,白泪流了一半,落在亮金色的灯盏上,斑驳而清透,蜿蜒着一种颓丧的美。
融融烛火下,一男子正半支着侧脸靠着桌案打盹儿,白衣胜雪,墨发披肩,鼻梁高耸,下颌流畅,半张玉面掩映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间,尽显阴柔之美。
开年后,朝中事务冗杂。唐璎知道黎靖北连日操劳,疏于休息,今日好容易打个盹儿,原本不欲打搅,却见他这副模样实在英俊得很,遂忍不住伸了手,卷起男人胸前的几根黑发,绕到自己的手指上打起了圈儿。
然而圈儿还没打多久,身侧的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柔媚的目光朝她看来——
“夫人还想与我结发?”
许是才睡醒,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眸光朦胧而迷醉,似是要将人看化了。
唐璎被抓了个现行,难得有些尴尬,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那丝缎般的墨发,清咳一声,随后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陛下看看。”
黎靖北接过信,却并未急着展开,而是将之放到了胸前的案台上,眉眼微垂,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声音透着蛊惑。
“朕的头发好玩儿吗?”
唐璎却不做声,默然将头转向一边,一张白皙的秀面早已羞得通红——
端看男人眸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哪里还不清楚,他方才定然早就醒了,就等着她过来呢。
见唐璎不说话了,男人停止了打趣,顺势揽过她的肩,牵着她的手去了膳桌旁。
“先用膳。”
二人用过晚膳,黎靖北又抓来唐璎的手,曲起两指在她掌心划拉了几下,俯身靠近,玉面上透着殷切。
“天色已晚,大人不若就在这南阳宫歇下吧。”
好嘛,又来这套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处有突起的茧,挠得人微微有些发痒,打圈的动作时轻柔时重,带着莫名的缱绻之意。
望着眼前这双玉白的修手,唐璎忽就想起了他白日里在马车内的动作,瞬间脸色爆红,腿脚酥麻,一股热意蹿上头顶。
此时宵禁已过,她今夜本就没打算走,留下来也是有要事相商,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
某人这突如其来的勾引,倒真让她有些心猿意马
唐璎低咳了一声,隐下心口的悸动,抬眸正色道:“陛下别闹了,我还有正事儿要谈。”
黎靖北“嗯”了一声,了然般点点头,脸上揶揄之色未减。
“放心,为夫知道夫人明日要当值,今夜定会克制一些,毕竟……”说话时,一只手暗戳戳地落到她的裙摆上,摩挲几下,又沿着大腿的位置滑了下去,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为夫的宗旨是,只要夫人舒服就够了。”
唐璎被他弄得呼吸一滞,双腿颤了颤,也不发怒,只抬起头,咬牙含笑道:“陛下若不介意明日的御案前多上一份弹劾奏折,尽管动手动脚的。”
黎靖北听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曲起手指,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附耳道:“那你记得写详细点儿,比如朕是怎么坏的,朕怎样才能更坏,以及”
他笑了笑,眼尾红痣浪荡又勾人,“你喜欢哪种坏?”
想起黎靖北在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坏”,唐璎既羞又气,索性挪去一旁的绣凳上看书,不搭理他了。
见她如此,黎靖北见好就收,紧跟着跑了过去,轻拽着女子的衣袖无辜道:“阿璎方才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为夫都听着呢。”
唐璎依旧充耳不闻,低垂着眉眼,手指微曲,间或翻动几页书,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忽而放沉了声音,肃容道:“章大人何事启奏?”
唐璎这才转过身,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从兴中回来后,我去见了齐葛氏,得
知齐府有一条密道,通往议事堂,专供傅君、齐向安、以及周皓卿三人密会使用。齐葛氏告诉我,那三人每月月中都会在议事堂会见,而他们的身后”
她抿了抿唇,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似乎还藏着一名老师。”
黎靖北看向她,狐眸中隐着深杂。
“老师?”
唐璎“嗯”了一声,屈身拿回黎靖北放在案头的那封信,直言道:“这是钟大人宫变那日收到的信。”
她清了清嗓子,续道:“拿到信后,我火速找人誊抄了一本,随后又请了几位书法大家就信上的笔迹进行了对比,得知信上的笔迹确属林岁,然而令我困扰的是,钟谧究竟是被何人叫进宫的。”
信是林岁写的不假,但人却不是他叫进宫的,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听了她的话,黎靖北了然颔首,忽而话锋一转,“所以你后来去了翰林院。”
唐璎愕然抬头,眸中闪过惊诧,瞳孔微张,看向男人的目光逐渐染上了不解。
“夫人别这样看我,为夫可不敢监视你……”
女子的目光带着警惕,这令黎靖北有些受伤,轻咳了一声,道:“我朝历代文士中,仅从书写口吻便能推断出所属人的,也就沈栋一个。”
顿了顿,眸光下移,又补充了一句,“这不难猜。”
还挺识货……
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点儿委屈,唐璎心中觉得好笑,面儿上却是不显,还难得夸了一嘴,“还是陛下会识人。”
黎靖北轻轻“哼”了一声,薄唇依旧紧抿,狐眸中却泛起得意的笑,就连声线亦变得柔和了不少。
“然后呢?沈栋怎么说?”
说到此处,唐璎的神情明显落寞了下来。
“信是朱明镜或陈升写的。”
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脸上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案台,凝眉思索着什么。
说起沈栋,唐璎忽又想起一事,看向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深意——
“广安二年末,沈槐打算上京探亲的事儿,是陛下托人透露给我的吗?”
见过沈栋后,她似乎想清了一些事儿,之后在来皇宫的路上,她又将那些事儿仔细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遂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赴任建安前,她没钱赁车,黎靖北便邀她一路同乘,却被她断然拒绝——
阿姊尚在贫瘠之地受流徙之苦,她怎可转身投敌?
因此,她不仅拒绝了,还劈头盖脸地将他嘲讽了一番,隔日一早,她便从街坊中得知了天子返京的消息。
她原以为黎靖北就这么被她给气走了,谁承想
“昔日在维扬,师父遇害后,为查清真相,姚大人替我更改了户籍和名姓,就此遁出了灵桑寺,陛下却误以为我死在了维扬,一个月不到便赶了过来。而我‘去世’的消息……想必是我舅舅告诉你的罢。”
她那表舅,恐怕一早便被黎靖北给‘收买’了。若非章同朽自身本事足够硬,她简直要怀疑他那京官儿是卖她这个侄女挣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她在维扬的街坊也……
“沈槐有上京的打算,是我无意间听街坊透露的,而我那街坊……”唐璎唇角勾起一笑,看向男人的目光深深浅浅,“恐怕也是陛下蓄意安排的罢!”
诡计被拆穿,黎靖北咳嗽一声,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长睫下,眼尾的红痣无端惹人怜惜。
“那不是看你没银子坐车嘛,大冷天的,你也不肯跟我挤一辆,不知道心里有多恨我……”
唐璎却不着他的道儿,清润的鹿眸眺向窗外,摇头叹道:“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啊。”
黎靖北自知理亏,又拿不准唐璎的态度,只得敛了容,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方才说,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或为朱明镜、陈升所写,然而在我看来,实则不尽然。”
此言一出,面前的女子果真来了兴趣,眸光逐渐亮起,就连身子也往他所在的方向倾了几许。
“陛下说说看。”
黎靖北顺势抓住她的手,见她并不排斥,弯眸续道:“昔日陈升、宋怀州二人与刘陆朱钟一样,同为三朝元老,却因资历尚浅、学识不够,未能跻身四儒之列,至于陈升与朱明镜二人嘛……”
他顿了顿,忽而扬眸一笑,眸中凝起狡黠的光,“曾互为同窗,共拜法学大家顾越芳为师,修习法文,尊崇法术,是以他俩在行文、口吻、以及思想上若有相似,倒也正常。”
修习法家思想的人
唐璎想了想,忽而觉得有些犯愁。
咸南的君主开明,向来主张百花齐放,而非独尊一术。凡大学问者,于儒、法、道、墨、名、农、杂、阴阳、纵横等各学领域皆有所涉猎,若是以“法家”为切入点来找人,“老师”的范围可就扩大了不少。
见她神色有异,黎靖北宽慰道:“不过有一点你之前说得挺对,那幕后之人必定是位三朝元老,且地位不低,毕竟有资格做齐向安老师的人,年岁也不小了。”
唐璎闻言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齐向安天生跛足,纵有才华万千,却为名儒所嫌。经查,他入仕前并未拜过师。”
按照太祖皇帝的说法,一个残废的人,是没有资格入仕的。
所以这“老师”的人选,依旧成悬。
然而,咸南建国尚不足百年,若真说起于国有功的三朝元老,却也寥寥无几。
据她所知,除开刘泽骞、朱明镜、陆讳和钟谧这四位名儒外,也只剩宋怀州、陈升和曹佑这三人了。而如今刘泽骞、宋怀州、曹佑皆故,剩下的人选便集中在了朱明镜、陆讳、钟谧、以及陈升这四人头上。
君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柔美的狐眸半垂着,思绪似乎有些游离。
唐璎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正如黎靖北不愿怀疑钟谧一样,她亦不愿怀疑陈升和陆讳。
然而无论是谁,于咸南来说都将是一场浩劫。
案台上的虫白蜡几乎燃尽,室内的光线骤然变暗,唯有窗外月色融融,如练的月光借着迤逦的春风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侧,给人以细微的慰藉。
光源虽弱,却不至让人彻底迷失在黑暗中。
气氛有些低沉,不知过了多久,黎靖北突然俯下身,对着唐璎的耳朵呵了口气。
“不想了,方才说过要让夫人舒服的。”
说罢又曲起手指在女子的腰封处点了两下,狐眸微眯,意有所指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为夫既然承诺了夫人,便不能让夫人久等不是?”
唐璎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君子,就他眼下这副作态,哪儿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样儿?
然而等黎靖北真正张开双臂拥过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回抱了他。
二人亲热了一阵,气息皆有些不稳,衣料下的肌肤早已蓄势待发。
须臾,唐璎抓紧了男人的头发,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内寝的方向软声道:“陛下,进去吧。”
黎靖北微微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子满面赤光,肌肤胜雪,如被红霞染过的海棠般清纯而美艳,不由喉头一滑,哑着嗓子道声“好。”
然而,未等他将人打横抱起,殿外便传来了一道戏谑的声音——
“好香啊!”
宫灯下,福安郡王一身飒爽紫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就那样直愣愣地闯进了皇帝的寝宫,凤眸遥望着膳桌上的佳肴,微微弯成一个惊喜的弧度。
“皇侄莫非知道臣要来,特意准备了这一桌?”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老师是谁?”……
黎珀自殿外走来,步履匆匆,带着一身湿寒的露气。
及至内殿,他卸下外袍,又绕着膳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桌上的“美味佳肴”不过是一些吃剩的残羹冷炙,不由面露失望。
“皇
侄怎的先吃了?也不给我留点儿……”
黎靖北并未搭理他,脸沉得似要滴水,戾眸扫向喜云,沉声问:“你怎的将他放进来了?”
君王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威压,喜云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奴才尽力了,只是殿下步子太快,奴才根本拦不住啊!”
听言,黎靖北并未表态,森寒的面色却泄露了他此刻的不爽。
唐璎扫了眼喜云的罗圈短腿,又瞅了眼黎珀健硕的大长腿,觉着他并未撒谎。
不愧是敢骑马夜闯宫禁的人,这力量感,这速度,确非一般人所能及。莫说喜云了,怕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宫卫都未必能拦得住。
听了黎靖北的话,黎珀则明显有些不悦,轻“啧”了一声,凤眸微提,看向君王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叫‘放进来’……难听死了,说的臣跟头牲口似的。”
说罢,一屁股在膳桌旁坐了下来,先给自己盛了碗汤,又扒拉了几盘菜,没见着喜欢的,略微有些失望。一抬头,却见帝王一身中衣,微垂着头,正面色阴沉地盯着他,逐客之意尽显。
不仅如此,他身后不知何时还立了个绯袍女子。
女子秀发披肩,发梢处微微有些凌乱,白皙的面容上透着诡异的红,鹿眸微湿,挺翘的鼻尖上挂着几滴细汗,汗渍蜿蜒而下,直至脖颈,带着欲语还休的美。
黎珀拣菜的手微微一顿,瞧了好半晌才辨认出这是谁,紧赶着放下筷箸,扬声道——
“哟!皇嫂好!”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顺手将乌发盘起,“见过郡王殿下。”
说话时,女子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沙哑,无端令人心驰。
黎靖北替她理了理仪容,转身隔开黎珀的目光,侧眸柔声道:“他就是个蹭饭的,不必客气。”
唐璎抿唇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黎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饶是心中有所不满,却不敢正面跟君王对呛,只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说什么蹭饭你也没让我蹭着啊”
言讫,凤眸一扫,目光落到了唐璎吃剩的那碟板栗羹上。
“这玩意儿闻着挺香的……”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再次将手探向桌面,嘴角溢出一抹笑,“皇兄的龙涎沾过的,臣不嫌弃。”
说罢便要伸手去够那小匙,只是指尖尚未靠近,便被黎靖北一掌挥了下去。
“别乱动!”
君王的力道很大,震得桌子都狠狠颤动了一下,黎珀的手背上立刻就落了个斗大的红印。
他吃痛地“嗷”了一声,倏尔缩回手,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写满了愤懑。
“皇侄啊,咱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从前在坤宁宫,有啥好吃的咱都是换着吃的,谁也没嫌弃过谁,你小时候还”
黎靖北出声打断他,“我在碗里吐了口水。”???
黎珀闻言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旋即看向唐璎,作控诉状,露出一副“他好恶心啊”的眼神。
唐璎则不以为意,她自然知道黎靖北是故意吓唬他的。
说起来,她方才急着说事儿,晚膳没用多少,此时方觉腹中有些饥饿,遂端起那板栗羹吃了两口。
见此,黎珀大为震撼,看向她的眼神又变成了“你也挺恶心的。”
“皇嫂的喜好……还挺独特哈。”
唐璎抿了抿唇,深觉他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
莫说这板栗羹黎靖北没动过,便是他吃过了她也不会在意。平日里黎靖北吃她口水更多,而且吃的还不只她上面那张嘴的,便是连
思及此,一张莹润的秀面涨得通红,心口莫名升起一阵燥热。
唐璎默然放下银匙,鹿眸半垂,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瞧着膳桌旁悠哉游哉拣菜的黎珀,一旁的帝王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口一股无名火蹿起,再次开口说话时,嗓音透着十足的寒——
“朕近日公务繁忙,今夜好容易得了空,方欲跟你皇嫂促膝长谈,你跑来做什么?”
听得“促膝长谈”四个字,黎珀拣菜的手一顿,连着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抱……抱歉,打扰二位了。”
然而道歉归道歉,眸中却浮起揶揄的笑,一双好看的凤眸暗自弯成了半弧状。他这万花丛中过,恨不得把每片叶子都沾在身上的人哪儿会不清楚,天子方才想对他的大臣做些什么。
再说了,哪儿有男人横抱着女人“促膝长谈”的,看架势,那家伙似乎还做了伺候的打算。
这觉悟,当真令他甘拜下风。
然而心里头想归想,打趣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的。他这皇侄自小心思重,诡计多,对外人强势狠戾,对亲近的人却惯会装可怜扮弱。他若敢在唐璎跟前让天子下脸,日后指定没好日子过,这点他从前深有体会。
犹记这家伙当年丧母之后,成日在他母妃跟前装坚强,博同情,分走了不知道多少原该属于她的母爱。
当年他对他对母妃如此便也罢了,如今竟跟自己的女人也玩起了同样的把戏,真是可耻!
黎珀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愤懑,并发誓暗自学习。
眼见君王的眸色越来越暗,他兀自咽了口唾沫,立刻绕回正题。
“臣今夜过来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兴中那头”他顿了顿,抬眸直视上方的君主,棕褐的瞳孔中闪过某种深杂,“似有异动。”
黎靖北闻言却不觉惊讶,只微微敛眉,玉容掩在宫灯下,颌骨微收,眸中的光影教人瞧不真切。
“此事你不必忧虑。”
他扫了眼绣凳上的紫衣男子,轻描淡写道:“朕前几日便听黄尚书提过,说是兴中边境近日来屡遭梁人骚扰,似是有人寻衅滋事,朕已下急令,让邻省的几个总督带兵去镇压了。”
黎珀点头称是,唐璎却是一诧。
黄尚书
兵部尚书黄义忠?
她顿了顿,思绪回到了昨日。
彼时她和天子方从黄梅山踏青回来,还未过承安门,便被黄义忠给截了胡。
在黎靖北提议去御书房之前,黄义忠似乎还贴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边说眼神还边频频往她这边瞟,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唐璎是个识趣的人,是以当黎靖北问她是否愿意同往时,她称有事儿回了都察院。
她道黄义忠说的是何事,原来竟是兴中异动的事儿。
可是……
异动?什么异动?跟那位“老师”有关吗?
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难,那挑事之人是否还有别有目的?
正思索着,不妨身侧传来一道男声——
“这是何物?”
唐璎转过身,却见黎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腰间的紫笛发愣,凤眸微转,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
“这形状……瞧着倒挺独特。”
唐璎莞尔一笑,随手将之抽了出来,放在指尖把玩。
“此乃模拟鸟叫的怪笛。”
这怪笛是利芳送她的生辰礼。
利芳虽然家贫,却总记得她的生辰,每年都会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过来,大多为自制,这怪笛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在功臣墓前,郭杰告诉她——宫变那夜,他曾在承安门附近听到几声鸟鸣。
自那时起唐璎便留了心,想起利芳似乎送过她一支模拟鸟叫的笛子,为了打开思路,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瞧上一瞧。
听她这一说,黎珀眸中兴味更浓,连着“啧”了好几声,叹道:“这真是个稀奇玩意儿。”
他凑近瞧了瞧,越瞧越觉得妙,指腹堵着笛孔上下滑动了几下,怪笛顷刻发出一阵清脆的鸟鸣。
“嘿!是黄鹂!”
唐璎微顿,“黄鹂?”
黎珀“嗯”一声,续道:“千秋阁的行动暗号便是先来三声黄鹂叫,而后便是沾了细烟的响箭。如此,便可从听觉、视觉两方面来警示行动者。”
千秋阁……又是千秋阁……
唐璎眸色一变,看向黎珀的目光起了微妙的变化。
差点儿忘了,眼前这家伙还是千秋阁的少主……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究,黎珀便将手指从笛孔挪到了笛身上,轻敲了两下,赞道,“这玉笛倒挺适合做信号发送的工具。”
唐璎听言大震,脑中灵光一闪,抓着黎珀的手便问:“你方才说千秋阁用来发送行动暗号的响箭,上面还粘了细烟那烟……”她默然咽了口唾沫,“可是紫色的?”
在某人威慑的目光中,黎珀轻轻挣开了唐璎的手,听了她的话,凤眸微睁,“你如何知道的?”
问她怎么知道
唐璎抿唇,那自然是郭杰告诉她的。
宫变那日,陈觅炸门后,郭杰便带着石安军清剿了神机营的大半人马,并将作乱者一路押去了南阳宫。
按照郭杰的说法,他是在擒住陈觅后,并将之送去面圣的途中听到的黄鹂叫,紧接着又看到了淡紫色的烟雾。
若鸟叫和紫烟是行动信号,则说明宫变那夜的刺客们是在炸门后动的手。
这个节点选得特别好,正好卡在郭杰走之后,钟谧来之前。
她就说孔青武艺高强,天子的护卫们更是个个儿身强体壮,几人怎会在不足一刻钟的功夫悉数被人劫杀?何人能有这本事?
可若是千秋阁那群训练有素的杀手,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那群杀手之所以将冯高氏折磨成重伤,却未将其杀害,便是故意让她逃到宫门口,好让钟谧动手。
皇城的路错综复杂,杀手们若想在宫内行走,还需人指引,而那指引之人,恐怕就是林岁。
承安门被炸,恰巧为候在暗处的杀手们开了一条道儿,林岁便借机将那些人引了进去,随后再度折返承安门,假装偶遇接到密信后匆匆赶来的钟谧,并将之引到宫阶前,发现垂死的冯高氏……
陈觅被擒,唐璎原以为瓮中捉鳖的郭杰才是胜利者,却没想到,他只是中间的一只螳螂,身后的黄雀另有其人。
不仅陈觅,恐怕连逼宫的周皓卿都被那人算计在内了。
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她如今才回过味来——
那日的宫变,是那人为钟谧设的一个局,更是为天子设的一个局。
夜色愈浓,明月隐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子慵懒的挂在天上。
御案前,隔着萧索的星光,唐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错。”黎靖北颔首表示肯定,“那天晚上,钟谧和周皓卿都被人利用了,朕也是。”
言讫,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垂眸看向黎珀,一扫方才的不耐,嘴角勾起一抹笑——
“今夜你来得正好,说起来,朕确有一事要辛苦皇叔。”
君王的目光明显不怀好意,黎珀握笛的手颤了颤,眼皮一跳,面儿上仍恭敬道:“陛下请说,臣自当竭力而为。”
二人商量着事儿,唐璎则转去御案前看起了奏折。
不足一刻钟,她便放下了手头的案卷,突发奇想地问:“老师是谁?”
听她说起“老师”,说着话的君臣二人俱是一怔。
黎珀首先反应过来,见唐璎的目光扫向自己,清咳了一声,如实道:“我是二皇兄一手带大的,并未拜过师,若是偶尔遇到文华殿开讲,倒是会蹭上几堂课。”
唐璎清楚,黎珀口中的二皇兄指的是已故的嘉宁帝黎颂,也就是黎靖北的父皇。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眼下春日虽至,看似风和日丽,柳暗花明,可她总感觉还有更大的风暴在后头。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卯正了,大人该上朝……
寅末,唐璎起身时,黎珀已经走了。
黎靖北一袭中衣,发冠齐整,张开双臂立在床头,被喜云伺候着更衣。
见她醒了,君王缓步踱至塌前,俯下身,在女子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眉眼含笑——
“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再睡会儿,到时候叫你。”
男人的嗓音低柔而缱绻,似早春的甘泉般沁人心脾,说话时,冕旒的玉珠扫在女子莹润的脸颊上,似被雨滴轻抚般,冰冰凉凉的。
唐璎伸手拂开那玉帘,支起身,将头贴在男人颈侧,就势亲了一口,旋即摇了摇头。
“不睡了,我还得去趟太医院。”
黎靖北俊眉微蹙,似是有些心疼,却并未挽留,只道:“晚上过来用膳。”
唐璎方欲拒绝,却见男人嘴角一抿,可怜兮兮地将下巴靠在了她的肩头。
“为夫过几日就要远行,这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相见,离家前,夫人连陪我吃顿饭都不肯吗?”
昨夜他跟黎珀聊了一宿,唐璎自是知道天子出宫的打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哄道——
“行行行,我保证在你‘远行’前过来一趟。”
闻言,黎靖北倏尔笑了,眸中的潋滟之光似要将人溺毙。
“一言为定。”
*
卯初已至,却不见熹光。
放眼望去,唯有晨雾霭霭,芍药初绽,黄杏吐蕊,馥郁的花香流转在宫道上,掩盖了朱墙间的厚重与萧索。
太医院离南阳宫不远,唐璎并未乘辇,而是选择了徒步。
不出一刻钟,她便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窗牖的缝隙望去,案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光源炽烈而温暖,与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璎立在窗下,鹿眸低垂着,静默地观察着室内的一切,始终驻足不前。
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屋中弥漫着药香,九娘端坐在床头,仪容整洁,面色柔和,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樱唇一张一合,似在同塌上的老媪说着话,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可若仔细瞧,便能发现她秀致的眉宇间凝着解不开的愁绪,含着依依的不舍。
看来,大家都在试图掩盖一个既定的事实。
唐璎深知粉饰太平无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龙太医今日休沐,太医院的院判郎修亲自接待了她。
郎修一身鹭鸶补服,颌面上蓄着美髯,瞧着有些清瘦,周身的药香却无端令人觉得亲切。
他放下药箱,俯身对唐璎作揖,眉梢眼角俱是恭敬。
“见过章大人。”
“郎院判不必多礼。”
唐璎隐下心头的落寞,转头看向屋内的人,问他:“田老夫人如何了?”
郎修望了眼病榻上喘着粗气的老媪,垂眸叹息,“恐怕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了。”
听言,唐璎呼吸一滞,心头浮起怅然。
遥想当初,若非她的劝说,利芳也不会入仕,更不会在青州府丢了性命。虽然她如愿让田
老夫人住进了太医院,不料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利芳故去后,杨九娘跟着天子的仪仗队入了进京,并主动提出照料老夫人的起居,了却利芳的牵挂。
而唐璎这头,自入都察院的那日起便公务不断,寻常不是被笞被杖就是被贬,就连休沐日也在奔走查案,睡都睡不够,就连去南阳宫见黎靖北也只能趁夜里去,更遑论去探望田老夫人,等想起来时,人已到了弥留之际。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人若真有心,又怎会抽不出一点儿空来?
思及此,唐璎心头愧意更甚。
犹记幼时,她每回去维扬找利芳玩儿,老夫人见了她总是笑意吟吟的,不仅攒钱给她买糖,还会杀鸡招待,闲时还会为她新绣几件棉布卦。
每到临别之时,她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阿璎,常来啊。”
田家贫苦,田老夫人更是十分节俭。她每回来,平日里连水都不舍得烧的人,为了留住利芳唯一的玩伴,几乎要将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想起往事,唐璎忽觉眼眶泛红,胸口异常憋闷,饶是腿脚已经发麻,却仍然愣愣地杵在窗口,连门都不敢进。
还是九娘换药时察觉到了她,眸中闪过惊喜,嘴角浮起清浅的笑。
“章大人,快请进!”
唐璎依言迈进屋内,环顾四周,却见老夫人闭眸仰躺在塌上,似乎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九娘递给她一杯热茶,眉眼低垂,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寒舍无好茶招待,还望大人勿见怪。”
唐璎接过茶,心不在焉地抿了几口,垂眸道:“无妨,多谢。”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卧榻上的老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到桌案旁饮茶的绯袍女官身上,神情萎靡,气若游丝。
“姑娘你……瞧着好生面熟,你是?”
被故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唐璎忽觉心口一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阿”
“璎”字尚未说出口,她却突然哽住了。
眼前的老者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哪儿还有往昔半分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实在羞于面对她。
九娘则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大人——利芳的挚友兼同僚。”
老夫人没读过书,不识那些官儿名,只道她与孙儿交好,便强撑着不适支起了脑袋,嘴角抿出一个亲切的笑。
“草民……见过章大人。”
唐璎扣住老人的枯腕,顺手将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身后,眸光柔润而清澈,“老夫人唤我寒英就好。”
“寒英……寒英……”老夫人复读了两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几步之外的泥炉上正煨着药,水汽氤氲,苦香四溢。
老夫人与唐璎聊了不足半刻,忽而两眼一瞪,浑身开始抽搐,发出几声极为痛苦的嗬嗬声,只一瞬却又恢复了过来。
她的神色看起来疲态十足,随后似是预感到什么般,对着面前的女子慈蔼一笑,哑声哀求道:“这药闻着也忒苦了点,劳请大人替我将那炉火灭了吧。”
话音一落,九娘当即皱眉,“不喝药可怎么行!您”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眸注视着唐璎,破碎的嗓音透着近乎笃定的坚持。
“劳烦大人了。”
章寒英乃三品官,九娘怎好劳烦她,当即便抢替道:“还是我去罢。”只是脚还未迈出门槛,便被唐璎制止——
“你留下,我去。”
她眸色复杂地瞧了眼含笑的老媪,转身去了药房。
唐璎才走没多久,病榻上的老人便似回光返照般坐了起来,颤抖着握住九娘的手,干涸的嘴唇上下哆嗦着,似是有话想要宣之于口。
九娘瞧得分明,此时的老夫人已然处于弥留之际,知她有后事儿要交代,遂做了聆听的准备,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您别急,慢慢说。”
然而,老人的头一句话却叫她震惊——
“九娘啊我知道利芳他回不来了。”
言讫,老夫人侧过身,将头转向了窗外,浑浊的眼眸中透着殷切,似在寻找游子的亡魂。
她的孙子他最懂。
她的病是顽疾,又是急症,每回发病时,床头都要有人守着。利芳很孝顺,为了照顾她,一连几日都不曾合眼,风雨无阻。然而,她去岁病危时他却迟迟没来探望,不仅如此,竟连封慰问的信也没有……
自那时起,她便猜到了。
“阿芳入仕前我便警告过他,官途叵测”
说起早故的孙儿,老人平淡的双眸中难得染上了几分落寞。
须臾,那落寞又转为了豁达的笑。
“这也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
九娘悲痛至极,似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心头升起莫大的愧意。
“对不住!老夫人,是我骗了您!”
“——你莫自责。”
老媪打断她,轻柔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眸中的笑意转而染上了几分怜惜,“好丫头,你将我照顾得这般仔细,想必也是看在利芳的面儿才会如此。他既有如此大的福报,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九娘哽了哽,忽而想起章寒英曾经说过的话——
利芳因家世贫寒,性子古怪,从小便不遭人待见。不仅如此,还因他肤色太白,常常被人嘲笑为女子,受尽欺负
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孙儿,老夫人弯了弯唇,眸中闪过释然的光,迎着九娘悲痛的目光温声道:“阿芳一生孤苦,便是连朋友也交到没几个,老身从未指望她能讨着媳妇儿……”
九娘闻言泣不成声,“老夫人,我我……”
她连着“我”了好几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似是知她所想般摇了摇头,颤巍巍地抬起手臂,默然拭去她眼角的泪。
“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姑娘疼过利芳,老身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九娘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儿地搂着老媪细瘦的肩流泪。
老夫人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双臂微弯,似是想回抱她,却实在匀不出半分力气了,越到最后,力道越来越轻,眸光也逐渐开始涣散。
“还有阿那位章大人。”
她急喘着气,声音飘渺,透着虚浮,“你告诉她,感谢她让老身多撑了几年,还有缘见到了利芳的媳妇儿,从前的事儿让她不必愧疚”
九娘却是不解,“您在说些什么啊?”
老夫人摇了摇头,眸光落在药房的方向,似是不愿多说。
九娘便只当她是病糊涂了,迟疑片刻,却还是保证——
“您放心,我会转达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只须臾,便欣慰地阖上了眼。
恰在此时,窗外天光大亮,黎明的暖意洒了进来,案台上的蜡烛却彻底熄灭。
唐璎回来时,九娘已经叫了水,正红肿着眼为榻上的老媪擦洗身体。
老媪的神情十分安详,乍看似是睡着了。
唐璎的思绪有些混沌,许是心中伤感所致,她顾不上去看榻上的人,只觉浑身无力,疲乏至极。
迷迷糊糊间,竟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转醒时,口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回甜,想来是方才在药房所染。
唐璎皱眉,嫌弃地咂了咂嘴,心头升起一阵厌恶——
她喜甜不假,却极为厌恶这甘草的味道,遂抿了抿唇,拿起桌上的瓷杯便要漱口。
就在这时,九娘走了过来。
她瞧着似乎将将哭过,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大,神情隐在日光下,满面皆是颓丧。
“老夫人去了”
简短的五个字,重逾万钧。
唐
璎缓了下呼吸,饶是早有预料,胸口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钝痛。
须臾,勉强挤出一个笑,“老夫人年近古稀之龄病逝,也算高寿了。”
九娘却是摇头,“大人不必宽慰我,老夫人方故,我这头还有许多后事儿要办,实在没空伤感。”
江临、利芳、老夫人接连离她而去后,她已经学会了坦然面对生死。
这何尝不算成长的一种?
唐璎拍拍她的肩,动了动朱唇,却也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道:“如此便好。”
九娘便不再多言,只抬眸望着天,眸中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如雨后春杏,灼灼其华,绚烂而坚韧,却又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卯正了,大人该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