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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3483 字 10天前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

来找陆子旭的人是李书彤。

她一身六品文官补服,身姿纤细而修长,眉宇沉凝,气度沉稳,给人一种为官已久的错觉。

书院结业后,她被天子调去大理寺做了寺正,掌平决讼狱,审核狱案诸事,官职比陆子旭这个主簿还要高上一级。

“陆大人。”

见人走了出来,李书彤朝他微一颔首,眸若点漆,独自伫立在廊檐下,如一只清高的孤鹤。

陆子旭躬身行礼,“李大人客气了。”

昔日,禁毒一案被起底,李知府作为傅君的同谋被判入狱,为保全小女儿一家,他不惜自刎于昭狱。

在此之前,李书彤便毅然与其父切断了联系,而后不远万里来建安投奔君主,以己为质将自己囿于书院内,既作为天子的爪牙活动,也受天子监督。

忠诚、才学、能力,三者缺一不可,此乃天子破格提拔人才的标准,而她显然已经通过了天子的考验。若非如此,进士及第的她早该去翰林院从那从七品的编修做起,而非如今的寺正。

父亲去世后,她变得锋利了很多,本就沉默的性子似乎更加内敛了。

许是在刑部浸淫得久了,就连她周身的气息都染上了森寒,只消往远处一立,便足以令人生畏。

陆子旭先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屋内的绯袍女官,随后又将视线调回眼前的女子身上。

“李大人找我?”

李书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顺着陆子旭的目光往暗房内看去,待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身形微微一僵,记忆一下被拉回了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时的女子还着青装,披一身霞光而来,眉眼清润,瞳孔雪亮,似能看清世间万物般,炽烈且透彻。

“——你后悔吗?”

“——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女子的诘问言犹在耳,如钝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也曾想过带阿父一起走,同他一起亡命天涯,可是……可是……

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言。

凉风袭过,带起廊檐下的枝干簌簌作响。冬末的暗夜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卯足了劲势要侵吞天地间的一切。相较之下,充斥着血腥与暴戾的牢笼在这静谧的一隅都显得如此渺小。

李书彤明白,未得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都察院的暗房。

隔着夜色与轩窗,她不知屋内的女子是否瞧见了她,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不想见到她。

遂遥遥作揖,附在陆子旭耳侧低语了几句,抱拳告辞了。

几息后,陆子旭重新踏入暗房,广袖飘扬,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还未等唐璎开口,便挑起俊眉,一脸邪相地看向林岁——

“方才李大人来过传话,说是都察院若无扣押嫌犯之所,此人”他抬手指向林岁,惑人的桃花眸微弯着,不含一丝温度,“大理寺可代为收监。”

林岁听言,立刻惊怒出声:“你们敢?!!”

说罢,一把掀开身下的草席,抓着牢笼的栏杆不屑道:“哼,李大人?就方才那个臭婆娘?芝麻大点儿的官也敢对老子叫嚣!竖子!我要见陛下!!”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只不疾不徐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这是董大人的意思。”

此言一出,林岁彻底没了声响,乱发披散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颇为滑稽。

他十分清楚,自己堂堂二品官,若无切实证据,刑部是留不住人的,就算是刑部尚书也不行,可大理寺就不一样了。大理寺卿董穹虽然在职级上比沈知弈低了一级,但他自天子潜邸起便一路跟随,是黎靖北的左膀右臂。

简言之,董穹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要对他动刀,无人可阻。

至此,他已然失了退路,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皇帝是从何时开始察觉的呢?他又知道了多少?他同“老师”的关系……还瞒得住吗?

另一头,唐璎对黎靖北的决策亦感惊讶,只一瞬,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如此,便有劳董大人了。”

言讫,她又将目光转向林岁,令狱卒重新为他戴上镣铐,目光下移,落在男人不甚明显的喉结上,清润的瞳孔中沁满了寒冰——

“你既如此厌女,往后余生,便跟你喜欢的男人待着去罢!!”

说罢,不顾身后男人的辱骂声,转身离开了暗房。

*

广安五年二月末,周皓卿逼宫失败,逆党余孽悉数落网。

两日后的朝会,天子履行此前对郭杰的承诺,下令修建忠文庙,亲临祠堂为香室案的受难者立碑,并依言将其兄郭生的尸身迁入功臣墓。

三月初,唐璎去了趟皇陵。

暖阳下的紫金山依旧磅礴,饶是春初,湖边的柳树已长出新芽,可遥遥望去,目之所及依旧是绵延的山体和厚重的积雪。

唐璎驻足而立,默然观望着这相极的两个世界,不由心生感慨。

三年前,她受姚半雪之托来功臣墓探查仇瑞的遗体,偶然遇见了前来祭拜亡母的黎靖北。一番争吵过后,她不顾体面,绝情而去,徒留他一人在狂风中买醉。而这一切,都被那位心善的娘娘看在了眼里。

娘娘彼时,应当十分心痛罢

唐璎心中有愧,遂趁着休沐日携酒前来祭拜。

她抬高衣袖,任由浊酒倾洒而下,消失于雪泥中,留下黄迹斑斑。

“母后,以后的路,我陪阿木尔一起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缱绻郑重,带着十足的真挚。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狂风,以及漫山遍野的枝桠乱响。

但是她知道,娘娘听到了。

两杯黄酒下肚,唐璎觉得身子暖和了些,眼看金乌渐消,云层越发密集了,赶紧裹紧斗篷,越过皇陵,转身往紫金山后的功臣墓走去。

她今日过来,除了拜见先太后外,还有一人要探望。

功臣墓离皇陵不远,不足两刻钟便可走到。

阴风中,一身披铠甲的大汉垂首而立,盯着脚下的墓碑若有所思,凛风将他崎岖的络腮胡冻得僵硬,透着一种沉默的颓靡。

“郭参将。”

唐璎走上前,盯着他的胡须打趣,“你既为武将,举止粗旷些倒也无妨,只是这仪容还需端正啊,毕竟御史的职责嘛……”

见了来人,郭杰颇有些意外,摸了摸胡须,后知后觉般“哦”了一声,垂首作揖。

“见过章大人。”

宫变那晚后,他忙着替薛四处理后事,一连几日未曾合过眼,仪容方面便也没大管。他本就蓄着络腮胡,几日不理,黑黢黢的一片,长的都快遮住眼睛了。

“剃须、剃发这些事儿,原都是薛四替我弄的,你别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可细了,他……”

说起故人,郭杰突然顿住了,喉头翻涌了两下,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须臾,又将下巴对准了眼前的新冢——

“这是陛下为兄长修的墓。”

唐璎依言望去,却见排列整齐的土方中横着一块新的凸起,坟冢由花岗岩堆砌而成,端看腐蚀程度,应当是最近才砌起来的。

新冢前立着一块碑,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几行字——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二十五岁升任县丞,后殁于青州府,时年二十有九。公一生仁民爱物,宵旰忧勤,恤孤念寡,孝思不匮。而今身埋黄土之下,纵使泥沙销骨,蚁虫噬肌,其音容犹在,忠魂不坠,万古流芳……”

望着这歪七扭八的几行刻字,唐璎有些意外,“这是……”

“这碑文是薛四生前写下的。”

凛风下,郭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似带着淡淡的怀念。

“那家伙,自听说陛下有意将家兄的尸骨移入忠臣墓后,便自告奋勇写下了这篇碑文。”

他抬手抚上那段冰冷的刻字,凄惶一笑,“亏他自诩书生,见多识广,字儿都写错了好几个,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接的这活儿。”

唐璎胸中亦是五味杂陈,闷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只留下一句“参将节哀。”

郭杰没有说话,凝视着墓碑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腰间取出一只酒囊,对着苍茫的雪山缓缓浇下了一壶清酿。

“疫灾过后,饿殍遍地,新来的知府自己都顾不上,更是疲于应付我们这些百姓,那时的青州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家伙儿唯有抱团取暖才得以存活。为了活下去,我成立了义帮,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匪帮’……”

“兄弟们吃上饭后,纷纷发誓追随于我。为显诚意,他们用金子打造了一副棺椁,说是要为我养老送终。那金子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外衣,里头都是铁的,可在那样的饥荒年代,已足显诚意,至于那棺椁……”

说到此处,男人猎鹰般的瞳孔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小了下去。

“我借给了薛四。”

说是借,可棺椁这种东西,尸身一旦入殓,又岂有归还的道理?

郭杰笑得有些无奈,“此前信誓旦旦说要替我养老送终的人,却先一步离我而去,死后又抢了我的棺椁。章大人你说说,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还真是好处全让他占尽了。”

话虽如此,一张黢黑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怨念,只有对亡人的伤感。

这样的话,听得唐璎心中一窒。

她方想说点儿什么,郭杰却道:“章大人若有心,可否在下官死后,托人将我的骨灰带回青州府,撒在日照县的田野间,供养庄稼?”

唐璎忍住鼻尖的酸意,勉力扬起一抹微笑,“参将说笑了,英雄怎可无冢?”

她弯下身,迎着夕晖对眼前的男人俯身大拜,清润的鹿眸中跳动着十足的真诚。

“您为朝廷鞠躬尽瘁,是为忠臣。待君长眠之际,就算是章某,亦不忍心让您的魂魄流离失所。”

郭杰闻言却是笑了,“章大人这是要为我送终?”

不待她回答,他却兀自摇了摇头,“多谢大人好意,然而身后名什么的,郭某并不在乎。”

橘彩下,男人的身影被霞光拉得细长,声音也染上了柔和的暖意。

“我本是盗匪出身,时疫、旱灾、蛊祸,青州府近十年来的大灾几乎贯穿了郭某的前半生。我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温饱已是奢望,又如何敢贪求死后的那些虚名?”

言讫,他看向唐璎,眸光笃定而坚韧。

“兄长死后,家母染疫,郭某愧受青州府的百姓滋养长大,而今家乡赤地千里,满目疮痍,百年之后,某之腐躯若能化作肥料反哺故土,于某而言,亦是一份荣光。”

唐璎听言心中大撼,眸中浮起细碎的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从郭杰这样的盗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试问,一介草莽胸中尚能怀有如此无私的大爱,他们这些自诩高洁的文士又当如何?

郭杰并非天生的文盲,早年间也曾跟着郭生读过几年书,若非天灾人祸,以他的心性,假以时日定能考取功名,成为如他的兄长那般关心民瘼,视民如子,造福一方百姓的清官。

至此,唐璎不再劝说,只肃容道:“君之所愿,某必替您达成!”

宵禁将至,她还打算进宫去看看黎靖北,方欲起身,郭杰突然叫住了她。

“章寒英——”

男人扬起半边脸的胡须,锋锐的眸中满是调侃,乍一看,匪性十足。

“你这个朋友,老子愿意交。”

唐璎忽觉心头一暖,转过身,亦回以一笑,鹿眸如星辉般璀璨。

“承蒙厚爱,与参将相交,亦是寒英之幸。”

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山脉。

须臾,唐璎似想到了什么,鹿眸半垂,盯着墓碑上那些歪七扭八的文字想了半晌,喃声道:“其实章某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询。”

宫变那晚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细细想来,依旧有着

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而其中最令她费解的便是承安门附近的那一地的尸体。

刺杀孔、冯二人的人显然有备而来,绕是有林岁从中推波助澜,给了“那人”或者“那些人”可趁之机,可孔青武艺高强,天子派去的那些护卫更是个个训练有素,等闲不会被制服,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多大的来头,竟能将那伙人一网打尽?

承安门是陈觅带人炸开的,而陈觅又为郭杰所擒,郭杰在承安门的行动比众人都早,是以宫变当晚的细节,他或许比她了解得更全面,这便是唐璎此行的目的。

对于她的疑问,郭杰的态度很是爽快,“何事?章大人直说便是。”

唐璎令他回忆了下承安门被炸前后的细节,郭杰想也没想便道:“陈觅将门炸开后,我便依照陛下的指令将他擒了,随后押去了南阳宫,一路上未见异常。”

“不过……”

说完“异常”二字,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浓眉微蹙,捋着胡须疑惑道:“我进宫后没多久,倒是听到了几声鸟鸣声,似是……黄鹂?”

唐璎蹙眉,“鸟鸣?”

郭杰“嗯”了一声,“说起这个,还有一事,不知算不算你所说的‘异常’。”

唐璎肃容:“参将请讲。”

郭杰点点头,沉吟片刻,续道:“就在我带人离开承安门后,还未走几步,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阵紫色的烟雾,那烟很细,没过多久便散了。彼时夜太黑,我便以为是火铳炸出来的硝烟,也没太在意,可如今想来……”

他摸了摸下巴,黢黑的脸上挂满了茫然,“那烟的颜色着实有些诡异……”

唐璎对此亦是一头雾水。

黄鹂乃候鸟,如今仍是冬末,向来喜爱成群结队的它们早该飞往南方过冬了,如何会发出鸣叫?

更何况……紫烟?

寻常炮铳可炸不出那样的颜色,与其说是硝烟,听着更像是……信号弹?

宵禁前,唐璎辞别了郭杰,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城。

冯高氏的死仍在发酵,路过坊间时,不少百姓在对天子的做法评头论足。黎靖北亲自为香室案的遇难者立碑一事并未在舆论上讨到好,他们坚定地认为朝廷此举只为了掩人耳目而欲盖弥彰。

与此同时,青州时疫那年太子贪墨赈灾款,刻意迁延物资发放一事再次被起底。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黎靖北为国宵衣旰食,为民呕心沥血,可落到百姓眼里,竟成了不折不扣的昏君。

民众的苛责之声盖过了车马的喧嚣声,唐璎忽觉戾气顿起,耳鸣声充斥着整个大脑,不由加快了进宫的步伐。

到了南阳宫,她无视喜云呆楞的目光,兀自绕到了寝殿后,官服一脱便钻进了天子的御池内。

沐浴过后,她走到龙床边,两手一伸抱住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

“阿璎,你”

昨夜唐璎失约,黎靖北原还有些失望,可今日见了她,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女子将将沐浴过,身上还挂着他的中衣,青丝飘散,面容清秀,领口处传来似有若无的皂角香,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见她似乎有留宿的打算,黎靖北惊喜过后,胸口忽而飘起一阵激荡。

“阿璎,你难道打算……”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唐璎勾住了脖子。女子的嘴角缓缓绽出一抹得逞的奸笑,莹润的鹿眸好似在说——“你就装吧”。

“我打算……”她俯下身,单手搭在黎靖北宽阔的背脊上,仰面望着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男人流畅的下颌,声音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魅惑:“带陛下快活。”

女子的话音方落,床头的帷帐也跟着落了下去。目之所及,只剩满室的狼藉。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比起坤宁宫,我更愿……

一番酣畅过后,满室旖旎,灯影朦胧下的帷幔间,堆满了凌乱的衣衫。

床榻上间或传来女子的呼吸声,似低吟,又似啜泣,羽毛般挠得人心痒痒。

唐璎来势汹汹,一副要将眼前的妖孽生吞活剥的架势,可没几下,又在男女悬殊的力量下败下阵来。

“陛下,你慢慢一点。”

女子的声音低若蚊吟,惹得男人心猿意马,狐眸微敛,垂着下颌佯作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阿……阿木尔”

男人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并未依言慢下来。

两柱香后,唐璎实在有些遭不住了,兀自拉过锦被,微微仰起光洁的下巴,伏在男人颈侧轻柔地唤了声“夫君。”

女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云雨后的虚软,却又透着一丝食髓知味的欲求。

这声“夫君”,直将两个人都叫愣住了。

二人自成婚到决裂,再到破镜重圆,唐璎对黎靖北的称呼无外乎“殿下”和“陛下”两种,怒极时会直呼其名,情浓时也会唤声“阿木尔”。虽然黎靖北屡屡唤她“娘子”,然“夫君”二字,她却是从未叫出口过的。

无论是嫁进东宫还是登入庙堂,面对眼前的男人,她始终恪守着君臣之道,哪怕动了情,也始终保持着清醒,不敢将自己的心靠得太近,以防被灼伤,然而此时此刻……

唐璎侧过身,用锦被蒙住头,羽睫下垂,瓷白的面颊染上绯红,内心一阵羞赧。

方才那句“夫君”,不过是她意乱情迷间的随口之言,可真正脱口而出口后,她竟头一次体会到了难为情的感觉。

黎靖北却顾不得这些,一双褐眸沉醉地半阖着,鼻梁高悬,白皙的俊面旖丽得仿似一幅画,眉梢眼角俱蕴满了缱绻,似一只深情的妖狐。

阿璎的那句“夫君”,将他颅内的热血直接烧到了顶峰,内心的火苗迅速被点燃,激荡之下,只觉腹下的晋江再次胀痛起来。

眼见男人眸光变暗,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唐璎心下一惊,火速扯过锦被,欲将自己包裹起来。岂料手还没伸过去,便被某人一把抓住了脚踝,拖着她重新锁回榻间,如幽魂一般咬牙切齿道:“夫人,这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又俯下了身。

宫灯绮丽,春夜骤寒,窗外不知何时竟落起了雨。

雨粒噼啪击打着窗牖,将喘息声淹没在雨幕里,昏黄的光晕渗入暗室,影影绰绰映出两道纠缠的身影,此起彼伏,不死不休。

亥时,潮湿的夜再次归于宁静。

黎靖北侧身躺在塌上,发丝尽散,眸色幽魅近妖,中衣齐整地穿在他身上,似圣洁的道士,浑身散发着修行过后的清爽之意,只右侧的一只手掩在锦被之下,虚虚裹着什么。

酣战之后,唐璎的目光已是迷离之态,紧绷的脚背仍在抽搐,浑身虚软无力,直愣愣地盯着帐顶的彩绣出神,任由锦被下的起伏不断延续着她的欢愉。

空气中飘荡着靡丽的气味,未多时,黎靖北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嘴角牵起一抹促狭的笑,不等女子惊呼出声,便将她打横抱进了浴池。

两刻钟后,他又将人抱了出来。

见男人作势要将她放回榻上,唐璎埋首轻嗅了下香肩,皱眉道:“我还要再趟浴池。”

黎靖北有些无奈地理了理她鬓角的绒发,柔声道:“为何?”

“方才有些地方没洗干净。”

这回答却让男人有些不快了,俊眉一挑,捏着她的脸蛋柔声道:“胡说,朕洗得可仔细了。”

回想起方才浴池里的情境,唐璎羞赧难当,耳根红得似要滴血,却仍强撑道:“可你方才又弄了许多出来。”

“哦?是吗?”

黎靖北不以为耻,反而笑得越发猖獗,微微垂首,半叼着她的耳垂反省道:“娘子说的对,那倒真成为夫的不是了。”

如此这般,唐璎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黎靖北见她似是真恼了,二话不说又将她抱回了浴池,两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宿,直到丑时才歇下。

次日,章寒英留宿南阳宫的消息火速在后宫传开。

说是后宫,这满院宫墙内实则也就陆

容时一个人。

孙寄琴一早便追随月夜的脚步去了幽州,赵德音也被天子以守陵为由遣了出去。唯有那位痴心不改的贵妃娘娘,依旧伴着那些斑驳的青砖黛瓦,守着那个永远不会为她回头的人。

男人对自己不爱的女人永远是绝情的,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曾伤害过自己心爱的女人。

是以当喜云将陆容时想要面圣的请求传到南阳宫时,黎靖北拒不相见。

“戕害朝廷命官本是死罪,朕看在陆太师的面儿上已然对她网开一面,她还想如何?”

自陆容时两年前在甬道内欲置唐璎于死地的那刻起,她便被天子降为了最低一等的答应,幽禁冷宫,且终生不得离宫半步。

“贵妃娘……陆答应她……”

喜云看起来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黎靖北睨了一眼后,更是缩着脖子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唐璎却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喜云抬头瞧了君王一眼,见其并无异议,顿了顿,垂眸恭声道:“回陛下,章大人,陆答应她……脸上破了相,太医院的龙太医过去瞧过了,那疤痕是永久性的,终身无法根治……”

这倒令唐璎十分意外。

陆容时从小锦衣玉食,向来爱惜自己的容貌,身边仆从环伺,又不缺人看顾,怎会如此不小心?

这般蹊跷亦引起了黎靖北的注意,他单手轻支着下颌,羽睫微闪,眸中闪过一道锐光,蹙眉问喜云:“怎么回事儿?”

喜云顿了顿,似乎有些拿不准君王的意思,踌躇片刻,在唐璎鼓励的眼神下续道——

“冷宫那位……趁宫人不注意,自己拿剪子在左颊的脸上划了一道儿极深的口子,说是见不着陛下,便”

说到此处,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饮毒自尽。”

面对陆容时的这番“痴情”,黎靖北丝毫不为所动,冷锐的狐眸蓄满了凌厉的风暴,眉梢眼角俱是不屑。

“那便如她所愿。”

他此生最恨被人裹挟。

喜云道了声“是”,方欲退下,却被唐璎叫住了。

“——公公且慢。”

喜云闻声顿足,转过身,却见眼前的女子对他笑得亲切。

“让她过来吧。”

黎靖北有些意外,胸口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意,闻言也不反驳,闷着头专心喝茶去了。

敏锐如唐璎,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不多作解释,只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眨眼道:“眼下时局错乱,陛下不妨先听听她的意图。”

唐璎的用意很明显——

自冯高氏死后,坊间流言盛起,民众皆言君主为一己私欲残害忠良,而陆容时身为后妃,又是陆太师唯一的女儿,若是在这个当口死在宫内,天子的声誉只会更差。

黎靖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感动之余,却依旧有些不悦,兀自“哼”了一声,随手揽过女人的腰,将头枕在她的颈侧假寐。

陆容时甫一踏进南阳宫便瞧见天子这副模样,惊怒之下,胸中腾起滔天的妒意。

嫁给黎靖北整九载,她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亲呢过,无论是她,是赵德音,还是孙寄琴。

君王冷漠、孤傲、寡情、狠绝,这是他面对臣工和后妃们时的样子。她原以为他就是那般刚强果决、无欲无求的人,然而……

九年,整九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还有这样的一面。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远征归来,城楼上的那一瞥,令她一见倾心。

又过了一年,他因军功获封太子,为游说各路幕僚投奔东宫,特来陆府拜访父亲。

那一日,她又见到了他。

巍峨高墙间起来的翩翩少年,出尘又洒脱,言谈间尽显儒雅意气。他的那份骄矜吸引了她,从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可等她好容易说动父亲,半只脚都踏进了东宫,他却早已心有所属。

她早该明白的,她的郎君,自城楼初遇那日起,就从未对她回过头。

这段姻缘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强求得来的罢了。

她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父亲早已隐退,陆府失了往昔的辉煌,而他的郎君,也无需再忍她。

“妾陆容时参加陛下,参见……”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那个绯袍女官身上,强忍着不甘道:“章大人。”

以往她是侧妃,唐璎是太子妃,她见了唐璎是要行礼的。后来她成了贵妃,而唐璎一朝被贬,沦为庶人,她原以为她再无翻身之日,却没想到两年过去,她又以都事的身份杀了回来,独自在朝堂闯出了一番天地,成了正三品的副都御史,而她……临了却被自己的郎君降为了最末位的答应。

无论从前多风光,如今她终于看清,后宫女子的荣辱,不过是男人的一句话罢了。

因面容损毁,有辱圣视,陆容时今日特意戴了一张幂篱,发饰间雍容不在,丰盈的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挽着,衣着也变得极为朴素,只一双明亮的翦水秋瞳直勾勾地盯着御座上的男子,眼神中透着落寞与不甘。

她近日轻减了不少,脸颊比从前小了一些,身材纤细而修长,远远望去,倒似一朵柔弱的杏花。

唐璎冷眼瞧着丹陛下的女子,虽未搭腔,心里头却比谁都透彻。

她一生清正,未曾害人,却也不会对加害自己的人怀有宽容之心。

而此刻,天子的声音只会比她更冷——

“下令将你禁足之前,朕曾说过,此生不愿再见到你。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老死冷宫,要么”

他狐眸微敛,默然扫过眼前的女子,眸光中透着漠然,“主动来向朕请辞。”

听到“请辞”二字,陆容时似是再也绷不住,呜咽一声过后,珠泪顺着眼眶急涌而出。

“妾嫁与陛下九载,向来尊陛下为君,以陛下为天,此生也只剩陛下一个倚仗了!您让妾出宫,无异于让妾去送死啊!”

黎靖北懒得听这些,方欲喊人将她撵走,却听唐璎道:“所以你今日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似是没想到唐璎会突然搭话,陆容时愣了愣,再次将目光挪向高台上的女子。眸光交汇间,她猛然瞥见了女子脖颈上的红痕,那斑斑点点的赤意,于她而言是无声的羞辱,胸中不由涌起汹涌的恨意。

她咬了咬唇,默然压下心底的情绪,垂眸恭敬道:“妾只是觉得,章大人这无名无份的,如昨夜那般留宿天子后宫,若是传出去怕是不大好。”

黎靖北冷笑一声,讥嘲道:“你倒是耳聪目明,即便身在冷宫,也对朕做了做了何事了如指掌。”

听了这话,陆容时彻底慌了。

打探君王的行踪可是大罪,她方欲解释,却听唐璎又道:“所以呢?你认为本官留宿南阳宫不妥,那么你的建议是?”

似是终于绕到了自己想说的话,陆容时眼眸顿亮,立刻摆低了姿态跪地恳切道:“妾恳请章大人辞去都察院的官职,正式入主坤宁宫,似当年一般,与妾一同侍奉陛下!”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是怕唐璎不愿般急急补充道:“章大人放心,妾在冷宫的那些时日日日都在自省。妾对自己以往的行为深表歉意,并发誓往后定尽心侍奉帝后,绝不为非作歹,放刁把滥,若有违枉,不得善终!”

她说得这般激昂、无私,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会令两人动摇,岂料等了半天,却只等来唐璎的一声嗤笑。

高位上的女子步下丹陛,俯身凑近她的脸,清洌的嗓音透着刺骨的寒凉。

“封谁做皇后是陛下的决定,岂容你我插手?况且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而你”

她望着她,眸中闪过惊人的冷意,“凭什么让我辞官?”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唐璎说完便走了回去。

陆容时抬首打量着宫阶上的女子,四目相对

间,忽地被她眸中的锐光一刺,心头竟没由来地升起一阵恐慌。

在她的记忆中,唐璎淡泊,寡言,独立,不与世争,永远一副温吞娴静的模样,她鲜少见到她如此凌厉的一面。

于她而言,做官真的如此重要吗?

陆容时猜不透唐璎的想法,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女子与三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章都事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不只是章都事,她都有些记不清唐璎昔年做太子妃时的模样了。

经年过去,东宫里的岁月与她而言已然有些模糊。

印象中,那个女人始终谨小慎微,不争不抢,态度上不仅对她们这些后妃淡淡的,就连对太子也提不起劲,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雍容闲散,从容自洽。

那么,她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她不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熬了太久,满心满眼都是君王的喜与怒,已经太久没有关注过其他的东西了。

她是大家出身,凭借父亲的名望,若是嫁人,早该过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日子,何苦来这宫里受尽委屈。

想想过去的那九年,她的眼里只有君。夫君、君王是她的天,大过一切。

她研究时兴的衣料头饰,只为让君王眼前一亮,多看自己一眼,她日日洗手作羹汤,也只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退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却连踏入南阳宫内殿的资格都没有,遂只能趁君王早朝的空当等在他去往太和殿的必经之路上。

寒冬酷暑,日晒雨淋,极端的天气下,她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直到膝盖发麻,牙齿打颤,御辇上的人却始终不曾为她驻足。

她的含情脉脉,竟换不回男人一个不屑的眼神。

君王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她明白,这是她的夫君对她的报复,只因他伤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是对弈的高手,自来通经纬,懂时局,又怎会拿捏不了她?

他深谙大吵大闹不会令她退缩,避而不见也不会将她的热情浇灭,唯有日复一日的漠然,才能让她彻底崩溃。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羹汤,手上疤痕遍布。那些切菜时被割破的口,煲汤时被燎到的泡,他一概视而不见,甚至连一句随口的关切都没有。

又或是他瞧见了,却并不在意。

对于不爱的人,你的任何付出在他眼里,都是自我感动,都不值一提。

她看得清楚,却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

令她不解的是,当唐璎说出“比起坤宁宫,我更愿守在都察院”的壮言时,天子竟态度如常。看样子,似乎一早便清楚她的决心,亦支持她的决定。

可这样的女人,他也接受吗?

又或许正是这样的女人,他才爱。

看来,她对他始终不够了解。

“妾的意思,并非当官不好,只是”

陆容时咬咬牙,将头磕在丹陛最低一级的台阶上,声音越来越轻。

“章大人若成日忙于公务,与陛下聚少离多,长此以往,恐不利于皇嗣的延续。”

黎靖北俊眉微蹙,望着眼前这个故作姿态的女人,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朕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皇嗣啊……”唐璎却不以为意,摸了摸下巴,嘴角牵起一抹笑,“说起皇嗣,陆答应却不该问责于我。我倒想问问你,你在后宫悉心‘侍奉’多年,陛下为何仍无所出?”

听言,陆容时脸色骤变,眸中掀起一层戾色,“唐璎!你”

这话无异于羞辱,试问这九年来她从未得过君王的召幸,又该如何孕育子嗣?

黎靖北听言亦是一愣,先是从鼻息间发出了一声微小的“哼”声,转而向唐璎投以幽怨的目光,贴着她的鬓角谴责道:“都怪你……竟让朕旷了八年有余。”

君王的声音很低,陆容时听不见,目之所及,只有一对当着她的面耳鬓厮磨的男女。

绕是内心早已妒火中烧,她依旧攥紧了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缓了缓,咬唇道:“昔年东宫那场大火,妾原先不过想吓吓大人,却害得大人从此畏火,亦连累陛下跟着搭上了半条命……”

她绝口不提甬道内的事儿,兀自摘下幂篱,露出一张皮肉翻卷的脸。

“而今,容时自毁容貌,向大人、向陛下赔罪!”

自毁容貌于她而言乃破釜沉舟之举,她自以为牺牲良多,然而,高座上的二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所以”

绯袍女官俯视着她,清润的鹿眸中闪过审判的痕迹。

“你拼命向我示弱,甚至摆出一副唯唯诺诺,膝语蛇行的模样,是想让我回归后廷,与你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

陆容时轻答了一声“是”,眸珠微微颤抖着,上下樱唇咬得死紧,贝齿间发出细碎的“簌簌”声,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黎靖北皱了皱眉,方欲开口,唐璎却笑着抢先道:“行,我考虑看看。”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骤变。

陆容时似是得了某种赦令般对着两人连磕了三个头。

“多谢大人!!多谢陛下!!!”

黎靖北则沉默地望着她,阴沉的面容上写满了不悦。

眼看身侧的男人隐有爆发的趋势,唐璎赶紧看向陆容时,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陆容时尊荣了一辈子,何曾听过这样的呼喝。

霎时间,狰狞的面容上寒光骤起,正思索着如何回应,丹陛上的女声再度传来——

“怎么?不是说要做小伏低么?本官的吩咐,你没听见?”

陆容时深吸一口气,饶是心中憋闷,却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抬起头,最后看了黎靖北一眼,默默掩下了所有不甘。

“臣妾告退。”

陆容时走后,南阳宫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晨曦下,君王单手支着下颌,侧眸望向窗外的春槿出神,偶尔扫两眼书卷,眉宇间凝满了不悦。

金乌洒在他褐色的眸珠上,树影斑驳间,似一副深藏于初春的画卷,深邃又凌厉的,令人心驰。

唐璎与黎靖北相知多年,又岂会察觉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当即拉了男人的衣袖,鹿眸微弯,将唇角翘得老高,柔声道——

“臣近日公务繁忙,心绪上难免有些浮躁,恰逢今日冬雪渐消,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届时陛下若是得空,不如陪臣出宫散散心?”

黎靖北闻言心头一暖,长睫垂下,将眼尾的锋锐敛去了不少。

他听得明白,阿璎在邀请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在东宫时的日子。

彼时唐珏倒戈靖王,闹得整个东宫腥风血雨,谋臣幕僚们血书力谏废妃,作为忠渝侯长女的她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冲击。他知她心绪不宁,却以自己想散心为由邀她去看秋星昼见的奇观。

而今,她以同样的细腻来温暖他。

原来他对她的好,她都记得。

然而,感动归感动,想起她方才面对陆容时时那般爽快大度的模样,黎靖北心中依旧不大畅快。

遂斜了她一眼,难得摆出一副骄矜的模样。

“今日事多,不去。”

唐璎“哦”了一声,倒也不继续哄了,只将目光投到桌案上的奏折上。仔细一瞧,竟只有寥寥三四本,心中颇为意外,却又很快明白过来。

这家伙,定然是知道她今日休沐,也猜到了她会来找他,遂早早赶完了工。

想到这里,唐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虽然明白他在赌气,可她天生不会哄男人,见君王摆出这副姿态,想了想,只得佯作无奈道:“行吧,既然陛下不得空,那我只好跟别人一起去了。”

黎靖北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狐眸紧紧地锁定她,警惕道:“和谁?”

唐璎托腮想了想,竟真掰着手指细数道:“嗯……都察院的任轩、大理寺的陆子旭,锦衣卫的孙少衡……哦!听说工部的墨修永近日也回京了……谁都行啊,看谁不当值呗。”

语毕,气氛

彻底陷入僵持。她每说一个名字,君王的眸色便要暗上一寸。

只须臾,他便咬牙切齿道:“我去。”

唐璎微讶,眸中缓缓浮起揶揄之色,却仍作不解道:“陛下不是公务繁忙吗?”

顿了片刻,又肃容道:“还是公务要紧,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儿,小心被御史参奏。”

说起“参奏”,黎靖北的耳根有些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公务的事儿有内阁把关,不急,更何况”

他顿了顿,神态微微有些不自然,“除了你,没人敢参朕。”

二人皆是雷厉风行之人,一旦做了踏青的决定,便会立刻启程。

典厩署的人牵来马车,唐璎率先跳了上去,黎靖北跟驾车的张己交代了几句后也钻了进来。

一路上,两人互相依偎着,久久无言。

隔了半晌,黎靖北似是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微咳一声,突然来了句——

“为何答应陆容时的提议?”

唐璎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她答应陆容时“回归后廷,与她一同为陛下诞育龙嗣”的提议。

这可冤枉她了。

“我没答应啊,我说的是‘考虑考虑’,再说了”

唐璎侧过头,就势拱了拱男人修长的脖颈,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的男人这般好,我怎么舍得。”

黎靖北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勾得面红耳赤。

“你哪儿学的这些混话?”

唐璎意有所指地瞧了他一眼,浅笑道:“耳濡目染罢了。”

女子的笑容太过耀眼,黎靖北忽觉浑身燥热,肌肉紧绷,浑身起了不小的变化。

他不欲让自己在此处失态,遂轻咳了一声,兀自岔开了话题。

“陆容时会有今日之举,恐是受人指使。”

“为何?”

“——自毁容貌,她狠不下这样的心。”

言毕,怀中的女子并无动静,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黎靖北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续道:“上车前,朕已令张己去查探她近日的动向,看看她在冷宫的那段日子是否接触过什么人,不日便会有结果,所以你”

他顿了顿,道:“方才选择暂时稳住她,是对的……”

“——原来陛下知道啊。”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倾过身,撩起男人的乌发绕到自己胸前,随意抚摸了几下。

“陛下既清楚我的目的,方才为何那般作态?”

听言,黎靖北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耳根的红意越来越明显。

知道又如何……她面对陆容时时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分明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嘛……还说什么“考虑考虑”,真是……

他不信阿璎不清楚他介怀的点在哪儿。

男人这副憋闷的模样令唐璎颇觉有趣,不由细眉微弯,生了打趣的心思。

“那陛下呢?”

黎靖北不解,“什么?”

“陛下就不想坐享齐人之福?”

唐璎本侃他几句,未料,女子的明知故问竟莫名激起了男人反心。

黎靖北一改方才的窘态,狐眸半阖,垂首反问她:“那你呢?你愿意吗?”

君王望着她的眸色太过幽深,明暗交杂间,既显真诚又透着蛊惑,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唐璎却不为所动,反而故意拖长了语调,卖关子般长喃了一句——

“我啊”

晨曦下的女子秀面白皙,鼻梁挺翘,鹿眸清润,瞳孔中潋滟的光挠得人心痒痒。

不待她回答,黎靖北便将女子抱上了自己的大腿,覆唇压了上来,盖住了她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

“朕只伺候你一个。”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怎么,诸位还想弑君……

未时,唐璎带黎靖北去了黄梅山。

黄梅山位于皇城以西边,是文人雅士踏青赏雪的好去处。该山以“四园”著称,即春日之杏园,夏日之栀园,秋日之桂园,以及冬日之梅园。

时令不同,四园各有千秋。如今已是春初,寒梅俱已凋敝,杏花却未完全绽开,蓬蓬而生的几节花骨朵儿挂在树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唐璎对黄梅山并不陌生,去岁朝廷招安盗匪,确立统领人选时,她曾跟着舒姨娘一群人去梅园游说过周惠。

彼时大雪纷飞,遮天蔽日,残败的枝头上只余红意点点,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萧索感。而今再看,黄杏初绽,芳草萋萋,已是一派春回大地之色。

今日来踏青的人不多,唐璎和黎靖北下了车,俱觉得身子有些乏,眼见天光正好,遂令侍卫拿来毡毯,倚在春树下打了个盹儿。

两刻钟后,二人起了身,原想去园林更深处逛逛,岂料好景不长,一阵咣咣当当的敲锣声隔空传来,打破了眼前的绮景。

黄梅山乃建安名景之一,向来是文人们附庸风雅的好去处。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无暇至此,而文士们自诩高洁,皆以静、雅为贵,是以名山之中会有这般嘈杂的声音传出,实属异常。

“我去瞧瞧。”

唐璎朝黎靖北点点头,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只身陷入了人海之中。

未多时,喧闹声更近了。

唐璎还想再往前一步,左侧的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别急,一会儿有好戏看。”

男人的声音低冽,带着融融春风,令人心头一暖。

唐璎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方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一群穿着灰褐色布袍的男子自杏树后走了过来。树影斑驳间,他们眉目凝肃,衣衫褴褛,眸中似有火烧,瞧着来势汹汹,宛若索命的魑魅。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持铜锣,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写满了愤懑。

须臾,一群人在二人跟前停了下来,还未等唐璎有所反应,黎靖北便手肘微抬,将她拉去了身后。

随着“嘭”的一声脆响,一面铜锣摔在了黎靖北脚下。

眼见君王面色如常,老者不满地“啐”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面,狠敲了几声,意图吸引更多的游客。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老者眼珠一转,突然放下铜锣,扯着嗓子仰面大喊——

“昏君误国!废弛纲纪!姑息养奸!咸南将亡!老夫……不活了!!”

说罢便从胸前处掏出一把匕首,转头就朝自己脖颈的方向刺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老者的动作有些迟缓,颤颤巍巍间,匕首险些掉落,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还是叫他够上了。

尖锐的利刃划破肌肤,迎着罡风,贴着血肉越陷越深。

再往下寸许就要刺破喉管,电光火石间,一阵劲风袭来,将那逐渐深入颈间的匕

首掀翻在地。

是黎靖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尚在惊魂之中,老者身后的几名男子却急急涌了上来,对着黎靖北怒斥道——

“孽纣!这青天白日的,竟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言一出,人群很快沸腾起来。

围观群众中,有些不明就里的的侠士原想为老者出口气,却在听到男子那声“孽纣”后,倏尔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向黎靖北,心头疑惑顿生——

莫非眼前这妖孽般的紫袍男子……真是咸南的君主?

若是,这可就不归他们管了。

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亦或是官阶较低的文士,不论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自己的前途着想,皆不敢对君王置喙半句,遂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作观望状。

——天子既未挑明身份,他们只作不知便是。

面对几名灰衣男子的刁难,黎靖北不为所动,狐眸轻飘飘地从几人身上扫过,朱唇微启,淡声道:“你们眼瞎么?我方才分明救了他。”

“况且……孽纣?”说起这两字,他忽而面色一寒,狐眸中蓄满了锋锐,“你们从未见过朕,又怎会识得朕的容貌?又如何知道朕便是咸南的君主?”

此言一出,灰衣男子们接连陷入了沉默,眸中闪过慌张。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

天子微服出行,未着龙袍,仅带了包括康娄和张己在内的四名随从,马车也是寻常的款式,都这般低调了还被人堵截,实属异常。

简言之,那些人必然是在天子出宫后便将人盯上了,而后一路跟随至此。

灰衣人的到来早有预谋。

天子的身份既已挑明,围观群众纷纷跪下,振臂高呼——

“陛下万岁!”

黎靖北不欲引起动荡,亮出身份也仅仅是为了威慑,见众人已有臣服之意,不由狐眸微凛,摆手道:“都散了罢。”

言讫,众人依言散去,唯那老者和几名灰衣男子依旧不肯离去。

“尔等还有何事?”

面对君王的诘问,老者眸色微深,莫名有种使不上劲儿来的感觉。

脖颈上的刺痛感犹在,他却毫不在意,浑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着,兀自盘算着眼下的局面。

早在来建安之前,他便听说天子年少时曾随唐将军上过战场。呵,上战场罢了,又不必冲去前线,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皆以此为镀金的手段。

他原以为此子亦不过是个浪得虚名的草包,可而今得见,始知他内力这般浑厚。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黎靖北敢在这样儿的地方自曝身份。

既如此,他再想点儿别的办法便是。

眼见围观群众越散越少,老者索性将心一横,从脖颈的破口处挤出几滴血,瘫在地上凄声道:“君主昏庸!竟当街杀人!若天下人都敢这般,我泱泱咸南,怕是要亡国啊!!”

他的这般作态简直令唐璎瞠目结舌,柳眉一横,当即斥道——

“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光喊有什么用,陛下就在此处,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啊!”

老者闻言瞪了她一眼,见君王不为所动,竟真讲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姓刘,乃兴中人氏,战乱时曾受过冯司正一饭之恩,这些年来始终感念于心,不敢忘怀,直到恩人故去也未能释怀。

“昔日冯大人遭奸人暗算,太祖皇帝非但未治那莫贼的罪,反还包庇其恶行……不仅如此,竟连他的官职都保住了,如此行径,如何不惹人怨愤?!”

说完庆德帝,他又将目光投向黎靖北,恶声道:“而今冯高氏在宫内罹难,凶犯既已受捕,陛下却念及钟氏一门多年的辅政之恩,徇私枉法,姑息养奸,非但未将其就地正法,反连昭狱都舍不得下,只将其关去了大理寺的牢房,这般行径……”

说到此处,他倏地抬眸看向君主,目光矍铄,眸中充满了怨愤,“倒与昔日的太祖皇帝无异。”

“——放肆!”

未等黎靖北有所反应,康娄率先走上前,亮出长枪,三两下将人掼翻在地,大喝道:“侮辱先帝!毁谤今上!竖子,你可知罪?!”

然而,此举非但没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反而愈发激起了老者的愤恨——

“昏君!孽纣!老夫今日既然敢来,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生死于我而言,无足挂齿!”

他讽笑一声,对着长枪的顶端将自己的头横了上去,姿态决绝——

“你杀啊!来!我给你杀!杀个痛快!可你要知道,杀死我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良民前仆后继,众口|交攻,声讨致罪。如此,你杀得完么?!”

老者的情绪已近癫狂,康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焦灼,既怒且无措,方欲收回长枪,人却已被张己拉开。

这一次,黎靖北没有动,只冷眼瞧着那个一心寻死的人。

“所以你此来,便是想以己之躯为筹码,而后利用流言置朕于死地?”

老者闻言冷哼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执着道:“私德有亏者,自该退位让贤!”

“哦?”

这话倒让黎靖北起了些兴趣,一双潋滟的狐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者,眼尾红痣惑人心魄。

“说起让贤,老伯可有合适的人选?”

老者显然没料到君王有此一问,不由愣在了原地。

僵持间,一道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自然是先帝的兄弟们,福安郡王或宣平亲王皆可!”

唐璎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是老者身后的一名灰衣男子。

黎靖北一个眼风扫过去,那人便愣在了原地,心头升起一股刺骨的寒。

“这皇位……”君王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让给你如何?”

这话说的……灰衣男子心头一凛——江山是说让就能让的么?

谋权篡位可是大罪,周遭的游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灰衣男子彻底慌了,却依旧硬着头皮强撑道:“无德之人不堪为天下之主,况且”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心里头莫名又多了些底气,急思之下,一连串的问题奔涌而出。

“青州时疫那年,朝廷下发的赈灾款去了何处?恁多钱财,多少落入了百姓手中,多少又被‘有心之人’贪走了?那人为何要迁延物资的发放?以及……”

他扫了黎靖北一眼,意有所指道:“刘太傅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皆知,嘉宁年间的那场时疫,赈灾一事乃是先帝下令让太子督办的,灰衣男子虽未明说那“有心之人”是谁,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天子。

话说到这一层,已是明晃晃的挑衅。

唐璎却是不服。

当年的事儿,她和阿姊是最清楚的——

朝廷下发的那批赈灾款早在黎靖北去往青州府之前便被齐向安和易显合谋侵吞了,随后,太子在运送物资的途中又遭遇落石,被靖王的人恶意堵在山洞中,一行人连着饿了几日几夜。

石洞的门破开后,黎靖北因心忧百姓,顾不上用食,更顾不得休息,拖着疲惫的身子马不停蹄地将物资送到了饥民手中,最大限度地缓解了灾情,至于刘泽骞的死

唐璎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名声被辱,眸色微变,厉声驳斥道——

“大胆刁民!陛下跟前岂敢妄语!”

示完威,她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贝齿轻咬,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刘太傅乃天子恩师,陛下对其景仰孺慕,一日不敢忘恩。太傅致仕后,独自避居青州府,陛下哪怕政务再忙,每年依旧会抽空前往外省登门拜访,未曾懈怠,不仅如此,便是连本官的阿姊也”

说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还想再说些什么,指腹处传来一阵温暖。

——是黎靖北的手。

“无妨。”

男人对他摇了摇头,声音是极致温柔。

言讫,他将目光对准那名灰衣男子,夕光下,审视之意尽显。

“你对朕的生平倒是了解得透彻。”

不待那男子有

所反应,他又垂眸看向众人——

“尔等所求,朕都听到了,回宫后亦会认真考虑。今日天色不早了,朕过几日再给诸君一个答复,如何?”

听言,灰衣男子瞳孔微缩,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显然没料到这九五至尊竟这般容易被说动。

毕竟,在臣民的口诛笔伐下退位让贤,那可是奇耻大辱。

正思索着,天子沉寒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若无其他事,诸位都散了吧。”

语毕,见众人迟迟未动,黎靖北狐眸微眯,又道:“怎么,诸位还想弑君不成?”

此言一出,老者身后的几名灰衣男子悉数回过神来,脸上隐隐出现了动摇之色,就连方才那名闹事的灰衣男子也默默站回了原位,不敢再抗议。

这青天白日的,他们自是不敢对皇帝动手,更何况,天子的护卫都在呢,基本的体面还是要顾的。

不多时,击锣的队伍便自觉让开一条道儿,黎靖北顺势牵起唐璎的手回了马车。

车帘甫一落下,黎靖北便沉了脸,寒声吩咐张己——

“传朕旨意,令五城兵马司的邱如松调兵来城西,速速将这几人围了,送去大理寺,让董穹亲自审讯!”

“是!”

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不仅那老者要抓,那穿灰衣的也要抓,其余的更是一个都不许放过,若有漏网之鱼,让他提头来见朕!”

“遵命!”

张己走后,唐璎将头靠在黎靖北的肩上,半支着下颌,清润的眸中布满了疑惑——

“为免行踪暴露,出行前我刻意嘱咐过张己,令他多加留意人群,尽量避开街坊闹市,可还是……”

她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感到费解。

黎靖北今日亦有些心不在焉,听了唐璎的疑虑,耐心解释道:“有人在承安门附近埋了眼线,只等朕出宫,那眼线便可通知方才的那帮人跟过来闹事,至于眼线的人选……”

天子出宫,无论微服还是巡查,承安门都是必经之地。宫变那晚,承安门被炸,如今尚在修当中,那么最有可能了解君王行踪的人……

唐璎恍然:“修门的工人?”

黎靖北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原来如此……

想起方才的事儿,唐璎不免有些懊恼,“今日踏青,我原是想带陛下出宫散散心的,未承想”

“——无妨。”

黎靖北打断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眼角眉梢透着宠溺。

“你肯趁休沐日过来陪朕,朕已经很欢喜了,更何况”

男人缓缓凑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夫人昨晚送了我那样大的一份礼,为夫实在盛情难却,正愁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言讫,修长的手掌暗暗覆上唐璎的膝盖,缓缓向下。

很快,女子的裙裳下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只须臾,唐璎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几番起伏之下,葱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陷入了黎靖北的墨发当中,面上是赤玉般的红,就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别闹了,我们还在嗯车上。”

“是吗?可是……”黎靖北却不依她,非但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笑得像一只勾人的狐狸,“为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报答夫人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朕这一生,最不惧的……

一柱香后,唐璎的气息逐渐恢复平稳。

另一头,黎靖北的仪容极端不整,玉冠歪斜,齐整的发髻早已被她抓得散乱,乌丝垂下,挂在男人妩媚的妖面上,显得破碎感十足。

偏他还面色淡然,眸光澄澈,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朱唇下的衣衫未见半点褶皱,两相对比之下,足可称得上一声衣冠禽兽。

唐璎瘫在男人身上,鹿眸半闭,鼻息微重,樱唇小幅度地开合着,兀自沉浸在激荡后的余韵中。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那是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黎靖北似乎很享受,不时翕动鼻子轻嗅几下,神情沉醉,仿佛品着这世间最醇厚的甘露。

他这模样却将唐璎看得面红耳赤。

“陛下,你……”

黎靖北难得见她露出这般羞怯的神情,非但没停下来,反而越嗅越起劲,眸中泛起揶揄的笑。

唐璎气不过,抬眸瞧了眼男人喉间的凸起,忽而灵机一动,覆唇而上,轻咬了一下,手也没闲着,隔着单薄的衣料在他小腹上戳了戳,随后迅速弹开。

只一瞬,男人的身形立刻就僵住了,眸中笑意迅速凝固,眼底的光影也逐渐变得幽暗。

唐璎狡黠一笑,假装看不见男人的变化,抬头又啃了一口,右手还作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不待男人有所回应,又细着嗓子说起了正事儿。

“陛下方才说,过几日会给那些人答复……”她凝望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南地独有的尾音,勾人而不自知,偏偏望向他的眼神又无比纯澈,这般欲与纯的对比,听觉与视觉的强烈反差,直撩得人心痒痒。

黎靖北深吸一口气,饶是内里早已波涛汹涌,面儿上却仍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

“缓兵之计罢了,不会有答复,朕又不打算退位。”

他的回答在唐璎的意料之中,遂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安。

黎靖北似是知她所想,双臂发力,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安抚般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浅笑道:“未知全貌者,所评不过捕风捉影,那些脱口而出的指控也未必出自真心。”

唐璎了悟般点点头,“你是说……”

黎靖北颔首,“那些人既是被有心之人派来攻讦朕的,无论朕如何辩解,不利于朕的流言终究会传出。既如此,朕又何必同他们多费唇舌?今日那老者的敲锣、自刎之举,不过是有人想要借此击垮朕的心防——然而他们都错了——”

他笑了笑,任由金色的霞彩洒在自己冷硬的下颌上,为他阴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圣光。

“朕这一生,最不惧的便是流言。”

微风拂过车帘,带来春日的融融暖意,暮光之下,唐璎将头埋在男人的颈侧,忽然觉得心境开阔了一些。

方才的事儿,黎靖北远比她想的要冷静,要豁达。

饶是如此,心中依旧有些不平——

“流言可使人毁。陛下是贤君,如今咸南河清海晏,国富民殷,皆因陛下尽瘁事国,拥政爱民。方才那伙人如此嚣张,应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围观的儒士如此之多,这传来传去,我怕陛下因此丢了民心”

一路走来,天子的殚精竭虑她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从宫妃还是朝臣的视角来看,她始终认为——黎靖北同他祖父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仁君。

对于她的不平,男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宠溺地勾了勾女子的鼻尖。

“所谓民心,不过是君主良心的化现罢了。”

他不在乎流言,只想以行动破除偏见。

“在其位谋其政。执政者若是做得好,用不着花言巧语,也能得万民称颂。可若做得不好,长此以往,等着他的,便只有起义。”

话虽如此,唐璎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只须臾,又似隐隐悟到了什么。

“难怪方才任凭那老者和灰衣人如何对你泼脏水,围观群众都无动于衷。”

那些围观的人,因不知全貌,遂不敢妄加评论,又因在广安帝治下日子过得滋润,亦不敢苟同那些人的“昏君、纣孽”的言论。

黎靖北说得对,能击败流言的唯有行动,而非镇压。

眼前的男人五官俊秀,身姿颀长,分明是阴柔的长相,秉性亦称不上高洁,对着世人,胸中却怀着最为纯粹的包容。

他有着高贵的出身,至上的权力,原可尊荣一生,享尽荣华,却宁可顶着毁灭性的流言,也要拼尽全力,助这世俗中挣扎着的子民们渡劫渡难。

似是能感知到唐璎的情绪一般,黎靖北望着车外的春景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不带一丝温度。

“自出生起,朕便是错的。”

他是咸南太子与北梁公主的结晶,分明是两国皇储,却无论在哪头都讨不着好。

唐瑜将军尚在人世时,咸南与北梁连年交战,兵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就因他黎靖北承了北梁皇室一半的血脉,常年为咸南百姓所痛恨,更有甚者,竟血书先帝污蔑他叛国,令尚未成年的他民心尽失。

为了展示自己对家国的忠心,未及弱冠的他毅然走上沙场,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证己心,守得一方安宁。

战后,北梁对他恨之入骨。

他原以为如此便能重获咸南百姓的敬爱,然而功成之后,他非但未能消除世俗的偏见,反还背上了“狼子野心”的骂名——

只因他对自己北梁血亲的屠戮。

“我生于咸南,长于咸南,又为黎氏皇储,自认对家国忠贞不二,可不论是咸南的子民,还是北梁的远亲,皆以我为耻,就连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嘉宁帝对自己子女的态度完全建立在对其生母的喜爱程度上,而他这一生,唯爱少时结识的崔芜,也就是靖王的母妃崔贵妃,对于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不屑一顾——

他不仅嫌弃身份低微的孙昭仪,更是厌恶北梁皇室出身的先皇后,就连她们子嗣的名字,都带有征伐之意。

“朕的妹妹宥宁,本名叫黎绥远,孙太妃所出的恭王则叫黎长策,至于崔贵妃的儿子靖王”他顿了顿,狐眸隐在夕光中,透着深邃的平静,“却叫黎今安。”

靖北、绥远、长策,三者皆为先帝宏图大志的下的一颗棋,一任卒,寄托着他北征梁地,扩大疆土的野心。

而今安,才是他功绩的享有者,基业的继承者。

他何尝不清楚,父皇中意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他。封他为储,不过是时局动荡下的无奈之举,加之靖王根基不稳,他又征战有功,“太子”的封号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太子地位虽高,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旦他在储位上犯了错,随时都能被人拉下马。届时,贤名满身的靖王便有了上位的理由,父皇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替靖王铺路的。

就像时疫过后,那些“贪墨赈灾款”、“暗杀恩师”的罪名,父皇分明可以一纸诏书替他澄清的,可他却偏偏不肯,反而放任流言四散,夺去他最后的贤名。

面对父皇的偏宠,他原还有些心寒,可时日久了,他竟也麻木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麻木下去,好在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

“一切都会好的。”

听完黎靖北的过往,唐璎心如刀割。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间的梗塞,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陛下的出生从来都不是错误。”

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泪光闪动,“阿木尔,我很幸福,因为有你来到了我的世界。”

黎靖北闻言微微一震,眼尾竟有些泛红,唇角动了动,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默然将头埋进了女子的发间,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一路。

很快,马车到了承安门附近。

下车时,兵部尚书黄义忠求见,说是有急是要禀。

黎靖北瞥了他一眼,“去御书房罢。”

言讫,又看向唐璎的方向,以眼神询问她是否同行。

黄义忠揉了揉眼睛,这才察觉到皇帝的御座上似乎还有一人,方欲行礼,却见那人一身绯袍,乃都察院的女官章寒英,官职比自己还低了一级,想无视,却又想起昨夜她留宿南阳宫的传闻。

当着皇帝的面儿,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时竟有些无措。

瞥见黄尚书犹豫的动作,唐璎微微一笑,转而对黎靖北摇了摇头,“臣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耽误陛下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显见的有些失望,却仍作平淡道:“嗯,章大人去忙罢。”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臣告退”便往宫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路,又趁着黄尚书走神的空当飞快地跑了回来,踮起脚尖在君王的颊边亲了一口。

“今夜再来看你。”

说罢,不顾男人深切的目光,一溜烟儿跑远了。

二人从黄梅山回来时不过戌初,眼见时候还早,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甫一进门,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对着她值房的方向张望。

唐璎莞尔一笑,抬眉颔首,“任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