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卷四完)“终于来了。……
齐向安的死虽非周皓卿故意为之,却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那日,他奉老师的命令去齐府送毒酒,梧桐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昔日的同僚毫不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
姿态之决绝,令他无端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周皓卿的一生,是幸,却也不幸。
远宁伯的外祖父为梁人,与先太后清格勒的小叔公乃一母同胞所生。
小叔公体格健壮,孔武有力,能于百步之内扑杀猛虎,自幼为梁人所崇敬。
受北梁习俗的影响,伯府亦尚武,族中但凡有入仕者,多为武举出身。他们穷兵极武,凶猛好斗,疯狂追逐着身体中最为原始的力量。
而在周家的小辈中,长子周诚无疑是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周皓卿与周诚共承一脉,是以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哥哥逊色,自记事起,便日日早起练功,风吹日晒,雨僝风僽,一刻也未敢停歇。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难及周诚半分。
幼时的周诚尚能将水缸举过头顶,反观他,长到十五岁,却连几只装了沙的铁桶都提不起来。
同为远宁伯子嗣,周诚的武学天赋让母亲的嫉妒心与日俱增,而母亲越是迫害舒姨娘母子,则越显得他这名师环绕的伯府嫡子何其无能。
终于,在母亲的几番“关照”之下,周诚彻底冻废了身子,再也不能习武。
自那以后,年幼的周皓卿便常常躲在廊檐下,听父亲挖苦他那武功尽废的兄长——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到底是姨娘生的贱种!废物都不如!!”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疾言厉色的父亲,不由大为震惊——
原来,温和如父亲,竟也会对自己的子女说出那般刻薄的话。
在周皓卿的印象中,父亲不仅从未苛待过他,反而常常以他为傲,哪怕做出一点小小的成就,也会夸赞许久。
如此种种,看似偏宠,实则从未对他抱有过期望。
白驹过隙,珠流璧转。
周诚放弃武举后便去考了科举,而后三元及第,一路升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反观他,不仅于武学上无甚造诣,就连文仕一途也乏善可陈,一路考来,便是连个殿试的机会都不曾有,可谓文不成武不就,愧为伯府嫡子。
而周诚其人,虽然出身低微,却不论做什么都天赋异禀,言谈举止更是令人交口称赞。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如水蛭般不断汲取着他体内的养分,偷走属于他的每一寸光。
他的兄长就如同一棵长在石头缝里小草,渺小而坚韧,非但没有土壤来养护,偶然还要承受暴风雨的摧折。可仅仅只是日光和雨露的滋润,便足以令他抛却苦痛,再次蓄满厚积薄发的力量,蜿蜒向上。
相比之下,他就是沃土上覆盖的一滩烂泥,哪怕主人施用再好的肥料,也依旧扶不上墙。
武举、春闱接连落第后,周皓卿心如死灰——
他这一生似乎只能止步于举人的身份了。
中举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已是天赐,可他却不以为然。
这满京的高官儿,有谁会瞧得上一个乙科出身的!!
他是远宁伯府的嫡长子,若是让他顶着举人的身份去做那地方官儿,倒不如直接将他逐出伯府。
建安城,这幻梦般靡丽的浮都,珠履三千,冠盖如云,既是修罗场,亦是他心之所向。
他便是死,也要将尸骨烂在此处!
乌飞兔走,时光荏苒。
落榜后,他又在伯府蹉跎了两年。一筹莫展之际,老师找到了他,并直言欲与
他共谋天下。
共谋天下?他何德何能?
周皓卿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您究竟看重我什么?”
“——你的心狠。”
老师的笑容意味深长,“若非心狠,你又怎会趁着寒峭的冬夜,将你兄长引入柴房,后又令人故意反锁了内院的房门,灭掉灶上的炭火,收走他御寒的冬衣,让他平白挨了一整晚的冻?”
“还有……”老师顿了顿,弯眸续道:“当周诚被你母亲罚去山间淋冰瀑时,那只差点儿置他于死地的老虎,也是你放的吧?”
“——周诚武途被毁,除了令堂,你也功不可没啊。”
恶行被挑破,周皓卿的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与窘迫,反而溢满了急不可奈的兴奋。
“事成后,我能得到什么?”
老师的回答很有深意——
“那个被太祖皇帝废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宰相!!
周皓卿闻言瞳孔猛颤,极度的兴奋之下,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脚底泛起虚浮之意。
恍惚间,老师又道:“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绝对的忠心。”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
与齐向安不同,他的臣服并非发自内心,乃是出于贪欲。
皇帝谁做无所谓,朝政由谁来把控他亦不关心。他所图,仅为那个一人之下的位子,就算被架空实权也无妨。
这文武双全,出将入相的贤名非他莫属!
他要让世人知道,伯府嫡系所出,不仅有周长金那个混吃等死,满脸脂粉的草包,还有他这大权在握,受万人敬仰的江左夷吾!
老师对他的答复很是满意,当即便将他收入门下,与齐向安结识后,他又被调去了锦衣卫。
上十二卫乃天子亲卫,选人的标准极为严苛,能力,家世,忠诚度缺一不可。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虽不算高,当个侍卫却不在话下,又因出身远宁伯府,祖上与先太后原为一家,对今上有着最为原始的“忠诚度”,便是靠着这一点,成功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他并不为此感到可耻。
历年来,天子在亲兵卫的选拔上,比起能力,更看重忠诚度。就如莫同,起初不过是一小有名气的宫廷画师,后竟靠着太祖皇帝的偏宠,一步步爬到了都指挥使的位置。
莫同昔年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这般奸佞之臣,尚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为何不可?
——哪怕烂在史书里,也好过籍籍无名。
夜已深,月影如钩,天若悬镜,偶有凛风刮过,殿内烛光渐暗。
“齐大人的死,确不像自杀。”
暖黄的烛色下,女子半支着下颌如是说道。
周皓卿颇觉好笑,“我不是都说过了么,人是我杀的。”
“——却也不尽然。”
唐璎直起身,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柔淡的月辉环绕而下,将她清瘦的身姿衬得挺拔。
“齐大人饮下的毒酒乃杏花酿。齐夫人告诉我,大人七七那日,曾有人在齐府门口留下过同样的一坛酒,而那一日,你并不在京中。”
周皓卿闻言大震,“你是说……有人曾去齐府祭奠过?”
齐向安的七七……杏花酿……送酒的人定是老师!
如此说来,老师虽然面上无情,心中还是惦念自己的学生的……
思及此,心头不由浮上一阵宽慰,连带着锋锐的眼角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唐璎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忽而凝眸道:“原来那日去齐府送酒的人,当真不是你。”
“你诈我!”
周皓卿面色骤沉,眉眼间蓄起风雨欲来的压迫,腰间弯刀“铮——”地一声弹出刀鞘。
剑拔弩张间,一只华贵的紫金玉盏落到唐璎肘侧。
“章大人说累了便喝口茶罢。”
桌案的一另侧,君王垂颈而立,幽暗的烛光将他俊逸的面庞衬得愈发深邃,狐眸多情而妖冶,低眉垂首间,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小心,似奉茶的宫女,生怕茶水浸湿了唐璎的官袍。
两人聊了这许久,他便始终在旁侧听着,未曾出言打断。
——周皓卿于他而言不过蝼蚁,谈笑间便可碾碎,可此时此刻,这是他心上人的主场,他乐于看她绽放。
见唐璎迟迟未动,黎靖北附在她耳畔小声道:“你放心,这茶盏朕方才用过了,没毒。”
言讫,又将那紫金玉盏旋了个边儿,重新端到女子跟前,温声提醒道:“用这面儿。”
目光扫过那精贵的茶盏,唐璎眉心一跳。
这杯盏外壁上凝着的水渍,莫非是黎靖北的……龙涎?
思及此,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
周皓卿则在一旁讥讽道:“陛下好定力,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气定神闲。”
黎靖北闻言睨向他,眸中柔意顷刻间化作狠戾——
“你以为你的布局很高明?”
周皓卿抬眉,“高不高明的不好说,但凡是能骗过陛下的把戏,便是良计。”
“是么?”
黎靖北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抬起手,擦掉指间遗漏的茶渍,惑人的狐眸中闪着精光。
“你所谓的良计,便是趁朕两度离京时,偷偷在宫内安插暗卫?”
周皓卿颔首,“没错。”
傅君倒台后,天子曾有过两次出访,一次去了青州府,还有一回,则去了兴中。
黎靖北巡访之前,他便借故支开孙少衡,独自去青州府做了先行官,随后又装模作样地跑去榆树街,救下逃亡中的唐姚二人,擒获“刺客”,故意留下几个活口,押解回京,只等唐璎探访昭狱时,再借他们之口将反叛的嫌疑引到舒太妃头上。
“天子离京后,宫内警备相对松散,我便令陈觅趁机将所谓‘金吾卫的细作’混入宫中,等你归京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黎靖北听言“唔”了一声,面色如常,眉宇间未见忧惧,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所以,你的下一步棋,便是冯高氏?”
周皓卿微愣,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正是。”
“原来如此。”
黎靖北唇角微勾,眸中浮起了然的笑——
“冯司正的灵堂就设在柳都门附近,你便是知道冯高氏每月都会去为她夫君上香,才会在孔青的货箱里塞纸条,以一句‘我知道你是谁’将他引至柳都门,‘恰巧’被冯高氏瞧见。”
唐璎闻言一滞,眸中闪过惊诧,“给孔青塞纸条的人是他?”
“没错。”
黎靖北颔首,黑沉的眸光凝在烛火下,透着迫人的锋寒。
“冯高氏乃崇尚法度之人,数十年来亦是如此。在见到活着的‘孔玄’后,虽含切骨之仇,却并未以血洗血,以恶报恶,而
是选择上京击鼓鸣冤。舆论哗然之下,逼得朕不得不亲往兴中,以压众怒。”
说到此处,君王神色一凛,狐眸扫过杯中浮动的茶雾,落到眼前的叛贼身上——
“朕离京那日,你找到先前埋伏在宫中的心腹,令他伪装成金吾卫的人,假意向北梁发射鸣镝。如此,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步棋。”
前有锦衣卫内鬼行刺,后有龙骧卫千户贩制禁毒,紧接着金吾卫里头又出了细作。如此一来,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心,宫中安防自然也不敢再交由他们来把控。
然而天子离京在即,无奈之下,只好临时调用了三大营的兵卫来宫中轮流值守。
“朕前脚方走,你后脚便借着搜宫的由头,将三大营中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兵全部调换成了神机营的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朕回京就逼宫。”
君王的嗓音淡淡的,神情间甚至还透着一丝慵懒,一副闲暇适从的模样,只眸中的火光晦暗不明。
“你的野心,朕一早便猜到了。”
卯初,天还未亮,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宫外传来,忽远忽近,叫人听不真切。
周皓卿扬眉赞道:“陛下不愧为天生的执棋者,对局势的推演竟能精密到如此地步,三言两语间,就连陈觅这桩暗棋也一并挖了出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狐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淬毒的弯刀。
“你莫忘了,陈觅除了锦衣卫南镇抚使的身份外,还是毓德书院的武夫子。”
说起书院,他看向周皓卿的目光中逐渐染上了一丝戏谑——
“书院的夫子共有四人,两文两武,陈觅是朕刻意放进去的,除此之外,朕还另外派了两个人暗中监视他,其中一人便是你二弟墨修永。”
昔日,君王不过随口一句吩咐,墨修永便应了下来。
他不敢不从——
随着周皓卿的野心日益膨胀,周惠却不幸落榜,无法带着舒姨娘独立出府。
有朝一日,皇帝若有心降罪,伯府众人将无一幸免于难,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生母和妹妹。而反观他自己,又有莫同后嗣的把柄落在皇帝手里。几番掣肘之下,便是皇帝不主动提,他也会自觉将陈觅的动向汇报给黎靖北,以为求君主对伯府多一分宽仁和忍耐。
“至于另外一人……”
说到此处,黎靖北露出好整以暇的笑,眸中隐见怜悯,顿了片刻,却不再往下说了。
周皓卿对此兴致缺缺,大事将成,他早已无心他顾。
“陛下深谋远虑,见叶知秋,只可惜……”他笑了笑,眼尾凝起一抹阴鸷,“一切都太迟了。”
随着“轰——”的一声闷响,承安门被炸出了一个巨洞,空中飘来刺鼻的硫磺味。
唐璎打开轩窗,皱眉道:“是神机营的火铳。”
话音方落,便见殿外火光四起,凛风夹杂着细雪飘散而下,火把迎风而涌,一条接着一条,似蜿蜒的长龙。
不多时,窗外天光渐晓,雪地上马蹄声震天。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眸中燃起希冀的光,凶猛而炽烈。
“终于来了。”
他为老师当牛做马数十载,殚精竭虑,披肝沥胆,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今夜,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疆场。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很可惜,你的这局棋……
巍巍宫墙下,沉闷的脚步声划开暗夜,行步如风,响彻幽长的甬道,声势浩大,催人心魄。
听着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皓卿的脸色逐渐由兴奋变得狰狞,鹰眸中浮起贪婪的笑。
然而,只是须臾,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
卯时未到,南阳宫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正殿外走来三人。幽幽烛火下,为首的两人身形高大,体格健硕,肤色一深一浅,正是锦衣卫的孙少衡与裴序。后头那人的容貌虽瞧不太清,粗看却不难发现其衣着华贵,步履轻快,与这沉闷的大殿格格不入。
“——禀陛下,东华门无异常!”当先两人拱手齐声道。
见了裴序,唐璎颇有些意外——他怎知今夜会宫变?莫非是……
还未等她来得及细想,后头那人也悠哉地开了口——
“禀陛下,西华门亦无异常。”
这声音听起来……
唐璎微顿,蓦然转过头,借着烛火看清了那人的脸,鹿眸中倏然划过讶异,“怎么是你?”
周皓卿的反应则更为强烈,乍见来人的瞬间,瞳孔中怒意骤现,气得嘴唇直发抖。
“你……你怎么……”
很显然,锦衣卫身后的来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随着三人的走近,最后那人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那不学无术的弟弟周长金。
火把的映照下,周长金那张涂满了脂粉的白面脸如鬼魅般吓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风流痞气,轻裘缓带,眸含笑意,看向周皓卿的目光却不带一丝温度。
“哟,大哥深夜谋反呐。”
“是你!竟然是你!!”
只几息,周皓卿便明白了皇帝方才为何笑而不语——
被黎靖北派去书院监视陈觅的人,除墨修永外,竟还有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周长金!!周长金这个草包!他怎么会……
至此,周皓卿脸上的愠色再也掩饰不住,剑眉紧皱,指着周长金的鼻子破口大骂——
“畜生!叛徒!蠢货!平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如今竟敢跑来阻我大计!行动之前,且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若我今日谋败,等着伯府的,会是什么样儿的下场?!”
周皓卿的这番话无异于辱骂,周长金听言却并未着恼,扬眸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这位自幼时起便瞧不上他的兄长,狭长的黑眸中划过一缕荒谬。
“大哥你才该仔细想想,谁才是让伯府覆灭的罪魁祸首!我虽不学无术,可所作所为,却并未荼毒百姓,危害社稷,出去顶多被人唾一句米虫,至于你……”
他双眸微眯,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该感谢我和墨大人,纵使你犯下逼宫谋反的滔天大罪,有我们俩替你‘忠君爱国’,陛下或会对伯府网开一面,爹、娘、乃至年音姐亦不必与你共赴黄泉!”
烛火下,周皓卿面沉如水,一双犀利的鹰眸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幼弟,嘴唇略微有些哆嗦,眸中蓄满了风暴。
一旁的帝王却仍嫌他不够恼火般,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外面那群人是?”
孙少衡和裴序立刻会意,互相对望一眼,俯身伏地而跪,“锦衣卫北镇抚司与都指挥司禁军,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周长金俯身效之,肃容道:“五军营卫兵,候旨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许是三人的势头太过强劲,周皓卿竟隐隐有种被敌方包围的错觉,一滴冷汗自额上滑落。
“长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颇有些怒其不争般睨向天子脚边的弟弟——
“吾今日事成,便可带着伯府更进一步,你可愿与为兄一起,携手并进,共赴荣华?”
他说得慷慨激昂,周长金却不为所动,只垂眸盯着君王的靴头,淡声道:“陛下明鉴,方才那番谋逆之论仅代表周长卿个人意愿,与我远宁伯府无关。”
黎靖北从善如流,“周卿多虑了,朕自是知你忠心,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五军营的统领权暂时托付于你,更何况……”他笑了笑,妖冶的眉宇间似凝满了春晖,叫人心生暖意。“伯爷早年间抗梁有功,乃先帝亲封三等爵,他老人家如今年寿已高,且未曾参与谋逆,便是看在父皇的面儿上,朕又怎会与他为难?”
皇帝这话说得圆融,周皓卿听言却是一声冷嗤,“陛下莫非以为胜局已定?你觉得……”他笑了笑,“我不会做两手打算?”
周皓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君王,神情隐在烛火下,变幻莫测,眸光随着火焰的摆动时明时暗。
就在方才,周长金的反咬确实让他慌了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仔细想来,锦衣卫和周长金封锁的不过东西两道华门,南北两侧却无外援。
这是他的优势。
起事初期他便考虑过,咸南皇宫东西两线最长,若生变故,应援尚且赶来不及,故此将策应的两队人马沿道分布在了皇宫的南北两线,以便助他快速杀出一条血路,随后披荆斩棘,直捣黄龙。
再是不济,届时他再携天子以令诸侯,只消逃出生天,他日不愁东山再起。
然而——
“在对弈时,一个真正敏锐的执棋者,对方走一步,他往往要算五步。辁才小慧者,往往最容易露陷。”
黎靖北唇角轻扬,狐眸中似有华光万千,眼下红痣温柔,却又似一把无情的妖刀,透着冷锐的锋寒。
“很可惜,你的这局棋已经废了。”
恰在此时,一道低冽的男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臣将营州卫和三千营的兵带到了。”
黎靖北方欲开口,殿外那人又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皇侄啊,外头太冷了,让臣进来暖暖身子呗?”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不用猜也能知到是谁。
果然,未等皇帝有所回复,黎珀便一溜烟儿地闪了进来,他身后还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官差,官差中间押着一个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君王跟前停了下来。
行过礼后,黎珀示意其中一名官差将那被擒之人按押在地,凤眸转向黎靖北,揶揄道:“臣奉命清剿神武门乱党时,察觉到此人意图作乱,遂将他一并带了过来。”
黎靖北随口夸赞,“有劳皇叔了。”
周皓卿尚未从见到黎珀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他“清剿神武门乱党”一言,瞬间慌了神。
神武门!林建!!
他抬眸望去,果跪在地的男人一身朱衣,面色惨白,眉宇颓丧。那人看也不看他,兀自低垂着头颅,耷丧着眉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正是户部侍郎林建。
如此说来,北侧的布防已被全面击溃,那么只剩……
斗大的汗珠陆续从额头渗出,周皓卿喉头一紧,心跳如擂,呼吸逐渐急促,却仍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无妨,只要南面的承安门被攻破,届时他再借着神机营士兵的掩护逃走,不说成事,至少能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只一点——
周皓卿垂首,目光从孙少衡、裴序、周长金、黎珀几位勤王之臣身上一一掠过,眸光逐渐变得幽暗。
眼下形式刻不容缓,他须得尽快了。
思及此,便不再迟疑,三两步走到宫殿门口急喝道:“陈觅呢?!陈觅!赶紧给我出来!!”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看向他的目光皆带上了一丝怜悯。
周长金得空甚至还补了些脂粉,抿唇悠哉道:“大哥先别急,镇抚使大人炸门还要会儿功夫呢。”
周皓卿一震,“你……你怎么知……”随后立刻意识到什么,大喝道:“不对!”
承安门于卯初被炸,彼时的南阳宫还只有天子、唐璎、他、以及他所带领的锦衣卫,拢共不过二十余人。晨钟敲响时,他们几乎同听到了声响。而此刻,距先头那声巨响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按理来说,陈觅炸完门这会儿早该进来了,为何却迟迟不见身影?难道是……周皓卿眸光闪了闪……途中遭遇了不测?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几息过去,陈觅灰头土脸地进来了,不过是被人押着的。
他同林建一样,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眉眼耷丧,发丝缭乱,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倾的姿态。
见了他,陈觅却是一喜,嘴角微颤,仿若看见了救星,雀跃道:“大人!”
须臾,又疑惑道:“林大人呢?”
环顾四周,忽而瞥见了同样被按跪在地上的林建,神情大震,“你……”恰逢君王阴鸷的眼神朝他扫来,面上逐渐浮起恐惧。
一旁的周皓卿却无暇他顾,只觉得先头走进来那人十分眼熟。
浓粗的眉毛,硕大的痦子,以及满脸络腮胡……那是……郭杰!
他见过郭杰。
彼时圣上还在兴中寻人,正逢齐向安七七,他不敢过府吊唁,遂去京郊偷偷烧纸,末了还被老师给训了一顿。回到值房后,手下来报,言那盗匪头子和陈觅在神机营打起来了,理由是那盗匪头子说陈觅抢了他青梅竹马的女人。
神机营是最后的防线,周皓卿当时还担心那些铳、炮类的武器被人盗走,遂特意加强了防守,谁知盗是被没盗,却……
郭杰架起一支铳,轻敲尾端,几抔凝结成块儿的湿粉簌簌而下,落到了他的膝头。
“啊呀,这玩意儿沾了水还真不行。”
事到如今,周皓卿哪里还不明白,郭杰那晚的举动仅做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之用。
他以陈觅抢她女人为借口,蓄意挑衅,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随后趁机令人往那堆炮、铳、火药里掺了水,待神机营的大检过后,再次对陈觅发起挑衅,接着掺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至所有的武器接连受潮,失去威力。
如此,便只能……
“郭杰!你醒醒!”
周皓卿三两步走到郭杰跟前,盯着他的眼晴肃道:“朝廷眼下愿意捧着你,只因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想想你跟你盗匪兄弟曾经干过的那些事儿,烧杀抢虐,为祸百姓!等那狗天子清完我们,你以为他又能容你到几时?!!”
郭杰却不为所动,面儿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本官乃石安军参将郭杰,石安军早于去年便被朝廷收编,是故本官并不知,周指挥使口中的‘盗匪’二字从何而来。”
周皓卿听言怒目圆瞪,一张黢黑的脸被气得赤红。
半晌,才讥笑道:“草莽就是草莽,不过一群目光短浅,两面三刀的蛇鼠之辈!”
郭杰却懒得理会,令人将跪地的陈觅拖到天子跟前,俯首道:“禀陛下,方才承安门的异响便是他弄出来的。”
又瞥了眼周皓卿,嘻嘻续道:“今晨,陈大人做最后的部署时,臣特意给他留了只未受潮的大炮用以炸门,否则门没炸开,臣也进不来不是。”
这话的意思,也是希望黎靖北莫跟他计较。毕竟皇宫主门被炸,也不是每任帝王都能经历的,就算是改朝换代,承安门也不曾遭受过如此激烈的损毁。
熹光下,天子只是点了点头,流畅的轮廓隐在忽明忽暗的烛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郭杰心里有些没底,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放心,未受潮的那只炮,臣已经令人收起来了。”
至此,黎靖北终于道了句,“做得不错。”
郭杰舒了一口气,微微抬眸,“那家兄入功臣墓那事儿……”
黎靖北颔首,“昔日信上所诺,朕必不辜负。”
信?
唐璎微顿,忽而灵光一闪。
是了,信!
举荐周惠成为石安军的总兵后,她欲去京郊的演武场探望,临行前却为郭杰的野性难驯而感到头疼。黎靖北得知后,托她捎了封密信给郭杰,郭杰阅览完信后立即跪地,起誓对周惠和朝廷的安排表示臣服。
而今想来,那信的大致内容应是——
“你若真心归顺朝廷,令兄遗骸允入功臣墓,忠魂永驻。”
郭杰的兄长郭生曾于青州府日照县的县衙供职,既是忠臣,亦为良官,一生清直,爱民如子,终为疫药所牺牲。
就算郭杰漠视钱权,却不得不在乎郭生的官名——
他虽落草为寇,哥哥至死却都是官身,流芳百世,享誉青州。
他可以落得一身泥,哥哥却不行。
哥哥一辈子都是朝廷的贤官,咸南的良民,他以自己的家国为傲,为自己的信仰而死,尸骨若有入忠臣墓的机会,他得替他抓住。
天子的条件,郭杰无法拒绝。
随着承安门的沦陷,皇城东、西、南、北四道防线全面失守,周皓卿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大势已去,他却安静得出奇,一双犀利的鹰眸死死地盯着郭杰,如毒蛇露出獠牙,似要在他身上撕出一个洞来。
“你会后悔的。”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薛四,你可别死啊………
郭杰的到来,堵死了周皓卿最后的退路。
林建、陈觅接连被捕,如今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已然无计可施,不由面露怫然,看向黎靖北的目光也逐渐染上了怒意。
那个无论何时都一脸云淡风轻的广安帝,怕是一早就料到了今日的逼宫之举,才会提前在四大宫门逐一设防,只等承安门事起,便将他的同僚们一举拿下。
至于神机营事变,陈觅堂堂五品官,他道郭杰这一介草莽为何敢去公然挑衅,无端污人夺其所爱,如今想来,想必也是受天子指使
好个郭杰,竟将他耍得团团转!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周皓卿将目光迅速扫向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眸光逐渐变得森寒。
犹记天子从青州府回来不久,唐璎便为那群盗匪请奏招安,然而,此谏一出,便立刻遭到皇帝驳回。不仅如此,那位九五至尊还语带嫌恶地将那群人怒斥了一番,言其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之嫌。
如今想来,天子夫妇昔日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的那番争论恐怕也是针对他的障眼法。郭杰那行人,恐怕一早便被朝廷招安,成了黎靖北最后的一桩暗棋。
随后,他以冯高氏之怨将天子诱往兴中,趁机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误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毫发无遗,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天子的网中之鱼。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皓卿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深想。
眼下大势已去,他早已无暇他顾,怀中载满了滔天的恨意。
黎明将近,天色却依旧是暗淡的,掩护了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忽然,一阵利风袭来,一柄短刀猛然刺向丹陛上的天子,护卫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闪身躲过。只一瞬的功夫,那刀身又急速转了个弯,直直扎向天子近旁的郭杰。
随着“扑哧”一声闷响,刀尖没入皮肉,一道刺目的银光穿透胸腔,自后背弹出。
紧接着,丹陛下方传来一声惨烈的吼叫——
“薛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似有一人轰然倒地。
黎靖北率先反应过来,见唐璎无恙,胸口巨石顿松,随后沉声吩咐张己,“去传太医!”
而唐
璎那头,直到几息后才勉强看清,那中刀之人并非郭杰,而是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她认识,是郭杰他们盗匪帮里“读书”最多的人。
昔日在青州府,盗匪们的良田被官府征走,郭杰气不过,一怒之下索性将秦知州掳了,绑在日照县的城楼上喊官府的人谈判。
这事儿原该知府管,可朱又华那个老油子又怎肯为了一个知州搭上自己的性命。
为免盗匪们祸乱百姓,她去了。
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许是官儿当久了,她说起话来竟也变得文邹邹的。
她说了许多提议,郭杰听不懂,便令他们盗匪帮德高望重的军师——某个“书生”来替她译,结果三言两语就叫她诈出来那“书生”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而她正是抓住了他怕漏底儿的心态才将那群盗匪耍得团团转。
若非易显派去的那个黄毛捣乱,她迟早能将郭杰也忽悠过去。
至于那假书生的名字,正是薛四。
晨风将火把吹灭,唯余几粒细碎的火星飘荡在暗空中,四处游散着,悠悠荡荡,如孤魂一般。
“抱歉……”
薛四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伤处剧烈的疼痛已然令他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他仍然竭尽全力仰着脖颈,拉住了身侧的男子。
“老大,其实俺……”他哽了哽,眼眶忽而变得红肿,嘴唇翕动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背上的痛感还在加剧,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这撕心裂肺般的痛,似要将他拉向无间地狱。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
若是此时不说,往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薛四不再犹豫,扯着郭杰的袖子哑声道:“老大,俺家祖上三代务农,俺其实压根儿没读过几本书,更不是什么秀才”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感觉胸口松快了,连带身上的痛感也跟着减轻了不少
“时疫、蝗灾、饥荒、蛊祸,俺们青州百姓太苦了……俺爹当时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将俺换到东村的猎户家里去,与他们家的小娃娃易子而食。计划是好的,可没想到俺……中途…逃了出去……是俺娘放俺跑的。俺逃出去后没多久,俺就听说俺的爹娘……都饿死了……”
他为谋生,贪心了一辈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对老大、兄弟们隐瞒。
毕竟他们,也是家人。
往日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暖光中,他好像又见到娘了。
“俺娘小时候对俺可好了!可那日,俺就那样跑掉了,也没让她吃上半块儿肉,俺真该死啊!”
说到激动处,薛四竟连声咳嗽起来,不断有血泡从他破碎的喉管中溢出,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身子也越来越冷。
也罢,生恩还完,该偿死债了。
他很快就要见到他娘了。
“你别说了……”
郭杰低垂着头,神情隐在早雾的细光里,教人瞧不真切。
薛四却是不听,见他双目赤红,眸中似有水光溢出,急切道:“老大!俺俺当年混入匪帮,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老大心善,收留了俺,俺却辜负……”
“这我当然知道!”
郭杰粗暴地打断他,两只大掌死命按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处,语调暴烈中带着颤抖——
“你个呆货!哪儿有人将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说成一对儿的!他俩不仅都是男的,司马迁死的时候,人司马相如还没出生呢!!”
薛四巨震,“老大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昔日的兄弟们,“你们都……”
其中一人哽了哽,悲悯道:“薛傻子,司马相如的夫人……是卓文君啊。”
另一人接着道:“还有香山居士的那首诗,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不是‘争馒头’,这都能记错,薛四你啊,大概是真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跟着点头附和。
薛四闻言眼眶一热,眸中泪水奔泄而出。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似我这般躲在寨子里混吃混喝的骗子,死了便死了兄弟们便不要觉得惋惋惜了”
匪帮不养闲人,这是老大立帮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匪帮又缺文化人,他当年便是凭着所谓“秀才”的身份才在寨子里有了立足之地。
原来,兄弟们都知道。
在那个粮资匮乏的年代,他们得知真相后不仅没赶他走,反还愿意纵着他胡说八道,留他一口饭。
此恩,他薛四,永生难报!
意识混沌间,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
“薛四,你可别死啊……”
老大似乎也跟着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很小,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他越来越远。
随着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被排空,他忽觉五感尽失,身体也越来越轻。
他好像……再也无法作出回应了。
霎时,一轮赤亮的金乌缓缓升起,融融金辉沿着宫殿的琉璃瓦倾洒而下,落在众人的衣衫上,和煦而柔软。
他终究没能捱过寂静的长夜,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赤光下,郭杰俯身趴在薛四冰冷的躯体上,肩背抖动不止。周皓卿突然走到他身后,眉宇微垂,嘴角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位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线的男人,鹰眸中涌动着疯狂。
“我说过了,你会后悔的。”
此言一出,郭杰拔刀暴起,刀尖直指周皓卿,却很快被他反手制住,三两下夺过刀柄,将开刃的那一侧反抵到了郭杰的颈侧。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横掼而来,三两下将周皓卿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盛光下,天子牵着朱袍女官的手缓缓踱到他跟前,玉容出众,气质华然,神情间却满是不屑。
“多年过去,武功还是没点儿长进,废物一个。”
他凝视着卧倒在地的乱臣贼子,狐眸微凝,满眼都是嘲讽。
“如此德不配位,当初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朕就不该让你来坐。”
周皓卿大怒,“你……”
他平生最恨别人拿他的武学造诣说事儿,那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然而,天子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只一个劲儿地逮着他痛处戳。
“说什么‘你会后悔’,大话罢了。你方才之所以刺向郭杰,仅仅只是因为知道在朕这儿讨不着好,才退而求其次罢了!若非薛四主动撞上那刀口,你怕是连只蚂蚁都砍不死罢。”
周皓卿听到这儿简直忍无可忍,偏偏又无从反驳,毕竟天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震怒之下,不由牙关紧咬,就连握着绣春刀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黎靖北却不管这许多——
“你的仇人是朕,你既清楚郭杰所行皆为朕授意,你去寻他的仇做什么?除非……”
他眯眸笑了笑,狡黠而森寒,“你是觉着刺杀天子无望,想强行挽尊?”
此言一出,周皓卿却似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就势往地上一坐,似乎不打算挣扎了。
太过骄矜的人,看似刚强,实则脆如薄纸,然而过于天堑的距离,往往会让奋斗者丧失了向上的信心。
这便是黎靖北的目的。
很快,孙少衡和裴序便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为其戴上锁铐,等候天子发落。
饶是如此,那逆贼依旧不忘反唇相讥,“陛下不也是梁人所生么?”
周皓卿被人强硬地按在地上,眸光向上,见君王利落地收起长枪,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眸中浮起嘲讽的笑。
“差点儿忘了,陛下、我、我大哥周诚、乃至我那幼妹周惠皆承自梁人的血脉,然而有些事儿……”他摇了摇头,复又看向自己的手,“还真是不公平呢”
言讫,他转向黎珀,犀利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郡王殿下,你可知我今日所为,是为了谁?”
这话原本存了挑拨之意,黎珀却不以为意,甚至连个眼神儿
都没往他那边看,只随意地掏了掏耳朵。
“你自己呗,还能有谁?”
周皓卿的话他不是听不懂,可他对皇位无甚兴趣。
他的自由是母妃自毁名声替他挣来的,谁也夺不走。
一旁的唐璎低垂着头,兀自盘算着眼前这番乱局。电光火石间,忽而眸光一闪,猛然想起齐夫人之前的话,抬头问周皓卿——
“齐大人七七那日,齐府门口的那壶杏花酿可是老师摆的?以及……”
她舔了舔唇,凝眉续道:“你的老师究竟是谁?”
依照齐夫人所述,每月月中,齐向安与周皓卿、傅君三人皆会在议事堂举行密谈。而簪花宴,也就是七月廿前后,齐葛氏曾目睹过那位被他丈夫称作“老师”的人去过齐府。
根据之前的推测,“老师”此人或于齐向安有大恩,却不一定见过周皓卿和傅君二人。更何况据她所查,除私塾的启蒙老师外,周皓卿从未拜入过任何人门下,就连武学的夫子,也是几月一换,明面儿上的老师自是没有的。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以“有人去齐府祭奠”为饵诈了周皓卿一番,从周皓卿当时的神情来看,无论是利是害,他与那送酒之人关系匪浅。
唐璎在赌,她赌周皓卿认得那位“老师”。
果然,听到“老师”二字,周皓卿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精彩。
熹光中,男子的瞳孔略显狰狞,却又透着某种汹涌的狠意,隐在晨光之下,自成一翳。
“是,齐大人七七那日,老师的确去齐府送过酒,至于我的老师是谁……”
周皓卿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告诉你又如何,能给我一个留全尸的机会么?”
他忽然大笑几声,复又仰面看向一旁的君王,沉寒的鹰眸中蓄满了贪婪,“当然,圣上若能许我宰辅之位,某尚可考虑一二。”
说罢也不等黎靖北回答,身子就势往前一倾,将他的脖子压到了那把竖插在薛四肋间的绣春刀上,上下滑动片刻,任由锋利的刀刃刺破自己的喉管,染上自己的鲜血。
“你——”
“逆贼!”
孙少衡和裴序阻止不及,如注的鲜血从男人的喉间喷涌而出,流到南阳宫外殿的丹陛上,一路蜿蜒向下,将光洁的汉白玉阶刷得殷红。
周皓卿无力地瘫倒在地,不顾喉间飞溅的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握住了刺破自己喉管的绣春刀,眸中闪过不舍。
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这是他官途的至高点,却也是他人生的终点。
真可惜,他原以为自己今夜过后还能走得更远,如今看来,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匕首、鸩酒、白绫,古来君王对罪臣的制裁不过这老三样儿,与其引颈受戮,不若让这把伴了他数十年的老友结束自己的生命。
孙少衡,裴序,甚至那个郭杰!曾几何时,他们哪个不是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蝼蚁,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他?!
他是天生要当宰辅的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那些庸吏手里!!
松枝摆动,送走了冬日里最后一缕烈风。狂风袭卷过后,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将变得僵冷。
短短几息后,那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然而,这一切却并未结束。
金乌初升时,张己跑了过来,他步履矫捷,头上却挂满了汗,两条疾走的腿被晨光拉得斜长。
张己素来镇定,唐璎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一面,不由心里一咯噔。
她尚未来得及问清来意,却听他道——
“陛下!冯夫人……殁了!”
唐璎大震,眼眶变得瞬间通红,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抓着他的袖袍反复确认:“你说谁?冯……冯高氏?”
张己看了君王一眼,默然挪开衣袖,抱拳跪地道——
“回大人,正是。”
黎靖北对此亦感意外,眸光变凛,强忍着怒火镇定道:“凶犯可找到?”
听言,张己瞳孔微颤,嘴唇不断翕动着,似是在犹豫着如何开口。
黎靖北见不得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眸色陡然间变得更加凌厉。
“磨蹭什么?!说!”
张己闻言“咚”一声跪进了雪地里,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
“禀陛下,凶犯已被臣等羁押,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闭眼如实道:“内阁首辅钟大人。”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寅时二刻,钟谧起了身,正被小厮伺候着洗漱,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大人……有您的信……”
是家仆李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迟疑。
李伯在钟府效忠二十余年,为人稳重,举事张弛有度,他鲜少听到李伯这般凝重的声音,不由心下一沉。
“出去说。”
钟谧看了眼睡得正沉的妻,眼眸微阖,轻轻掩上门,随李伯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他却并未入内,只沉默地望了眼地上的积雪,淡淡道:“信给我罢。”
李伯应声呈上,一抬头,却见大人常服下仅穿了件棉质中衣,瞧着甚是单薄。
此刻廊檐外还飘着雪,夜风煞是寒凉,他方欲喊人过来烧炭,却见大人已然在寒风中读完了信,神色瞧着有些反常。
“李伯,去取身儿氅衣,再备辆马车,稍后随我入宫!”
说罢,又强调了一声,“要快!!”
李伯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着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下了。
一路上,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方才瞥见信函内侧的署名时他便有些不安,那人早已隐退,为何还会给大人写信?
如今再观大人的神情,应当是真出了事儿……
他琢磨不透,然而这些事儿也不是他这奴仆该想的,再是心忧,也只能摇摇头,听令办事儿去了。
另一头,钟谧则心急如焚。寒夜中,朔风急急拍打而来,他却不觉寒冷,背后反有汗水滴落,浸湿了长衫。
紧握的右拳下,信纸的一角早已被捏皱。
李伯走后,他在门槛处伫立片刻,仍是迈进了书房,随后燃起火折,将信封置于火焰顶端。
纸张触及焰火的瞬间,他神色微顿,只一瞬,忽而改了主意,随手将火折往窗外一扔,取来一只玉匣,将信纸放入,随后拧紧锁扣,在李伯到来之前藏进了书房里侧的斗柜里。
二月末,冬日已经走到了尾声,寒意却依旧侵骨。
官道上积雪厚重,湿滑难行,若欲外出,乘轿、徒步皆不可取,唯余马车可走。
钟谧乃内阁首辅,因先前辅佐太子有功,又位列四儒之一,向来以帝师自居。广安帝登基后,他便将府邸迁去了皇城内,随后又新修了一所宅院。新的居所环境清幽,出行便捷,往来皆贵,离宫门也近,乘车不出一刻钟
便到了。
寅时四刻,宵禁仍未解除,皇城内也不例外。
夜色昏黑,街道上渺无人烟,万籁俱寂,乍看并无可疑之处,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钟谧下了马车,几乎立刻就察觉出皇宫的异样——
承安门被人用铳炮类的物什破开了一个大洞,厚重的铁锈陷进地里,尘雾纷飞中,透着荒诞的残破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废墟残骸旁,值守的羽林卫早已不见踪影。
皇宫远离府宅民舍,爆破声或不可达,可宫内值守的侍卫呢?
自金吾卫内部出了细作,圣上将上十二卫的亲兵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宫防一事,由三千营,五军营,以及神机营的人共同负责。今夜本该是五军营的卫兵当差,承安门闹出炸门那般大的动静,他们人呢?莫非都聋了?
眼下形势太过诡异,钟谧的神色也愈发焦急,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几声乱响,窸窸窣窣的,听得人牙疼不已。
行走间,不妨脚下一个趔趄,即将跌倒时,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托了起来。
望着寒夜下的男人,钟谧简直难以置信,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你……你怎会在此处?”
宫灯下的面孔有些模糊,钟谧却不觉陌生。来人并非别人,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吏部尚书林岁。
暗夜里,林岁微垂着头,眼皮半耷,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嗓音听起来十分干哑。
“寅时,学生接到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他舔了舔唇,容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匆匆赶了过来。”
他的神情带着遮掩,语焉不详,钟谧望着他,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睛。
“哦?什么样儿的密信?”
此言一出,林岁顿了顿,再启唇时,声音罕见的有些哽咽。
“陛下有难,还有舍弟他……他要……”
说起林建,他突然眸露慌色,声音也越来越低,看向钟谧的眼神带上了祈求——
“他要谋反!”
钟谧闻言猛地一震,“你说什……”
他忽觉浑身发冷,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也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林岁的肩膀。
“但你还是来了,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
望着眼前这位年过不惑的学生,钟谧眼中浮起了欣慰与骄傲。
按《咸南律》,犯夜禁是要受笞的,而林岁却先是在得知君主有难的情况下孤身犯险,只身勇闯宫禁,后又将弟弟的异心悉数告知。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其忠心不言而喻。
钟谧为师端肃,教导学生常以鞭笞为主,鲜少称赞人。然而,这难得的赞美林岁却无心回味,前方的道路上充满了未知,他早已无暇他顾。
望着茫茫暗夜,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脑袋嗡嗡的,似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势。
宫灯下,恩师慈和地望着他,嘴角带笑,眸中蓄满了温情与鼓励。
他清楚恩师要的是什么,且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了退路,于是……
“学生年少时,家中十分寒苦,承蒙恩师提携才有幸入读国子监,而后考取功名,一路青云……”
雪地里,他屈膝缓缓跪下,双手交叉在头顶,垂眸道:“微时之恩,学生没齿难忘!老师的心在何处,学生便愿为谁肝脑涂地!”
林岁为人稳健,刻板守旧,官居高位后,还隐隐生出了几分傲气。他此刻这般低眉垂首的模样,钟谧也是头一回见。
“地上凉,快起来罢!”
他心中感动,佝偻着身子将自己的学生扶起,顿了顿,又皱着眉补充道:“此言不妥,往后不许再说为谁肝脑涂地的话了。切记,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只能为天子肝脑涂地!”
林岁知道老师是为自己好,遂也顺从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随后,二人越过残破的废墟,迎着冷风穿梭在漆黑的甬道内,一左一右,寂静无声。
走着走着,林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的钟谧。
“老师呢?您今夜为何会入宫?”
钟谧闻言脚步一顿,神情微动,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偶然间接到急报,有人……”他舔了舔唇角,“要逼宫。”
林岁颔首,却并未继续追问,钟谧便也没再细说,两人相伴走在宫道上,默契地不发一言。
半晌,钟谧突然道:“稍后随我去见陛下吧。”
林岁点点头,很快应了声“是。”
然而,两人还没走几步,林岁便停了下来。他擦了擦眼睛,指着不远处的一级汉白玉阶颤声道:“老师……那儿……那儿似乎躺了个人!”
他的声音惊疑不定,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也无怪乎他这般恐慌,只眼下的景象着实诡异。
惶惶夜色下,一名浑身是血的老媪蜷躺在台阶上,气息微弱,形状可怖,不断有鲜血从她细弱的喉管中涌出,染红了她的棉衫。乍一看,煞是骇人。
“下官过去看看。”
林岁壮着胆子走近,老媪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只须臾,他便惊呼出声——
“这是冯高氏!”
钟谧闻言大震,三两步走上前,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细看,林岁便又在附近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
“老师您看!”
钟谧闻声望去,只一瞬,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那死去的男人似乎上了年纪,须发泛白,皮肤黑皱,身材却十分健硕,双目圆睁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不仅如此,那人身侧还躺着几名深衣男子,看模样,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这人是……孔玄。”
见学生面露疑惑,钟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孔玄便是当年那位莫指挥使的亲信,亦是杀害冯司正的凶手。”
林岁或许不认得此人,可他钟谧再熟悉不过。
昔年,冯龄的死闹得满朝风雨,凶犯孔玄的大名更是人尽皆知。他乃三朝元老,年少时在三司历练,曾跟随各部堂官们审理过此人,是以对这张脸印象深刻。
冯龄死后,孔玄自缢于家中,尸体是刑部的人收走的,至于事实如何,他也不得而知,然冯高氏敲登闻鼓的举动无疑证实了一点——孔玄没死。
可没死的孔玄没理由会突然死承安门附近,除非……
钟谧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将目光调向不远处的老媪,问林岁:“你可知陛下今夜为何突然召她进宫?”
林岁想了想,垂眸如实道:“学生不知。”
钟谧不再多言,垂眸扫了眼“孔玄”身侧的几名深衣男子,眸光再次暗淡下来。
“这些人虽非天子亲卫,却也是羽林卫一手培养起来的能人,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可现如今,他们却被利刃穿喉而亡,无一幸存……”
此言一出,林岁似也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您是说”
钟谧颔首。
眼下的形式很明显——
天子将孔玄和冯高氏半夜召进宫显然是存了灭口的打算——孔玄活着的秘密若是被人坐实,昔日太祖皇帝包庇凶犯的丑闻将再次被起底,皇室信誉岌岌可危。
然而灭口的过程中,冯高氏和孔玄不知何故竟逃了出来,一路跑到了承安门附近,而那些深衣男子便是被天子派来围剿二人的……至于他们为何会被杀,那便只有天子知道了……
今夜的气氛委实诡异,若非为了掩人耳目,偌大的承安门也不会无人值守,就连禁军都被撤得不剩几个了。
宫内的甬道如此安静,显然是为了某场“暗事”做准备。
想清前因后果,林岁一顿,忽觉喉咙有些发痒。
“那冯高氏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是谓忠臣遗孀,若是让她这般浑身是血地走出宫去,恐遭人非议啊……”
宫阶上的老妇早已奄奄一息,若是置之不理,她必死无疑,可若施以援手,便是对皇室的背叛。
望着虚弱的老媪,林岁终究有些不忍,微微别开眼,轻声催促钟谧,“老师,我们还是走吧。”
说罢便兀自朝南阳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而…
…
“等等——”
还没走几步,钟谧便叫住了他,苍老嗓音在寒夜里沉凉无比,如瘆人的魑魅。
“此祸不除,后患无穷!”
林岁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猛地一回头,不妨撞进师长阴鸷的瞳孔中,惊骇之下,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
“老师三思啊!”
钟谧却是不听,三两步追上前来,眸光凌厉,充满了压迫感,一如从前那个严师。
“林尚书,你起来。”
他叫了他的官称,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淡漠,声音却冷静得出奇。
“女官一事,你且由着陛下去吧……”
林岁微顿,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钟谧却摇着头打断他,“令弟谋反一事,我会想办法为你和林府开脱,你的官儿也不必辞,但我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儿。”
林岁一愣,“什……什么事儿?”
“往后万不可忤逆陛下。”
钟谧望着他,眸中蓄满了柔意,“你……做得到么?”
似乎明白了老师的决心,一滴眼泪自林岁的眼角流出,须臾,竟连声音都变得哽咽,“老师我……”
“——快走!不要回头!”
不待他说完,钟谧便一把将他推去了承安门外的方向。
目送学生走远后,钟谧再次折返到宫阶前,抬手搭上了老媪细瘦的脖颈。手下的肌肤褶皱而冰凉,刺得他掌心微微有些疼。
他默念了一声“对不住”,随后加大了抓力。
指尖力道收紧的同时,老媪喉中发出“喀喀”几声异响。只须臾,她眸中的微光逐渐涣散,随后彻底消失。
钟谧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却又很快回过神来,黑沉的瞳孔中闪过几分狠戾。
“对陛下有威胁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章寒英,你真是好算……
“——是你杀了冯高氏?”
晨光下,君王刀削般的面容在凛风中显得格外凌厉,眸中隐有妖光闪动,就连眼尾那颗动人心魄的红痣都透着咄咄逼人的势头。
天子安然无恙,钟谧暗自松了口气。他不敢直视天颜,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
“回陛下,正是。”
君王不再看他,目光在冯高氏的尸体上微一停顿,随后又从黎珀、郭杰、周长金、孙少衡、裴序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张己身上。
“你为何说人是钟卿杀的?”
张己显得有些迟疑,他觑了钟谧一眼,正色道:“是……阁老自己说的。”
钟谧低垂着脑袋,闻言并未否认。
一刻钟前,周皓卿逼宫失利,持绣春刀自刎于南阳宫,随后张己便带来了冯高氏的死讯,并禀明君王,其为内阁首辅钟谧所害。
黎靖北听后大为光火,立刻携了唐璎赶往承安门,末了果真于殿前的宫阶上见到了死去的冯高氏。
而冯高氏的尸体旁,似还躺着一名布衣男子,看模样,似乎死了也有一阵儿了。
不远处,十数名深衣男子的尸体跃然眼前,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派去护送冯高氏和孔青出宫的卫兵。
唐璎蹲下身,轻轻为冯高氏阖上眼,随后又将目光调向跪在地上的老人,眸中满是愤懑与不解。
钟谧……他为何会……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杀害冯高氏的人会是钟谧,他明明对天子那般忠诚,又怎会……
事实或许并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今夜的局,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操纵。
唐璎咬了咬牙,默默攥紧了拳。
敌人在暗处,为防打草惊蛇,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一旁的孔青,而是将目光聚集在冯高氏身上,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男人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无形的鼓励,驱散了寒夜的凉,暖和了她心间渐渐浮起的冷意。
唐璎明白,事到如今,黎靖北必然比她更不好受,遂微微转身,将自己的葱指覆了上去,随后起身,借着衣袖的遮挡,暗自与他十指交握。
残血染红了宫墙,雾蒙蒙的灯辉下,承安门的大殿前堆满了断木瓦砾,宫阶不远处横陈着十数具尸体,乍看煞是诡异。
黎靖北扫了眼满地的死尸,眸中划过了然,却并未当众责难,而是垂眸看向钟谧。
“你说冯高氏为你所害……”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向钟谧那双堆满老茧的手,沉声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的?”
钟谧似是早有准备,低眸对答如流,“回陛下,用手掐死的。”
黎靖北又问:“冯高氏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她?”
钟谧微愣,为君王的明知故问。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抬起头,对乌纱帽上方的男人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
“夜太黑,臣未能瞧清对方的模样,误以为是刺客,意图对陛下不利,便抢先一步将人杀了。”
此言荒诞至极,黎靖北对此不置可否。就在此时,一道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敢问钟大人,您今夜为何进宫?”
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钟谧微微侧过头,见是唐璎,瞬间转变了态度,眸中划过一丝轻视,低头并不答话。
黎靖北却道:“钟谧,你知法犯法,如今已是阶下囚,按理应该即刻送去三司接受审讯。章御史身为都察院副都御史,自是有参奏你的权力。”
君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调漠然,“怎么,她的话你没听见?”
钟谧虽心有不甘,但天子都发了话,他只能如实回道——
“寅时二刻,臣接到一封密信。据信中所述,陛下恐于今夜有难,臣不敢耽误,叫上车夫便匆匆赶了过来。”
这倒令唐璎有些费解——
这位老臣半夜独闯宫禁,且未带卫兵,是想以一己之躯救君王于水火?
还有,那封所谓的“密信”,倘若钟谧所说为真,那么似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又有谁能叫得动呢?
思索片刻,唐璎眸光微闪,忽然讽笑道:“首辅大人的说辞未免过于牵强,您说您是得了信赶来的,那么信呢?信在何处?”
此言一出,钟谧大怒。
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质疑他的出身,他的才华,甚至他的品行,却绝不能质疑他对君主的忠心!
“信在钟府,陛下若是想看我自会令人去取!用不着章大人在这儿挑拨离间!”
钟谧是偏板正的长相,发怒时浓眉紧拧,面色黑沉,瞧着颇有些骇人。
唐璎却不为所动,滴溜着鹿眸继续挑衅道:“即使有,大人又该如何保证那信不是您自己伪造的?”
“信口雌黄!”
钟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而看向头顶上方的君主。
“陛下明鉴!臣确是收到密信后才入宫的,不仅臣,就连臣的学生也”
说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了唐璎一眼,又突然顿住了。
“学生?”
唐璎似乎抓住了什么,忽而莞尔一笑,看似柔和,却隐藏刀锋。
说起钟谧的学生,她便想到了去年簪花宴的座次。
按照以往的惯例,学生都是藏在老师身后入座的,彼时的她还在书院进学,席位自然排在陆讳后侧。
至于钟谧身后坐着的学生……似乎……有两个?
巧了,那两人她都认识,还都不怎么瞧得上她。
从过往的思绪中回来,唐璎微微垂首,再次笑看向钟谧,“若说收到信的是两个人,那么与大人一同进宫的,至少还有一人。”
钟谧闻言脸色骤暗,却也不多做辩解,只一个劲儿地朝天子磕头。
“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黎靖北怒极,双臂交叉而立,眸中聚满了风暴,并未阻止他磕头的动作。
“钟谧,你真令朕失望!”
君王背过身,侧容冷峻,赤红的血痣隐在暗夜里,狐眸中似有隐伤浮现,令人无端感到悲切。
“钟阁老啊,纵然朕师承刘太傅,可你却是伴朕时日最长的那个,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对你的崇敬之心,也从来都不比对他的少……”
钟谧闻言猛地抬头,瞳孔晶亮,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忍了忍,才掩面哽咽道:“陛下……”
然而,还未等他开始感慨,黎靖北突然话锋一转,厉声打断了他——
“可朕恨呐!朕恨你自以为是的愚忠!恨你自诩赤诚,却只瞧得见天子明面儿上的杀伐果决,以致忽略了朕骨子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钟谧闻言一怔,眸中晶光顷刻熄灭,望着诸臣们神色各异的面庞,他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
难道……他错了?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君王却并未回应他,晨风中,一双深邃的狐眸煞是犀利,目光越过宫墙和皇城,仿佛在远眺建安城的市井街道,田间屋舍,人间烟火。
那里,住着供养着他的子民们,藏着他竭尽一生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广安广安,便是取自杜子美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所谓忠君爱国,忠的是君主,爱的是天下。
可惜,这位追随了他十数年的老臣不懂。
黎靖北望着深红的宫墙,胸中陡然升起一阵怅然。
“潜邸时,你不顾朕的意愿,联合朕的幕僚,几番上书东宫力求废除太子妃,靖王恭王趁虚而入,令朕无端陷入内忧外患之中……而今冯高氏心结已了,莫同冤屈将洗,你又在关键时刻毁朕心血……”
他望向地上的老臣,眼见他双膝开始颤抖,肩背开始垮塌,却依旧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