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求亲?
唐璎微微顿首,继而垂下头,眸中闪过一缕自责。
“大人之所以没去,是因为腕骨处的伤吗?”
毕竟于他而言,断腕无异于送命。
“与你无关。”墨修永却摇了摇头,眉宇间蕴含着深杂。
“嘉宁十六年,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章府走水后,为护阿璎逃出火海,他的脊骨被横梁砸断,左臂被灼伤,腕骨粉碎,足在卧榻上昏睡了三个月才苏醒。
待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阿璎的生辰也近了。
那日,他去城郊猎了两只鸿雁,欲送去章府作求娶的聘礼。入城后,通政司的小吏拦住了他,说是建安那边有人给他捎了信。
建安城的信?
他眼皮微跳,心头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因他身份特殊,以往裴序若是有事相托,定会令北镇抚司的亲信飞鸽传信与他,万不会走官府的通政司。
难道是朝廷的人?
手指紧攥着信封,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素笺之上,开头的称呼便是“致莫同之子”。
他面色一变,颤抖着展开信纸,短短的一行字已足以令让他胆战心惊——
“汝若不欲让忠渝侯之女随乃父一同遗臭万年,速与其斩断联系。”
唐璎闻言猛然一窒,心中五味杂陈,望向墨修永的清眸中隐有游光浮动。
只几息,却又暗了下来。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年那段情伤背后竟会有这样的隐情。
“你为何不告诉我?”
答案不言而喻——
“伊人姣丽,身残的墨家钜子尚且自愧于己身的卑弱,佞臣之后又当如何?”
闻言,唐璎鹿眸微湿。
她明白,一旦墨修永莫同遗孤的身份被曝光,谁人若是嫁了他,必将声名尽毁,命在旦夕。
她这一生虽说亲缘寡淡,却长于高门,自小锦衣玉食,仆从环伺。而今想来,十五六岁的自己虽有追爱的勇气,却未必能如年幼时的墨修永那般顶得住兴中百姓的怨愤与凌辱。
而墨修永则正是因为有过那段不堪的经历,才愈发不忍让她受苦。
他考虑的远比她想象得多。
幽灯下,男子的声音仍在继续,飘散在侵骨的海风中,愈显低泠。
“不久后,我便从裴序那头接到了消息——太子求亲忠渝侯府。”
接到匿名信后,他便清楚两人之间缘分将尽,却未曾想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隔日,他放飞了大雁,一连几日粒米未进,彻夜不眠,终于章府再次见到她时,狠心说出了那句“——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此言一出,她目色怔然,面容苍白,眸中闪过莫大的失望。
她原以为他今日过府是为求亲而来吧。
见她失魂至此,他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锦衣卫迎亲那日,他跟在仪仗队末尾,随着队伍走了好远好远,一直跟到建安城的城楼。
城门前,她回了头,他却返了身。
甲板上,唐璎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喉中哽咽,哑声道——
“那封匿名信……大人可知是何人寄
出?”
墨修永颔首,手撑着桅杆,眸光起伏不定。
“我托裴序查过信件来源。信是从东宫寄出的,便由此怀疑是太子的意思,然而”
说到此处,他双手紧握成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昔年,当他得知信件出自东宫后,为免给裴家带去麻烦,遂只能跟裴序断了联系,从此销声匿迹。
经年过去,裴序终于大漠中找到了他,见面后的第一句便是——
“除周诚外,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周惠。”
层层戈壁之上,赤霞如火,黄沙漫天。
裴序的声音很淡,眸中厉色却让人不寒而栗,白皙的面容上还隐着几分哀愤。
墨修永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他与裴家失联已久,裴序之所以放下公务不远万里寻他而来,皆因裴夫年事已高,如今已在弥留之际。心中之牵挂,唯有他这已故上司的儿子。
裴序的目的,便是将他带回建安,见裴夫最后一面。
见他不为所动,裴序背过身负手而立,目光移向敦煌的方向——
“去年观世音菩萨寿辰,远宁伯举家去长宁寺祭拜,周惠因不慎打翻了祭台的供果而被周夫人罚睡茅房、打扫下人的通铺,便是连吃食亦被换成了猪圈中剩下来的残糠。”
墨修永听言大震,他虽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周夫人的狠毒,但她对周惠做的那些事可谓丧尽天良!
裴序不过只言片语,便勾起了他年幼时期最为不堪的那段回忆。那些被人扒衣游街、扔猪圈、浸粪坑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疼过便罢了,如今就连他的妹妹也……
“——我随你回京。”
他想要考取功名,带母亲和妹妹脱离苦海!!
然而,志向虽已立下,钱财却成了问题。
他的手早已不适合作画——
断腕之人不仅拿不动长枪,便是连字都写不好,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他物欲不高,在外漂泊的那些年,勉强做些杂活倒也能维持生计。然建安城开销大,衣食住行、拜师打点样样要钱,他不欲向裴府讨要,便只能如乞丐般宿去了草庙。
恰在这时,维扬旧居的友人捎来了一件包袱,说是他曾经的故交转寄过去的。
故交?
他眉心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
猛然抖开包袱,一捆捆罗列齐整的卷轴跃然眼前。仅从墨香推断,他便知晓这是他曾经赠予心上人的画作。
“玉石”先生名号尚在,画作依旧价值千金。如此,倒是凑足了拜师的束脩。
可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赠予她的画作不下百幅,可眼下收到的却只有寥寥三十余幅。饶是寄来的这些已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可思及那缺少的七十余幅,眉宇间不由划过一抹寂然。
其实他隐约也猜到了,那些没能寄给他的画作皆为她的丹青小像。阿璎秉性清正,不欺暗室,以她的习性,嫁人后应当已经悉数销毁了。
世人皆言“玉石一笔,价值千金”。
可她烧掉的又何止千金墨宝,那是他年少时的心意。
展开昔年旧作,往日的一幕幕在脑中浮现。
父亲,你看,我为她临了那么多丹青,也听了你的话,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却终敌不过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我到底还是走了您的老路……
此后,他放下一切杂念,通宵达旦,临池学书,终于广安元年考取功名。
高中状元后,他即封翰林院修撰,半年后升任工部郎中。某个偶然的机会,竟教他无意中发现,当年的那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东宫的侍卫寄出去的。
那侍卫知道太子痴心阿璎多年,却又困于三王争储的现状,迟迟不敢表露心迹,便自作主张写了那封匿名信警告他,为太子鸣不平。
那信中之言,竟非太子本意!!
他怒火中烧,浑身血液沸腾,当即便欲寻那侍卫报仇,却被裴序阻止——
“她早已嫁为人妇,你想让她难堪么?”
裴序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教他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她早就不属于他了,他此番冲过去又能挽回什么?他入仕的初衷难道是为了得罪皇帝?
另一头,周夫人年岁越大,行事竟愈发猖狂。舒姨娘和周惠在伯府中受尽凌辱,好些时候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那个每年生辰都来莫府探望他的女人,为了守住他还活着的秘密,这些年来可谓煞费苦心。
清明那日,女人因“着装过艳”而受了主母的笞打,二十杖过后,已然奄奄一息。
他实在忍无可忍,便不顾裴序的劝阻跑去找周怀录对峙。岂料周怀录当即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仅对他这个“文弱”的庶子不屑一顾,甚至还冷嘲热讽——
“舒姨娘的种,个顶个儿的没出息。”
他听言握紧了拳,目眦尽裂。
远宁伯尚武,他却尤擅丹青,出不出息的暂且不论。然他大哥周诚!原先可是个天赋异禀的将才,若非周夫人刻意陷害,又岂会落得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周怀录不肯认他,远宁伯府的的家务他亦不便插手,带着周惠母女俩自立门户的想法就更属无稽之谈。
为了制约周夫人,便只能另寻他法。
既然心上人早已他嫁,无奈之下,他索性拜入当朝首辅钟谧的门下,随后又娶了其次女钟令姝为妻。
他知道钟令姝心里有人,可是他并不介意,反倒惺惺相惜,只因他亦未曾放下过邗江边的那名女子,家妻的心有所属反而令他舒了一口气。
婚后两人相处不错,虽从未圆过房,却也相敬如宾,彼此尊重。
成为钟谧的女婿后,周怀录对他客气了不少,不仅多次邀他出门同游,寿诞将至,甚至还亲自临帖,力邀他去京郊的别庄赴宴。
同游的请求虽被他一一婉拒了,但远宁伯的生辰宴他还是过去了。虽然贺礼买的都是周诚和周惠喜欢的,但他肯去,便算是给足了远宁伯面子。
不仅如此,在他的多番暗示之下,周怀录终于开始管束内宅之事,至此舒姨娘母女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一些。
静夜里,海浪翻滚咆哮,似修罗道的凶兽。
随着“咕吱”一声鸟叫,墨修永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望着奔流不息的海面,他面色寒沉,眸光冷厉,倾身靠在桅杆上,直与这渐晓的黑夜融为一体。
天快亮了。
黑白交接之际,他的心跳陡然变得急促。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他须尽快带着母亲和妹妹逃离伯府,无论代价如何
“阿石。”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墨修永转过身,竟唤起了她的乳名。
“莫因他人的拒绝而否定自己,那些人皆不值得你的好,就连我……”
他顿了顿,神情似真似幻,“也是。”
说罢,便乘着夜色离开了。
风吹过,火花蹿动。
几粒细长的的灯苗在他身后激烈地摇晃着,乍一看若橙光飞舞,赤霞漫天,一
如当年火灾中的烈焰,将他独行的背影衬得愈发孤寒。
卯时,狂风骤起,海平线上终于迎来了翌日的第一抹光亮。
甲板上风雪太大,唐璎呛了一口冷气。
她一夜未睡,方欲返舱休息,喜云来了。
喜云清了清嗓子,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将手中的布帛匆匆展开,面容板肃端正。
“朕躬闻章卿身躯瘦弱,恐无法与强风抗衡,故此欲将自己的寝房腾出来容你避难,望章卿笑纳。”
唐璎哑然失笑——
这圣旨宣的,既无“章大人接旨”,亦未让她下跪,宣旨的布帛还偏要用骚气的明黄绫锦,语气卑微得生怕她不答应似得。
如此装腔作势又无头无尾的一通宣告,倒确实挺符合某人的作风。
唐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拒绝他的好意,随喜云上了楼。
恢弘的舱房内,黎靖北伏案而坐,一袭白衣胜雪,眉宇高阔,丹唇外朗,狐眸深邃,闪烁着魅惑的流光。
唐璎弯腰作揖——
“臣章寒英见过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她坐过来,又令喜云等人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唐璎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忐忑,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您……”
“——那匿名信是……”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声顿住。
气氛有些凝滞。
须臾,唐璎敛眉退让,“陛下您先说。”
黎靖北咳嗽一声,续道:“匿名信是康娄私自寄出去的。当年之事,朕并不知情。”
唐璎闻言一顿,原来寄信的东宫侍卫竟是康娄。
须臾,她突然反应过来——
“陛下不是连夜在批阅奏折么?如何会知晓匿名信一事?”
昨晚天子舱房的灯可是燃了一整夜。
黎靖北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心虚,眸光扫向窗外,略带闪烁。
“朕昨夜忽觉胸闷,便去了甲板处闲逛,哪知竟撞见你与墨卿密谈。朕不欲打扰,转身之际,却于无意间听到了‘匿名信’一事。”
听此一言,唐璎微微蹙眉,眸中闪过怀疑。
宝船足有四层,且每层皆设有甲板。天子的舱房在第四层,而她和墨修永则在第一层交谈。黎靖北欲去甲板透气,去第四层的甲板即可,何故下到最底层?
霎时间,一个荒谬的猜测闪过脑海——
她与墨修永闲聊的那两个时辰,这家伙可能一直就躲在暗处偷听
不仅如此,待墨修永离开后,他亦折身回了四楼的舱房,随后又派喜云装模作样地下楼传圣旨,将她引了上去。
当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男狐狸!
心思被戳穿,黎靖北却不觉可耻。
他缓缓靠近,狐眸微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嗓音低哑而妩媚——
“朕并非故意拆散你们的。”
唐璎被他的气息搅得心神不宁,不由身躯后移,挪开了寸许。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语毕,沉寂的狐眸中猛然乍出一抹光亮,似莹润的冰晶。
“此话当真?”
唐璎点头应和。
幽魅的唇角微微扬起,黎靖北取来毡毯,转头就开始得寸进尺。
“时候尚早,章大人陪朕再赏会儿雪。”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天子一行人抵达锦州时,恰巧赶上除夕。
黎靖北下令原地休整两日,正月初二再走,唐璎觉得无可厚非。
天子勤政,在海上的那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在批阅奏折,时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未曾停歇,而建安那头自腊月二十八起就休了朝。
京中无大事,皇帝也该歇息几日了。
墨修永却并未在此停留,下了宝船就直奔兴中的方向而去。
临行前,唐璎叫住了他。
“年关已至,雪路难行,大人何不歇两日再走?”
墨修永闻言微怔,眸色稍稍回暖,态度却依旧坚决——
“家冤未洗,墨某不敢有所耽搁。”
他顿了顿,羽睫轻颤,神色忽然变得不太自然。
“反倒是你,月事将至,当注意防寒保暖。雪天风大,不若就此在锦州多留两日,随行的御医也能多看顾着点儿。”
说罢,便赤红着耳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朔风吹过,唐璎鼻尖微酸,胸口浮起淡淡的怅然。
她的癸水确在近日。
九载过去,他竟还记得……
“——阿璎。”
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猝不及防闯入一双幽魅的狐眸中。
是黎靖北。
这家伙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一边搅拌还一边对着她笑。
“朕知章大人近日好事将至,遂亲自熬了碗当归汤,望君笑纳。”
……
她有点不想笑,也不想纳。
唐璎乃行医之人,自知汤药的熬煮极为费时,黎靖北此番定然花了不少心思。
瞥见他眼下的青黑,她有些于心不忍。
犹豫片刻,还是哆嗦着手接过药碗,随后仰脖饮尽。
*
锦州因河流回旋如锦,故得名锦州。
除此之外,还有石桥飞雪,彩塑雕绘,古寺松崖等绝景可观,唐璎却无暇欣赏。
喝过汤药后,她忽觉身心俱乏,欲寻间客栈小歇一会儿,黎靖北则早已安排妥当。
抵达客栈后,唐璎卸下官靴便合衣躺了下来,足睡至未时一刻才醒。
眼见天色尚早,她信手拿了册文卷欲翻阅,却被一双白皙的手按下了。
日光下,眼前的男人白衣胜雪,神仪明秀,轩然霞举。挺翘的鼻梁上,一双深邃的狐眸光华涌动,正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带你去买栗子糕。”
唐璎不解其意——
这寒冬腊月的,哪儿来的板栗?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黎靖北弯眸一笑,若狡黠的幽狐。
“梅幽堂就有。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出了门。走了约有半刻钟,又熟门熟路地拐入一间小巷。
外间雪虐风饕,男人的手掌却很温暖,宽大而修长,带着薄薄的旧茧,指腹略微有些粗砺。
等她意识到不妥时,黎靖北已经先一步放开了她。
“到了。”
唐璎愕然抬头,一方写着“梅幽堂”的牌匾映入眼帘。
正疑惑着,黎靖北上前扣响了门扉。
须臾,一名小厮应声而来。
冬日好眠被扰,小厮不禁有些恼火,推开门便是满眼的不耐。
“谁啊?”
却见眼前的公子气宇轩昂,肩背挺阔,形如修竹,眸光冷厉,浑身上下充斥着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声线也不由得缓了下来——
“您找哪位?”
黎靖北问小厮:“你们东家可在?”
听人提起“东家”,那小厮瞳孔微张,神情陡然间变得凝肃,想也没想便张口道——
“不巧,东家昨日出了远门。公子若是有事,小的可代您向掌柜通禀一二。”
说罢他便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视线。
端看小厮前后的一番表现,唐璎似有所觉,这糕点坊的幕后老板恐怕还是个大人物。
听得小厮拒绝,黎靖北寒眸一凛,望向他的目光猛然带上威压——
“外头冰天雪窖,折胶堕指的,她一介女子,如何远行?!”
黎靖北愈是如此,那小厮愈发不敢怠慢。
他竟知晓东家是名女子?
莫非……
饶是心中隐有猜测,面上却依旧有些犹疑。
须臾,又恭敬道:“公子莫怪,梅幽堂东家身份贵重,轻易不见外客,敢问您是?”
黎靖北拿出一枚刻着麒麟纹路的羊脂玉扳指,淡淡吩咐道:“你只管将此物带给你们东家,就说……”
他微微垂首,厉眸中闪过些许柔和之色。
“那个时常向她讨板栗的晚辈前来拜访她。”
小厮不敢耽搁,双手接过扳指,道了声“公子稍待”后,便匆匆跑去了内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返身折了回来。
再见时,他头颅垂得极低,眸中染着惊慌之色,似是怕冲撞了眼前的贵人。
回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东……东家有请。”
言讫,躬身将两人引入了内院。
步入回廊,目之所及皆是恢弘一片。
雪幕下的楼宇仙雾缭绕,湖畔劲松挺立。层叠的瓦楞为冰雪所固,凝结出厚重的冰层。屋檐之下,隐有冰柱垂挂而出,莹润晶亮,绚烂透彻。
碎琼乱玉,雾淞沆砀。实乃好景。
影影绰绰,变幻落错之间,足可见造景之人的格调与品味。
再往前走,便能瞧见湖心亭内端坐的一名老妇。
老妇年近花甲,一袭红袍鲜艳夺目,五官是偏英气的长相,乌发褐瞳,身段玲珑。面容虽朽,却不难看出昔年气韵,端的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
“这位是……”
见唐璎面色有疑,黎靖北俯首温声道——
“黎珀的生母,舒太妃。”
唐璎“哦”了一声,眸中划过讶然。
须臾,再次将目光调回那红衣老妇身上。
与沉稳持重的舒姨娘不同,舒太妃衣着张扬,气度飒然,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
似是注意到了回廊处的响动,她回过头,翩然一笑。
“算着脚程你们也该到了。”
你们?
唐璎一怔,难道她一早便猜到了她会来?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柔和地笑了笑,躬身作揖——
“阿木尔见过太妃娘娘。”
唐璎有样学样,方欲行礼,却被舒太妃阻止。
“行了,快起来吧。”
见她不为所动,舒太妃又瞧回黎靖北,凤眸中闪过浓浓的揶揄之色,紧声催促道:“还不快扶你媳妇儿起来,省得她回家罚你。”
唐璎闻言大愕。
这做娘的,怎么跟她儿子一个德行?
一旁的黎靖北倒是从善如流,“娘娘教训得是。”说罢便搂住她的腰,扶着她的手往上猛然一带。
几息后,两人同时立直了身。
唐璎本就生得纤弱,腰身更是极为敏感。一
番环腰搂抱后,面色瞬间涨得通红,脑中如有一阵电流疾走而过,令她又羞又慌,方欲抬脚将人踹开,黎靖北却及时松开了手。
二人行过礼,舒太妃似又想起了什么,笑意吟吟地望向黎靖北——
“宥宁呢?”
“尚在建安摄政。”
“真是劳苦。”舒太妃叹了一口气,眸中闪过狡黠,“不像陛下,却有闲心躲到本宫这儿来享福。”
黎靖北紧跟着附和:“可不嘛,普天之下,也只有娘娘的梅幽堂最为清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你来我往间,不见刀光剑影,唯有温馨恬淡。
以往在东宫时,黎靖北大都温和仁善,却也寡言少语。登基后虽变得手腕狠戾,御下极严,却依旧不喜言辞。
唐璎似乎鲜少见到他这般油嘴滑舌的一面,一时颇觉新鲜。
她从两人的交谈中得知,舒太妃也有半身北梁血统,且与先太后清格勒为忘年交。
然而与清格勒命运不同的是,舒太妃并未因血脉有异而受到太祖皇帝的苛待。相反,她曾宠冠后宫,一生恣意潇洒,放达不羁。
清格勒故去后,舒太妃怜其一双儿女孤苦无依,遂亲至南阳宫跪求先帝,希望能将兄妹俩接去郡王府抚养。
舒太妃所求虽然有些不合规制,然嘉宁帝本就对这对带了异族血统的子女厌恶至极。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思虑再三,还是允了舒太妃的提议。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她终因某件丑闻被嘉宁帝贬来了锦州。
唐璎实在难以想象,千秋阁的创立者会是眼前的这位老者。
若真如昭狱中的那三名刺客所说,舒太妃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黎靖北……
唐璎越想越不对劲——
舒太妃若有心要害黎靖北,当年多的是机会,何必要等到他登基?
更何况,靖王出生后,权盛的崔贵妃为了将自己的儿子拱上储君之位,曾没少对黎靖北下过狠手。彼时若非舒太妃竭力相护,年幼的黎靖北未必能抵得住崔贵妃的残害……
黄昏将至,寒雪渐止。烈风穿过树梢,带着屋檐下的冰柱一同哗啦作响。
寒鸦飞过,一捧瑞雪落下,“哒”一声砸在唐璎肩头,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她伸手拂去肩头细雪,一抬头,却发现舒太妃不知何时竟已终止了闲聊,一双凤眸正朝她这边望来,暗含打量之意。
“你就是阿璎?”
她的声线虽然高亢,却不乏亲和之意,无端令人觉得安稳。
“璎”与“英”同音,唐璎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个,遂谨慎答道——
“回娘娘,臣乃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章寒英。”
舒太妃柳眉一挑,似乎对她的称谓并不感兴趣,盯着她的脸又想了想,忽然蹦出一句——
“抱歉,太子大婚那日,我未能去建安贺喜。”
忆起往昔,她半撑着下颌无奈地笑了笑,面容颇有些遗憾——
“在那之前,我因在郡王府招男妓被先帝贬来了锦州,此生非诏不得入京。”
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
招男妓?
唐璎闻言大愕,若她没记错,彼时的嘉宁帝才将将登基,太祖皇帝薨逝亦未满三年,舒太妃怎么敢……
不知为何,她这错愕的表情落在某人眼里竟成了艳羡。
黎靖北幽幽地凑近她,附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招妓在咸南是违法的,无论男女。”
“我没……”
“——就算是朕死了你也别想。”
唐璎深吸一口气,也懒得跟他解释,“嗯”一声结束了对话。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
爆竹响,除夕至。
酉时,舒太妃在湖心亭设宴,邀黎靖北和唐璎留下来用膳,二人欣然应允。
不多时,一道道嘉肴美馔摆上案头。
酒锅元鱼,豆角烀饼,虾油小菜、枝谨、驴三件、水馅肉包。馔玉炊金,水陆俱备,皆为锦州名菜。摆盘虽不算精致,闻之却令人食指大动。
用过晚膳后,她又令人拿了些糕点过来。
印花裸、玉露糕、七宝羹、麻酥糖、奶皮燕窝、黍面枣糕、雪花饼等应有尽有,皆为梅幽堂特色,花花绿绿地摆作一排,玲珑别致,清雅宜人。
传闻庆德年间,舒妃喜甜。太祖皇帝投其所好,令人在后宫专辟了一间糕点房,举国召集名厨,俱以高薪聘之,只为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而梅幽堂不愧为一朝宠妃所建。不同于之前卖相粗糙的菜肴,糕点各个精致小巧,摆盘考究,奶香混合着果子的甘甜,细品还有花香的余韵,嚼之酥脆绵软,口齿生香。
舒太妃净了手,将一碟小巧的花栗糕推到唐璎面前,眉眼含笑——
“我令梅幽堂的师傅提前两个时辰为你蒸上的,来,尝尝味儿。”
花栗糕?
持箸的手微微一顿,唐璎愕然抬头,舒太妃怎知她喜好板栗?
心尖猛然一跳,莫非……
“——多谢娘娘。”
有了墨府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多想,毕竟期待越多失望越大。舒太妃身份高贵,梅幽堂又是糕点坊,冬日里有板栗也不算稀奇。
唐璎道了谢,顺手接过银匙,舀起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
板栗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柔腻的乳酪香,夹杂着红豆绵密的沙感。霎时间,齿颊生香,余味无穷。
当真是人间极品。
然而唐璎却无心沉浸在这美味里,尝着尝着,她鼻尖微酸,猛地抬头看向黎靖北。
“陛下,这是”
抵达锦州后,他说要带她去买栗子糕,却未曾告诉她,“买”的是这乳香味的栗子糕。
带乳香的栗子并不常见。同样的板栗,她只在灵桑寺吃到过,还是道信师父剥
给她的。
那板栗她吃了两年,一年四季从未间断过,每每问及师父从何处寻来的,师父总是含糊地说是明藏小师兄从山下带来的。
可灵桑寺位于菩提山,地处偏僻,商铺零落,冬季更是杳无人烟,明藏小师兄怕是要走上好几日的路才能寻到这般美味。
而今梅幽堂的板栗与她往日在灵桑寺吃到的如出一辙,而舒太妃素未与她谋面,更不会主动给她寄板栗,那便只有……
一旁的黎靖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心一跳,凤眸微张,眼神变得有些躲闪,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朕与你师父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碰巧遇上的,并非刻意跑去监视你。”
唐璎倒没往监视这方面想。
一个才登基不久的帝王,脚根儿都没站稳,他是疯了才会抛下一切,不远万里地跑去寺院监视一个废妃。
她在意的点是——
他竟去过维扬?还邂逅了师父?
那她为何从未见过他?
……难怪师父能在寒天腊月里寻到那般滋味绝美的板栗,想来也是他带过去的。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怀疑起科举舞弊案发生后,黎靖北去往维扬的目的。
他若为查案而去,理当去公廨府署,为何会出现在青楼?
黎靖北给她的理由是——求贤。
彼时她并未多想,可而今想来,这“求贤”的说法极为荒谬。
利芳虽是个琵琶痴,却偏好去戏园听曲,并不常往莳秋楼奏乐,两人能遇上本就是十分偶然的事儿。与其去青楼守株待兔,倒不如效仿刘玄德三顾茅庐,直接去利芳家里堵人。
然而若是换个角度想,一切都将有迹可循。
——他会出现在莳秋楼,只为她而来。
唐璎记得,黎靖北去之前曾秘密召见过礼部侍郎朱青陌。
眼见罪行泄露,朱青陌无畏生死,却不想父母亲族、朱氏百年名声皆因他所累,遂以己身性命为筹码,同天子做了一笔交易——
天子承诺他,在他“无故暴毙”后,朝廷定会留得他死后清名,而他必须对齐、傅一党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签字画押。
除齐向安所犯诸事外,朱青陌还交代了佟娘曾在莳秋楼做过歌妓一事。佟娘与李胜屿青梅竹马,她一朝落难,李胜屿为将她带离朱府,不惜自毁前途,接连犯下了受贿、捉刀、杀人的罪行。
黎靖北清楚,唐璎审完李胜屿之后,定会循着佟娘这条线索找来莳秋楼,遂提前过来等候,借此制造偶遇。
这便是他那日“恰巧”出现在青楼的原因。
至于他为何会去维扬,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她……
彼时的维扬府署正缺仵作,唐璎又不愿以自己的本名还俗。姚半雪将将替她改完户籍,妙仪不幸“暴毙”的消息便迅速传到了御前。
黎靖北若是一早便知道她在灵桑寺修行,此去维扬,恐也是在接到她“死亡”的消息后匆匆赶去查证的
一想到莳秋楼再遇时,黎靖北脸上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唐璎就忍不住胸口冒火。
装得可真像啊……
她与他确有两年未见,可他却未必。
他的醉酒、颓然、神伤都是假象,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将她“拐”回建安城。
为此,他不惜以“亲自为你培植母族势力”做诱饵,先是升了她舅舅的官,后又见她不为所动,更是直接下令将她调回京城做都事,还装模作样地让她考虑清楚,过几日再给答复。
狗官当道,师冤难洗。朱青陌背后的势力尚不明晰,姚半雪的漠然之词言犹在耳。为了师父,为了江临,为了肃清这浑浊的官场,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废妃时态度那般果决,谁承想这些年来,他竟从未放下过她……
愤怒过后,胸口忍不住开始泛酸。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热烈汹涌的情绪。
唐璎放下银匙,一双圆溜溜的鹿眸缓缓移向黎靖北,神态翩然自若。
“——陛下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舒太妃当前,她不敢造次,遂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黎靖北索性装作没听见,目光也不往她这边看,只自顾垂着眸,优雅地享受着碟中的糕点,边吃还边感叹——
“这七宝羹甚是美味。”
他的语调四平八稳,神色看似无恙,频繁闪动的长睫却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似是察觉到席间气氛的诡异,舒太妃柳眉一竖,两手一挥,索性令人撤掉了黎靖北面前的糕点。
“有问题就说清楚!男子汉大丈夫,躲来躲去的像什么话!!”
唐璎本就不爽,难得见到黎靖北吃瘪,心中欢愉之时,自是在一旁煽风点火——
“娘娘所言极是。”
舒太妃却也不惯着她,轻“啧”一声后,忽又将目光调转向她。
“你们两个,有事儿回家吵,少在我梅幽堂摆冷脸!”
说罢又补充道——
“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夫妻俩不若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裤子一脱,锦被一蒙,睡一觉就好了。”
至此,唐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方才就不该附和的。
一个丈夫薨逝不满三年就敢公然在郡王府招男妓的女人,她招惹人家做什么……
黎靖北则隐在暗处憋笑,一张白皙俊俏的玉面涨得通红,妖冶的狐眸中闪烁着幽亮的奇光,似上等的琉璃石。
须臾,他垂下头,似受教般重复起唐璎方才的话,“娘娘所言极是。”
唐璎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极是?!哪句话的极是?!脱裤子蒙锦被睡觉的那番理论吗???
恰在此时,某只惑人的妖狐悄然靠近,附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璎……”
留香荀令,玉容朗润。
馥郁的兰香涌入着她的鼻息,搅乱着她的心跳。慌乱之中,唐璎猛然侧过头,一句“我不跟你睡!”脱口而出。
“我是说……”
黎靖北眉眼含笑,无视她的躲避,倾身往她朱唇上一抹——
“你唇角沾到糕点屑了。”
……
舒太妃年事已高,入睡极早。
眼见天色已晚,唐璎不欲搅其休息,遂附在黎靖北耳畔小声提醒道:“戌时了,我们走吧。”
黎靖北立刻会意,点头表示应允。
随后二人双双敛衽而起,向主座上的舒太妃道别。
“——臣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娘娘海量。”
“——阿木耳得了空再来看您。”
“陛下、章大人客气了。”舒太妃摆摆手,凤眸中闪过一缕无奈。
“今日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家那个混账东西却不知跑去何处寻欢作乐了,一连几日都不曾归府。你们若是不来,我这没人要的老太婆就只能独自守岁喽。”
黎靖北听言眼波微动,沉然片刻,唇角勉力挤出一抹笑。
“娘娘切勿妄自菲薄,皇叔向来孝顺,此番定是有要务在身,不得已才会背井离乡。”
言讫,见舒太妃面色依旧不太好,又低眉道:“来年除夕,朕定会将他送到您身边尽孝。”
听得“来年”二字,舒太妃满意地点点头,眉宇逐渐舒展开来,眸色转忧为喜。
“如此便有劳陛下了。”
她将二人送到梅幽堂门口,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雪路湿滑,陛下当心脚下。”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锋锐的狐眸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光——
“他们总不敢在此处要了我的命。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舒太妃仰面大笑,笑得累了,便准备进屋歇着了。
“如此便好,本宫乏了,此去兴中就不远送了。”
黎靖北欣然应允,“娘娘请留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如此欲盖弥彰,反倒……
岁暮,华灯初上,琼英渐起。
闹市中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一片,街头巷尾的爆竹声更是连绵不绝。
子正一过便是新的一年了。
回客栈的途中,天子御辇忽遇故障,轿夫连忙下车查看,捣弄了一阵,低眉恭声道:“陛下,可以走了。”
黎靖北“嗯”了一声,高阔的眉宇间威仪自露,隔着轿帘微微颔首——
“启程罢。”
锦州地处咸南东北,每逢冬日,必将雪虐风饕,折胶堕指,严寒程度比起同在北方的建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靖北乃习武之人,加之曾有远征的经验,风餐露宿,草衣木食,一早便练就了满身的铜筋铁骨,抗寒能力更是不在话下。
唐璎却有些遭不住了。
她本就患有膝寒之症,加之体型偏瘦,官袍单薄,即便轿内设了炭盆,双肩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黎靖北咳嗽一声,默然将身上的大氅卸给她——
“盖着暖和一些。”
唐璎并未伸手去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一双莹润的鹿眸半阖着,连嗓音都是懒懒的。
“陛下还是收回去吧,这君恩臣可消受不起。您龙体若是受了寒,回朝后,百官就该参我了。”
唐璎生来清正,
平日里要么沉默寡言,要么一鸣惊人。
她这副阴阳怪气的作态黎靖北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弯眸一笑,转而沉声道:“章大人放心,他们不敢。”
唐璎“哦”了一声,彻底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黎靖北依旧捧着他那件银灰色的大氅静静地望着她,神态坚毅,容色卓绝。
“——章大人盖上吧。”
唐璎瞳孔微震,头脑瞬间清醒。
从方才到现在,她眯了至少一刻有余,在此期间,他竟一直将手悬于半空中,未曾挪动分毫。
“你……”
唐璎呼吸一滞,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爬满心头。
雪窖冰天时,也曾有人予过她温暖。
同样是一件氅衣,姚半雪兜头罩下,他则选择双手奉上。
黎靖北对她的好,永远都无可挑剔。
只可惜……他手中卧着的只是件氅衣,而非荆条。
唐璎没好气地背过身,吸了吸泛酸的鼻头,清眸扫过轿顶,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陛下既去了菩提山,还给师父送过板栗,为何不来灵桑寺寻我?”
此事他竟瞒了她四年!也无怪她心中有气!
黎靖北心知躲不过,不由微微垂眉,眸中泛起些许落寞,落在眼尾的妖痣上,无端惹人怜惜。
“寻了又如何,你会跟我回去吗?”
唐璎闻言嘴唇翕动了两下,眼中闪过迫切,似是有话要说,沉吟片刻,终是别开了眼。
答案是——
不会。
太子登基前夕,崔明和遭贬,阿姊被设计流放惠州,彼时的她怨恨在心,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会跟他回宫?
她若真见了他,只会将他痛斥一顿再赶下山。
“崔夫人一事,是朕的错。”
忆起往事,黎靖北眸中划过淡淡的悔意,“朕不该拿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做局。”
唐璎摇摇头,想到自己在清格勒墓前的绝情,胸中痛感顿生。
“虽然事出有因,但人确为我阿姊所杀,这点不可否认。”
她深吸一口气,眉目低垂,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再回建安时,或许我不该那般苛待陛下……”
楚夫人入京的消息是太子告诉古月的,生辰宴的帖子也是他亲自下发的。毫无疑问,楚夫人之死,黎靖北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毒到底是阿姊亲手投放的。
黎靖北这招可谓一石三鸟。
一来让阿姊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二来不仅隐去了阿姊四儒之女的身份,还能让她顶着被流放的名义折去青州府避祸。
三来令崔明和被迫“受贬”,彻底将崔氏一族撵出了建安的权力中心。
其实抛开一切不谈,即使没有黎靖北的刻意安排,阿姊杀人的行为就真的对了么?
在她的几位亲朋当中,父亲的落败是他咎由自取,宋大人的堕落亦因贪念所致。
审问二人时,唐璎虽做不到心如止水,却也始终秉持着公义,依律履行自己的职责。
然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却因在一方权势过大,以致罪行无人问津。
经年过去,阿姊的丧母、破身之辱,又有谁能替她感同身受?
她对阿姊感情甚笃,明知她有错,却无法如靳御史那般狠得下心。
姚半雪的那把锈剑终是赠错了人。
“崔夫人之事已了,阿璎不必歉疚,亦不必感到害怕。”
黎靖北笑望着她,眉眼舒展,眸若点漆,其颜如玉,有如雪中墨画。
“——万水千山,路途迢迢,无论你隐去哪里,朕总会寻到你。”
闻此一言,唐璎蓦然抬首。
眸中清晖点点,胸间似有暖意化开,唇角微延,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方欲说些什么,不妨“吱吱”几声响,耳根顿时红作一片。
是她的牙齿在打颤。
她太冷了。
黎靖北不再犹豫,抖开大氅反手拢在了她的身上,动作有力却不乏轻柔。
“冒犯了。”
唐璎微微敛眸,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清楚她在害怕什么,是故虽总是在言语上暧昧猖狂,举止中却有礼有节,知情识趣。
行军之人追求速度,北征多年,繁杂的衣物素来为黎靖北所不喜,因此他厚重的大氅下仅着了一件中衣,甫一卸下,瞧着有些单薄。
唐璎有些不忍,“陛下还是……”
话未说完,氅衣中就缩进了一具滚烫且坚实的躯体。
黎靖北姣好的面容乍然在眼前放大,眉目妖冶,肌雪如瓷,柔润的唇线上还挂着一抹悠扬的笑,俊美得不似凡人。
“——如此,章大人就不必担心朕会受寒了。”
唐璎睇了他一眼。
“惯闻陛下博文多识,智周万物。臣有些好奇,您启蒙初期学会的第一个词,莫非是‘得寸进尺’?”
话虽如此,却并未伸手推开他。
唐璎明白,但凡她有这方面的意思,黎靖北宁肯挨冻也会避到一边去。
轿内烧着炭盆,火光下的男女肩并着肩,共同被温厚的大氅包裹着。氅衣不够长,黎靖北便将之绕成了环形,人也跟着蹲去了唐璎的对面。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短,毫厘之间,呼吸可闻。
唐璎干咳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视线再次挪向轿顶的方向。
其实……
诸如此类亲密的瞬间,昔日在青州府时,她和黎靖北也是有过的。
利芳过世后,她整日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昏昏噩噩间,黎靖北似也抱过她几次,偶尔还会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背,以示安抚。
彼时的她太过悲痛,对此并未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
而此时,男性的气息不断靠近,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带着幽兰的清香。
明眸皓齿,仙姿玉容,一双狐眸长得甚是勾人,唇角偏还噙着一丝蛊惑的笑。
一时间,唐璎只觉得心跳如擂。
她欲挣开,黎靖北却按住了她的手,嗓音透着异常的沙哑——
“别动,若是冻坏了身子,朕的奏折谁来批?”
唐璎一怔,忽而想到都察院那成堆的奏折,果然不再动作。
目光一转,又落在黎靖北搭于她腰侧的手上,眸色微凝。
他的手虽然环着她,却并未碰触到她的躯体。看似君子作风,然而那环绕的曲线和弧度却极其暧昧,似有意将她拥揽入怀。
男子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手掌宽大有力,除指腹的几个老茧外,细腻程度几乎与女人无异。
倘若这双手真搭在她的腰肢上……
唐璎呼吸一滞,猛然想起黎靖北在梅幽堂扶她起身时的触感,忽觉胸口一麻,耳廓泛起微微的燥热。
她侧过头,急忙甩开脑中杂念,抿唇望向轿帘的方向。
“……陛下相信舒太妃?”
答案昭然若揭——
“是。”
黎靖北之所以于除夕这日将她带去梅幽堂,还答应舒太妃留下来用膳,其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让他知道,他信得过舒太妃一家。
黎珀的为人唐璎并不清楚,然而在见完舒太妃之后,她却觉得此人真诚随和,果敢直率,亦心怀天下,否则也不会一手建立起千秋阁。
听周皓卿说,千秋阁建立之初只是一个救世济民的侠义组织,而镔铁也非他们最早使用的武器。
如此看来,只怕经年过去,内部势力更迭,阁中大权一早就易了主。
须臾,黎靖北肯定了她的猜测,“舒太妃与朕的母后乃生死之交,朕信她,也信皇叔,而且”
他望着炭盆中的烈火,狐眸幽深莫测——
“娘娘被贬去锦州时,皇爷爷过世尚未满三年。在此之前,父皇虽已登极,戍边的宣平亲王却依旧虎视眈眈。局势未稳,娘娘不欲让皇叔搅入其中,便假意在郡王府闹了那出荒唐,给了父皇打压的机会,也顺势让皇叔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唐璎了悟般点
点头,“娘娘此行,说是被贬,实则躲祸。”
如此说来,若舒太妃一早就被人盯上了,那么他们之前在梅幽堂的一番小聚,或许也有人在暗中监视着。难怪黎舒二人方才的谈话那般隐晦,未曾涉及政事,只聊些家常。
大氅的包裹下,身体很快回暖。
唐璎将脑袋微微侧开了一些,忽又想起一事——
两年前的小年夜,她去照磨所调取卷宗,路径都察院的竹林时,曾无意间听到了曹、姚师生的谈话。
根据曹佑的调查,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小厮是黎珀派过去的,他问姚半雪怎么看。姚半雪则回答说是黎珀的“反向障眼法”。
唐璎曾就“反向障眼法”的意思当面询问过姚半雪,却并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倘若黎珀当真毫无野心,那么“反向”一词似乎也有了另外的解释……
“两年前,郡王殿下曾派人在莳秋楼行刺陛下,那人失误后,却在现场留下了一柄印有千秋阁图腾的匕首,而今想来,其目的恐怕并非‘刺杀’,而是在警示陛下——千秋阁已经被控制了。”
值得注意的是,那小厮一开始捅刺的方向就是黎靖北的左肩,刻意避开了致命位置。
“殿下此举,恐是在替他母妃求救。”
毕竟千秋阁是由舒太妃一手创立的,组织若是受人所制,她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错。”
黎靖北点点头,目光如炬,“不仅如此,皇叔还暴露了锦衣卫中混有内鬼一事。”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那日,小厮行刺失败后,屋内又进来几人,二话不说就开启了新一轮的刺杀,并留下了独属于锦衣卫的官带。那轮刺杀不为别的,仅作掩人耳目之用,只因那幕后之人不想让朕由千秋阁的图腾联想到舒太妃,进而怀疑到皇叔身上。”
说到此处,他抬首望向穹顶,妖眸若刀,泛着凛凛寒光。
“皇叔乃太祖皇帝幼子,亦属皇室嫡系。那个替他遮掩的人既想保他,又要控制他,你猜是为了什么?”
唐璎震惊抬头,“拥立傀儡!造反!!”
“不错。”
黎靖北微微颔首,唇线微弯,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如此欲盖弥彰,反倒露了马脚。”
夜色愈浓,寒雪渐止。
随着“咣”的一声钟响,轿外继而传来嘈杂的爆竹之声,坊间的欢声笑语接踵而至。
子时到了。
雀喧鸠聚中,黎靖北似乎启唇说了句什么。
唐璎并未听清,她的心思早已飘远。
如今黎珀的傀儡身份既已坐实,那么榆树街的绿眸少年想必也是他安排过去的,绿眼并未撒谎。
至于黎珀的少主身份,显然也是绿眼故意透露给她的,为的就是向她证明——
殿下虽在阁中身居高位,却并无反心,很多事情他亦无能为力。
而那日在京郊,黎珀当街拦下皇辇,并鼓动黎靖北去兴中的行为想必也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示。
母妃命在旦夕,他不敢说得太多,只能以有毒的曼陀罗来示警——此行或有危险。
可曼陀罗毒性虽烈,不吃也就没事儿,难道说这样的危险并不致命?
唐璎越想越糊涂,因思虑过度,后脑竟传来隐隐的钝痛。
如今线索尚浅,她索性放弃思考,屈指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转眸看向黎靖北:“郡王殿下现在何处?”
黎靖北替她拢紧大氅,语调毫无起伏,“尚在京中。”
唐璎闻言一愣,眸中隐隐有些担忧,“眼下局势未明,殿下又是幕后之人看中的傀儡皇帝,陛下就不怕……”
“——相反,朕需要他留在建安。”
黎靖北宽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狐眸微弯,凝起一抹温柔的笑,眼尾的红痣摄人心魄。
“此番困局,唯有他能解。”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陛下,恭贺新禧,福……
翌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因次日不必急着赶路,亦不用担心早起上朝,唐、黎二人难得睡了个好觉。
当岁初的第一缕晨光投射到客栈的窗牖上时,唐璎睁开了眼。
昨日湖心亭夜宴,她因时刻防备着舒太妃,晚膳用得极少,醒来后难免有些饥肠辘辘。
此时卯正方过,天子尚未起身,随行的宫人们亦未准备炭火,热乎的吃食自然是没有的。
唐璎将窗棂掖开一条小缝儿,伸手探了出去。
几息间,一阵刺骨的凉意骤然袭来。她猛地缩回手,又迅速将窗棂合上了。
恰在此时,肚子“咕嘟嘟”连响了几声。
唐璎有些无奈——
她本欲外出觅食,奈何窗外寒风侵肌,冰天雪地。若是此刻外出,她这双老寒腿恐怕走不了几步路就要被冻僵,遂也只能歇了心思。
洗漱过后,闲来无事,索性又缩回被窝里翻起了奏折。
年关堆积的要务前几日在宝船上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轻缓类的公务也有任轩把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些无足轻重的信笺,大多为官僚之间的拜年贺辞。
唐璎挑着回了几封,抻了个懒腰,忽而翻到一封私笺,目光微微一凝。
信是从都察院那边寄出的,套封上却并未留下官印,方欲拆开,门口传来几声短促的敲门声。
她立刻拉下帷帐,顺手将信收好,扬声问——
“哪位?”
“我。”
听声音,是黎靖北在叩门。
唐璎赶紧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后,将木门拉开了一小条缝儿,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陛下何事寻我?”
“无甚要事,你……”黎靖北目光一顿,落在她死扣着门栓的指头上,声音略微有些失落,“不必如此警惕……”
唐璎“哦”了一声,顺手拨开插销,大方地将他请了进来。
“——外间风大,陛下莫立在风口上说话。”
听言,黎靖北阴寒的面色瞬间回暖,语调亦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雀跃。
“此次东行,你我日夜奔波,未曾停驻,一路以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奇闻美景。如今公事已毕,又逢年初一,素闻锦州早市热闹,你……”
他顿了顿,显得有些紧张,“一会儿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唐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多谢陛下相邀。只是臣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加之近日身上也不够爽利,是故想留在客栈稍作休整,以为明日的行程养精蓄锐。”
话虽说得漂亮,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开玩笑!这寒冬腊月的,她门窗都不敢开大,更遑论外出?!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她的嗓音听起来懒懒的,带着吴侬软语的绵音,听得黎靖北心口一痒。
神游间,一句“也好”脱口而出。
须臾,他将一个厚实的小布包放到茶桌上,顺势推给唐璎,妖冶的眉宇间浸满了春晖。
“朕见你昨日晚膳用得少,今日晨起时,顺道去西市买了些烀饼,趁热吃吧。”
唐璎摊开布包,一阵诱人的焦香扑鼻而来。
油纸包裹的香饼绿黄一片,色泽如玉,薄如丝绢,皮卷上的豆角碎翠绿晶莹,卧在嫩滑的蛋液上,令人食指大动。
她浅尝了两下,便觉鲜咸可口,唇齿生香,方想给黎靖北也来点儿,忽而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住的客栈位于锦州南侧,而去西市,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达。
更何况……
谁会在寅时鸡还未起的时候“顺道”穿过六条街,冒着风雪步行半个时辰去买饼啊???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忍,黎靖北温和地笑了笑,豪气万千——
“阿璎不必心疼我。我骑马过去的,很快。”
谁心疼你了?
好吧,她……
唐璎分了他一张烀饼,随口道:“今日年初一,商户大都闭了店,陛下又去得这般早,能寻到开业的店铺属实是运气好。”
黎靖北将烀饼捧在手上,端看了半晌也不吃,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多亏了康娄昨夜留下的爆竹,朕不过点了
一两根,竟将那商户老板全家都惊醒了。做完烀饼后,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给那老板留了两颗金锭。”
……
听完这番话,唐璎猛吸了一口气——
他为何能将深夜放爆竹扰民的缺德事儿说得这般坦然?
还有……
两颗金锭?那可是她这三品大员一年的薪俸!!
望着手上香气扑鼻的烀饼,唐璎顿觉胃口尽失。
她啃的哪儿是烀饼,分明是黄灿灿的金锭子……
视线转移到前方优雅啃饼的男人身上——
黎靖北穿着昨日那件银墨色大氅,眉眼如画,气度华然,怀中还揣着一个女式暖手炉,显然一早就做好了同她出门的打算。
想他自幼生长于宫廷,礼教颇严,规矩颇多,连出个门都要扮成女子随黎珀同往。
深宫寂寂,长夜漫漫,在他的心底,或许也对市井烟火,闹市繁华存有一片朦胧的向往吧。
思及此,唐璎莫名有些落寞,见黎靖北望了过来,又浅浅露出一笑——
“臣听闻锦州的夜市甚为繁闹,皮影、舞狮等民间杂技花样百出,若是运气好的话,还有天灯成河的奇景可观。等入了夜,陛下若是得空,可携康娄、张己同往。”
她本是一番好意,黎靖北听言,深褐的瞳眸中却罕见地划过一丝嫌弃——
“不了,朕突然想到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
唐璎立刻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效劳。”
黎靖北有些意外,却也没客气,扬声召来张己,令他将一路上所有未经批阅的折子全都搬了过来。
“陛下,就是这些了。”
一刻钟后,张己卸下最后一摞文卷,俯身退了出去。
望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奏本,唐璎简直叹为观止——
黎靖北这一路的宵衣旰食莫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吧?
他都累成那样了,竟还有恁多未竟的公务?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你随意回回便是。”
留下这句话,黎靖北摊开一道折子兀自批阅起来。
唐璎简直难以置信,民生社稷无大小,他怎可……
然而当她翻开其中一本奏折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己搬过来的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奏折,实则不过是一些地方官员的新岁贺辞罢了。
她信手摊开其中一本,奏折来自广州府的一名吴姓参将。
乍一看,写得还挺感人。
“——臣奉圣令入广州府灭倭已四载有余,其间小女出阁,高堂故去,臣俱不能陪伴左右,实属遗憾……这些年,臣为父为子,虽未尽到应尽之责,却无愧于朝廷。去岁末,几番鏖战之下,臣已于惠、潮二府大胜匪寇,且九战皆捷,此乃天佑我朝也!”
“——新岁将至,臣思君心切,却囿于广州府路迢,惭于倭患未除而无颜见君,唯有以一纸书信相托,遥贺新禧。臣伏愿陛下圣体安康,国寿永驻!”
到底是武将,文字表达虽不算流畅,却足够情真意切。
唐璎故去的叔父亦是一位骁勇的将士,读完此信难免有些动容,遂提笔写下——
“参将劳苦,广州府瘴气重且匪患多,请参将务必爱惜己身,注意修养。朕于建安亦挂念参将安危,广州府的将士和百姓们……”
吴参将的贺词不过几百字,她却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千多。
收笔后,唐璎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目光落到黎靖北批过的一册奏折上,眸光微顿。
那封奏折来自另外一名戍守边关的武将,同样是直抒胸臆的文字,以及情真意切的祝愿,黎靖北会怎么回呢?
她好奇地翻到末尾处,目之所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朕知道了。”
……
这厢,黎靖北早已麻溜地批完了五六十本奏折,侧身一瞧,却见唐璎才将将批完一本,眸中疑惑顿生,似是不解那四个字她为何会写得如此之久。
唐璎尴尬一笑,心虚地挠了挠头——
“笔……笔劈叉了。”
黎靖北并未起疑,顺手将自己的狼毫递给她,起身拿了支新的,复又俯身回去继续批阅奏折。
就这样,两人对着同一张案几,在大年初一的日子里回了一整日的贺岁信。
申时,唐璎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欲起身活动肩颈,一抬头,却发现黎靖北眼下乌黑一片,似墨染般。
——想必是连日的奔波所致。
不知为何,瞧见他这副疲态,唐璎竟觉得心中有些愧疚。
为弥补这来路不明的歉意,当晚她决意亲自下厨。
知会过黎靖北后,她下楼找跑堂要了些肉菜,随后又转去膳房忙活了一阵。
半个时辰后,四菜一汤皆已备齐,将将好够两人的份。
许是天气太凉,亦或是早些时候烀饼吃多了,唐璎胃口不佳,望着满桌的佳肴迟迟不肯动筷。
黎靖北默然为她盛了碗汤,督促她扒拉完一小碗粳米后,自己才开始用膳。
一盏茶后,桌上的饭菜被扫荡一空,唐璎心情略有些好转,弯眸笑了笑,“陛下瞧着还挺喜欢。”
“——那可不。”
黎靖北狐眸微阖,低垂着脑袋意有所指道:“朕孤家寡人惯了,也只有二十岁生辰那日才享受过这般优待。”
唐璎听言心头微酸,这哪儿算什么优待……
他贵为天子,手握重权,天南海北什么奇珍海味寻不到,家常便饭反倒成了奢侈。
说起这个,唐璎便有些心虚。
想她为妃四年,于太子衣食起居的照料上似乎从未上过心,唯一的一次下厨还是在他及冠那日。
太子及冠前几日,黎靖北偶然从她的旧木箱中发现了墨修永为她临的那些丹青像,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却膈应的不得了,二人的关系也变得有些紧张。
冠礼当日,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让月夜去请,他却以公务忙为由推拒了。
生辰还忙公务?
纵使心中有气,唐璎却懒得戳穿,胡乱吃了几口后便倚着膳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咀嚼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之前还对她的邀约不屑一顾的某人转头就把桌上的菜肴席卷一空。
望着干净如新的碗碟,那时的她,心里是极为雀跃的。
为妻四年,唐璎心里很清楚,她无法如陆容时那般日日为君洗手作羹汤,便是连孙寄琴表面上的嘘寒问暖都做不到。她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贤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坚定地站在盟友这边,与他同进退、共甘苦。
而黎靖北对她,当真是用足了心。
心跳有些乱,加之癸水将至,唐璎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索性放下奏本卧去了床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