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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4029 字 10天前

他的眸色是疑惑的,语调是冰冷的。

“那这碟栗香

芙蓉糕……”

“——是我锦州那边的朋友寄来的。”

他摸了摸鼻尖,视线微移,“章大人若是喜欢,便一并捎回去吧。”

“嗯……”

唐璎微微有些失望。

也是,她修行那会儿他都已经成了亲,正值新婚燕尔,嬿婉及良时,又怎会突然念起她这个故人?

墨修永对榛仁过敏,那这栗糕片……或许只是他夫人爱吃吧……

冰天雪地,遥寄千里,只为博妻一笑。

他似乎总是这样,对待在意的人体贴入微,甚至能为之豁出性命,却又做不到善始善终,一旦不爱了……

回想起往日的煎熬,唐璎微微摇头,心头一片滞涩,却又很快将自己调整回来。

既然“故人无恙,余心安矣”是他对过去的告别,那么她的心,也不该在见到那碟栗香芙蓉糕时再次被触动。

更何况,灵桑寺的那些栗子也并非他所赠……

敛起心绪,唐璎再次看向眼前的男子,鹿眸微凛,决意单刀直入——

“墨大人可认识裴镇抚使?”

墨修永斟茶的手一顿。

“裴序?”

唐璎点头。

须臾,他轻置泥炉,眸光转黯,一双俊美的凤眸盯着澄澈的汤色,眉宇氤氲在茶雾间,叫人看不真切。

“你于书院进学时,我曾多次劝你过府请教,可近一载的光景,你却从未踏足过寒舍。”

说着,他的目光朝她望来,带着朦胧的深意。

“而今你已结业,你我师生缘分已尽,我亦无需再为你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张弛有度。

唐璎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邗江少年早已不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个老辣稳重的庙堂中人——

墨修永不过先她两年入仕,却早已在官海的浮沉中修炼得八面玲珑,巧舌如簧。

唐璎唇角微顿,俯首作揖,“寒英今日一行,并非为求解而来,乃是有一事相询。”

她默然垂眸,正酝酿着措辞,一个转头,却不妨瞥见他袍袖下被烈焰灼伤的手腕,声音无端低了下去——

“根据龙骧卫的证词,将制毒图纸以“古籍”的名义赠予刘友的人,极有可能是裴镇抚使的弟弟”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裴序是锦衣卫,而在莳秋楼第二回行刺黎靖北的人亦隶属于锦衣卫,这前后的关系着实微妙。

墨修永见她态度稍软,轻轻啜了一口茶,敛眸沉声道:“我确与裴序认识,且与其……”他顿了顿,“关系匪浅。”

这句“关系匪浅”可谓十分耐人寻味。

匪浅有多深?

两人又是何时相识的?

更多的疑问从唐璎脑中冒出,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大人与裴序的相识……在你我之前吗?”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怔,一些模糊而久远的回忆飘然而至,墨修永首先别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唐璎则陷入沉思。

她与墨修永相识于嘉宁十五年,彼时的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她年幼丧母,他双亲尽失,两人算是相互取暖的关系。可每当她问及他的家人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话题。

在维扬的那两年,他始终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却又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倘若……唐璎眸色一暗,墨修永跟裴序比跟她认识得还要早,那她便有理由推测,他并非土生土长的维扬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

气氛有些凝滞,唐璎却顾不上许多。明日就要启程了,谜团不厘清,她路上也不会安心。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也是大人托裴序带给我的吧?”

若说墨修永跟裴序交好,那伤药的谜团便不难解释了。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虽非万金难求,在市面上却并不流通。按常理来讲,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以及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才能接触得到。

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墨修永的药从哪儿来?

他既非三品大员,亦非锦衣卫的核心人物,时至今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如何有本事接触到这等贵药?

在京郊时,他曾于雨幕中拦下姚半雪的马车,而后又借袁慎乃钟令妤忠仆一事警示她——钟谧或有反心。

听言,她顺势问起金创药的来源,彼时他给的回答是——“从城西的一家药铺买来的”。

如此说辞,显然是在撒谎。

关于这一点,唐璎想了一夜,如今总算理清了。

其实很简单,迄今为止,她收到的金创药共有六瓶,分别来自孙寄琴和孙尧姐弟、姚半雪、陆子旭、宋怀州以及裴序六人。

给药的人很明确,那么值得深究的,便只剩下药物的来源了。

孙家两姐弟给她的药自然都是由孙少衡授意并提供的——

李有信被下狱后,齐、傅一党人人自危,齐党谨慎之余便也很难让人抓住把柄。几番周折之下,唐璎自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想要从罗汇入手。她将想法告诉孙少衡后,孙少衡便利用职务之便为她递了道弹劾的奏折。

可惜的是,因着曹佑的那番证词,罗汇被证无罪,她却跟着受了帐臀。

随后,“锦衣卫与都察院来往过近”的谣言甚嚣尘上,她和孙少衡也开始有意识地避嫌。

孙少衡知她受了刑,关怀之余却又不便亲自出面,遂将药托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代为转交。

孙寄琴的那瓶是在她被帐臀之后给的,而孙尧的那瓶则给在了她敲完登闻鼓之后。这两瓶无一例外都来自孙少衡。

此外,姚半雪也给过她一瓶。

彼时她受了帐臀,正卧在官舍的床榻上歇息,他携药前来探望,还说了一堆“大鱼虾米”的道理。

随后姚半雪告诉她,他手上的药来自曹佑,这点唐璎认为他没有必要撒谎。毕竟总宪位列七卿,又官居二品。罗汇一事,曹佑还在无形中摆了她一道,事后给她弄些伤药倒也合乎常理。

是以前三瓶的赠受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是正常的,那么疑点只能出在剩下的三瓶当中了。

那日,姚半雪走后没多久,陆子旭又抱着一大摞东西过来探望了。除开陆讳指定她读的那堆书外,还给她带了伤药。

未等唐璎发问,他便说这药是墨夫子托他带来的,说罢还用暧昧的眼神反复打量她。

墨修永不过五品郎中,岂能轻易弄到如此名贵的药?

唐璎虽然心有疑惑,却因心系罗汇的案子来不及去细想。

紧接着就是宋怀州,他是最后一个来官舍探望的人。

彼时他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到后也并未多言,只是感叹了几句李胜屿的遭遇,将药留下后就走了。宋怀州亦是三品大员,又因三朝元老的身份在朝中广结善缘,能弄到药并不稀奇。

最后那瓶则出自裴序。

她敲登闻鼓那日,杖刑结束后,裴序顺手就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放在她的刑凳上,说是“故人”所托。

瞥见掉在地上的青云簪,唐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对她关怀备至的宋怀州。

如今仔细一想,却处处透着不对劲。

“裴序接到封敬行刑的通知是偶然行为,又怎会提前准备伤药?”

唐璎喟然一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更何况,那时的宋大人早已身染沉疴,成日卧病在床,弱不胜衣,连朝会都顾不得去,又如何会知晓我去敲了登闻鼓?”

如此一来,托裴序送药的人就不是宋怀州,联想到墨修永之前那无头无尾的一瓶,一个不算大胆的猜测应运而生——

“大人先后给过我两瓶药,一瓶是在我受完臀刑后托陆子旭带来官舍的,而另一瓶,则是在我于登闻鼓院受完笞刑之后,托裴序亲自转交于我的。而这两瓶药,皆是你找你那‘交情匪浅’的挚友——也就是裴镇抚使讨来的,对吗?”

墨修永承认得很干脆——

“没错。”

旭日始升,晨光熹微,赤融的曦光驱

散朦胧的茶雾,终将他的面容映得清晰。

故人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轮廓,咧笑的嘴角却变得沉肃,澄澈的凤眸中透着死寂,为他俊逸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苍茫。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或许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唐璎却无暇深究,想到龙骧卫的证词,想到莳秋楼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她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曾经的陌上少年,鹿眸中布满了真实的疑惑——

“墨碧血,你清白吗?”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裴序乃家中独子。”……

“——墨碧血,你清白吗?”

碧血是他的字。

两人相好时,唐璎曾戏称他为“墨丹心”,碧血丹心嘛。而墨修永每回听到这个名字却总是面露悲色,垂首不语。

久而久之,唐璎便逐渐醒悟过来——

“丹心”一词或许与他讳莫如深的过去有关。为免惹他伤心,日后便是连他的字都很少叫了。

时隔八年,当“碧血”二字再次被人提起,墨修永幽沉的褐眸中划过一抹悸然。

他明白,她欲与他坦诚相见。

然而他却做不到。

起初他们便是以章公之后和墨家钜子的身份认识的。邗江边的那场邂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仅是章公之后,更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而他自始至终就不是什么墨家钜子。

丹曦愈盛,朔风骤起,烈风穿堂而过,激起一阵侵骨的寒。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端坐于风口的男子,他衣袂翻飞,容色沉凝,齐整的发髻被凛风扫乱,偶有几丝贴面落下,轻裘缓带,隐有几分昔日少年的影子。

“——你清白吗?”

这句话无异于质问,她以为他会暴起,会愤怒,会讽笑,可墨修永听言却依旧云淡风轻。

须臾,他敛容反问她:“那你呢?”

少年的眼神变得晦暗,如忽明忽暗的幽火,“章大人就真的身心清正吗?”

唐璎一愕,类似的问题姚半雪也问过她。

“——你以为你很公正?”

姚半雪指的是她弹劾傅君那日,在太和殿上道明了仇瑞之死的真相,却独独隐下了月夜和孙寄琴私通一事。

此事唐璎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在寝宫时就答应过孙寄琴会替她保密,她不愿失信于人。

更何况,连黎靖北都不介意的事儿,他人又何必替他感到不公?

然而,墨修永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于青州府见到崔夫人之后,想必章大人也知道她并未被流放,而是随夫隐居在了一间小小的商铺内,过着平淡且恣意的日子。彼时大人身为巡按御史,肩负代天牧民之责,有罪妇逃逸在外,却并未将事状上报于朝廷,此行……”

他微微敛眸,嗓音寒沉,“实与包庇无异。”

巳时,日曦隐去,落雪渐大,飘舞的琼芳很快将古朴的宅邸染得银白一片。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过,夹杂着细碎的雪粒,落于裸露的肌肤之上,掀起蚀骨的冷。

墨修永屈起一指,掸开衽衣上的芳雪,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锋锐——

“既为御史,大人当知道纵使楚杨氏恶贯满盈,罪不胜诛,可崔夫人到底还是杀了人!”

听他提起阿姊,唐璎猛地抬头,呼吸微滞,抓着官袍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她虽寡言,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往日姚半雪再是言辞犀利,她亦可抗辩一二,可墨修永今日的这番话,却教她无从反驳。

饶是古月先后的“流放”和“逃逸”皆是由黎靖北一手设计的,可坦白来讲,阿姊隐遁青州府一事,她就从未动过私心吗?

一只素手颤抖着抚过胸口,带着侵骨的冰凉之意。

那里藏着一封信,被唐璎贴身存放了数月,却从来不敢拿出来示人。

雪愈下愈大,凛风横扫着廊檐,将门帘掀起。

墨宅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于避风处将炭盆烧起。

很快,厅堂内升起一阵柔和的暖意。

铺天盖地的雪幕里,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冰层般厚重凛冽。

“——人一旦有了立场,就不该再用公义良善来标榜自己。”

“——与其诘问我是否清白,章大人是否更该审视自己的做法?”

……

及至正午时分,狂风骤停,雪势渐小,寒鸦落在裹满冰晶的枝头,发出几声急促的孤鸣,更添几分寂寥。

须臾——

“你说得对……”

唐璎卸下斗篷,松开皮衣的盘扣,素手一伸,从胸口挟出一封薄薄的信纸,仰面望向身前的男子,清润的鹿眸中倒映着单调的雪色,愈显坚毅。

“于青州府见过阿姊后,隔日我便写了这封函,欲将她的近况告知朝廷,然而一连几日过去,却始终狠不下那份心……”

她凝视着信纸,眸若离火——

“大人今日的一番话,倒令我醍醐灌顶。”

说是狠不下心,可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她的私心在作祟,用佛学上的话来讲,此为她的贪,她的欲,她的孽。

歇在阿姊小院的那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先后被邗江少年和太子遗弃在火海里,求生不能。

梦魇固然让她身心俱疲,然而次日一睁眼,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阿姊的处境问题。

那封密函在书写时几乎一气呵成,连官印都盖上了,可洗漱回来的功夫,她的心意又发生了转变——

这对阿姊真的公平吗?

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不仅毫无理由地当着年幼的阿姊将章姨娘浸了猪笼,随后更是将尚未及笄的她卖去莳秋楼,令她一生奔波辗转,受尽凌辱。

经年过去,仇人已故。这杀母、破身的冤屈,又有谁来替她洗?

然而,律法当前,杀人者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的行凶,都必将接受制裁。

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注1】。

若是罔顾刑法,令民众失了敬畏之心,必将群盗蜂起,杀伐遍地,唯有“礼”与“法”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唐璎心里清楚,却总是不甘。故人今日的一番讥讽,反倒坚定了她的决心。

密函就卧在案几上,触手可及。墨修永却并没有拆开的意思,反而俊眉微挑,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

唐璎摇头,“我之所求不过是大人的一句实话罢了。当然,不论大人是否愿意自证清白,这封奏折我都会交上去。”

她收起密函,轻轻塞回皮袄之中,沉寂的鹿眸依旧专注——

“阿姊虽然罪不至死,但该她担的责,她亦跑不掉。”

这便是她今日登门的理由,为一个不可求证的答复。

墨修永神色微动,褐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一双玉手将氅衣捏得死紧,手背青筋遍布。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

他望着远处的雪景,眸色微凝,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若说清白,你就会信么?”

仿佛是一场博弈,唐璎亦未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问题反问——

“我若说信,‘清白’二字,大人敢说吗?”

一语毕,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良久,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传来。

唐璎抬头,是墨修永捏碎了茶盏。

鲜血淌过虎口,顺着他白皙的手指往下落,滴入雪地里,带起一抹触目惊心的赤红。

唐璎大惊,拿起帕子就要替他止血,却被他伸手制止。

“——我确有私心。”

唐璎皱眉,尚未来得及细问,却听他又道:“拙荆回来了。”

墨宅门口,首辅家的马车将将停稳,一袭貂绒点梅墨装的女子掀开车帘,容色娇妍,眉眼含笑,身段如桃枝般纤瘦窈窕,正是钟谧的女儿钟令姝,亦是这墨宅的女主人。

钟令姝三两步跃下车,抬头便喊——“夫君,我回来啦”,却在看见唐璎的一刹笑容猛滞。

墨修永点点头,对爱妻的热情没多大反应。唐璎却懒得同她周旋,道了句“告辞”后便转了身。

行至门口,身后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疾走几步追了出来,声音沉寒如铁,“你莫忘了……”

他停在她眼前,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

唐璎听后大震,随后深鞠一躬,大步离去。

这趟墨宅之行尚算顺利。几番博弈之下,墨修永的态度虽然始终模棱两可,但他最后的那番话,令她对裴序身份的猜想又产生了动摇。

是啊,裴序若是家中独子,又是哪儿来的弟弟给刘友赠送“古籍”?还能顺道将那制毒之法“夹带”给他?

未时,风雪骤停,煦阳始露。

唐璎抬头望了望天,忽觉压抑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一丝久违的雀跃。

——虽说锦衣卫的那名叛徒,或是那几名叛徒的人选依旧毫无着落,可墨、裴二人若然与禁毒一案无关,便也很难同齐、傅一党扯上干系。由此,她心中的巨石也算落下了大半。

明日便要启程兴中,唐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京郊的演武场看看。

关于招安一事,天子始终对外秉持着强烈反对的态度,是以知道这件事儿的,除了她和天子本人外,就只剩下姚半雪和周惠二人了。

既是秘密招安,练武的场地自然也不能打眼。

为了不引人察觉,天子考虑再三,最终将场地设在了京郊的演武场。

以郭杰为首的盗匪头子被朝廷秘密收编后,黎靖北为他们新建了一支营,赐名“石安”,令周惠为总兵,郭杰为参将,随后又将京郊山水最好的一块宝地划给了他们,便是唐璎眼前的这块。

演武场不大,姚半雪曾来过几次,她却是头一回来。

甫一入门,便听那盗匪头子的粗犷之声裹挟着冷风传来,寒厉而浑厚——

“你这小娘们儿,赶紧给爷下来!老子不打女人!”

抬首望去,武台的最高点立着一名女子,手执银剑,眉目清秀,纤弱的身躯却立得挺正,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一双似水的柔眸中透着坚毅,正是数日不见的周惠。

听了盗匪的威胁,女子将长剑横贯在地,梨涡处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不甘示弱般反喝道:“郭杰,我乃陛下亲封的总兵。你一个参将,岂敢对我不敬?!”

这反应倒让唐璎有些意外,短暂的惊讶过后,旋即露出欣慰的笑——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台下的郭杰大为震惊,随后怒色顿起,抡起一把斧锤就要往高台上扔。

“总兵个板板!你大爷我今日就要教你怎么……”

“——住手”

情急之下,唐璎一把擒住郭杰的手腕,随着“嚓”的一声钝响,斧锤应声落下。

她自己却因回弹的力道太大而被掀翻在地,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麻了过去。

郭杰见了她十分惊讶,见人跌倒,两根粗眉拧成麻花,一副想要帮忙却又无从下手的模样,隔了半晌也只问了句——

“你还好吧?”

“寒英!”

周惠大愕,迅速从高台上飞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子,当即便毫无顾忌地查看起她的伤势。

“我没事的……”

唐璎朝二人摆摆手,随后又将周惠拉至一旁,耳语了几句,让她去换身短打的武服。

周惠虽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习惯性地照做了。

周惠离开后,郭杰不再看她,而是向唐璎行了个不算标准的揖礼。

“见过章大人。”

他心里清楚,兄弟们在安丘县的农田都是章御史替他们向官府讨要回来的,是以他们还愿意卖她几分面子。

唐璎知他脾性,亦清楚恩威并施的重要性,遂也跟着还了一礼,唇角绽出一抹亲和的笑——

“郭参将客气了。章某深知尔等乃狷介之士,自来放达不羁,不愿被拘束。然郭参将在帮派中统领多年,当知一个在群体中,缺了管制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杰一眼——

“毕竟参将也不想再碰上方癞子那事儿吧?”

唐璎口中的“方癞子”,正是那日受了易显的指使,混入匪帮中绑架秦知州,随后又几番蛊惑郭杰诛杀她的黄毛。

提起黄毛,郭杰脸色一黑,眸中浮起羞辱般的恨意。

他此生最恨叛徒。

须臾,他平静下来,语气也由粗鄙变成了无奈,“章大人,您说得对,我等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就该服从安排,但您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听这小娘们儿的指挥,说出去也丢人哪。”

唐璎却无所谓地耸耸肩——

“既如此,不如先让这‘小娘们儿’跟你们过几招呗。”

恰在此时,一身劲装短打的周惠走了出来。

她一圈圈环视过众人,扬眉沉声道:“谁先来?”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嗤,立时就有一个肌肉虬扎的大汉跳上了比武台。几息过后,又被一双精巧的武靴给踹了下去。

武靴的主人红着一张小脸,视线默然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还有谁?”

“我!”

“我!”

“我!”

随着第一个人的落败,更多的人来了兴趣。众人摩拳擦掌,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皆将兴奋的目光投向武台中央的女子。

他们是刀口舔血的盗匪,慕强是他们的天性,唯有将人打服了,才能真正教他们臣服。

郭杰亦是如此。

比武台上仍在激斗着,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给他——

“这是陛下托我带给参军的密旨。”

在郭杰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领旨谢恩”的意识。听说是天子的亲函,也只是三两下撕开信封,胡乱扫了几眼。

他认识的汉字并不多,读信也快。然而只是几息的功夫,突然瞳孔张大,唇角微颤,似是难以置信般又读了一遍,而后又是一遍。如此反复,一封寥寥数语的密函竟叫他读了近乎一盏茶的功夫。

最后,似是终于确认了信的内容,他猛然跪地,对着周惠就是一拜——

“臣郭杰,愿为周总兵,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围观的盗匪们瞪直了眼,眸中皆闪过荒谬之色,面面相觑之下,却又很快清醒过来。

旧主已然臣服,新的那个又打不过,他们似乎除了服从安排之外没有别的退路了。

随后,人群的一侧不知是谁起了头——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另一侧也立时有人跟道——

“周总兵威武!朝廷威武!”

……

在一片片排山倒海的呼喝声中,唐璎突然就想起了那妖孽之人的耳语——

“郭杰会听话的。”

所以说……

黎靖北究竟写了什么?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大人官居三品,大可……

酉时,唐璎从练武场回了官舍,稍作休整过后,又去了趟都察院。

今日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日。冬日里的天黑得早,大多数官员申时就已经下了值,都察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她到时,小吏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见了她,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俯身作揖——

“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将值房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儿,以防寒气涌入。

“外间风大,屋内生了炭盆,下官便让任大人在里头等着了。”

唐璎颔首,弯眸微微一笑,“有劳了。”

透过房门的缝隙,隐约可见暖融的烛火下端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玉冠束发,眉眼低垂,容色清隽,一袭素衣如寒霜般萦绕周身,修长的玉手正拢着一卷书随意地翻阅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光风霁月的姿态,乍看之下,倒与她那年幼的弟弟唐璋有几分相似,俱是最受建安城闺秀追捧的清雅儒生长相。

男子听到动静,轻轻搁下书卷,忙起身查看,只一眼,便立刻敛衽行礼——

“见过章大人。”

唐璎莞尔一笑,摆手示意他坐下。

“任御史不必多礼。”

眼前的男子,正是那位曾在她手底下当过差的检校任轩,两人曾在照磨所共过事。唐璎外调青州后,任轩紧跟着入了都察院。随后宋怀州入狱,唐璎递补副都御史,他更是兼上了左佥都御史一职。

任轩此番前来,正是要同即将远行的她作公务交接的。

“听闻大人明日卯正便要启程,任某起得早,前去相送可好?”

说这话时,他温润的眼眸中隐隐含着几分殷切,却被唐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不必了,冬夜天冷,任御史不若多休息一会儿,莫耽误了上值。”

任轩眼睫半垂,似乎有些失望。顿了片刻,又问她:“大人还会再回来吗?”

唐璎微愣,同样的问题他半年前也问过,就在她被贬去青州府之前。

若说往日的她在回答时还带有几分纠结迷茫,可这一回,她却表现得十分肯定。

“会。”

任轩听言垂下头,彻底不说话了。

话虽笃定,唐璎心中却依旧有些不安,为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危机——

刺杀黎靖北的锦衣卫内鬼尚未找到,龙骧卫和镇抚使之间究竟有何牵扯,还有昨日混入宫中的金吾卫细作……

此外,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

上十二卫中究竟被敌方安插了多少人,千秋阁的首脑到底是谁,墨修永、裴序、孙少衡和周皓卿那些人是否又真的可信。

疑团一阵接着一阵,她犹似陷在迷雾里,也不知这趟兴中之行能否为她拨云见日。

金乌欲坠,云霞映日,淡月始升,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梆子响。

宵禁又快到了。

思及冯高氏敲鼓一事,始终垂首不语的任轩似也预感到了什么,眸色倏忽间变得晦暗——

“大人如今官居三品,大可择善而行。这兴中,您是非去不可吗?”

唐璎理解他的善意。任轩的官阶虽然比她低,可到底先她几年入仕,于官场上的风吹草动还是十分机警的。

如此美意,她却不得不拒绝。

“任御史,章某实心认为,同你在照磨所相处的那段日子十分愉悦,皆因你是个勤恳踏实的下属,共起事来毫无负担。”

听她一夸,任轩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霞,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章大人谬赞了。”

唐璎却摇了摇头,一双鹿眸清幽而犀利,目光之炯烈,仿佛早已将他看穿。

“任轩,你我都是身若浮萍之人,全凭一己之力在这建安城闯荡,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或许你会可怜我一介女子,浪迹萍踪,踽踽独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孤独。”

她的目光透过窗外,凝望着被夕阳染红的雪层,眸中无悲无喜。

“在这座清冷如幻的浮都,我有家人,有师长,有朋友,还有……我在意的人。”

哪怕她的家人如今出逃在外,她的师长深陷牢狱,她的朋友尸骨未寒,她在意的人身边蛰伏着野兽,前路未卜,可他们都是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也足以支撑她走完这沉重的一生。

任轩一凛,心中浮起密密麻麻的疼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他的心思到底还是被她猜透了。

他原以为章寒英同他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心中难免怜惜。

此女面容姣好,气质清正,纤弱却不娇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不输男子的慷慨气节。反观他,家世不显,父母亲族俱亡,祖籍亦非建安,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仙人,他自是不敢奢求情爱,便是能搭伙过个冬也挺好。

然而……

眼前的女子远比他想象中的坚韧。

“——或许在你的心中我很了不起,时时见危授命,不畏人言,坚守本心,为百姓出生入死,然而这些都只是表象。”

“当然,我并不否认自己的功绩,但这些年来,背后若无人替寒英遮风挡雨,自我初入官场的那刻起,就已经被恶人踩进泥坑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暮时,寒气越来越重,女子关上轩窗,一双鹿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寒英自认知恩图报,不愧不怍,如今助我之人身陷囹圄,我又怎可视若无睹?”

她的话向来点到即止,不会教人难堪。

任轩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了她此行的决心。

眼前的章大人,和初来照磨所时那位鲜言寡语的姑娘相比,似乎很不一样了。

多说已是无益,他孤身多年,历经沧桑,很多事情接受起来总是比别人要快。

遂无奈笑笑,“任某能有今日,皆因大人提携。大人之后若有用得上任某的地方,尽可传信与我。”

唐璎亦是爽朗一笑,“行!”

她顿了顿,忽而眉心微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我眼下倒真有一桩事儿得麻烦你。”

任轩俯首抱拳,敛眉肃容道:“大人请吩咐。”

*

交接完公务,唐璎回官舍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

陈升和陆讳过来给她送行,一如半年前的那个雨夜。

与前者不同的是,送行的人数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思及宋怀州,唐璎眸中闪过一抹悲痛。

数日未见,陈升瞧着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形佝偻,两鬓又添了几缕新白,好在精神头尚算矍铄,陆讳则依旧是一副潇洒豁达的模样。

唐璎一一见过礼,弯眸看向陆讳:“听阿惠说,我等毕业后老师便辞去了书院的职务,适才举国云游归来,前脚才踏入京都的大门,后脚便冒雨来为学生送行,寒英不胜感激。”

闻言,陆讳放达大笑,随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老夫既已收你入门,哪怕远离庙堂,不问世俗,自己的学生偶尔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唐璎璨然一笑,眸中透着几丝俏皮——

“如此,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她乃陆讳公认的亲传弟子,自当身份尊贵,若是大肆宣扬,必受名士追捧。饶是如此,她却从未以名儒之生自居,也许正是这一点,陆讳才愿意主动同她亲近。

陆公为人低调,不涉党争,一生培养贤才无数,官居高位者更是薮见不鲜,却无一例外都作了古。而他如今年逾花甲,却依旧逍遥快活,由此可见,慎独慎微才是他的道。

“春闱过后,犬子便成日闲赋在家,直至小仇大人因公殉职,才肯去大理寺试官,状态却始终不大好。”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望天叹了口气,古井无波的苍眸中终是染上了几分无奈。

“你若是愿意,从兴中回来后不妨搬去大理寺小住几日,也省得那小子整日将心思挂在那亡人身上。”

陆公有三子,大公子早已为国捐躯,小儿子则去北梁做了摄政王。如此一来,他口中的“犬子”,便只剩下行二的陆子旭了。

想起仇府灵堂内那道清瘦的背影,唐璎心念微动,颔首应道:“学生记下了。”

陆讳满意地点点头,又赠了她几本地方博物志,随后撑伞离开了。

陆讳走后,陈升又饮了两盏茶,同她寒暄了一阵,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兴中的景。

唐璎垂首听着,许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令她有些神游天外,忽地就想起了陈升拒绝升迁的举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宋怀州落马后,她这右副都御史的职位原是属于陈升的,却被他自己拒绝了。

说了许久,陈升的絮叨唐璎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她不知走了多久的神,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问了一句——

“宋大人近来如何?”

听她提起挚友,对方的声音明显一顿,转而变得有些滞涩——

“还活着……”

唐璎眼皮一跳,胸中如被巨石碾压,沉得她喘不过气。

被问及近况,寻常的回答理该是“还不错”,“尚可”,亦或是“不大好”之类的,可若只是“还活着”,那应当是相当不好……

“昭狱里,怀舟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不忘留下遗谏四处游说,意欲为你入阁造势。”

入阁……

眼眶有些泛酸。唐璎突然就想起了结业那日,书院举行释褐簪花礼,宋怀州于高台上缓步而下,为她和李书彤戴上杏花,随后满怀兴致地吟了一句——

“红颜入阁引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对她,从来都寄予厚望。

此时,陈升的声音还在继续——

“下官曾因深陷狎妓的谣言被贬去经历司,此后虽然误会被澄清,却早已心灰意冷,无意于名利场周旋,可是你却不一样。”

“副都御史一职,下官之所以推拒,除了自身情况外,更多的却是为了遵从怀舟的心愿。”

他笑望着她,慈爱的眸光中隐含着深切——

“怀舟希望你能接替他。”

饶是心中悲切万分,奈何眼泪早已流尽,唯余一副空乏的躯壳,仍撑着她于风暴雨林中踽踽独行。

唐璎举盏痛饮,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待情绪稳定下来后,转眸看向陈升——

“问斩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观她反应如常,陈升微微有些失落。须臾,才点点头,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开年后。”

开年后……

唐璎垂眸,如今都十二月末了。

“那快了”

*

次日,天子启程兴中。御辇行至承安门,突遇一绿袍官员俯身跪地,当街拦辇。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唐璎闻声大为震惊,一把掀开车帘,厉声怒斥道——

“墨修永你做什么?!”

冲撞天子仪仗者,不论缘由,罪可当斩。

先头的福安郡王便罢了,毕竟是皇室宗亲,可他这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

饶是如此,地上的男子却依旧不为所动。

烈风下,他未着外罩,一身单衣挺直拜下,一次又一次,直磕得头破血流,嘴里还复述道——

“此兴中之行,莫同之子,请求同往!!”

额头上的鲜血顺着砖缝流进雪地里,一赤一白,尤显触目惊心。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辇,便是对皇权的挑衅,黎靖北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可他偏偏隐而不发,而是俯首看向身侧的女子——

“墨卿执意如此,阿璎怎么看?”

因着陈升的到来,唐璎昨夜一宿未眠,此时正值身困体乏之际,不欲替自己寻不痛快,哪怕心有所忧,却不得不敛眉回上一句——

“全凭陛下做主。”

须臾,她续道:“莫同之子的身份非同小可,为免引起百姓动荡,不论陛下意欲如何,都应令他速速撤离此地。”

黎靖北“嗯”了一声,弯眸肯定道:“章大人说得对。”

就在唐璎以为他会喊人过来将墨修永撵走时,黎靖北突然看向两人身后的车队,嘴角勾起一抹笑。

“墨卿上车罢。”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当年的墨碧血,亦曾……

冬日里的夜风格外阴冷,尤其是在海上。

一艘恢弘的宝船驶于海面。天上月色皎皎,星河耿耿,月光与星辉互相交映,如同一条璀璨的缎带笼罩在巨船上方,静谧而柔美。

夜空下的海面却波涛汹涌,巨浪一阵接着一阵,如厉鬼般誓要将这宝船掀翻,几番撞击之下,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直至夜深,海风渐小,海浪渐歇。

甲板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的斗篷隐在幽深的黑夜里,教人辨不清颜色。

唐璎举着窥筩,对身侧的男子道:“已经能看到辽口的轮廓了。”

男子“嗯”了一声,却并未抬头,盯着深黑的海面若有所思。

自建安启程后,天子一行从天津卫出海乘船渡至辽口,路经锦州,再往西北走便可抵达目的地。

从京城到兴中,走水路无疑是最为便捷的。若是按冯高氏上京的路线走,首先要经过辽阳河绕至广宁卫,再走辽西走廊入山海关,之后还要再走半个月才可到达京城。

唐璎不敢想象一介年近七旬的老妪是如何凭借毅力一步一步走去建安的。她只知道,朝廷欠她一个答复。

今日是小年夜,年关事忙,黎靖北用过晚膳后就去看奏报了。

墨修永也只是简单地吃了碗面,唐璎见他去了甲板,便一路跟了出来。

承安门的那一跪依旧令她触目惊心,她不解于他大胆之举的同时,更震惊于他的身世——

他居然是莫同之后!!

如此一来,他与裴序的关系倒也能说得通了。

冯高氏告冤后,她曾去吏部翻阅过莫同的卷宗,对莫同的几个亲信也算了若指掌——

除孔氏商铺的兄弟外,还有一个名为裴夫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莫同手底下当过差。

莫同出事后,裴夫曾以死冒谏,力求庆德帝网开一面,饶恕莫同。此举也让他背上了恶吏的名头,最终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父辈既同为锦衣卫,那么墨修永与裴序“交情匪浅”也算情理之中的事儿。

隐下复杂的心绪,唐璎提醒道——

“该换纱布了。”

数十日前,墨修永在承安门前磕破了头,一时血流如注。

由于用力太过,不只头皮,其下筋膜和肌群亦受了损。

唐璎会医,且懂缝合,出海的御医又只顾皇帝的死活,是以墨修永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

墨修永也清楚她的这番关切只是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并无其他意思。饶是如此,还是两手一拦,拒绝了她的靠近。

“无妨,早结痂了。”

话音方落,又发出“嘶”的一声轻叫。

等回过神,唐璎已经扯下了他的旧纱布,渗着鲜血的疮疤跃然眼前。

“果然……”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细心叮嘱道:“海上潮气大,伤口易腐化,大人记得定时换药。”

说罢,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棉球,蘸了点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踮脚按到了他的额头上。

药液触及到疮口,带来微微的凉意,旋即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女子的气息温柔恬淡,混合着清幽的药草香,带着疗愈人心的力量。

墨修永凤眸微阖,眸光起伏不定。

她总是如此。

以往定居维扬时,他便顽皮得很。不仅上树摘果,下河抓鱼,闲心来了,还会翻墙去逗弄人家的猎犬,可谓放达不羁,恣意风流,仿佛要将自己不尽欢的前半生悉数释放在这江南水乡,以致常常遍体鳞伤。

阿璎知他天性,却从未出言阻止,只是劝他玩闹时且当心些,事后默默替他包扎,并叮嘱他定时换药。

那些小伤于他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贪恋她的关照,便也由着她包扎,却又老是忘记换药,以致伤口感染化脓。

每隔一段时日,阿璎便会问他是否换过药,他撒谎说换了,她便会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一把扯开他的纱布,疼得他“嗷”一声惨叫。

瞧见他龇牙咧嘴的惨样儿,“暴起伤人”的女子不仅毫无同情之心,反而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翘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后根。

“——我就知道你没换。”

经年过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那样开怀地笑过了。

世道待他不公,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究其根本,始终是他负她在先。

许是今晚夜色太美,许是她周身的气息太过温柔,又或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一句不恰当的话竟在此时脱口而出——

“当年的墨碧血,亦曾心悦于你。”

唐璎闻言猛地抬头,手上的棉团倏然落地,眸中热意涌动,又似有冰晶闪烁。

油灯下的男子身形高阔,五官线条流畅,容色俊美无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细看之下,却又隐有几分悲苦之意。

悬在心头近十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此时的她却不知该回些什么,沉寂片刻,哑然道了声“多谢。”

墨修永愕然垂首,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早已潸然泪下,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眼泪犹如万顷巨浪,将他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拍入深不见底的幽泽之中,再也见不到光亮。

原来……当年的那段旧情竟伤她至此,可他又何尝不是。

女子侧对着她,手扶着桅杆,身姿纤弱,发丝微乱,仿佛随时都会被海风卷走。

他也想如往昔一般,在她畏火时,思念亡母时,外祖父病故时,轻柔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安慰,可是他不能。

毕竟他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在家守着他。

他不欲负了家妻,亦不愿折辱了心上人。

然而,此时唐璎的内心却远比他想象的宁静。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哭,只因为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情谊终于有了答案,而非对他还有留恋。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抱歉”

听得故人的道歉,唐璎却摇了摇头,微红的面庞上浮起一抹豁达的笑。

“书院再遇,当你说出那句‘故人无恙,余心安矣’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近十

载过去,经历得越多,她的头脑也愈发清醒。

她可以埋怨他的绝情,却不能罔顾他的救命之恩。毕竟当年若非他舍身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

她的命是他救下来的,她可以责怪他,却不能憎恨于他。更何况事到如今,他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犹如失衡的铁秤,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倾向了另外一端。

眼下她该做的,不是耽溺于过去,而是……

“大人若是愿意,同我说说你的父亲吧。”

墨修永俯身,默然将新纱覆于伤口处,听言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一缕暗伤,却又很快隐于夜色之中。

海浪翻涌而过,他的声音乘着夜风而来,显得格外低凛。

“我的本名……叫莫丹心……”

唐璎有些意外,只因“丹心”一词

往昔在维扬时,她便常常打趣般唤他“墨丹心”。毕竟他的字是碧血,碧血丹心嘛,谐音又同“莫担心”,而他听言总是一怔。

原来他真的叫丹心。

思及此,她胸口微麻,心情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还记得他初来书院授课时,曾向诸学生介绍自己,临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修永之墨,并非莫仲节的莫……”

原来他的“墨”,竟当真是“莫仲节”的莫。

不仅如此,他还是恶吏之后,随后又以状元的身份成为了天子门生。

然而,承安门的那一跪,已教他再也无法于建安立足。

令唐璎费解的是——

出行那日,墨修永自认身份后,黎靖北的反应却很平淡。他未见惊诧,只有对下臣当街拦辇的不满。

如此看来,黎靖北对墨修永的身世想必是知情的。

既如此,又为何隐而不发?不仅允其入了仕,甚至还令他去天子亲辖的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黎靖北与墨修永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而莫同一案,似乎也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随着“筚拨”一声脆响,油灯燃尽,海面陷入一片黑沉。

墨修永却似毫无察觉,他侧过身子半倚着桅杆,思绪飘回幼时。

“我是莫同的老来子,彼时的他,还是庆德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海风刮过甲板,响起一阵叮玲玲的晃荡之声,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自我有意识的那刻起,便从未见过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在生我时小产而亡,我曾信以为真,直到我遇见了那个女人。”

幼时每逢他过生辰,总会有一个端丽的女人蹲在他家门口眼带怜爱地望着他。

他直觉女人没有恶意,却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微微一顿,随后笑言他看错了。

彼时的他年岁尚小,便也没当回事儿,转眼就忘了。

直到她六岁生辰,父亲突然病重,孔氏兄弟替他大办了一场生辰宴,为父亲冲喜。宴毕,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心急之下,竟一路跟踪她到了周府。

彼时的周怀录尚未封爵,还不是远宁伯。他从周府仆役的口中得知,女人是吏部周侍郎的爱妾——舒姨娘。

随后,他听见那仆役问女人:“小公子如何了?”

女人则抚了抚鬓,幸福地回答她:“长高了。”

小公子是谁?

是他吗?

那父亲

他捏紧了拳。

听人提起“小公子”,女人笑得很温柔,眸中涌动着慈爱的光。

许是从小缺乏母爱的缘故,瞥见那道目光,他竟不忍冲上去发怒,而是选择回府质问父亲。

听到此处,唐璎恍然大悟,“你若是舒姨娘的儿子,那福安郡王”

“——他是我表弟。”

墨修永颔首,“话虽如此,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唐璎了然。

墨修永的生母舒姨娘与黎珀的母妃舒太妃是一对姊妹,她们一个庶长女,一个嫡幼女,两人年岁相差有些大,关系也算不上亲近。及笄后,庶姐进了远宁伯府,嫡妹则嫁给了太祖皇帝,两人先后生下了墨修永和黎珀。

由此看来,墨修永也的确算得上是福安郡王的表兄。

唐璎成亲时并未仔细瞧过黎珀的长相,他于京郊拦轿时又总觉得面熟。

如今想来,那眉宇间的恣意,竟与当年的邗江少年如出一辙。

还有周诚……

在书院求学的那一年,墨修永对周诚和周惠两兄妹都很客气,言行中却又处处透露着亲昵,给人一种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

那些似是而非的关切,或许只是因为他清楚三人同母的原因吧。

还有结业那日,周、墨两位夫子并肩而立,齐齐俯身为学子们簪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亦感到两人在五官和气韵上颇为相似。

除此之外,舒姨娘于长宁寺内的诡异行径也有了解释。

唐璎若未猜错,为了保住墨修永,舒姨娘当年也是“小产”过的。

她之所以故弄玄虚,以赏梅为由带着周惠偷偷跑去广宁寺祭奠亡婴,也是因为想要守住儿子还活着的秘密。她的“风吹草动”,皆是做给远宁伯府的人看的。

毕竟行事越隐秘,才越能引起他人的窥探欲。

周夫人显然就上了钩。

“二哥”忌辰那日,舒姨娘在广宁寺做法,为自己早夭的孩儿祈福。她道周年音这个外人为何会跟过去,而今想来,她恐怕就是受了周夫人的指使前去监视的。只是周年音和周惠到底姐妹情深,至于她具体如何汇报的唐璎就不得而知了。

而舒姨娘与她初见那日之所以对她那般亲切,恐怕也是一早就看过了墨修永的画卷,知道他曾……心悦于她。

唐璎抿唇,“如此说来,你是舒姨娘和莫指挥使的……”

“——非也。”

墨修永打断她,眉宇间升起微微的不畅。

“我虽身世坎坷,却绝非私生子。”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与其名垂千古,不如……

海风吹来,掀起墨修永的乌发,似青瀑般柔美飘逸。

他孑然一身立于船头,眉宇冷凝,面容沉肃,褐眸在昏灯的映射下时明时暗。

“六岁生辰那日,偶然间听到舒姨娘与仆役的对话后,我羞愤不已,当即就从周府跑了回去,想要找父亲对峙”

海面上,倏忽间一个浪头打来,震熄了甲板上的油灯,他眸中的那点光亮也彻底湮灭于黑夜之中。

“父亲性子强硬,我原以为他会有所隐瞒,亦或将我怒斥一番,可是都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了我真相。”

说起往事,墨修永面色平淡,眸中却有波涛起伏不定。

“据父亲所说,我是周怀录与舒姨娘的次子,上头还有个哥哥叫周诚,父亲他……只是我的养父。”

唐璎讶然,心中顿生荒唐之感——

墨修永竟是远宁伯府的孩子,也就是周年音和周惠口中早夭的“二哥”。

既如此,舒姨娘又何需对伯府的人逢场作戏?不仅如此,她竟连周怀录也一起骗了进去。

以及……

唐璎叹了一口气,眸露惋惜,“大人既与莫指挥使毫无亲缘关系,又何故自毁前程?”

承安门前的那一跪,断送的又岂止是他的仕途?便是连他的整个人生都……

听言,墨修永微微垂首,凤眸在油灯下泛着柔光,眉宇间隐有清辉之意。

“冯高氏既已逼到建安,我若退缩,如何对得起莫府那六年的养育之恩?”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细听之下,竟还带些哽咽——

“我从不相信父亲是世人口中的恶吏。”

唐璎点灯的手一顿,迅速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

为何只是六年?

莫非……

墨修永颔首,“我六岁生辰过后没多久,父亲便因病过世了。”

话音落,气氛陡然陷入凝滞。

须臾,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父亲说,周夫人极为善妒,

时常苛待府中女眷。我大哥周诚虽是庶出,却也是家中长子,自小便被接到周夫人身边抚养。因着伯府只有这一个男孩儿,周夫人原本还算细心,可嫡公子周皓卿出生后,大哥的好日子也算到了头。”

烈风再起,海面间或传来几声海鸟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尖利而又刺耳,如泣血般更添悲绝。

嫡庶有别的道理墨修永自然明白,可远宁伯府的“有别”,却与虐待无异。

等大哥到了适学的年龄,不仅教书先生请最差的,冬日里,周夫人还以强身健体的名义令大哥去院子里拾柴,去深山中淋冰瀑,以致他咳嗽常犯,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后不得已做了文臣。

父亲告诉他,大哥在武学方面其实更有天赋。

远宁伯一介武夫,不爱搞权,只顾吃喝玩乐,鲜少问及后宅之事。府中诸事,无论大小,皆由周夫人做主,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对周夫人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一笑了之。

“周怀录的几个庶出子女中,大哥入仕后便搬离了伯府,我亦未曾遭受过周夫人的苛待,只是苦了阿惠……”

听到此处,唐璎顿悟——

若说墨修永的“夭折”是舒姨娘故意为之,那么周惠的留下则成了必然,毕竟府中连死两胎实属异常。更何况,周惠是女婴,无法克承家业,于主母的地位也构不成威胁,是故舒姨娘当年才没犯险将她也送出去。

海浪翻腾而起,又猛然坠落,搅扰着静谧的夜。

怀中的药瓶冰凉刺骨,唐璎紧了紧上衣。耳边有夜风袭来,带起她的羽睫微微颤动。

她心中明白,周夫人的善妒之心远不止于此——

去年在书院,她曾目睹过周惠的一双柔荑被人绞得皮肉绽开,鲜血淋漓,就连指骨的关节处都肿成了一大块儿。

这手段,几乎能赶得上锦衣卫的拶指之刑。而周夫人之所以如此,只因周惠在年初时误喝了周年音的一碗羹汤。

这事儿她没跟墨修永说,说了纯粹添堵。

夜风渐止,墨修永直起身,一双褐眸凝望着海面。

幽邃的倒影中,父亲音容宛在。

生辰那日,年幼的他冒着大雨急匆匆回到莫府,却发现父亲早已端坐于高台之上,衣衫整洁,眉宇沉凝,似乎正等着他,背影瞧着有些萧索。

“你母亲二度有孕时,因周诚的前车之鉴,变得格外谨慎,成日担心肚中的孩子被周夫人暗害了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不若往日那般浑厚。

“生产时,她令丫鬟在产房外拖住了周怀录,生完便令人将你送出了府,托付给建安城的‘故交’照料,随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死婴摆出来,谎称生了个死胎。”

这个“故交”是谁不言而喻。

说起往事,父亲眸色晶亮,瘦黄的颊侧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我便是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邂逅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你。”

听言,墨修永无力垂首,双拳紧握,胸口中升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挫败感。

莫同竟不是他的生父

他虽年幼,却还是从父亲的口吻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您”

“——我倾慕你母亲。”

莫同承认得很干脆,高阔的眉宇中洋溢着坦然。

“可即便如此,我却从未与她僭越过世俗之礼。”

言讫,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地面的青砖迅速被染红。

提及故人,他疲惫的润眸中似挂满了遗憾。

“可笑我当年空有‘丹青圣手’的虚名,却是个沉默内敛的性子,到头来竟连一幅你母亲的画像也未曾留下。明明我每回见到她,脑中总会闪过那么多美好的画面……”

父亲惭愧一笑,眸中孤独尽显,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丹心将来若是遇见意中人,一定要为她多临几幅丹青,莫空留遗憾。”

他望向周府的方向,神色间似乎有些落寞,随后释怀一笑。

“有时候,那些没脸没皮的男人反而更招姑娘喜欢。”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父亲轰然倒地,门外的孔青听到动静后立刻冲了进来。

“莫大人!!”

目之所及皆是鲜红的血,年幼的墨修永跪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顶着通红的眼眶爬去父亲身旁,俯身哀喝——

“父亲!!”

只可惜,这时的莫同早已断气。

呼吸骤滞,热泪流尽。

恍惚间,他似听见谁在耳边低语。

“——丹心,为父不求你扬名立万,但愿你日行一善。与其名垂千古,不如造福一方百姓。”

须臾,那声音又转向另外一头。

“——微臣不敢自称冰肌雪肠,志洁行芳,却未曾残害过忠良。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可晚年终因名声所扰,以致连累了陛下。”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莫卿不必挂心,朕戎马半生,亲友尽数故去,暮年能得挚友如你,此生亦无憾。”

原来是圣上来了。

墨修永回过神,慌乱之中想要行礼,却因过于悲痛而忘了如何动作。

庆德帝替父亲阖上眼,旋即侧过身,一双如鹰的厉眸扫向他——

“你就是莫丹心?”

墨修永有些慌,年幼的他尚未习得君臣之礼,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也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微微作揖。

“正是。”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如他这等布衣之身,见了君王是要行跪拜大礼的。好在庆德帝并未与他计较,反而微笑着步下台阶,亲自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孩子,起来吧。”

许是挚友将将过世,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怜爱。

“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想也没想便回道:“丹青手。”

此乃他一生之志,便是帝王也无法撼动分毫。

庆德帝闻言只是沉吟片刻,随后摸着他的头笑了笑。

“倒是隐约听你父亲提起过。既然此为你心之所向,朕亦无话可说。”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玄叔亦非冲动之人。冯龄遇刺一案,其背后必有隐情。”

青灯将墨修永的轮廓投射到海面上,棱角分明,俊美无铸。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副皮囊却犹如镜中魑魅般丑陋不堪。

他是父亲工笔下的一颗丹心,曾被寄予厚望。

可经年过去,这颗丹心却被墨色所染,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私望,终与先父遗志背道而驰。

似被故人的情绪所染,唐璎垂下头,眸中亦泛起悲色。

半晌,她淡淡道了一句——“节哀。”

许是亡父的形象作祟,听他的口吻,莫同似乎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可冯高氏的愤懑亦不似作假

“父亲下葬后,坟墓遭掘,遗体被人挖出,浑身鞭痕遍布。随后民间动乱四起,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连杀了数十人,却依旧压不住叛乱。不仅如此,父亲的传世丹青亦被人尽数烧毁。我拼尽了全力,竟连一幅也未能留住。”

忆起往昔,墨修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远不若讲到莫同亡故时那般动容。

“没过多久,兴中的百姓找上门,欲让我子偿父孽。他们将我扒光了游街,后又扔去猪圈与猪同宿,事后却犹似不解气般将我浸入了粪水中泄愤。等折得磨尽兴了,再带回柳都门枭首示众。”

“斩首当日,父亲的忠仆孔青不远万里来到兴中,于贼人手中救下了我。青叔武艺高强,抱着我一路东躲西藏,为护我逃走,不惜自伤一刀,忍着伤痛将我带回建安,又丢到了裴府门口,随后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唐璎忽觉胸口钝痛。

未曾想,他的幼年竟这般风雨飘摇,远非双亲皆故那般简单。

“所以后来……你被裴大人收养了吗?”

墨修永轻轻颔首,“裴大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曾在我父亲手底下当过差。过继到裴家后,他还上书乞求太祖皇帝为我改了户籍。”

更名那日,裴夫问他是否愿意改姓裴氏,却被他拒绝了。

他明白裴夫好意,却也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不欲为裴家带来灾祸。

裴夫尊重他的决定,遂让他自己起名。

“墨”与“莫”读音相近,作为姓氏倒是不错,至于名嘛……

摊开的书卷上恰巧印着‘慎身修永’一词,而‘慎身修永’,又与‘碧血丹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就叫‘墨修永’吧。”

名姓于他而言不过称谓罢了,他原本连莫都不姓,裴与墨又有何区别?

“及冠那年,我未请先生赐字,而是自名“碧血”。碧血丹心,也算是和我家老头子最后的一点儿连结吧。”

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和裴夫的独子裴序一起长大,成了名副其实的异姓兄弟。

裴序做事很认真,自小勤勉刻苦,精钻刑律,意欲子承父业。而他虽有读书的天赋,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做个潇洒恣意的云游之人,四海为家,以描绘丹青为生。

嘉宁十五年,裴序入职北镇抚司。为了替他办桩差事,墨修永不得已去了趟维扬,并以墨家钜子的身份自居。

某日江边作画,脚边忽然滚来几颗板栗,一位素衣姑娘携着晨光钻入了他的眼帘。

纤纤之姿,柔美无暇,眉如天边皎月,莹润的鹿眸中却盛满了星辉。

建安美人不知凡几,可他偏对眼前的这位动了心。

失神间,手中的《邗江图》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美人拾栗图》。

然而姑娘美则美矣,却实在清正寡言。以他的容貌在建安也不乏追求者,似她这般不识情趣姑娘以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日渐相处着,他竟打心底爱上了这位“乏味”的姑娘。

——她的一颦一笑,不止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

命途多舛,千帆过尽,他竟再次活了过来。

几月后,裴序来信问他差事办得如何了,还说裴夫的生辰快到了,问他何时回去。

他自来洒脱随性,遂只简单回了句——

“事已办妥,途中不幸被美色所误,今岁就不回去了,记得代我向裴大人敬孝。”

不出所料,裴序再次来信时将他臭骂了一顿。洋洋洒洒几千字,他也懒得看,只提笔回道——

“火灾中受了点儿小伤,休养中,勿扰。”

“近日发觉看上的姑娘对我也有点儿意思,等她生辰过了,我就去她家中提亲。”

笔头一顿,忽然想起裴序在北镇抚司的种种“作为”,俊脸一黑,立刻补充道——

“这是我拿命根子救来的姑娘,以后别总板着个脸,对你嫂子好点儿。”

笔落,似是怕裴序想歪,遂又在信纸背后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小行注释——

“这里的命根子指是我的手腕,而非你想的那个东西。”

将手腕比作命根子倒也没错,毕竟他以作画为生,腕骨折断了,往后写字都难。

想他自幼天赋异禀,又师承奇才,若非前几日的那场大火,日后或许比他父亲还要出色。

幸运的是,建安城内“玉石先生”的名号尚在,他从前的那些画作依旧价值千金。仅凭此,便可保得他和阿璎后半生安稳无虞。

倘若阿璎不嫌弃,仍愿跟着他这身残之人,他亦再可学些别的本事。

然而造化弄人,还未等他有所行动,意外便先一步到来……

海风吹过,将墨修永左额的新纱掀起一角,又被唐璎抬手给按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头,阻绝着她的靠近,低泠的嗓音中暗含不甘——

“你十六岁生辰过后,我原是打算去章府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