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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3212 字 9天前

第71章 第七十章(卷二完)“入了仕,亦莫忘……

时夏,仙花馥郁,绿柳缭乱,宫宴始开,座无虚席。

簪花宴最早由庆德帝所设,赏花赠酒示君恩,以嘉奖为国鞠躬尽瘁的有功之臣。

到了嘉宁年间,皇帝龙体抱恙,该宴被郁嘉公主接手,却被她变相地办成了相亲宴,打着慰劳功臣的名号为靖王择妃,不仅广邀大批未婚少女赴宴,更是将参宴男子的年龄限制在了二十五岁以下。

群臣不满久矣,黎靖北登基后便又将规制改了过来,还邀请了四大名儒中的三位前来坐镇,以表重视。

四儒皆为三朝元老,位列四人之首的刘泽骞更是今上之师,只可惜,他于嘉宁十五年便早早地死在了青州的疫情中。

咸南并无男女同席之大防,今日出席的臣工数不胜数,官职有高有低,为保有序,诸官员皆是挨着自己的老师落座的,唐璎也不例外。

她本无意赴宴,然她既然答应了孙寄琴帮她找到月夜的老师,今日便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将那条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系到了腰间最显眼的地方,在席中踱了一圈后,去了陆讳的案边。

陆讳亦为四儒之一,其席位就在天子的左下角,后头紧跟着户部侍郎林建,而林建的兄长林岁因国舅身份被抢一事与陆讳向来不对付,是故并未与弟弟坐在一块儿,而是挤到了对侧的齐向安身旁。

除林建外,陆讳的学生今日只来了唐璎和李书彤,而他左侧的主位是留给另一位名儒朱明镜的,唐璎和李书彤便只能被迫和林建挤到了一起。

林岁极为厌女,其弟林建也不例外,见唐璎和李书彤靠了过来,眼中闪过嫌恶,侧身往右挪了挪,宁愿缩作一团也不愿自己的衣角被她们碰到。

如此一来,两位女子的席位便宽敞了许多。

唐璎撩袍坐下,两手一抻,舒服地支起了肘。李书彤亦效仿之,两人相视一笑,装作看不见林建的嫌弃。

回过头,唐璎忽然闯进一双冷厉的吊梢眼中,心情顿时就不美妙了。

她斜对角坐着的人是钟谧,钟谧虽是四人中年纪最幼的一位,门下的学生也不在少数,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则正是钟谧的学生之一——封敬。

封敬见了她显得很意外,不明白她为何在此,随后,一双吊梢眼又扫向她的后腰,似是好奇她被打的地方恢复了没有。

唐璎朝他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管他气急败坏的眼神,一转眸,又陷入另一双复杂的瞳眸中,浑身一僵。

墨修永……竟也是钟谧的学生?

那厢墨修永见了她亦有些惊诧,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寒暄,旋即又将目光移开了。

她尚未回过神,左前侧又有一人落了座,是朱明镜。

朱明镜身后自然也跟着自己的学生,这些人中,除大理寺少卿董穹外,竟还有右都御史赵琢,再往右,有一人拄着拐杖,是——

唐璎大惊,“陆子旭??!”

陆子旭见了她亦是一愣,“你咋在这儿?”说着就往唐璎屁股后头看,“来,让我看看你的腰。”

他这一动作,赵琢和董穹登时朝两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唐璎只觉羞愤难当,斥道:“青天白日的,你有病啊!”

陆子旭这才发觉此举不妥,但他厚脸皮,也没当回事儿,凑近小声道:“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

唐璎咳嗽一声,问他:“你怎么也来了?”又瞥向他手中的拐杖,“还……”

“还不是之前傅君那事儿。”

说起这个,陆子旭就一脸愁苦,“之前去印信所,我是冒充我爹的名义过去打听的,谁知这事儿近日被他知道了,他老人家气不过,追着我满院子打,跑着跑着我见没地儿躲了,索性翻了个墙,摔下来后就成这样了。”

陆子旭的话虽密,却大多都是刺人的话,鲜少对人解释,如今他说了这么大一段,只能是……

唐璎垂眸,想起姚半雪抱她去太和殿时说过的话——得知你去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他只能翻墙,却在跳下来时不慎摔折了腿,卧床时,仍不忘嘱咐小厮将消息带去都察院。

唐璎明白,他分明是不想让她愧疚,才谎称是因印信一事惹怒了陆讳而摔的腿。

她心下感动,鹿眸微弯,“陆子旭,谢谢你,断了腿还不忘给姚大人送信……”

被她这般看着,陆子旭还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鼻子,“哦,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宋大人跟你熟,本想让家丁去通知他的,结果他不在,我也不知道最后去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姚大人。”

唐璎微愕,宋怀州不在?

他又不在?

说起来,自她从维扬回到建安后,似乎就很少见过他了。

她先后在朝会上弹劾罗汇、傅君、黎靖北时他不在,之后听说她受帐臀后倒是去官舍给她送过药,可那日的宋怀州看起来气色差极了,唐璎有些担心,遂又去他府上拜访过几次,却一次都没见着过人。

她去敲登闻鼓时他不在,就连今日的簪花宴亦没有来,而姚半雪和曹佑也不在,都察院这几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思索间,皇帝到了。

他今日着了身衮服,戴着十二旒的玉冕,显得贵气庄严。

众臣欲跪下行礼,黎靖北瞥了一眼左下角,抢先阻止道:“众卿免礼。”

说罢,未等众臣反应过来,又吩咐喜云,“开席吧。”

望着案几上的菜品,唐璎皱眉。

从前在东宫时,她也曾赴过不少宫宴,却从未见过如此寡淡的菜肴……盐芥、糟黄芽、豆腐羹、杂彩羹、莲子头羹……一溜儿都是素菜或者羹汤。

她腰上的伤尚未好全,近日以来在饮食上也会格外注意些,本以为今日在宴席上能吃点儿好的,未承想来了之后还是这些清汤寡水。

黎靖北何时竟变得这般抠了?

唐璎有些失望,瞄到陆子旭碗中还有只八糙鹅,方欲下筷,头顶传来帝王低沉的声音——

“章大人,偷食非君子所为,吃你自己的菜。”

唐璎皱眉,默然收回玉筷,夹了块儿无味的豆腐慢慢咀嚼起来。

用过膳后,黎靖北为众臣赐花,唐璎、陆子旭、李书彤三人因沾了大儒们的光也有份儿。陆子旭把玩着手中的牡丹,笑嘻嘻地说宴毕后要带给仇锦。

唐璎忽而想起一事,问他:“你为何会跟朱阁老过来?”

朱明镜身后跟着的都是自己的学生,而陆讳今日也会出席,陆子旭要来怎么不去找他老子?

“哼,谁叫他断了我的腿!”

他显然还在生陆讳的气,语调微有些不忿,“他是我爹又如何?我从小可是受四大名儒的熏陶长大的。”

他掰着手指傲然道:“刘太傅、朱学士、钟首辅三人,我幼时都曾一一拜过师,小爷我老师多着呢,还缺他一个陆太师不成?”

唐璎抿唇,瞧着他掰着手指头细数的模样,委实不像是念过很多书的才子,四大儒教的东西,恐怕最后都喂了狗……

宴席将毕,黎靖北为陆、钟、朱三人各赐了一把剑。

“荀子曰:‘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1】,朕深以为然。‘”

他令康娄将宝剑呈给三人,沉然道:“此三剑均为镔铁所制,乃墨家钜子墨同早年间献给太祖皇帝的圣物宝器,朕感念三位阁老数年来忧国奉公,披肝沥胆,为我朝培养贤才万千,特以此物相赠,还望诸位日后不忘沟壑,弦歌不辍,继续为我朝

分忧!”

三人齐齐跪下,“谢陛下!”

赐完剑,众人归位。

朱明镜经过陆讳的席位时,终于注意到了他侧后方的人,似是愣了愣,而后微微一笑,意味不明地叹了声:“真是后生可畏。”

唐璎一头雾水,不知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李书彤,李书彤亦有些茫然,出于礼节,两人还是朝朱明镜点了点头。

宴毕,众人起身拜别君王,陆续离开了皇宫。

*

暮色渐起,细雨纷飞。

时值梅雨季节,窗壁上爬满了霉斑,唐璎擦完最后一截斑块儿,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

明日就要赴任青州了。

她的行囊不多,早已收拾好堆在角落,零零散散的一团,只等她明日一走,这间房便会被彻底空置下来,仿佛无人来过。

自请被废离开建安时,她身无长物,心无挂念,四年后这一走,她依旧身无长物,心中却无端生出了几分挂怀。

她就要走了,可宋怀州、陆讳、姚半雪那些亦师亦友的同僚们,竟无一人来相送。

许是将这颗心在凡尘中洗沥了两年,她不再如四年前潇洒,她变得有些失望,开始贪恋世俗的温情。

细雨敲击着窗纸,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凝神间,前方走来三道身影,他们撑着油伞,脚步有些慢,但是看方向,确实是朝着她的官舍走来的。

唐璎心下一热,快步迎了出去,首先见到的是陆讳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身后还跟着的两人,分别是宋怀州和陈升。

罗汇落马后,陈升顶了上去,如今他已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官位比她高,可见了她,却仍是一副谦和的姿态。

“寒英,好久不见。”

他身侧的宋怀州则显得十分疲惫,脸色蜡黄,鬓角斑白,呼吸迟缓,佝偻着身子走得十分缓慢,见了她,眸中浮起温和的笑。

“寒英,我们来为你送别。”

说话时,他的气息有些虚浮,端看脸色便可知,他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唐璎垂眸,心下浮起一丝愧然。

她早该发现的,宋怀州上回来探望她的时候瞧着就有些不对劲,想必这回更是加重了。

“宋大人,我在维扬曾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如若您不介意,我想替您把个脉。”

说罢,她就要去拉宋怀州的手。

“多谢寒英好意,不过不必了。”

宋怀州咳嗽几声,笑着躲开她,:“风热罢了,过几日就好了。”

唐璎有些犹疑,他这面色不似风热,倒像是某些更为严重的疾症,然而光观面色她也瞧不出什么,见他忌讳就医,方欲再劝,宋怀州塞给她两只包袱。

“我们给你带了临别礼。”

他温和一笑,声音有些沙哑,“打开看看。”

两只包袱都很朴素,唐璎依言打开,一只里头装了许多干净的衣袍和袄裳,另一只里面则装着各类书籍和文房四宝。

陈升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拘谨:“女子的衣物我不大懂,遂托我夫人替你置了几身,四季的都有,虽然料子一般,御寒却是足够的,至于书籍和笔墨……”

他看向另外两人,“都是陆大人和宋大人亲自为你挑选的。”

宋怀州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入了仕,亦莫忘了精进自己。”

唐璎点头,心下泛起涩然。

陆讳替她将包袱系紧,淡然道:“若嫌太重,看完便卖掉吧,还可换些银子。”

唐璎哭笑不得,这位不苟言笑的陆老师向来是个实诚人。

他们做御史的,向来最忌讳谈论钱财之事,也不敢互相授财,寻常书籍绘本之类的倒是可以送的。

这些书册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唐璎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陆讳此人,虽然是她的老师,却向来懂得明哲保身。

这两年来,无论是她风闻奏事、弹劾傅君亦或是劝谏皇帝,他都不曾插过手,既未帮过她,亦未训诫过她,就连得知她跑去敲登闻鼓,也只是制止了自己的儿子往外跑,却从未想过要去干涉过她。

这样的老师看起来似乎不够关爱自己的学生,然而他今日肯来,唐璎就已经很感激了。

她朝陆讳深鞠一躬,跪下叩首,“师恩难忘,请受寒英一拜。”

虽说陆讳起初是因为在大殿上夸下海口,打赌她定能考取进士才决定做她的老师,可真正教起她来却依旧十分尽心,他很看重自己老师的身份,也很看重她这个学生。

这一拜,他受的起。

陆讳有些意外,眸中闪过些许动容之色,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受了她的跪拜。

片刻,他将她扶起,道:“天色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赶路,我等先告辞了。”

唐璎点头,朝三人一一鞠躬。

送别时,她见宋怀州仍在咳嗽,皱眉道:“寒英才疏学浅,于医术上也只是略通皮毛,然太医院的龙太医乃杏林圣手,于头疾、胸疾、心疾等多项病症上颇有涉猎,宋大人若得了空,便去找他瞧瞧吧。”

宋怀州待她很好,迷惘时赠簪、受伤时赠药、结业时戴花,她入仕后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他从未缺席过,她亦感念在怀。

“寒英在青州,遥祝宋大人早日康复。”

宋怀州颔首,眼角的笑意加深,“龙太医那头我会去的,如此,就承蒙寒英吉言了。”

雨势渐大,他忽觉有些冷,缩了缩衣袖,盖住自己瘦骨嶙峋的指节,随着陆、陈二人一同离开了。

*

次日卯时方过,唐璎就到了盛通街,一抬眼便瞧见田利芳那辆破烂的车正停在一间窄巷门口。

她跳上马车,甫一掀开车帘,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似泔水,又似放了好几个月的臭鸡蛋。

“你在做什么?”

唐璎捂住口鼻,问在车内捣鼓的田利芳,一边问还一边咳,直被那臭气熏得泪流不止。

六月的天,田利芳却穿着一条密不透风的棉质长袍,口鼻处亦罩着一层薄薄的棉布,正捧着一抔黑土细看。

见了唐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道:“我在研究抗蝗的绿肥,很臭,你去前头那辆车。”

唐璎叹了口气,无奈下车,往前方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她看田利芳是被臭气给熏傻了……

“前头那辆车”哪里是车,分明是一顶软轿,看形制,还是贵人坐的,显然不可能是朝廷派给他们的。

她方想转身,软轿的轿帘忽然被掀开了,里头传来一道清寒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耐——

“还不快上来。”

唐璎微怔,抬眸一看,竟然是姚半雪。

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大好,长睫微垂,眼下有些乌青,下巴上还泛着淡淡的青碴,显得十分疲惫。

唐璎走上前,“大人也要去青州?”

姚半雪点头,却没有解释的打算。

他去青州做甚?

来不及多想,唐璎钻进轿内,见姚半雪脸色阴沉,略微有些担忧,回想起上次的遭遇,半真半假道:“大人这回不会中途将我赶下去了吧?”

“不会。”

简短的两个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唐璎蹙眉,他今日真是不太正常。

起轿后,姚半雪半阖着眸,目光无神地盯着她的官袍,带着微微的空洞和茫然。

唐璎以为他察觉出自己衣裳的异常,尴尬地笑了笑,“我原先那身被赵婕妤的猫给抓坏了,找了几个凤娘都缝不好,娘娘索性托副宪大人找人为我重新定做了一身,新的这身颜色虽然深了些,料子倒还挺舒服的。”

她絮絮说了一大段,姚半雪似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半晌,他纠正道:“副宪是我。”

唐璎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听他又道:“曹大人死了,如今的总宪,是赵琢。”

天光破晓,黎明将至,身后是“吱呀”作响的马车声,车轮碾过雨后的残叶,破碎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显得诡异又凄厉,带着众人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曹佑死了?

唐璎震惊,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却始终捋不出一丝头绪。

难怪簪花宴那日,都察院只去了赵琢一人,恐怕自那时起,局势上就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备考科举的这一年,都察院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气氛有些冷凝,姚半雪遥望着窗外,眉头轻皱,脸色阴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唐璎有些不忍,她知姚半雪对这个老师一向尊重,此时虽然面上不显,心里想必也不大好受。

她抿了抿唇,低喃道:“曹大人的死难道同齐向安有关?”

曹佑一生清正,为人谨慎,从不结党营私,又身居高位,除了去年帮她递折子得罪过齐向安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他动手了。更何况这一年以来,都察院的决议在复核时屡屡遭到大理寺的驳回,又有几名低阶御史接连落马,是谁在幕后运作一目了然。

齐向安似乎等不及了

雨点“啪”一声砸到轿顶上,姚半雪回过头,眸含冷意,“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言讫,他闭上眼,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而唐璎几乎敢肯定,他对曹佑的死必然知情。

须臾,她突然想起一事,“我帐臀后卧床那几日,大人曾带着伤药来官舍探望我,那瓶金创药,可是总……曹大人给您的?”

姚半雪随口“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出城后,两人改换了马车。

姚半雪似是累极,上车后便睡着了,唐璎不忍打扰,随手取了本宋怀州送的书册翻看起来。

古道上,芳草萋萋,绿柳成荫,远山层峦叠嶂,横贯千里,隐在空朦的雨色间,似真似幻。

雨幕下,有一人撑着伞,踩着松软的泥地走来,及至马车前驻足。

车夫勒住缰绳,隔着车帘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睡着的姚半雪并未回应。

马车停下,唐璎掀开车帘,隔着细雨瞧见了一袭淡蓝色的衣袍,表情微愕。

“墨夫子?”她不确定道。

雨帘下,墨修永持伞而立,身姿挺拔如古松,眉眼氤氲,鬓角被雨水浸湿,紧贴下颌,勾勒出精致的曲线。

“你已肄业,我亦从书院请辞,往后不必再称我夫子。”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雨势渐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的伞面上,顺着伞骨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朦胧,如雨雾中的一幅水墨画。

不叫夫子叫什么?

唐璎顿了顿,迟疑道:“墨……大人来为我送行?”

墨修永跟姚半雪不熟,总不会是来送他的。

听见“墨大人”三字,墨修永俊眉微拧。

须臾,他将目光挪向身后,“远宁伯寿辰,将宴席设在了玉隐山庄,我欲去山中赴宴。”

唐璎抬眸望去,他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壁平缓,路径宽敞,确实适合修建山庄。

目光往下,墨修永手里拎着一壶酒和一个布包,从布包被撑起来的形状来看,里头装的应当是书。他未带仆人出行,这两样应当都是寿辰的贺礼。

不过……酒和书?

凝神间,微甜的酒香随着湿冷的空气钻入鼻尖。

唐璎周皱眉,是杏花酿。

远宁伯是好酒之人,比起甜腻的杏花酿,显然喜欢更为浓烈的同盛金,墨修永既去赴宴,为何不投其所好?

还有那些书册……

那包袱看着不小,里头应当装了好几册书,显然不是什么绝世孤本之类的,是什么人会需要那么多书呢?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落榜的周惠,以及释褐簪花礼时墨修永对她的态度,心下疑窦丛生。

墨修永对周惠,似乎过于热情了……

“窗外何人?”

身旁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唐璎一顿,是姚半雪醒了。

应是方醒所致,他眸色略微惺忪,少了往日的清锐之感,发丝微乱,乍看之下,竟有几分邻家公子的温润之相。

墨修永微愣,显然并未料到她马车内还有其他人,而且还是一名男子。

看清那人的长相后,他躬身行礼,“下官墨修永,见过姚大人。”

姚半雪显然也猜到了他的来意,眉心一皱,寒泉般的声音响起,“墨大人既去山中赴宴,当走大道,何故拦我的车?”

墨修永看向唐璎,眸色平淡,“下官有几句话欲同章大人说,恰逢她马车出城,遂顺道跟了过来。”

姚半雪抬眸,也懒得辨析他话中真假,目光一凝,摆出一副“说吧”的表情。

墨修永顿了顿,“此乃臣家中私事,亦与章大人有些关系,是故臣不欲对外声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姚半雪也不是傻子,下颌微抬,递给唐璎一柄伞,“你下去吧。”

听说是墨修永的私事儿,唐璎原本不欲掺合,可思及方才的疑虑,还是下了车。

她撩起车帘,方欲撑开伞,身后传来一句——

“他喜欢你?”

唐璎一愣,转过身,只见姚半雪半撑着下颌,眼睛却并未看他,而是淡淡地打量着马车外的男子。

他的声音很小,隔着厚重的雨帘,墨修永听不见。

“不是…”

墨修永无疑是在意她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冲去火海救她。只不过他从未对她动过男女之情更何况他如今已有家室。

“你喜欢他?”那声音还在问。

“曾经。”

唐璎撑开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

车外的气温有些低,山间的湿寒之意携着雨雾弥漫进古道,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雨伞有些小,抵不住急骤的雨水,还未走两步,一边衣袖都已被淋湿。

忽然,一只大伞靠近,遮住了她露出来的半壁肩膀。

墨修永的伞很大,替她遮雨的同时也能兼顾自己,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得很近,杏花酿的芬芳扑鼻而来。

唐璎微有些不自然,方想站得远些,墨修永问她:“你可还记得那个举报寿安康贪污的小旗?”

唐璎一顿,瞬间忘记了动作,“你是说袁慎?”

墨修永点头。

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当初便是他谎称从寿安康老宅中发现了贪银,回京举报后却又不幸坠马身亡。唐璎原以为这人是傅君或者李有信安排来污蔑寿安康的人,如今经墨修永这一提,莫非此事另有蹊跷?

果然,她听他肃然道——“袁慎早年间,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钟令妤……

唐璎皱眉,钟令姝是墨修永的夫人,而钟令妤既是钟令姝的胞姐,又是钟谧的嫡长女,莫非此事同钟谧还有关系?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

以她的了解,钟谧虽不喜她,却对黎靖北极为忠心。三王相争时,他曾陪太子出生入死,无论太子式微还是式盛,都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为他筹谋。早年间忠渝侯叛变时,他亦是第一个站出来请求太子废妃的。

是以她实在很难想象,钟谧跟齐向安会是一伙儿的。

“你怀疑首辅大人?”

墨修永敛眸,声音听起来十分平淡,“我也不知。”

唐璎了然,钟谧毕竟是他的岳父,也难怪他会刻意避开姚半雪,这确实属于他的“家中私事”。

可既是私事,他又为何要特意说与她听呢?

唐璎不解,转念间,忽而想起一事,“我受账臀后,您曾托陆子旭带了瓶金创药给我,那药祛疤效果不错,正巧前些日子我又受了刑,遂想再买些来擦擦,您那瓶伤药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墨修永听言一愣,脸上闪过意外之色,眸色微凝,似是在辨明她话中真假。

须臾,他道:“城西的一家药铺买的,你若是需要,我令人寄些去青州。”

所以宁可买了给她寄过去,也不肯告诉她是从哪儿买的么……

唐璎垂眸,心下有些失望,为他的不诚实。

孙寄琴曾告诉过她,那伤药是专门给昭狱里受过冤刑的人用的,属锦衣卫专供,一般市面上很难买到。

相同的药她有六瓶,除去墨修永托陆子旭带给她的那瓶外,还有孙寄琴给的,孙尧给的,宋怀州给两的,以及姚半雪给的。

孙寄琴和孙尧是孙少衡的亲眷,而孙少衡本就是北镇抚司的人,自然能弄到药;宋怀州的那两瓶,一瓶是亲自拿给自己的,还有一瓶是托裴序给的,裴序自己就是镇抚使,有药也不稀奇;而姚半雪那瓶则是曹佑给的,都察院有自己的暗房,曹佑若是想要也不愁弄不到,至于墨修永那瓶……

伤药锦衣卫墨修永

“宴席快开了,我该走了。”

思索间,墨修永倾过伞,将她送至马车附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离开了。

疾风刮过,一道惊雷劈落,将他淡蓝色的衣袖卷起。

电闪雷鸣间,唐璎忽然就想到了锦衣卫中的那名叛徒。

那人曾派人在莳秋楼刺杀过皇帝,还在昭狱内毒哑过孟阿婆……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邗江少年的笑靥在脑中闪现,一阵寒意自身后爬起,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如今的墨修永,令她觉得好陌生……

“人都走远了,你还打算看多久?”

头顶上方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声线,带着微微的不悦,唐璎回眸时,他已经放下了车帘。

“赶紧上来,别耽误了行程。”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既为按察使,当有错必纠……

去往青州的路上,姚半雪的脸色似乎一直都不大好。

曹佑将将过世,唐璎怕他伤心,一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渴了斟茶,饿了寻粮,累了递软枕,如此反复,最后却只落了他一句——

“你又想打听什么?”

唐璎深感无力,实在累了便跑去田利芳车上歇息,可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被那臭味儿给熏了回来。

见她又跑了回来,姚半雪倒也不拒绝,眼皮一撩,气定神闲地翻开书卷,头也不抬道:“茶呢?”

还真把她当成仆役使唤了!!

连日以来的气闷冲上颅顶,唐璎难得硬气了一回,“壶在旁边,自己倒。”

姚半雪“哦”了一声,自顾斟了一盏茶,又给她也倒了一杯。

“喝吧。”

唐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却端着茶恍若未觉,眼睛看着别处,嗓音微微有些不自然——

“渴了就在这里喝,那车上臭。”

行了将近两个月,三人终于抵达了山东。

甫一下车,便见一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迎了过来,笑得一脸谄媚。

那人自称是青州知府朱又华,听闻都察院的两位大人来青州府巡视,特此过来迎接。他先是对着唐璎和姚半雪两人一阵儿溜须拍马,而后又说要给田利芳展示青州的良田。

听说要去看田,唐璎二话没说也跟了过去,朱又华自然也欢迎。

据黎靖北所说,去年蝗灾过境后,青州佃户颗粒无收,今岁却突然形势大好,不仅收成高了数倍,且谷物颗粒过于饱满,不似普通农户所种,疑心其中“有诈”,故此派她前来视察。

然而待唐璎巡视完后,却觉得黎靖北属实是多虑了。

朱又华一连带着她和田利芳看了三个县,所到之处,蛙声悠扬,小麦长势喜人,高粱紫红色一片,还有农民伏在稻田间劳作,欢声笑语间,微风拂过,迎来稻香阵阵。

这般喜庆的盛景,又如何做的了假?

看完田,朱又华又去寻香楼摆了一桌美食招待他们。

膳桌上,河驴肉、庙子全羊、糗糕、火烧、豆腐、全蝎、金玉露、玉胜金等一溜儿山东特色应有尽有,生怕他们吃得不够尽兴。

酒酣耳热之际,唐璎也终于明白了朱又华这般热情的原因。

她未曾料到这人竟是朱明镜和朱青陌的远亲,在青州府供职数年,却始终向往建安的繁华。

他去年原本得了个晋升的机会,却因朱青陌贪墨一案被无故牵连,遂又留在了青州府“待定”,而今吏部考核将至,故此对他们这些建安来的京官儿格外看重。

“章大人啊……嗝……你在建安的那些‘英勇事迹’我可都听说了,我知你乃心怀乾坤之人,你……嗝……回了建安之后定要为我……嗝……说几句好话啊!”

这位青州知府似乎不胜酒力,两盏下肚便脸颊绯红,胡言乱语地打起酒嗝。

姚半雪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他向来喜洁,骤然闻得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嗝声传入耳中,空气中还伴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臭味,黑着脸便离了席躲到旁边去了。

唐璎囫囵吃了几口,见他吃的不多,方欲给他夹些菜,席间又来了两位贵宾。

是山东巡抚易显带着他儿子易启温过来了。

易显甫一进门就瞧见了趴在膳桌上胡言乱语的朱又华,强忍着愠色朝唐璎和田利芳点了点头,免了二人的礼,目光巡视一圈,似是寻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易显走上前,见姚半雪独坐在一旁饮茶,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眉头微皱,召来小厮另设一桌,重新点了几样菜,笑眯眯地将他请上了桌。

“我观公子芝兰玉树,雅人深致,想必您就是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御史姚大人吧。”

姚半雪拱手作揖,神色恭敬却平淡,“巡抚大人过誉了。”

易显温和地笑了笑,亲热地为他推开椅凳,“来,赤芒,坐。”

唐璎撑着肘,默然看着两位大人在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心下疑窦渐起。

这易显可是巡抚,承旨从二品,又加衔兵部尚书,官至正二品,负责督理粮税、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之事,可谓日理万机,缘何会跑到酒楼来同一个三品御史推诿客气?

而且……唐璎皱眉,这人对姚半雪的态度何止客气,简直称得上奉承。

膳桌上,易显又是斟酒又是布菜,见姚半雪微微出了些汗,竟还想拿了巾帕替他擦拭,只是手伸到一半,却被姚半雪给拦下了——

“易大人客气了。”

缩回停在空中的手,易显有些尴尬,却仍亲热道:“好好好,赤芒来,我们吃菜。”

唐璎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趣,目光又挪向易显的儿子易启温。

那易启温便是唐珏打算介绍给她认识的人,细瞧下来确实生的不错,面容俊秀,鼻梁挺拔,眉眼修长疏朗,是端正俊秀的少年长相。

“小易大人是山东省的按察使。”

不知何时,朱又华醒了酒,附在唐璎耳畔小声道:“这位小易大人虽说承旨三品,却无心官场,反而对农作物很有研究,在青州这块地儿,比他老子还得民心。”

他似乎生怕自己不够坦诚,絮絮说了许多,恨不能将朱启温的生平讲与她听。

朱又华又酌了一口酒,慨道:“去年蝗虫过境,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小易大人便闭了门开始研究抗蝗的肥料,却一连尝试了三个多月都未见效果,直至加了一味香肥”

他神秘一笑,眸中盛满星光,“那香肥不仅能令土地起死回生,更能令庄稼百蝗不侵,今岁一到,各家的收成都比去岁远高了三成还不止,小易大人也因此被百姓当成了救世主。”

这么神?唐璎表示怀疑。

田利芳听后却眼睛一亮,跑去对桌将易启温拉到一旁就攀谈起来。

易启温原先还有些反感,可聊了几句后却发现田利芳此人虽然穿着磕碜,行止上微有些鲁莽,于农学上却颇有研究,两人越聊越投机,聊到最后竟隐隐生了结拜之意。

唐璎慨然,他俩倒是志同道合,一个喜欢琵琶,一个爱好研究农作物,偏生都不爱当官儿。

谈及那味“起死回生”的肥料,田利芳疑惑道:“你那肥料当真如此神奇?”

易启温啼笑皆非,“当然不是!”

说起这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细细回忆起去岁的场景。

“去年蝗灾时,我将自己锁在房中研制抗蝗的肥料,连按察司都很少去。堆肥、骨水、畜粪均试过了,这些东西纵然能使土壤情况有所改善,却远远达不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如今青州地里的庄稼能长得这般繁茂,俱是香肥的功劳。”

田利芳还是有些疑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眼见为实,遂提议道:“易兄若是得空,可否带我去你地里看看?”

易启温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

这时,一名小厮突然来报,说是按察副使来了。

席间地位最高的易显吩咐,“让他进来。”

须臾,一位年约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眼尾微有些褶皱,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带了些武人的长相。

见了此人,唐璎浑身一震,竟是崔明和!!

崔明和是古月的夫君,亦是已故靖王的舅舅。嘉宁二十年,古月因杀害楚夫人被黎靖北流放,他亦“自请降职”随妻去了惠州。

古月姐姐如今仍在惠州,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唐璎不解,忽而想起黎靖北在南阳宫说过的话——

“去青州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想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想见的人……莫非是?!

她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朝崔明和行了个礼。

崔明和见了她显然也很惊讶,然而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

他是按察副使,遇事本该向易启温汇报,是以他甫一接到易启温在酒楼的消息便匆匆赶来了,可若巡抚也在,自然该巡抚最先了解情况。

思及此,他转向易显——

“禀大人,诸县有一农户,诨号辛老五,两个月前死了儿子,儿子死后没多久,他家的农田又离奇裂开了,便声称自己的儿子是吃了地里的庄稼死的,又说小易大人的肥料也有问题,遂跑去县衙上诉,两个月后,因不服县令、州府的判决,竟直接告来了按院。”

听着崔明和的讲述,易显的脸色越来越沉,易启温则是一脸茫然。

“那辛老五妻早逝,也没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就和他儿子辛询守着自家那两亩地过活,是诸县最早施用香肥的一户。”

见两位易大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崔明和续道——

“后来辛询一死,地一毁,他当即就将小易大人告上了县衙,结果却被知县以寻衅滋事的由头打了一顿,他不服判决,又诉到了州府,州府那头受理完亦没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悲愤之下,他竟闹去了按院。”

易启温本就是按察司的长官,如此一来,辛老五竟是要逼着他当面对峙。

饶是如此,这位小易大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愕然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崔明和:“那辛老五还说,若是易大人避而不见,他便要上京告御状。”

易启温觉得莫名其妙,方想说点儿什么,岂料易显比他还激动——“放肆!”

一方砚台摔落在地,朱又华瞬间酒醒。

一抬头,发现巡抚大人正严厉地看着自己,眉心眼角都带着不悦,“朱大人,你作为知府,对此事竟也毫不知情么?!”

还未等他回答,易显再次怒道:“若是知情,又为何纵容那刁民将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当官儿的?!”

易显训斥时,朱又华将头垂得很低,他听得出来,巡抚大人对自己已然极度不满,话里话外都是警告,若是他不将这起差事儿办妥,莫说升官儿,不被降职都是好的了。

思及此,他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如实回道:“禀禀大人,秦……秦知州曾同下官汇报过此案,说是辛老五的儿子并非死于肥料中毒,且州衙判决书已出,下官便以为此事已经解决了,未曾想他竟闹去了按院……”

易显面目赤红,听言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出判决书算个屁!人都没安抚好就说解决了?!你怎么管人的?!若是真让他告到御前”

他的眸色变得狠戾,“莫说我,连你都落不着好果子吃!!”

朱又华眼皮一颤,“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保证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在青州还他一个公道,绝不给他上京的机会!”

易显还欲发怒,易启温打断他,“那辛老五既然记恨于我,该我跟他当面谈才是。”

他看着易显,疏朗的眉眼间带着坦然,“我既为按察使,当有错必纠,行政司法,无所不察。更何况,我问心无愧。”

“父亲,无论如何,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易显似乎不大情愿,听了儿子的话,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过了片刻,又答了声“好”。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令姊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有举必有查,唐璎和姚半雪既是作为御史来地方巡视的,对辛老五的案件自然也要过问。

听完崔明和的叙述,姚半雪放下银箸,唐璎尚且来不及扒完最后一口饭,就随着易启温和朱又华匆匆赶去了按察司,徒留田利芳一人在席间继续大快朵颐。

令唐璎没想到的是,易显竟也亲自跟来了。

一路上,姚半雪眼眸微阖,方欲小憩片刻,却见对面的女子薄唇微抿,眉心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细瞧之下,她面容怔忪,鹿眸呆滞,眸色不若往日般清正,显得有些呆愣愣的。

姚半雪放下靠枕,又递了一张给她,淡淡道:“你认识崔明和?”

方才在席间,她看崔明和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那样的目光,并非男女之间的缱绻眷恋,反而充斥着一种乍见亲人的欢喜,除此之外,还隐隐有些疑惑和伤感。

若他没记错的话,章寒英既为前太子妃,便是忠渝侯与其妻章蕴之女,而章蕴与章薇互为亲姊妹,如此一来,章薇便是她的姨母,那崔明和便是她的……

“他是我姐夫。”

唐璎暗赞他的敏锐,转念一想,姚半雪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想必很快也能查出古月同她的关系,遂索性对他摊了牌。

“崔夫人是我表姊,嘉宁二十年,她因杀害安国公夫人被陛下流放,崔大人也就势请辞了工部侍郎一职,随妻去了惠州。”

她只作事实陈述,刻意隐去了黎靖北在背后下的功夫,也未就当年的细节过多着墨。

无他,崔明和的身份太过敏感,他是已故靖王的舅舅。

嘉宁年间,先帝独宠崔贵妃,重用崔家子弟,放任外戚专权。

彼时,崔家只手遮天,几位家主都帮着靖王做了不少陷害太子的腌臜事儿,崔明和虽未直接参与,却因其崔家嫡系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被划到了靖王的羽翼下,被太子的幕僚们针对。如今黎靖

北登基,他必受其累。

诚然,饶是唐璎不说,如姚半雪这般见微知著的人,想必也不难察觉出这背后的关联。

唐璎原以为他会当着她的面儿挑明,却未料他听完,只是默然了片刻,问她:“你是说,崔夫人于嘉宁末年被圣上流放去了惠州,而如今人却在青州?”

唐璎也不确定古月到底在不在青州,方才在席间见了崔明和也不敢多问。

起初,崔明和是因姐姐犯了事儿,为保全她的性命才自请降职,被迫撤出了建安,若非如此,姐姐一早便成了刀下亡魂,哪儿还有流放这一说。

总的来说,崔明和的离开,是新帝与崔家嫡系的一场交易,其目的很明确——你走,我就放人。

思及黎靖北,唐璎心乱如麻。

崔明和同姐姐向来恩爱,如若他在的话……

“崔大人在的话,阿姊应当也在吧。”

说起“阿姊”二字,她语调中隐含雀跃,眼眸中洋溢着浅浅的期待,仔细看,似还有些伤感和愧疚。

姚半雪一顿,心尖似被人用利刃划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她想必很看重这位“阿姊”。

他咳嗽一声,压下这股莫名的情绪,提醒道:“你莫多思,令姊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见她面露疑色,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再仔细想想,陛下的老师是谁?”

唐璎皱眉,黎靖北的老师……不正是那位位列四儒之首的太傅刘泽骞吗?

簪花宴上,其他三儒皆已到齐,唯他缺席……

她依稀记得,刘泽骞似乎是因为嘉宁十五年的那场时疫死在了青州,可是这跟古月姐姐被流放又有什么关系?

霎那间,脑中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迷迷糊糊间,眼前又似被什么东西障了目,叫她仍然陷在迷雾里,始终看不真切。

见她眉毛越拧越紧,姚半雪转移了话题,“你方才一直盯着易显看,你觉得他有问题?”

唐璎微讶,他怎么连她看谁都留意到了?

她顿了顿,如实道:“辛老五状告易启温一事,易显的态度瞧着十分反常。”

姚半雪抬眸,示意她继续说。

唐璎饮了一口茶,意有所指道:“辛老五若当真将事情闹去了建安,这案子可就由刑部那头接手了。”

她虽未将话说全,意思却很明显——

傅君落马后,黎靖北趁势对刑部大洗牌,侍郎沈知弈顺势接替了傅君的位置。

沈知弈早先是靖王的人,与齐向安、傅君、曹佑等人素无瓜葛。太子登基后,他未曾遭贬,亦未加入过任何派系,始终低调做人,公正处事,想来当上尚书后亦是如此。

“沈知弈既然没有自己的立场,那事情自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易启温的肥料若当真没有问题,易显方才何至于如此激动?”

又是砸桌子又是威逼知府的,他的焦惧只差写在脸上了。

听了她的分析,姚半雪“哦”了一声,清冷的眸子微微侧开,似乎不欲多言。

他还真是……又喜欢问,可等她说完自己的见解后,他又不说话了,回回都是如此。

望着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唐璎有些欲言又止。

她没说的是,姚半雪虽已获封右都御史,但正式的调令尚未下达,在外人眼中,他仍只是副都御史。而易显堂堂巡抚,又加衔兵部尚书,可作正二品,这般高官,亲自接待他们便罢了,为何会对一介三品御史极尽谄媚?

最奇怪的是……他们来青州巡视,接待的人理应是当地知府,易显又是从何处得了消息,仅一两个时辰就赶去了酒楼?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姚半雪清寒的嗓音——

“到了,下去看看吧。”

几人轿子方落地,就见辛老五杵在按院门口闹,他当先瞧见了易启温的轿子,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易启温!你有胆杀我儿,却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他这一吼,按院门口很快聚集了大量百姓,嘈杂声四起,人头攒动,将四周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亦有摊贩的瓜果被掀翻在地,场面凌乱不堪。

——“那人就是辛老五?”

——“他不是前些日子才去州府告了状吗?”

——“不对啊,他去的不是县衙吗?”

——“被知县赶出来了呗,想来他会来此也是被知州赶了出来,他之前还说,若是按院不受理,就要去京城告。”

——“真是不怕死,这些官儿会让他告上去吗?”

——“谁知道呢。”

百姓间很快响起嘈嘈杂杂的议论之声,守门的卫兵脸色很难看,疏散完一波又迎来另外一波,却又碍于崔明和的吩咐不敢将辛老五撵走。

踌躇间,一顶藏青色的轿子跃然眼前。

几人一喜,仿若看见了救星。——“朱大人!”

得了易显的吩咐,朱又华身先士卒,轿身独行于众人之前,将他和易启温护在了身后。

朱又华下了轿,一改方才的颓靡,双袖一振,面色严峻地质问道:“怎么回事儿?!”

卫兵开始大倒苦水。

朱又华听完,先是带头开了道儿,亲自疏散了大部分人群,而后又当着易显和辛老五的面儿将办事的知州痛批了一顿。

“你怎么办事儿的?!人都没安抚好就跟本官说事情解决了,我看你这官儿是不想当了!!”

这话是巡抚大人拿来训他的,他套来训秦知州正合适。

那知州听言一脸委屈,几欲声泪俱下,“大人冤枉啊!那辛询确非死于中毒,乃是被秽物堵住喉管噎死的!结案后下官也对辛老五本人再三解释过了,可他就是不听呐!!”

比起先头打人的那位知县,这位姓秦的知州还算有些官品,了解完案情后,他不仅马上安排仵作对辛询进行了尸检,还自掏腰包给辛老五补偿了部分抚恤金。

他本是一番好意,岂料那辛老五却态度强硬,不感恩便罢了,还指责他和易启温官官相护,企图用金钱让他闭嘴,不仅如此,还扬言要将他们几个“狗官”一并告到御前,让皇帝审理。

辛老五是个鳏夫,家中仅有两亩地,过得十分拮据,元妻过世后他年岁也大了,没有女人愿意跟,亡妻留下的独子便成了他余生唯一的盼头。

辛询便是那辛老五的儿子,去世时只有七岁。他自小聪慧,学业上更是十分刻苦,去岁童试便拿了第一,今岁还欲考县学,却不幸夭折。

最惨的是,辛询死前没多久,辛老五的那两亩地突然出现了异变,地块开始大面积地硬化、干裂,土壤表层见不到一滴水,上头的庄稼自然也都死光了。

辛老五先头死了儿子,而今又断了生计,瞅着自家那片惨淡的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去年蝗灾后施过的香肥,悲怒交加之下,这才将易启温告去了县衙。

吏部的考核将近,朱又华自是不敢让他闹大,不管秦知州如何辩解,硬是劈头盖脸地给他训了一顿,训完秦知州,又对辛老五一番好言相劝,见他仍不买帐,眼珠一转,突然向众人介绍起姚半雪。

“此乃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姚大人。”

他退后半步,将主位给姚半雪让了出来,清了清嗓子,道:“姚大人乃天子亲派使臣,正三品的大官儿,向来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此番下到地方来督察,实乃我青州之幸,为表尊敬,下官以为

他拱了拱手,恳切道:“此事当由姚大人做主!”

看着姚半雪越来越黑的脸色,唐璎突然就想到了此前被派去维扬做钦差的孙少衡。

这套路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知府大人过誉了。”……

朱又华并不清楚易显对姚半雪的态度。

易显身份尊贵,易启温又是他儿子,在青州这块地儿,朱又华是一个都不敢得罪。

眼瞅着考核在即,秦知州又不顶事儿,辛老五亦不肯退让,易显还强逼着他想办法,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这堆烂摊子甩给一个外地的。

当过官儿的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钦差啊、御史之类的越好使。

易显显然对朱又华的行为十分不满,

然而话已出口,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儿他又不好驳斥,遂只能略带歉意地瞟了姚半雪一眼,隐到人群后头去了。

姚半雪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气定神闲地斜了朱又华一眼,谦逊道:“知府大人过誉了。”

他的眼神太过锋锐,吓得朱又华无端缩了下肩膀。

就在众人以为姚半雪要顺势接手时,他话锋一转:“本官乃青州人,重阳将至,此番回乡不过祭祖罢了。”

说罢,那双清锐的眸子慢悠悠地飘向角落里的一名绿衣女子——

“此乃章寒英,是陛下特派至山东的巡按御史,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之职,至于章大人的能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李翰林、傅尚书的案子,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吧?”

唐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姚半雪话音方落,百姓间很快就响起议论之声。

——“章寒英!原来是她!那个破获科举案的女仵作!”

——“什么女仵作,人家可是都事,正七品的京官儿哩!”

——“京官儿咋会跑到俺们县里来哩?”

——“俺咋知道,那辛老五不是吵着要上京告御状吗,方才那位大人也说了,她是陛下‘特派’来的,想来就是来管辛老五那档子事儿的!”

——“原来如此,那俺可得好好看看这人有啥可稀奇的。”

……

哎哟嘿!讹上她了是吧?!

唐璎面露不虞,她算是被给姚半雪给架上去了。

曹佑过世后,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亏她还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一路,如今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

更令人不忿的是,如朱又华讹姚半雪,姚半雪讹孙少衡,大家都是往官儿大了讹,如今她这七品小官儿都能被讹上,她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庆幸。

而且……崔明和,朱又华,姚半雪,易启温,易显……

唐璎环视一圈,默然叹了口气,这里头就数她官职最低,况且她也没别人可讹了。

崔明和有些担心,“辛老五的案子有些蹊跷,是以下官认为,章大人她……”

一道清正的声音打断他——“既如此,此案便由下官来接手吧。”

崔明和看向唐璎,眸中划过不解,唐璎投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姚半雪的决定太过突然,他原以为唐璎会慌神,方想替她圆两句,却被打断,此时接收到她善意的眼神,遂也逐渐安下心来。

唐璎虽不齿姚半雪的甩锅行为,但案子还是要人来审的。黎靖北派她来青州巡视,虽然本意是让她避避风头,但若真遇上事儿她也不能不管。

青州天儿热,两个多月过去了,辛询的尸体早已腐烂,不仅检验起来十分困难,出来的结果辛老五也未必肯认。如此想来,辛老五的案子确实有些棘手,也难怪那些高官互相推诿。

饶是如此,为了不落人口舌,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唐璎看向秦知州,“秦大人,劳您请人将朱询的尸首抬过来。”

朱又华见事情有人接手,当即表现得十分配合,睨了秦知州一眼,催促道:“章大人的话都听到了么?还不快去?!”

秦知州则显得有些踌躇,皱眉道:“若论验尸,辛询的尸体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由州衙验过了,其死因很简单,乃是异物堵住喉管窒息而亡,仵作将异物取出来的时,辛老五还在旁边看着呢。”

这话说完,却惹得辛老五十分激动,他瞪了秦知州一眼,恨声道:“喉管处有异物又如何?难道我儿就不能是在噎住之前被饭菜给毒死的?!”

秦知州疲惫地摇了摇头,懒得再跟他计较,转向唐璎小声道:“辛老五这事儿闹得挺大,是故辛询的尸首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验完后就一直停在了州衙内,连日用冰镇着,你若坚持要看我便着人抬过来。”

咸南冰贵,此间正值酷夏,连日用冰来维持一具尸体想必要费不少银子,想到此处,唐璎都快怜悯这位知州大人了。

她恭敬颔首,“无妨,有劳秦大人了。”

一柱香后,辛询的棺椁被送了过来。

辛老五见了那棺椁便直接跪了过去,一边哭一边“儿啊,儿啊”地叫。

唐璎将他扒开,肃容道:“辛老五,我等欲行公务,你莫妨事。”

说罢,只身来到了棺椁前,厉声命令几名衙差——“开棺!”

棺椁被揭开,辛询的尸体跃然眼前。

那时一张纯净男孩儿的脸,薄唇微闭,长睫垂下,显得乖巧又安静。他死时不过七岁,身体小小的一团,躺在偌大的棺室里,显得十分孤独。

听说他生前读书十分刻苦,曾获童年试第一,今年还准备考县学……

不知为何,唐璎忽就想起了两年前死去的江临,心头微涩。

因由于冰块的包裹,辛询的尸体腐化得并不严重,虽有尸斑附着,五官、表皮等地方保存得尚算完好。

唐璎顺手拔了根银针,向辛询的喉咙探去…

棺椁到后,朱又华正欲将府署的仵作唤来,却见这位远道而来的章御史动作竟比他还快,捏开辛询的嘴就要将银针往里插,不由瞠目结舌。

“章……章大人……”

易显和易启温显然也未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表情皆有些惊愕。

易显看向姚半雪,但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遂未再多言。

易启温则显得有些担心,眼前的女子身躯瘦弱,眉眼柔和,捏着尸体颌骨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看起来有些费劲,委实不像是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

他以为她在逞强,不由俊眉微皱,缓声道:“章御史,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尽管说。”

唐璎也不客气,“那就劳您去取些糟醋和藤连纸过来。”

易启温点头,当即吩咐下属去办了。

烈日下,一名女子素面朝天,佝身俯视着眼前的尸体,两鬓皆已被热汗浸湿,紧贴在侧颊上,墨丝落到纤细的脖颈间,显得妩媚又柔和。

易启温喉头一动,方想帮她将发丝拂开些,又意识到此举似有些冒犯,遂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唐璎很久没碰尸体了,动作上有些生疏,犹记上回验尸是在皇陵,还是被姚半雪给骗过去的,到了之后也不说缘由,掘了坟就让她验,还想让张小满偷师……

思及此,唐璎睇了姚半雪一眼,对他的不满又增了几分。

姚半雪那头倒是不以为意,还“贴心地”隔着帕子扶住了死者的胳膊,让她刺得更稳一些。

拨开冰层,一番探喉、洗敷过后,唐璎断言:“辛询并非死于中毒。”

她淡淡地解释:“若是中毒而亡,毒气定会在脏腑深处聚集,后只需将银针插入死者喉内,以藤连纸封口,再用热糟醋从腹部由下而上洗敷即可。若银针变黑,则说明死者体内有毒,若无变化……”

她将锃亮的银针展示给众人看,“则说明死者并非中毒而死。”

易启温听言一阵佩服,赞道:“章御史不仅官儿做的好,竟在验尸方面都颇有研究,实乃人才。”

不得不说,眼前的女子很不一般,看似瘦弱,一双单薄的肩膀却仿佛能顶起一片天,上能弹劾百官,下能开膛验尸,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唐璎笑了笑:“技多不压身,小易大人过誉了。”

然而,一旁的辛老五见状却并不服气,忿然道:“你怎么当官儿的?体内没毒就不是中毒而死的?可怜我儿都死了两个月了,过了恁久,毒气早就散了!”

得,方才算是白忙活了。

唐璎对此早有预料,却也并不着恼,一双鹿眸直直地盯着辛老五,凝然道:“行,既然你觉得问题出在肥料上,那我们便去你地里看看。”

闻言,辛老五的眼神有些躲闪,眼珠滴溜儿一转,不满道:“看了也没用,我那地儿早就裂得不成样儿了,哪儿还长得出什么作物来……”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辛老五若执意找出他儿子死因,应当全力配合官府才是,可他自始至终的一番动作,给她的感觉都像是无理取闹一般的宣泄,

似乎并不怎么执着于真相。

“那也得去看看。”

辛老五越是这般,越发坚定了唐璎想要一探究竟的决心。

她介绍田利芳:“这位是屯田清吏司的田郎中,对农作物、水利等极为熟悉,也很擅长土壤环境的检测,小易大人的肥料究竟有无毒害,田郎中过去一查便知。”

田利芳顺势拿起工具箱,腼腆地笑了笑,一副蓄势以待的模样。

辛老五听言却并未觉得欣慰,眼中闪过一丝忧惧,突然破口大骂道:“狗官!奸商!毁我农田!害我儿子!什么章御史,哼!我看你跟易启温那奸贼都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有围观群众啐道:“呸!你个老东西,胆敢诬告仙人!”

另有一人接着附和,“可不嘛!我听说他媳妇儿还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被他拿荆条抽,那辛询不会也是被他抽死的吧?”

“有可能,而且这辛老五平日里抠得死,连他儿子上县学的钱都不肯出,就这还指着辛询长大出息后养他呢。”

“就是,小易大人怎就这般可怜,摊上了这样一个老赖。”

纷至沓来的言语化作利刃,矛头直指辛老五。

辛老五听后震怒,扬起手中的冰块就要朝人群中砸去,却被官差厉声喝止。

唐璎微讶,亦未曾料到百姓们竟对易启温这般拥护。

起先大家还只是观望的状态,可等辛老五骂完后,一时群情激愤,舆论开始一边倒,易启温遭人同情,而辛老五反从受害者变成了诬告者。

令她不解的是,诚然易启温研制肥料有功不假,可功劳最大的,难道不是那味香肥吗?

见她面色迷惑,朱又华小声道:“去年的蝗灾太过惨烈,农户们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饥民,而今年田里大丰收,不管是小易大人还是香肥,但凡能跟肥料沾点儿边儿的,可都被人当神一样供着呢!”

唐璎点头,原来如此,也无怪乎百姓们称他为“仙人”。

饶是易启温脾性再好,却也经不住被人当街骂作“狗官”。

他走上前,眉头微拧,凤眸直视着辛老五:“先头我确实不清楚你儿子的事,也不知你地里的庄稼出了问题,但今日我既然敢来,倒也不惧你的指控,既如此……”

他淡声道:“带路吧。”

听言,辛老五咬紧牙关,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才那位章大人提出要去地里看时,他闹着闹着也就给囫囵过去了,如今这小易大人竟亲自站了出来,态度还十分坦然,简直让他骑虎难下。

这会儿乡亲们都看着,他若不带他们去,倒显得自己理亏了。

去就去呗,去了又能如何,他的庄稼一早就毁了,地都干成那样了,又能查出什么。

思及此,辛老五不屑地“哼”了一声,昂起脑袋色厉内荏道:“行啊,你们想看就去看看呗。”

如此,唐璎等人便随他一道去了诸县。

分车时,易显仍独坐一轿,易启温跟朱又华一起,唐璎仍跟着姚半雪,辛老五赁不起车,便只能被迫跟田利芳挤到了一块儿。

一路上,辛老五实在忍不住了,皱眉道:“你这车上都啥味儿啊?咋比俺家猪圈还臭?”

自打到青州后,田利芳便将车内的物品一股脑儿都清了出去,饶是如此,留下的余味依旧臭不可闻,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肥料啊。”田利芳面露不虞,“肥料可不都是这味儿吗?难道你家肥料是香的?”

辛老五瞪眼,“谁说不是,易启温给俺们发的肥料就是香的。”

说罢咬牙切齿道:“那香肥果然有问题。”

听到肥料是香的,田利芳来了些兴趣,见辛老五一副愤恨的模样,亦不欲与他纠缠,索性决定自己去看看。

到了诸县后,他问:“你家在哪儿?”

辛老五指向不远处的一间矮舍,“那儿就是了。”

几人下了车,俱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烈日下,辛老五那两亩土地已然裂开,如蟒蛇的鳞片般刺剌剌一片,唯有缝隙间的几株杂草病怏怏地挂着,放眼望去,皆是开裂的浅褐色,与邻户松软的良田形成鲜明的对比。

易启温见了此景亦是震惊不已,二话不说拿出工具就开始检测。

半柱香后,他从土地间抬起头,“尚未发现对人体有害的毒物,然而……”

他的神色有些难看,“土地开裂的原因依旧不明。”

说罢,又转眸看向邻近的几户农田,未见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问题并非出在肥料上……

然而——

“你说没毒就没毒?”

辛老五冷笑:“我儿子分明是吃了地里的作物之后才过世的,如今庄稼都死光了,证据早没了!”

唐璎看向他,眼神逐渐冷淡,“那你要如何?”

辛老五则恶狠狠地盯着易启温,恨不能生啖其肉,“我要狗官赔我儿子的命!”

顿了顿,他眼眸微闪,又道:“还有我土地的损失,一千两!”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你就这般信任他?”……

一张口就是一千两,这个辛老五的胃口着实不小。

来的路上唐璎便注意到了,诸县的村子里除了辛老五这一户,余下的农田一片大好。放眼望去,土壤肥沃,庄稼饱满,偶有谷香扑鼻而来,毫无荒芜的兆头。

如今他们尸也验了,地也看了,辛老五却仍然死咬住易启温不肯放,僵持不下后,竟还狮子大开口索要高额赔偿。

经过这一闹,唐璎算是彻底明白了辛老五的意图。

难怪州衙的验尸结果他不肯认,那辛询的死恐怕就是一场意外,是辛老五自己没看顾好孩子,才让辛询误吞异物后不慎被噎死了,想必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才会在她查案时百般阻挠,只顾哭喊。

而辛老五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便是想倚着农田毁了、证据没了的由头来讹易启温一笔。

毕竟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能将事情闹大,自有想要息事宁人的倒霉蛋愿意自掏腰包,比如易显,可他儿子偏偏又是个不服输的种。

易启温那头结束后,田利芳便开始接手。

他做事很细,先是将一根木钉插入土中,感受着土壤层的湿度,可由于表皮太硬,木钉受阻,下了不到三寸便无法继续深入了。

随后,他又利用火成法来试土地的肥力,再以银杵为笔,将田地分成了十来个小块儿,随机抽取进行检测。

望着伏在地里忙活的田利芳,唐璎胸中升起一丝笃然,脑中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