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章“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姚大人——”
姚半雪在前头走,唐璎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喊,姚半雪却恍若未觉,脚步亦不曾慢下半拍,直至唐璎快要跑不动了,他终于在一间茶肆前停了下来。
唐璎赶到时,店家已经替他置好了炉子,方欲斟茶,被他挥手退下。
此时,朝露初升,温暖的辉芒洒向大地,细影浮动,茶雾氤氲,光华流转间,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清俊。
“姚……大人……”
唐璎气还未喘匀,便见姚半雪提起玉壶,先替自己斟了一杯,而后又往对面的杯盏中添了茶。
“坐。”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是他一贯的风格。
唐璎依言坐下,目光往桌上一扫,略微有些意外。
寻常店家若见客人独身一人而来,只会上一只杯子,而此时茶案上却摆了两只杯子,明显是得了客人事先吩咐的。
姚半雪知道她会跟来?那他方才还一个劲儿地装聋??
唐璎既不忿,又心虚,她以他弟弟未亡人的身份去打听他的事儿,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凝思间,却听姚半雪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的帕子呢?”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他说的是两人初次回小院的路上,他留给她拭泪的那张锦帕。
其实那晚……她压根儿没哭。
彼时见到阿姊固然激动,却也只是略微红了眼眶,眼角的晶莹只是月光的映衬罢了。
姚半雪给的帕子她从未用过,知他洁癖,便也一直未还回去。他今日突然提起,是想收回去了吗?
好在她还留着。
唐璎浅抿一口茶,清声道:“那方锦帕的右下角印有您名讳中的‘雪’字,此乃私物,下官不敢随意处置,遂连同带来的冬衣一起锁进了木箱里头,大人若是要的急,我回去便替您取出来。”
“不必了。”
姚半雪敛眸,又饮了一口茶,隔着水汽,神态微有些不自然,“那料子精贵,你莫扔了,好好保管着便是。”
须臾,又瞥见她眼下似蒙着一层黑影,皱眉问:“你怎么了?”
唐璎挪开视线,“见了阿姊……激动的。”
这是原因,却不是唯一的原因,她总不好告诉姚半雪她做了场噩梦,梦中还被两个曾经在乎的男人相继背叛了。
姚半雪默然看了她半晌,似没有多问的意思,冰润的指腹细细抚过茶盏,“为何跟过来?”
唐璎观他面色平淡,未见发怒的迹象,似是并不知晓她假冒他弟弟未亡人一事,心中微定。
她咳嗽一声,道:“听利芳说,大人一早便去了易府,可您方才却又突然出现在榆树街,似是提前知晓下官行踪似的,若非大人顺道买了几味香,下官还以为您是特意过来寻我的呢。”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像是姚半雪故意跟踪她似的。
…其实一路追来,唐璎心里是不舒服的。钱老起初待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她费尽口舌,好容易哄得他开口,姚半雪这一去,功亏一篑。
当然,除开不忿外,她这话也是在刻意引导,若是能成功激怒姚半雪,也不愁他不愿配合。
果然,姚半雪听言俊眉轻皱,似是觉得有些冒犯,却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解释,而是反问道:“为何向钱老打听我?”
唐璎定定地看着他,“我想知道大人来青州的目的。”
她的回答真诚又无懈可击,不玩儿虚的,索性将自己的目的挑明了说,若姚半雪再次避而不答,倒显得他心虚了。
唐璎原以为此番已是十拿九稳,岂料姚半雪压根儿不着她的道儿,回答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重阳将至,回家祭祖。”
说罢还晃了晃手中的艾香,以示真实。
一样真诚又无懈可击。
唐璎有些失望,这就是她去钱氏香铺的意义说什么“有问题就来问我,别偷摸找人打听”,若他当真肯说,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话已说开,她索性直言道:“近几日,您往易大人府上去的似乎有些频繁…”
姚半雪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他不必回答,转着杯盏漠然道:“你是在审问我么?”
“下官不敢,只是”
唐璎抿唇,心中的不忿又添了几分,“身为御史,当慎独慎友,动不失时,您明知易显有问题、香肥有问题,却还屡次三番地接近易府,独身与他们亲近,此般行径,确实令下官不解,还有……”
她垂下眼睫,忍住胸中沸腾,“我们初入青州府那日,端看易显在寻香楼对您的态度,很难想象你们是头一回认识……”
她这话说的很委婉,只说了御史应当是怎么样的,却没说他没怎么样。
结党,贪墨,反叛……对御史来说,哪个不是要人命的重罪,只要行为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姚半雪助她良多,亦是她敬仰的同僚,她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知她担心,姚半雪面色稍缓,随手放下茶盏,亦跟着松了些口,“我跟易显确实有些故旧,然而寻香楼一遇,也的确是我跟他头一回见面。”
曾有故旧却是头一回见面……
唐璎不解,却听姚半雪又道:“还记得你问及老师的死因时,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唐璎垂眸,那日在马车上,他似乎说过——
“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是心怀明月,始终站在光亮处的那一个,而姚半雪伺机接近易显,难道是想锦衣夜行?
思及曹佑的死,唐璎心口莫名发慌,还涌起些许落寞。
“大人……”她直直地盯着姚半雪,语调沉闷,“你我皆为御史,外出巡视时本该戮力同心,同仇敌忾,您是我上级,而我亦甘愿受您差遣。”
唐璎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胸中的憋闷全数倾泻而出。
“我与您相识于维扬,一同经历过许多事,两载过去,我原以为您会对我多一些信任……可但凡发生点儿什么,您仍像当初在府署时那样将我拒之门外,您会如此,难道是因为……”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变得有些不稳,“我不配吗?”
眼前的女子面色通透,神情紧绷,鹿眸透润晶亮,泛着不甘与失望。
迎着她的目光,姚半雪的心头仿佛被利刃猛刺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
他似乎鲜少对人解释,显得有些烦躁,却仍竭力耐心道:“你不必跟着我涉险,其实你很聪慧,你”
“聪慧有何用?”唐璎打断他:“无论是维扬的科举案,建安的箭美人案,亦或是辛老五的案子,您但凡问过我的想法之后都不会给后续,还有……”
她猛然掀开姚半雪的一只衣袖,目光变得凝重。
“您手腕上的疤分明是自残后留下的,您却骗我说是做木工划伤的,您明知我懂医,却依旧选择用这般拙劣的谎言来愚弄我。”
衣袖被人猝不及防地掀开,姚半雪明显一愣。
缺了衣料的遮挡,那些交错的疤痕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丑陋而狰狞,强逼着他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姚半雪眸中划过一丝痛色,沉然片刻,敛好衣袖,却听她又道——
“大人什么话都不愿同我说,终究是因为信不过我…”
听到“信不过”三字,姚半雪简直要被气笑了,被人撩袖的愤慨一扫而空,只顾讥讽道:“唐璎,那你扪心自问,你有信任过我么?”
墨修永,宋怀州,陆子旭,陆讳,任轩,甚至还有那个田利芳,这些人,她待他们哪一个不比待他真切?
而她又是如何待他的呢?
不是防备就是试探,还有假意的尊敬和刻意的讨好,只会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谦卑地笑一笑,余下的时候,不是找他瞎打听就是批判他为官不正,他是闲得慌才会任由她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声讨自己!
她竟还好意思说他不信任她,那她自己呢?又可曾信任过他?!
备考的那一年,她一日也未去寻过他,就连去敲登闻鼓这般重要的决定,亦不曾同他商量一下。
在她眼中,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同僚?师长?上级?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走的过客……
唐璎很清楚,姚半雪生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唤她本名,本就清冷的眼眸此刻更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望向她的目光泛着泠泠寒光,如冰锥刺破骨髓。
饶是如此,她心中亦不快活,方欲再辩,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璎?”
唐璎浑身一僵,平息片刻,还是决定先打个招呼。
她转过身,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踌躇半晌,道了声——
“唐……大人。”
此人是她的父亲唐珏。
先帝时期,唐珏因北伐有功被封为忠渝侯,女儿嫁给太子后,与东宫的盟约达成,并立誓辅佐,然而三王争权时,太子式微,眼见形势不对,他又转而投靠了靖王,还伙同靖王一道给太子布下死局,令其幕僚死伤无数,黎靖北登基后肃清异党,遂将他逐出了京城。
如今他没了爵位,唐璎不好称他“侯爷”,却也不想叫他父亲,遂用了“唐大人”这个模糊的称呼来维持体面。
唐珏曾是武将,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一向高大威猛,体格强健,即使后来上了些年纪,精神也依旧矍铄。
自她嫁去东宫的第二年起,她就跟唐珏断了联系,尔来已近八载。
八年未见,唐珏依旧身形强健,面色红润,细瞧之下,竟还比从前圆润了不少,隐有富态之相。看面貌,他这些年似乎过得不错,毫无被削爵后的穷困潦倒之态,看来信上所说也未必是真的。
听得“唐大人”三字,唐珏粗眉微拧,却又不好斥她什么,毕竟当年是他背叛东宫在先,她怨他也情有可原。
无妨,他明白这个长女的性子,这段关系,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主动修补便是。
“这位是?”
斜眼望去,他这才发现唐璎的对面还坐了位光风霁月的公子,端看茶盏摆放的位置,两人似乎是一道儿的,对侧的公子气质华然,举止有度,身份应当不低。
听他提到姚半雪,唐璎瞥过头,不自然地介绍道:“这位是左副都御史姚大人。”
副宪的调令尚未下达,她还是以他原先的职衔来称呼比较妥当。
唐珏笑了笑,躬身作揖:“原是姚大人,幸会。”
唐璎一顿,忽而心生感慨。
忠渝侯曾是一等侯爵,又有战功加身,向来心高气傲,原先见到如姚半雪这般三品的官员根本不屑行礼,如今他不仅行了,还扯开了笑,弓顺了腰,显然对官场的老一套早已熟练之至。
然而,就在他倾身下来的一瞬间,唐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雅的栀子香。
那香味不算浓郁,却隐隐让她有些熟悉。
在哪儿闻过呢
奇怪的是,唐珏并没有熏香的习惯,她母亲亦然,就连唐珏唯一的妾室柔姨都熏得少。
那这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唐璎凝
神思索着,姚半雪那厢则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头,只自顾啜饮着茶,面上却布满了阴翳。
少了唐璎的挑衅,他又恢复到往昔那般清寒孤高的仙人模样,见唐珏过来行礼,也只是礼貌地顿了顿首,并无过多交往的意思。
唐珏见他并不热络,也懒得搭理,兀自朝唐璎笑道:“怎么想着来青州看望为父?”
说罢,又自顾叹道:“还是咱阿璎孝顺啊,打小就乖巧懂事,不像你那没良心的妹妹,跑出去自立门户不说,居然连成亲都不跟为父说一声。”
听到“乖巧懂事”四字,姚半雪终于抬起了他那金贵的头颅,侧眸瞥了唐璎一眼,眼中写满了怀疑。
不相信是吧?
行,反正自科举贪墨案起,她在他眼中一直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存在。
可……是又如何?
她再也不想被诸如“乖巧”、“听话”、“贤良”、“懂事”这类世俗的形容所捆束,别人不配凝视她,唯她有资格审视自己。
听了唐珏的话,唐璎觉得有些可笑,他这位久未谋面的父亲似乎认定她来青州是为了探望他,难道他没看回信?
况且……他捧她便罢了,偏还踩她妹妹一脚。
她妹妹姜芙是走失多年后才被侯府捡回来的,跟唐珏本就没多少感情,他这个做父亲的竟还想将她培养成瘦马后送去给靖王当妾,她成亲能通知你才怪!
唐璎按下对唐珏的不满,淡声回道:“我此来山东是因陛下有令,命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来督查青州吏治。”
“巡按御史?”
唐珏皱眉,“那不是个正七品的衔儿吗?怎么还跟都事是一个品级的,你不是立了大功,马上要升佥都御史了吗?”
看来他当真没收到回信。
唐璎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是啊,可惜我后来去敲了登闻鼓,还得罪了陛下,这辈子怕都升迁无望咯。”
“你竟去敲了登闻鼓?!!”唐珏听了这话的反应却不是关心她挨打,而是——
“你此来青州……难道是被陛下贬来的?”
“没错。”
眼见唐珏的神色愈发失望,唐璎忽觉十分疲惫。
她朝唐珏浅浅一揖,“近来青州府事儿多,我昨日才督理完河道,一会儿又要去巡视农田,唐大人若无其他事儿,我就先告辞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珏也很识趣,“好,既如此,为父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又指了指榆树街头的一间宅院,“那处是为父新置的宅子,阿璎若得了空,可随时来坐。”
唐璎连看都懒得看,抬脚欲走,又被唐珏给叫住了。
他咳嗽一声,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还有上回……为父在信里提到的那个易启温,改天也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唐珏这话说完,姚半雪转杯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茶水微微洒出来些。
唐璎却并未察觉,思及唐珏方才的话,不由觉得可笑。
她父亲这般行径倒让她想起了同黎靖北的上一段婚姻,还有妹妹差点被献给靖王的遭遇。
唐珏这是眼见她当京官无望了,又干起了老本行,打算将她献给某个权贵为自己牟利?
对待唐珏这种人,理性的拒绝向来不好使,如此,她只能另辟蹊径。
“多谢大人美意,不过婚嫁一事我就不考虑了。”
夕阳下,唐璎莞尔一笑,昳丽且清和,“如今我喜欢夜御八男。”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夜御八男……
唐珏瞳眸张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似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素来娴静的女儿嘴里出来。
而唐璎只是莞尔一笑,并未过多解释,浅施一礼后便随着姚半雪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姚半雪一直很安静,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唐璎不知他是否被她方才“夜御八男”的说法给惊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姚半雪咳嗽一声,沉声道:“做巡按……也不错”
听言,唐璎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在安慰她吗?他不生气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唐璎并不觉得巡按御史有何不好,也不会为唐珏的言行感到失望。
唐珏不关心她又如何,她早已看透父亲的本性,也根本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姚半雪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意外,他竟也会关心她?
她方欲回话,姚半雪忽然咳嗽一声,神色竟难得有些紧绷,“你父亲……似乎很中意小易大人。”
他言辞含糊,然而中意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
唐璎点头,坦言道:“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这话说得有些冲,原以为姚半雪会觉得冒犯,可抬眸一瞧,却意外地发现他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唐璎不解,姚半雪在笑什么?笑她不中意易启温?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姚半雪笑,不得不说,他本就生得清姿明秀,笑起来更是如朗月入怀,一双好看的寒眸似染满了星辉,玉容如尘雪,哪怕只是嘴角一个微小的弧度,也足以令万物失色。
唐璎失神了一阵,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来,下车前,忽又想起了两人先前的争执,肃容道:“您同易巡抚之间的关系,我会追查到底。”
姚半雪却并未在意,嘴角仍然挂着浅淡的笑意,瞧着似乎颇为愉悦。
“嗯,随你。”
*
日暮,见天色尚早,唐璎打算去允棠阁坐会儿,姚半雪则直接回了官舍。
甫一进门,她便听见二楼传来一阵争吵声,是田利芳和杨九娘。
利芳为何会来允棠阁?
唐璎疑惑,循着声音上了二楼,及至楼梯口,二人的争吵声愈发清晰,原因竟是田利芳误穿了杨九娘给江临做的鞋。
田利芳似乎不擅与人争执,白皙的脖颈上染了层薄红,急切地解释道——
“我也是出了门才发现原先那双鞋的底板掉了,路过橱窗时又碰巧瞧见里头摆了双男鞋,贵店没人,我又急着走,情急之下将银钱留在桌子上便离开了。”
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抱歉,是我的错……我实在不知那鞋乃姑娘私物,我……”
他愧疚地低下头,眼皮也顺着耷拉下来,看起来有些羞窘。
杨九娘尚在气头上,骂起人来可顾不上那许多,颤抖着嘴唇怒吼道:“那可是蜀锦!是我省吃俭用买来的料子!就你留下的那几个破铜板子,连根线都买不起!!”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却并非九娘本意。
其实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那鞋是她一针一线为江临缝出来的,承载了她年少时的心意,以及对故人的思念,曾在她低谷时陪她撑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那双蜀锦鞋,九娘平日里都是极为小心地珍藏着,舍不得它沾上一粒尘、一颗土,可那光滑的鞋面上如今却铺满了干裂的土块,她只觉自己的信仰被人狠狠地践踏了。
田利芳听言脸红得更加厉害了,咬牙道:“那你说还差多少钱,我补!”
他原是穷苦人家出身,幼时衣不蔽体,入仕前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又因为长得瘦,自小没少被人欺负过。
一路走来,唯有唐璎肯与他相交,而眼前的姑娘面容虽然朴素,瞧着却十分亲和,他原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却没想到她亦是那些恶鬼中的一员。
或许他本就不该对人性抱有期望。
田利芳这话却似戳中了九娘的痛处,她红着眼眶急吼道:“钱钱钱!这是钱的事儿吗?!你未经允许就擅拿别人的东西,这与偷盗何异?!”
被她这般污蔑,田利芳亦不甘示弱,“鞋子摆在商铺里不就拿来是卖的吗?人买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我在周遭看了一圈,也就你们这儿卖男鞋,今日地里要忙着勘测,少不得人,我急赶地穿着就走了,又不是没付钱。”
更何况,他哪儿晓得那鞋那般金贵,知道后也承诺了补付,真不知道她为何还要死揪着他不放。
田利芳的眉毛疏淡,又生了双极细的眯眯眼,发怒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压成一条缝,略带奸相,显得不怀好意。
被这双眼睛盯着,杨九娘胸口瞬间腾起一股被人欺负的委屈感,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田利芳有些慌了,忙不迭地给她递帕子,声音也软了下来,“你你哭啥呀……那鞋……大不了我刷干净了还给你呗。”
他这一说,杨九娘哭得更厉害了,猛地推开他的帕子,又将那蜀锦鞋发恨似地砸向他的胸口,咬牙道:“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说罢便捂着脸走了,行至楼梯口,似是看到了唐璎,停顿
片刻,而后加速跑开了。
肋骨被鞋板击到,胸腔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呢喃了句,“有病。”
杨九娘尚未走远,听到那声“有病”后,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娘走后,唐璎叫住田利芳,“利芳,你过来一下。”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称意,却还是随她下了楼。
坐定后,唐璎同他讲起了蜀锦鞋的来龙去脉,又说起了江临。
“那双鞋……是九娘绣给她死去未婚夫的信物,亦是她多年以来的一个念想。”
听她讲完九娘的故事,田利芳懊恼地垂下头,心头泛起一股极大的悔意,思索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去向她道歉!”
唐璎“嗯”了一声,温柔地笑了笑,“利芳,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人品端正,心思单纯,而九娘亦是如此,她是个质朴的好姑娘,你莫看她方才那般舍不得那蜀锦缎子,同样的鞋,她亦赠过我一双,只为感谢我替她寻到了江临的死因。”
田利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方欲说些什么,唐璎又道:“这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毕竟你不知其中因果,也算情有可原。你放心,你既未怀恶意,九娘也不是什么刁钻之辈,话说开了就好。”
田利芳点点头,心里似乎松快了些。
见他状态有所好转,唐璎脸上亦浮起清浅的笑意。
方才的事儿虽然九娘占理居多,她却不好冲上去帮她说话。
田利芳自幼心思敏感,又是去帮她做事儿的,却无端挨了九娘骂了一顿,唐璎本就心中有愧,若她还跟上去“劝解”一番,无论说的是否在理,事情都会变了味儿。
或许只有等两方都各自冷静下来,关系才有缓和的可能。
说完九娘,她又问道:“辛老五的田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田利芳显得有些失望,“还是老样子,干旱的原因尚未找到。”
唐璎点头,“无妨,慢慢来。”
横竖她在青州也不知要待到几时,姚半雪跟易显之间的“勾当”也尚未弄清,地旱一事,让田利芳慢慢查便是。
三日后,田利芳提着刷好的蜀锦鞋去找杨九娘道歉,为表诚意,还带上了他的毕生积蓄——四枚碎银子。
他从未给女人上交过银子,此时不免有种怪异的感觉,待见到九娘后,那阵怪异感忽然又变成了紧张。
“我才赴任清吏司没多久,薪俸尚未发下来,这四枚银子是我多年来攒下的,你莫嫌少……”
杨九娘未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摸不准她的想法,田利芳更紧张了,红着脸道:“若是还不够,我往后的俸禄全都上交给你,除开日常的用度外,保证不会在其他地方乱花钱。”
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那厢,杨九娘的脸色依旧不大好,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不必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见她不肯收,田利芳有些失望,心中愧疚至极,嗫嚅道:“抱歉,若非阿璎提醒,我都不知道那双鞋对你如此重要……”
杨九娘叹了口气,自他手中接过鞋履,兀自端看起来。
锦鞋的缎面被擦得很干净,鞋缝儿里头连泥垢都不见了,足可见刷鞋之人的用心,但他应该不常干这活儿。
九娘瞥向田利芳隐在袖口处的手,四方骨节处,关节被刷毛磨得通红,虎口处还蹭破了皮,指腹亦有泡发的痕迹。
看到这份诚心,她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九娘想了想,低眉诚恳道:“昨日之事,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情绪太过激动,言辞属实有些过激,给田公子造成了困扰。”
顿了顿,她提议道:“你原先那双鞋子既然破了,我便替你重新绣一双罢,权当赔罪了。”
“啊?”
田利芳闻言受宠若惊,他母亲早逝,除祖母外,还从未有女子赠过他衣物,哪怕是一双鞋。
过低的配得感让他在思考前就已经将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用了,我我我”
杨九娘打断他,拧眉道:“我可是允棠阁老板亲自招进来的凤娘,你怀疑我的绣技?”
“啊,不是的,我我是想说……”
“你想说什么?”
他正欲辩解,忽而瞥见九娘那双温和的瞳眸里闪着狡黠的光,顿时明白了她在玩笑。
分明是朴素的一张脸,这眼神却看得他轻飘飘的,说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我是想说,你对琵琶感不感兴趣?”
见九娘露出惑然的神情,田利芳暗生恼意,他原本没想说这个的,可话到嘴边,却莫名拐了个弯,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既然话已出口,他只能囫囵道:“咳咳近日慧芳园有场琵琶宴,凡参宴男性皆需携一名女伴入园,我很喜欢听琵琶,却苦于找不到同行之人……”
田利芳越说脸越红,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撒出这样的谎来。
好在九娘并未深想,思索片刻后爽快道:“行,公子届时若实在找不到相伴之人,我愿随公子同往。”
日光下,九娘一身荆钗布裙,眉眼微弯着,专注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亲和的笑。
田利芳直觉那笑笑进了他心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着,热烈而鲜活,头一次产生了目眩之感。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你有证据么?”……
半月后,唐璎巡视完青州各郡县,审斥了一些贪赃违枉之徒,方欲前往山东其他州县巡视时,田利芳急匆匆找了过来。
“阿璎!不好了!!”
几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白皙的面容上泛着油光,发髻胡乱束作一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连嘴角都糊着土粒。
鲜少见到田利芳慌成这样,唐璎心中涌起一阵不安,递给他一盏茶,问:“怎么了?”
她的不安来得是有道理的,很快,田利芳就印证了她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让我去辛老五的地里查查嘛……”他猛灌一大口水,舔了舔干涸的唇,急道:“我这一查就是半个月,期间各类方法都试遍了,却始终未能找出土层干裂的原因。”
唐璎催促他讲重点,“然后呢?”
田利芳深吸一口气,如实道:“除辛老五的两亩地外,今日一大早,诸县还有四户农田也突然开裂,情况与辛老五家的如出一辙,都是土壤底层坏死,且表层再也无法种植任何作物了!”
唐璎呼吸一滞,脑中不自觉闪过姚半雪的那句——“香肥有问题。”
他一早就知道?那土地开裂的原因他也知道吗?
抛开脑中杂念,她回到事情本身,“何时发生的?”
说起这个,田利芳秀眉微敛,眸中亦浮起不解,“这也是此事最为蹊跷的地方。”
他放下杯盏,肃容道:“这半月内,除头起几日外,其余时日我几乎天天都守在辛老五的地里,鲜少离开过。诸县不大,每回我乘车去辛老五家的路上都会经过那四处农田,昨日亦是如此,夜里路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到了今晨,不仅庄稼坏死,土壤层竟也陆续结了块儿。”
这竟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
唐璎皱眉,她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目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亦或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原本肥沃的土地一夜开裂呢?
空想毫无意义,为今之计,只能亲自去看看了。
唐璎不再犹豫,当即叫上田利芳,“走!带我去地里看看!”
两人到达其中一户旱地时,恰遇一赤一白两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是姚半雪和朱又华。
姚半雪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白色的广陵长袍,衬得整个人霞姿月韵,如圭如璋。
见了唐璎,他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一颔首,转眸看向干旱的地。
朱又华本就带着一身晦气而来,眼下的黑影似乎比以往更深了,那件赤色的官袍挂在他身上显得颓丧不堪,如今见了那蛇鳞般开裂的土地,两眼发黑,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姚半雪身上,却又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田利芳拿着铜梃试着往缝隙深处探了几许,遗憾地朝唐璎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探不到水源
“去别处看看吧。”姚半雪镇静地开口,眸色幽深如潭,带着唐璎、朱又华、以及田利芳三人一同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在乡间的小道上,车帘掀开,唐璎只觉一颗心狠狠地沉到了谷底——
一路上,除了田利芳提到的那四块田外,诸县剩余的农田竟也荒废了大半,马车所过之处惨不忍睹,曾经五谷丰登、穰穰满家的乡野如今只剩一片荒芜。
“怎么会这样……”
田利芳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今早过来的时候还只荒了四处,如今这……”
没有人能回答他,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眼中闪烁着被未知支配的忧惧之色。
路过其中一片荒地时,唐璎突然灵光一闪,大喝道:“停车——”
车夫应声停下,转头看向姚半雪,未等他发话,唐璎已经跳下了马车。
她只身走在荒地里,突然顿住脚步,俯身扯了一根枯草放入口中,细嚼之下,一阵熟悉的馨香盈满鼻腔。
果然!
她又扯了一把草,正欲细尝,却被一只手粗鲁地打掉了。
唐璎皱眉,抚了抚发麻的虎口,不解地望向那只手的主人。
因走得太快,姚半雪轻微地喘着气,胸口上下浮动着,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浅浅的赤色,眸中的凛光却似要将她击穿。
“你又想效仿神农氏?”
他脸色看起来阴沉沉的,跟上回她尝草后的神情如出一辙。
唐璎不解,“大人既然说过草中无毒,为何要阻止我尝试?”
姚半雪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静默地看着她,脸沉得似要滴水,眸中划过一缕黯然。
“以身试毒,愚不可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然而此间事急,唐璎早已无暇他顾,想到那句“香肥有问题”,忍下不忿问他:“似诸县这般荒景,也是那香肥所致?”
眼前的女子微蹙着眉,眉目秀致,面容柔婉,清炯的鹿眸中障满了惑色,朱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是这满目疮痍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姚半雪心念微动,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心中烦闷不已。
他说没毒她就信了?
比起自身安危,她似乎更关心案件本身,独自尝枯草便罢了,竟还想套他的话!
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恼意,姚半雪散开折扇,淡淡地睨向她:“清吏司的田大人不是你的知音么,香肥有没有问题,你去问他便是,毕竟于农田水利一道上,他才是大家。”
唐璎兀自焦灼着,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闻言道:“那些农田利芳一早便看过了,尚未寻到根由。”顿了顿,又道:“此事莫非同易显有关?”
辛老五一案,她曾怀疑过易启温,姚半雪却说香肥的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再加上姚半雪近几日又老往易府跑,唐璎便将怀疑的目标转向了易显。
她问的认真,岂料对方只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有证据么?”
唐璎语塞,一时竟想不到反驳之词。
两厢僵持间,张小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
唐璎心下一咯噔,忙问:“怎么了?”
张小满却并未搭理她,一双圆溜溜的犬眸焦急地望向姚半雪,“今日一早,泗水县的良田几息之间尽数干裂,裂痕之深可达十数尺,曲阜、毛阳一带亦是如此!如今山东境内,草皮俱枯,庄稼俱尽,百姓骚乱不止,已有好几家佃户闹到衙门去了,人太多,我们拦都拦不住!!”
张小满喘着气,额头上不断冒着汗珠,她跑得疾,又一连说了许多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姚半雪见状,自马鞍旁卸下一只水壶递给她:“先喝口水。”
张小满接过,眸中染上些许羞窘之意,瞥见一旁的唐璎,上扬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
今早事发后,她接了消息便欲去府署寻姚半雪,到了却发现他不在,听推官说他去了诸县,便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到诸县后没多久,她便远远地瞧见了朱知府的马车,还有不远处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烈日下,一身白衣的姚大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冷若皎月,那双清锐的寒眸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绿衣女子,见她撷着枯草,瞳中闪过焦急和愠怒,还有一丝别样的情绪。
那情绪很奇怪,她说不上来,却莫名让她不太舒服。
张小满只觉得那样的姚半雪很陌生。她陪伴大人近十载,印象中的他总是淡淡的,一副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可是那个章寒英,却屡次让大人的情绪有了起伏。
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这样想着,一颗心也逐渐冷凝了下去。
听了张小满带来的消息,朱又华几近晕厥。
地旱一事波及颇广,大部分郡县的农田均处于他的辖区内,他便是想讹人也无处可讹,只能可怜巴巴地将目光投向姚半雪。
姚半雪却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一副不欲插手的模样,无法,他又将眼神转向唐璎。
唐璎抬眸问他:“起初小易大人将肥料下发给村民时,辛老五可是头一个试用的?”
朱又华疑惑:“你怎知道?”
果然如此。
唐璎摇了摇头,道理很简单,辛老五既是最早使用香肥的那一户,土地自然也会最先出现问题,若按这个趋势
她叹息一声,“不出一个月,青州府,乃至山东省所有的良田皆会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一旁缄默不语的姚半雪脸色亦十分凝重,显然也同意她的猜测。
朱又华听言大惊,忽觉头脑昏胀,脚步也变得虚浮,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偏偏底下的差役又来报,“大人!不好了!安丘县的百姓们开始闹事儿了!”
他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自镇定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差役急道:“安丘县那头有好些良田几日前便出现了异状,不少百姓已经断粮近两日,他们大都是些绝户,平时囤积不多,地里又实在结不出一粒米,这会儿正饿着肚子蹲在粮仓门口抗议呢。”
朱又华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县衙那头呢?”
差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方知县正准备开仓放粮,至于抗议的百姓……崔大人那头也已经带人过去镇压了,由于是临时调派过去的,人手有些不够,是故崔大人特派下官来向您请示。”
朱又华沉默片刻,颔首道:“你随本官回府署,再调五十名差役,即刻前往安丘县!”
“是!”
姚半雪将马车留给了朱又华,改乘张小满的车继续巡田。唐璎担心人手不够,也跟着朱又华上了马车,一路上帮着开仓放粮,制止暴乱,安抚流民,商议后策,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日。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回到了府署。
唐璎换了身干净的白衫,迫不及待地问朱又华:“两位易大人呢?”
朱又华已是累极,利落地卷起袍袖,迅速脱掉沾满泥泞的皂靴,连官服都懒得换,缩进藤椅里闭上眼睛不想动了。
须臾,他似想起同样也累了一天的唐璎,心头浮起愧疚,强撑着倦意撩开一只眼皮,有气无力道:“事发后,巡抚大人一早就给朝廷去了信,此时正带着官兵在各州县巡逻呢,至于小易大人”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轻,“之前不是出过辛老五那事儿吗,地旱后,农户们琢磨了一阵儿,也开始觉得小易大人的香肥才是危害土壤的根源,遂纷纷跑去各州县检举,控告小易大人为官不正,戕害百姓,为免引起骚乱,巡抚大人只得将他禁去了别庄。”
说着说着,前方门廊处忽然走来一道月牙色的影子。
朱又
华蹙眉,正欲将人赶出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一张颓废的脸瞬间挤满了笑容,态度也变得极为谄媚——
“啊呀!是我们史老板回来了!!快快快!快请进!”
那人顿住脚步,朝朱又华施了一礼,恭敬道:“见过知府大人。”而后转过身,扫过一旁的唐璎时,眸中浸满了惊愕之色。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
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袭软和的月牙长衫,一根浅灰色的锦带盘绕腰间,上绣祥云暗纹,五官清润,眉目挺拔,衬得整个人华贵儒雅,兰芝玉树。
倒是个十分俊秀的公子。
唐璎想了想,确信自己并不认得此人,故也不理解他那惊诧中带着怀念的眼神从何而来。
见了这人,朱又华却似突然来了精神,一扫方才的困顿,起身笑道:“史老板来了。”
那男子亦回礼作揖,“见过知府大人。”
朱又华连连摆手,“史老板不必多礼。”见他方才盯着唐璎看,又热情笑道:“这位是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言讫,又向唐璎介绍起他:“这位是史老板,史老板原是江南一带的义商,去建安待过一阵儿后又将产业扩展到了青州,人也跟着留了下来。”
竟然是商贾。
四业之中,以商者最为微贱,朱又华却对这人殷勤之至,还免了其通报之礼,其实力定然不可小觑。
唐璎颔首,“史老板好。”
听得她的声音,这位姓史的男子停顿片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眸中再次划过惊诧之色,却又很快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低眸道:“蔽人史嵩,祖籍苏州,来青州做些小生意,章大人不必客气,直接唤我的名讳即可。”
朱又华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史老板也太过谦虚了,什么‘小生意’,您在商行的名号谁人不知啊。”
史嵩敛眸:“朱大人过誉了。”
见唐璎面露疑惑,朱又华凑近她,小声说起史嵩的生平。
这位史老板虽然瞧着年轻,本事却不小,年少时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后又为生计所迫改行行商,如今已是名富可敌国的老板,产业遍布咸南的每个州郡。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难得的义商,前几年陆续为维扬洪灾、广州倭患、以及青州蝗灾捐了不少钱和粮,虽无官职在身,在地方上却颇有威望。
唐璎了然,原来是位财神爷,也无怪乎朱又华会对他这般“尊敬”,毕竟眼下青州正是困顿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朱又华问:“不知史老板大驾青州府有何贵干呀?”
问这话的时,他的眼中浸满了期待,讨好之色溢于言表,唐璎一阵无言,沉默地挪开了眼。
史嵩倒是一派坦然,如实道:“敝人近日在邻州进货,今早忽闻青州地旱的消息,心急之下便匆匆赶了回来。此来府署,便是想问问大人是否有需要效劳的地方。”
听见“效劳”二字,朱又华笑得嘴都合不拢:“‘效劳’不敢当,史老板客气了。”
话虽如此,动作却十分诚恳,一面引他入座,一面亲自替他筛茶,便筛还边感叹:“这地旱一起啊,各村百姓便纷纷跑去县衙里头闹,搞得那些知县焦头烂额的,连庶务都顾不上,有几个连官帽都被打掉了,但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全怪那些百姓,毕竟谁吃饱了没事儿会跟官府对着干不是?”
他絮絮说着今日的灾情,顺带还提了一嘴州衙的财政困难,偶尔渴了喝口茶,喝完复又讲起自己的不易。
史嵩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丝毫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终于,朱又华撑不住了,见史嵩始终未能表态,眼眶一红,竟似要流泪。
史嵩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若是不便,明日派人来府里传信便是。大人放心,凡某力所能及之事,敝人定当全力以赴。”
朱又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大喜,眉开眼笑道:“史老板当真是大善人,有您在,青州府的百姓有福了。”
史嵩又跟他客套了几句,忽道:“天色已晚,敝店还有些事情亟待处理,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朱大人若无其他吩咐,敝人就先告辞了。”
朱又华忙道:“不打扰不打扰,史老板的事儿要紧。”
史嵩点头,方欲转身,朱又华又似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史老板,且慢——”
史嵩应声回头,却见朱又华将唐璎往前一推,谄笑道:“巧了吗这不是,寒英的住处恰巧就在您的允棠阁附近,史老板若是不觉搅扰,可让她送您回去。”
说罢又接连对唐璎使了好几个眼色。
史嵩并未插话,似乎也在等她的意思。
唐璎却无暇多顾,脑中全是朱又华的那句“您的允棠阁”。
原来史嵩就是古月姐姐的合伙人。
饶是如此,她却显得有些犹豫,“可我文卷还没看完。”
朱又华皱眉,暗怪她不懂眼色,果断命令道:“我替你看,你去陪史老板。”
唐璎长睫下敛,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此,便有劳知府大人了。”
朱又华点头,一阵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
既是送客,官轿自然也得用最好的。
唐璎将人带出府署,方欲传轿,一抬头,忽而瞥见史嵩的私人马车旁分立了两名少年,一个十七岁上下,一个十四岁左右,两人见史嵩走了出来,皆露出依恋的目光,眸中饱含热切。
唐璎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这位富可敌国的史老板,莫非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孩子?
凝神间,那位十七岁上下的少年似乎也看见了她,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惊喜道:“阿芙姐姐!”
唐璎猛然一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方欲说些什么,史嵩斥道:“阿鑫,不得无礼!”
他咳嗽一声,缓声道:“这位是监察御史章大人。”
那个名叫阿鑫的少年闻言有些失望,却还是恭敬地施礼道:“见过章大人。”
说罢,史嵩又拍了拍阿鑫的肩膀,“这是舍弟史鑫,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望章大人海涵。”
唐璎连连摆手,“令弟本是无心,史老板言重了。”
史嵩颔首,指了指马车另一侧的十四岁少年,“这是敝人的义弟阿东。”
他边说边招呼那少年:“阿东,快过来跟章大人行礼。”
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那个名叫阿东的少年却始终不肯挪动一步,手指紧攥着袖子,目带防备地盯着唐璎。
史嵩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阿东是敝人在维扬洪灾后捡到的孤儿,自幼父母双亡,性格上有些古怪,章大人莫见怪。”
唐璎笑了笑,“那是自然,史老板多虑了。”
那少年虽然瞧着孤僻,身型却并不瘦弱,面儿上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衣衫的料子亦是极好的,想来在俗物上并未受过苛待,而且从阿东方才看史嵩的眼神不难猜出,他对这位义兄是有孺慕之情的。
朱又华说,史嵩也是穷苦出身,早年间父母亦丧生于苏州的洪灾中,收养阿东的举动想必也是他由己及人,恻隐心作祟而为之。
孤僻的少年可不好带啊,更何况那少年还亡了上双亲。
唐璎转眸看向身侧的
白衣公子,对他的敬意又添了一分。
见宵禁将至,她提议道:“既然阿东公子性格腼腆,不喜生人,不如让阿鑫公子带着他乘您的私轿回去,我用官轿送您吧。”
言罢,史嵩闻言颇为怪异地瞧了她一眼,默然片刻,答应了她的提议。
一路上,史嵩始终不发一言,盯着她的脸兀自出神。
唐璎咳嗽一声,忽而想起朱又华让她“好好招待”的嘱咐,替史嵩斟了一盏茶——“史老板请用茶。”
史嵩没有去接,沉然半晌,冷不丁地开口道:“阿东虽然惧生,阿鑫却是个不怕的,这官轿宽敞,足可容纳十余人,你却连阿鑫也一并支开了。”
他直视着唐璎,语调淡漠,“章大人有话想单独同我说?”
不愧是做生意的,当真天性敏锐。
史嵩的眉毛皱起,嘴角微抿,带着下沉的弧度,就连之前“敝人”的谦称也变成了“我”,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还是个玩儿不得套路的。
唐璎收回茶盏,倒也不急,浅笑道:“史老板莫怪,两位公子年龄尚小,府署人多眼杂,青州又值动荡之际,有些话传出去,怕是于社稷不利。”
史嵩闻言不置可否,“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见他如此爽快,唐璎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史老板可认识阿芙?”
史鑫方才那一嗓子着实将她吓到了,唐璎委实没想到还能在青州碰上妹妹的故人,而史嵩虽然言明史鑫认错了人,可联系起他此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唐璎敢断定他认识姜芙。
姜芙本名唐珺,是忠渝侯府失散多年的嫡次女,亦是唐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人于面容上有六七分的相似。
听得“阿芙”二字,史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淡然道:“这便是你的问题?”
唐璎摇头,“此乃其一,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疑问。”
“我知道了。”史嵩应得很干脆,“不过在我回答之前,你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璎挑眉,“史老板请讲。”
史嵩直视着她,眸中划过一抹异色。
眼前的女子眉若远黛,鹿眸幽深,与那人一样,是极具柔婉的长相,可细瞧之下,她额间干干净净,半抹艳色也无。同样清丽的一张脸,可少了眉间那枚赤色的花钿,便也失了原本的韵味,任他想再多,故人终究只是故人罢了。
况且故人秉性善良,待他温和,而眼前这个,却是个刁钻之辈。
史嵩叹了口气,思绪有些混杂,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章大人的身份我无意打探,我只是想知道……姜掌柜她如何了?”
他低下眸,“掌柜曾于我有重恩,我”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只要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就行。”
他果然看出来了。
谈及姜芙,史嵩眸中泛着淡淡的怀念,细看之下,还有些胆怯,这是想着爱慕之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唐璎了然,阿芙妹妹原先就是允棠阁的掌柜,而如今店铺的老板却变成了史嵩,两人有故旧倒也正常。
她自请被废一事妹妹是知情的,怕她在建安过得不好,还会隔三差五地写信邀她去蜀中,却被她一次次拒绝了。无他,妹妹嫁了人,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她不欲去打扰。
唐璎心生感念,垂眸道:“阿芙每年都会给我写信,除了询问我的近况外,还会聊及自己在蜀地的生活,从书信的内容来看,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她虽未言明自己的身份,却特意强调了“蜀地”二字,若史嵩当真与妹妹交情匪浅,必然会知道她的去向。
果然,史嵩听后只是沉默,并未过多怀疑,片刻后,从喉间干涩地挤出一句“那就好。”
唐璎抬眸,只见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一手托着腮,半垂着眼睑,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让人瞧不出他究竟是欢喜多一点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顿了顿,她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史老板……您同允棠阁的另一位东家……究竟是何关系?”
语毕,史嵩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却又很快被他掩藏起来,敛眸平淡道:“允棠阁只我一个老板。”
嘴倒是挺严,唐璎放下心来,眸中闪过赞许之色。
若他敢将阿姊供出来,第三个问题她便不会问出口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思及眼下青州府米粮短缺的困境,唐璎肃容道:“方才听朱大人说,史老板高义,竟在去年十月为广州抗倭捐了近四万石粮……”
她鹿眸一凛,目光犀利地盯着史嵩,“敢问那些粮,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
咸南近几年灾害频发,雨季少,收成差,各地粮食更是供不应求。
这年头,钱好赚,粮却不易弄到手,况且史嵩虽富,名下的产业却以商铺居多,田产甚少,然而他一出手就是四万石粮,其源头实为可疑。
唐璎这话问的冒犯,商贾之间的钱货往来当属机密,寻常不会告诉他人,她这般也不过是想探探史嵩的反应,并不指望他会作答。
然而史嵩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坦诚。
“去年蝗灾过后没多久,广州府匪寇蜂起,那些倭匪们到处打家劫舍,糟践庄稼,还蓄意纵火,无恶不作,闹得百姓民食不果腹,而彼时恰有一个名叫唐珏的商人正四处兜售粮食,我观他面善,不似奸人,便在他那里买了六万石。”
他浅抿一口茶,续道:“那六万石中,有四万旦被我拿去赈济广州府了,剩下的两万则囤了起来,本想拿去捐给建安九回坊的流民,却忽而闻得青州地旱的消息,同朱大人商议过后,我临时改了主意,欲将这些粮拿来救急。”
唐璎闻言大惊,这事儿跟唐珏还有关系?
而且……她凝眉,史嵩既然能有今日的成就,想必也是几经商海沉浮狠人,素来头脑敏锐、洞察力强,既如此,他如何敢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做如此大一笔交易?
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一种原因……
史嵩从前旅居建安时应当是不曾见过忠渝侯的,更是无从知晓他乃阿芙的生父,而之所以会觉得他面善,不过是因为唐珏长得像他的心上人罢了。
唐璎一阵无言,暗自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宵禁的前一刻,她将史嵩送回了允棠阁。
允棠阁除开后头的小院外,里头还设有几间私厢可供客人休息,史嵩却并未歇下,而是去仓房点起了账。
真是个狠人。
安顿好史嵩后,唐璎回了斜对侧的小院。
她到时,姚半雪尚未歇下,正独坐在一棵桂树下同自己对弈,月色朦胧,抚过他的发顶,映在他流畅的侧颊上,光影交错间,似月下的仙人。
他似乎很专注,偶有花瓣落到他的肩头也未曾察觉。
看到这副景象,唐璎忽然心下泛酸。
曾几何时,也有人似他这般端坐于桂树下,一边下棋一边笑着唤她的名字。
——“阿璎,忠渝侯所犯一事与你无干,你不必自责,孤不会怪你。”
——“阿璎,孤已令羽林卫在东宫设禁,往后钟谧求见,你无需理睬,他不敢强闯。至于前朝之事,你亦无需挂心,孤自会处理妥当。”
——“阿璎,钦天监的人说后日有秋星昼见的奇观,你若得空,陪孤去看看可好?”
——“阿璎,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东宫是你永远的家,孤只属于你一人。”
印象中的那个人一袭紫衣,每每看向她时,妖冶的狐眸中总会泛起宠溺的光泽,似珍酒般令人迷醉,如练的月辉暖意融融,落在他的玉面上,将她眼尾的红痣染得柔和。
思及古月姐姐半个月前的话,唐璎再次心乱如麻,想要逃避的情绪乍然涌现,苦涩的感觉溢满胸膛。
忽然,一阵清冷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来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
唐璎回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略僵,刀刻般的面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有些发冷,一双幽潭般的寒眸
静的有些吓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唐璎忙活了一整日,早已疲惫至极,见他如此,倒也懒得热络,随意“嗯”了一声便想回去休息了。
“等等。”
姚半雪叫住她,又看向张小满,吩咐道:“让厨娘将夜宵拿去热热。”
张小满显得很不情愿,抿嘴道:“大人今日是用过晚膳的,此间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用多了怕是容易积食,为免影响休息,莫不如将这顿宵夜免了吧。”
姚半雪哪儿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双寒眸轻轻地扫了过去,声音亦跟着沉了几分,“要本官再说一遍么?还不快去!”
张小满委屈至极,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红着眼眶去办事儿了。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转头看向唐璎,“宵夜做的有些多,你也留下来用点儿。”
她点头,“多谢姚大人。”
很快,几碗清淡的热食便被呈了上来。
唐璎并未同他客气,地旱一事来得突然,匆忙间她只用了早晨那一顿,午膳和晚膳都未来得及吃,此刻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了那些色泽光鲜的菜肴,拿了双玉箸便大快朵颐起来。
而姚半雪自始至终都并未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
一碗暖汤下肚,唐璎的情绪微有缓和,主动开口道:“大人,我还想去趟钱氏香铺。”
姚半雪不发一言,默然递给她一张帕子,示意她继续。
唐璎擦了擦嘴,放下玉箸。
“我今早尝的草,味道和半月前在辛老五地里尝的十分相似,就连香味也是。”
说起尝草之事,姚半雪眉头越皱越深,想来还在为她“以身试毒”的做法生气。
唐璎却只作未见,续道:“蹊跷的是,那味道竟也同唐珏身上的栀子香如出一辙。”
姚半雪启唇,声音低寒:“你怀疑他?”
“嗯。”唐璎点头,目光变得凝重,“我从史老板口中得知,他捐给广州府的那些义粮,皆是去年十月从唐珏那儿买来的。”
而广安三年十月,正是青州蝗灾过后农田开始肥沃的时候,这时机实在巧合的紧。
她咳嗽一声,续道:“听朱大人说,钱老是青州香行的老人,有着四十余年的制香经验,想必见多识广,至于那枯草中的栀子香,他或能找出其根源。”
说罢,又怕姚半雪跟过去搅局,顺道还补充了一句,“咳……我这回过去当真只是为了寻找香源,绝无打探您的意思……”
姚半雪听完沉默不语,神色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
“史老板就是方才送你回来那人?”
唐璎错愕,他方才不是在下棋?怎么眼睛还长到外边儿去了?
她摇摇头,如实道:“并非史老板送我,乃是朱大人吩咐我将他送回来的。”
说罢,又抿了抿唇,“大人,钱老那事儿……”
姚半雪放在茶盏,回答的很干脆:“随你,我不会插手。”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喊来仆役收拾桌子,临走前,还不忘刺她一句——“你什么都敢试,总有中毒而亡的一天。”
唐璎一阵无言,若非田利芳之前测过土壤的毒性,以姚半雪的紧张程度,她真会怀疑自己命不久矣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
入夜后,青州下起了小雨。
雨滴“哒哒”敲击着瓦檐,秋风拂过,卷起丝丝凉意,不一会儿,窗缝下的文卷便被潮气氤湿。
幽灯下,唐璎伏案给黎靖北写信。
青州地旱的情况日益严峻,易显虽然早已上报,但眼前的局势并未明朗,唐璎担忧他有所隐瞒,遂决定亲自给建安去一封信。
分明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奏折,她在建安的那两年也没少写,更狠的弹劾奏章她都递过,可一想到阅信人,内心便有些乱糟糟的,几番提笔,却迟迟不肯落下,直到纸页的边缘被雨水浸透,才缓缓回过神来。
唐璎叹了口气,起身将窗拴拉紧了些,复又伏回桌案前。
这封信她修修改改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写完,说罢青州的情况,又提到了史嵩和唐珏钱粮交易之事,疑心是去年的赈灾款项出了问题,请旨圣上遣人过来调查。
写完后,她盖上官印,将信放入封套内,次日一大早亲自送去了通政司。
信寄过去很快,两三日便可达,然而朝廷的赈灾款却没那么快下来,就算是急赈,经过报灾、勘灾、审户等一系列程序后,放赈的过程也仍要持续月余。
之后的半个月,各州县陆续开始自救,有粮的开仓放粮,没粮的向邻州借,哪怕是陈米、烂米都变得稀如珍宝。
朱又华未曾料到今岁的灾情如此严重,地旱之广,饥民之多,足以将整个青州颠覆成一片荒海,就连史嵩带回来的那两万石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放了府署的大半粮食,而后又向邻省借了一万石,饶是如此,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些粮很快也会难以为继。
天灾之下,官民之间的合作尤为重要。
代表官方的按察副使崔明和负责管理灾民,制止暴乱,安抚民心,而民间的义商则以古月和史嵩为首,他们或捐银捐粮,或设棚施粥,赈济乡民。眼见入了秋,就连杨九娘也跟着无偿做了许多冬衣、鞋袜之类的织物帮助百姓御寒。
田利芳一边研究着地旱的成因,一边探寻着土壤改良之法,每日早出晚归,弄的浑身灰扑扑的,连九娘看着都有些不忍,忧心他吃不上饭,偶尔还会送些吃食过去。
史鑫于做官行商上都没有天赋,对木工倒是颇有研究,听说山间野果多,连夜改善了数十把采摘工具,带着阿东和一干男丁上山采果去了。野果虽然不如藜麦饱腹,却也能勉强充饥,至少使人不至饿死。
天灾之下,官民互济,齐心抗灾,士农工商,不分贵贱,通力合作。
看着眼前众志成城的景象,唐璎心生触动,这约莫就是黎靖北的愿景吧。
四业平等,始为安邦之道。
半个月后,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到了,朱又华前去接待时,唐璎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不免有些惊讶。
此人约莫知天命的年纪,一身朱衣跨坐在骏马上,五官板正,下巴上还留着几缕美髯,如炬的目色中闪着精光,似一只洞悉世事的老狐狸。
——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
姚思源翻身下马,似笑非笑地看了朱又华一眼,直言道:“听闻青州府地旱颇为严重,圣上特派本官前来放赈。”
唐璎了然,从建安到青州,他们一行人费了将近两个月才赶到,而姚思源却未及半个月就到了,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她所奏之事,黎靖北到底还是上了心。
朱又华则是相当震惊,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派一名二品大员过来放赈,还是位户部的堂官,他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出乎意料的是,此事竟也惊动了易显。
姚思源跨进府署还没半刻钟,易显竟也赶了过来,见了人,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恭迎尚书大人驾临山东。”
姚思源乃京官,又是户部的话事人,虽说职级只比易显高了半品,权力却比他大上不少,更何况,他此番也算是天子亲派的钦差,易显对他自然是毕恭毕敬的。
待易显行完礼,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姚思源问他:“山东地旱后,布政司、按察司、以及都指挥司俱忙得不可开交,令子身为按察司的长官,为何独独不见他的身影?”
他这话问得有些犀利,隐隐带有审问的姿态,可偏生眸中含着笑,面上又是一副松快的神情,似是在闲聊。
易显摸不准他的态度,停顿片刻,垂眸回道:“犬子近日染了天花,不便出门,未免祸及百姓,下官将他隔去了别庄静养,目前按察司的一应事物皆由崔副使暂理,尚未出现错漏之处。”
“天花?”
姚思源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迸射出若有所思地精光。
易显颔首,又道:“染病虽非犬子所愿,误职却是事实,大人安心,待犬子病愈,下官定会让他亲自去按察司请辞。”
唐璎闻言大惊,易启温不过是临时染了疾,事后罚俸即可,缘何会闹到辞官的境地?
况且……易启温不是易显的独子么?易显不替他遮掩便也罢了,哪有老子亲自摘儿子官帽的?
她看向易显,眸光变得复杂。
姚思源“哦”了一声,顺势对易启温的情况表示了关心,而后话锋一转,从善如流道:“既如此,一应银粮相关的赈资,本官便交由崔副使主理罢。”
易显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片刻后,他抿了
口茶,状似不经意般提道:“按说放赈一事,当由户部侍郎或陛下特遣到地方的巡抚受理,尚书大人身为一部之首,向来席不暇暖,日理万机的,缘何会亲自过来呀?”
林建乃户部左侍郎,又兼任过维扬巡抚,按说派他来青州放赈才是最合适的,然而非但他没来,来的人还变成了姚尚书。
听了这话,姚思源只是笑笑,“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个中细节本官也不敢多问,身为臣子,只管服从安排便是。”
姚思源是说惯了官话的,一番话说了跟没说似的,休想让人从他身上打探到任何信息。
易显思索片刻,旋即了然,前年维扬的那起科举贪墨案影响深远,不仅让受卷官和李翰林接连落马,鹿鸣宴上还死了人,就连天子特派的布政使亦身殒府署,而彼时身为巡抚的林建想必也受到了波及,况且鹿鸣宴还是他主持的。
放赈一事毕竟与钱粮挂钩,或是因为李翰林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愿再相信他了。
思及此,易显心中已有了计较。
此后,几人就青州府目前的形势聊了许久,酒酣耳热之际,姚思源突然话锋一转:“其实此来青州,除了放赈外,本官还想看看去年蝗灾的赈灾账目。”
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总感觉姚思源说这话时,易显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她这边闪了一下。
此言一出,易显尚算镇定,朱又华却肉眼可见地慌了。
“大人这是要查查查账?”
他内心哇凉一片,难怪圣上会派个户部尚书下来呢!正二品的大员,又顶着个钦差的身份,他若想查点儿什么,谁敢阻拦?!
朱又华自己倒不惧被查,就怕手底下的人不干净。他是一州之长,若是真让姚思源查出点儿什么,无论是谁,他都会受到牵连,升官的事儿自然也就没了着落,届时若真出了事儿,他是帮,还是不帮?
最头疼的是若非某件事儿真露了苗头,圣上也不会突然派人过来查账。
他正焦急着,易显那头却显得十分坦然,见他迟迟未动,黑着脸斥道:“尚书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朱又华抿紧唇,哆嗦着应了声“是”。
他深吸一口气,好在今日来的不是锦衣卫,若是真发生点儿什么,倒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须臾,一摞摞厚重的账簿被呈了上来。
姚思源抽出最早的一册细细翻看起来,一册看完又翻开下一册,如此往复,从正午看到日暮,他的眉头始终未动一下,易显亦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朱又华则早已汗流浃背。
酉时,姚思源扫完最后一本账,朝朱又华笑了笑,“朱大人这帐做的不错。”
朱又华抬眸,一时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顷刻,却听他又道:“该买的粮、该建的房,以及一应耗损和增补的款项,全都对得上,极少有谬误错漏之处,这账,朱大人着实用心了。”
这应当算是肯定了吧……
朱又华始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旁的易显也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朱大人辛苦了。”
一连得了两位大人的夸奖,朱又华脸色涨红,连忙自谦道:“二位谬赞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饶是如此,他内心却是不安的,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姚思源:“姚大人在青州可有落脚之处?”
此话一出,易显的目光也转了过来,显然也很好奇这一点。
姚思源却不甚在意,“这我倒未曾考虑过。”说罢,眼皮一撩,对朱又华随意道:“你替我在府署寻间干净的厢房即可。”
“是。”
朱又华得了吩咐,当即着人去安排了。
易显本就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手头还有一堆事亟待处理,见姚思源生了歇下的心思,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唐璎也准备请辞,朱又华却道:“寒英,姚大人最喜碧螺春,你去替他斟一壶。”
唐璎一顿,她职级虽小,朱又华却对她向来客气,从未给她安排过琐事,如今让她留下来斟茶,想必是有些话想说,还是得避开易显的那种。
思及此,她的思绪逐渐凝重了起来,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
姚思源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却并未过多表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转头对朱又华笑了笑。
“朱大人明知我祖籍青州,却还故意询问我是否有落脚之处,可是想寻个由头将我单独留下来说话?”
姚思源混迹官场多年,哪儿会听不懂朱又华的弦外之音,原是打算回老宅的,听他这一说,当即便选择留了下来。
朱又华讪然,理虽如此,话可不兴挑明了说,遂找补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您的祖宅有些远,下官只是心忧大人出行不便罢了。”
见他不肯明说,姚思源倒也不恼,含着笑等着他继续。
朱又华咳嗽一声,含蓄道:“去岁赈灾的款项,每一笔都是在下官的监督下誊录到账簿上去的,大体上并无差池,然而除开帐目外,某个地方倒是有些蹊跷。”
姚思源“哦”了一声,从善如流道:“详细说说。”
朱又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顿了顿,续道:“蝗灾始于去年五月,彼时地里草木俱尽,路上饿殍遍野,青州宛如人间炼狱之后的八月,农户们用上了一种特殊的肥料,短短两个月,地里竟都长出了庄稼,而且长势喜人,远超一般农作物……”
此类情况姚思源在来之前已经听圣上提过了,皱眉催促道:“然后呢?”
朱又华的眼睛左右瞟了瞟,又道:“那肥料的方子原是小易大人想的,里头有一味香肥极其珍贵,价格不菲,佃户们负担不起,一个名叫唐珏的义商便自掏腰包替他们垫付了,事后倒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日后若是收成好,佃户们用粮食将欠的香肥钱补齐即可,若是收成差,不补也成,声称绝不多百姓赚一分钱。”
说到此处,朱又华脸色发僵,声音也小了下去,“至于如今出问题的是不是这味香肥,下官便不知了……”
姚思源听言不置可否,唐璎却直皱眉——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跟着被抄了,他哪儿来的余钱赈济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