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五个时辰前,暮色将起,唐璎给毓德书院的学子们逐一去了信,见完曹佑后就直接回了书院。
两位佥都御史并月夜死亡的真相原本就是圣上留给书院学子们的课题,因此她并未通知几位夫子,她原以为除了陆子旭和周氏姐妹外其他人都不会来,却没想到酉时方过,众人皆已到齐。
“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一事想征询大家的意见。”
唐璎看向众人,淡然道:“我已查明仇大人、葛大人以及月夜之死的真相,明早欲上殿弹劾右佥都御史罗汇和刑部尚书傅君,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
陆子旭头一个表示支持,“我!”
他之所以答应得快也是有道理的。几个时辰前,两人自柔音布庄分别,唐璎没让他回府,而是让他去书院等着,自己则去了趟都察院,她回来后既然敢给所有学生去信,若他所猜不错,她对此事应当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其余几人或不知内情,或不如他心思敏锐,皆有些不安地看向唐璎,面露犹疑。
孙尧更是直接开口挖苦:“我道你平白无故把小爷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觉得自己死不够,还想多拉几个垫背的。”
周年音向来看不惯他,怒喝一声,“孙尧!”
“我说错了么?”
孙尧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她,睇着唐璎自顾道:“你不过一介七品都事,官儿还没坐稳就想着越级弹劾,最后不仅领了罚,还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这事儿过去没多久,又上殿‘劝谏’陛下,不仅惹怒了同僚,更触犯了龙颜……”
他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划过,讽刺道:“这样的人,你们也敢跟?”
言毕,众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们都明白,孙尧虽然是个混不吝,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却都在点儿上。
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代,很清楚在官场上父辈们不仅要对同僚们谨慎周到,面对皇帝更是得处处小心,他们是晚辈,从小依附长辈而活,自然不可能脱离家族跟唐璎这样的浮萍搅到一块儿。
人群寂寂,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代表了众人的态度,这时,突然有人问:“寒英可有证据?”
唐璎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李书彤,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书院的这群人中,沈栋和陆子旭是最为聪慧的,而李书彤不仅聪慧,还是最胆大细心的那一个,她永远认真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着机遇,从她凭一己之力找到闻泽茶楼这条线索就不难看出,她的能力绝不在沈、陆二人之下。
唐璎点点头,拿出从布庄地板下搜到的密信和地图,递给众人传阅,“这就是证据。”
周年音接过信,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
沈栋倒还算镇定,接过图纸淡淡瞥了一眼,“这回傅大人怕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说完,众人的脸色又变得犹豫起来,无他,他们既想立功,又怕担风险,齐、傅二人的势力太大,若是举证的过程中出了差池,他们整个家族都要跟着受累。
只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若是唐璎真能将傅君斗倒,届时的的丰功伟绩上也有他们的一笔。
李书彤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竖她一早就同李家断了联系,没什么后顾之忧,当即爽快道:“寒英,我跟你一起。”
“你们别忘了,结业案的评判标准是各位的日志。”沈栋提醒道:“一以年后,三司将会以你们日志中对案件记载的详实程度给予评分,高者去,低者留,根本没有上殿弹劾这一项。”
他淡淡地看向唐璎,语调冷然,“你凭什么篡改考核标准?”
陆子旭眉心一蹙,当即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手里握有这般强有力的证据,就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看向沈栋,“一年的时间变数太大,你若硬要按章程办事,等齐、傅二人嗅到了风声,我们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
说罢,他轻哼一声,又埋怨似地看向唐璎,“线索是我提供的,案情是你推出来的,证据是我们俩一起找到的,要我说,你就不该太过博爱。”
众人哪里还听不出来,陆子旭这番话看似是在跟章寒英说,实则是说给他们听的,也的确,他们在此案中参与甚少,寒英却仍愿意同他们分一杯羹,已是仗义之至。
更何况事以密成,她能毫无保留地将两张重要的证据就这般大剌剌地分享给他们,足见她对众人的信任。
众人垂下头,心里都有些愧疚。
其实他们也清楚,似寒英这般不畏强权,敢于犯颜直谏的同伴才是最可靠的,只是密信的真本早已丢失,他们赌不起。
沈栋很干脆,坦然拒绝了她的提议,“好意心领了,我不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
孙尧紧跟其后,临了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唐璎和周年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们也都长点儿心吧,我们可不像某人那般有官职傍身,更不如某些嫡系子女那般受人重视,不过都是家中草芥罢了,断尾时头一个被舍弃的对象。”
李书彤听言不为所动,她向来独立清醒,极有主见,轻易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反而是周惠的反应出乎唐璎的意料。
孙尧说完那番话,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坚决道:“寒英,我去!”
“阿惠。”周年音担忧地看向她。
孙尧也十分意外,不懂这个向来腼腆的女子为何突然如此,缓缓将眼神移向她。
周惠红着脸,微微喘着气,清澈地眸子直视着孙尧的眼睛,“我倒觉得,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李书彤赞许道:“说得好!”
孙尧一愣,顿觉夕光太过刺眼,灼得他胸口钝痛。周惠那双清澈靓丽的眸子看得他莫名烦躁,眼看天光渐暗,不屑地哼了声“随你”,拂袖离开了。
见周惠如此,周年音心间隐隐作痛,再加上她因之前对唐璎受刑后避而不见的事心中有愧,遂也跟着道:“我同阿惠一起。”
周长金则是最令唐璎意外的一个,在两个妹妹相继做好决定后,他竟也表示要跟着去。
陆子旭方想揶揄几句,一转眼瞥见唐璎凝神思索的模样,愣了愣,忽觉她有些陌生。
薄暮冥冥,日
影西斜,半明半暗的光洒在她脸上,为她柔和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光影之下,是他熟悉的玩伴,是那个亟亟而行的女子。从闺阁到人妇,从寺院到庙堂,她的脚步时慢时快,时急时缓,却从未停歇。
不知何时,曾经的赶路人逐渐长成了引领者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她与同僚侃侃而谈的姿态,他突然回想起她卧床时对他说的那句——“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是啊,人的本性固然自私,可底色大都不坏,唐璎“恶名”在外,他们今日仍肯来赴约便已足够说明这一点。
思及此,他忽觉心胸开阔,摇头笑了笑,问唐璎:“你不后悔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也一往无前。”
次日卯时,天还未亮,黎靖北就收到了都察院的弹劾奏折,奏折有两份,一份是弹劾罗汇的,一份是弹劾傅君的。
曹佑将两道折子一并递到御前,恭敬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所书,经臣查证,奏疏内容属实,个中事宜稍后会由章都事本人亲自向陛下说明。”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曹佑乃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向来为人谨慎,刻板端肃,今日竟肯亲自为一名小小的都事递折子,如此一来,傅、罗两人所犯之事恐已证据确凿。
傅君脸色剧变,额头上涔涔地渗着冷汗,腿脚发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队列最前端的齐向安看起来也不大好。
黎靖北倒似早有预料,问曹佑:“章都事呢?”
曹佑望向殿外,见天色将明,回道:“应该快了。”
黎靖北点头,吩咐诸臣工,“先议别的事吧。”
开春后,咸南各州府也陆续忙碌起来,今岁天灾人祸不断,众臣从岭南流寇说到青州蝗灾,紧接着又议起蜀地的赋税问题,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傅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黎靖北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沉声提醒道:“傅大人。”
傅君回过神来,方欲回话,被喜云打断了。
“陛下,章大人到了。”
“让她进来。”
须臾,一身官服的唐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书院的五名学生,她走在最前端,眉眼清秀,步履铿锵,身后是渐盛的曦光。
众臣垂首,皆不敢窥其颜,唯恐惹祸上身。
也不怪他们如此,一个七品都事,身上挂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绿色袍子,还远远够不到上朝的资格,可短短几月,她已来了数回。
“臣章寒英参见陛下。”
唐璎弯下腰,忽觉脚步有些虚浮,她想起自己是从孙寄琴宫里匆匆赶来的,一宿未睡,身体还有些吃不消,思绪却异常清醒。
“平身。”
黎靖北淡淡扫了她一眼,“章御史何事启奏?”
自她上回在大殿上力压他的“密诏”后,两人已月余未见,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径直道:“臣欲弹劾刑部尚书傅君罔顾朝廷法令私造禁毒,为祸百姓。”
尽管事情的始末曹佑早有交代,众臣亲耳听到后仍不免震惊,傅君那头则早已乱了阵脚,头顶乌云密布。
林岁趁机挑衅:“总宪启奏时分明说的是‘贩’,何故话到了你嘴里又变成了‘造’?章都事,你事情没查清楚就敢往上报,难道又想‘风闻奏事?’”
唐璎皱眉,箭美人是朝廷禁毒,贩售已是重罪,私自制造更是罪加一等,她参奏傅君的奏折上写的也是“造”,许是曹佑陈述时弄混了。
“两者皆有,是臣表述有误。”
这个林岁向来看不起她,此番分明就是来搅浑水的,唐璎不欲与他纠缠此事,索性揽下了错误,将话题引向案件本身。
“一年前,福建道巡按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察觉到漳州知府李有信,即刑部尚书傅君的岳父勾结当地胡人制造、贩售箭美人,众所周知,箭美人乃剧毒,一滴致命,江湖上消失已久,先帝在位时就曾将其列为禁毒,明令禁止制造。”
她看向傅君,续道:“寿安康得知此事后,当即上报了朝廷,随后李有信被下狱。为保幼女一生无虞,李有信宁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幕后主使供出来,尽管他明白这是他最后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幼女”是谁,“幕后主使”又是谁,唐璎没有明说,因为李书彤已经替她补充了。
这位漳州第一女举人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气度从容,举止得体,面对满朝文武也丝毫不惧。
“章大人所说不错,陛下容禀,”她缓缓跪下,朝黎靖北的方向行了个大礼,“民女李书彤,曾是已故漳州知府李有信之女,也曾在李府住过一阵,对李大人也算有所了解……”
自脱离李家后,她的措辞变得极为谨慎,每当形容起她同李有信的关系时,话里话外都是“曾”,对李有信的称呼也从“父亲”变成了“李大人。”
面对大殿上诸臣工异样的眼光,她恍若未觉,“据民女所知,李大人极为宠爱其幼女李悦,从小舍不得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再后来,为了让李悦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不惜将糟糠之妻贬为妾,扶后娶之人齐素怡为妻。元妻出走后,又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遭人辱骂。”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分外清晰,众臣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其实李有信和齐素怡的这点儿丑事也算不得秘密了,只是众臣都碍于齐向安的面子不敢乱说话。
可明白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见自家丑闻被当众挑破,齐向安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跛着腿走到李书彤面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屑道:“你一介愚妇,一上来就大肆宣扬自己的家丑,批斗自己的父亲,你可知朝会上议的向来都是国事要事,你如此耽误议政,岂非藐视朝廷,藐视圣上?”
这罪名安的太大,李书彤却丝毫不惧,直视着他的眼睛道:“齐大人莫急,民女并非对朝廷、陛下不敬的意思,乃是陈述事实。”
未等齐向安出口反驳,她又道:“民女方才所述,并非有意宣泄,而是想让诸位明白,李大人有多疼爱自己的幼女,疼爱到……”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人群中的某人一眼,“疼爱到明知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却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他女婿做的那些恶事招供出来,使他幼女的余生失去倚靠。”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傅君,而后者则早已汗流浃背。
大臣们神色各异,见高坐上的君王没有发话,李书彤兀自补充道:“想必诸位大臣也清楚,李大人的幼女李悦,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傅大人的正妻,李大人要保的人是谁也不言而喻。”
她刻意没有提及李悦和齐向安的关系,她十分清楚,唐璎今日的目标是傅君,齐向安那边她们暂时还动不了,此刻若执意将他搅进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
她李书彤虽激愤,却也清醒。
唐璎唯恐齐向安再度发难,接着李书彤的话续道:“李大人被寿安康举报后,傅大人唯恐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慌乱之中便随意给寿御史安了个贪污的罪名,并将人关押进刑部大牢,锁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饶是后背已经一片冰凉,傅君却仍强撑着一副厉色,狡辩道:“信口雌黄!寿御史贪污之罪证据确凿,刑部是立了案的,户部那头也有账册可查,便是连你们照磨所那边也都有文卷记录,你莫污蔑我!”
“污蔑?”唐璎冷笑一声,“六部的档案我都看过了,根据你们刑部的文卷记载,寿御史贪墨的所谓‘赃款’,乃嘉宁二十年朝廷下发给苏州的赈灾银,共计白银十二万余两,而他则‘贪’了其中
的七千两。”
她拿出一本官员名册,指着其中泛黄的书页,一字一顿道:“嘉宁二十年,彼时的寿安康不过是个九品的五经博士,如何能接触到数额如此庞大的一笔官银?”
她看向人群中的某人,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锋芒,“倒是彼时充任户部主事的罗大人更有机会。”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先听章御史说完。”……
罗汇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心态比傅君要稳得多,见唐璎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索性认下了贪银一事,横竖比起私造禁毒和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贪墨委实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他所贪不多,更多的银两都进了齐、傅二人的口袋,皇帝若有心查他,左不过挨一顿杖刑罢了。
“陛下,臣有罪!”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见贪墨的事情败露,再无斡旋的余地,“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黎靖北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一脸明知故问:“罗卿何罪之有?”
罗汇额头频频点地,摆出一副惶诚惶诚恐的表情,“陛下恕罪!臣不该一时贪心,吞了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他呼吸一颤,又沉痛道:“臣父亲病重,急需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续命,而臣彼时才升任户部主事,俸禄方面实在难以为继,眼看家父日益憔悴,臣无法,这才动了贪心,臣发誓,臣绝无……”
黎靖北打断他:“你贪了多少?”
罗汇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白银五十余两”
黎靖北“嗯”了一声,喊来一名锦衣卫,“罗御史贪墨朝廷赈灾银,按律本该处死,朕念其有自首之意,故免去其死刑,改为杖五十五,罚俸三年,你带他下去行刑罢。”
“是!”
罗汇听言脑袋一嗡,嘴角不自觉颤了颤,五十五杖?
根据咸南刑律,五十杖就等同于死刑。而以他所贪之数,原以为顶多不过挨个三十下,何至于到上升到五十五下?况且他身子本就瘦弱,等这刑受完,活不活得下来都难说。
等等……五十五下
罗汇心念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寻常杖刑的数量都取整数,至于他所犯之罪,皇帝若欲重罚,当取五十整,那么这多出来的五下,难道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名叫章寒英的都事因弹劾他而被杖臀五下的事,额头渐渐沁出冷汗。
五十五下五下难道陛下是故意的?这章寒英究竟是什么人?
罗汇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向上求饶,只能咬着牙叩首谢过“君恩。”
他在底下东想西想,黎靖北却连眼皮都未挪给他,径直吩咐值守的太监,“罗大人行完刑,将他带进来听旨。”
“是。”
听到君王的吩咐,罗汇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寻常官员犯了错,受完杖刑后会被直接抬回府邸上药,可陛下居然让他回太和殿?
怎么会……
他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惶恐,猛然抬头,只见高坐上的君王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神沉凝,犹如看一件死物。
在晨辉照不到的暗影里,君王轮廓鲜明,五官挺翘,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眸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阴毒与狠戾,令他无端生出一阵被蛇咬住咽喉的窒息感。
罗汇呼吸一沉,感受到自己的小腿逐渐软了下去。
朝日初升,金辉浮起,罗汇被锦衣卫带出殿门后,唐璎复又讲起案件的始末。
“李有信入狱后没多久,寿御史忽然就被人举报贪墨。陛下得知后,即刻命锦衣卫去查,经过几番搜索,锦衣卫在其老宅中搜出白银数万两,地契十余张,可谓‘证据确凿,由此’”她顿了顿,眼神扫向傅君,“寿御史被关至刑部大牢,由傅大人亲自审理……”
唐璎曾问过孙少衡,那举报之人名叫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关于寿安康“贪墨”一事,据袁慎所说,是他去寿家老宅拜访时偶然发现的。
袁慎与寿安康同为福州老乡,两人回家祭祖时偶尔会互相走动,那些所谓的“赃物”据说就藏在寿安康后院的枯井里,袁慎发现后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建安,可就在他举报完寿安康的次日却“不慎”惊了马,最终失足而亡。
当然,这只是刑部和锦衣卫那边的说法,唐璎一听就觉得十分不对劲。且不说寿安康不会蠢到明知井里藏了赃款还毫无防范地将人请进后院做客,便是这袁慎死的时机……她垂眸,也太过凑巧。
“随后,因寿御史所‘贪’巨著,陛下特意派了大理寺少卿董穹前去调查,哪料董少卿有心无力,查案的过程中被人百般阻挠,以致此案审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
说罢,唐璎瞥了眼董穹的堂官齐向安,续道:“见董少卿那头始终没个音讯,陛下欲召集九卿圆审,此时却突然得知刑部在尚未通过大理寺复核的前提下就已经将人杀了,不由震怒,傅大人却解释说——寿御史的死刑是陛下批准过的。”
傅君站不住了,跳出来辩解道:“章御史有所不知,为了不犯忌讳,刑部在处决犯人前通常都会对死囚改名,例如‘冯福’改为‘冯污’,‘许吉祥’改为‘许衰’,而寿御史之名‘寿安康’三字皆含吉祥之意,遂被我刑部的某位官员取了个‘赖浊’的诨名,只是这‘赖浊’……”
他抬头偷觑了黎靖北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却跟另外一位同样被改了名儿的死囚重名了,那死囚生前罪大恶极,杀人无数,原就在刑部的处决名单上,刑部将那名单呈给陛下后,陛下加盖完御印,我等才敢动刑。原本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可坏就坏在有两个‘赖浊的存在’,加之司狱在行刑时又不慎弄错了人,才让寿御史”
“傅大人之意,此事倒像是朕的过失?”黎靖北狐眸微眯,睨着傅君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朕误盖了御印,才使寿御史有此一劫?”
傅君赶紧摇头,跪下颤抖道:“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寿御史之死,实乃刑部之疏忽!臣之疏忽!”
他先将过错引到自己身上,随后话锋一转,慨然道:“是臣御下不严,竟叫手底下的人出了这样的差子,请陛下责罚!”
言讫,未等黎靖北开口,他又补充道:“只可惜替寿御史改名的那位员外郎,数月前突发心梗不幸暴毙家中,臣便是想罚也罚不了了,而那位弄错人的司狱,终是因员外郎的过失而受累的,臣便未对他动刑,只让他自己辞官回了老家,至于寿御史的家眷……”他垂首作悲悯状,“臣已自掏腰包安顿打点好,以告慰寿御史在天之灵。”
如此一来,竟是无人可查
傅君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寿安康的死就是一场意外,且这场意外还是由那位“心梗去世”的员外郎“不慎”造成的,至于他本人,顶多不过担个治下不力的罪名,皇帝即使有心降罚,却也不得不看在他自掏腰包安抚寿安康家眷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唐璎暗自佩服,不得不说这个傅君虽然年纪轻,心态差,说话行事上却老练周到,不仅三言两语就将寿安康的死糊弄了过去,还为自己博了个清廉的美名。
不过也不难想,傅君原本只是漳州一商贾之子,若是没点儿本事也不会被李有信挑中,成为一州知府的乘龙快婿,随后更是借着齐向安的力量一步步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既然改名的员外郎已死,傅君又不愿承认,说再多也是枉然,唐璎不欲与他再辩,朝黎靖北的方向一揖,道:“臣想先说说月夜之死。”
黎靖北点头。
唐璎敛袖垂眸,道:“敢问陛下,月夜被调到外廷后,是否曾为您呈送过刑部的处决文书?”
黎靖北看了傅君一眼,似笑非笑地点头,“不错。”
傅君心下一惊,直觉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
臣猜测,月夜在替您呈送文书的途中,或是觉察出了不对劲,却囿于缺乏证据,遂只能私自调查,却恰巧在此时碰到了从城郊往回赶的仇大人。”
“哦?还有此事?”
黎靖北故作惊讶般抬起眼皮,顺着唐璎的话疑道:“你是说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竟都同月夜有关?”
唐璎摇头,“葛大人的死只是障眼法,至于仇大人的死,才是月夜之死的关键。”
她说完,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朝她望来,带着凌厉而悲凉的目光,却又隐含殷切之意。
是仇锦。
唐璎心下一凛,继而挺直腰板,说回书院的结业案。
“去年十二月初,葛御史吸食大烟而亡,而仇御史却因其早年的提携之恩,遂瞒着仇府众人以高出市价十倍的价格收购了葛大人的农田,变相替他还了债。”
此时,殿外陆续传来罗汇痛苦的呻/吟声,随着棍杖的落下起起伏伏,最终变得微弱而嘶哑。
唐璎顿了顿,又道:“仇瑞喜好打猎,得知彼时尚在经历司任职的罗汇也有此爱好后,颇觉投缘,便趁着休沐日将他一并带去了猎场。”
罗汇的叫声还在继续,唐璎却不为所动,淡然道:“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在打猎途中误射一鹰,方欲放走,却无意间察觉到那鹰腿上似绑着一张信纸,据仇大人的随侍小硕所说,那信纸的一角还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由此推测,那封密信显然是傅大人写给某人的。”
实则不然,小硕只瞥到了印信的一角,以及信纸展开之后“龙骧卫千户”五个字,却不知具体写了什么,她此般不过是想诈诈傅君,先搞崩了他的心态再说。
傅君一惊,方欲辩解,却被黎靖北制止,“先听章御史说完。”
“陛下……臣……”傅君手心渗出了汗,脸也随之涨成了猪肝色,两条眉毛不安地跳动着。
唐璎暗自观察着他的神情,忽而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仇大人原本不欲私拆他人信件,可那信上露出的一角分明落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联想起近日来寿御史在刑部莫名身亡的事儿,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打开了。”
她走近傅君,捕捉到他瞳眸中一闪而逝的恐慌,浅笑道:“仇大人揭开信纸后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休沐,欲回京将信件的内容禀告圣上,顺带还抄了一份誊本让罗经历转交给总宪,只可惜……”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彼时罗大人不仅瞥见了密信的真本,还私自调换了誊本,并将此事禀报给了傅大人。”
“无稽之谈!”
吏部的林岁站出来反驳道:“罗大人上回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密信他早在十二月初七当日就交给了总宪,总宪也证实过收到了。”说罢,他眼含恶意地看向唐璎,“怎么,你还想风闻奏事?”
又是这个爱搅局的林岁,对上那双充满嘲讽的眼睛,唐璎无端觉得恶心。
“我说过,信被调包了,罗大人给总宪的那封信上写的是按察司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而非原来的誊本内容,林大人不妨仔细想想…”她直视着林岁的目光,厉声反问:“就宋提学所犯之事而言,何至于用到飞鹰传书那般隐蔽的方法?又何至于令仇大人看完密信内容后如此大惊失色?”
“你……”林岁头回被一个女子呛成这样,深觉受辱,梗着脖子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傅君观察着眼前的局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汗,他暗自捏紧衣角,试图掩饰住自己的慌乱,胸口却不断下陷着,浑身冰凉。
仇瑞死后,他曾暗自动用刑部的力量翻遍了整个建安城,却仍未找到密信的真本,如果那信已经落到了别人手里,如果是那样……
他看向一旁的岳祖父,眼神逐渐变得悲绝。齐向安心中有他自己的图谋,就算是看在阿悦的面子上恐怕都不会犯险保他,事到如今,他只能自救……
傅君咬住舌,如约而至的痛意让他瞬间清醒,慌张感也减弱了不少,待平复好心境,他听见自己问章寒英:“你可有证据?”
对方笑言:“傅大人莫急,且听我将案子说完。”
这便是拿不出证据的意思吧?
心中紧绷的琴弦微微松了松,随后接踵而至的不详之感却如浪涛般弥漫至整个胸腔,几乎令他窒息。神思恍惚间,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仇大人读完密信后骑了马就要往回赶,路过一家茶楼时恰巧碰到了月夜,他知道月夜近日来也在调查寿御史的案子,虽不明白她急于立功的缘由,可念及葛大人生前对他的提携,又想起同为女官的小仇大人多年以来的不易,遂生了恻隐之心,想扶一扶这位后辈,一念之下便将截获的密信交给了她。月夜见他如此信任,也欣然接受了。”
唐璎没有告诉众人,月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急着立功好带心爱的女子离开。
她答应过孙寄琴,不会将这对雌鸳的故事公之于众。
“收下密信后,月夜无以为报,遂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一方砚台赠与了仇大人。仇大人见那砚台并不贵重,又是状元用过的,遂并未推脱,只当拿来激励家里的小公子学习了。”
说到此处,唐璎深吸一口气,盈盈眸光化作利刃扫向傅君,“只可惜,仇大人在拿到砚台的当夜就去世了,且死于箭美人之毒,而某人为了混淆视听,将他同葛大人一般伪装成吸食大烟而亡,污他死后清名。”
“而月夜,则在隔日清晨死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天谴”,说话时,唐璎的视线从殿内一众男性官员脸上扫过,复又落回傅君身上,“至于如何让她‘无故’磕到头,熟谙现场痕迹的刑部想必最清楚了。”
至此,傅君朱色的官袍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脸上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不顾齐向安的阻拦,上前怫然道:“信口雌黄!仇大人如若真如你所说截获过那样的一封信,信呢?!你倒是拿出来看看啊!”
林岁紧跟着附和:“就是!再说了,那信的内容既然如此重要,月夜看完后难道不会立即面圣?”
“二位别急,此案中月夜的行动轨迹是关键。”
唐璎笑了笑,似乎正等着两人的问题,欣然道:“你们最痛恨风闻奏事,月夜也是如此,臣听说她生前是个极为审慎的人,遂猜测她在正式面圣前亲自去证实过一些事儿……”
“也就是说,”她看向傅君,眸中精光流过,仿若在看一尾网中之鱼,“她将仇大人交给她的密信真本交由熟悉的……咳友人…保管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傅君心下大骇,如此一来,信件的真本岂非……
思及此,他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变得猛烈又急促,就连小臂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他想问章御史月夜的这个“友人”是谁,她们是否已经拿到了密信的真本,可是他却发不出声,视线也逐渐模糊,目之所及只有岳祖父失望的目光,转头搜寻起人群中某个绯袍的官员的身影,那人似有所觉般也回过头,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深邃的瞳眸里透着冰冽的光。
他们……都要放弃他了吗?
章御史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听见她问:“傅大人,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你可认识?”
至此,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秽物自喉间涌出,泄了一地。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太和殿的金砖上铺满了秽物,有些还挂着丝儿,整个大殿臭不可闻。
大臣们掩着面捂紧袖子,纷纷朝傅君投去嫌恶的目光,黎靖北神情未动,朝喜云使了个眼色,随后扔给唐璎一只手帕,示意她捂住口鼻。
唐璎接过,却并未使用,原样折好后还给黎靖北,“陛下,您的帕子掉了。”
说罢,又侧身看了傅君一眼,只见他满面通红,眼神涣散,不禁有些意外——她证据都还没拿出来呢,他竟如此不经
吓。
黎靖北明白她不愿受他之物,也不强求,狐眸微扬,催促起喜云,“动作快点儿。”
“是。”
不多时,掌印领着几个洒扫太监匆匆赶来,几人先将地面擦干净,随后将秽物拾起来裹进油布袋里封好,以免臭到这满室的贵人。整个过程中,太监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似乎对这类脏活儿早已习惯。
冷风一吹,傅君清醒了些,他抬起头,撑着立柱缓缓站起身,朝高坐上的人请罪,“陛……陛下,臣近日身体不适,偶尔会犯些头晕呕吐之症,今日无端冲撞了龙颜,实乃臣之罪过”
说罢,也顾不上御前失仪,一双眼睛紧紧地看向唐璎,急欲知道她究竟查到哪一步了。
龙骧卫的刘友是他最后的防线,这个章寒英若真查到他身上,那么……
傅君后背冷汗直流,几度喘不上气,却仍强撑着囫囵道:“朝中官员众多,小吏更是数见不鲜,本官官居二品,岂会人人都认识?”
朝阳初露,将他年轻的面庞映得清晰,泛白的嘴唇上,是紧蹙的眉毛和微微颤抖的眼睫。“再说了,陛下的禁军有十二卫之多,因公事需要,与刑部来往最多的也就一个锦衣卫,至于龙骧卫那边,本官只认识其指挥使徐庸,至于其他低品级的官员就不那么清楚了。”
傅君否认的意思很明显,唐璎听得出来,却也不急着争辩,自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大人仔细看看,这是何物?”
这信正是她和陆子旭从柔音布庄的地板下搜出来的,未等傅君有所反应,一旁的陆子旭凑上前来,跟着念了出来:“嗯‘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言罢,又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信的落款处咋还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哩?”
他桃花眸微眯,笑嘻嘻地看向傅君,“傅大人,这‘尤物’是何物呀?你莫非还做着什么皮肉生意,跟我们也分享分享呗!”
“朝堂重地,岂容尔等撒野?!!”
说话的人是林岁,他本就在唐璎那儿吃了瘪,心里头还藏着气,此刻见陆子旭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谁叫这家伙的爹抢了他的国丈身份呢。
林岁狠狠地瞪着陆子旭,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半晌,他又看向皇帝,“陛下,陆二公子虽然贵为陆公嫡子,却无官职傍身,说到底不过一介白衣,本无上朝资格,如此便也罢了,他竟还敢在殿上言辞轻浮,企图扰乱圣听,如此藐视朝堂之举,臣恳请陛下降罚,以正视听!”
他早就对唐璎带进来的这帮人不满了,乌泱泱的一片,搞得跟起义似的。周家那三姐弟他不敢说,李书彤倒也勉强能跟案件扯上点儿关系,至于这个陆子旭,分明就是来浑水摸鱼的!
黎靖北并未发话,看向底下的唐璎,却听她不疾不徐道:“林大人言重了,傅大人所涉一案关系到仇大人及月夜之死的真相,而此二人死亡的真相又是陛下交由书院的学子来调查的,还将其设为了结业案。在查案的过程中,臣愧受众恩,不愿独占功劳,遂将他们几人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顿了顿,坚定道:“是以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黎靖北点点头,随即露出赞许的笑容,“言之有理,朕允了。”
他狐眸一转,又对丹陛下的林岁吩咐道:“回去站好,章大人话未说完前不许再出来。”
君王的眼神中含着淡淡的警告,林岁心有不甘,却只能强抑内心的怒火,愤然退回队列之中。
另一边,在唐璎将信纸掏出来的瞬间,傅君早已绝望至极,听陆子旭提起“尤物”二字,又不甘心地瞟了那字条一眼,这一瞟,却叫他舒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须臾,他自以为抓住了唐璎的漏洞,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笑道:“章御史有所不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本官曾遗失过官印,这一点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且本官当日一整日都待在值房内办公,未曾离开过刑部,当然,若是有心怀歹意之人拿着本官的印章去做了什么违枉之事,本官也不知。”
他拿起信纸左右瞧了瞧,又看向落款处,“况且这上面的署名也并非我本人的字迹,章御史若是不信,可找专人来鉴定。”
傅君捏紧手中的信纸,心跳如擂鼓。
这薄薄的一张纸是他最后的生机,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官印丢了如何?皮肉生意又如何?左不过被贬罢了,总比杀人贩毒的罪名要好。
岂料,唐璎听言却并无意外之色,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傅大人可想清楚了,您的官印当真是十二月初七弄丢的?且只在那一日遗失过?”
她这一问,傅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承认了,毕竟官印也不能天天丢。
“没错。”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从右侧袖口处又掏出一封信,“那十二月初六这封呢?”
她抖开信纸,玄黑的字体赫然眼前,“十日后,尤物一百二十斤,建安城南入。”
往下只有非常简短的一个字,“是。”
仔细看,信纸的左上角还印有一个美人叼着箭矢的图样,落款处分别留有龙骧卫千户和刑部尚书的官印,时间正是十二月初六。
这信是她从孙寄琴的斗柜里拿出来的,从傅君此时绝望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此信确实是仇瑞当日射下来的真本。
信是刘友十二月初六写的,及至傅君的私舍已是亥时。当日傅君写完答复后便将信鹰放了回去,途中却被打猎的仇瑞误射,这才导致计划败露。
唐璎将信纸掖好,迅速收回袖内,唯恐傅君趁机销毁。抬起头,却见他神思不属,提醒道:“您方才说,您的官印只在初七那一日丢失过,那这落款处‘十二月初六’的印章是?”
还是被她找到了……
傅君脚下一软差点儿再次跌倒,急急然看向高坐上的帝王。
“陛下,臣……”
黎靖北恍若未闻,刀削般的玉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一双美目兀自紧盯着座下的章御史,似是有些走神。
傅君猛然一惊,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陛下他……难道什么都知道?
可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他留这么久?陛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思及此,他头痛欲裂,胸间那股恶心感再次弥漫开来,趁着神思犹在,以身抵着立柱,不至于让自己再次倒下。
神思游走间,那女子的声音仍在继续,不疾不徐,张驰有度,分明是清润低冽的嗓音,却似一道道催命符,令他如坠深渊。
“初七那日,月夜从仇大人手中接过密信,因不确定事情的真实性,便未立时觐见,而是将信放到了信任的……友人——淑妃娘娘那儿,之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说起孙寄琴,她默默瞥了黎靖北一眼,但见他面色如常,又道:“她先是去印信所偷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而后又仿着傅大人的字迹给龙骧卫的刘友写了封信,将信系在那伤鹰的腿上再次放了回去,未曾想次日卯正天还未亮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看完刘友的回复后,更令她确定了事件的严重性,慎重之下,她将自己与刘友的通信藏进了柔音布庄,待她次日返回宫中去取真本时,不幸罹难。”
停顿片刻,唐璎转头看向身后的同伴,道:“臣与陆子旭、周年音、周惠三人曾走访过那间布庄,得知那日在布庄的仅有一名人称孟阿婆的瞎眼老妪,那老妪正是月夜的乳母。”
周年音明白唐璎在给她们带话口子,投以感激一笑,续道:“没错,十二月初八那日,那老妪突然因杀人罪被刑部的人抓了去,若非锦衣卫察觉出不对,及时将人要去了北镇抚司,刑讯逼供之下,那老妪怕是很难活到今日。”
李书彤适时补充道:“柔音布庄旁的茶铺老板告诉草民,初八卯时,即尚书印被盗次日,曾目睹过一名身着官服,身材高挑的女子进过布庄,那日恰巧是那茶铺老板进货的日子,他起得格外早,是以记得特别清
楚。”
周惠也不甘示弱,挺直身板,对着满室须眉质问道:“怎么就那么巧,月夜前脚才出了布庄,刑部的人后脚就去抓人了,且那老妪早已年满花甲不说,还瞎了两只眼睛,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将一个打猎为生的七尺壮汉杀害的呢?”
四人说完,满殿鸦雀无声,诸位官员面面相觑,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是太和殿内首次同时响起多位女性的声音。
唐璎,周年音,李书彤,周惠,她们四人俱是端秀柔美的长相,看似不堪摧折,实则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她们凛然,铿锵,沉稳,却豪无激进之意,弹指一挥间,一名二品大员应声落马,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便是他们所畏惧的力量。
凿凿证据之下,傅君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手也不抖了,“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连连喃声道:“陛下……陛下……陛下……”
而林岁那头,尽管再嫌恶这群闺阁女子,念及傅君所犯之罪,一干老臣亦只能保持沉默。
唯有齐向安迈着跛脚走上前,先是瞪了眼不成器的孙女婿,而后将视线转向唐璎,眼中的阴翳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那封所谓的‘密信’就算是傅大人所写又如何?”
他伸手向前一探,粗暴地从唐璎袖中扯出密信,指着信上的“尤物一百二十斤”嘲讽道:“如此模糊不清的表述,如何就能确定是箭美人?陆二公子方才不是也说过,这‘尤物’指的是皮肉生意么?”
“齐大人想做什么!”就在他的手划过唐璎袖口的瞬间,黎靖北狐眸一暗,当即斥道:“信是章御史找来的,你这般用强,莫非还想私毁物证不成?!”
齐向安乃三朝老臣,又位列七卿,在朝中势力早已如日中天,然而即便如此,就算他能对皇室宗亲不假辞色,却不敢不给皇帝面子。
听得黎靖北的怒斥,饶是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将信还了回去,临了还不忘阴阳怪气一番,“陛下恕罪,臣是怕章御史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冤枉了良臣,毕竟她此前也曾因风闻奏事被罚过。”
唐璎听言只觉好笑。
大理寺的两位堂官,少卿董穹矮小,性格随和,习惯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伺机而动。而作为大理寺卿的齐向安虽然不良于行,却生得极为高大,性格沉稳,时常给人以压迫感,令人无端露怯。
唐璎反倒更警惕董穹这类笑面虎,至于齐向安……
他分明是奸佞,身上却又有一种矛盾而刻板的正直感,这种人通常有着自己的理念,自己的坚守,他们宁折不弯,不肯变通。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齐向安背后还有人,此人得他景仰,受他效忠,任他驱遣也甘之如饴。
抛开脑中杂念,唐璎看向齐向安,笑言:“有了上回的教训,下官既然敢上殿弹劾,证据必然是要备齐的。”
她望向殿外,似是在等什么人,见齐向安面露不耐,提醒道:“齐大人怕是不知道,我等在柔音布庄找到的物证中,除了月夜伪造的那封信外,还有一张冶炼厂的地图吧。”
齐向安微怔,眸色转暗,一转头又对上了孙女婿的眼睛。
傅君亦是一愕,凝神片刻,很快就从他岳祖父的眼眸中看到了挣扎和取舍。
很显然,他是那个舍。
这时,孙少衡带着锦衣卫闯了进来。齐整的脚步声响彻太和殿,皂靴所踏之处,官员无不低眉让行。
单看这阵仗,锦衣卫今日有大事要禀。
孙少衡穿了一身朱色的飞鱼服,长眉入鬓,发髻高悬,腰侧的绣春刀华美而肃穆。
他卸下长刀,刀柄重重敲击在一名男子的膝盖上,厉声喝道:“跪下!”
那男子似是受不住这般野蛮的力道,膝盖一弯,被迫跪倒在地,肩膀又被孙少衡顺势往下一按,呈掣肘之势。
锦衣卫进殿的瞬间傅君就认出了此人,他面色蜡黄,唇角挂着血丝,胸口亦渗出了血,视线往下,是他戴着镣铐的双手,指骨似乎还断了好几根,三三两两地耷拉着,好不凄然。
那男子似有所觉般抬起头,触及傅君的目光,微微一愕,眼中闪过哀求之色,饶是痛苦至极,却依旧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傅君感念在心,却又无可奈何,缓缓闭上眼,心下一片惶惶然。
孙少衡让两名锦衣卫制住那男子,朝御座上的人弯腰行礼,“禀陛下,此人乃龙骧卫的一个千户,名叫刘友,负责组织箭美人的提炼、制取、与分销。”
他顿了顿,看了眼左侧的唐璎,又迅速低下头,“臣按章大人地图所指,带人于城郊淞水河的下游找到了一处禁毒冶炼厂,捕获其负责人刘友,并搜查出箭美人提取器具若干,而后将该厂强制封锁。此间涉事的龙骧卫、刑部官员、经手商客,以及冶炼厂的工人皆已被拿下,请陛下定夺!”
“好!”黎靖北朱唇微弯,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望着殿外逐渐炽烈的朝阳,冷然道:“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是!”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
傅君的冶炼厂位于城郊河流下游的一处幽谷内,幽谷隐藏在河流两岸的岩洞之中,此类幽谷秘洞常被用作武器、情报、以及敏感物资的存储点,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几乎很难被外人发现,也难怪傅君敢将工厂设在近京的郊外。
孙少衡禀告黎靖北,傅君在冶炼厂内豢养了五百名义士用以制毒,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不仅负责管理,还负责收集情报、放风示警等任务,且每月都会向傅君互通消息,例如箭美人的制取量,如何走货,以及如何同黑市接头之类的。
人证物证俱在,这回傅君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傅君跪在地上,耷着脑袋,身上的朱袍早已褶皱不堪,眼底深如一汪幽潭,平静且死寂。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他出神地望着太和殿上的金砖,思绪逐渐飘远。
傅君随母姓,父亲乃入赘进的傅家,他外祖父曾是漳州有名的商贾,家缠万贯,而刘友的父亲刘伯则是外祖父家的家仆。
傅君十岁那年,刘伯不慎打碎了一顶珊瑚盏,那珊瑚盏由顶级的独山玉雕刻而成,是父亲献给外祖母寿辰的贺礼,价值千余两。父亲得知后震怒,当即下令刘伯将杖毙,关键时刻还是他救了刘伯一命。
彼时,刘友不忍年迈的父亲被打,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弄得他不胜其烦。刘友是他的伴读,平日里待他也算不错,他便决定帮帮他。
傅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被各类珠宝玉器环绕,什么稀罕物什没见过,一顶珊瑚盏对他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既答应过刘友,他便找到外祖母,随意撒了几句娇,又说那玉盏是他把玩时抛给刘伯才不慎摔碎的,怨不得别人。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受尽万千宠爱,外祖母更是宝贝得不得了,自然不忍苛责于他,直夸他心善、有担当,不仅免了刘伯的杖罚,还将他父亲叫去训了几句。
父亲挨了训,回来后自然免不了骂他几句,却又不敢对他动粗,毕竟他也要仰人鼻息。
挨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对他而言不
过是家常便饭,没几日就忘了,可这对于刘家父子来说却不异于再造之恩。
及冠后,刘友去了龙骧卫,他则在外祖父的运作下搭上了漳州知府李有信,娶了其独女李悦为妻。进士及第后,更是在岳祖父的帮衬下一路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坐到了一部尚书的位置。
傅家虽富,却终究是商贾之家,他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在外人眼中已是飞黄腾达的典范,然而其中的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同李悦成亲时,外祖母已过世三年,还是外祖父的小妾和母亲替他操办的婚礼。
他永远也忘不了大婚前一日,那个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头一次哭了,黄酒沾湿他的衣襟,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却倔强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子玉啊,赘婿不好当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月光洒在父亲身上,显得他孤伶伶的,往昔光滑的手变黑了,手背上还起了褶皱,他这才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心中莫名冒出一阵酸楚,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可是傅君啊,与眼前这个窝囊废能一样么?
父亲入赘前不过是个童生,奋斗十余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入赘后在傅家也始终处于寄人篱下的状态,就连他在县衙的官职都是外祖父托人买来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父亲他是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的。
而他就不一样了,十四岁就成了秀才,去年又中了举,还是个亚元,傅家雄厚的财力更是他往后仕途上的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是“娶”的李悦,而非入赘。
李悦是他和外祖父一早就锚定的目标,她身份上不仅是李知府的女儿,更是大理寺卿兼福建总督齐向安的外孙女。
齐向安无子,李有信又常踞漳州,而他两年后便要进京赴考,届时若能留在建安,便是齐向安唯一的后继者。
只可惜,他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完美。
京中人才济济,他一个进士在漳州或许称得上是奇才,放在建安却也平平无奇。不仅如此,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家财在绝对的官权面前也不值一提。那些人视黄白之物为粪土,却又极度贪婪,多少银子砸下去溅不起一丝水花,他也只能默默忍耐。
至于岳祖父那边,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器重他。虽然偶有提携,但也不痛不痒,大多只是顺势而为。
齐向安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坚守,自己想要效忠的人,他从未将他当作后继者培养过,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他老人家的一颗棋子。
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婚姻生活也是一言难尽,李悦骄纵跋扈,性情直爽,虽待他真心,却也管束颇多。
成婚后,李悦顺理成章接管了傅家的账册。为防他出去鬼混,他每一次请客、打点、游玩的支出都需记入账册,且数额上不能有分毫差池。不仅如此,就连他去书斋买一册书都要向她汇报,这对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他本就对李悦未存多少喜爱之情,如此一来更是连家都懒得回了,整日宿在值房内,却又不得不在岳祖父的几番“提点”下悻悻然回家。
他这“赘婿”,到头来竟当得比他父亲还窝囊。
宫墙之外,天光大盛,巳时已过,到了该退朝的时候。
自锦衣卫进来后,太和殿的大门始终敞开着。傅君昂首,任由金乌的赤光化成利刃刺入眼睛,将他灼得生疼,他却从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此清晰。
高坐上的帝王面色漠然地俯视着他,眼角浮起一丝不耐,似在等他做最后的供述。大殿左侧,是他的岳祖父,此刻正垂首立于人群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至于大殿的右侧……
傅君转过头,对上一双清炯的鹿眸,眸子的主人一身青衣亭亭而立,宛若一根破土而出的青竹,而她的身后,还立着三名白衣女子,正一脸肃然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愚蠢而可笑。
章寒英……李书彤……周年音……周惠……将他拉下马的四人皆是女子,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女官政策由来已久,陛下既然想要扩大女官权力,势必会替她们寻一个登云梯。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陛下想必一早就知道他所犯之事,之所以隐忍不发,还任由他节节高升,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二品大员的身份多好用啊,只要他落马,功绩簿上便会为她们添上一笔。
他人活一世,汲汲营营,到头来不仅成了岳祖父的棋子,更是成了皇帝的弃子,唯有一人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碧空苍苍,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歇着一只黄鹂,叽叽喳喳地哼着曲儿,傅君也是在这样一个夏秋交替的季节再次遇见了刘友。
彼时,何大人方致仕,刑部尚书之位空缺,他和沈知弈各为刑部的左右侍郎,视彼此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知弈与他年岁相当,资历也比他深,唯一的缺点便是曾为靖王效过忠,或为新帝所不喜。至于他,背后纵有齐向安这根大树倚靠,却也无甚根基。
彼时两人各有优劣,难分伯仲。
月选将至,他携各路珍宝上下打点,四处游说,企图为自己多争取一分。
他虽家底丰厚,可身处建安这样的浮华之都,贵人们花钱如流水,久而久之也难免财力不支,便只能另寻他路。
正值焦急之际,刘友找了上来,说他有良策。
许久未见,他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唯有微笑时露出的那两排大白牙有些眼熟,傅君几乎都快认不出他的样子来了,对他也比从前警惕了许多。
“为何助我?”寒暄过后,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大人曾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下官身无长物,便只能用其他办法来报答咯。”刘友嘻嘻一笑,忽而话锋一转,“当然,我这么说大人定然是不信的。”
言罢,他眉头微微一挑,坦然道:“简言之,我也想捞一笔,求大人带我一起。”
傅君在官场游走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报恩”之类的鬼话他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在他的认知当中,他昔年对刘伯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谈不上“报答”。这刘友虽贪婪,倒也坦诚,反倒叫他放松了不少。
“你打算如何帮我?”
见他动了念头,刘友豁然一笑,“前几日我助友人乔迁时,在他老宅中见到了许多古籍孤本,都是他祖辈留下来的,我那同僚就是个莽夫,对书籍之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嫌那些东西搬去新宅占地方,又知我闲时还读些书,遂一股脑儿将那堆书全送了我,我在其中发现了这一本……”
刘友自胸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摊开来,其中内容图文并茂,栩栩如生,却叫傅君看得大汗淋漓。
竟是箭美人的制取图纸!!
傅君只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答应了刘友的提议。
然而箭美人毕竟是禁毒,且制取不易,两人起初也只敢偶尔提炼一点儿挣挣快钱,却不敢大肆贩售,直到此事被齐向安察觉,他将傅君叫去训斥了一通,警告他万不可因此拖累了阿悦。
傅君不得已,只好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几日后,齐向安却出乎意料地表示不必,还为他们在城郊寻了一处隐蔽性极好的幽谷秘洞修建冶炼厂,甚至暗中增派人手助他们制毒,还亲自指导他们如何运送、分销、在黑市上交易等等。
那时,傅君觉得自己好似才第一次认识这位岳祖父。
自他经手箭美人的生意后,大量的钱财流入齐向安的口袋,齐向安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提携之意也越发明显。他将他介绍给他的“老师”,助他在刑部立稳脚跟,还嘱咐李悦在家要多多体谅他。
这让他既为即将熬出头而感到欣喜,却又对未来充满恐惧。
岳祖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贩售箭美人的钱有九成都进了齐向安的口袋,他则和刘友共享剩下的一成。饶是如此,那剩下的一成也足以令两人锦衣玉食好几辈子,而齐向安素来生活简朴,他那九成的巨款也不知流向了何处。
“大人,齐大人拿那银子做什么用啊?”
刘友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又不敢向齐向安求证,便只能来信问他。
傅君眼皮一跳,想起岳祖父效忠的那位“先生”,一个荒唐的猜想油然而出。
平民百姓可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柴米油盐,书籍画册,文房四宝……
高门勋贵可
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绫罗绸缎,珍宝玉器,金丝银炭……
而岳祖父手中的银子却不仅能让一家高门大户世世代代衣食无忧,还可以用来做什么?买兵……买马……买武器……然后……造反!
至此,傅君呼吸一窒,手脚发软,然而为时已晚,在齐向安带他去见那位“先生”时,他就早已被迫做出了选择。
他定了定神,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写下“不知,莫问。”而后放走了信鹰。
金殿的地砖上挂着几滴暗红色的血,斑驳交错,藏在光影下若隐若现,那是刘友受刑后流下来的。此时已他已被锦衣卫带走,生死不知,走时胸口还淌着血,手指尽断,却依然没有供出他的名字。
当小太监俯身擦去最后一抹赤痕时,他明白,他的时候也到了。
很奇怪,先前的恐惧、无措、惊惶、急怒瞬间一扫而空,他内心此时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这是事实。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原来他口中的“报答”竟真是报答,只是这份报答并非作用在他钱财困窘之际,而是此刻。
“臣欲让他替臣提炼箭美人之毒来牟利,可他为人高义,不肯受臣驱使,臣便以其父性命来要挟,威逼之下,他也只好答应了。”
他突然就不想说实话了。
“即使如此,刘千户始终心系朝廷,忧惧之下,一连写了几封举报信,却都被臣截胡了。臣将他写的那些信藏在了臣书房的壁橱中,陛下可派人去找。”
那些信确实是刘友所写,然而信中所述只不过是刘友察觉到异常后让他收手的劝辞,有的言辞激烈,有的句意模糊,真真假假,断断续续的,然而有了他今日这份“口供”,那些“劝辞”便能成为所谓的“举报信。”
可笑的是,他的这些信件原本是为了防止刘友背叛而留的,临了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也罢,人于我困顿之际渡我之难,助我高升,我投桃报李,予他一丝生机又何妨?
就算没有生机,此番至少也算保全了他的家人,让他不必再有牵挂。
傅君的这段陈述便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与他“亲近”的人自然也要站出来撇清关系,以免祸及己身。
齐向安见大势已去,振袖怫然道:“傅君,你好大的胆子!”
岳祖父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愠色,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分明是他以往最怕从他老人家脸上看到的神情,此刻他却心如止水。
他朝齐向安磕了个头,郑重道:“齐大人,阿悦就拜托您了。”
李悦是他的妻,既然嫁了他,便是他一生的责任,他这辈子从未喜欢过旁的女子,所以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
总之,他希望她好。
齐向安冷哼一声,不屑道:“阿悦是本官的外孙女,本官自然不会不管她,倒是你”他叹息一声,沉痛道:“子玉,你当真糊涂啊。”
傅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明白多说无益,更不会供出齐向安。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前识趣一点儿,为傅家讨个好,只要李悦一日是傅家的命妇,齐向安就不会弃傅家的安危于不顾,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殿门被合上,截断了他人生当中最后一丝光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且木然——
“臣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罚。”
广安三年五月二十一,刑部尚书傅君因暗杀外廷官月夜及前左佥都御史仇瑞、私造禁毒、间接杀害官、民数千人,罪大恶极,被判处斩刑。行刑后,头悬于午门三日,尸身丢去放鹰台,不得入殓,不得立碑,不得祭拜,以儆效尤。
随后,大理寺卿齐向安分别向皇帝和内阁谏言,请朝廷念在其妻李悦曾在苏州水患时设棚施粥,捐银千余两的份上免除傅家人的牵连之罪,皇帝应允。
至于右佥都御史罗汇,亦因隐瞒朝廷重要情报,诬陷其同僚“风闻奏事”,参与杀害前佥都御史等多项罪被判处死刑。他的死亡判决书还是在受完那五十五下杖刑后被召回太和殿才下达的,等于他方受完刑、听完旨,连药都没来得及上就被抬去了昭狱。
辰时,金乌炽烈,暖意渐起,曦光洒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华美而庄严。
唐璎走出太和殿,抬头望向茫茫碧空,忽觉心境开阔。
转念间,她忽然就想起了数月前姚半雪对她的忠告——“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的确如此,傅君这一倒,罗汇最终也没能跑掉。
她不得不承认,姚半雪此人慧极,且料事如神,有时她虽然不耻他的某些做法,但在做官这方面,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他学习。
齐向安到家时,齐葛氏正在收拾行装,见了他,她微微一愕,转而笑道:“大人回来了。”
齐向安没有应声,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夫人这是要出门?”
齐葛氏“嗯”了一声,“我想去看看兄长。”
她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唇角会习惯性地往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柔和又迷人。
如今她年华已逝,颊边的梨涡早已消失,然而在他的心里,她的美貌一如当年。
齐向安怔了怔,伸手抚上她的秀发,却被她偏头躲开,不由微微一怔。
齐葛氏显然也有些错愕,匆忙找补道:“昨日头痛,熏了些安神的艾,怕头上的艾灰脏了大人的手。”
齐向安听完她的解释并未说话,默默收回手,目光扫向卧榻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内兄的尸首埋在城郊的墓园,来回不过一日的光景,夫人何需准备如此多行囊?”
葛留是吸食大烟而亡的,尸体本该被丢去乱葬岗焚毁,还是他的几番运作才使他的尸首进了棺,入了土,每年可享人祭拜。
齐葛氏没有说话,嘴唇渐渐有些泛白。
齐向安忽然拉过她的衣袖,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柔声问:“夫人到底要去哪儿?”
闻言,齐葛氏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丈夫的肩颈处,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短短一年内,兄长去了,素怡守了寡,如今竟连子玉也搭了进去,阿悦这边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我想去漳州陪陪她……”
感受到肩颈处的热意,齐向安的心猛然一沉,抬手拭去爱妻脸上的泪,安慰道:“夫人想去就去吧,就当散散心。”
齐葛氏有些意外,微微抬起头,只见夫君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眼中满是疼惜。
其实这些年以来,他待她当真是不错的。
她心中一阵钝痛,脑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想法太过离奇,却又实在诱人,还未等她细细琢磨便脱口而出——
“大人,我想和离。”
此言一出,二人俱怔,齐向安的瞳眸猛然变得炯烈,盯着她的眼睛良久不言。
半晌,她听见他问:“为何?”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渐渐凝重。
须臾,齐向安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夫人莫开玩笑了,近一年来事故颇多,为夫知你神思乏累,如此,你今日便在家好好歇息,等你明日睡够了,为夫再差人送你去漳州如何?”
齐向安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想离。齐葛氏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勉强应了声“好。”
回到书房,亲信自暗影中走出,齐向安问他:“夫人近日如何?”
亲信摇摇头,“自葛大人去世后,夫人便一直有些憔悴,随后姑爷入了昭狱,夫人知道后更是神思不属,直到今日傅大人的判决书下来,夫人一整日都滴米未进,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阿悦小姐的名字,午时又不慎染了风寒,身子骨就更弱了倒是阿悦小姐那头,忽闻傅家变故,听说状态
……还行,就是情绪有些激动。”
“我倒不担心她,阿悦那丫头从小心大的很。”齐向安默不作声地听完亲信的汇报,眸中划过一丝痛色,又问:“夫人的风寒之症可寻大夫开过药了?”
亲信答:“已经开过了。”
齐向安点点头,叫来一名丫鬟,吩咐道:“夜里冷,去寻几床厚被给夫人添上。”
“是。”
丫鬟退下后,亲信锁好门,将手里的密函呈上,随口叹道:“傅大人真是可惜了。”
齐向安不置可否,“他不够谨慎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个人……”
亲信凝眉,“大人说的是?”
“子玉一事,我们胜算原本不小。”
齐向安拆开密函,声线冷冽,“三法司中,刑部和大理寺早已被我们握在手中,一个小小的董穹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都察院那头,以章寒英‘风闻奏事’时曹佑的态度来看,他是个不想惹事儿的。我以为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那老家伙对子玉制毒的事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对他放松了警惕,哪料……”
他想起早朝时曹佑将章寒英的弹劾奏折递到御前的模样,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哪料我们总宪大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
一年后。
广安四年春,黎靖北增设恩科,拟录进士四十余人。
咸南的恩科并非特奏名,乃是采用恩正并行的方式。由此,士子们仍须依次参加童、乡、会、殿试的正科考试,唯有皇帝的亲信——即毓德书院的几位学子荣获直通会试的殊荣,且几位学子高中后皆由皇帝指定去向,不得占用原本招录的名额。
春闱当日,杏花纷飞,鸟啼阵阵,京师贡院内挤满了人。
唐璎避开人群,方步入考场,就在贡院门口瞥见了一道孤挺的身影。
那人似乎等了她许久,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敛衽行礼,“见过仇大人。”
仇锦此时尚在孝期,虽穿着官服,发髻上却仍缠着白丝带。面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嘴唇也终于有了血色,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
见到唐璎,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兀自将她带到贡院西侧的厢房内,简言道:“咸南无女兵,搜检一责由我暂代。”
厢房不大,柜架也不多,设有屏联、椅凳若干,且颜色偏浅,显然是为女子所用。唐璎了然,自觉张开双臂配合她搜身。
仇锦卸下手中长枪,淡然道:“章大人,得罪了。”
咸南对生员舞弊的监管十分严苛,考生入场时不仅要“解衣搜阅”,还要“蒐索徧靴底”——即检查鞋底。待搜检人员做完这一切,考生方可换上朝廷准备的衣物走进考场。
唐璎换好衣服出来时,瞥见门口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只竹篮,转头看向仇锦。
仇锦颔首,示意她取一只,唐璎依言照做,“这是?”
“考篮。”
仇锦耐心解释:“里头装有笔、墨、稿纸、干粮等一应用品,供你考试三日所需。”
唐璎微愕,她自然明白考篮是何物,只是这九只……
咸南虽不限制女子做官,可仔细数来,每年真正参加科举的女子却寥寥无几,就更别提那些有资格进会试的了。譬如仇锦那一届,女秀才倒是出了十数个,但最终闯进会试的女子却只有寥寥三人,其中一人还因其未婚夫出了热孝而突然弃考,回老家匆匆嫁人去了。
饶是如此,正科能出三名女举人已是不易。唐璎心下一沉,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年参考的女子竟有九人之多?”
这难道是黎靖北为推行女官政策而做的铺垫?
仇锦蹙眉,显然对她这般“瞎打听”的行径有些不满,本不欲搭理,顿了片刻,见唐璎似乎心有所忧,又道:“咳咳今岁参考的女子除去书院的四人外,建安还有两人,外省来的有三人。”
她拿出三根蜡烛,燃起其中一根递给唐璎,“别想太多,外省的那三人我不清楚,至于建安的那几个,除李书彤外,其他的咳咳你无需担心。”
她说的很隐晦,唐璎却听得明白。仇锦虽不清楚她因何所忧,但她既让她无需担心,便说明她清楚她的水平,且一直默默关注着她。
唐璎接过蜡烛,微弱的火光印在她脸上,也仿佛暖进了她的心里。
她吹灭烛火,朝仇锦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道了声“仇大人辛苦了”,低头迈进了考场。
寅时,贡院封锁,考试正式开始。
京师贡院的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整个空间狭小而逼仄,四周由砖墙砌成,中间接了两块木板,后置一张木椅。
除此以外,空无余物。
砖墙间横隔的两层木板是可以活动的,白日里是答题的书桌,到了晚上将两头一合并,考生便可躺在上面休息。
会试的考试形式同乡试一样,分九天三场进行,每场俱持续三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考经史、策问五道。
唐璎丑时便入了场,此刻却不觉困顿。
考卷发下来后,她点了根蜡烛,而后架起木板,粗略地看了下题目,微微蹙起眉。
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考题大多重经义、轻诗赋,然而诗歌和策问才是她的强项,《五经》一类的知识则始终是她的劣势,尤其是题干所述的“五饵三表”之说,她知此策出自贾谊,却忘了原文,只记得其大致意思是靠“和”来瓦解敌方策略。
一连三日,她俯身趴在书案上,饿了便吃,累了便睡,逐渐忘记了时辰,直至锣鼓敲响,她才陡然惊醒——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交完卷,唐璎回了趟官舍,将自己锁在房间内打坐。
这是她曾在灵桑寺养成的习惯,每当她思绪不宁时,稍稍打坐片刻,待禅定之后,一切不良情绪便会烟消云散。
——她不得不承认,第一场她考得并不理想,以致心绪有些浮躁。
内观时,她突然就想起了师父——那个时常念着经给她剥板栗吃的老头儿,还有明藏小师兄,那些欺负她的僧人师父音容犹在,寺院的记忆却恍如隔世。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江临的影子。
在唐璎的印象里,江临并非天才,却胜在读书用功,虽然是通过录遗才进的乡试,却一举成了经魁,若非蒋、封二人搅局,解元也会是他的。
由此来看,初始的不顺并不能说明什么,读书贵在勤勉刻苦,厚积薄发。
思及此,她忽觉心情松快,连晚膳也用了不少。
她深知一年来的起早贪黑不会辜负她,况且她还受过陆大儒的指导,若是后两场考得好,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次日丑时,唐璎再入考场时心境已然变了许多,之后的两场考试更是信心大增,不骄不躁,冷静应对。
六日后,锣鼓敲响,她落下最后一笔。
受卷官前来收取试卷时,朝她亲切一微笑,道了声“恭喜”,而后递给她一个牌子,此物便是考生离场的通行证。
“多谢。”
至此,所有考试终于都结束了。
唐璎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时,隔壁
号舍却忽然传来动静,那人似乎也考完了,正在收拾隔板。
考试这九日,隔壁那人始终十分安静,唐璎偶尔只能听见对面传来卷页翻动的“沙沙”声。用膳时,那人连咀嚼声都是十分轻微的。若她所猜不错,里头“住”着的应当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还是家教良好的那种。
须臾,那人从号舍内走了出来,侧过身的瞬间,唐璎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有些错愕。
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不错,可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熟悉。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时,一只绿色的锦囊自他袖口滑落,“啪”一声落到地上,那公子却浑然未觉,步履稳健地继续朝贡院门口走去。
“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唐璎喊住他。
那绿色的锦囊她再熟悉不过,是寺院赠予施主祈福的。
通常情况下,施主来寺院请完符后,住持便会为他们举行开光仪式,而开过光的灵符便会被放在一方小小的绿色锦囊中,供所佑之人贴身佩戴。
唐璎皱眉,这锦囊不算稀奇,几乎所有的寺庙都有,然而仅止于维扬那一带,可沈栋分明是建安人,缘何同维扬那边还有瓜葛?
思索间,沈栋愕然转过身,见来人是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中的错愕之色更重。
这还是唐璎头一回从他脸上见到如此错综复杂的表情,正想逗他几句,沈栋那边已经回过神来,神色不虞地从她手中接过锦囊,道了声“多谢”后便匆匆离开了。
莫名其妙。
唐璎摇了摇头,并未多想,收拾完考篮后也离开了贡院。
回去的路上,她闲来无事便去盛通街逛了逛,补了些纸笔、巾帕之类的家用,准备回官舍时,忽闻街角传来一阵吵嚷声,一打听,竟是皇帝近日有新政颁布,特此遣了锦衣卫过来镇场。
唐璎一怔,骤然捏紧了拳,连呼吸也陡然变得凝滞。
是啊,她与黎靖北的约定就在这几日了,她既完不成她的承诺,那他便来“讨债”了。
可就算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她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十日后,礼部宣布进入殿试的考生名单,唐璎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十一名贡士,李书彤、沈栋二人亦在其列。
对于这般结果,唐璎并未生出多少欢喜。殿试并非终点,前路漫漫,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接近新一轮的起点。
殿试只考策问,且大都为民生题,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后,由皇帝亲自颁发策题,而后作答,日暮交卷。
保和殿内,黎靖北正襟而坐,清俊的面容隐于冕旒之下,隔着厚重的珠帘,叫人看不真切。
十二名白衣贡士撩袍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众人有序退下,垂首等待帝王吩咐。
须臾,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诸位平身,抬起头来。”
“是。”
唐璎随众人站起身,不用抬头也知道某人在看自己,遂微微错开视线,将目光落向了别处。
黎靖北顿了顿,漠然别过脸,假模假样地挑了几人开始问话,余光却频频扫向唐璎。
一载过去,她的发茬儿彻底长出来了,乌发盈秀,如缎如丝,长度虽未及腰,却已足够束髻戴冠,一身白衣立在人群中,总能叫他一眼发现。
贡士们回完话见后皇帝那头久无动静,纷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临门一脚要丢官儿了,颤声提醒道:“陛下?”
半晌,黎靖北收回思绪,淡淡吩咐掌印:“将论题拿上来。”
“是。”
随后,众贡士自保和殿鱼贯而出,进入偏殿等待皇帝的召唤。
三炷香后,唐璎被叫了进去。
她拿到的题目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1】
黎靖北瞥了她一眼,“你写吧。”
须臾,似又想起什么,强调道:“这些题并非出自朕之手,乃是由礼部的三位堂官拟好后混合着拿给你们的,届时也会由礼部的人来阅卷,朕也不知道你会拿到哪个题目”
唐璎正凝神思索着论题,只觉得头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耐道:“陛下,臣正在思考。”
这是在嫌他吵了?
黎靖北敛眸,陡然闭了嘴,转过头去不说话了。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热了,本想脱掉外衫,又怕惊扰到唐璎答题,只能憋着气,任由头顶的汗珠一颗颗往下落。
不知何时,一滴水珠落到了唐璎的卷面上,她抬起头,只见正上方的君王早已热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日光下,他俊脸通透,发丝微乱,却并非脱掉外衫,还抿着唇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的考卷。
唐璎怔然,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默默将桌案往后挪了一寸,提笔写下——
“申商之法固然能使国治兵强,于百姓而言却过于苛刻,执政者需心肠歹毒,手腕强硬,才能令人臣服。王安石不肯背骂名便罢了,然厚于刑戮于民生终究不利,而诸葛亮虽有刑名,却狠不下心来以刑治国,才致使蜀国灭亡,如此,还需儒法相结合,既于安邦无碍,又于民生有利……”
这算是比较稳妥的回答了,她不知礼部的几位大人所想,固也无法判断他们对此题的态度,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炷香后,她搁下笔,叫来受卷的掌印太监,随后向君王请辞。
待她走出保和殿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快黑了,雷声阵阵,一场暴风雨似乎正要来临。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李书彤喜夺榜眼,沈栋为探花郎,唐璎赐进士出身,陆子旭和周年音赐同进士,孙尧、周惠、周长金三人却相继遭到黜落。
落榜的三人当中,尤以周惠的处境最为堪忧。周长金是家中嫡子,之后的人生自不必说,而孙尧虽为庶子,却有着身为男子的天然优势,再加上淑妃和孙同知的一番打点,混个末流的小官不成问题。
唯有周惠,因其庶女的出身,又摊上个善妒的主母,优良的名师资源自幼便轮不上她,加之周诚又忙,无暇辅导她,以致她从小在读书这块儿便与周年音有着天壤之别,就更不用说书院的其他学子了。如此一来,武举便成了她最好的出路。
春闱过后,一甲的三人当即被授职,而二、三甲的贡士若想做官,还需朝考,等待被点翰林。
唐璎是进士出身,位列二甲,由于此前已是官身,则不必再朝考,等待皇帝安排去向。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你……究竟是什么人……
毓德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定在六月初举行,时值炎风暑雨,桂香满堂。
释褐簪花原是国子监独有的仪式,由祭酒和司业操持,意为庆贺士子们顺利结业,遥祝未来节节登高,前程似锦,与乡试的鹿鸣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毓德书院作为天子直辖的学府,承沐君恩而建,亦有举办此礼的资格。
书院的结业案已于一年前被查明,随唐璎上殿弹劾的陆子旭,李书彤,以及周家三兄妹皆有结业的资格,而沈栋也因其调查日志最为详实而被允许毕业,唯孙尧一人仍需滞留一年,等待来年的考核。
箭美人一案,唐璎功不可没,恰逢罗汇落马,右佥都御史职位空了出来,如今她高中进士,众人纷纷猜测她或会成为新的佥都御史,皆对她热情不已。
李书彤会主动替她整理书案,风闻奏事时躲着她的周家姐妹会时不时送她几饼远宁伯珍藏的茶砖,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武夫子陈觅亦赶来巴结她,可笑他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却日日跟在她这七品都事身后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唐璎苦笑,这些讨好、奉承、谄媚的人,今日一过只怕又会对她避之不及。
吉时到,唐璎、李书彤、沈栋、周年音、陆子旭五人分别脱去代表平民的褐服,换上官服,随后由书院的夫子亲自簪花。
李书彤和沈栋分列榜眼和探花,是为一甲,被赐予金色的牡丹,而唐璎、陆子旭、周年音等进士、同进士的出身皆被赐予银色的杏花。
周诚为沈栋戴花,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沈栋是他最喜爱的学子,勤恳、寡言、低调、漠然,这样的人最适合官场,却天生缺少一丝身为父母官该有的怜悯之心。
思及此,他顿住手,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清白做人,清白做官。”
明哲保身是正道,但求问心无愧。
金花落下,沈栋觉得头顶微微有些沉重,听了周诚的话,方欲起身拜谢,一展袖,衣摆的一角却不慎勾到了唐璎的发髻,将那齐整的发丝带了几缕下来。
“抱歉……”
他似乎有些尴尬,匆匆拈起她垂落耳旁的乌丝,围着头顶绕了几圈,顺手别进发髻内。
青丝乃女子私物,非亲近之人不得碰,沈栋这般举止落在旁人眼中却显得有些亲昵了,三个纨绔皆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周氏姐妹则纷纷羞红了脸,沈栋本人却不觉如何,别完发后便落了席。
唐璎亦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想起贡院那日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微微皱眉,莫非那锦囊于他而言有什么特殊含义?
思索之际,书院的大门开了,一道朱色的身影自晨光中走来,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宋怀州。
他身形憔悴,肌肤蜡黄,行动的过程中也有些迟缓,面上却洋溢着和煦的笑,看得出来他今日的心情是不错的。
在座众人皆起身行礼,却被他摆手按下。
“诸位不必多礼,本官乃受皇命而来,为书院的三位女学生簪花。”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为防结党营私,学生在除褐拜谢时,是不允许面见五品以上官员的。簪花之礼原先只能仅由夫子、考官、国子监祭酒以及司业来举办,如今黎靖北竟派了一名三品大员来亲自为女学生们簪花,其目的不言而喻。
女官政策出炉在即,皇帝也要为自己背书了。
宋怀州携一枚金花并两枚银花来到三位女子面前,为李书彤戴上金花,又将两枚银花分别插入周年音和唐璎的发间。
及至唐璎时,他苍老的手微微一顿,喃声道:“红颜入阁隐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围坐的学子们没人听清他讲了什么,唐璎却听得分外清楚。
红颜入阁,多么猖狂的一句话,却承载着这位年迈的御史对她的厚望,一如当年。
唐璎鼻尖一酸,望着宋怀州日益苍老的面容,忽就想起维扬湖心亭那夜,他赠她青云簪时说过的话——
“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对不起,宋大人,寒英要让您失望了。
唐璎撩袍跪下,以头抢地,忍住眼眶中的酸涩,朝宋怀州的方向重重一拜——“多谢宋大人。”
李书彤和周年音不解其意,见她如此,亦不得不效仿着她的模样俯下身,跪拜叩首。
宋怀州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将三人扶起,温声笑道:“往后诸位与我同朝为官,属我之同僚,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他欣慰地端详着这群后生,目光掠过唐璎的面容时微微一顿,不懂这名向来坚韧的女子为何眼中蓄满了泪意,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金榜题名太过兴奋所致,遂不再深想。
天性敏锐的陆子旭却很快察觉到她异常,将她拉到一边,问:“你怎么了?”
唐璎摇摇头,对着碧空深吸一口气,笑言:“今日结业,我高兴。”
顿了顿,自荷包中掏出一张药方,又道:“陆老师不喜枇杷,我便替他开了张治疗咳疾的药方,这药方本该去年拿给他的,可等我开好的时候陆老师已经不咳了。”
她将药房按到陆子旭手里,“老师年纪也大了,往后他若再犯咳疾,你便按照此方替他煎七副药,每日膳前服用……”
陆讳当年在大殿上夸下的海口她最终替他做到了。
一年前,为保住如今的官职,她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同进士,是陆讳将她的目标生生拔高了好几层。
重压之下,她通宵达旦,夜夜苦读,竟真让她拿到了进士的出身,将自己的人生开拓到了另一个高度。
陆子旭听言颇觉奇怪,斜了她一眼,不解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唐璎静默不语,半晌,嘴角扯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陆子旭,我这一生命途多舛,身若浮萍,遇见你,遇见陆老师,遇见宋大人,是我的幸运。”
陆子旭皱眉,越听越不对劲,偏生仇锦那头又在催他,“陆二公子,花还戴不戴啊,马上就是赠诗环节了,都等着你一个人呢,你不戴我扔了啊。”
陆子旭听言立马谄笑道:“戴戴戴!仇夫子,我够不着,你帮帮我~”
他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唐璎一眼,“你等我一会儿,回头再跟你说。”
说罢,便笑嘻嘻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一双桃花眸得意地瞧向仇锦,“夫子,快。”
仇锦最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手一插,一枚银花便被歪歪斜斜地别到了陆子旭的脑门儿上,由于她力道太大,不慎扯到了他的头皮,痛得他“哎哟”了一声,连声哀怨:“夫子,你好狠的心~”
瞧他这故作柔弱的模样,仇锦只想再给他一簪。
看着两人打闹,唐璎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了一些,唇角绽出一抹微笑。
还好,她所在意的人们都还好好活着。
释褐簪花礼后,便到了赠诗的环节,随后是敬茶、谢表、歌以咏志。
事毕,宋怀州为学子们准备了关宴【1】,众人正欲赴宴,却见一青衣男子携一根桂枝自山石间徐徐走来,他容貌清隽,气度不凡,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众学生行礼,“见过墨夫子。”
墨修永颔首,说了些贺喜之词,目光落到唐璎头上的银花上,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周惠。
他将手中的桂枝缓缓簪入周惠的发髻中,鼓励道:“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需天付。”【2】
周惠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明白墨夫子此番是在劝慰她莫气馁,莫自哀,当豁达心境,尽欢人生,以候良机。
桂枝被别入发髻的瞬间,落榜的失望竟也骤然得到缓解,周惠腼腆一笑,朝墨修永施礼,“多谢墨夫子。”
墨修永点头,唇角亦露出浅淡的笑容。
周诚蹙眉,内心隐隐有些不悦。周惠是他未出阁的亲妹妹,而墨修永则早已有了家室,此番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独独为她这落榜之人簪花赠言,实在有失妥当。
文人之间有些话不会挑明了说,况且墨修永替周惠簪花时手还刻意避开了她的头发,也算不上出格之举,故此周诚心中虽然在意,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也觉得奇怪,以她对墨修永的了解,他虽风流豁达,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在意的人可以舍身相救,对旁人却可以冷漠至极。
墨修永对周惠的态度很微妙,既亲切,又有一种两人不是很熟悉的感觉。
不得不说,经年不见,他的气质变了很多,原先的恣意潇洒不在,倒跟沉默稳重的周夫子越来越像。两人都是清俊儒雅的长相,气质也越来越相似,若放在过去,她实在无法想到有一天会把“儒雅”一词跟墨修永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厢事毕,书院那厢又闯进来一人,是已故罪臣傅君之妻李悦。
从漳州一路赶到建安,她顾不得舟车劳顿,进了书院就对李书彤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白眼狼!自私鬼!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家养你不如养头猪!”
见了李悦,李书彤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连收拾书案的手都不带停的。
李悦的情绪太过激动,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想来是过得并不好,与她一年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找我何事?”李书彤淡淡地开口,这也是她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李悦失了智,已然听不进任何话,恶狠狠地盯着李书彤的脸破口大骂,“畜生!小偷!没娘养的贱货!”
说罢竟想上来打人,却被一根银枪隔空一挡,被狠狠掼在地上。
仇锦拧眉,上前怒斥道:“书院乃修生养性之地,岂容你在此撒野?!来人!”
很快,两名羽林卫闻声赶来,他们是皇帝派来守护书院的亲兵卫,自然也听仇锦差遣。
“仇大人有何吩咐?”
仇锦指了指地上的李悦,“将此人‘请’出书院。”
“是!”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地上的李悦就往外走,她却犹自不服,一边被人掣着一边骂:“李书彤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懦夫!白眼狼!”
就在李悦被拖离书院的一瞬间,李书彤回了头,淡声道:“我知你先后丧父又丧夫,心中定然悲痛至极……”
她笑了笑,露出明媚的眉眼,光华璀璨,“可是这与我又何干呢?”
随着羽林卫走远,李悦的痛骂声也逐渐消失,她方收拾完行囊,正欲赴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后悔吗?”
转过头,是唐璎无悲无喜的脸,她听见她问:“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李书彤顿了顿,继而一笑,“你在说什么?”
唐璎摇头,疲惫地闭上眼,“一年前,我带着你们上殿弹劾傅君,你曾在大殿上痛斥李知府攀附权贵,抛妻弃女云云,可我如今想来,李知府作为丈夫定然是不合格的,可作为父亲,倒也未必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李书彤呼吸陡然一沉,看向唐璎的眸色变得复杂,她从未想过自己死守的秘密会有被人堪破的一天。
那日在太保殿上,她那番“父亲从小偏心幼女”的说法其实是违心的,还有那番“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的指控也是假的。
齐素怡固然散布过她是外室女的谣言,可父亲知道后也并未姑息。他不敢与齐向安抗衡,无力惩罚齐素怡,便选择对其避而不见,任她如何哀求也绝不回头,这一疏远就是一辈子。
凭心而论,父亲固然疼爱李悦,但其实也很爱她。
脱离李家后,她曾无数次对外宣称她是因父亲的苛待才主动和李家切段关系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主动的人其实是父亲。
彼时,他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为保护无依无靠的长女,亲自将她逐出了家门。
临走前,父亲拿出一袋银子,脸色十分疲惫,“书彤……这是阿父为官多年攒下来的积蓄,都是干净的,你……莫嫌少。”
他望了望北边的天,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担忧,“此去路途遥远,建安又是个销金窟,这些钱,你省着点儿花……”
那一刻,李书彤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
她很清楚,那些银两是父亲为他自己准备的跑路钱,临了却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阿父,跟我一起走吧。”
可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她深知父亲不会答应,他必须留在漳州,不仅是为了不拖累她,更是为了保住傅君,给李悦留一条生路。
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李书彤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曾几何时,李有信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在他贪念未起前,在齐素怡尚未介入李府前……
三口之家,母亲善于筹谋,父亲温和博学,女儿聪慧懂事,他们也曾是恩爱和谐的一家,全因父亲的一念之差。
思及此,她接过钱袋,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消弭于无形,俯首跪地道:“阿父保重,书彤就此别过。”
她说完这话,李有信突然就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
“在建安照顾好自己,为父祝你前程似锦。”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想,父亲是了解她的。
他深知女儿同她母亲一样志在青云,便毫不犹豫地放她走了,一如当年他允她母亲离开时那样。
大女儿离开后后,他便回家将傅君的信件全部烧毁,被擒后,又将贩售箭美人的罪名尽数揽到自己头上,最后在狱中草草自尽,保全了小女儿一家。
他李有信一生恶事做尽,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官,更算不上什么好丈夫,到头来唯一没有辜负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女儿。
李书彤快然一笑,若是让父亲知道傅君的倒台还有她的参与,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既然走了,就永远不会回头。
章寒英即将获封四品御史,她不能得罪,遂微微一笑,反问:“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早点儿和他断绝关系?”
李有信既然有罪,那她就是罪臣之女,若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苟活于世,莫说当官,连平头百姓都做不下去。
这层父女关系,必须是由她主动切段的,且她从今往后注定只能以诋毁父亲的名誉为生。
“你来书院的时机太过巧合。”
唐璎摇了摇头,并不买她的账,“我头一回见到你是在广安二年的年末,即书院开学之时。得知你乃漳州人后,我便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为了赶开学而匆匆从外省来到建安的,然而并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去户部查过你的户籍,得知你早在广安二年的年初就到过建安,并就地落了户,而李大人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入的昭狱,算算你和寿安康的脚程便不难得知,你几乎是和李大人断完关系之后就立马来建安落了户,且那户籍上仅有你一人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从这点便不难得知,李大人恐怕一早就嗅到了风声,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遂赶在寿御史举报他之前早早地将你择了出去。此后你便有了单独的户籍,行事自由,不受约束,直到广安二年的秋闱,你回漳州参加乡试,中举后再次回到建安,入读毓德书院。”
言讫,唐璎微微皱眉,“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分明已经在建安落了户,缘何又要回漳州考试?又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帮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在京城落户?”
午时将至,烈空当头,到了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李书彤观着天空上的浮云,并未为唐璎的猜测感到惶恐,嘴角的笑容反而越来越深,脸上写着:你猜吧,就算猜出来也奈何不了我。
唐璎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续道:“思来想去,我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个为你在建安城落户的人,是陛下。”
李书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震惊地看向唐璎,却听她又淡然道:“只有陛下,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在天子脚下为一个罪臣之女落户,他之所以令你回漳州参加秋闱,则是为了替你模糊时间线,让人以为你是因李有信的‘苛待’才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李家,而非他为保护你主动断绝的关系。”
“寒英……你……”
“陛下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地替你筹谋,也是因为他看中了你的才学、野心,女官政策推行在即,他想让你为他所用,不是么?”
唐璎笑着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这局棋竟布得如此之大,也难怪他肯将傅君这颗毒瘤留得这般久。”
李书彤彻底震惊了,眼皮微跳,颤声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唐璎没有回答她,长睫微垂,显得有些落寞,“我没想到他竟筹划得如此之深,原来他也有一颗不落世俗的赤忱之心,只是这回……”
她望
向天边的金鸦,“我恐怕要叫他失望了。”
*
午时,黎靖北小憩完,随手拿了一本奏折翻开,问喜云:“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如何了?”
喜云回:“巳时便结束了,宋大人将关宴设在了曲江边,此时已经开席。”
黎靖北点头,“替朕更衣。”
“是。”
他方换好衣服,就见康娄急匆匆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
黎靖北扫他一眼,“何事?”
顾不上行礼,康娄急道:“章大人适才去了午门,敲了那登闻鼓,此刻正在受刑!”
“什么!”
黎靖北震怒,慌乱之下不慎折碎了手边的骨碟,瓷器的碎片扎到手腕上,一时间鲜血如注。
他却浑然未觉,吩咐喜云:“摆架登闻鼓院!”
康娄则显得有些踌躇:“陛下,杖刑已经开始,等您赶到,章大人那边恐怕早就受完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