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章“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近日阑风伏雨,雷电大作,黑云一片接着一片仰卧在近空,层层叠叠让人窒息,似有将人压垮之势。
姚半雪自别庄回来后就已经连着卧床了三日,期间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唐璎担心他出事,便熬了汤药前去探望。
一进房,便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潮红,两只清锐的黑眸似噙着水雾,眉宇间还夹着惊慌之色,似是被魇住了。
很快,他醒了神,而后她便听见那句——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眼前的男人面沉如水,眸中藏着刀,泛着锋锐的寒光,似要将人击穿。
她微有些不适地别过脑袋,垂眸道:“前尘已了,我只愿活在当下。”
姚半雪见她答得真切,神情稍缓,眸色一敛便猛咳起来,直咳得天昏地暗,满面赤红。
待他彻底平复下来后,视线下移,忽而瞥向唐璎脚底的那双玄靴。
她的脚偏小,尚衣局没有她的码,那双官靴还是他在乐沙鞋坊特意找人定制的,防水耐磨,用料轻便,便是走起山路来都能如履平地。
隔着罗袜,他仿佛能想象到她脚心的触感,那样绵软无骨,莹润饱满,泛着微微的凉意,想着想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竟也跟
着升起了奇异的燥热。
姚半雪长呼一口气,将锦被压得更实了,喉间干涩不已,哑声道——
“找我何事?”
唐璎虽奇怪他前后的态度,却也没多想,只道他是因病痛引发的情绪无常,遂如实道:“大人的病症乃是风寒所致,我熬了些金沸草散,于您发热、咳嗽等表症皆有缓解作用,大人趁热喝下吧。”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药送到了,你出去吧。”
唐璎倾下身,欲扶他起来喝药,手指尚未触及到他的肩背,便被他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
“出去。”
他又重复了一句,胸膛上下起伏着,气息也开始变得不稳,眸似烈火,其中隐有疯狂跃动。
唐璎呼吸一滞,本能地松开手,放下药碗便离开了。
从小院出来后,唐璎去了趟府署,欲取回象牙匙。
这几日,她一直将象牙匙存放在仇锦处——
仇锦会武,放在她那儿总比放在自己的小院安心。
饶是如此,此举也非长久之计,青州府到底是易显的地盘,他若想有心寻找,只消随意找个理由,不出几日便能搜到这里。
对此,唐璎也想曾过让朱又华带人去扫了那别庄,可此法终究太过冒险,先不说朱又华会不会临阵倒戈,再者,那院落固若金汤,里头存放的可都是数以万计的蛊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赤地千里,若是不慎惊动了易显,令他一怒之下产生了和整个青州府同归于尽的想法,未免得不偿失。
而此时此刻,就连通政司也不安全。
上回她写给黎靖北的密折便是由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途中从未假过他人之手,可姚思源前脚才抵达青州府,易显几乎后脚就赶到了,足以说明通政司内部恐也有他的人,也正是因为知道寄信的人是她,易显才会对她动了杀心。
思索再三,唐璎决定将东西亲自送去建安,再由黎靖北派亲军卫过来处理。
下定决心后,她迅速收拾好包袱,交代完后续事宜,便准备拿着象牙匙上京了。
恰在此时,一小吏冲进来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头一跳,“何事?”
小吏喘匀了一口气,续道:“临朐县的官仓已经半月未放粮了,百姓们正聚在县衙门口闹呢!”
唐璎心头一震,半月未放粮……
她深吸一口气,眸色陡然间变得冷厉,“当地知县怎么说?”
小吏哆嗦着唇,颤声道:“这……下官得了消息便赶来了,至于具体情况,下官也不…。不清楚……”
一旁的仇锦问:“朱又华呢?”
触及到这位冷面罗刹的目光,小吏哆嗦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朱大人他……半刻钟前便带人去了博兴县,说是要去巡视农田……”
“畜生!!”
仇锦厉呵一声,直将那小吏吓得跪倒在地,伏着头不敢起来了。
唐璎胸口亦是一沉——
如今青州府地旱严重,目之所及皆是荒芜一片,哪儿还有农田给他巡视的,朱又华如此,不过是为自己不欲惹事找的托词罢了。
她咬了咬牙,蓦然垂下头,眸光紧盯着手中的象牙匙,心头浮起一丝犹豫——
易显这头,此时也是刻不容缓……
忽然间,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掌搭上她的手背。
唐璎抬头,只见仇锦认真地注视着她,眸若离火,透着沉静与笃然的光,朱唇缓缓吐出四个字——
“我代你去。”
她抿唇道:“正巧父亲的忌辰快到了,作为儿女,我也该回去祭奠了。”
唐璎怔了怔,忽而眸光一动。
是了,仇瑞死于前年的十二月初六,按照青州府到建安的脚程来算,若在此时出发,中途不停歇,恰巧能在十二月初赶上他两周年的祭辰。
思索间,仇锦拍了拍她的手,轻笑道:“横竖陛下将我派来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你,不若这样,我将阿青留下,让他跟着你,我这边收拾收拾即刻启程。”
唐璎知道阿青,此人自小就跟在仇锦身侧,是仇府的忠奴,且功夫不在仇锦之下。
此去临朐县凶吉未卜,唐璎没有拒绝,仇锦却显得有些担忧——
“你职级不高,仅与七品的知县等同,去了恐怕也不能服众,不若我……”说着,她就要将腰间的官牌取下来。
唐璎赶紧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放心,我有办法。”
说罢,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在此时,田利芳喜滋滋地闯了进来,张口便问:“听说小仇大人要回建安?”
仇锦挑眉看向他:“怎么了?”
“哦哦。”田利芳似是想起了什么,清咳几声,朗声宣布道——
“就在方才,抗击蛊虫的药被我研制出来了!”
听言,唐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鹿眸,就连仇锦面上也是一喜。
似被两人情绪所染,田利芳也跟着弯了弯唇角,眯着眼睛露出了两排大白牙。
“抗蛊的药,是根据我原先那批抗蝗的肥料改良而成的,其颗粒十分微小,可渗至数百丈深的土壤层中横扫蛊虫。”
他顿了顿,眉眼含笑,“目前的试验结果还不错,此药虽然无法将被那些被蛊虫侵蚀过的农田完全复原,但至多再养三个月,荒土便可再次种植。”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唐璎按住他的肩,眉开眼笑地打趣道:“田大人做的不错,下官明日便写封折子为您请赏。”
田利芳却说不用,他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唐璎,眉眼低垂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阿璎你也知道,我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
唐璎颔首,“有话直说。”
田利芳咽了下口水,豁出去般涩然道——
“昨日,京中龙太医来信,说祖母的头疾恶化了。祖母年岁已高,每回发病都是急症,我担心她老人家熬不过这几日,所以……我……我想跟仇大人一起……”
说到此处,他竟是再难说出口。
唐璎心下一沉,拍了拍他的肩背柔声道:“你先别急,我们……”
“让他回去呗——”
仇锦打断她,扬眸道:“既然抗蛊药都已经研制出来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清吏司的那帮老家伙呗,横竖他们爱抢功,小田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就当便宜他们了,况且”
她绕着田利芳走了一圈,忽而秀眉一挑,眸中充满了兴味——
“有这么一个容姿清秀的小弟弟作伴,想必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唐璎扶额,只道仇锦“恶疾”又犯了。
想当年,陆子旭也是内向的小男童一枚,羞涩纯情得很,便是受了她的这番蛊惑,硬生生长成了如今这般纨绔的模样。
仇锦容姿绮丽,气质翩然,微弯的眸中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勾人的妩媚,看得田利芳脸色涨红。
他低下头,眼神乱飘,支支吾吾地拒绝道:“我我我…。不……。不跟你那个……九娘答应
过我,等我回来后就跟我试试的。”
九娘跟田利芳?
这进展,倒令唐璎有些意外,然而眼下却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跟府署的官员要来了两枚通行令,逐一叮嘱道——
“一路平安,到了建安给我回信。”
二人拱了拱手,方欲辞别,易启温却突然冲了进来。
他似乎在外躲藏了好几日,一脸胡子拉碴样儿,面容脏污,形容狼狈,连身上的狐臭味也愈发浓郁了。
“寒英!帮帮我!!”
易启温大喊着便要扑过来,仇锦长枪一横将他拦在了门外,怒喝道——
“来人!!”
易启温见状急切道:“寒英!易显的人在追杀我!!”
他连父亲都不想叫了,曾经清亮的凤眸中悲怒交加,恨声道:“我要举报他!!”
仇锦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机立断道:“你跟我们去建安吧。”
唐璎对此没有意见,如今整个青州府都在易显脚下,便是来府署举报又有何用?
遂附和道:“你若是真心想帮我们,便跟着小仇大人一道上京吧。”
易启温闻言一愣,很快明白了她话中深意,抿唇道了声“好”。
饶是如此,唐璎依旧不能完全信任他,临走前,她倾身靠近仇锦,小声说了句——“看好他。”
仇锦立刻会意,从她手中接过象牙匙,美眸微转,缓缓扯出一抹浅笑。
“放心,交给我。”
霎时间,骤雨消停,曦光满天,青州府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天,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离开府署后,唐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临朐县。
一路上,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不知是马车太颠簸,还是来之前没用过午膳,内心竟涌起一阵陡慌。
不多时,马车停下了。
唐璎拉开车帘,便见县衙门口围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像是饿了许久。
她让阿青挤开一条道,疾步来到县衙正门,朝门内喊道——
“我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冯知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
唐璎在来的路上翻过官员名册,临朐县的知县名叫冯英,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曾靠着祖上的关系在国子监当过两年荫监,观其履历,是个懦弱且贪图安逸的人。
她原以为这样的人不难攻克,却没想到他连门都不肯给她开——
“章御史有何要事?”
唐璎闷了一口气,隔着铜门朗声道——
“听府署的人说,临朐县已经半月未放粮了,可本官分明记得,赈济用的官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发到了贵县,是以本官想问问大人……”
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那些粮都去了何处?”
此言一出,人群霎时沸腾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
——“还能去哪儿,被那狗官贪去换银子了呗!”
——“妈的!冯英!还我们粮食!”
——“姓冯的,我跟你拼了!!”
冯知县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隔着铜门怒吼道——
“谁说我贪了?!赈济用的那些粮我可都在仓库里头囤着呢,一粒儿都没少,只是发不下去罢了。”
“为何?”
——“官印丢了,批不下来。”
哦?这么巧?
唐璎拍了拍铜门,“既如此,我有一计,你先开门。”
门内毫无动静。
她“啧”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客气——
“冯知县,前忠渝侯唐珏怎么进去的你知道吧,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朝阿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始撞门。
“咚咚咚——”
铜门发出几声沉闷的巨响,似一阵阵闷雷敲击在冯英心里,他将大门撇开一条小缝儿,露出一双苍老而怯懦的眼睛——
“章寒英,你……你威胁我。”
唐璎浅笑一下,“只要大人肯配合。”
冯英咬紧了唇,不再说话,默然朝两名小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门打开。
门开后,大批灾民蜂涌而上,唐璎大喝一声“——慢着。”
众人不为所动,继续向前推攘着,眸中盛着仇恨和饥渴的光,似要将不远处的冯英啃噬殆尽。
冯英此时显然也后悔开了门,他惊慌失措地瞪向唐璎,“章御史,你说你有办法的……”
唐璎“嘘”了一声,一转眼便挡在了他跟前,将自己的身体对准了大部分灾民——
“你们都想要粮食不是么?我可以帮你们!”
此言一出,骚乱顿时静了下来。
灾民们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动着不信,却也愿意停下来听一听,毕竟是她劝动冯英打开的门。
唐璎拿出一只银色令牌,在冯英眼前一晃,“大人可识得此令?”
冯英垂首愕然片刻,旋即“咚”一声跪了下来。
灾民们见此纷纷面露茫然,唐璎则乘胜道:“此乃陛下御令,属大内制造,见之如见陛下亲临。”
阿青当即跪了下去,振臂高呼——“参见陛下!”
有他起了这个头,其他灾民纷纷效仿之,唐璎瞬间扭转了局势。
她俯身看向地上的冯英,沉声道:“冯大人。”
“在!”
“本官以此令为信,命你‘先开仓,后上奏’,官印文牍之事,一律等到灾后再行追究,可懂?”
冯英恭敬垂首,“是!”
说罢,他不再犹豫,当即组织官吏们去放粮了。
在一片片“圣上万岁”和“章大人英明”的欢呼声中,唐璎跨进了府署大门。
手中银令炙热,身上却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手上拿的其实并非什么“御令”,乃是月夜案的“银虎令”。
一年前,因着仇瑞一案,黎靖北特意令内务府为书院众人打造了金虎令。
金虎令同银虎令一样,皆属大内制造,咸南官员无一不眼熟——凡持此类令牌者,所行之事无不与圣令有关,是以冯英方才见了这方令牌才会惶恐如斯。
诚然,此类令牌可赋予持令者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也有一个致命缺点——即期限问题。
为防止权力滥用,所有令牌的使用期限皆不得超过一年,持令者须在规定时日内将之归还,违者按欺君罪论处。
银虎令亦然。
禁毒案结束后,宫里的掌印太监曾亲至书院,收回了众人的金虎令,唐璎原想将那枚银虎令也一同上交,那太监却说陛下让她留着,也算是对月夜的一个念想,她便没再执着。
前朝也确实有过皇令未被收回的先例,然这项殊荣都是给举国功臣的,于唐璎而言,她却不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她相信,权势倾轧之下,这只令牌将来总能换得一方平安。
如今,她做到了。
分到米的百姓们脸上皆露出满足的笑,看着一张张朴实无华的笑脸,唐璎攥紧了手中的令牌,那上面仿佛承载着月夜的力量。
快了……就快了……
眼见最后一批粮被分走时,唐璎长舒了一口气,就在此时——
“我道章大人为何不在府署上值,原来是跑到这儿来狐假虎威了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易显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章寒英,你可知罪?”
唐璎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先是得体地施了一礼,而后问道:“敢问大人,不知寒英何罪之有?”
易显闻言轻嗤一声,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幽光——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那所谓的‘御令’,实则是去年禁毒案的‘银虎令’罢!”
唐璎垂眸:“下官不明白大人在说些什么。”
易显白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否认,调转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眼见粮食被分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章大人不仅犯了滥用禁令的‘欺君罪’,还有‘渎职’、‘监守自盗’等多项
罪名,数罪并罚,按律当诛啊!”
其中一个村民听不下去了,章大人帮他们讨到了米,怎就成了恶人?不由怒道——
“你前面说的俺不懂,可章大人咋就‘监守自盗’了?这些米粮,分明是朝廷发给俺们的,却被知县无故扣了去,章大人帮俺们讨到了,是好官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成。
易显却冷哼一声,不屑道:“《咸南律》规定——‘凡监临主守,将系官钱粮等物,私自借用,或转借与人者,虽有文字,并计赃,以监守自盗论!’”【1】
那村民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却无从反驳,又见他身后站了好些官兵,黑压压一片,个个持枪佩剑的,遂缩了缩脖子,只敢以眼神表达着愤怒。
唐璎却知道,易显此行必有图谋,无论是榆树街的追杀,还是安丘的县构陷,亦或是今日这趟临朐县之行,其背后必有他的手笔,为的就是抓她的“现行”。
而那个谎称“官印丢了”的冯知县,恐怕也是他的人……
怪不得他方才坚持不肯不开门,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对此,唐璎却是不惧的——
“我若有罪,陛下自会审判,不劳大人挂心,况且……”
她突然弯眸笑了笑,容颜清丽,如微凉的秋风般沁人心脾。
“在大人数落我的罪行之前,您犯罪的证据恐怕已经被递到御前了。”
据周皓卿所言,黎靖北近日要来青州府巡视,而仇、易、田三人走的亦是官道,顺利的话,不出十日,两方人马便会在历城相会,待三人将证据呈到御前,那么易显
然而,易显闻言却丝毫未表现出慌乱之色——
“本官清廉一生,不曾行过贪赃违枉之事,不知章御史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何物,况且你们即使有证据……”
他唇角微勾,眸中幽色顿起,竟扯出一个凛冽的笑——
“恐怕也没那个命护着。”
唐璎闻言一滞,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炸裂开来。
是了,易显此人狡诈奸滑,必不会如此容易被糊弄过去。
其实如今想来,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易显或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易启温的反叛之心,也猜到了唐璎会带他一同上京,遂索性让人提前埋伏在路上,将两人都杀了,以绝后患,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陪易启温去建安的人并非唐璎,而是仇、田二人……
难怪那绣楼的锁那般容易打开,想必易启温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引子。
等等……引子……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易显——
“你在易启温身上种了蛊?!”
易显并未回答,阴戾的笑颜已经传达了他的意思。
唐璎恍然大悟,难怪她老觉得易启温身上有股驱之不散的狐臭味,每每闻之还会令人心生烦乱,原来那臭味竟是蛊虫作祟,而那蛊,想必就是易显用来追踪定位的。
思及此,唐璎后背已然冒出了冷汗,她只能安慰自己,仇锦是武学高手,易启温亦是行伍出身,有两人护着,利芳也会没事的……
易显却不管这许多,既然他在上京的路上堵不到人,亲至这临朐县又有何妨?
章寒英此人,今日不死也得死!
他抬起右臂,猛然挥下,立刻便有两名小兵上前将唐璎制服在地,其中一人举起刀,正欲动手时,一个身穿白袍的的年轻人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
“慢着——”
易显看向来人,眸中映着深深的不悦,隐有杀意浮动。
“你是何人?”
白袍男子回:“敝人许明月,一商贾耳。”
许……明月?
听到这个名字,唐璎短促地怔了怔,似有什么从脑海中划过,稍纵即逝。
许明月这一出声,围在县衙附近的灾民们再度沸腾了起来。
——“是许公子!”
——“竟是许公子!”
——“许公子来了!”
从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呼喊声中,唐璎了解到,就在地旱最开始的那段时日,这个名叫许明月的商人曾慷慨解囊,为了捐粮,几乎家财散尽,因此深受众人爱戴。
经他这一抗议,于是万民请命,灾民们纷纷跪地叩首,乞求易显饶章御史一命。
听到“商贾”二字,易显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转头觑向那许明月,眸中狠色渐起。
这章寒英,他今日是非除不可,既然有人胆敢违抗,那不如将他们一起……
正想着,一道冷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易巡抚。”
他回过头,那人坐在高阔的舆轿上,一双犀利的狐眸睥睨着他,声若寒泉——
“听说你要斩了朕的监察御史?”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易显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关头碰上皇帝,只稍一愣神,便俯首跪了下来。
——“参见陛下!”
他这一跪,众灾民也纷纷效仿之,一时高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青衣女官撩袍欲跪的瞬间,帝王沉身道:“都平身吧。”
他侧过头,隔着细细的纱缦睥睨着当先而跪的臣子,眸中似有利刃迸出,偏偏语调又极为冷静——
“易大人挺能干啊,短短半日的功夫便召集了数百人的兵力,果真是好本事。”
易显听言猛地抬起头,瞬间汗流浃背。
舆轿上的帝王一身九龙金绣袍服,乌黑的长发由一根明黄色的冠绳束起,头戴紫金冠冕,鼻梁高挺,轮廓流畅,狐眸下的美人痣阴柔且多情,沐浴在赤暖的夕阳下,俊美无铸。
然而此刻他却无心欣赏——
历年来,地方巡抚只有节制将领的权力,并无实际兵权,若想调动军队,还需兵部的回文,可朝廷近期并未收到兵部的启奏,他的这些卫兵从哪儿来?
很显然,皇帝怀疑他豢养私兵。
易显很清楚,豢养私兵则无同于谋异,而他贪归贪,却从未起过造反的念头。
遂俯身仓皇道:“回陛下,午时一过,下官便听闻临朐县有恶吏作乱,带上官兵便赶了过来,而在下官带过来的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属于绿营军,乃巡抚直辖兵卫,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则是下官从都指挥使司那边借来的。”
他微妙地顿了顿,显得有些心虚,声音却极为高亢——
“陛下明鉴,下官之所以召来恁多人,乃是怕那恶吏趁乱作恶,伤及无辜,绝无反叛之心啊!”
黎靖北并未理会他的解释,只反复咀嚼着他口中的“恶吏”二字,眸中笑意乍现,却似噙着寒光。
“听易大人的口吻,那‘恶吏’……指的莫非是朕亲封的监察御史章寒英?”
皇帝特意用了“朕亲封”三个字,易显并非听不出其中的维护之意,然他和章寒英之间已然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为防留下后患,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容禀,章御史所犯之罪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在冯知县明确表示过官印丢失的情况下,她坚持开仓放粮,先斩后奏,藐视朝堂规矩,此为渎职。而根据《咸南律》规定,凡官员监守自盗者,超四十两银子便可判斩,而今日从临朐县的粮仓发下去的粮食足有千余石,章御史此举,死不足惜!”
“其二,她假借内务府令牌狐假虎威,冒充陛下名义行忤逆之事,此乃欺君!”
易显声音激昂,黎靖北却不为所动,凤眸微弯,看向另一旁敛衽而立的青衣女子。
“易大人所说的第一条罪证,于朕来看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璎,炙热而滚烫,话却是对着易显说的。
“历年来,凡十三道监察御史皆享有一项特权——即‘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以朕私以为,章御史此行无差。”
易显垂眸,默然捏紧了拳——
御史的权力他自然清楚,至于“先斩后奏”是否属于“小事”,皇帝说了算。
看来这个章寒英,圣上是保定了。
思及此,他咬紧了后槽牙,胸口如巨石碾过,就连手心也开始冒汗。
“至于第二条的欺君之罪,则更属于无稽之谈了。”
头顶上方,九五至尊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令康娄从唐璎手中取过令牌,递给易显。
“易大人再仔细看看。”
易显颤抖着手接过,依言细瞧了一番之后,颓丧地闭上了眼。
唐璎好奇凑近,细看之下,亦是一怔。
银虎令还是那枚银虎令,无论制式、用料、还是做工,皆出自大内,而与原先那枚不同的是,银块四周多了许多凸起的点,“令”字右下角还有一个下凹的半圆弧花纹,其上刻了一个十分细小的“赦”字。
这些变化原先都是没有的,唐璎也从未将令牌借出去过,一年来始终贴身存放。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能是在她受刑后,宿在华音殿的那段日子被人调换的,而皇宫自来守卫如林,戒备森严,有权调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那晚和古月的对谈,唐璎眸中闪过痛色,心中忧惧渐起。
君恩难承,她是真的不想让黎靖北再对她好了,不然她怕她会……
因唐璎始终垂着头,黎靖北并未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须臾,他忽而语调一转,沉声宣布道——
“寒英,良吏也,释之,以为牧民者劝!”【1】
“再者……”他睥睨着地上的易显,神态冷峻,声线沉肃,“朕的巡按,还轮不到你来问罪!”
此言一出,以许明月为首的百姓们纷纷以头抢地,振臂高呼——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在一片片震天的呼喊声中,唐璎终于醒过神来,她一撩官袍,方欲效仿之,又被黎靖北扶了起来。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倾身,她猛然对上那双热切而熟悉的狐眸——
“陛下,我……”
呼吸流转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她的自称从“臣”便成了“我”。
黎靖北只是笑看着她,妖冶的瞳眸中精光闪过,头上的冠绳似有若无地擦着她的耳垂,看到她的耳尖微微颤了颤,轻笑一声,嗓音如幽魅般蛊惑——
“走,陪朕赴宴。”
赴……宴?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唐璎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混沌中,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上了黎靖北的轿。
眼前的男子垂首端坐着,狐眸半阖,面若冠玉,容色倾城,垂下的长睫似一排小小的扇子,委实好看极了。
唐璎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三月未见,也不知他后腰的伤好了没,听他说要赴宴,又开始担心宴上是否会出现刺客……
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陛下在来青州府的路上,可曾见过利芳和小仇大人?”
黎靖北眼神微顿,眸中泛起淡淡的失望之色,似乎对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谈话有些不满。
“未曾。”他抿了抿唇,摇头否认道——
“朕怕来不及,没走官道。”
唐璎皱眉,“来不及什么?”
黎靖北并未正面回答她,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她眸中含忧,似乎心有牵绊,又宽慰道:“你放心,朕已经让崔杭带人过去接应了,况且仇锦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唐璎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黎靖北此次出行未带锦衣卫,只有康娄和张己两个随侍跟着,就连藏在暗处的崔杭都被他用了起来,很显然,孙少衡和周皓卿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不多时,马车在闹市小院的门口停下了。
唐璎疑惑抬头,不是去赴宴吗?怎的将她给送了回来?
黎靖北却神秘一笑,“下来吧。”
唐璎将信将疑地下了轿,推开门,一阵清甜的饭香扑鼻而来。
“这是……”
小院内,数十盏游龙似的宫灯依次排列着,屋宇廊檐下处处挂着红绸,暗影浮动间,有炽碎的光芒闪动,一扇漆嵌百宝屏风置于湖景中央,上书蔡君谟的“馀生事事无心绪,直向清凉度岁年”,右下角,还有一方极小的字体——
“谨贺阿石寿诞。”
璎,类玉之石也,坚实纯净,灵秀至美。
阿石是唐璎的小字。
屏风上的笔法她很熟悉,曾在宫中见过无数次,望之不由胸口泛酸,“陛下……”
黎靖北弯眸一笑,声若暖旭,“喜欢吗?”
唐璎正欲回答,灶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吆喝——
“寒英,过来端菜!”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灶台间,古月和杨九娘正挥舞着锅铲,阵阵热浪下,两人的衣裙俱被汗水浸湿,眼角眉梢却洋溢着和暖的笑。
钵锅内,一块红肉将将下锅,溅起点点油花,发出“滋滋”的声响,小院瞬间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姚半雪则半蹲在灶台底下添柴,他看起来面色红润,气色好了不少,但似乎不常干这事儿,只是随意拨弄了两下,白皙的脸蛋便被浓烟熏得黢黑,看起来颇为滑稽。
见唐璎望了过来,眸珠微微动了动,颊侧泛起一抹薄红,短促地“哼”了一声,又侧过头去煽火了。
劈柴的崔明和率先看到了黎靖北,方欲过来请安,黎靖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矮身往灶房内走去了。
星沉月落,华灯初上,数十盏宫灯悬浮于夜空当中,掩映在丝丝缕缕的红绸间,罗绮飘香,朦胧而璀璨,如一片融融星海。
这一切,美得像一场梦。
而这场绮梦,只为她而造。
唐璎瞬间恍然大悟——
赴宴赴宴,赴的原来是她的生辰宴。
说来不及,怕的原来也是赶不及她的生辰。
仰头看着漫天的星光,她忽觉喉头哽咽,却又不忍破坏这难得的夜晚,便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泛滥的情绪,笑着去灶房门口端菜了。
半柱香后,所有菜色俱已上齐,众人也逐一围了过来。
因地旱一事,青州府粮食短缺,是以膳桌上的菜色虽然瞧着丰富,却也并不铺张,差不多正好是六个人的用量。
膳桌不大,主座的空位留给了黎靖北,姚半雪、崔明和坐在膳桌的左侧,唐璎、古月、和杨九娘则坐在右侧。
“陛……陛下呢?”
许久不见黎靖北落座,杨九娘显得十分局促。
从巳时接到圣上亲临的消息起,她便有些魂不守舍,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从窥见圣颜,而她不仅见到了,还能与之同席。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到了此刻,她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唐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莞笑道:“九娘莫慌,他在灶房里头煮面呢。”
这是两人婚后的习惯,东宫四年,无论各自有多忙,他们都会在寿诞日为对方煮上一碗阳春面。
皇帝亲自煮面?
九娘瞪大了眼睛,看向唐璎的目光也霎时染上了震惊——
“寒英你莫不是……救过陛下的命吧?”
唐璎听言猛地一呛,眼神闪了闪,含糊道:“算是吧……”
这话她只说对了一半,救确实是救过,然而并非她救黎靖北,乃是黎靖北救她,还是……三次……
九娘闻言顿时露出敬佩的目光,看她如看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
欣赏了一阵后,她从椅凳上拿起一个软布包,笑意盈盈地献上——
“给寒英的生辰礼。”
唐璎双手接过,轻轻捏了捏,似是裙赏之类的织物,遂展言笑道:“多谢九娘。”
九娘道了声“客气”,又似想到了什么,温声提醒道:“里头还有田大人的木雕,今日他走的急,没来得及送出去。”
又是木雕?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暗叹利芳对木工还真是情有独钟,每逢她生辰都得送,这一送就是十年。
九娘起头后,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俩也分别送上了各自的贺礼——
一方玉镯和几册孤本。
玉镯是崔明和送的,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寓意长寿康健,福泽绵长,孤本则来自古月,其上列举了咸南历年来刑法的改革与变迁,于律法的修订大有裨益。
唐璎心怀感激地逐一接过,并道了谢。
最后是姚半雪,他送的是一把剑,剑身上划痕遍布,锈迹斑斑,手柄处还缺了一小块,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堆废铁。
“靳御史曾用这把剑,亲自斩了他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不懂他为何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突然整这一出。
姚半雪却不觉如何,寒眸专注地盯着唐璎——
“本官望你能如靳御史一般,坚守本心,秉公办事,走出自己的清明路。”
清明路
唐璎眸色微顿,忽而想起了那名致仕两年的老御史。
靳平是姚半雪赴任之前的副都御史,为人刚直,两袖清风。
嘉宁年间,他在察觉到自己儿子的谋逆行为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斩于马下,因此而得名,其人不仅铁面无私,更是不喜结党,无心晋升,终其一生都留在都察院,替朝廷肃清异党,整顿官僚,是曹佑的忘年之交,后于广安二年挂印而去。
唐璎明白姚半雪此举的含义,他的这句话,既是对她的祝福,亦是对她的敲打——
他希望她对唐珏,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
思及此,唐璎郑重接过铁剑,神色亦变得庄肃——
“多谢大人提点,寒英铭感腑内。”
如此,便算是她对他的承诺。
就在此时,黎靖北端着面过来了。
膳桌上,帝王用过
第一口后,其余人等也陆续开始动筷,因为有黎靖北和姚半雪这两尊大佛在,众人吃得有些拘谨,但席间氛围尚算融洽。
宴散后,允棠阁还有账务要清,杨九娘便随着古月和崔明和夫妇一道回去了。
黎靖北此来青州实乃暗访,并未通知当地知府,是以帝王的下榻处便成了问题。
犹豫再三后,他决定留宿小院。
姚半雪会意,决定主动让贤——
他的南院空间宽敞,采光充足,是整个小院最好的一间厢房。
黎靖北“嗯”了一声,顺势提出要去看看,逛过一圈后,又嫌里头药味太重,不肯住了。
“朕近日呼吸不畅,闻到一丁点儿异味就会喷嚏不止,素闻贵院西侧通风好,不知那处可还有多余的厢房?”
唐璎有些为难,西侧的厢房倒是有很多,只是都未经打扫,尘埃满天的,黎靖北住了只会加重病症,而唯一干净的……
似乎就只有她住的那一间了……
思及此,她本想说没有,黎靖北却径自找了过去,又“恰巧”停在了她的厢房前,凤眸一弯,“就这间了。”
唐璎暗叹一声,“行吧……下官今晚去耳房挤挤。”
黎靖北却说不用。
“章大人辛劳了一整日,还差点儿遭人陷害,朕如何忍心将你赶去那腌臜之地,让你夜不能寐?”
……不就是下人住的通铺吗,倒也不怎么腌臜,比她在灵桑寺住的地方强多了。
唐璎觉得他委实矫情,方想转身,却听黎靖北又道:“章大人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在朕的卧榻旁打个地铺,朕不介意的。”
“也……不是不行……”
唐璎累了一日困得要命,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她说完抬脚就走,然而未走几步,又被姚半雪拦住了去路。
“章寒英。”
他一步步走向她,薄唇微沉,眸色亮得吓人——
“你近日咳疾有些重,夜间寒凉,别忘了多盖几床被褥。”
唐璎疑惑抬眸,“犯咳疾的难道不是……”
还未等她说完,姚半雪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是夜,明月高悬,繁星满天。
厢房的床榻间一上一下躺了两个人。
黎靖北并未让唐璎打地铺,而是自觉睡在了她床前的脚踏上,一如曾经无数个在东宫的夜晚。
她今日似乎真的很累,散了发便卧下睡了,黎靖北不忍打扰,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过了?
他伸出手,竭力往前够着,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间——
“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唐璎出其不意地发声将黎靖北吓了一跳,狐眸中闪过惊慌,做贼心虚般猛抽回手,思索片刻,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回应他之前的问题。
——喜欢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无疑是欢喜的,从备宴到开宴,大到场景布置,小到菜肴采买,桩桩件件可谓花了他不少心思,然而——
“抱歉……毁了你期待已久的生辰宴。”
“怎么会…今日的宴席分明……”说到此处,唐璎突然怔了怔,恍然明白他指的是楚夫人入京时办的那场……
她终于等来了这句久违的致歉,不由眼眶微红,鼻尖发酸,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时隔多年,唐璎倾下身,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夜色清泠,她的音色听起来格外的柔软。
“陛下不必介怀,您亦救了臣的阿姊”
言讫,她很快松开了手。
柔荑从掌心抽离的一瞬间,黎靖北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猛地一抬头,视线触及到她脸上清丽的笑容后,心头蜜意再次浮起。
——他明白,他们算是初步和解了。
突然间,唐璎打了个喷嚏,想到她的“咳疾”,黎靖北立马起身去了衣柜前,翻了许久却并未翻到多余的被褥。
“你在找什么?”
她方才经历过情绪波动,说话时便带了点微微的鼻音,听在黎靖北耳里,却是她风寒加重的前兆,不由加快了寻找的速度。
“你可有厚实些的衣裳?”
“啊?”
唐璎不解,却见他神情急迫,似有什么大事要办,遂也跟着紧张起来。
“倒是有几件冬衣。”她指了指衣柜旁的一口大木箱,“就放在那里头,我还没拿出来过。”
黎靖北二话不说就翻找起来,须臾,他拿了件厚实的棉裙,正欲起身,一方精致的白帕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他的印象中,阿璎似乎鲜少用白色的物什……
他将信将疑地摊开锦帕,一股浅淡的幽香盈入鼻尖,是合欢的香气。
锦帕的右下角还绣着一个字:雪。
他浑身一僵,恰在此时,唐璎的声音传了过来——
“找到了吗?”
黎靖北“嗯”了一声,将锦帕放了回去,缓缓合上木箱,而后一言不发地躺回了脚踏上。
唐璎却并未察觉出什么,见他呼吸如常,不似对异味过敏的模样,遂故意调侃道——
“陛下,箱子里头灰尘多,您还好吧?”
黎靖北适时“阿嚏”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憋闷——
“好了,睡吧,朕累了。”
唐璎闷声笑了笑,满意地吹熄了蜡烛。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我的妻……她不想回家……
这一夜,黎靖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登基后的三个月,他一改曾经温文尔雅的作风,开始大肆整肃朝纲,攘奸袪邪,以致整个朝堂血流漂杵,百官噤若寒蝉。
时冬,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内宫监传来消息,新帝突患水花,于圣颜有损,决议休朝两个月。
诸臣工皆猜测皇帝又在酝酿什么新计谋,意图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众臣连行事举止都谨慎了许多。
十二月末,邗江边。
冬日的雪落在湖面上,凝结成一片片瓦蓝的玉镜,冰封的河流似一条透明的丝带,蜿蜒曲折,光洁无瑕。
雪越下越大了,寒风呼啸,似怒号的野兽。
黎靖北勒马停下,将自己沉浸在这雪虐风饕之中,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冰面出神——
这条江,就是阿璎和那个人初遇的地方。
菩提山近在眼前,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来这江南小乡,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可然后呢?
他在朝中根基未稳,她的母族无权无势,就连唯一封侯的父亲亦曾做过不少蠹国害民之事,他若大肆封举,岂非令天下人心寒?
危局之下,允她离开或许是对的。
尽管这个决定令他心如刀割,彻夜难眠,可他十分清楚,以她的心性,若是知道了楚夫人一案的真相,定会留下来和他一起破局。
前路千沟万壑,血雨腥风,他自己尚且应接不暇,又如何肯让她跟着受累?
只消再等几年……再等几年……
黎靖北攥紧了拳,任由指尖扎破肌肤,在掌心深处留下两道狰狞
的血痕。
“施主……您的手……”
他回过神来,视线一转,只见马匹下方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名四十岁上下的比丘,他身披蓑衣,面容慈蔼,眉宇温和,似一尊沉静的弥勒佛像。
咸南崇佛,寻常勋贵遇见出家人皆会礼让三分,然黎靖北皇子出身,自来没有他向旁人行礼的道理,是以见了这比丘也只是微一顿首,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
那比丘倒是不以为忤,见眼前的公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直把他当成了某高门大户里头出来闲逛的纨绔。
“贫僧乃灵桑寺的修行人,法号道信。”
他指了指他身后的山脉,眸中噙着慈悲的光,“灵桑寺就在您身后的菩提山上,施主的手受伤了,且随贫僧去寺里包扎一下吧。”
黎靖北听言本想拒绝,可眸光一转,落到山腰处的一座女庵上,又临时改了主意。
“有劳了。”
山路崎岖,蜿蜒且绵长,黎靖北卸了马,随道信走在凹凸不平的狭道上,缄默不言。
走着走着,道信不由生了些好奇心——
寻常贵族出行皆需乘轿,一旦下地,往往没走两步便开始喊累喊痛,而眼前这位公子已然随他走了大半截山路,却连气都不曾喘一下,委实令人意外。
正想着,那公子停了下来。
道信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褐衣女子正立在慧芳庵前同一位比丘尼争执。
听大致意思,似是那女子欲入庵修行,接待的比丘尼却不同意。
僵持了两炷香后,眼见风雪越来越大,那比丘尼拗不过她,便允她在庵内留宿一日,明日再寻归处。
女子走后,那公子的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黏在那道紧闭的庵门上,他的发间缀满了雪,羽睫上还凝着冰,孤身伫立在苍茫的雪地间,无端令人心生悲绝。
道信走上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淡声道——
“施主莫见怪,慧芳庵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公子闻言猛地抬头,眸中闪过复杂之色,须臾,他哑声道:“那你呢?”
道信一愕,却见他将眸光挪到他手中的书袋上,意有所指道:“两年后,令子若能顺利中举,我可许他一个入读国子监的机会。”
国子监……
道信闻言大震,似是瞬间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方欲行礼,那公子却道:“师父不必多礼,唤我唐公子即可。”
道信了然一笑,眉眼干净,容颜温和。
“出家人喜结善缘,陛……唐公子请放心,贫僧门下无弟子,便是多收一个女尼也无何妨。”
公子敛眉:“师父心慈如海,如此便有劳了。”
道信却摇了摇头,“至于国子监一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江施主他心气高,自来看不惯旁门左道之事,若是贫僧答应了您的交易,不仅会惹得他心烦,更是对佛祖的不敬。”
公子听言并未多说什么,道了声“冒犯”后,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了。
三日后,道信下山砍柴时又遇见了那位“公子”。
他一身大氅端直地立在寺院的外墙下,身姿颀长,气质飒然,眉眼间却含着萧索,似一棵苍劲的大树沐浴在金曦下,垂听着暮鼓晨钟。
道信走上前,浅唤了一声——
“唐施主?”
公子应声回头,双手抚过被厚雪覆盖的青砖瓦墙,眸含迷惘——
“我的妻……在里头修行,她不想回家了。”
“阿弥陀佛。”
道信低叹一声,方想安慰几句,那公子却突然从袖囊中抽了袋板栗给他——
“她喜欢板栗,我曾常常替她剥……”
道信有些惊讶,这大寒的天,他从何处寻来的?
须臾,他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敛眸道:“施主的东西,贫僧定会代为转交。”
“有劳道信师父了。”
公子静默地望着破败的院墙,凤眸微阖,眼下的红痣隐含悲戚,“我家里还有事,该回去了。”
道信叹了口气,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前尘已了,贫僧遥祝公子早日抛祛执念,落得一方清净心。”
可公子却摇了摇头,“我还会再回来的。”
然而,还没等到他回去,张己就带来了妙仪身死的消息。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来人!去灵桑寺!”
*
次日一早,唐璎从睡梦中醒来,忽觉神清气爽。
自从离开建安后,她先后经历了青州地旱,唐珏下狱,盗匪闹事,别庄盗匙,以及冯知县拒绝放粮诸事,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合眼,早已身心俱疲,如今诸事已了,深眠一阵后,整个身子都跟着轻盈了不少。
曦光透过菱花窗牖洒进来,落在黎靖北妖冶的睡颜上,纯净且撩人。
唐璎不欲惊扰到他,翻过背,欲从卧榻的另一侧起身,腿才下到一半,却被人一把捉住了。
“阿……阿璎,别离开……”
黎靖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额头上还沁着细汗,似是被魇住了。
唐璎有些尴尬,挣了几下挣不开,索性靠近柔声道:“陛下?”
黎靖北应声睁眼,纯澈的狐眸中透着迷茫,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阿璎……你怎会在……我莫不是又做梦了……”
男人掌心的粗砺触感犹在,唐璎忽觉有些口干,轻轻晃了晃黎靖北的肩,温声提醒道:“陛下,该起身了。”
不多时,他终于悠悠转醒,眸中的迷茫也逐渐被炽热和幽深所取代,眼见唐璎似有下榻之意,迅速松了手,主动挪开了身子。
从床塌上下来后,唐璎忽而想起某事,不由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启奏。”
“在寝房?”
黎靖北挑了挑眉,面若艳李,容姿无暇,眼尾的一抹赤色荡漾且勾人。
“你说。”
唐璎别过头,眸光微颤,隐下异样的心跳,抿唇道——
“安丘县有一群流民集结而成的盗匪,经臣查证,他们都是当年疫灾过后的遗民,大多为独户,人数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之巨,长期流落在外或可造成动荡,是以臣想……”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如炬,“将他们招安。”
黎靖北对此并无异议,不仅如此,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听她说话,一双黑眸直勾勾地黏在她秀致的面容上,不忍移开半分。
方睡醒的唐璎乌发披肩,眉眼惺忪,带着些微的慵懒之态,面若海棠春杏,嫣红的朱唇上下翕动着,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黎靖北强忍住内心的冲动,轻咳一声——
“去用膳罢。”
卯时已过,为免耽误唐璎上值,黎靖北便跟着她一道去了府署。
两人才用完早膳,易启温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眸中闪过惊惶之色。
“啪”的一声响,唐璎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心头瞬间浮起不好的预感,连嗓音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你怎么回来了?”
易启温气还未喘匀,便急切道:“我们昨夜才抵达历城,就遭到了易显的追杀!”
他瞧着灰头土脸的,发丝尽散,形容狼狈,俊秀的玉面上挂满了泥印和刮伤,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巨大的狐臭味,闻之令人心生烦躁。
狐臭……
看来易显已经循着他身上的臭蛊找到了众人的所在……
唐璎眼皮一跳,怫然道:“利芳和小仇大人呢?!”
易启温被她的气势一震,浑身僵了僵,眸中闪过莫大的哀色——
“利芳兄他……死了……”
“什么?!!”
话音方落,唐璎如被一记闷雷贯穿,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
易启温抿了抿唇,闭眸惨然道——
“象牙匙原本是由小仇大人保管的,我们遇到追兵后,小仇大人便将东西交给了利芳兄,自己则挺身而出,意图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可没想到的是,那些追兵却偏不往小仇大人的方向去,反而死咬着我跟利芳兄,无论我们躲到哪儿,他们总能顺利找到,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利芳兄……”
他哽咽一声,声音
变得愈发凄惶——
“利芳兄他将象牙匙和证据一并扔进了绣江中,而后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紧接着,小仇大人被一箭射死,而我在灌木中躲了约莫一刻钟后,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给救了,那群人救下我后便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历……”
说到此处,他似乎对自己的生还感到十分愧疚,眼红似赤兔,猛吸了一口气,怆然道——
“临死前,利芳兄曾托我转告寒英——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闻言,唐璎猛然跌坐在地,连番大恸之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怪乎仇锦的声东击西之法会失效,易启温身上的狐臭味就是引子,都是循着味儿来的狗,他们如何能躲得过?
还有救下易启温的那群黑衣人,想必就是崔杭的暗线,可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脑中嗡嗡作响,颅内耳鸣阵阵,唐璎忽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连瞳色都开始变得浑浊。
不知过了多久。
“阿璎……”
耳旁似有人在唤她,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唐璎勉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开始聚焦,须臾,一张写满担忧的俊脸映入眼帘。
她乱了神思,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唤了一声——
“陛下?”
黎靖北“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柔声道——
“阿璎莫怕,田大人的尸首尚未找到,一切都还有希望。”
说罢,他转眸看向府署门口候着的两人,眸中透着狠戾——
“康娄、张己听令!”
二人齐声道:“臣在——”
“传朕口谕,立刻召集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力即刻前往历城,行至绣江后须全速进行打捞!此为急令,途中不得有耽搁,误事者斩!”
“是!”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章寒英,我信你。”……
黎靖北话虽如此,但事实却让两人都失望了——
仇锦和田利芳的尸体被人找到了。
仇锦死于箭伤,死前身体正倚在江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嘴角噙着血,双眸紧闭,胸膛被一把利箭刺穿,直指心脏。
而田利芳的尸体则在次日寅时才被打捞上来。
许是吃水太多,他的肚子胀得十分厉害,似乎随时要被撑破。
他静静地卧在岸边,墨发四散,紧贴着脸颊,细眸半眯着,肌肤惨白而松弛,由于长期浸泡在水中,尸斑不算明显,身躯僵直而笨重,看起来有些骇人。
至此,唐璎一颗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也是,都过去两日了,利芳水性差,在江水里浸了数十个时辰哪儿还有命在……
秋风萧瑟,江水寒凉,空气中凝滞着微微的湿冷之意,唐璎伸手摸了摸田利芳的手指,指节粗直肿大,冷硬得像一块冰。
“章大人……”
收回手的一瞬间,唐璎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茫,她不知道谁在唤她,须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东西……都找到了吗?”
那个声音似沉默了一瞬,转而又道:“回大人,您说的象牙匙我们没捞着,倒是寻到了一方匣子。”
唐璎抬眼望去,匣子的样式她很熟悉,正是张小满从落花别庄偷出来的那一方,里头还装着齐向安贪墨的证据。
她打开锁,瞳孔微缩,心头泛起涩然。
匣中的案卷早已被江水浸湿,墨迹湿乎乎的黏作一团,已然模糊不清。
利芳、仇锦死了……
一切证据都没了……
耳边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打捞声,偶有几声鸡鸣狗叫,伴着江水的起伏声,显得聒噪不已,唐璎却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已然陷入一片死寂。
接连好几日,唐璎都在空茫中度过,手头上的事倒是一件都未曾落下,只是每到用膳或者入睡时就会显得格外艰难,不出十日的功夫,人便痩了一大圈。
“那日……若非我将易启温放出来,易显的人就不会轻易追踪到他们,利芳和仇锦也不会死……”
“利芳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玩伴,向来心地纯善,厌恶名利官场,昔年入仕也是为了我,可到头来……我却让他丧了命……”
“还有仇锦……”
每回入夜,唐璎都会木然地卧在床榻上,呆愣愣地望着身侧的帏帐出神,偶尔呢喃几句,久久不能入眠。
——她已经五日不曾好好阖过眼了。
然而哪怕累极,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一帘之隔的脚踏上,每夜都有人陪着她,风雨无阻。
从黑夜到天明,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回应,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
她很享受这样的宁静。
夜色寂寂,大恸忽至,唐璎无声地哽咽了一声,意识混沌间,一阵微弱的哀鸣声从口中溢出——
“仇锦死了……殿下……我回京后该怎么跟陆子旭交代啊……”
“殿下”二字甫一落音,脚踏上立刻传来微弱的响动。
须臾,一只手探了进来,轻柔地抚摸过她如瀑的鸦发,带着无尽的怜惜之意。
那人倾过身,伏在她耳侧柔声道:“莫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值当……”
融融烛火将尽,赤光下的男子面容有些模糊,却难掩其倾城之色,流畅的颌角上,一双柔润的狐眸专注地盯着身旁的女子,隐含忧色。
“阿璎,我们都清楚,此事错不在你,不是吗?”
对方的声音很沉,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唐璎咬紧了唇,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忽觉眼眶越来越酸,随着一息短促的“嘤叮”声,一滴热泪潸然而下,沾湿了她的朱唇。
黎靖北伸手替她拭去,顺势将她捞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拍着她颤抖的肩膀。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夜色愈浓,万物俱寂,闹市中忽然传来阵阵嘶吼声,似受伤的小兽在低鸣,带着无助的悲戚,哀声响彻长夜,直至黎明方休。
唐璎再次醒来时午时已过,她仅着中衣,乌发四散,正蜷曲着身子卧靠在一方炙热的胸膛上。
那胸膛上的肌肉厚实且坚硬,纹理匀称,块状分明,瓷实的肌理泛着润泽的光,随着主人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不妨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饿了吗?”
唐璎一惊,迅速推开他,别过头囫囵应了声“嗯”。
“我去煮面。”
黎靖北说着便下了床,只身往膳房的方向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唐璎有些愧疚。
利芳死后,她日日寝食难安,便是连胃口都小了不少,常常会忘记进食,黎靖北怕她脾胃不适,便做主将她的膳食全都换成了挂面,而她常常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那些汤食最后便都进了他的肚子。
黎靖北生自北方,又有半身北梁人的血统,唐璎明白,他向来吃不惯这些东西,却还是强忍着不适陪她连吃了数日。
如今青州地旱,饥民遍地,他素来厉行节俭,体恤下民,便是连一陈粒米都舍不得浪费,更何况那些精致的面食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仇锦和田利芳头七这日,唐璎终于从麻木中缓了过来,可头脑越是清醒,心口就越发沉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初闻两人死讯的那日。
在此期间,黎靖北的关怀无处不在,饿了煮面,渴了斟水,就连处理公文亦要与她共处一室。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情绪变幻他都能体察入微,唐璎感慰之余,却也愈发不自在起来。
她承认,她对黎靖北的关照起了贪念,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又在强逼着自己抗拒这份温暖,两种极端情绪的交织下,唐璎决定躲着点他。
头
七这日,黎靖北正巧要去外县巡视,她便带着杨九娘一道去了府署。
由于田、仇二人俱来自外乡,又都是朝廷的官员,朱又华便令人将两人的灵堂设在了府署。
灵堂的正中央停着两口黑棺,一口属于田利芳,一口属于仇锦,外间白缦飘飞,诡气逼人,偶有几声极低的啜泣声传来,令人闻之心颤。
唐璎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单手托住九娘的肩,指腹缓缓擦过她泪痕遍布的脸。
“别哭了。”
九娘抬起头,方欲说些什么,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姚半雪。
他的风寒似是彻底好了,面色清寒,眸光如矩,步履如常,还是以往那个淡漠寡言的姚大人。
须臾,他穿过白幡,越过踏跺,径直在唐璎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沉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鼻头微微一动。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他眸中的神色太过复杂,似涌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唐璎却无心探究其中深意,见他面色恳切,遂哑声道——
“大人若是愿意,便为他们上柱香吧。”
姚半雪闻言点了点头,看到她红肿的眼眶后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薄唇翕动了两下,挤出一句——
“有事可去南院寻我。”
说罢,便转过身,兀自点起了香。
唐璎有些尴尬,其实她魂不守舍这几日,姚半雪每日都会去西院探视,却从未踏入过她的寝房,只是隔着窗牖远远遥望,确认她安好后再行离开。
出于礼貌,唐璎本该请他进屋坐坐的,可一想到他们每回见面时永无休止的争吵,忽而心生疲惫,遂也歇了心思。
她的心,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指责和说教了。
“说起来……”唐璎舔了舔唇,“这几日怎么不见张小满?”
她说这话完全是为了缓和尴尬,可姚半雪的回答却令她颇为意外——
“她回老家嫁人了。”
唐璎疑惑抬头,却见他眉宇平淡,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回老家嫁人?
这话唐璎却是不信的,张小满无父无母,自幼就跟在姚半雪身边,向来以他为天,忠心耿耿,怎会突然舍得回去嫁人?
饶是心中有疑,人家主仆之间的私事她也不好打听,想起张小满从别庄盗回来的那些证物,心头泛起些许遗憾。
“那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嗯。”
姚半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眉眼微敛,对着香炉浅拜几下后便离开了。
这时,九娘也逐渐从啜泣中缓了过来,她从袖中拖出一物。
“这是田大人投江之前……托小易大人转交给我的……”
唐璎低头看去,九娘掌心卧着的,是一赭色的缎面蜀锦鞋,样式十分熟悉,她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
那双鞋……是九娘赠给江临的定情信物,是她无数个日夜的念想,后又被她转赠给了利芳……
“田大人是个不修边幅之人,他知我看重那双鞋,遂对它也爱护得紧,每隔两三日便要刷洗一次,生怕它落了灰……”
九娘轻轻地抚摸过光滑的鞋面,眸中泛起温柔之色,似在看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听小易大人说,田大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九娘永远值得最好的……’”
唐璎闻之心颤,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木雕,那是利芳送她的最后一个生辰礼。
最后一句话……
她细细地品着九娘的低语,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除去留给九娘的遗言,利芳似乎也托易启温给自己带过话……
是什么呢……
——“他让你务必寻回他的尸体,并将之葬到维扬。”
寻回尸体……
天空一道惊雷落下,唐璎瞬间鹿眸圆睁,滴滴玉泪如注而下,沾湿了她的衣襟,嘴角久违地扬起一抹笑。
她突然就明白了利芳的的意思——
“尸体!是尸体!!”
九娘茫然抬头,似是不理解她脸上的疯狂。
唐璎急吼道:“象牙匙和证物,都在利芳的肚子里!”
难怪黎靖北的人翻遍了整条绣江都找不到象牙匙
难怪利芳会不假思索地将匣子扔进江水里,还让易启温转告她——务必寻回他的尸体。
江里的那方匣子自始至终都只是障眼法,而真正的证物早在他们遭人追杀时就已经被利芳掉了包。
她就说……
寻常溺毙的尸首即便吃水再多,肚子也不会肿大成那个样子,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胃内还有别的容物……
原来早在逃亡的路上……他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唐璎怔怔地望着九娘,眸中闪过痛苦的挣扎。
还俗以来,她也曾解剖过无数尸体,江临的,范乔的,仇瑞的,辛询的……解剖这些人时,她尚且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况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利芳……
唐璎捂住眼,眸中泛起水光,她不想看到利芳开膛破肚的模样,更何况死者为大,便是九娘也不会……
“那是田大人拿命换来的东西,我们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九娘挪开她的手,笃定地直视着她,容色平淡,却也难掩眸中光华——
“寒英,交给你了。”
唐璎怔怔地回视着她,眸中的酸涩逐渐凝结为慨叹。
曾经那个连江临的超度仪式都不敢去看的小姑娘,如今竟是主动提出开膛验尸的那一个。在九娘的两段经历中,若说江临给予的是温柔的眷念,而利芳带给她的,则是一往无前的勇敢。
唐璎抱了抱九娘,没有再说什么,令衙差去取验尸的工具了。
府署有仵作,她本无需亲自操劳,可是她想。
“等等——”
工具箱被打开的一瞬间,九娘突然叫住了她。
“田大人身上的这件衣裳……似乎有些眼熟……”
唐璎定睛一看,果然瞧见田利芳身上穿了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外褂,细看之下,那上面还有九娘的补丁,她的绣技很好,乍眼看很难看出修补的痕迹。
那外褂是利芳祖母送他的及冠礼,他生前便十分爱惜,可由于长时间在江水中浸泡,曾经光洁的面料已然皱成一团,紧贴在他身上,袖摆上还掉了色,也无怪乎唐璎第一眼没认出来。
她明白九娘的顾虑,遂柔声道——
“解剖之前,死者的衣物需尽数除去,你放心,我不会划坏他的衣裳。”
九娘点点头,隐下眸中的伤感,默然替田利芳解开衣扣。
一炷香后,两人顺利从尸体腹中取出了象牙匙,除此之外,还有一团被厚重的树脂包裹着的案卷。
若她没猜错,树脂里头装着的应当都是齐向安昔年犯罪的证据——也是原先放在匣子里的东西。
拿到证物后,唐璎并未急着打开,她想先替利芳缝合,可手上的针线才举到一半,又猛然顿住,她看向九娘——
“你……想不想”
九娘的女红比她好,她想让她试试。
杨九娘闻言只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并未拒绝,一言不发地接过工具,倾下身,开始在田利芳的腹部穿针引线。
雪白的柔荑在血肉间游走着,九娘的动作很熟练,神色沉醉,眸中透着甜蜜和眷恋,仿似在看什么稀释珍宝。
唐璎鼻头微酸,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当年她替江临绣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今这副模样吧。
顷刻,九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伏身在田利芳额间落下最后一吻,哑声道——
“可以请人封棺了。”
唐璎“嗯”了一声,吩咐衙差去取棺盖。
“昔年在维扬……你为了让我早日忘记江郎,曾谎称是他的新欢,还说他左腋的位置有一颗红痣……”
九娘垂下手,指尖轻轻抚过田利芳浮肿的脸,絮絮低语着,目光沉寂且幽然。
突然间,她抬起头——
“江郎的尸体,当年也是你验的吧?”
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抿唇直言道:“两年前,你祖父才将将去世,你也正要回乡丁忧,这一去就是两三年,走之前,我想让你……少些牵挂。”
说罢,她懊然垂眸,清秀的玉面上,连轻轻颤动的羽睫都透着颓丧。
“可如今想来,我竟不知一个抽身而去的负心汉,和一个永远死去的爱人,哪个更叫人刻骨铭心……”
“你做得很好,”九娘打断她,抓住她的手将那双蜀锦鞋一同放进了田利芳的棺椁内。
她侧望着她,眸中闪动着清冽的碎光——
“你答应过我,会让天底下的贪官恶吏越来越少……”
——我会尽己所能,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唐璎愕然抬头,这是她入仕之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没想到九娘如今还记得。
棺盖合拢之前,九娘默然覆上田利芳的双眼,梨涡处缓缓绽开一抹笑。
“章寒英,我信你。”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这次,我们一起。”……
取到匣子后,唐璎将之呈到御前,顺势提出返京的请求,圣上欣然应允。
如今证据确凿,黎靖北却并未对易显立刻发难,而是令羽林卫将之押回建安听审,随后又派了金吾卫潜去别庄烧毁剩下的蛊虫。
一时间,火光四起,浓烟漫天,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火星子,瓦蓝的碧空也变得灰蒙蒙一片。
唐璎立在山石上极目远眺,昔日幽静雅致的落花别庄已成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倒影在她漠然的瞳孔中,如挣扎的幽魅,显得凄惶而无助。
蛊虫亲土,不畏寒毒,且落地成活,若想铲除,唯有用火。
易显囤积下来的灵香蛊数量庞大,须引大火连烧几夜才能彻底消灭,时值地旱的敏感时期,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青州府如此大规模地纵火,是以那些卖剩的虫卵自始至终都被他锁在别院内,从未轻易动过。
易显被捕后,黎靖北当即下令封锁了别庄,以象牙匙打开西南角的院门,又沿着外院的墙根围起了一丈高的铜墙,将外壁加固,随后引火焚烧了整个院落。
卯时,晨曦微露,火光渐歇,在一片灰蒙的尘埃中,唐璎走下了山石。
“多谢陛下。”
山石下停着一方软轿,轿上的人容色妖冶,眉眼间却不失英气,俊秀的五官沐浴在柔和的熹光下,透着雌雄莫辨的美。
“该道谢的人是我。”
他瞥了眼身旁的漆木匣子,意有所指道。
唐璎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匣子里装着的,正是利芳拼死护下来的东西。
她隐下起伏的心绪,问:“陛下何时返京?”
黎靖北听言一滞,眉梢眼角挂着微微的失落。
“还有其他州县要去,约莫十日后启程。”说罢又宽慰道:“建安有宥宁坐镇,你无需担心。”
唐璎点头,目光扫过雾蒙蒙的天,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幽色。
“臣跟陛下一起。”
黎靖北惊讶抬头,面上喜意骤现,如勾人的魅狐般妍丽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