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翌日朝会,唐璎将招安一事启奏天子,却被黎靖北当众驳回,并斥责盗匪居心不净,顽皮赖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扰乱社稷之嫌,严令朝廷不予接纳。
此令一出,唐璎不免有些疑惑,她生辰次日分明跟黎靖北提起过这事儿,彼时的黎靖北并无异议,为何这会儿态度又变得这般强硬?
“章大人——”
散朝后,张己追出殿外叫住了她,随后又递给她一道密折——
“陛下吩咐,招安一事让您和姚副宪全权负责,且”他顿了顿,眼神微闪,“此事不宜声张。”
摊开密折,唐璎粗略地扫了两眼,上面果真记满了有关招安的具体事宜,一条一例,纤悉无遗。
很显然,天子对此事十分上心。
可所谓招安,说到底就是为了向受降者展现朝廷包容的态度,笼络当权者潜在的威胁,这般恩举,不就是要闹得人尽吗皆知?为何黎靖北做起来却这般谨小慎微?
不同于康娄的粗枝大叶,张己是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唐璎虽奇怪黎靖北前后的态度,却也明白没有天子的授意,张己必会守口如瓶,不肯多说一个字,遂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道了声“臣接旨”便去都察院寻姚半雪了。
两人
昨日不欢而散,今日再见,气氛依旧有些紧张。
唐璎将密折呈给他,随后就事论事地谈起了招安的具体细节,言语间并未涉及其他话题,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似是心有灵犀般,姚半雪阅览完密折,也只是简单应了句“本官知道了”,并未多言。
晌午一过,他便带着圣上的密旨去了京郊。
早在安丘县,唐璎便向郭杰一行人提出过招安的想法,彼时的郭杰虽未立刻同意,却也愿意看在姚半雪的面子上答应她上京的邀请。
盗匪们人多势众,身份敏感,一旦踏入京畿之地便是死罪,是以他们如今只能卸了兵器,临时驻扎在京郊的某个村落里,等待唐璎的消息。
有姚半雪做担保,招安一事进行得很顺利,几番游说之下,郭杰等人很快就表现出了归顺的意思。
未时方过,姚半雪便冒雪回到了都察院。
唐璎为她斟了一盏热茶。
“如何了?”
值房内烧着炭盆,姚半雪卸下大氅,抖开零星的雪沫,敛眸淡声道:“朝廷提出的大部分条件郭杰等人都能接受,可唯独一点——”
他啜了一口茶,瞥见唐璎绯袍下素白的手腕,如羊脂半玉润可人,目光微微有些凝滞,耳根泛起点点赤意。
半晌,又偏过头去缓声示意道:“统领者。”
唐璎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盗匪们既然接受了招安的条件,日后必将听命于朝廷,却又因其天性放纵,不愿完全受制于人,寻找能制得住他们的统领者便成了最大的难点。
“——我倒是有个人选。”唐璎出声道。
盗匪们作风强硬,不服管教,统领者自身须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将他们降服,与此同时,还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让那群蛮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朝廷。
而她心中的那个人,无论是在以柔克刚,还是“以刚克刚”方面,都是上佳的人选。
“谁?”
“远宁伯之女。”
姚半细细思索了一番,并未作出反驳。
敲定完人选之后,唐璎酉时便去了远宁伯府,却又得知伯府的两位小姐俱不在府中,辰时一过便随舒姨娘去城西赏梅了。
唐璎闻言微愣,心中疑窦丛生——
建安城的大雪自卯时起就未歇过,外头风饕雪虐,寒风侵肌的,道路泥泞难行,几位女眷何时赏梅不好,却偏要挑在今日?
城西的梅园就一处,唐璎赁了顶轿便赶了过去。
她到时,伯府的女眷们都已经离开了,洒扫的仆役告诉她,母女三人往长宁寺的方向去了。
几番辗转,她终在城西的一间古寺内寻到了周惠和周年音。
周氏姐妹见了她皆有些意外,脸上很快扬起和善的笑容。
近一年未见,姐妹俩似乎没什么变化,姐姐依旧雍容娴雅,眉宇间隐约可见飒爽之意,妹妹瞧着似乎开朗了许多,不复往日的局促腼腆,见了她还主动打起招呼——
“寒英,久违了。”
春闱过后,唐璎远赴青州府出任监察御史,周年音去了京师衙门,而落榜的周惠则在家备考来年的武举。
武举的竞争性虽不若文试那般激烈,可赴考者大多为男性,于体能上有着天然的优势,而周惠于武学上虽然有着卓绝的天赋,却空有一身蛮力,在技巧、速度、以及敏锐度方面皆称不上个中翘楚。
长此以往,若无高人指点,她很难在来年的武举中脱颖而出,而远宁伯府那头自是不愿在这个最不起眼的庶女身上多下功夫,延请名师什么的,就更属无稽之谈了。
如此一来,倒是正好。
唐璎俯身,将周惠的斗篷拢紧了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年音和阿惠也来给药王菩萨上香?”
问及来意,周惠显得支支吾吾的,瞳眸略带慌乱地扫向身后的宝殿,几息之后,咬着朱唇含糊地“嗯”了一声。
唐璎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药王菩萨的生辰乃四月二十八,未曾想阿惠这般虔诚,竟提早四个月前来祭拜。”
此言一出,周惠的脸色瞬间涨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旁的周年音也不悦地拧起了眉。
“尔等今日外出一事,伯爷可知情?”
未等周惠出声,周年音便抢先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们出门之前便向父亲身边的方嬷嬷交代过了。”
唐璎不依不挠,“知道的是赏梅一事,还是……”她顿了顿,“‘祭拜药王菩萨’一事?”
闻此一言,周年音神色微变,和周惠对视过一眼后,又看回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究竟想打探什么?”
唐璎狡黠一笑,直言道:“你跟阿惠来长宁寺的目的。”
话虽如此,可她本人其实对伯府的内宅隐私并不感兴趣,只是周氏姐妹的言行太过反常。
据梅园洒扫的仆役交代,来长宁寺的女眷共有三人,而伯府的下人也说了,是舒姨娘带姐妹俩出的门,如此一来,舒姨娘又去了何处?
唐璎望着香火绵延的大殿,决定诈诈姐妹俩。
她问两人是否为纪念药王菩萨的诞辰而来,周惠认了。
先不说药王菩萨的诞辰是几时,单从大殿内唱着《往生咒》,以及周惠频频朝殿内张望的动作来看,若她没猜错,舒姨娘应当在里头偷偷祭奠着什么人。
可蹊跷的是,伯府近日并无大丧,而且就算有人过世,也该是由伯爷和伯夫人带着一干嫡系子嗣前来祭拜,而非舒姨娘所引。
远宁伯周怀录常年在外眠花宿柳,声色犬马,鲜少过问后宅之事,对小妾带着姐妹俩出府散心一事也未必会上心,然而周氏姐妹俩的反应着实超乎她的意料。
“寒英,我们……”
连声诘问之下,周惠似乎泄了气,她再也忍受不住,红眼眶辩解道:“我们当真没干违逆的事儿。”
一旁的周年音脑子还算清醒,昔日章寒英在太和殿上舌战群儒的风采犹然在目,如今她官至三品,洞察力也比从前强了不少,若是有心要查,未必不能查到真相。
与其等她主动来挖,不妨就此卖都察院一个人情,横竖她们也未行恶事。
“我们在祭奠已故的二哥,今日是他的忌辰。”
“二哥?”
唐璎听言微微一顿,远宁伯还有别的孩子?
周年音颔首,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二哥是舒姨娘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夭折了,我跟阿惠都没见过,今日之行,也是舒姨娘坚持要来的。”
这倒有点儿意思……
据唐璎所知,远宁伯的子嗣共有五人,即周夫人所出的嫡系一脉,也就是周皓卿、周长金、和周年音三人,以及舒姨娘所出庶系一脉,即周诚和周惠兄妹俩,仅以序齿来看,行二的理该是嫡长子周皓卿,远宁伯府对外也是这般宣扬的。
这故去的“二哥”……究竟是从何时冒出来的?
周氏姐妹俩的神情不似作假,神思流转间,唐璎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往昔在书院时,那人对周惠的态度便称得上“过度关心”,而后她赴任青州府,马车经过京郊时,恰逢远宁伯在山庄举办寿宴,也曾瞧见那人提着礼品欲去赴宴。
这一桩一件,无不说明那人与远宁伯府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一点——
墨修永生于立春,与这位“二哥”的忌辰似乎完全合不上。
恰在此时,吟诵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逾五旬的女子自殿中缓缓走了出来。
女子一身深绿色的软银轻罗绣花棉袍,外罩同色青莲绒灰鼠披风,身形高大,气质卓绝,秀发墨中带白,鬓角处还轻轻贴着几缕银丝,浅褐色的瞳眸中闪烁着沉毅的光。
此人正是周诚和周惠的生母舒姨娘,同时也是福安郡王的母妃舒太妃的庶姐。
今日是她次子的忌辰,思及过往,难免叫人心中不畅,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眼眸中并无哀色,只有一派岁月静好。
见了唐璎,舒姨娘明显一愕,眸中闪过欣喜,转而微微福身,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妾周舒氏见过章大人。”
舒姨娘乃稳静之人,向来端秀内敛,沉稳持重,周氏姐妹似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不由看了看唐璎,又瞧了瞧她,眸中皆闪过惊异之色。
唐璎自己也很疑惑,她与舒姨娘素未谋面,她为何会认得她?还摆出一副乍见故人的欢喜模样?
不仅如此,舒姨娘还对她十分关照,一会儿夸她神清骨秀,仙姿玉质,一会儿怕她冷,欲将身上的斗篷卸给她,一会儿又怕她饿,连着塞了几枚供果给她,字里行间殷勤之至,只怕是对伯府的两个女孩儿都没这般周全过。
唐璎稀里糊涂地一一婉拒了。
思及此行的目的,她将
周惠叫到一旁,简单解释了招安一事的前因后果,随后问及她的意向。
“我?做统领?这……”
周惠显然有些抗拒,想也没想便红着脸推脱道:“寒英,我不行的……”
唐璎理解她的顾虑——
长久的压迫之下,周惠虽有独立出府的意志,可真正行动起来却相当不易。平日里说句话都要盘算个许久,更何况是脱离家族独挑大梁的大事儿。
深宅大院里头待惯了的人,自来谨小慎微,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忧惧,唯恐行差踏错,令自己的后半生万劫不复。
然而,周惠于郭杰一行人而言无疑是最佳的统领人选。
其一,她武力超群,所当无敌,轻易镇得住那群慕强的盗匪们。
其二,她安分守己,慎独慎微,又听命于朝廷,轻易不敢起异心。
对下威重令行,对上赤胆忠心,这便是成为盗匪统领最重要的两大特质。
“拿出你在太和殿上的勇气。”
唐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周惠的肩,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望着眼前的女子,清润的鹿眸中满是专注,“上殿弹劾傅君之前,还记得你对孙尧说过什么吗?”
周惠抬起头,眸光一凛,神色间微微有些动容。
“——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察觉到她面容的变化,唐璎温婉一笑,趁机在她耳旁蛊惑道——
“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想不想改变命运?”
“我”
想到周夫人的苛待,想到隐忍的母亲,想到遥遥无期的武举之路,周惠最终还是坚定了决心——
“我想!”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本官从不屈打成招。……
将周惠举荐给姚半雪后,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由周皓卿和孙少衡两人引着进了昭狱。
这是她第三回探访昭狱,不同于先前见到孟阿婆的悲悯,又或是见到宋怀州的愤慨,这一回,她的内心只有近乎诡异的麻木。
夜静更阑,月影横斜。
透过跃动的火焰,草堆上隐约可见三人的轮廓,他们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双手双脚皆被厚重的镣铐所捆缚,筋骨俱断,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
素黄的麻衣被深暗的血水浸湿,皮肉粘黏其中,偶有血水滴落而下,尤显狰狞可怖。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榆树街暗杀行动中存活下来的三名刺客,被周皓卿抓获后随即送进了昭狱。
唐璎默然垂首,目光变得有些暗沉。
其中两人分别受了拶指、断脊的极刑,俯卧在草堆上奄奄一息,急喘着气。
另外一人听到动静后赶紧起身查看,在见到周皓卿和孙少衡的一瞬间,眸中闪过强烈的惧意,当即被吓得失了禁。
饶是如此,这两位锦衣卫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只是在闻到秽物的异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孙少衡唤了声“章大人”,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三人,唐璎内心微沉——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面锦衣卫的狠戾。
她微微俯下身,问那名未受极刑的囚徒:“你们是千秋阁的人?”
囚徒闻言微微一愣,很快将目光从周、孙二人的身上调了回来。
眼前的女子容色清秀,气质端然,静若孤松挺立,动如芙蕖轻摇,冰清玉润,绯衣翩然,于满室的血腥中无疑是最为亮眼的一道风景。
被那双幽深的鹿眸审视着,囚徒缓缓垂眸——
“是……”
周皓卿和孙少衡俱在,唐璎不便过问绿眼之事,只继续追问他——
“易显向何人买我的命?”
——倘若真如绿眼所说,他是被黎珀派去榆树街救她的,那么下令杀她的人,或许属于千秋阁的另外一派。
“是是少主。”
唐璎蹙眉,千秋阁的少主可不就是黎珀吗……这人既派人杀她,却又让绿眼救她,前后岂非矛盾?
“还敢撒谎!”
她眸色骤变,吩咐一旁的孙少衡——
“孙大人,动刑!!”
副都御史乃朝廷正三品的官,比孙少衡这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还要高上一级。唐璎有令,他不敢怠慢,拿起火钳就要往那囚徒的脸上戳。
囚徒惊惧之下愤然阖上眼,千钧一发之际,唐璎按下孙少衡的手腕,回眸轻笑道:“原来你才是骨头最硬的那一个。”
囚徒闭眸不语,眉宇间藏着忍耐。
然而,他身旁那个受了断脊之刑的同伙却似遭不住了,拱曲着身子三两下爬到唐璎跟前,捧着她的官靴惶声道——
“是是舒太妃下的令!”
此言一出,三人神色剧变。
周皓卿和孙少衡齐齐偏过头,似是不敢直面这隐晦的皇室秘辛,唐璎的脸色亦变得极为难看。
须臾,她缩回那只被囚徒握在手里的脚,兀自陷入了沉思——
舒太妃乃太祖皇帝的宠妃,亦是福安郡王的生母,若黎珀是千秋阁的少主,舒太妃为该组织背后的首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他们母子若想起事,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吗?
皂靴上印着几个斗大的血指印,于火光的映射下尤显诡谲,湿冷的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腐腥味。
孙少衡蹲下身,欲以官袍拭去她靴面上的血迹,却被唐璎制止了——
“孙大人,我自己来。”
说罢便掏出一只绢帕,迅速将靴头擦拭干净,复又转眸看向那几名囚徒——
“舒太妃为何会接易显的单?”
关于这一点,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阁虽然一命难求,其首脑却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接单之前,阁主也会多方考量,评估被杀之人是否会对阁中势力造成影响。
而她彼时不过一七品监察御史,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勉强将易显拉下马,又如何会损及其他人的利益?
舒太妃母子若是真想夺位,针对黎靖北一人便够了,为何会将矛头对准她?
更何况……
唐璎垂眸,耳根渐渐泛起薄红——
那群人若是明白黎靖北的心意,便不会轻易伤了她,如此岂非打草惊蛇?
断脊的囚徒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清楚舒太妃此举的用意,另外两人则始终缄默不语,神情间未见变化,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气氛有些僵硬,周皓卿轻咳一声,附在她耳侧提醒道——
“千秋阁便是由太妃娘娘一手创立的,就在她……咳咳……隐去锦州之后。”
说起“锦州”二字时,他目光微滞,似乎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联想到千秋阁如今的作为,唐璎微讶——
“千秋阁恶名在外,朝廷竟放任不管?”
听她提及此事,周皓卿无奈地叹了口气,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俊容映得愈发清晰。
“千秋阁原先只是一个扶倾济弱的组织,四处行侠仗义,在民间清誉极盛。”
“彼时先帝才登基不久,北梁异动,人心未稳,为了体现朝廷对民间组织的包容性,替咸南皇室拉拢民心,千秋阁起势时,先帝非但没有下令将之铲除,反而大肆封赏,许以特权。渐渐的,先帝顺利坐稳了皇位,北梁那头也安分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妄议先皇乃大忌,后面的话周皓卿没明说,唐璎却已经猜到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支由他一手扶立起来的队伍会在日后舍弃初心,背恩忘义,而后一步步壮大,以致对皇权构成威胁。
倘若之前的几场行刺皆为舒太妃授意,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她要么被人控制了,要么从一开始建阁的目的就不纯。
而反过来想,舒太妃若只是受了易显的钱财才会对自己下手,那她为何要派人去莳秋楼刺杀黎靖北?黎珀又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一切的一切,依旧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审问完刺客,孙少衡还有公务在身,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开了,唐璎却忽而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周皓卿——
“大人若是得空,劳请您引我去会会刘友。”
许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周皓卿的态度显得十分配合,二话不说便将她领到了刘友的牢房前。
“大人请——”
凌乱的草席上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乍眼望去,身上的皮肉未见完好,显然曾受过不少折磨。
他就这样潦乱地卧在草席上,双目紧闭,形同死人,只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他仍然活着。
刘友曾是龙骧卫千户,亦是傅府的忠仆,傅君财资困窘时,便是他将箭美人的制取之法告诉了他,为傅君提供了一条生财之道。
唐璎知道他正醒着,索性开门见山——
“箭美人于嘉宁年间便被列为了禁毒,相关书籍也被先帝下令焚毁,你的那些制毒图纸从何而来?”
刘友并未回答她的话,不仅如此,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下。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喘息道:“大人请回吧,箭美人一事我无可奉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不见多少惧意,似乎早已了习惯了这备受折磨的日子。
望着草垛上这滩不成人样的“肉泥”,唐璎不免有些心酸——
为刘友的愚忠。
刘家满门忠仆,刘父是,刘友也是。
只因傅君临死前未曾供出齐向安等人,亦未交代过禁毒的来源,刘友便要替他守着,死也要守着,哪怕故人早已离去。
“简直冥顽不灵!”
周皓卿抄起虎钳意欲动刑,却被唐璎阻止——
“周大人且慢!”
她令孙少衡动手不过是唬人的假把式,从未想过真正对囚犯处以极刑。
况且刘友这样的人,用了刑罚又能如何呢?这两年来的折磨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唐璎依旧记得她殿试那日抽到的题目——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
而她给出的答案是——儒法相结合。
执政者既要手腕强硬,严刑峻法,又要怜贫恤苦,以宽服民,国家方可长治久安。
试策后,黎靖北并未立即批红,他是天子,若是贸然展示自己宽宏的一面,势必有损威仪,于治国无益。
唐璎理解他的做法,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黎靖北隔日竟将她的试题连同答卷一并挂入了文华殿的讲堂内,供各大宗亲名儒之后瞻仰。
自那时起他便明白,铁血之下,那位看似阴狠的天子依旧怀有一颗仁义之心,只是这样的宽仁,他不屑得向世人展示罢了。
普天之下,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愿景——
安邦之道,当以法治国,以智治国,而非以刑治国。
“——本官从不屈打成招。就算你不说,我亦会寻出真相。”
落下这句话,唐璎拂起袍袖,转身离开了牢房。
夺命的痛感并未如往常一般袭来,刘友困惑地睁开眼,却见那道绯色的倩影早已远去,穿堂风呼啸而来,肆意鞭笞着他皮开肉绽的脸庞,带着微微的钝痛,终将他死寂的眉眼揉开了一丝波澜。
从昭狱出来后,唐璎又去了趟龙骧卫,找到刘友所属的千户所,随意抓了名小兵问——
“你们刘千户平日同谁走得最近?”
刘友乃朝廷钦犯,小兵闻言顿时心生警惕,却见他一身赤色官袍,腰间还挂着都察院的官牌,只一瞬,神色又变得恭敬起来。
“刘大人生性寡言,家世不显,鲜少有同僚愿意巴结,而他自己也不喜与人结交,饶是如此,他对我们所里的这帮兄弟还是挺够义气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逐一同大家伙儿分享,所里一旦出了事儿,他都会头一个顶上。”
忆起往事,小兵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大人性子孤僻,就算是所里的兄弟也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可唯独一人,早些年似是救过大人的命,大人对他也格外上心些,偶尔还邀他来所里小坐。”
刘友的救命恩人……
难道是傅君?
饶是心中已有答案,唐璎仍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谁?”
问及对方的身份,小兵却摇了摇头,“不认识。”
说罢又补充道:“那人来得不勤,反倒是刘大人常常去人家家里蹭饭,前些年那人乔迁新居,大人还去帮过忙,那人家中古籍甚多,嫌搬走麻烦,索性将那些遗世孤本一股脑儿赠与了大人,大人回来后还一连乐了好几日呢!”
唐璎蹙眉,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傅君从未搬过家,谈何乔迁?
很明显,小兵口中的“那人”并非傅君,乃另有其人,还有就是……
古籍……遗世孤本……赠与……
她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到了什么。
制毒图纸!
箭美人的制取信息,极有可能就隐藏在“那人”家中的那些“遗世孤本”里头,而后又被他“偶然”转赠给了刘友,刘友再由此找上傅君,与他共谋财路。
思及此,唐璎顿时不寒而栗,紧接着又问起“那人”的体貌特征。
小兵却说没注意,“那人每回过来都只在大人的值房内坐会儿便走,下官也没怎么同他打过照面,不过……”
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随后凑近唐璎悄声道:“听值夜的几个兄弟说,那人似乎是锦衣卫镇抚使的亲弟弟……”
锦衣卫镇抚使……
唐璎猛然一滞,裴序!!
*
次日宵禁一过,唐璎便带上牙牌匆匆入了宫。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变化,她原是想躲着点儿黎靖北的,然而此番情况特殊,她若再避,他家都要被人偷了!!
她这头着急忙慌的,到时却发现某人正半倚着轩窗品茗赏雪,姿态悠闲,气度从容,见了她,狐眸中浮起一丝意外,却又很快被笑意所染——
“阿璎来了?”
唐璎不欲同他多言,上来就直奔主题,将榆树街刺客的口供悉数告知,随后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怀疑舒太妃及其子福安郡王皆有不轨之心,意欲窃国。”
黎靖北对她的猜想未置可否,眸光一转,忽然看向她的鞋——
“你今日去了昭狱?”
唐璎微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靴面,想了想,陡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为了加快审讯的程序,三司普遍设有自己的刑房,都察院也不例外,而锦衣卫和昭狱则直属天子所辖,其所讯案件朝中官员均不得过问,而她非但插了手,还将这探来的消息直接晃到了正主面前……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确——她僭越了。
饶是明白君王的顾虑,心中仍不免有些微微的刺挠。
唐璎压下胸口不适,方欲诚恳道个歉,一抬头却发现这家伙正一脸专注地盯着她的脚琢磨——
“尺寸似乎小了些,料子也差,底板微薄,走起路来怕是有些硌脚……”
见唐璎朝他望来,妖冶的狐眸中蓄起温柔的蛊惑——
“这鞋瞧着本就破旧,既然弄脏了,就该换双新的,朕一会儿就宣尚衣局的人过来,让他们比着你的尺寸重新定做一双。”
……
唐璎有些语塞,这靴是姚半雪专程在乐沙鞋坊为她定制的,设计巧妙,工艺繁杂,一匹布料万金难求,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眼下舒太妃的事儿还没个着落,黎靖北又道——
“几日后,朕欲去兴中看看。”
又要微服私访?
唐璎蹙眉,“陛下不是才从青州府回
来吗?”
黎靖北却是无奈,“皇叔邀朕去兴中赏花,朕怎好拒绝?”??
他说的那是花吗?分明是毒中霸王曼陀罗!
黎珀那家伙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黎靖北的心态却很好,甚至还邀她一同前往,“兴中景好,此去就当散心了。”
言讫,他又眨了眨那双魅惑的狐眸,眼波流转,风流蕴藉。
“朕若是遇刺,章御史还可替朕抵挡一二,放心,你若护驾有功,朕定会将你风光大葬,名垂青史。”
还有闲心开玩笑……
他似乎笃定了此行不会出事儿,唐璎心下稍安。
两人用过早膳,黎靖北似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句——
“招安一事如何了?郭杰等人可还……”他顿了顿,“‘顺从’?”
唐璎“嗯”了一声,眉宇间却隐有几分忧色——
“周惠过去有几日了,也不知她适应得如何,盗匪们又可还服管。”
“——郭杰会听话的。”
黎靖北笑了笑,长指一伸,递给她一封信,“你若实在担忧,将这道‘密旨’带给他即可。”
尺素极薄,带着清幽的墨香,唐璎伸手接过,盯着浅色的套封微微有些走神。
不妨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想看便拆。”
话虽如此,但密函的封口处早已落了火漆,唐璎说什么也不好“私拆”密旨,只瞟了两眼,旋即将之收入囊中,敛容沉声道——
“陛下圣令,臣必会带到。”
黎靖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后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手往她肩上一搭——
“章大人累了一日,朕给你按按。”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这家伙……别又给她整那宠妃魅惑君王的那一套……
“美人儿”缓缓靠近,眸亮如星,唇朱如血,紧绷的颌骨下是流畅的颈线,勾人的锁骨若隐若现,带着空灵的兰花香,一寸一缕温柔地腐蚀着人的感官。
唐璎心里痒痒的,甚至还有些发慌。
平日里连沉檀龙麝都不屑得熏的家伙,今日套路奇多。
“阿璎,近日你似乎有些躲着我……”
“美人儿”下垂的长睫似一根根细密而轻柔的羽毛,魅眸下的泪痣我见犹怜。
“别推开我,好吗?”
唐璎被他扰得心神意乱,回神前竟鬼使神差地“哦”了一声。
就在这时,喜云闯了进来——
“陛下!不好了!有人在敲登闻鼓!!”
黎靖北闻言起身,不悦地剜了他一眼,眸中戾色顿起——
“谁?!”
喜云的脸色亦极为难看,慌张中甚至还带了点儿惶恐。
“冯冯高氏。”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臣妇甘愿领受!”……
冯高氏,本名高崔芝,原建安人士,后移居兴中,乃已故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
而喜云之所以那般恐惧,皆因这冯司正身份特殊,每每提及他,世人轻易便会联想到庆德帝当政时期的一则丑闻。
庆德帝是黎靖北的祖父,亦是咸南的开国皇帝,战时乃一代枭雄,一生智德兼备,骁勇善战。
至于他的兴趣,除了开疆拓土外,便只剩下赏画,即位后更是如此。
据传,当年宫中有一个名为莫同的人,乃当世第一丹青妙手,深受庆德帝喜爱,常常将之召入寝殿同席同塌,夜夜痴缠,形影不离,新帝的龙阳之好就此传开。
当然,若只是“宠妃”还好,毕竟这江山都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他老人家有点儿自己的“癖好”倒也无可厚非,可一旦上升到“宠臣”的地步,不少人可就急了眼。
莫同的升迁之路可谓平地起高楼,就连那些陪太祖皇帝打过天下的老臣都望尘莫及。
咸南建国之初,他还只是一名寻常的宫廷画师,幸得庆德帝异于常人的偏爱,一年后获封文思院大使,正九品丝工,而后出任工部郎中,又过了一年,竟被太祖皇帝直接封为了锦衣卫指挥使,承旨正三品。
昔年,庆德帝喜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就连年幼的唐璎也隐有耳闻,冯龄精忠报国的典故她亦是耳熟能详,可这跟冯高氏又有何关系?她为何要去敲鼓?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黎靖北颔首道——
“就算官居三品,圣恩正浓,彼时的莫同也只是挑起了官僚间的妒意,并未对社稷造成危害,而真正让他惹了民愤的,当属冯龄遇害一事。”
庆德年间,有唐瑜和尹眉这两位能征惯战的大将坐镇,北梁政权日渐式微,而兴中作为咸南与北梁的交界点,自来饱受战火折磨,民穷财匮。
两国休战之后,兴中的归属亦成了问题。
彼时的兴中既不属于咸南也不归于北梁,当地百姓多为灾民,城内壮丁俱已出逃,剩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管要饭却不事生产的那种。
这样一个弹丸小地,地势上称不上险要,物资上亦算不上富饶,并入国土之后,朝廷还要花钱养那么一大帮子“废人”,可谓得不偿失,是以两方政府均不愿接手。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兴中的颓败也确实是由两国连年交战带来的,咸南和北梁,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摧毁这片土地的元凶。
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名声的考量,两国在休养生息之余,当权者们偶尔还是会派些使臣过去象征性地补偿点儿钱财和物资,即便杯水车薪,却也强过毫无作为。
闻言,唐璎瞬间了悟:“这使臣……难道就是……”
黎靖北微一颔首,狐眸轻敛,肯定了她的推测——
“行人司乃咸南负责对外事宜的官署,而司正冯龄,则正是受理出使一事的长官。”
说起冯龄此人,他眸中似有悲意闪过,然而更多的却是遗憾——
“彼时两国战火方歇,我朝国库亏空,民生凋敝,指挥使莫同便向皇祖父献了一计——若朝廷实在拿不出救济的钱,或可召集民间富商们一同为兴中的百姓捐银,事后视所捐财资的多寡许以官职。”
“当然,此举并非卖爵鬻官,这类官职仅为示恩所设,都是些虚衔,并不占用朝廷原本取仕的名额……”
唐璎了然,莫同的用意很明显——
士农工商,商贾最贱。为了“自抬身价”,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商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同官府搭上关系,且不论那些官职是否为“虚衔”,便是顶着“御赐”的名头,也足够他们耀武扬威一辈子。
“此计一出,皇祖父当即便允了莫同的提议,不久后,商贾们纷纷闻风而动,慷慨解囊。筹集到足量的善款后,莫同便将之托付给了行人司的冯司正,再由他亲自带队,连同赈灾的物资一起送往兴中,原本一切尚算顺利,哪料……”
哪料行至柳都门,冯龄带领的使臣队突遇劫匪袭击,货物翻洒了一地。
那场奇袭堪称诡异,使臣的车队中不仅无一人伤亡,就连救济的物资也都还在,然而筹集到的善款却被洗劫一空。
“混乱之中,他们抓住了其中一名劫匪,几番拷问之下,冯龄得知那带头盗走善款的人正是莫同的两位忠仆,即孔氏商行的两兄弟——孔青和孔玄,而他们抓走的人正是哥哥孔青。”
得知真相的冯龄欲回建安告御状,却在途中当先一步被莫同的人给杀了,那杀手不是别人,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论及往事,黎靖北的神色不免感慨——
“善款被盗后,冯龄乍感愧然,遂主动请辞留在了兴中,随后毁家纾难,扶危济困,几度出入于生死之间,终为兴中难民的温饱带来了一丝曙光。”
“他这一死,群情激昂,民怨鼎沸,兴中的百姓们集体出动声讨咸南,北梁细作趁虚而入,以致边境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皆是由莫同的
“监守自盗”而引起的。
“莫同犯下滔天大罪,皇祖父非但未降其罪,甚至还保下了他的官职,民意汹涌之下,才不得不下令将孔玄斩首。”
然而就是这样的决策,却也成了太祖皇帝执政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冯龄死后,庆德帝授予其一等公爵位,封其妻冯高氏为一品诰命,冯高氏拒不受封,直至庆德末年,太祖皇帝驾崩,大将军唐瑜横扫梁军,将兴中正式并入了咸南的版图,嘉宁帝再行封赏,并承诺将冯龄的遗体移入功臣墓,冯高氏才勉强接受。
经黎靖北这一说,唐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若说冯高氏当年有冤难伸,她大可上京找庆德帝讨要公道,可如今莫同已死,咸南也已经换到了第三代君主,她在此时跑过来做什么?
黎靖北的反应尚算镇静,道了声“去看看”,喜云便吩咐宫人去准备御辇了。
登闻鼓院臣门如市,冠盖云集,大庭广众之下,唐璎不欲与他同乘一轿,遂去马厩牵了匹最为英俊的烈马,跟在黎靖北后头出了宫。
鼓声一响,登闻鼓院当值的官员便立即将冯高氏的相关文卷呈送给了都察院。
唐璎和黎靖北赶到时,姚半雪、封敬和陈升皆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就连才升任总宪不久的赵琢也来了,不由微微有些错愕。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姚半雪见到皇帝并不意外,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然而在看到马背上的唐璎时,眸光明显一僵,旋即偏过头去,又是一副清冷如月的模样。
陈升见了她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慈和地笑了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封敬却是个无所畏惧的,一上来就指责她偷马——
“章大人好大的胆子!这青天白日的,竟敢私闯典厩署偷盗皇家马匹,简直枉为御史!!”
唐璎听得一头雾水。
封敬指了指她身下的黑马,笑得不怀好意:“你**这匹宝马,乃今上大婚那日先帝赏赐的崇烈驹,用以祝贺夫妻俩白首齐眉,风月常新。”
他好整以暇地凑近她,眯起细长的吊梢眼嘲讽一笑——
“陛下对此驹可谓爱不释手,不仅亲自喂食,更是日日擦洗,亲操井臼,你说你偷哪匹不好,偏要盗走陛下的心头宝。”
封敬看似替她惋惜,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无一不在提醒着黎靖北对着这马有多宝贝。
唐璎则有些意外,清秀的眉羽微微一蹙——
先帝赏赐的良驹?
大婚的礼单那般长,谁送过什么玩意儿她倒真未特别留意过。
成亲当日她来了癸水,劳碌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堪,礼单便让月夜看着处理了,就连先帝亲赐的那两柄玉如意她都忘了长啥样,更何况这匹良驹?
黎靖北却不以为意,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封敬——
“今日一早,朕便将这畜生赐给了章御史,封卿在此咄咄逼人,莫非是对朕的决策有所不满?”
封敬听言狠狠一震,顷刻间便跪了下来。
“臣不敢!!”
他听得明白,君王此言不过存着敲打之意,并不打算拿他如何,然而——
那崇烈驹可是先帝赏给今上的大婚之礼,寓含百年好合之意,今上爱惜多年,却转头就将之赐给了一介御史,难道……
几人一番闹腾,赵琢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自从得知冯高氏去了登闻鼓院的那刻起,他心里便直打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自来看看,然而到后没多久,皇帝居然也来了!
瞥到御辇的那一刹那,他脑袋都是懵的,一颗心噗噗直跳,见到章寒英之后,心绪变得更为复杂——
眼前这张沉寂了三十余年的鼓面,未及一年的时日竟连续被两名女子先后敲响……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饶是有些心劳意攘,圣上当前,却不得不故作镇静地看向鼓下的妇人。
“——何人敲鼓?”
那妇人没有理会他,两只苍老的眼睛紧盯着辇上的皇帝打量着,仿佛想要透过他的轮廓去寻找太祖皇帝昔年的身影。
晨曦下,她的眸光逐渐变得炽盛——
这位年轻的帝王,与他那道貌岸然的祖父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胸怀磊落,不欺暗室,在真相尚未明朗之前,还是愿意躬身前来垂询。
随后,她屈膝跪下,俯身怫然道——
“臣妇乃行人司司正冯龄之妻,此番从兴中赶来,乃是有冤情要诉与陛下听!!”
此言一出,全场寂寥。
虽然天子本人已经过来了,然而祖宗规矩不可废,赵琢缓缓屈身,低眸唤了声“冯高氏——”
冯高氏闻声抬头,却见方才那位眉宇淡然的长官此时早已面沉如水。
“你当知,在你所奏之事上达天听之前,须受三十下笞刑。”
随后,没有丝毫犹疑的——
“臣妇甘愿领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孔玄还活着。”……
冯高氏已过耳顺之龄,一身灰黑布衣,袄絮破烂,手中拄着一根陈旧的黄木拐杖,瘦骨嶙峋,苍颜白发。
此行她未带仆役,独自一人不远万里从兴中赶来,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忍过酷暑与寒冬,风餐露宿,一路徒步至建安城,只为向朝廷呈诉冤情。
然而
她牢牢地盯着刑凳旁的裴序,苍老的黑瞳中迸射出悲愤的光——
她的丈夫,便是在太祖皇帝的纵容之下,被这暴戾恣睢的锦衣卫给害死的。
成亲时,两人曾许下白首之约,共修秦晋之好,岂料鬓发未霜,爱人却先一步含冤离去,独留她于这浊世苦苦挣扎三十余载。
这些年来,她沉冤莫白,申诉无门,却从未想过放弃,直至风烛残年之际,所思所想,亦不过上京博求最后一把。
她本就生于建安,来之前便立了死誓——
定要罄其所有,尽力一搏,便是将这具老朽之躯交还给故土亦然无憾。
出于对司法秩序的维护,击鼓者诉冤之前必先受刑,这也是那个人立国之初所定下的规矩,关于这一点,她上京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规矩是规矩的一回事儿,等真正下起决策来,却无一人敢动这位忠臣遗孀,就连赵琢的额头上都开始冒起了冷汗。
先不说这冯高氏如今已有六十七岁的高龄,一副残败之躯早已被岁月蹉跎得支离破碎,钟鸣漏尽之下,这三十杖打下去,她还有没有命在都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冯高氏的一品诰命乃是先帝亲封的,她丈夫的遗体如今都还在功臣墓里躺着,尸骨未寒,而当年的莫指挥使则可谓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莫同人都死了二十余年,却仍有不少百姓从兴中一路跋涉至建安城,只为朝他墓碑上砸个鸡蛋,扔颗粪球,甚至吐上一口痰。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经年来,莫同的墓碑上被人刻满了“贪官恶吏,其罪当诛”的字样,若非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看守着,他的尸体都不知道会被世人拖出来鞭笞多少回。
不仅如此,就连太祖皇帝亦未能幸免于难——
冯龄故去后,兴中大乱,庆德帝对莫同的纵容与包庇终于激起了满朝文武的不满,文臣对他口诛笔伐,武将与他离心离德,昔年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臣们也纷纷挂印而去。
兔走乌飞,日月如流,庆德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子嗣们却只顾着争权夺位。
他的垂暮之年,虽未见风雨飘摇,却也暗流涌动。
彰往察来,殷鉴不远。
昔年的教训历历在目,后世之人无不引以为戒,修身慎行。
登闻鼓之下,臣门若市,冠盖如云,在场诸人皆有职务在身,他们自诩清官,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背上“酷吏”的骂名,如莫同一般遗臭万年。
日影西斜,风雪呼啸而过,赵琢脸上的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皇帝也还在边儿上看着,登闻鼓院自来由都察院所辖,他既来了,自然该由他发话,可如何发话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若下令笞打冯高氏,势必臭名远扬,可先圣法度在前,他若坐视不理,又岂非渎职?
下首的封敬倒是乐得轻松,微扬着吊梢眼,还不忘小声讥讽唐璎:“敲登闻鼓不是某人的拿手绝活儿吗?怎么?某人如今倒是不敢吭声了?”
唐璎却无心与他对呛,兀自凝眉沉思着,须臾,她终于从近日一系列的怪事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兴中。
黎珀自兴中而来,冯龄殁于兴中,就连舒太妃定居的锦州也毗邻兴中……
这一切……很难说是巧合……
而另一头。
“裴大人——”赵琢阖上眼,
终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忍痛吩咐裴序,“动手吧。”
裴序得了令,方要扶冯高氏趴下,却被一绯袍女官阻止——
“大人且慢!”
此言一出,赵琢猛地睁开眼,如获至宝般看向唐璎,瞳眸中闪烁着希冀。
“寒英可有话要说?”
唐璎颔首,方欲开口,封敬却讽笑道:“章大人身为御史,本是秩序的维护者,怎么?你这是想带头违纪?”
言罢,却遭了赵琢一记眼刀。
封敬默然闭嘴,一个转头,却发现诸臣工脸上俱写满了震然,正目含敬佩地看向章寒英,而圣上和姚副宪却并不意外,两道目光皆牢牢地锁在那赤霞般的女子身上,一个炽烈如火,一个泠寒如冰。
“非也,先圣法度,贵在坚守。”
女子的鹿眸坚定地回视着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既是太祖皇帝建国之初便立下的规矩,那该打还是得打,只是下官念及冯大人生前居功甚伟,冯夫人又年事已高,遂另想了一策,既不会乱了先贤法度,又能让忠臣遗孀免受体肤之苦。”
黎靖北适时“哦”了一声,妖冶的狐媚中烟波流转,顺着她的话浅笑道:“章卿有何高见?”
唐璎深吸一口气,敛眸铿声道——
“削诰命,由诸臣工轮流代打。”
她并未说出代打的缘由,此时此刻,众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
只要事情处理得当,缘由什么的倒也无关紧要了。
黎靖北微一颔首,从善如流,“章卿此计甚好,朕倒是无甚异议,只是冯夫人和诸卿那头……”
唐璎会意,俯身将冯高氏扶起,细声询问:“夫人意下如何?”
冯高氏愣了愣,旋即再次跪倒在地,朝眼前的女子拜了三拜,再抬头时,苍老的瞳眸中蓄满了感激——
“多谢大人!”
诰命于她而言不过一方虚衔,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屈辱,那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东西,亦是困囿了她一生的枷锁。
她这一生凄风苦雨,哪怕穷困潦倒,亦未曾受过朝廷半点恩惠,若非先帝下令将丈夫的遗体葬入功臣墓,她也万不会答应他的册封之请。
须臾,唐璎再次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妪扶起,清润的鹿眸中浸润着怜惜和悲悯的光——
“夫人不必多礼,冯大人是朝廷的功臣,我们可都记着呢。”
一滴热泪从冯高氏干涸的眼角流下,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屈辱。
寒雪翻飞,她颤抖着握住唐璎的手腕,随后看了眼刑凳,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唐璎却对她摇了摇头,转眸看向其他臣工——
“诸位呢?”
朔风呼啸而过,带起一树秃枝簌簌作响。
碧空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代忠臣遗孀受刑的行径太过离经叛道,重压之下,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全都卯足了心思盘算着利弊。
可即使如此,却没人敢真正否决她的提议。
章寒英说得对——
冯高氏告冤一事,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甚至遗臭万年。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唐璎不再犹豫,撩起袖袍第一个走上刑凳,俯身卧好后,抬眸看向裴序——
“裴大人还不动手?”
龙骧卫小兵先前的一番交代已然让她对裴序心生警惕,然而此刻却不是质问的时候,比起裴序,她反倒更加怀疑另外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许久,裴序却充耳未闻,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冯高氏,白皙的面容上布满了浓厚的忧色。
不知为何,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唐璎二次出声提醒,他才晕晕乎乎地落下了第一杖。
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唐璎将唇角咬出了血。
由于裴序的走神,这一杖的力道远不及她曾经受过的重,饶是如此,却因为下手不够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反倒加重了感官的疼痛。
还好就一杖。
唐璎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撑着刑凳扶腰而下。
黎靖北见状也想上前,她却对他摇了摇头。
第二个顶上的是陈升,他朝唐璎微一颔首,便卧去了她方才的位置。
宋怀州入狱后,陈升的言行也愈发谨慎了,除公事外极少与人打交道,冯高氏击鼓一事便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着一言,仅以行动表达着对她的支持。
陈升受完刑后,一个个朱紫大员闻风而动,逐一在刑凳旁列成了队。
姚半雪几步踱至唐璎跟前,与她并肩而立,一双寒眸幽幽地盯着冯高氏。
“——我还以为你会单独代她受刑。”
鼻间传来清宜的合欢香,于冰寒的雪天又添一抹幽冷。
唐璎侧过头,愣了几息才察觉到他在同自己说话,遂垂眉回道——
“有风险就该共同承担,大人您信不信,就算我指定他们其中一人替冯高氏受了这三十杖,他们也甘之如饴。”
毕竟……比起遗臭万年的风险,这点儿皮肉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再苦再痛,至多休养上几个月便能恢复了。
走上刑凳之前,姚半雪回过身,难得来了句——
“不错,倒是学聪明了。”
几粒雪花飘过,落于鼻尖,旋起丝丝凉意。
唐璎莞尔一笑,一转身,却陡然闯入一双深邃的狐眸。
刑凳不远处,黎靖北一身华贵的玄赤色冕服,半垂着眼睑端坐于车舆之上,就那样直勾勾地遥望着她,玉面阴寒,眸色幽冷,带着明显的锋锐和不悦,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被这雪中妖狐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唐璎的心跳好似漏掉了一拍,随后匆匆调回目光,偏过头去看裴序打人了。
此时正好轮到封敬,他见唐璎望了过来,歪起嘴角不屑地冷哼一声,一杖落下,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
封敬自小养尊处优,一路以来从未受过体肤之苦,向来骄纵惯了的人,方才的那一下足以要了他半条命。
自唐璎入职都察院的那刻起,这人便没少给她穿过小鞋,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那“嗷——”的一嗓子后,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暗爽的。
待诸臣工逐一受完刑后,冯高氏说出了此行缘由——
“孔玄还活着。”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似是怕众人不信,她又补充道——
“臣妇曾在柳都门亲瞧眼见过他!”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
当年被莫同派去打劫使臣车队的“劫匪”便是孔氏商铺的一对兄弟——孔青和孔玄,而刺杀冯龄的凶犯,则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谈及孔玄,冯高氏眼眶微红,苍眸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事发前,臣妇已有孕在身。兴中穷苦,物资匮乏,连个像样儿的产婆都没有,夫君怜惜臣妇生产不易,遂托人将臣妇送去了锦州养胎,哪料……”
哪料那一送,竟是天人永别。
“得闻夫君死讯后,臣妇即刻从锦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兴中,倍日并行,风餐露宿,只为亲眼见那凶犯一面,行至半路,马车却突然侧翻,臣妇也不幸小产。”
说起早亡的幺儿,冯高氏垂下眸,苍老的声线中充斥着无尽的哀意,就连声音也骤然变得哽咽——
“落胎后,臣妇顾不上悲恸,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顶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了兴中,之后却被告知,那凶犯早已被锦衣卫押回了建安城,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夫君的遗体……”
冯龄遇害后,孔玄被太祖皇帝赐死。
然而,未等判斩的诏书正式下达,他便在家中畏罪自尽了。
庆德帝包庇莫同一事举国皆知,民怨沸腾之下,孔玄的死无疑让世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可事到如今,若是连他都还活着的话
黎靖北眸光微凛,面容陡然间变得凝重,语调却依旧镇定——
“你如何确定那日在柳都门见到的人就是孔玄?”
冯高氏闻言脸色微顿,眸中
怒火更盛——
“夫君故去后,臣妇曾四处奔走,只为搜集凶犯的画像,一张又一张,从未停歇。那些画像如今还挂在臣妇家中,用以警醒着臣妇勿忘当年之耻,是以臣妇敢以性命作保,孔玄的那张脸,臣妇绝不会认错!”
她紧咬着牙,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眼前这位咸南最高的统治者——
“那个杀人凶手,哪怕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哪怕须发皆白,满头银霜,那样的面孔,那样的骨相,就算化成灰臣妇也绝不会认错!!”
冯龄、孔玄、莫同三人皆已故去多年,当年之事难辨真假,很多东西都已变得难以考据,然而这毕竟是他祖父生前留下来的一笔烂账,黎靖北不能不认。
日傍西山,红霞漫天,映在苍茫的积雪上,愈显磅礴。
暮色下,年轻的帝王只是略微沉吟了一瞬,转而模棱两可地轻轻颔首——
“朕知道了。”
冯高氏闻言却似看到了希望,旋即俯身大拜——
“请陛下还冯大人一个公道!!”
还未等黎靖北来得及发话,便有一道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请陛下允臣接手此事。”
唐璎应声回头,神色微微有些意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顶头上司赵琢。
赵琢是继曹佑、宋怀州之后都察院资历最老的人,性子虽不若曹佑那般果敢,也不如宋怀州那般温沉,却天生仁厚,胸怀大义,听完冯高氏的遭遇,内心更是颇为触动,百感交集之下,遂生了主动请缨的心思。
听冯高氏说起往事,诸臣工无一不为之动容,看向赵琢的眼神更是变得肃然起敬。
然而——
“不必了。”
黎靖北步下御辇,亲自弯腰将冯高氏扶起,而后侧身面向赵琢,眸中闪过微妙的光——
“赵卿的心意朕领了,只不过这一回,朕欲亲自去往兴中一趟。”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皇帝前不久才从青州府回来,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京,朝中大权定会再次落入长公主手中,若是她由此生了异心……
大臣们面含忧色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妄加相劝。
冯龄和莫同的纠葛乃历史遗留问题,倘若处理不当,很可能再次引发动荡,甚至内乱,一如兴中归属之前。
说到底,他们不过天子臣属,为国分忧是本分,然而事关社稷安危,他们又如何敢替朝廷做这样的主?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柳都门一遇,纵使有着杀夫之仇,冯高氏也并未对孔玄暗下杀手,而是不远万里来到建安,甘愿忍受笞刑之苦,也要为亡夫讨一个公道。
很显然,她是一个恪守法度之人,就算是为了留住冯龄的死后清名,也绝不会让自己手染罪恶。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尚且如此,朝廷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失望?
这种时候,唯有皇帝亲自出面最为稳妥。
冯高氏显然也没料到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会拿出如此大的诚意,苍老的眸中泪光涌动,俯身就要跪,却被黎靖北阻止——
“此去兴中路途遥远,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再往两地奔波,在朕返京之前,便留在建安好好休养罢。”
天子面容俊逸,眸光浅淡,骨相是立体而锋锐的,五官却透着妖冶的柔和,一颦一笑皆散发着蛊惑的光彩。
“朕若寻到孔玄,势必将他带到夫人面前,令他向您磕头请罪。”
话音未落,冯高氏早已泣不成声。
须臾,她三两下胡乱抹干眼泪,颤巍巍地弯下了腰——
“臣妇拜谢君恩!”
那是一个标准的揖礼。
望着这样一幅君臣和谐的画面,唐璎却陷入了沉思。
黎靖北先前就同她提起过去往兴中的想法,似乎一早就动了启程的心思,他并非怠政之人,此行也必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
黎珀的突然归京……昭狱里的刺客……以及冯龄昔年的冤案……
这一连串的线索,似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想要将黎靖北蓄意往兴中那边引,也不知是好是坏。
小吏将冯高氏领下去休息后,黎靖北便令诸臣工散了。
次日,旭日始旦,紫阁生辉。
皇宫内,阖宫上下都在为天子的出行做准备,钦天监测算着吉日,内十二监则忙着安排皇帝的衣食住行。
此次东巡,既然是天子当众宣布的,便算不得微服私访。
帝王出行,为显天家威仪,其声势必然要浩大,大到仪仗队、军卫、警跸的部署,小到糕点、茶叶、冬袜的安排,至纤至悉,一应俱全。
十二月初十,世爻先行,旺相顿生,乃大吉之兆,宜出行。
一切准备就绪,黎靖北卯时三刻便登上了玉辂。
然而,打头的仪仗队才将将离开承安门,宫内就发生了一起大事儿——
金吾卫里头出了细作。
卯正,孙少衡夜巡时,忽而撞见一金吾卫正鬼鬼祟祟地窝在宫墙角发射鸣镝。
月光下,鸣镝的镞铤上隐约可见北梁皇室的图腾,他心中巨震,当即便冲上前将那小兵扑倒在地。
孙少衡的武功在锦衣卫中算是佼佼者,岂料那小兵亦不甘示弱,几番推搡之下,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
鸣镝始终被孙少衡牢牢地压在右掌之下,小兵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够到了一个边儿。
这时,更多举着火把的锦衣卫闻声赶来,夜空中很快响起甲胄和兵器的碰击之声,沸天震地,绵延不绝,挟着排山倒海之势。
小兵眼见发射无望,心一横,索性憋了一口气,奋力夺过那鸣镝,随后毫不犹豫地吞入腹中。
镞锋刺破他的喉管,一阵剧痛袭来,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尚未来得及“嗬嗬”两声,便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不久后,巡视的羽林卫也察觉到了宫墙的异动,向孙少衡了解完情况后,又迅速跑去南阳宫,将事情报给了将将起身的皇
帝。
周皓卿则带队封锁了承安门的出入口,随后又安排了搜宫,意欲将埋伏在宫中的其他细作一网打尽。
黎靖北得知消息后震怒不已,先是将金吾卫的指挥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随后又将孙少衡叫来问起那小兵的身份。
孙少衡亦是一脸茫然,着人询问过后,却得知卫所里压根儿没有这样一号人。
很显然,那小兵是伪装成金吾卫混入宫中的。
小兵的身份尚未明确,目的却不难猜,他的使命只有一个——
监视皇帝的动向,并将之以鸣镝的方式汇报给梁人。
有锦衣卫和龙骧卫的背叛在先,金吾卫今日又出了事儿,黎靖北对上十二卫算是彻底失去了信任。
细作一事后,他不仅当场免去了金吾卫指挥使的官职,还将内宫守备人员全都换成了三大营的人,此后无论是前殿还是后宫,皆由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的兵卫轮流值守。
随后,他又将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后日,勒令一切从简。
指挥使被革职后,宫内气氛再度陷入了紧张,再加上周皓卿还会时不时来一番地毯式的搜索,阖宫上下人心惶惶。
酉时,南阳宫。
茶香浮动,兰意芬芳。
与辰时怒火中烧的少年天子截然不同,一袭黄衣的黎靖北正悠哉地品着香茗,面色平淡,未见半点波澜。
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缱绻的狐眸中诉说着与生俱来的深情——
“腰还疼吗?”
他说的是唐璎替冯高氏受刑一事。
“一杖罢了,能有多疼。”
唐璎有些无奈,三十杖的笞刑她都逐一忍受过来了,区区一杖于她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况且裴序那日本就有些走神,于力道上还卸了不少。
“——还是阿璎心疼我。”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那妖孽兀自甜蜜地笑着,眼尾的红痣如春水一般勾人心魄——
“不然也不会甫一听到细作的消息,就饿着肚子匆匆进了宫。”
这妖孽的笑容委实猖狂,唐璎有些恼怒,还有些面热,不由垂眸辩解道:“臣用过晚膳了。”
“胡说,你平时分明……”
话说到一半,黎靖北忽而觑见她面色涨红,紧咬着嘴唇静默不语,不由心下一软,将后头那句“酉时过后才用的”给咽了回去。
笑了片刻,他又笃定道——
“阿璎,你喜欢我。”
唐璎觉得这家伙简直疯了,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有心思在这儿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眸色不由变得有些急厉——
“恰如陛下所说,金吾卫的事儿臣都听说了,那小兵死了便罢了,可若还有北梁的细作混入其中”
黎靖北打断她:“——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当然是怕北梁那头”话说到一半,唐璎噤了声,突然意识到他的那句“你到底在惧怕什么”是接在“你喜欢我”后头的,一时有些语塞。
见心上人眸含担忧,面色凝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黎靖北的心也跟着微微有些刺痛。
宵禁将至,她肯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入宫来探望他,此等心意,已然叫他心满意足。
不由心下一软,旋即放柔了声线——
“别担心,‘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乃是有人刻意挑拨,朕会处理妥当。”
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一旁的唐璎听言却依旧静默不语。
受刑的地方似在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揉腰,却被黎靖北抓住了手腕。
“我帮你按按。”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干脆,当目光触及到他落寞的眼神时,心绪又莫名变得有些烦躁。
“腰的位置……咳咳……有些敏感。”
唐璎解释了几句,却见黎靖北依旧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垂眸咳嗽了几声——
“那个……我近日伏案过久,肩部倒是有些劳损。”
于是,她劳损的筋骨很快就得到了“疏松”。
不知是因为黎师傅的手法太过出挑,还是他的样貌太过妖艳,亦或是她当真心有所念,恍惚间,竟又被这妖妃给蛊惑,违心的话也在一瞬间脱口而出——
“兴中一行,臣愿与陛下同往。”
黎靖北闻言大喜过望,眸波流转,灿若繁星,就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欣悦的笑。
须臾,他又得寸进尺般俯在她耳畔吹了口长气——
“大人,夜深了……”
甫一听到这熟悉的开头,唐璎心中警铃大作,“噌”一下从绣凳上蹿起,下意识回道——
“都察院事忙,臣该走了。”
言讫,她才意识到今日是她休沐的日子,黎靖北就算不知道,却也清楚她是从家中赶来的……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并未戳穿,只是专注得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狐眸中燃烧着灼灼烈焰。
半晌,他才似下定决心般倾身靠近,面色庄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璎,我可以追求你吗?”
话音方落,唐璎瞳孔剧震,一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方想拒绝,却听他又道——
“不必给回应的那种。”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赤光将殿前的积雪映得通红,似含羞的姑娘。
唐璎沉默了很久,久到黎靖北以为她不会再给出答复时,突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小,他却听见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墨碧血,你清白吗?……
为免传出奇怪的谣言,唐璎当夜并未留宿,而是赶在戌时前出了宫。
承安门附近熟人多,思量再三,她还是顶着寒风,冒着夜雪,绕路去了离官舍最远的东门。
唐璎原以为自己此行已经足够低调,可康娄那个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黎靖北的授意,不仅三两下就追上了她,还非要在她离宫时吼上一句——
“章大人!雪天风大,难免视物不清!陛下恐您夜路难行,特命下官前来给您送灯!”
他的嗓音高亢雄浑,关切中还带有几分暧昧,惹得宫门口的几个小太监频频朝这边张望。
唐璎剜了他一眼,胸中凝起郁结——
什么视物不清……
她自己手上就提着灯笼,他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见。
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过陛下。”
宫灯是六角状的,以紫檀为骨架,上覆华盖,灯身由极净的琉璃片雕饰而成,寒风袭来,下角珠帘飘动,尽显绮丽华美。
她低眉看向自己手头这盏,又看向黎靖北给的。
两相对比之下,一明一暗,一华一素,六角的那盏倒的确更加明亮一些,照射的范围也更广。
康娄观察着她的神色,忽而粗眉一弯,嘻嘻笑道:“还是陛下眼光独到,将南阳宫最亮的那盏挑留给了您。”
唐璎简直无语了。
这话说的,还南阳宫,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跟某人在天子寝宫“私会”吗?
心中不虞,唐璎懒得搭理他,微微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官舍,她卸下绯衣,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心中记挂着金吾卫细作一事,始终不得安稳。
那细作的鸣镝上分明印着北梁皇室的图腾,可黎靖北却告诉她细作一事与北梁无关。既如此,他为何还要默许周、孙二人阖宫搜查,竭力找出细作的余孽?
再者,倘若那小兵并非细作,那么他又会是谁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心中乱麻一片,歇得便也不够安稳。
四更时,唐璎梳洗完毕,随后又在卧塌上打了半个时辰的坐,待宵禁一过便去了墨宅。
她到时,宅邸的女主人并不在,听仆役说是回娘家探亲去了。
一盏茶后,男主人亲自将她引去了会客厅。
金乌初升,朝霞满天。
曦光下,男人问她:“可曾用过早膳?”
唐璎愣了愣,低头道了声“不曾”。
墨修永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听言微微颔首,令人端了些糕点茶果上来。
他往泥炉下添了些新炭,凤眼下敛,垂听着水沸的咕咚之声,面容沐浴在朝曦下,俊逸凌然。
“不知章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唐璎官居三品,而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他这声“章大人”叫得无可厚非。
闻言,唐璎侧过身,方欲开口,视线却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黄褐色糕点,神色微微一滞。
那是一碟栗香芙蓉糕。
糕体绵润,蛋香馥郁,细碎的栗子仁点缀其间,黄沁沁的几颗,令人食指大动。
板栗盛产于秋,这冰天雪地的,寻来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这般新鲜的。
一时间,她心跳如擂,猛地望向对侧的男子,嗓音微颤——
“新帝登基之初,大人可曾回过维扬?可曾去过……”
她抿了抿唇,“灵桑寺?”
墨修永褐眸微顿,看向她的目光透着不解。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