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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4255 字 10天前

第91章 第九十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朱又华活了一辈子,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倒霉过。

他本是两榜进士,又沾了四儒之一——朱明镜远亲的光,少时便受人景仰,在读书人之中地位颇高,及冠后在官场上更是混得如鱼得水。

在他一番风顺的人生当中,要说心里头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当属两年前的那场晋升。

广安二年冬,吏部考核过后,在青州府待了数年的朱又华本有机会被调到建安,弄个六部的堂官儿当当,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老朱家的人犯了事儿,还是最为丢丑的受贿!

彼时,关于朱青陌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李胜屿杀死的,有人说他不慎坠井而亡,还有人说他死在了秦淮河的脂粉堆里,而朝廷对外界的说法则是——“因积劳成疾而暴毙身亡”。

然而,朱青陌到底是一部尚书,无故暴毙后却并未掀起多大水花,这点实为可疑——

但凡当过官儿的都知道,以皇帝对此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的死显然另有隐情。

朱青陌的具体死因朱又华并不清楚,可他好歹在官场混迹多年,只需根据受贿案被揭发的时日稍加联想,便也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当然,他能想到的,其他官员自然也想得到。

得知消息的一瞬间,朱又华便明白自己升迁无望了,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不仅如此,就连往日里对他阿谀奉承的下属和同僚们也都开始疏远他。

无法,谁叫皇帝盯上朱家了呢?

他还真是从前沾了朱明镜多少光,如今就要受朱青陌多少累。

值得庆幸的是,好在老天待他不薄,广安三年的那起蝗灾,既是他的劫难,也是他的机遇。

去夏,青州府大旱后的情形可谓惨不忍睹,蝗虫过境,草根树皮俱尽,庄稼麦粒十不获一,大批灾民涌到官府门口乞食,形如疯狗。

在朝廷的补给正式到达之前,府署能放的粮他都已经放完了,饶是如此,却依旧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只能从邻州借,可借来借去,不过短短三个月的功夫,便让青州府无故背上了近三万两白银的债务。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却仍旧镇不住闹事的那批灾民,饥荒之下,人心惶惶,直到唐珏带着香肥出现,事情才终于出现了转机。

蝗灾过后的一年,风禾尽起,穰穰满家,田间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吏部考核,蝗灾一事朱又华处理得不错,他本以为这回晋升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然而日渐干裂的土地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而后,户部尚书的突然造访又将他打得措手不及,紧接着,章寒英竟说要提神唐珏!

若唐珏真出了问题……朱又华深吸一口气,那也是他的问题——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又如何,当初可是他亲自下令将香肥引入青州的。

思索着,朱又华手心冒出了冷汗,黏黏腻腻的触感让他心生烦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企图让模糊的视线集中一些。

片刻后,他抬眼望去,只见高悬的匾额下,一青袍女子颔首而坐,她面庞清秀,眸若离火,眉宇间似极力忍耐着什么,脊背挺得很直,正等着官差将嫌犯传上来。

若论官位,朱又华是正四品,章寒英才七品,她本不该占据他的主位,然而监察御史身份特殊,不仅肩负代天子巡狩一职,还能举劾青州府所有臣工,无论职级大小。

换言之,在青州这块地儿上,章御史若想提审什么人,他朱又华非但不敢阻止,还要尽力摆出一副配合的姿态,随时为这位御史提供方便。

他很羡慕章寒英,她就如一只无拘无束的苍鹰,逮谁抓谁,无畏且自由,而他不过就是一只笼中雀,终日活在总督、巡抚、布政司以及按察司众官僚的豢养之下,惶惶不可终日,日复一日,永无止息。

很快,唐珏被带了上来。

他曾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削爵前享尽荣华,受尽追捧,即使落魄了,面上也仍旧挂着不加掩饰的倨傲。

唐珏是被两个官差强制押解进来的,双手被缚的感觉让他愤怒,当他看到高坐上的女子时,眸中写满了震惊,皱纹密布的眼角还挂一丝荒唐之感。

他万万没想到,提审自己的会是他的女儿。

“跪下!”

一名衙差厉声呵斥道,唐珏闻言却不为所动,一双鹰眸狠狠地盯着审判他的女子,似是要瞧清她到底想做什么。

衙差见他态度如此,直接一棍敲在了他的膝盖骨上,怒道:“耳朵聋了?让你跪下你没听见么?!”

霎时间,膝上传来钻心的痛,饶是如此,唐珏依旧没有弯腿的意思,他强忍着痛,小腿肚子直抽着筋,任由衣衫被热汗浸湿。

终于,他似是再也忍不住了,仰眉怒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让我跪?!”

他转身看向唐璎,“你……”又看向府署的一干官员,“你们……”最后看向堂外的百姓,“还有你们……”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激愤,“若无我当年的牺牲,你们如今岂有命在?!”

唐璎看得明白,他是在提醒众人莫忘了他当年的功绩。

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咸南局势一片动荡,唯有唐珏挺身而出,带着一支骑兵独闯前线,于危难之际救下了大皇子,联合兄长唐瑜一道将梁人赶出了咸南的地界,救国家于水火。唐瑜战死后,唐珏被先帝封了侯,然而唐璎却清楚,他的功勋有一多半都是唐瑜替他挣来的。

众人不知当年真相,见唐珏如此激昂,神态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却又在唐璎接下来的话语中逐渐醒了神。

她没有否认唐珏曾经的付出,而是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唐大人,时代变了。本官问你,你是到底是功臣,还是逆贼?”

唐璎的语调很平静,却将唐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曾经于国有功不假,虽然那“功”是借了兄长的光才换来的,可谁又知道呢,那都是些先帝时期的旧事儿了。

然而,唐璎的话却提醒了他,他当年到底是因为伙同靖王谋害太子才会被今上驱逐出京的,他是嘉宁年间的功臣,却是广安年间的罪人。

唐珏懂的,朱又华自然也懂,他没有帮他说一句话,而是出言警示道:“唐珏你可要想清楚了,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朱又华是他的合作者,曾将他视为救命恩人,此番或许也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不要再与唐璎作对抗了。

唐珏再次抬头看向公堂上的女子,女子的面容秀致,鼻骨小巧,形似她那早亡的母亲,那双清锐的鹿眸却冷静得出奇,无端令他觉得胆寒。

他暗自咬了咬牙,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在跪下去的一瞬间,他还故意用小腿打了个旋儿,以提醒众人——跪地并不代表屈服,他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的。

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嘭”一声脆响,那声音在唐珏听来尤为刺耳,羞愤与恼怒的交织下,他气得手都在抖,强自镇定下来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不知御史大人传我过来所为何事?”

唐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却并不怎么在意。

她了解唐珏,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想着将自己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培养成瘦马,送去王府巴结靖王。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他抛下的存在?

唐璎打量着他,眸中无悲无喜,只有彻彻底底的审视。

她年幼时,曾因走在被父亲前头被他狠掼在地上打过巴掌,彼时脸上滚烫的辣意,以及父亲凶厉的目光始终让她记忆犹新。

现如今,打她的人就跪在她面前,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苍老且无力,眸中不时闪过仓皇之色,而她,则成了那个审判者。

是权势让人屈服吗?

不,是律法。

两年前,她无官无权,只能以一介仵作之身立于维扬府署的公堂内,却依旧用自己的声音逼着当权者将李胜屿所犯之事翻了出来,而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审问的是她,下判决的也是她,她是律法的拥护者,却也跟所有人一样受制于律法。

律法的大网之下,士农工商,四业平等,诸般罪孽,无所遁形。

官场藏污纳垢,唯有严峻刑法,才能起到真正的警示作用。

唐璎不欲与他兜圈子,径自拿出一只盛着土块的瓷盏,右手将之托举过头顶,以便众人能看见。

“唐珏,你可认得此物?”

话音方落,唐珏瞬间瞪大了眼睛——

反了天了!这不孝女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不就是地里的土块么……

他强忍着内心的暴虐,咬牙笑道:“章大人一大清早差人将我押来府署,就是为了给我看土?”

唐璎微微抬眉,示意衙差将瓷盏递给唐珏。

“你再仔细瞧瞧。”

唐珏冷哼一声,从衙差手中接过瓷盏,凝神细看之下,悚然一惊。

那瓷盏中的土块并未完全干透,微湿的内壁上挂着淡粉色的细条,那些细条密密麻麻的,只有米粒大小,若是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它们正以极缓的速度移动着。

如今青州府近乎所有良田的表层俱已开裂,似这般微湿的黏土,只可能属于更深的土壤层。

不可能……她怎么会

唐珏瞪大了眼睛,浑身上下涌起一阵撕裂般的焦灼感,鬓间汗如雨下。

如今的局势很明显,女儿是官,父亲是民,一个是话事者,一个是阶下囚。

她对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另一头,唐璎倒不担心唐珏会拿她的真实身份做文章。

唐珏是个明白人,皇帝既然肯将自己的前妻放在眼皮子底下当官,对“章寒英”的身份定然是知晓的,或许在唐珏看来,这名字还是黎靖北亲自取的,他若当众拆穿,岂非打皇帝的脸?

见他久久不语,唐璎续道:“此乃灵香蛊,是清吏司的田大人掘地九尺从诸县某位农户的地里挖出来的。”

“九尺……”

唐珏目光放空,兀自呢喃着,似是不信唐璎竟能挖得那般深——

他显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铜梃的存在。

唐璎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

这样的工具,田利芳多了去了。

“香行的人告诉我,灵香蛊依附于土壤而活,此蛊虽然对人体和庄稼无害,可成虫一旦接触到土壤,便会大量吸食水分,以致土壤干涸开裂,庄稼瞬间枯萎。”

唐璎垂首,她对唐珏的怀疑始于他身上莫名出现的栀子香,彼时她正跟姚半雪怄着气,思绪有些混沌,闻到后虽然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并未多想,直到地旱后,她再次回到田间,才发现那栀子味始于辛老五地里的枯草。

此后史老板、朱又华的证词更是陆续证实了唐珏与此事的联系

当盛子告诉她那香味并非花香,乃是蛊香时,尝过数次枯草的唐璎几欲作呕,好在田利芳最后并未从草中检验出蛊虫附着的痕迹。

眼见唐珏的脸上犹自透着不服,唐璎直言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田大人便带人前往各州县,下挖九尺地,随机掘取了二十抔土,经检验,每抔土中竟都藏有上千条蛊虫……”

说到此处,她脸色陡然一变,扬眸厉声道——

“唐珏,去年你从南疆买回来的所谓‘香肥’,就是这灵香蛊吧!”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

听到“灵香蛊”三个字,唐珏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未曾想过唐璎竟能查到这个份儿上来。

去年的蝗灾,易启温的肥料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幌子。

那些花花绿绿的堆肥,虽然瞧着丰沃,实际上却于被群虫侵蚀过的庄稼毫无用处,而真正让农田肥沃起来的,其实是他的香肥,也就是所谓的“灵香蛊”,那是他从南疆寻回来的“发财树”。

仔细来讲,灵香蛊并非全然有害,就比如,幼年时期的蛊虫对水分的依赖性较低,不仅不会破坏土壤,排泄物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

不仅如此,当农作物遭到其他虫类的殆害时,附着在同一片地里的幼虫还会释放出一种有毒的液体来杀死那些侵略者,为农作物的生长环境提供有利条件。

简言之,幼虫时期的灵香蛊于一年前粮食短缺、虫害四起的青州无异于救命之宝。

只是后来……

唐珏眼睫颤了颤,正是因为通晓成年蛊虫的特性,他才不敢将之直接卖与灾民。

他很清楚,若想做成这笔买卖,背后还需要官方的力量作为支撑,而易显的儿子易启温便是最好的人选。

在身份上,他不仅是官府的按察使,还是远近闻名的农学大家,有了他研制出来的肥料做背书,再加上自己“锦上添花”的香肥,一番造势之下,足以令佃农们信服。

果然没多久,在那位大人的运作下,香肥开始享誉青州,他也借此敛了一大笔财。

然而,幼虫虽好,可长大后的成虫为土壤带来的灾害却是毁灭性的。

成虫以汲食土壤中的水分为生,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繁殖,剥夺其他农作物的生机,待地表的水分彻底被吸干后,它们便会迅速向下入侵,以寻找新的水源,如此往复,直至将整片土壤层彻底变为死地。

这点唐珏心里清楚,可要说后果,他却是不怕的。

灵香蛊出自南疆,寻常鲜少有人能够接触得到,而即便有人碰巧认识,可等其反应过来时,蛊虫早已潜去更深的土层了。更何况,现如今青州府大部分的农田俱已开裂,佃农们连自己的饥饱都顾不上,又有谁会想到继续往下挖?

可眼前这人……唐珏转头看向主座上的女子——

她不仅挖了土,尝了草,还寻到了香味的源头,诸般行动,显然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

而主座的另一边,朱又华则是一副大难临头的神情,都到了这关头,若他还猜不出唐珏曾经谋划过什么,那他这官儿也就白当了。

难怪从昨日起,他的右眼皮便直跳个不停,当真是大灾啊大灾!

唐珏一双鹰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长女,心头泛起强烈的不适。

分别数年来,女儿的容貌并无太多变化,依旧清丽端秀,玉面淡拂,一如他早亡的阿蕴,服饰上却有了很大的转变——

她不仅卸下了繁复的宫装,竟连头顶的雕饰也一并除去了,满头青鸦仅用一根古朴的檀木簪捆束着,下着一身青衣,质朴而肃穆,官帽挺正,身形清瘦依旧,可乍看之下,却无端给人一种强硬之感。

唐珏厌极了她如今这副模样。

想当初,他让她嫁与太子,她二话不说就嫁了,东宫式微后,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无端将她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也从未见她来求过自己。

他深知自己此举有违道义,然而大势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就算是为了侯府的延续,为了瑾哥儿的前程,他都必须做出选择,更何况……被牺牲的又不止她一人,珺姐儿当初不也差点儿被他当作瘦马送去靖王府了么……

变节后,他曾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屡次三番地陷害太子,也知她没少因此受到过太子幕僚的为难。

那段时日,他时刻都担心她来找自己,哭着求他改变心意,可当她那头真的杳无音讯时,他的心又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一直都很清楚他的为人,是以对他是从未抱过任何期望。

说到底,自己还是她的父亲,没有父亲不贪慕子女偶尔的依恋,他也是。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他也是。

数年来,阿璎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自私,对于他的任何决策有着近乎逆来顺受般的理智漠然,唐珏从未想过自己素来温顺的长女为何会长成如今这般陌的生模样,那锋锐的眼神刺得他心口发凉,眉梢竟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好在她如今不过是个七品巡按……好在他背后还有人……

思及此,唐珏心里微微生了些底气,思绪也跟着清晰了不少。

她既然已经查到了香肥的根源,手里头想必也掌握了不少跟灵香蛊有关的证据,否认已然毫无意义,遂冷声承认道——

“是又如何?我起初买那香肥的目的只是为了造福百姓,谁成想,那东西的危害竟如此之大”

他平静地回视着眼前的女子,提眉傲然道:“若是如此,你还要定我的罪吗?”

唐珏明白,只要他坚称自己买的只是肥料,而非蛊虫,便可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

不知何时,朝阳渐退,乌云遮蔽了整个青空,苍茫的混沌下,一道惊雷横空而过,透着风雨欲来的声势。

飞火的光点打到众人的脸庞上,青与白交互闪映着,掀起一阵巨大的穿堂风。

电闪雷鸣间,唐璎看清了父亲的面容,他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蓄满了青白混杂长须,鹰鼻之上,一双苍老而锐利的鹰眸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看到这双眼睛,她顿时火从心起。

地旱后,青州府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流离失所的饥民不知凡几,他铸下如此大错,竟连一丝忏悔之意也无?!

此刻,她头一回为两人身上流着同样的鲜血而感到羞耻!

诚然,唐璎早已从罗汇的案子中吸取了教训,始终将姚半雪那番“大鱼虾米”的告诫铭记在心,她深知,不揪出幕后主使,唐珏是不会认罪的。

更何况,唐珏有功勋在身,他的惩处权并不在她,她今日要做的,只是将人制住,待查明一切真相后,再交由三法司处置便是。

“就算你不知其因果,却也因此受了财,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唐珏认了香肥一事,唐璎便懒得再同他周旋,决意速战速决,“来人!”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在——”

“唐珏此人,不念民艰,多行不义,趁灾发国难财,蓄意毁坏青州府良田十万余亩,即刻关进府署大牢,听候发落!!”

“是!”

还未等衙差有所动作,唐珏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昂首走上前,对着主座上的人怒目而视——

“章御史可曾听过一句话——‘举荐必考其最绩,弹劾必著其罪状,举劾失当,并坐之。’”【注1】

说这话时,他语调沉凝,眸中充满了压迫感,似一只充满侵略性的凶兽,唐璎却丝毫不惧。

这是父亲惯用的伎俩,她再熟悉不过。

此前,每当唐珏跟人争执不下时,便会列出一堆文邹邹的典故来混淆对方的思绪,再配以胁迫性的肢体动作,企图从声势上压倒对方。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伎俩大多数时候都是奏效的。

然而,唐璎既然摸清了他的套路,便不会被他主导。

她冷冷地回视着他的目光,沉声道:“此语出自《元史志》,本官自然听过。”

说罢便绕到他跟前,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撂下,发出的声音比他还大——

“此外,本官还知道一句话——‘举弹不从令者,致以律!’”【注2】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唐珏的眸中闪过惊诧,转而又被气得满脸通红。

她竟敢拿权势压他!!

两厢僵持间,得了唐璎吩咐的那名衙差顾及着唐珏的身份,迟迟不敢上前,一旁的朱又华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叫来另一名衙差一同制住了唐珏,企图将人往外架走时,却被他一把挣开。

“简直荒唐!”

此时的唐珏满面怒容,眸光奇亮,浑身肌肉紧绷,胸口疯狂地上下起伏着,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戎马半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想他当年,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封的忠渝侯,位列一等侯爵,尊荣了大半辈子,从未被人摆过脸,便是今上,就算为储时曾受过他的迫害,念在他往昔的功劳上,在掌权之后也只是将他削了爵,而后赶出了建安,并未降下过其他惩罚。

而她唐璎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捉他下狱?!

突然间,唐珏的眼神变得晦暗,早知如此,起初就该让她死在娘胎里,也好过今日过来跟他叫板……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对着几步之外的女子破口大骂——

“狗官!你有证据吗就敢抓老子!”

唐珏自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朱又华也未料到他这会儿竟有如此大的反应,他不知两人的关系,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兀自呵斥道:“唐珏,此地乃公堂,容不得你撒野,你给本官老实点儿!!”

唐珏闻言将目光转向了他,鼻腔中喷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想当初,他的第一批“香肥”在辛老五家试验成功时,朱又华大喜过望,仿若看到了救星,态度之谄媚,只差把他当成太爷爷供着了,如今他有难,他不但视而不见,反倒落井下石,把他当狗一样训斥。

另一头,朱又华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连咳了几声后,扭过头去不再管堂上的事儿了。

见朱又华移开了目光,不再与他为难,唐珏便也懒得同他计较了。

见风使舵是人的本性,他深知这一点,遂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微风吹过,将唐珏的理智又拉回了一寸,他自知失态,缓了缓急重的呼吸,方欲重新开口,却听那熟悉的女声道:“唐珏,想必你是因为离京太久,被参奏得少了,以致忘了我朝御史的职责”

说着,她倾身贴近落魄的他,一字一顿道——

“监察御史,总任一道治安,代天子巡狩,肩负弹劾非违,整肃官僚之责,除此之外,还有‘小事立断,大事奏裁’的权力。”

她的眸子清绝光亮,似天上的寒星,满眼写着笃定,“至于如何处置你的‘大事’,本官无权过问,遂向建安发了封密函,将你所犯之事悉数告知,等待陛下和三司的裁定结果,而小事嘛”

她笑了笑,眼神仿似在说——“关押你的权力本官还是有的”。

唐珏听言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皮猛跳,粗眉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谁能想到她手脚这般快,竟在将他押过来之前就已将此事禀明了圣上……

想到黎靖北对他的态度,唐珏呼吸一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大人那边的消息了。

其实撑到此时,他早已辩无可辩,唐璎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说多错多,他生来体面,不愿将自己的阴私暴露在这种地方,便索性闭了嘴,垂眸摆出一副认真听审的模样。

她不就是想让他去牢房待会儿吗?去了又如何?横竖他的罪名尚未被坐实,无人敢对他动刑,若是大人肯出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见唐珏如此,一旁的推官立刻会意,他推了推朱又华的胳膊,轻声提醒道:“大人?”

朱又华却好似没听到般,状似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拉扯,目光闪烁地望着正堂的匾额出神。

推官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喊来几名小吏,厉声吩咐道:“都听见章大人的话了么?还不快去!!”

“是!”

这回,小吏们不再犹豫,合力缚住唐珏的手臂便将他带走了。

眼见唐珏被带了下去,唐璎嘴角微抿,她此刻突然有些明白李书彤的心情了……

原来即便早已失望透顶,可一想到对方身上还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情绪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受到牵绊。

飞火闪过之后,淅淅沥沥的秋雨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凉风卷起残叶,狠击在她肘侧,落下零星的泥点。

唐璎拂开落叶,顷刻,又拿起它的尾部遮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忽觉好笑般摇了摇头。

她这一生身若浮萍,只身孤影,早就不该奢求这些了。

青云之下,心之所守,才是她的道,她的家。

思绪游走间,正堂外走来一人,携着点点细雨,阵阵清风,身姿颀长而挺拔。

他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神清骨秀,白皙的脸上还挂着两抹病态的薄红,显然还发着烧。

唐璎蹙眉,他今日不是打算休息吗?怎的还是来了府署?

思索间,男子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审完了么?”

他气息冷凝,眸中寒色更甚,“审完了就赶紧出来。”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

细雨仍在落,裹挟着秋风砸在屋檐上,发出啪嗒几声响。

不知从何时起,听审的官员皆已经陆续离开了。

“诶,好。”

顷刻,朱又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显得有些突兀,说完便撩起官袍转去了回廊处。

唐璎这才意识到,姚半雪的那句“审完了就赶紧出来”是对着朱又华说的。

他到时,唐珏已经被她关去了府署牢房,姚半雪对此毫无异议,似乎并不关心。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脸颊的赤色更深了,似醉人的胭脂,瞧这模样,似乎又陷入了高热当中,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雨雾的氤氲下,他的嗓音有些沉闷,却又冰寒如雨。

“朱大人。”

自唐珏被抓后,朱又华便有些神思不属,甫一听见姚半雪唤他,便直觉没啥好事儿,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似霜打的茄子,连行礼时都透着颓丧。

“见过姚大人。”

眼见雨越下越大,隐有往廊道里灌的趋势,姚半雪看了他一眼,朝前方颔首道:“进去说。”

步入正堂后,他径自忽略了主座上的唐璎,对朱又华开门见山道:“方才本官路过府署时,碰巧撞见了安丘县的刘主簿。”

“刘……刘主簿?”

朱又华转了转脑瓜子,似乎并不记得这号人。

姚半雪点头,“近两日,安丘县群盗峰起,他们规模壮大,四处抢粮劫财,以致十室九空,就连秦知州亦被当成人质给囚了起来,当地的县令镇压不住,便派了刘主簿前来寻求支援,然而……”

他顿了顿,眸中写满了嫌弃,“行至府署门口时,刘主簿忽而腹部绞痛,拦了本官的轿子陈明情况后,便冲去了茅厕。”

说话时,姚半雪的语速很平,面上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显然没有插手的意思,仅将自己当成了传话人的角色。

朱又华一听差点晕厥过去,唐珏才进去没多久,不过眨眼的功夫,安丘县那头竟又出了事儿……

一个是和他有过合作往来的人,一个是他辖区的县城,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怎么偏偏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轮上了!!

另一旁,唐璎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若只是为求温饱,寻常盗贼不过打家劫舍,囚禁知州算怎么回事儿?”

她蹙眉看向姚半雪,“那群盗匪可有所求?”

姚半雪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缓缓移过目光,神色不耐地瞥了她一眼,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间变得冰锐——

“出去。”

朱又华则一脸疑惑,但见姚半雪眸色坚定,遂帮着劝道:“寒英,你审了许久想必也累了,去后院的厢房歇会儿吧。”

“是。”

唐璎看了姚半雪一眼,没多说什么,施了个礼便退下了。

然而她并未走远,而是去了姚半雪方才躲雨的廊檐下,此时的堂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未带伞,也未唤人,独自隐在廊柱后头,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快,狂风便携着急雨将她的官袍洇湿了。

正堂内,姚半雪跟朱又华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去年蝗灾过后,安丘县颗粒无收,佃农们听说香肥好,便向唐珏买了几袋,想着来年再‘以粮还钱。’”

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续道:“然而,今岁一到,便有几家独户由于产量不够,还不起买香肥的钱,不多时,他们的土地便被官府给收走了,被迫成了盗匪流民,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地旱后,他们囤积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官府头上,想以人命为要挟,拿回原先的田。”

朱又华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却疑惑道:“可这与秦知州有何干系?”

姚半雪眼皮微撩,不耐道:“地虽非秦知州所收,但事儿却发生在秦知州的地界上,他们不过一群暴民,只想着要田要粮,哪儿管得了那些?”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想找人谈判,不管是谁,只要职级够高,能做主的就行,而知县之所以遣人过来,便是秦知州那头已经压不住了……

至此,朱又华再次陷入了崩溃,许是崩溃的次数多了,他难得理智了一回,想也不想便推脱道:“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被征收的官田皆归皇室所有,下官虽然官居四品,总领一府之事,在此事上却委实没有做主的权力,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话虽如此,朱又华的心里却门儿清。

府署离安丘县不远,乘轿过去也就两炷香的功夫,若是寻常的谈判他也就去了,然而……他要面对的却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匪寇,急怒之下,刀剑无眼,他哪里敢去?

更何况……

朱又华垂眸,如今秦知州落到了那群人手里,生死难料,即便有命回来,如何处理此事又是一个问题,倘若处理不当,不知会得罪多少人,眼下吏部考核在即,他可不想赴他的后尘……

另一头,姚半雪显然不买他的账,一双寒眸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中透着威压,薄唇微启,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

“本官在升任副都御史之前,也曾做过知府。”

——言下之意,知府的职权他都清楚。

朱又华浑身一震,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的来历?

不过,这话倒是点醒了他,姚半雪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身负监举百官之责,又官居高位,大难当前,若见自己几番推诿退缩,参上一本岂非易事?

思及此,朱又华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去年的蝗灾他都挺过来了,这趟安丘县之行,又何尝不是他的机遇呢?

他宽慰完自己,牙一咬,心一横,当即沉声道:“大人说的是,下官愿……”

“我去——”

话还未说完,一道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

朱又华转过身,忽而对上一双坚毅的鹿眸,那眸子太过光亮,就连他脸上的恐惧都倒映得分外清晰。

姚半雪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廊檐下,一名青衣女子倚柱而立,她的官袍早已被雨水浇透,勾勒出曼妙的身形,鬓角紧贴着面庞,显得有些狼狈,似一只潦倒的猎物,眸色晶亮,透着蓄势待发的锐光。

疾风飞舞,她宽大的袖摆随之扬起,袖口还往下滴着水。

雨势这样大,也不知她在此处立了多久……

“过来。”

一股无名火自心头腾起,姚半雪脱下外罩,朝唐璎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穿上。”

唐璎依言走上前,却婉拒了他的衣物——

“大人尚有风寒在身,当心着凉。”

除开狐裘和大氅,这已经是姚半雪甩给她的第三件衣物了,她若再受,便有些不合规矩了。

听了这话,姚半雪神色稍缓,伸手将外罩接了过来,顺道朝一旁的衙差使了个眼色,嘴里还不忘刺道——

“着凉?你既如此在意着凉,还躲在此处偷听?”

唐璎垂眸,她岂能不知姚半雪将她支开的用意,他正是因为了解她,才不忍心让她涉险,可局势当前,她又如何放心让朱又华那样的人过去?

遂随口胡诌道:“鞋子湿了,太重,走不动路。”

姚半雪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捏住她的脚,轻轻一扭,卸掉了一只官靴。

他的手指修长莹润,带着冰凉的触感,动作虽然称不上温柔,却足够利落。

唐璎诧异地望向他,心头升起一阵异样感,虽然隔着罗袜,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令她颇为抵触,不由蜷起脚趾,将脚缩回了鞋里。

“鞋履面料薄,很快就干了。”她顾不得看姚半雪的表情,快速解释道。

而姚半雪也只是微微一顿,旋即“嗯”了一声,便起了身。

一旁的朱又华则简直快要惊掉了下巴,他从未想过向来清冷的姚大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看向唐璎的目光瞬间都变了味。

然而,此时却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他是个惜命的,如今安丘县动荡不安,既然有人肯代他去,那便再好不过了。

遂趁机提醒道:“方才寒英说,想去安丘县谈判?”

唐璎颔首,“不错,还望朱大人允准。”

朱又华笑了笑,“寒英办事牢靠,我向来是放心的,只是姚大人这头……”

“心比天高!”

果然,姚半雪听言连声咳嗽了几下,他并未理会朱又华的话,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斥责道:“连就当地知县都压不住的动乱,你去了又有何用?”

唐璎却不甘示弱,“不去又怎知无用?”

就在这时,衙差取了身干净的衣袍过来,那是套普通的棉服,虽然布料差了些,却胜在能御寒,姚半雪让她换上,唐璎却再次婉拒了——

“那些人要见的是官,我若穿着这身去,如何能令人信服?”

见她执迷不悟,姚半雪怒极,一双犀利的寒眸中似有冰刃迸出。

“你既知自己是官,当明白你们之间乃敌对关系,既如此,又谈何信服?!”

“更何况……”他睥睨着她,一字一顿道:“就算你帮了他们,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了么?!”

“我不图感激。”

唐璎摇了摇头,突然问他:“大人后悔过吗?”

姚半雪俊眉微蹙,眸中似有不解,嘴上虽未说些什么,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不同于他的激动,唐璎则显得格外平静,一双清眸牢牢地盯着他——

“嘉宁十五年,大人召来四十五名义士以身试药,九死一生为百姓换来疫方,可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朝你扔石头、去县衙门口挂横幅,你救下了全州数十万人,可他们记得的,唯有那四十人的死,哪怕死去的那群人当中也有你至亲的弟弟,可你,后悔过么?”

“你”

一瞬间,姚半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就连莹润的唇心也透着苍白。

唐璎却道:“我相信姚大人既然有以身试毒的勇气,定然是未曾后悔过的……”

她望着他,眸中似缀满了星光——

“只是再清正的人,被人误解后心中

都会有怨吧,就算是我也一样。”

当尘封的过往被揭开,姚半雪呼吸渐沉。

九载过去,他本以为他都忘了,可经她一提,所有的表述在他的脑中全都有了对照。

他忽然就想起了忱琼的笑,想起了他们日以继夜的坚守,想起了疫方被研制出来后见到的第一缕曙光,想起了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时,人们沉痛而木然的笑……

及至此时,他才意识到,那段回忆早已如附骨之蛆般深深地烙进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背光时,他们暗自蛰伏着,可一旦见了光,他们便会化作一头凶兽,疯狂地啃噬、撕咬着他。

很明显,章寒英便是那缕光。

入仕前,老师曾对他说过,做官当不畏人言,守心如一,他将此话奉为圭臬,所以当那些石头砸向他的时候,哪怕头破血流,满身脏污,他都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坚信自己能够守住那颗光明心,可当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屡次朝他望来时,他始知自己也会感到疲倦,感到愤怒,感到不甘,感到委屈……

可这不是良臣该有的表现。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抽身而出,逐渐疏远了善意,淡漠了人情,直到他听见那个声音对他说——

“我们都是有情绪的人,被人误解时,理所当然会感到心寒,可是姚大人,对于这些朝你恶言相向的人,你有过一句解释吗?你相信过他们吗?”

午时一过,风雨骤停,赤乌便急着露出了头,它似一个初生的孩子,勇敢且无畏,将光辉洒向大地。

唐璎走出正堂,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她的袖袍。

秋阳下,她的背影被拉得细长,显得清瘦而决然,恍惚间,廊道上传来一句话——

“姚大人不相信他们,可我信,因为他们都是我要护着的人。”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本官说了,开门!!”……

安丘县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严重,盗匪们人数众多,势力壮大,远看过去,城墙上已有数十名官兵被砍伤,城门口也早已戒严。

秋日的气温变幻无常,唐璎赶到时,晌午时湿透的衣裳早已干了大半,但官靴中仍有积水,走起路来有些费劲。

守门的士兵见了她,正欲驱赶,可瞧见她身上的官袍后又有些犹豫。

犹豫间,那女子亮出了官牌,沉声道:“本官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听闻安丘县近日出了动乱,欲进去瞧瞧。”

几名守卫听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跪下——

“见过章大人!”

唐璎颔首,监察御史承旨七品,与知县的级别等同,官职虽小,可在这般偏远的地方,恐怕是这几人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了,也无怪他们这般惶恐。

危局当前,她不欲再客套,直言道:“诸位开门吧。”

听言,几人不再犹豫,赶紧忙活了起来,其中一个守卫却显得有些担忧,迟迟不肯动。

“章大人,城内形势险峻,那群盗匪人数众多,行事凶蛮狠戾,我们这儿已经有好几个兄弟都被砍伤了,如今生死未卜,宋知县那头也还在想办法,您要不再等等?”

其他几个守卫闻言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眸中闪过忧惧之色,显然也都同意他的话。

唐璎的目光定在那名迟疑的守卫身上,胸中了然——

他们不过是嫌她孤身一人,又有官职在身,若是在城内出了意外,势必要担责,故此想让她多带些人手过来。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事发后,盗匪以满城百姓为要挟请求谈判,知县推给知州,知州被擒后又推给知府,知府又推给她,官宦之间相互推诿,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知此行凶险,手底下真正有兵的人,又有谁又敢带头过来?

“既然知道形势严峻,光想办法有什么用?!”

唐璎愤而上前,官靴踩过雨后的水坑,溅起一身稀泥,由于脚下的力道太大,就连她白皙秀致的脸蛋也被泥点所喷溅,看起来狼狈不堪,她却毫不在意。

“你们的兄弟是受了伤,可城里的百姓呢?!”

她一步步走来,厉声诘问道。

走着走着,唐璎突然脚下打滑,一扭身险些被官袍绊倒,守卫们见状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把推开。

站定后,她锐眸扫视过众人,隐含威慑,声音亦跟着冷沉起来——

“本官说了,开门!!”

见她态度如此强硬,守卫们咬了咬牙,合力将城门拉开了。

然而入城后,城内的景象却与唐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一路走过去,随处可见受伤的官兵,百姓们却都安然无恙,他们只是紧紧地抱作一团,面带惊惶地瑟缩在墙角里,等待着救援,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外伤。

她根本无需问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窝盗匪的据点所在,只因为——

“你们到底想如何?!”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被绑在中心柱上的秦知州格外显眼,他面色苍白,惊恐地俯视着眼前的匪群,嗓音凄厉。

为首的盗匪一脸络腮胡,眼神凶狠,脸上疤痕遍布,黝黑的右颊上还长了粒黄豆般大小的痦子,正仰脖饮着酒,对秦知州的叫喊声不为所动。

一壶饮罢,他吐了口痰,随手敲了敲立在一旁的钉耙,发出“咣”一声巨响,而后将之踹翻在地,恶声威胁道——

“识相的话,早点儿把地还给我们,否则你今日别想活着出城!”

两厢僵持了许久,秦知州早已嘴唇泛白,发髻散乱,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唯余一双澄澈的眸子仍留有几分清明。

“方才我都说过了,你们的地并非我征走的,地契也不在我那儿,你们既然想和官府谈判,不若先冷静下来,我再将”

“我不管!”

盗匪头子摸了摸鼻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眸中是浓浓的不信,“包括安丘县在内的好几个县城都归你管,你说你不清楚?”

说罢,他又飞起一脚将那钉耙踢开数寸远,回身震怒道:“再说了,去年那香肥的钱,要还也该是我们还给唐珏,还不起我们也会想别的办法,你们官府凭啥横插一脚?!”

“说的没错!”

“就是!”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阵阵附和声,声音之巨,响彻云霄。

秦知州大致数了一下,随后惊讶地发现,围困他的盗匪竟有数百人之多,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其实那盗匪头子说的也没错,他们的债主理应是唐珏,若是还不起钱,要抵押物什,也该是他们向唐珏抵押,缘何最后征走地的那一方却变成了官府?

这些异常现象只有一情况能解释得通,那就是官商勾结。

他早该想到的……

难怪临行前,宋知县看他的眼神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如今想来,那眼神,应当是怜悯。

这趟安丘县之行,他本可以不来的,随便找个理由像其他官员一样推了便是,可当宋知县真的找上门来时,他还是答应了。

无他,他心系安丘县的百姓,若是那些人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死在了盗匪手里,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寝食难安。

或许这个理由在别人听来有些牵强,但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秦知州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从出生到入仕,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余年,深受百姓爱戴。

他就如一棵大树,遒劲而繁茂,百姓就是他的根,他的光,他的雨水,他的养分,他愧受他们滋养而长大,又岂能在关键时刻毫无作为?

好在他来了,而且来对了,他一来,百姓们也就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就算死,也死得其所。

眼前的盗匪猖獗狂妄,根本听不进人言,秦知州绝望地摇了摇头,缓

缓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想不明白——

他被人利用了。

盗匪头子显然对他这副模样很不满意,眼睛一眯,决意给他点儿教训。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匕首,方想往他大腿上扎上一刀,一道清冷的声音隔空传来。

“慢着——”

秦知州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下一青衣女子踏风而来,身姿纤长,肩若削成,烈日下,她的官袍有些褶皱,发髻不再完整,却丝毫不影响其丰容。

那人他见过,是新来的巡按御史章寒英,上回辛老五的事儿就是她摆平的,说起来,他还欠她一份恩情……

而此时,盗匪头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眼睛一滴溜——

哟!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他眸中闪过揶揄的光,视线往下,在触及到她身上的官袍时,又瞬间黯了下去,脸色也跟着黑了好几个度。

原来是个狗官

他收起打趣的神色,抬起头,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匕首,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姑娘胆儿挺大啊。”

唐璎充耳未闻,不顾秦知州的呼喊,径自走上了城墙。

盗匪头子来了些兴致,见她单枪匹马而来,不由警告道:“当年青州大疫,尸横遍野,小爷我可是头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想跟我斗?我劝你少逞能!”

唐璎听言一怔,迅速捕捉着他话中的关键词——

青州大疫……死人堆里爬出来……

望着他疤痕遍布的脸,她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姚思源曾告诉她,当年的试药者共有五十五人,幸存下来的却仅有五人,在那五人当中,其中的四人分别是钱老、盛子、姚半雪,以及后来自戕的姚光,那这最后一人……

她转头看向盗匪头子,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莫非是他?

若真如此,他脸上的疤痕便有了解释——恐怕同盛子一样,都是暴走的盛荣造成的。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沉,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我此来并无恶意,乃是有事儿和大家商量。”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介绍道:“我乃章寒英,是圣上派遣到山东的监察御史,近日来得知你们有还田的诉求,特来听询。”

她一番话说完,那盗匪头子似乎听不太明白的样子,掏了掏耳朵,问一旁书生模样的人,“她啥意思?”

那书生解释道:“她说她也是个官儿,来帮我们讨田的。”

听到“讨田”二字,盗匪头子突然就来了兴趣,忙戳着书生追问:“御史又是啥?”

“官儿名,职级跟县令一样。”

听言,盗匪头子“啧”了一声,满脸嫌弃,“还没这姓秦的官儿大,让她一边儿去。”

几名盗匪应声上前,三两下就将唐璎赶到了城墙的阶道口。

唐璎却不肯走,挣扎着喊道:“你们不就是想要田吗?你们怎知我办不到?”

那盗匪头子似是失去了耐心,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嫌恶地摆了摆手,驱赶道:“去去去,赶紧拖走。”

一旁的秦知州简直欲哭无泪。

他是文官,自来仆从环伺,出行乘轿,整日与案牍打交道,从未干过重活儿,身子骨弱得很,被绑在柱上的数个时辰都险些要了他的命,虚耗之下,连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也在方才的对峙中消失殆尽。

饶是如此,见唐璎迟迟不肯离开,他仍旧卯足了最后一股劲儿大喊道——

“寒英,别跟他们废话了,快走!”

他重咳了几声,脸色涨得通红,急切地吼道:“他们就是一群失了智的蛮子!根本听不进去你说的话!跟他们耗在一块儿只有死路一条,你快走啊!!”

秦知州本是好意提醒,哪知他这一吼,却反倒激起了那盗匪头子的逆反心理,他让人堵住秦知州的嘴巴后,临时改了主意,又喊人将唐璎带了回来。

眼见两个面目狰狞的盗匪拿了绳索就要捆自己,唐璎明白,是时候摆摆官威了。

她轻咳一声,故作高深道:“御史的权力,某些时候可比你们知府都大。”

说罢,她又看向那书生,“你说是不是?”

书生一愣,在她望过来的一瞬间,眼神有了明显的闪躲,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乃是邻县的一个农户,幼时读过几本《诗经》,乍遇饥荒之年,父母早逝,亲人离散,偶然遇到了这群盗匪帮子,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进来。

他起初加入这伙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证明自己的用处,便随意编了个秀才的身份,整日在众人眼前掉书袋子,时日久了,竟也无一人起疑。

什么“御史的权力”,他哪里会知道,就连御史这个职称也是他小时候从话本里看来的。他的这点儿本事,哄哄帮里的那群人绰绰有余,但想要瞒过正经的官老爷却是远远不够的,而眼前的女子似乎早已将他看穿……

就在那双犀利的鹿眸定格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书生心头浮起惧意。

得了书生的肯定,唐璎又开始循循善诱:“你们说的那个唐珏,不久前已经被我关进去了。”

众人自是不信,皆向她投以质疑的眼神,唐璎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信你们可以派个人随我去府署瞧瞧,他人如今就在牢狱之中,并且他那香肥根本就不值几个钱,你们都被他骗了!”

如今香肥有问题已成不争的事实,倘若唐珏的罪名被坐实,官府也就再也没有理由扣着那些被香肥“丰润”过的农田了。

她望着众人,笃定道:“至于你们的地,我也会督促朱又华尽快归还给你们。”

听她直呼知府的名讳,盗匪头子微微有些动摇。

在他们一行人的认知中,知府是他们这儿最大的官儿,今日他们原本要见的人也是知府,临了却被宋知县硬塞了个知州过来。

那知州身形瘦弱,说话还文邹邹的,就那窝囊样,瞧着便难堪大任,他也懒得同他掰扯,索性将人绑起来做了人质,以此来威胁知府过来谈判。

然而……若是这个章御史真能越过朱又华替他们做主的话,他也不必再费周折了。

思及此,盗匪头子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人。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句——

“郭哥,别听这娘们儿瞎说,她就是个骗子!”

唐璎回过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头发枯黄,眸色浑浊,面中向下凹陷,看起来有些骇人。

黄毛恶狠狠地盯着唐璎,下巴微扬,邀功般对着盗匪头子道:“前几日我还在街上看到她跟唐珏寒暄,他俩聊得可热情了,身边跟着的,还有一个都察院的什么大人……依我来看,他们几个分明就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城楼上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向她望来,唐璎身陷其中,犹如一只被飞鹰盯上的猎物。

而后,匪群中不知是谁又补充了一句,“我咋瞅着她跟唐珏长得还挺像哩。”

言讫,众人再次警觉起来,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更是脸色骤变,眸中戾色渐起,似一尾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找死!”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

她跟唐珏是一伙儿的?

唐璎颇觉好笑,思绪一转,忽而想起了几日前在榆树街被人追杀的经历——

这样的谣言,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

然而蹊跷的是,正如那姓郭的土匪头子所说,他们还不上香肥的钱,按理来说也该是唐珏来向他们讨债,缘何官府会横插一脚?

不论如何,官商勾结已成不争的事实,而隐藏在这背后的人显然十分狡诈,不仅从一开始就拿唐珏来当挡箭牌,还利用谣言将屎盆子扣到了她头上,如今盗匪找了过来,又

有秦知州给他做替罪羊,整个环节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看了那黄毛青年一眼,他说他曾看见自己与唐珏同行,且举止亲密,旁边还跟着一个都察院的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其一,在今日的审讯之前,她确实偶遇过唐珏,也跟他寒暄过一阵,可那黄毛分明是安丘县的人,又是盗匪,缘何敢跑到府署附近的榆树街晃荡?

其二,姚半雪那日分明未着官服,他又是如何知道他在都察院供职呢?

很明显,黄毛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她,或许从入青州府的那一刻起,就遭到了莫名的跟踪

唐璎的目光太过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黄毛不敢跟她对视,慌里慌张地瞪了她一眼,急劝道——

“郭哥,这人留不得!”

那盗匪头子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令人将唐璎绑了起来,横起一把匕首插在了她的袖摆上,发出“嘶啦”一声响。

他俯视着她,呲牙咧嘴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唐璎很清楚,经过黄毛的一番挑拨,盗匪们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信任,这些人行为难测,杀人如麻,早已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她若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

此时过激的争辩无异于找死,唐璎不敢乱来,只能竭力赌上一把。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晃了晃左肩,从袖袋中抖出一只木牌,看向为首的盗匪头子——

“这是我的官牌,先押给你们。”

盗匪头子弯腰将之拾起,看表情,似乎有些不解,方想掰断看看柔韧度,却听她沉声道——

“官员的官牌倘若出现损毁,亦或被人拿去为非作歹,轻则革职,重则丢命。”

那她押给他们的用意是……

盗匪头子闻言愣了愣,似乎明白了她的决心。

绳结绑得很紧,勒得唐璎有些喘不过气,她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又舔了舔干燥的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诚挚的光——

“我相信你们,你们可否也信我一次?”

她的眸光清亮而笃定,似柔和的煦光洒向大地,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众人微微有些动容,黄毛见状立时呛声道:“既然那玩意儿这般重要,你自该保管在府署,又怎会随身携带?”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变得警觉起来,纷纷向唐璎投以审视的目光。

为首的盗匪头子却不为所动,他将视线调转到黄毛身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一旁的黄毛却毫无察觉,犹自劝说道——

“兄弟们,别信她的,这女人狡猾的很!还有那劳什子‘官牌’,想来也是她随处捡来糊弄我们的!”

——“那我的呢?”

一道沉冷的声线自城墙边响起。

众人回过头,只见一道赤色的身影自阶道口拾级而来,远看过去,那人高大挺拔,身姿颀长,手上似还提着什么东西,细瞧之下,竟是一方硕大的玉匣。

唐璎一愣,他竟也跟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姚半雪已经换上了官袍,一身绯衣,端肃而英挺,如灼灼烈焰,沐浴在赤红的丹曦之下,更显炽盛。

另一头,黄毛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目光变得凝滞,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别过头,躲进匪群里去了。

这就很微妙了。

唐璎几乎敢笃定,这人认识姚半雪。

可若是认识,他理应清楚他的官身,进而像攻击她一样攻击姚半雪,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选择了沉默。

至此,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也跟榆树街的那群刺客一样,不欲与姚半雪为敌。

如此一来,他们背后的首脑是谁就很明显了。

唐璎正走着神,不妨姚半雪已经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他的目光变了许多,曾经的冷漠和不耐逐渐被专注沉凝所取代,眼角眉梢似乎终于染上了些许温度,眸心的位置还隐约燃着一簇火苗,虽然微小,却也炽亮。

看到他的转变,唐璎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将眸光转向他手中的玉匣,秀眉紧蹙,“您怎将都察院的印信给带来了?”

姚半雪走上前,附耳小声道:“不是说要相信他们吗……怎么,你做不到?”

他的声音低冽而温沉,因风寒未愈,还带着微微的鼻音,如秋日的呢喃,让人莫名心安。

因靠的太近,姚半雪很快便发现了唐璎脸颊上的泥点子,那是她不慎踩到水坑后溅上去的,稀稀拉拉的,似有干裂的迹象,随着皮肤的纹理还起了褶皱,瞧着有些脏。

他并未多说什么,也未如往常一般表现出嫌弃,而是径自掏出一条雪帕,方想抬手擦拭,手伸到一半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转而将帕子放进了她的手心。

“擦擦。”

两人离得太近,他清冽的呼吸喷洒在唐璎耳侧,挠得她微微有些发痒,方想出言提醒,他已抽身离去。

“本官乃右都御史姚赤芒……”

姚半雪打开玉匣,淡淡扫视了一圈众人,沉声道:“此乃我朝都察院印信,失之恐有窃国之难,在此,某愿以此印作保,承诺诸位——官府不日将彻查违枉,还田于民,如何?”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唐璎方想提醒他说得通俗些,一抬头,却见众人的脸色十分异常,不同于看她时的警觉,倒似是……动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姚大人”

那声音有些胆怯,带着几分不确定,却饱含喜悦。

众人闻言竟也纷纷跪了下来,齐齐颤声道:“姚大人。”

姚半雪眼神动了动,趁机让盗匪头子给唐璎解绑,他竟也乖乖地照做了。

这是……

唐璎不解,待她仰起头,再次看到盗匪头子脸上的疤痕时,旋即恍然大悟——

这些人,恐怕都是当年那起疫灾的受难者……

而一旁的姚半雪看见盗匪头子的长相,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郭生,青州府日照县出生,十四岁随父迁居至安丘县,十六岁进学,二十三岁中举,后留乡出任典史,掌监察囚狱诸事,因其在职期间政绩突出,二十五岁升任县丞,二十九岁……”

他抿了抿唇,“死在了试药的香室中。”

唐璎一顿,郭生?

姚半雪的一番话说完后,那盗匪头子显得十分激动,胡乱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几个箭步就冲了上来,跪地哽咽道——

“难为大人您……还记得草民的兄长……”

姚半雪默然将他打量了半晌,几息之后,神态若有所思,“你是……郭杰?”

盗匪头子答了声“是”,又颤声道:“草民的兄长,正是您当年的下属郭县丞,也是疫方的试药者之一……”

说起往事,他眸中蓄满了悲痛,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一抹羞愧之色。

“兄长暴毙那年,草民才将将及冠,到底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又处于悲恸之中,激愤之下,竟也听信了那谗言,误以为大人是香室案的始作俑者,来不及多想便带着一帮兄弟拦了您的轿,还朝您扔石头,如今想来,草民当真该死!”

他忏悔完,又哽了哽,续道:“后来草民才知道,大人为了研制疫方曾四处奔走求告,吃了不少苦头,连鞋履都磨破了好几双,听说您的弟弟……”他顿了顿,“也在疫发时去世了……”

听人提起姚光,姚半雪面色如常,瞳眸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悲意——

他到底是因他而残,也因他而死

原来如此。

唐璎之前还以为眼前的这个盗匪头子是香室案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原来他兄长才是。

此时,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郭杰此前的表现完全就是一副土匪作派,可他方才的那番表述……却远非一介粗鄙的白丁能模仿出来的……

很明显,他读过书。

唐璎抿唇,暗自将这个疑问压在了心底。

郭杰起头后,又有两名盗匪跑

来找姚半雪磕头。

其中一人感慨道:“当年俺娘也染了病,若非大人的疫方出现得及时,她坟头的草都长老高了。”

另一人也道:“我家老幺也是,染疫时还犯了天花,成日高烧不退,身子骨弱到了极点,差点儿早夭,得亏大人的救命良药!”

因疫方受益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一时间,更多的人涌上来磕头拜谢。

就连那假书生亦叹道:“大人当真德高望重,就连离任后也时常惦念着我们——您担心咱县灾后会有财政上的困难,曾连夜上书朝廷,申请替我们减免税款您做的这些事儿,兄弟们都清楚,也一直感念在怀。”

唐璎一愣,难怪……

她曾查过青州府所有郡县的账簿,安丘县的赋税确实比其他州县低得多

不多时,那些经历过灾疫的人陆续走了出来,他们或忏悔,或感恩,或敬仰,或感怀,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上,澄澈而温暖。

面对这样的声势,姚半雪万年寒冰般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眸中闪着柔和的光,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唐璎趁机揶揄他——

“姚大人,感觉如何?”

姚半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红枫下,秋阳似火,赤叶纷飞,女子清丽的鹿眸也好似被霞光所染,映射出暖融的光。

她的笑,如一汪潺潺流动的清泉,汇入他的眼眸,也淌进了他的心底。

须臾,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回了一句:“不错。”

做一个有情绪的官,很不错。

被护着的人相信的感觉,很不错。

能见到这般绮丽的笑容,也很不错

最后,郭杰将官牌和印信分别还给了两人,恳切道:“姚大人放心,欠唐珏的银两我会如数偿还,至于还田一事,我愿相信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响应:“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盗匪,唐璎突然起了个主意——

她想替朝廷招安。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众人,郭杰听言却有些犹豫——

他们这群人虽未故意刁难过良民,杀人越货的事儿却没少做过,朝廷若是追究起来,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唐璎却说他们会成为盗匪乃事出有因,招安的具体事宜也会同陛下商量,恳请他们再等等,不要一口回绝。

姚半雪也帮着游说了一阵后,郭杰爽快地答应了。

契约初步达成之后,二人便向众人告了别,顺道将早已不省人事的秦知州也一并拖了回去。

回到府署后,唐璎亲自督促朱又华撤走了驻扎在农田附近的所有官兵,又召来衙差,将地契还给了郭杰等人,而后便返回小院休息了。

许是白日的劳累所致,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次日一大早,姚半雪便将她叫了过去。

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而后又怪她行事鲁莽,不知分寸,过去之前竟连那群盗匪的身份都没查清……

想到招安一事往后还得倚赖他,唐璎只得陪着笑,和起了稀泥,“我这不是事出紧急,来不及细查嘛……”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

“大人昨日带过去的,当真是都察院的印信?”

这话已经是她第二回问了,而唐璎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这事儿她做得,姚半雪却做不得。

她的那枚官牌权限不大,丢了顶多被革职,而都察院的印信却不一样,那群匪徒若真有异心,咸南恐有分裂的风险。

倘若官印是真的姚半雪的行为,则无异于窃命。

她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果然,只是顷刻,她便听见他道——

“假的,真的在赵琢手里。”

唐璎松了一口气——

若他敢拿真的过去,她回去后势必要将他参上一本

姚半雪细细地打量着她,鬓若刀裁,眸若寒冰,昨日枫树下的柔情仿佛只是她的片刻幻觉,稍纵即逝。

“你以为本官会蠢到将真印带过去?”

姚半雪取出玉匣,并起两指敲了敲,而后递给她——

“里头装着的,是朱又华的私印。”

唐璎倾身接过,打开匣子找到了那枚官印,掀开底座后,下面果然刻着“知府印,正四品”的字样。

她合上盖子,耳侧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他不去,也总得出点儿力吧。”

唐璎暗自腹诽,这哪儿是出力啊倘若官印当真出现了问题,他倒是乐得轻松,责任可全都堆到了朱又华头上。

说话时,姚半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风寒感冒后独有的的沙感,听起来有些沉闷。

见他还发着烧,唐璎出于行医的习惯想要伸手去探,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几息后,又似烫着般松开,怒喝道——

“你做什么!”

唐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愣了愣,想到他喜洁的习性,许是不喜与人碰触,遂准备像宫里的娘娘那样隔着帕子给他把脉。

姚半雪却道:“不必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了点躲闪。

须臾,姚半雪猛咳了几下,提醒道:“今日叫你过来,乃是有事和你商量。”

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黯然,“关于我老师的死。”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

唐璎记得,两人最后一次谈起曹佑是在来青州府的马车上。

上车前,姚半雪便已经知道了自己老师去世的消息,连他的头七都没来得及过,便匆匆上了路。

她问起死因,他却肯不明说。

现如今,曹佑七七已过,姚半雪却仍然没有回去祭拜的意思,似乎早已忘了这事儿。

时隔两月,他再次提起恩师,面容上悲色不在,眸中倒映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沉凝。

而唐璎则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相识数年,从维扬到建安,再从建安到青州,一路以来,也算几经生死,患难与共。

饶是如此,姚半雪行事时却始终都防着她,不是谈话时刻意回避着她,就是直言不讳地将她赶出去,亦或是在她提问时,索性两眼一闭,懒得搭理。

唐璎虽不明白他此番为何突然转了性,但他既然肯主动分享,她自然要洗耳恭听。

姚半雪浅抿了一口茶,眼眸微压,青空下,他的声音透着肃杀般的冷寂——

“傅君倒台后没多久,老师便察觉到都察院内出现了异动——有人与山东省那边有着频繁的书信往来。”

唐璎愕然,猛地抬头看向他:“您是说”

姚半雪点点头,眸光陡然间变得锋锐,神色冷峻,如一汪千年幽潭。

看到他这副模样,唐璎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在她备考科举的那一年里,都察院内竟又出了叛徒!!

“傅君倒台的祸端,始于密函被截。”

正走着神,姚半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

“有了他的前车之鉴,那人变得十分谨慎,每回通讯时,不仅从未在信纸上盖过任何印章,就连日期也不曾留下,而都察院每日与各部、各地方州府之间往来的信件不胜枚举,老师暗自排查了许久也未能寻得密信的具体内容,只知那些信,是通往山东巡抚府上的。”

山东巡抚……易显!

唐璎恍然大悟,忽觉胸中豁然开朗。

难怪姚半雪会来青州……难怪他会屡次造访易府……

看来曹佑的死因,与易显、齐向安都脱不开干系。

可若是如此,易显明知姚半雪与曹佑的关系,为何却在青州府第一眼见到他时毫无惧色,反而殷勤之至?不仅亲自斟酒布菜,还屡邀他去府上做客。

曹佑的死,显然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