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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4122 字 10天前

宫墙之下,君王的质问声响彻云霄——

“汝之所为,究竟是忠,还是奸?!”

钟谧闻言呼吸猛窒,震惊之下,就连唇舌都开始颤抖。

然而,真正令他在意的却并非君王口中的那些寒心话,而是……

“敢问陛下,莫同冤屈将洗是何意?”

钟谧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莫非皇帝今夜将冯高氏和孔玄召进宫,不是为了灭口?

若是如此,值守的羽林卫又去了何处?逼宫的林建呢?今夜莫非还有别的变数?

一连串的疑问闪过脑海,钟谧一时厘不清,只能焦急地望向黎靖北。

可君王却似乎还有别的考虑,并不打算在此回答他。

“钟大人,你自朕潜邸起便跟随着朕。朕登基以后,你一路踏入内阁,获封首辅,隐为尚书令。多年来,你尽心辅佐,殚精竭虑,一秉虔诚,朕从未怀疑过你的用心,然而…”

说到此处,他俊俏的面容陡然变得凌厉——

“大权独揽时,你得鱼忘筌,一心只想着如何钻营,如何对朕、对朝中不同的声音施以掣肘,至于家国社稷,于你而言不过弄权的筹码!”

“朕与你,早已不是一路人。”

这些话对一位自诩忠心的老臣来说无异于被一把锐器反复捅刺着胸口,刀刀见血。

钟谧心如死灰,然而自己抉的主,就算是死也要护着。眼下早朝将至,冯高氏遇害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

他不再多想,当即以头抢地,将错就错道:“臣误杀忠臣遗孀,有碍社稷,悔不当初,请陛下责罚!”

然而,如此真情的自白却并未换来君王的笑颜。

黎靖北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吩咐旁侧的孙少衡,“押去大理寺牢房。”

顷刻,又附耳小声道:“莫用刑。”

“是。”孙少衡领命而去。

钟谧被锦衣卫带走时,承安门的残壁恰巧被人撞开。

厚重的声响过后,一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跃然眼前。

男子眸光寒凉,神情凛冽,独身跨坐在骏马上,面容隐在将明未明的雪色里,教人看不真切。

他的背后,列满了一排排身披铁甲的吏目。

宫门打开的瞬间,马背上的男子微微一滞,猎鹰似的寒眸越过君王,直勾勾地扫向雪地上的赤衣女子,面色沉凝,合欢的凉意透彻心扉。

“章寒英,你真是好算计。”

他的声音饱含愤怒,凛冽的大雪也盖不住他周身的寒意,冰锐的眼眸似要将人刺穿。

黎靖北俊眉微拧,不解地望向身侧的女子。

唐璎轻轻摸了摸鼻子,瞧着似乎有些心虚。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鹿眸微转,随即朗笑着朝马背上的男子伸手作揖。

“见过姚副宪。”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宫殿前的玉阶上,天子一身金绣五爪龙袍垂首而立。见了他,门外的吏目们皆露惊讶。

此时离上朝尚不足一个时辰,皇帝理应在南阳宫被人伺候着洗漱,之后再前往太和殿主持朝政。而原该待在寝宫的天子,何故会出现在承安门附近?

今夜的变数,恐怕并不简单。

气氛一下变得沉肃,吏目们犹自不安着,其中一人率先下马,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屈膝跪下。

“臣邱如松,参见陛下!”

他这一动作,其余吏目纷纷反应过来,而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行礼声过后,那邱如松似是怕天子不记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臣邱如松,乃五城兵马司指挥。”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也就是那群吏目的长官,至于他为何会带人夜闯宫禁

黎靖北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瞟了一眼,颔首淡淡道:“免礼罢,朕认得你。”

言讫,又垂眸示意宫墙外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你们也都起来。”

朝中重臣甚多,邱如松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小小的指挥竟会被天子记得,不由喜上眉梢,朗声吩咐身后的吏目——

“陛下发话了,尔等还不速速起来!”

“是!”

吏目们兀自惶恐着,黎靖北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他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漆黑的甲胄,落到队列后方那个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身上,狐眸微凛,声线陡然变得沉寒——

“天色尚未拂晓,副宪此时携兵进宫,所图为何?”

夜闯宫禁已是重罪,更何况,右都御史手上并无兵权。

五城兵马司负责缉捕、疏渠、防火、以及维护都城治安等职务,至于皇宫内的安防,则由上十二卫负责。不论是所谓“防火”还是“宫内安防”,俱不在都察院的管辖范围之内。然而这群人当中,谁的官阶最大一目了然。

很显然,今日压着邱如松出兵的人只会是姚半雪,而他今日若是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必然是要掉脑袋的。

面对君王的质问,副宪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疲态。

他不紧不慢地从唐璎身上收回目光,郑重地向君王行了个揖礼,垂眸道:“回陛下,都察院今夜接到急报,言南阳宫走水,需要支援。臣心忧陛下安危,遂带了邱指挥前来扑救。”

他说完,黎靖北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邱如松,却见对方面色如常,对姚半雪的这番说辞似乎并无异议。

诚然宫内的安防本应由上十二卫负责,然而由于锦衣卫、龙骧卫、以及金吾卫内部接二连三出现变故,故上十二卫早在天子离京前便被调离了宫中。今夜值守的,仅有神机营一营的兵,若遇走水,他们兵微将寡,火起时恐扑救不及,是以姚半雪让邱如松带兵来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走水?”

君王狐眸微眯,眸中似有精光乍现,“副宪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姚半雪依旧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都察院内部。”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语带讥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心忧陛下安危,此举实属无奈。”

黎靖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女子目光微闪,一脸心虚的模样,瞬间了悟,眼尾浮起一抹笑。

“原来如此,副宪有心了。”

姚半雪并未多言,只折袖作揖,随后下马走到唐璎身侧,以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章大人好本事,竟将本官耍得团团转。”

唐璎敛眸,只作不解,“下官愚钝,不知大人在说些什么。”

姚半雪冷哼一声,随后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章寒英。”

依旧是沉冷的声线,却无端透着疏离。

“几月不见,你变化挺大。”

何止是变化大,眼前的女子简直快叫他认不出来了。

犹记宫变前夕,她满身泥泞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诉着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既是送信又是还剑的,临走前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说什么“要回家”,害得他也跟着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空壳子,她哪儿有家可回?

心忧之下,他让自己的下属跟了过去。夜禁前,下属回来告诉他,章大人进了宫,他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赌,赌他对她的情深,哪怕以身为饵,哪怕让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诚然,唐璎对崔夫人的情谊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挣扎、无助皆出自内心,可焦急之余,她竟能将自己的情绪外化,巧妙利用他对她的关心来给他设套,诱他赴险。

可恨!当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是,当他听到她入宫的消息后,竟一刻也未曾犹豫,套上氅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五城兵马司。

他清楚她的计谋,却也甘愿陷入这张网中。

右都御史权柄煊赫,却唯独没有兵权,他调不动兵,遂只能谎称宫内走水,以副宪的身份压迫邱如松即刻带人驰援。他的话,邱如松自是不敢质疑。

至于今夜的宫变,他亦早有预料。

老师在世时就曾跟他提过,天子在莳秋楼遇刺一事实属异常,至于“反向障眼法”,更是他亲自察觉出来的。此外,今夜福安郡王、郭杰、孙少衡、裴序、林氏兄弟,以及远宁伯的两位公子皆未归府,会发生些什么便很明显了。

天子敏慧,向来烛照数计,算无遗策,今夜的变数,他想必早有部署,姚半雪原本不欲掺和,可他不敢拿唐璎的性命来作赌。

不知从何时起,晨曦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阴风阵阵。

副宪大人独立于寒风中,眸色冷凝,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面容镇定,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须臾,他走近女子,寒眸微凛,居高临下道:“崔夫人的案件尚在审理之中,你这般算计于我,就不怕我挟私报复?”

姚半雪身材高大,足比唐璎高了一个头。凉风一吹,唐璎的鼻息间顿时盈满了男人脖颈处合欢的味道。

合欢本是清淡的甜香,可匀在姚半雪瓷白的脖颈上,却无端染上了几分冷肃的侵略感,透着无声的愤怒。

饶是如此,女子却是无畏。

她微微昂起头,直视着眼前的男人,鹿眸在凛风中透着炯烈,“昨夜在都察院,大人不是让我信你吗?我……”

姚半雪闻言却是嗤笑,“你莫同我扯这些。”

话被打断,唐璎并不着恼,只定定地望着他,语调坚定,“崔夫人一案,我信三司,也信大人会秉公处理。”

女子言辞恳切,姚半雪却不为所动,只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晨雾,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讽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他人。

“当真是有情者贱,无情者贵。”

须臾,他垂下头,缓缓凑近女子的耳畔,咬牙切齿道:“章寒英,你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有情轻贱我罢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无端让人心凛,平淡的语调中蓄满了屈辱,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他的嗓音分明是漠然的,可那荒寂的寒眸中所透出的眼神却刺得人心凉。

唐璎微讶,轻贱……他为何要这样说自己?难道……

只一瞬,她便别开了头。

晨风中,一男一女就这样相对僵立着,久久未动,垂首无言。

气氛本是尴尬的,但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两人虽未肌肤相触,却煞是亲昵。

姚半雪低头时,恰逢风起,他的朱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女子右鬓的发梢。湿雾的氤氲下,还有几根青丝黏在男人的优美的唇峰上打转,略显暧昧。

僵持的二人皆未察觉出异常,一旁的君王却是眉头紧皱,拉住唐璎的手便往后带,顺势将她藏到了自己身后。

“早朝快开始了,为免误事,副宪不若去换身儿衣服,提前去保和殿候着吧。”

黎靖北望了眼将明的天色,又转头看向姚半雪因奔走而凌乱的内衫,如是说道。

君王的这番话说得有些奇怪,姚半雪原本就是穿着官袍而来的,只是被藏在了大氅之下,实则无需更换,上朝前卸掉大氅即可。然而,他却并未出声反驳,只深深地看了君王一眼,随即往后撤开半步,垂眸应了声“是”。

须臾,他又将目光调向面前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微一颔首便离开了。

晨雾下,男人走得很急,步履中带着怒意,似是不愿再看身后的女子一眼。

唐璎忽觉胸口一空,尚未来得及思考,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

“情无贵贱,所谓好与坏,不过是人心所幻化出来的相罢了。”

此言一出,姚半雪脚步微顿,逐渐放慢了步伐。

他的身后,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寒英所相信的,是群贤毕集、人才辈出的颖川姚氏;是青州时疫中,那个敢于为百姓以身试毒,肝脑涂地的知县大人;更是蛊害遍地,群盗蜂起时,那个一马当先,勇闯匪窝同下官一同营救秦知州的副都御史”

熹光微露,明暗交接之时,女子的声音裹着寒风,携着晨光,就这样大剌剌地闯进独行人的心里,透着沁人心脾的清亮之意——

“如此,姚大人还觉得自己轻贱么?”

姚半雪没有回头,背部的起伏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清风疗愈时,女子突然话锋一转——

“至于我为何让您以身犯险,大人该好好想想落花别庄一事。”

听她说起落花别庄,姚半雪立刻会意,眸色瞬间转暗:“所以你是在报复我么?”

“非也,您心系曹大人,亦如下官心系陛下。如此,便不算相负。”唐璎垂眸,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姚大人,我们两清了。”

望着渐盛的金乌,姚半雪的四肢突然浮现一阵无力感。

她说得可真轻松啊。

两清?如何清?

章寒英为人和善,秉性清直,自初遇那日起,他对她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胜券在握。他太过自信,以致忽略了她这些年来的成长,以及自己的……不坚定。

她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如罂粟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这场男女对抗的博弈,终究是他一败涂地。

他自然明白唐璎所谓“落花别庄一事”,指的是他为了维护老师的身后名,利用易显对她的怀疑,将她当作诱饵引去别庄偷信一事。

那一回,确实是他利用了她。既如此,她今夜为他设下此局,他亦无话可说。

只是,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甘的。

我利用过你,却也为你夜闯宫禁,以身犯险。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还是来了。

你不必明白我的情深,我只求你能多记一分我的好,不要再说厌雪又畏火的话。

那样的话,很伤人。

我姚赤芒,纵使世故圆滑,却也能为你章寒英变得温暖,而你,却从未给过我机会。

湖心亭一别后,其实我也在改变,在妥协,可你从来都视而不见。

你对我,永远都是敬畏大过亲昵。你伤我也好,避我也罢,甚至诱我赴死也无妨,可你偏偏不该利用我对你的这份深情来剜我的心。

“——陛下。”

凛风催人醒,不知过了多久,姚半雪勉强找回了神思,垂眸泠然道:“冯高氏既死于宫闱之内,日后恐酿成大祸。贼人若是有备而来,势必会拿冯龄之死做文章。届时,您便是将阖宫上下悉数灭口也无济于事。”

为君主进言时,他本该双膝跪下,头颅低垂的。

可此时,他偏生不想回头。

“坊间他日若有流言传出,或于皇室不利,而下官愿效仿莫指挥使,为鱼为肉,任人责难。”

他这一生踽踽凉凉,避世绝俗,读的是圣贤书,往来者皆是鸿儒。终其一生,从未学过如何疼人。可今日他突然参透,真正的喜爱,大抵就是给心上人她想要的罢。

遥想当年香室一案,数十人殒命。他被人当街拦辇,砸石头,扔鸡蛋,横竖早已一身恶臭,未来倒也不怕再添上几项罪名。

老师尚能锦衣夜行,他为何不可?为了那个心怀明月的姑娘,纵使烂在青史里又何妨?

姑娘既向往平安,那他便替她守住她的平安。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娘子,我们结发吧。……

副宪一身鼠灰大氅,迎着萧萧冷风,背对君王而立。

分明是不敬的姿态,言语间却足显恳切。

听言,君王脸上

非但未见动容,语气也依旧淡淡的。

“冯龄案乃太祖皇帝生前未竟之事,属皇室秘辛,朕劝姚大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话时,他狐眸微凝,眸中若有流光盛出,红痣隐在晨雾里,教人看不真切。

为鱼为肉,任人苛责?黎靖北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然而这样的忠诚,他宁可不要。

姚赤芒此人城府极深,且善于隐藏,若非雪帕一事,他恐怕永远也察觉不出这人对阿璎的心思。而今他既然知道了,便不会由着他替自己扛劫难,在阿璎面前逞英雄。

男人是奸滑的,墨修永的一只断腕尚能令阿璎自责至今,姚赤芒的这番牺牲又不知会为她增添多少负担。

往后余生,他不希望阿璎永远活在对他人的愧疚之中。

巍巍宫墙下,姚半雪久未回头,黎靖北也不曾怪罪。君臣在这一刻,有着难得的默契。

君王的拒绝很明确,姚半雪几乎立时就参透了他的想法,感佩之余,胸中难免升起一阵怅然。

圣意已决,他便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姚半雪走后,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们皆有些不知所然,纷纷将目光投向邱如松。

邱如松顾及着火势,心中惶急,三两步走到黎靖北跟前,抱拳提醒道:“陛下,南阳宫走水一事”

他话来没说完,便被康娄打断,“走什么水,邱大人难道还没看出来,自己被副宪当猴儿耍了吗?”

邱如松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姚半雪离去的方向,试图寻找他远去的背影。然而雾色之下,只余瓦黛片片,枯枝点点,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他怔愣片刻,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神色莫测的帝王,眸光变得有些呆滞。

所以说……南阳宫里头压根儿就没走水?那姚大人算是谎报军情了?

带人擅闯宫禁可是死罪,且右都御史并无兵权。既如此,陛下为何不治他的罪?

这朝中发生的事儿,他可真是越看越糊涂了。

“可显着你了!”正想着,一旁的张己忍无可忍,攫住康娄的左肩便将他拽去了身后,随后看向邱如松,脸上堆满了笑。

“邱指挥不必忧心,南阳宫的火势不大,神机营的卫兵早已将其扑灭,无人伤亡。至于废墟残骸,宫人尚在清理之中,一会儿的朝会,陛下再与礼部官员商量修细节。”

他用余光扫了眼沉默的君王,又道:“某知大人还有巡防的要务在身,未免耽搁,您且先去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了。

张己的笑容看不出破绽,皇帝那头亦无异议,邱如松原本还担忧着,直到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道了声“臣告退”,便稀里糊涂地退下了。

邱如松走后,皇帝一声令下,其余人等也作鸟兽散了。

黎靖北与唐璎彻夜未眠,此时距上朝不过三刻钟,南阳宫又离太和殿太远,二人便在承安门附近随意择了处宫殿歇下了。

寝房内,宫人都退了下去。熹光透过窗牖洒来,满室静谧,床幔间弥漫着皂角的清香,令人无端心安。

唐璎已是累极,方欲躺下,黎靖北却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撷起唐璎鬓角的一缕乌发,柔笑道:“娘子,我们结发吧。”

唐璎原本睡意朦胧,却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娘子”给吓醒了。她强撑着坐起身,鹿眸微睁,将头靠在男人怀里,面色微微有些陀红。

“昔日成亲时,我们不是结过了嘛”

黎靖北却是不依,怀中的女子鹿眸湿润,容**人,看得他浑身燥热,喉咙上下滑动着,狐眸逐渐变得飘忽。过了一阵,他勉强稳住心神,才想起接她的话。

“都过去那么久了,朕弄丢了。”

说罢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生怕她不悦似地补了一句,“东西应该还在东宫,朕改日……再令人找找。”

“不必了。”

唐璎回绝了他,一双潋滟秋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

她很清楚,黎靖北在骗她。

犹记当年黎靖北替她受刑后,她曾去南阳宫探望过几回,而她与他的结发分明就被他藏在寝殿的玉枕下,他却谎称弄丢了,这是为何?

唐璎虽感困惑,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钟谧乃三朝老臣,与天子又是生死之交,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场,黎靖北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想必不会好受。

早朝在即,此时显然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既如此,她便依了他。

唐璎不再犹豫,倾身拿起桌上的剪子,撩开青丝,随意找了缕乌发就要剪下,却被某人眼疾手快地阻止。

“等等——”

黎靖北握住她的手,顺势接过剪子,在她头顶绕了一圈,附在她耳旁呵气如兰道:“我来帮你。”

说罢又将剪子挪到她右鬓的乌发上,随着“咔嚓”一声响,几缕细碎的青丝应声而落,飘散在空中,又被他伸手接住。

男人的手法很利落,切口处的断面十分平整,粗看与原先无甚差别,并不影响以后戴冠束发。

唐璎摸了摸右侧的鬓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微妙的感觉,她疑惑地看向身侧的男人,道:“为何剪右鬓?”

咸南的结发礼并无讲究,向来是抓到哪簇剪哪簇。黎靖北在她左侧,按说剪她左侧的头发更为顺手,可她方才分明瞧见他将剪子调了个个儿,刻意绕到了她右侧的鬓发上,这是为何?

似是被她问到了,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君王此刻难得有些心虚。

他微微咳嗽一声,端起他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真诚。

“那个……男左女右,此乃北梁夫妻的做法。”

言讫,似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又拿起剪子,从自己左侧的头发上攫下来几缕,与她的青丝缠到了一起。

北梁习俗?

她当年成亲时也没听他说过啊……

唐璎虽然心中有惑,却实在太困,也懒得问,便将信将疑地由着他去了。

她将将躺下,余光却无意间瞥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捻起她的那几缕头发,端看片刻,复又拿起剪子,在发尾的末梢处“咔嚓”了几下,随后将尾端的那些发撇到了桌上,一脸嫌弃的模样。

黎靖北向来阴冷,偶尔也会对她笑,却鲜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唐璎垂眸想了想,只一瞬便醒悟过来,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不久前,他和姚半雪迎风对立,低眉抬首间,距离拉得有些近。犹记风起时,姚半雪的嘴唇似无意间“吻”过她飞起来的几缕碎发,且那碎发……似乎恰巧

是从她右鬓上飘下来的?

思及此,唐璎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黎靖北怀里“咯咯”笑起来,末了也不忘拉住男人的衣袖,憋着笑唤他,“广安陛下。”

黎靖北忙着打同心结,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只随意“嗯”了一声。

“您不如改年号叫广醋罢!”

说罢未等男人有所反应,便迅速吹熄蜡烛,拉下帷帐,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颈侧,就势一吻。

“时候不早了,我们歇罢。”

黎靖北愣了愣,随即像是彻底反应过来一般,耳根爆红,方欲说些什么,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女子似是累极,不知不觉竟已阖上了双眼,竟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放下打了一半的同心结,侧身将女子拢入怀中,后又抽出自己的左臂枕在她的脖颈处,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喜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陛下,离卯正只差一刻钟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还含着隐隐的急切。

喜云端着木盆在门外候了许久,见里头始终没有动静,心头的焦灼感再次被放大,犹豫着又唤了声“陛下?”

依旧无人响应。

喜云心中一凛,方欲上前查看,却见帷帐内伸出一只手,对他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他自小伴随大皇子长大,君王的手他自然认得,见此不由舒了一口气。

未多久,却又皱起了眉。

陛下自登极后,从未召过妃嫔侍寝,亦未曾携过女子外宿,就连宫中的敬事房亦被他下旨废除了。少了内务府太监的引导,他对侍寝之类的业务可谓十分生疏了。

皇帝召幸御史,是怎么个步骤来着?

不对!压根儿就没这个步骤!

更何况,皇帝睡御史事儿小,他们这些宫里的人自是不敢外传,可若因此误了早朝,那事儿可就闹大了。

他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万一出了事儿,大臣自然不敢责怪天子,只会怪他规劝不当。

思及此,喜云喉间一哽,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章大人还在里头睡着,早朝在即,若是满朝文武问起来,他该如何是好?

正思量着,帷帐内突然传来一阵衣料的窸窣声,紧接着,君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沙哑的朦胧感。

“进来。”

喜云应声上前,到了帷帐前却迟迟不敢抬头,直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了声“洗漱罢”,才勉强将头抬了起来。

半人高的床榻上,皇帝和御史大人早已穿戴齐整,容色间俱是一片沉凝,衣着上并无不妥之处,仿佛随时可以上朝。见此,他重重松了一口气,将候在外头的宫婢太监唤进来伺候梳洗。

再说片刻前,唐璎悠悠转醒时,黎靖北便已经醒了,他垂眸默默注视着怀中的女子,面色瞧着不大好。

见女子醒了,男人深幽的眸中凝起一抹柔光,那缕光,如春回大地,足以令天地失色。

“传早膳罢。”

君王语调平和,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疲惫。唐璎清楚他还在为钟谧入狱一事而神伤,心口泛起微微的疼,隔着纱帘,就着窗外的熹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今日下值后,我过来陪陛下用晚膳。”

曦光渐盛,黎靖北眼尾的笑意逐渐扩大,如扇的羽睫垂下,留下一道惊鸿的剪影。

闻言,他抱着她哑声道了声“好。”

用过早膳,二人乘辇去了太和殿。

入殿时,为免传出闲话,唐璎刻意迟了黎靖北半刻钟到。

朝会来迟本是不敬,更何况她还晚于天子到场,然而在场的诸位臣工却无一人出声置喙,就连平日里与他针锋相对的林岁今日都安静得出奇。

封敬见她走了进来,眼皮一撩,嘴一张就要开骂,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了忍,只是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未着他言。

很显然,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另外一件大事儿上——

昨夜的宫变。

得到消息后,众臣既震惊于周皓卿的胆大妄为,钟谧的鲁莽冲动,又惶恐于冯高氏之死带来的隐患。他们本着一颗置身事外的心,逐一对皇帝的龙体表达过关切后,纷纷出言献策。

大臣们的建议千奇百怪,然而追其根本不过纸上谈兵。

皇室威信若遭大规模毁谤,必将民心尽失,未来劫数不可知,一如太祖皇帝时期的兴中之乱。

大臣们你一嘴我一嘴地吵嚷着,时不时还朝高坐上的人看一眼,时刻观望着他的态度。皇帝对此却不发一言,沉默地听完各方的言论后,只说将此事交由三司去查。

三月初,分明已是近春的时节,殿内的寒意却经久未散。朔风刮过,掀起人的衣衫,依旧是侵骨的冷。

凛风穿过太和殿,大臣们皆缩起了脖子,唯有高坐上的帝王,一身单薄的黄袍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感觉不到寒冷般凝眉遥望着世间百态,阴柔的眉眼愈发显得幽沉。

感受到黎靖北身上传来的冷意,众臣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心头竟浮起一阵莫名的心安。

都说春寒料峭最为恼人,而高位上的这人,显然比数九寒天的气候还要冰冷,是以这初春的寒,在他眼里就似玩笑般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寒,是以他不惧寒。

几日后,坊间流言四起,不少民间义士集结成群,联合声讨皇室,先是列举太祖皇帝数条罪状,言其为君不仁,包庇佞臣,诛杀异党,任由忠良横死他乡。

又道今广安帝为保皇室名声,竟效仿其祖父昔年所为,非但将罪犯孔玄与忠臣遗孀冯高氏一同召进宫内灭口,事后也并未将罪犯下令处死,而是送去了大理寺的牢房,此番作为,何其令人寒心!!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竟引得各地动乱四起。

天子得知后,立刻派孙少衡、裴序、崔杭等人前去镇压,然那些乱贼却似约好了一般,一方歇下,一方又起。如此周而复始,狡兔三窟,如鬼神般,似要将这盛世王朝裹进更大的漩涡之中。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

下值后,唐璎将将走出都察院,便有大理寺的小吏来报,说是钟大人要见她。

只要钟谧的罪名一朝未被定下,就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即便他如今已是阶下囚,可若真想在三司的监督下见个把人,大多数官员还是愿意卖他一个面子的。

只是……钟谧要见她?

唐璎颇有些意外,只思索了一瞬,便敛容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

申时二刻,她去了大理寺,那是钟谧被关押的地方。

齐向安原为大理寺卿,他落马后,大理寺的内部出现了新一轮的变动。新任的大理寺卿董穹、少卿方仲达都是黎靖北的人,是故比起由周少卿、裴序等锦衣卫看守的昭狱,大理寺的牢房反而更令人放心。

唐璎到后,董穹亲自接待了她。

“见过章大人。”

这位年过而立之年的大理寺卿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董穹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厚重的官袍穿在身上衬得他像一只披着红绸的黄鼠狼精,眉目间透着算计。

“敢问大人,可是要去见……里头哪位?”

他说得隐晦,姿态也摆得十分恭敬,唐璎却顾着与黎靖北一同用膳的约定,不欲与他多言,只简单回了个礼。

“劳请董大人带路。”

董穹吃了个闭门羹,却并不着恼,只微笑着将人引入牢房。

他心里清楚,纵使唐璎再是冷漠,再不给他脸,他也得受着,谁叫她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呢?

更何况……

这位“章大人”昔日掌理东宫时,可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此刻再见,不找他麻烦就是好的……

黄昏下,绯袍女子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羽睫微垂,秀眉或舒或凝,似在琢磨着什么,并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见此,董穹一颗悬着心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往昔时候的那些事儿,算是彻底翻篇了罢?

董穹兀自惶恐着,另一头的唐璎却毫无察觉,她现今满脑子都是冯高氏的死,以及周皓卿背后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正想着,不妨脚下一崴,不慎被凸出来的廊柱绊了一跤。

董穹正欲去扶,却被一绿衣官员抢了先——

“哟,大人这眼睛分明瞅着地上,脚咋还走歪了呢?”

唐璎愕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醉人的桃花眼中。

桃花眼的主人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副放浪不羁的作态。

“陆……陆子旭?”

唐璎反应了一阵,才勉强将那句“你在这里做什么”给咽了下去。

刺目的斜阳将她的记忆拉回了年前。

去往兴中之前,陆讳特意来为她送行,并告诉她——

书院结业后,陆子旭听从圣令去了大理寺,谋了个从七品的差事。紧接着,仇锦殉职,自那时起,陆子旭的状态便一直不大好,时常魂不守舍地盯着仇锦的牌位发呆。本着对幺儿的关切,陆讳希望唐璎从兴中回来后能搬去大理寺常住,以便

多陪陪他。

回京后,唐璎始忙着处理古月的事儿,还有都察院的一些俗务,紧接着就是宫变,久而久之,便将陆讳的嘱咐抛诸脑后。

今日得见,陆子旭的气色果真不大好,精神头却比往日在仇府灵堂时稍稍足了一些。

肩被人扶住的瞬间,唐璎猛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土腥味儿,那是天麻的味道,来自陆子旭的衣料间。

唐璎有些费解——

天麻主治头晕头痛,陆子旭瞧着并无异常,莫非是陆阁老染了头疾?

当着董穹的面儿,很多话她不便多说,而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人去见。

稳住身形后,唐璎道了声“多谢”,顺势松开了陆子旭的手,附耳小声道:“我一会儿去正殿找你。”

言讫,便跟着董穹去了牢房。

钟谧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董穹令狱卒打开锁链后便转身走了。

牢内的环境并不算好,阴暗、潮湿、残破,满眼俱是灰白,血腥味交叠着酸腐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昔日叱咤风云的内阁首辅此刻正端坐在草席上,一袭布衣,面色惨白,下巴上蓄满了灰须,眉宇间充斥着慷慨赴死的傲气。

在唐璎看来,他是如此的瘦弱,简直不堪一击。

少了绯袍的雕饰,这位所谓的“名儒”实则与一般老翁无异。

“——昔日去宫中拦你的那几个老东西,如今死的死,囚的囚,这回你可算称意了?”

这是钟谧见了唐璎后的开场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唐璎却明白他的意思。

一年前,她去登闻鼓院敲鼓,受完刑后,姚半雪陪着她进宫面圣。齐向安、钟谧、林岁三人闻讯后立刻赶去了皇宫,企图用妨碍她面圣的方式阻止女官政策的推行。亏得孙少衡急中生智,利用锦衣卫的身份拖延了片刻,才让她拖着半残的身躯见到了黎靖北。

想到天子代受的那五十杖,钟谧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唐璎答不答腔,兀自摇头讽笑道:“老夫当真不知,陛下究竟看中你什么?”

他是当真替天子觉得不值——

犹记太子大婚那日,他便看出此女对太子无情,偏生忠渝侯又是个摇摆不定的主儿,太子妃母家若有异动,东宫的覆灭指日可待。为此,他曾多次谏言,可太子却偏跟嗑了蛊药似的依旧对这女人死心塌地。

果不其然,太子妃嫁入东宫没两年,忠渝侯便投靠了靖王。

唐珏的变节太过临时,打得太子措不及防,东宫因此损失了不少幕僚,太子本人更是几番遭遇不测,险些丧命。可饶是如此,太子依旧不肯废妃,哪怕他联合东宫众幕僚以血书上谏,太子依旧不为所动。

他实在好奇,眼前的女子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将一个运筹帷幄的君主像狗一般拴得那么久,那么牢。

“——我也不知。”

望着破碎的草席,唐璎的鹿眸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迷茫。

黎靖北对她的情深是真的,她非草木,岂会感受不到?只是,她是真不知他为何如此坚定、如此恒久地选择她一个人。

“但是至少,我懂他。”

“——你懂个屁!”

钟谧冷嗤一声,粗声打断道:“寻常人皆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更何况是陛下那样受天命而来的九五至尊。君主无需人理解,身为臣民,我等只管尽心辅佐便是,可你却不一样!”

他正视着她,呼吸微顿,目光陡然间变得凌厉。

“你可知由于你父亲的叛变,曾令东宫损失了多少将才?再说如今,陛下尚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儿上,你的表姊却在此刻下了狱,如若陛下对她网开一面,此事传出去,那么……”

说到此处,钟谧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多说。

“唐璎,你的存在,只会为陛下招来祸患。”

钟谧与唐璎交涉不多,却知她是个懂进退的人,他原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足以令眼前的女子警醒,然而……

“——为陛下招祸的人究竟是谁?”

女子望着牢中的老翁,鹿眸奇亮,迸射着高亢的锋利。

冯高氏的死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气闷之下,心头猛然浮起一阵尖锐。

“钟首辅,枉你三朝元老,总领内阁多年,到头来却只学会了如何窃弄权柄,打压异己。”

唐璎摇了摇头,想起承安门附近那一地的尸体,忽觉浑身泛寒,就连语调也变得凌厉。

“昨夜你入宫前,恐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君主跟前表忠心,博眼球,由于想得太过投入,以致出门前连眼睛被猪油糊了都未曾察觉!”

这番话听得钟谧简直目瞪口呆,巨震之下,连胡须都颤抖起来。

“你你放肆!!本官……”

“——若非被猪油糊了眼,又岂会将冯高氏几步之外的男人认成孔玄?!你若未认错人,又怎会对冯高氏起了歹念?!”

女子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嘴角下抿,鹿眸中的寒意汹涌。

钟谧却突然起身,握着牢笼的铁栏震然道:“你说什……么……”

那人不是孔玄?

犹记太祖皇帝在位时,他虽不过弱冠之龄,却因学识渊博,早早就入了仕。莫同在他入仕前便被封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两人交情不深,却常常能在各类宫宴上遇见。在他的印象中,莫同身边似乎总是跟着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便是孔玄,至于另外一个

似是想到了什么,钟谧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悔痛,眸中划过深重的自责。

“莫非”

“——没错。”

唐璎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昨夜死在冯高氏身侧的人,并非孔玄,而是与他一同打劫使臣车队的孔青!”

钟谧沉默了,神情隐在幽牢中,教人看不真切。

而另一头,女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孔青和孔玄是一对兄弟,曾为莫府忠仆。孔玄死后,孔青悲痛欲绝,为了完成弟弟、莫大人、以及冯大人三人共同的夙愿,他独身一人前往兴中,大力发展当地民生,慷慨解囊,勇斗强权商贾,利用自己以往在建安经商的经验,为当地百姓开辟了一条新的生路。而陛下此番去往兴中,便是要力破谣言,了却冯高氏当年心结,还莫指挥使清誉!”

“所以说……”钟谧了悟,双目逐渐变得空洞,“陛下召冯高氏与孔……孔青进宫,并非为了灭口?”

“没错!”

唐璎凝视着他,磨了磨后槽牙,清透的嗓音忽而变得凛冽——

“我等近三个月的筹谋与跋涉,皆被你一人毁于一旦!钟大人,你说说,到底谁才是为陛下招祸的那个人!!”

闻言,钟谧呼吸一

顿,颤抖着不说话了。

阴暗的牢笼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草堆零星地散落着,尘埃浮动在空气中,略显凄寒。

铁栏的一角,不时传来老人幽幽的呜咽声,间或夹杂着几声自嘲般的凌笑。

“陛下,老臣对不住您啊……陛下……”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唐璎却不为所动。

宫阶前的遗骸尸骨未寒,她若就此原谅,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孔青和冯高氏?

更何况,她对这样的“忠臣”,实在是怜悯不起来!!

须臾,钟谧停止了哽咽,牢房内再次变得寂静。

唐璎出声打破了沉默,“钟大人,昨夜与你一同入宫的人是谁?”

闻言,钟谧撇开头,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背对着唐璎,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却透着难得的柔和——

“昨夜入宫的,只有我一人。”

“是么?”

唐璎眯着眼,眸色隐在暗牢里起伏不定。

昨晚,她故意激怒钟谧,言他入宫早有预谋。激愤之下,钟谧无意间透露了和他一同接到密信的还有另外一人。可她分明记得,她和黎靖北赶到时,立在宫阶前的仅有钟谧一人,除此之外,是满地的尸体……

因此,唐璎有理由怀疑,钟谧被也被人利用了。

那人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对帝王的忠心,一步步引诱着这位名儒杀死了冯高氏。而钟谧之所以百般替那人遮掩,显然是认为昨夜的宫变定然与那人无关,才想要尽己所能,让他置身事外。

可这一切的一切,钟谧就完全没有参与么?

还是说,这是他障眼法的一环?

自宋怀州出事后,唐璎变得十分警惕,即使是面对忠心耿耿的天子重臣,她依旧不敢全然相信。

地牢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太极,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久而久之,唐璎不免觉得有些烦躁,决意直奔主题。

“所以……大人今日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经她提醒,钟谧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变得凝肃起来。

“烦请章大人转告陛下,就说……”

他顿了顿,眼眸微闪,似在顾忌着什么,须臾,又语态坚定道:“就说林建起了反心。”

这点倒用不着他提醒,昨晚林建随周皓卿发动宫变,正欲攻破神武门时,被黎珀带人抓了个正着,如今正在昭狱内被大刑伺候着呢。今日早朝,满朝文武都传开了。

唐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牢中的老人,并未将此事透露给他,只道:“大人为何信我?”

钟谧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陛下信你。”

事关君王,他永远是妥协的一方。

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须臾,又似想到了什么般捻须笑道:“昨夜我受捕时,似在宫门外瞧见了姚大人,他好似还带了许多兵吧。而且,他看向你的目光”

他顿了顿,止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似是参透了什么般加深了笑意。

“章大人真是好本事,昨晚那五城兵马司的邱指挥,也是你设计召来的罢?”

唐璎眼皮微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姚大人的事儿我并不清楚,他带兵入宫本该受刑,然陛下对此并未降罪,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罢!至于大人所托之事……”

她微微垂首,简单作了个揖,“我会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陛下,只不过”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嘴角笑意逐渐扩大,“我似乎知道昨晚与大人一同进宫的人是谁了。”

钟谧闻言,脸上浮起诧异,旋即又玩味似地看向她。

“哦?章大人说说看。”

唐璎笑了笑,却也不直接点名,只道:“大人昨晚不是承认了么——您的学生。”

说罢便不再看他,抬腿往监牢外走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林岁有问题。”……

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后,唐璎想起跟陆子旭的约定,折身去了正殿,此时已是申末。

这个点大多数官员皆已下值,陆子旭却依旧等着她,唇角含笑,玉指轻扣着桌面,下颌微抬,一身正气的官袍与他略显浮荡的眉眼极为不衬,羽睫下耷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眸浸满锐利。

受仇锦之死的影响,他瞧着似乎轻减了不少,往昔俊俏的脸蛋微微凹陷,袍服下的手腕瘦骨嶙峋,补子轻飘飘地贴在胸前,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我总觉着此事不简单。”

这是他见到唐璎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同于以往的嬉笑怒骂,此刻的他显得格外严肃,俊眸半垂着,眸色略沉,隐在余晖的阴影中,让人捉摸不透。

陆子旭承旨从七品,虽为圣上亲封,却无早朝资格,是以对昨夜的情况并不了解。

为免惹他伤心,唐璎并未提及仇锦,只顺着他的话大致讲了下宫变的经过,随后提出自己的疑惑——

“冯高氏虽为钟谧所杀不假,可孔青,还有被陛下派去护送二人出宫的兵卫,又是被何人所杀?那些人目的又是什么?”

昨晚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虽说周皓卿的逼宫早在她和黎靖北的意料之中,但冯高氏的死、孔青的死,以及那些天子护卫的死,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陆子旭生性机敏,为人可信,又是局外人,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些端倪。

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找谁商量了。

唐璎默然摇了摇头,在圈椅上落座,兀自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叹道——

“为了尽快解开冯高氏的心结,陛下几乎是回了建安便立刻召了她和孔青入宫觐见。二人见过面后,为了防止他们受到周皓卿的波及,陛下又派了一支十人的精锐护送二人出宫,然而”

然而,一行人尚未抵达承安门,冯孔二人,乃至那一队的精锐竟接连被害

“不仅如此”眼下的局势过于莫测,陆子旭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问题,不禁俊眉微皱,费解道:“老师年寿已高,杀个垂死的六旬老媪尚要费些力气,你先头却说那孔青从小就是个练家子,老师他怎么会”

他的意思很明确,杀害冯高氏的和杀害孔青及天子护卫的不是同一批人。

除钟谧外,还有另外的势力也混了进去,就连周皓卿的逼宫之举,亦在那人的算计之列。

听陆子旭提起“老师”二字,唐璎心念微动,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

屏息片刻,忽而想起这家伙的老子就是陆讳,求学时也算师承四大名儒,而钟谧位列四儒之一,自然也算得上他的老师。

脑中念头太快,唐璎来不及抓住,只得暂时隐下,想了想,率先讲了自己的猜测——

“你说得没错,钟谧不是孔青的对手,对陛下派去的那支精锐之师更是无可奈何……所以我推测,孔青和那些护卫们在他入宫之前便已经被人做掉了。至于钟谧戕害冯高氏这一环,乃是被人诱导所致,为的就在让这位忠臣遗孀死在皇宫内,死在他钟谧这位天子忠臣的手下,如此,那人便可以滥杀无辜的罪名来毁谤天子。”

陆子旭听言倒吸一口气,长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逐渐放大。

“你是说”

唐璎颔首,“林岁有问题。”

这倒令陆子旭十分意外,眸光微闪,似一只狡狐般盘算着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可……林岁会武?”,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改口道:“你的意思是……杀害孔青和天子护卫的凶手是林岁放进来的?”

“没错。”

“那林岁为何不将冯高氏也杀了,而是要等到老师进宫后再引诱他作案?莫非他想利用冯高氏的死来给……”

后半截儿话陆子旭并未说出口,唐璎却十分清楚。

一个半只脚都迈进黄土的老媪能被利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给天子设套。

寒空下,大理寺的园林被暮色覆染,融光倾泻而下,二人的神色间却俱是一派冷凝。

陆子旭立在夕光中思索片刻,又问道:“可你从何得知,那个跟老师一同进宫的人就是林岁?”

“昨日夜里,钟谧自己说漏了嘴。”

唐璎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笃定。

宫变那晚,得知冯高氏的死讯后,她和黎靖北匆匆赶去了承安门附近。

宫阶前,她质问钟谧为何在此,钟谧却说他是因接到陛下有危险的密信后匆匆赶到的。她又激他,说那封所谓的“密信”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伪造的。钟谧愤懑之下,反驳说自己的学生也收到了。

学生……学生……

这句“学生”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唐璎不得而知。然而,尽管方才在牢房内,钟谧始终不肯透露那位“学生”的姓名,却还是教她猜到了。

钟谧为四儒之末,门下的学生虽不少,在京当官的却寥寥无几,细细数来,也仅有墨修永、封敬、林岁三人。

墨修永与孔青关系匪浅,冯高氏又是莫同一案最后的证人,是以他断不会加害这两人,那么学生的人选便落在了封敬和林岁身上。

凛风刮过,唐璎紧了紧斗篷,寒露渐起,为她清隽的眉眼添上了一抹霜色。

犹记方才在监牢内,钟谧托她给黎靖北带话,说是林建意图谋反,让君王多加小心。

这话倒是不假,昨夜周皓卿闯进南阳宫后没多久,林建那头便有了异动。只是事儿还没成,他的人便被提前蛰伏在宫门口的黎珀带兵围剿了。

可问题是,钟谧入宫的时辰比林建早,他又是如何知晓林建妄图造反的意向的呢?

“——答案很简单。”

陆子旭羽睫微敛,细细啜了口茶,笃定道:“林岁和林建是一家的,两人本是亲兄弟,同住一府,向来知根知底儿的。逼宫那么大的事儿,林建想要独自瞒下去很难。且不说瞒了,便是一点儿风吹草动也很明显。况且以林岁的道行儿,林建再修个十年也未必赶得上。”

“所以昨晚林建的动向……”他顿了顿,眼尾泛起狡黠的光,“必定是林岁主动透露给钟谧的。”

很显然,为了博取恩师的信任,林建已然被他亲哥哥当成了乱局中的一颗废棋。

林岁以自己的弟弟为投名状,利用钟谧对他的信任保全了自己。他并未直接向君王挑明林建的野心,只因林建一旦事成,整个林府都能跟着鸡犬升天,可他若失利,家族也必定会受到牵连。钟谧重情,又向着帝王,因此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向他告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唐璎颔首,肯定了陆子旭的想法,眼神变得极为冷静,“至于封敬,我并不怀疑他。”

她托住杯底,用瓷盏的余温暖了暖手,续道:“今日上值后我刻意找都察院的小吏打听过了,年关方过,正是事儿多的时候,封敬昨晚一整夜都宿在自己的值房内处理公务,其间并未踏出过都察院。”

“原来如此。”陆子旭听完颇为感慨,叹道:“昨夜宫变我不在场,早朝又没资格上,倒不如你耳聪目明。”

说罢又故作姿态般拱了拱手,“承蒙章大人信任,告诉我这些。”

唐璎权当他在贫嘴,原不想搭理,转身时,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日暮时分,一阵寒风掠过,广袖翻飞间,她敏锐地嗅到了男人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土腥味。

“天麻?”

一个时辰前,她将将踏入大理寺,险些被廊柱绊倒时,陆子旭扶她起身,她便从他身上闻到了相同的药材味,彼时董穹在场,她又急着见钟谧,便没细问。

天麻主治头疾,陆子旭落水后便体弱多病,大病小病不断,而今他们几月未见,莫非这家伙又患了什么病症?

经她这一问,陆子旭的神情明显一僵,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

“嗯,父亲近日染了风寒,我替他去城南抓的。”

说话时,他的神情十分自然,丝毫看不出破绽,然唐璎与他相知多年,轻易便能察觉到他目光里的闪躲。

即便如此,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陆子旭知她想问些什么,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狡黠地眨了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眸,两腿一抻,摆出一副姿态闲适的模样来,反客为主道——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向来是相互制衡的关系,你我虽为友,却很难谋在一块儿。你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大人今日特意跑来大理寺同我这小小主簿讲了这许多,怕是有事相求吧。”

唐璎闻言笑了笑。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机敏。

“不错。”

见陆子旭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也不强求,只顺着他的话道:“此前来寻你乃是受你父亲所托,他言你近日状态不大好,遂想着我来大理寺关心一二,至于今日嘛……”

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方才见过钟谧后,倒的确有件事儿得麻烦你。”

陆子旭往椅背上一瘫,眼皮微挑,潇洒自如,“说吧,什么事儿?”

“同我一起,套话林岁。”

此言一出,陆子旭立刻会意,眸色微微泛亮,似乎来了些兴趣。

“你是想让我来打配合?”

言毕,他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唐璎这家伙,倒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林岁是只老狐狸,固执又厌女,在官场修炼多年,轻易不会被外界所动摇。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居高位的女人,至于另外一种,则是……他爹。

因着当年的一桩事儿,林岁对他爹总有一种偏执的怨恨,直至他爹致仕也不肯罢休,隔三差五的总要搞点儿小动作来恶心下他老人家。

说起林岁与他爹的渊源,其实很简单。

遥想当年太子大婚前,正妃虽定,侧妃的人选却迟迟没有着落。他家小妹陆容时痴心太子多年,甘愿伏低做小,以侧妃的身份嫁入东宫。

与此同时,林岁也将目光瞄准了储君这块儿肥肉,卯足了劲儿要将自己的妹妹塞给黎靖北,却因容时的捷足先登而未能如愿,平白错失了成为国舅的良机,多年来始终对他爹怀恨在心。

他别的本事不成,可若是激怒林岁,他可太懂从哪里下刀子了。

“放心,稍后我看你眼色行事,论激人,我‘陆家嘴’就没输过,一会儿指定将那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

言讫,又似想起了什么,惊诧道:“等等你跟陛下,莫非”

唐璎知他想问什么,耳根微红,倒也承认得干脆,“没错。”

陆子旭愣了愣,想起尚在冷宫的陆容时,薄唇微抿,漂亮的桃花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阿璎……就当帮帮我。”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咬牙道:“你可否向陛下说说好话,让小妹……体面地退出来。”

陆子旭向来贱兮兮的,唐璎难得见到他窘迫的一面,若是换做其他事儿她指定就帮了,然而这件事儿……

“你妹妹屡次三番置我于死地,如今她被囚,我虽不至于落井下石,可你竟还想让我为她求情?”

陆子旭听后有些失望,却也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

他该明白的——

他的朋友,虽然胸怀大义,却向来不是个糊涂的,更无法对加害自己的人仁慈。

方才他的那番话,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都会令人心寒,况且阿璎还是他的朋友。

也罢,容时如此,也是她自己的造化罢。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看来你昨夜……

唐璎虽为副都御史,却并不直接负责刑讯,更何况如林岁这样的一品大员,即便犯了事儿,也轮不到她来审。

同陆子旭聊完后,她去了大理寺卿的退食之所。

这三品大员的房屋虽小,却胜在精巧。庭户敞亮,幕布素雅,白壁上悬着一张名琴,案几铜炉应有尽有,茶香馥郁,水汽氤氲,颇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倒是符合董穹一贯低调的作风。

此间主家不在,静室内,唯一深衣男子围炉而坐,兀自为自己烹着茶,身旁并无仆从伺候,香雾缭绕间,颇有种恬淡的悠闲感。

唐璎轻扣门扉,将目光锁定在那名烹茶的男子身上,微微俯身,对着半开的窗牖遥遥作揖——

“下官章寒英,见过总宪。”

赵琢顺路来大理寺办事,到后却被告知董穹并不在公廨,随后便被寺丞安排进此处等候。此间视野开阔,景色宜人,他支开了所有仆役,方想清净片刻,不料几息未到,却又见到了故人。

“寒英?”

此时此刻,都察院的官员皆已下值,是以他对绯袍女官的出现颇为意外,只须臾,又似了然般点点头。

“进来坐。”

唐璎依言入内,散开斗篷,随手往铜盆内添了些银炭,弯眸浅笑道:“年关方过,都察院事务繁忙,总宪大人日理万机,却偏挑在今日赶来大理寺,可是为钟阁老的案子而来?”

同上级说话本不该如此直白,然赵琢此人极为老辣,你若是同他打太极,他能跟你绕一宿。如此,

还不若开门见山的好。

“有话直说。”见唐璎如此,赵琢的态度亦十分干脆,“钟阁老的事儿关系重大,你不该过问。”

“——下官并非为此事而来。”

唐璎莞尔一笑,停顿片刻,又在赵琢疑惑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下官在照磨所任职时便听说,昨日跟着周贼谋反的林侍郎和吏部的林尚书是一家人,林侍郎因谋反入狱,而林尚书又是钟阁老的学生,您看这关系牵扯起来,陛下不弄清楚……也是会忧心难眠的啊。”

她将话说得很模糊,还刻意提到了黎靖北,却又未直接点名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便已足够。

果然,听到“陛下”和“林氏兄弟”的名头后,赵琢的神情变得格外警惕,温和的眸光瞬间犀利起来。

他拿不准唐璎这话是否得了君主的授意,却也害怕将自己卷进去,只得像以往一样囫囵道:“并非下官不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这没影儿的事儿,下官确实无能为力啊!”

言讫,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璎一眼,似在寻求某种认同感,“你在都察院也干过几年了,当知道御史的职责乃监督和弹劾,而非刑讯。林侍郎谋反一案,若是刑部、大理寺等机构督办有误,我自会出面警醒一二,至于其他的”

他顿了顿,忽而促狭一笑,“赤芒倒是和刑部的沈尚书有些交情,你若得空,不妨去问问他。”

听人提起姚半雪,唐璎不免有些尴尬。

昨夜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头却是虚的,毕竟那事儿她做的不光彩,可一想到姚半雪昔日在落花别庄时也曾面不改色地利用过她,她又莫名生了些底气。

赵琢是铁了心不打算同她多说的,再绕已是无益。既如此,她也只能想办法去撬撬姚半雪了。

“多谢总宪指点。”

唐璎躬身作揖,抬腿走出了董穹的退食之所。

方出大理寺的大门,一名小吏找了过来,看衣着,当是刑部的人。

“见过章大人。”

来人似乎是认得她的,唐璎对此并不意外。咸南满朝文武,着朱袍的女官就她一个,底下的人认识也很正常。

“何事?”

小吏俯身作揖,“回大人,沈大人将林尚书‘请’去了都察院。”

刑部尚书沈知弈?

这人……还真是有些本事啊。

唐璎胸中了然,“然后呢?”

小吏抿了抿唇,似在想着如何措辞,停顿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您若得空,可以过去看看。”

唐璎眼皮一跳,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姚大人可曾去过刑部?”

小吏微微一愣,继而眸光锃亮,笑赞道:“原先只是久仰章大人的大名,如今亲眼得见,您果真料事如神。”

他擤了擤鼻涕,顺着她的话续道:“没错,副宪大人此刻正和沈大人在刑部喝茶呢。”

听得此言,唐璎不由内心苦笑。

哪儿是她料事如神啊,分明是姚半雪。

他知她在查林氏兄弟,又预测到他会去找赵琢套话,便先一步联系了沈知弈。这绕来绕去,竟又绕回了他自己身上。

眼下谜团太多,唐璎已无暇去分析姚半雪此行的动机,令她不解的是——

林岁好歹也是个吏部尚书,同沈知弈一样官居二品。沈知弈倒好,听姚半雪说要人,一声不吭就将人抓去了都察院,事情岂会这般顺利?

她想了想,问小吏:“林岁甘心束手就擒?”

“林大人咳咳……自然是不肯的。”

小吏咳嗽一声,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仅不肯受捕,愤怒之下,还着人告去了御前,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道:“陛下听到消息后,非但没替他鸣冤,反而遣了锦衣卫过去,不仅帮着刑部的人将林大人押去了都察院,还给沈大人捎了副镣铐。”

嗯……这倒是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心狠且不留情面。

唐璎回到都察院时已是酉末,她原本跟黎靖北约了晚膳,看来她今夜要失约了。

昨晚的宫变来得太过突然,两人几乎一宿没睡,喜云来催时,唐璎想着让黎靖北早些歇息,便托他给南阳宫递信,让陛下不必再等了。

喜云立刻摆出一副要倒霉的糟心样儿,方想说点儿什么,唐璎一个眼风扫过去,他也只能揪着头皮离开了。

此外,跟着一起来都察院的,还有陆子旭。

都察院作为监察机构,养的都是一群言官,并未设置专门的刑讯场所,唯一一个被用作审讯的地方还是曹佑生前用过的暗房。

而暗房所谓的“暗”,并不单单指光线和环境,更指见不得光的刑讯手段。

唐璎和陆子旭才进门,姚半雪的人便贴心地将两人带去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刑讯地。至于他本人,则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值房,似乎并不想见到她。

望着满墙的刑具以及铁锈栅栏上斑驳飞溅的血迹,唐璎心中一凛。

曾经在这间狭小的陋室内发生的一切她无从得知,然其血腥、残暴的程度许不亚于锦衣卫所掌管的昭狱。

那个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的曹总宪,曾经也是个狠人。而姚半雪的那份心性,想必也是得了他的真传。

二人到时,林岁似乎才从昏睡中醒来,瞧着有些颓丧,腕上还戴着“御赐”的镣铐,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沾满了暗渍的草堆上,面色凝然。

他自动忽略了唐璎身侧的陆子旭,一双矍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朝他走来的绯袍女官,就连瞳仁内都充满了强烈的恨意——

“死脏娘们儿给老子滚远点儿!别挨着本官,晦气!!”

唐璎却不以为意,嘴角牵起一抹浅笑,抬眉温和道——

“许久未见,林大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这位吏部的堂官林大人,向来瞧不起女人,更见不得女人做官。三年前天子推行女官政策,哪怕已对做官的女子限制了诸多苛刻的条件,却还是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昔日唐璎可没少在他手底下栽过跟头。

“林大人自来轻视女子,却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犯在女人手里吧?”

女子的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细听之下,还充斥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孤傲。

那曾是属于他的孤傲。

林岁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即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审问我?!狗娘养的贱货!便是让你躺在老子**老子都不屑得动你!!”

他骂的很脏,唐璎却并不着恼,同陆子旭对视了一眼,眼尾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深。

很好,看来还轮不到陆子旭出马,对林岁而言,身居高位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激将法。

他不是不愿被她审吗,那么——

“昨夜与钟谧一同发现冯高氏尸首的人可是你?”

“杀害孔玄的刺客也是你引进宫的?”

“钟谧杀害冯高氏时,你去了哪儿?”

面对这些接二连三的问题,林岁皆回以缄默。

望着女人趾高气昂的模样,他深灰的眸中蓄满了风暴,戾气越来越重,以致连手脚都开始颤抖。

唐璎却视而不见,只持续追问道:“你恩师钟谧乃三朝元老,庆德年间没少与莫指挥使打过交道,对其家仆孔玄的面貌熟悉倒也正常,可我就不明白了……”

她笑了笑,温润的眸光突然变得犀利,“你入仕晚,又从未见过孔氏兄弟,如何就敢跟你老师笃定昨晚躺在冯高氏身侧的男尸就是孔玄?”

听她提起孔玄,林岁明显一僵,眸中划过一丝警惕,气势也稍稍减弱了一些。

“本官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陆子旭冷嗤一声,轻蔑道:“孔玄早在庆德年间便因愧疚自缢于家中,尸身入殓前,京兆尹和刑部尚书那可是亲自勘验过的。死了数十年的人,如何敢只身跑到建安来?”

唐璎颔首:“是啊,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伪装成他上京呢。”

听到“家中亲戚”几个字,林岁的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见此,唐璎眼尾的笑意却越发浓厚。

“我一个女人都能想到的问题,林大人自诩睿智,竟会想不到?”

陆子旭则在一旁添油加醋,“啧,如此愚笨,难怪陛下当年没看上你妹妹。”

林岁身居高位多年,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不仅敢对陆讳心存怨气,更是对女权深恶痛绝,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张口便道——

“竖子!臭娘们儿!你们懂个屁!若非是孔玄这般臭名昭著的‘大人物’,天子岂会派恁多护卫随行出宫?!”

“护卫?随行出宫?”

唐璎眸光一凛,清声道:“我方才可没说冯高氏出宫时,天子还派了护卫跟随,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岁猛震,背后冷汗直冒,胸口似被钝物狠击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来你昨夜果真进过宫。”

唐璎了然——

南阳宫离承安门有段距离,为了给周皓卿来个瓮中捉鳖,黎靖北早早就将上十二卫撤了出去。宫内守备松懈,按理来说钟谧杀完人后会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也绝不会愣着等死,只因他心系黎靖北。

钟谧是太子幕僚,一旦惹上嫌疑,黎靖北也脱不开干系。昨晚若非有人告密,张己也不会那么快便接到冯高氏死亡的消息,至于告密的人

唐璎看向林岁,笑意陡散,清凛的目光中布满了寒霜,“引钟谧入宫的那封密信,也是你这学生写给他的吧?”

为防再度出现方才的失态,林岁彻底陷入缄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冷硬的面孔上,一双苍眸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似淬了毒般,缀满了恨意。

他方才犯了大错。

按照老师的计划,昨夜入宫的人必须是“孔玄”,如此才能坐实天子将忠臣遗孀和旧年逃犯一同召进皇宫意图灭口的罪名。

那个男人,绝不能以孔青的身份死去,是故当他听到章寒英那句“说不定孔玄家中还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亲戚”时,彻底慌了,再加上那贱女人脸上轻蔑的笑,激得他一不留神就露了馅。

……原来之前的那一连串的诘问都只是障眼法,最后的问题才是关键。

想清楚一切,林岁气得眼眶发红,悔痛之下,竟连牙齿都在打颤。

“章寒英,你这毒妇!!”

唐璎莞尔一笑,方欲说些什么,却小吏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得了吩咐,小吏矮身进门,先朝唐璎遥施一礼,“章大人”,随后却将身体转向了陆子旭,“陆大人,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