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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6258 字 10天前

第51章 第五十章“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听说唐璎受了笞刑,陆讳给她停了五日的早课。

然而陆阁老不愧为帝师,其授课的深度和广度,便是连文华殿当过侍讲的周诚都比不上,而唐璎虽然天赋尚可,连旷五日课后也逐渐觉得吃力。开春后即为书院小考,她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目前的水平到了哪儿。

因此,这几日她虽没去上课,于课业上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卧在床上手不释卷,目不窥园,家中仅剩的几本书册都快被翻烂了。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路上泥泞重不好走,陆子旭来看她的时候是捂着屁股进来的,牙缝里溢出“嘶嘶”的抽气声儿。

唐璎合上书,眼含戏谑地看向龇牙咧嘴的陆子旭,“你怎么了?”

陆子旭又抽了一口气,说话都有些哆嗦,“路…路上摔了三次,屁股痛。”

唐璎忍不住笑了出来,眸若点漆,“你这般模样,倒似那受了帐臀的人是你。”

陆子旭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心疼,叹道:“我倒没想过你会去弹劾罗汇,他再怎么说也是你都察院的同僚,你如今…唉…”

唐璎挑眉,随手指了指木凳旁的软垫,示意他坐。

她明白陆子旭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前几日她“风闻奏事”的事一传出来,不仅得罪了齐、傅一党,更是令其余百官都警铃大作。现如今不仅都察院的同僚疏远她,便是连书院的几位同学都有躲她的迹象,唯恐祸及己身。

她患病数日,其间也只有姚半雪和陆子旭二人前来探望过。

从维扬到建安这些年,她早已见惯人情冷暖,明白万事只有不强求,心境才会豁达的道理,毕竟能风雨同舟的人太少,人生能偶得一两个并肩之人已是难得。

陆子旭冷哼一声,显然没她想得开,“你对他们好,他们却未必会记得你的恩。”

他挠了挠鼻子,不甘道:“孙尧、沈栋之流便罢了,可周长金、周年音、李书彤他们,吃了你多少乌石荔枝,可这些人得知你患病后,竟连一句简单的慰问都没有,还有那个周惠,若非你相帮,她早被孙尧欺负的骨头渣儿都不剩了,还有…”

唐璎觉得陆子旭的不忿有些可爱,宽慰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若处处都去计较,自己会活得很累,再说了阿惠和李书彤身为远宁伯府的女眷,本就身份特殊,即便有心,也不敢冒着忤逆家族的风险同我这等‘危险之人’来往。人的本性固然是自私的,可底色大都不坏。”

她笑了笑,鹿眸清润,“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陆家嘴难得没反驳,面色变得有些暗沉。唐璎调侃道:“况且我也没那么惨,别把我说的跟万人嫌似得,你堂堂陆家嘴还不是跑过来看我了嘛。”

陆子旭冷哼一声,“那也是小爷我重情重义,”说罢,将带来的书籍往塌上重重一放,言简意赅,“我家老头儿让我带给你的书。”

唐璎抬眼望去,是一摞摞泛黄的策问书,最上头的有《汉书贾谊传》,《越绝书德序外传记》,以及最为经典的《李卫公问对》等,没有珍本典籍,都是科举策问的上佳参考书册,不由心中一喜,“替我多谢陆夫子。”

陆子旭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似又想起什么事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邀功般道:“这是墨夫子托我带的,他让你好好养伤,多休息,课业不必着急完成。”

说罢还兀自疑惑起来,“我瞅着那墨夫子冷心冷情的,他咋会那么关心你?上回你俩捡试卷的时候我就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还有他看你的眼神,让我总感觉,他对你”

眼神暗示,自我感觉唐璎早已不是曾经的二八少女,不会再因为别人若有似无的关心而产生误解了。

一个舍身救你的人都可以不爱你,更何况某个瞬间的眼神和肢体接触

唐璎懒得搭理他,接过药瓶拧开,里面是熟悉的草药香,问陆子旭:“夫子可曾说过,这药他是从何处寻来的?”

陆子旭见她

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就识趣地没再追问,回道:“北镇抚司。”

……

这北镇抚司是什么伤药大市场么,孙少衡便罢了,竟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能从里头搞到药,还是这般稀有的金创药。

送完药,陆子旭便准备起身告辞了,“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唐璎头都懒得回,“帮我带下门。”

“都不留一下”陆子旭略带不满地“啧”了一声,忽而正色道:“既然仇大人截获的印信上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傅君想必也脱不开干系,过几日我去刑部打听打听,回来后告诉你结果。”

仇锦虽为刑部郎中,可到底是仇瑞之女,为了避嫌,不能直接参与到案情中,此番也只好让陆子旭跑这一趟了。

知他心系仇锦,唐璎便不再挽留,“我知道了。”

陆子旭走后,她忽觉有些疲累,蒙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卯时,方准备起身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扣扣扣——”

唐璎一愣,谁会在这时候寻来?

她快速穿戴整齐,扬声道:“稍等!”

吱呀——

唐璎打开门,抬头便迎上一张和蔼的面孔,那人正拿着一个熟悉的药瓶对她微笑。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寒英,你好些了吗?”

唐璎敛眸,躬身行礼,“好多了,多谢宋大人挂怀。”说罢,赶紧将人请进了屋。

“那就好。”

宋怀州颔首,扬了扬手中的药瓶,“这是我托人从北镇抚司那边要来的金创药…”

说罢便将要将手中的药瓶扣到桌案上,眼神一转,又瞥见上边还堆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药瓶,微微有些惊讶,“这是…”

唐璎苦笑摇头,“分别是孙大人、姚大人、陆先生给的。”

宋怀州咳了两声,打趣道:“寒英人缘不错。”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升被贬到经历司的事儿心里郁闷,宋怀州今日的似乎状态不太好,面色蜡黄,笑容疲惫,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有些憔悴,和维扬时红光满面的精神头儿大相径庭。

唐璎有些担心,“许久未见,大人身体可还康健?”

宋怀州慈祥地对她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很好。”

唐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大人不去早朝?”

此时卯时方过,正是一日朝会伊始,宋怀州却突然出现在她家,着实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还有她“风闻奏事”那日,他似乎也不在朝会上,不然以宋怀州对她的偏爱,林岁等人羞辱她时,他势必会帮她说上几句。

宋怀州一滞,喉咙变得有些艰涩,含糊道:“这几日病了,向朝廷告了假。”

唐璎垂眸,“可请了大夫?”

见她面露担忧,宋怀州笑了笑,宽慰道:“寒英你别担心,陛下特意请了龙御医来为我看诊,风寒罢了,人老了难免好得慢些,过些日子就恢复了。”

唐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望着窗外的枝桠,似乎并未听清她的话,自顾呢喃道:“昀磊的车裂之刑就在今日。”

唐璎一怔,方想安慰几句,宋怀州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反而宽慰起她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莫担心,我很好,况且这事儿你没做错,终究是昀磊他咎由自取。”

话虽如此,但从这位老人黯然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显然还是很在意的。

唐璎心里有些难受,却也说不出什么为李胜屿惋惜的话,低头道了声“节哀。”

宋怀州疲惫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罗御史之事我听说了,寒英”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忐忑,“你不会怪总宪吧?”

原来是这事儿。

唐璎狡黠地笑了笑,故意道:“宋大人今日是为总宪说情的?”

见他眸光微顿,又补充道:“开玩笑的,总宪自有总宪的难处,我并没有怨怪他的意思。”

这事儿她最近也确实想通了,曹佑这般坑她,她起初固然是气愤的,但归根结底,若非她过于急切地想扳倒罗汇,也不会被曹佑利用了去。

其实仔细想想,若她当真抓到了罗汇的把柄,齐、傅二人未必不会断尾自保,进而跟罗汇断绝一切联系,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寻机从此事中彻底抽身。

姚半雪说的对,切勿以小博大。

见她似乎真的不大在意,宋怀州放下心来,道了声“好好休息”后,便去刑场观刑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唐璎心中一震发酸。

不管怎么说,宋怀州是真的关心她,不然也不会拖着病躯给她送药,但他似乎也是真的老了,也瘦了许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风一吹,几根骨头似要散架,哪还有往昔冬日里精神矍铄的模样。

前脚送走宋怀州,后脚喜云又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喜云抢先道:“章大人,陛下宣您去趟太和殿。”

不同于前几次觐见的御书房与南阳宫,太和殿属于前殿,是皇帝朝议、处理公务的场所,唐璎唯恐黎靖北有正事交代,遂答应了喜云。

“有劳公公了。”

作为三大殿之一的殿宇,太和殿自当恢弘无比,上覆琉璃瓦,下盖白玉阶,屋脊神兽分布,雕梁画栋,庄严肃穆,是曾经身处后宫的太子妃从不敢肖想的辉煌前廷,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

她扫了一眼正殿前的一块空地,那里曾是她受刑的地方,刑凳刑具早被撤离,地面光亮如新。

此时臣工们早已下了朝,殿内空旷,黎靖北一身紫衣垂首于案几旁,正在同自己对弈,日曦顺着他冠玉般的面庞倾落而下,有种难得的清逸之美。

在唐璎的印象中,他似乎很喜欢下棋。

东宫里的那段时日,无论春来冬去,寒来暑往,她脑中最多的画面便是他执子而握的身影,光影幻变,黑白交错间,一双修长的玉手缓缓落下,一次又一次,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笃定。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忠渝侯变节的那段日子,黎靖北也像现在这样常常到她殿中找她对弈,说是能帮她静心。只可惜彼时她方被家族抛弃,心绪太过浮躁,每次都输的一塌糊涂。

其实如今想来,黎靖北那时遭受的压力恐怕比她还大,若非他在前廷扛起了一切,替她挡住了一干老臣的口诛笔伐,一遍遍驳回了钟谧的废妃奏请,她恐怕早已流落街头,尸骨无存。饶是如此……唐璎的眼眸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他严密布局中的一子罢了。

思及此,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又是熟悉的疑问,黎靖北狐眸半垂,神色似乎也不大高兴,薄薄的朱唇里缓缓溢出两个字,“公事。”

唐璎抿唇,她与他夫妻四年,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他这般,无非是因为她之前自作自张地“风闻奏事”罢了。饶是明白,却也不想认错,遂垂眸等他进一步吩咐。

帝王倒也未责怪她,迅速落下一子,头也未抬,“开年后朝中有许多新政要颁布,你帮朕看看。”

说罢,他颔首指了指另一旁的桌案。

黎靖北下棋向来不喜被扰,开棋后,一局未毕绝不离身,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唐璎也没打算让他起身,兀自向他手指的桌案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走动的过程中,她总觉得黎靖北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她臀部游走。

被这样注视的感觉并不好,唐璎加快脚步,大步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

咦?

圈椅上铺了几层厚厚的绒毯,又柔又暖,将她的伤处牢牢地包裹着,她臀帐后不能久坐,有了这绒毯的缓冲,竟觉得舒适异常。

殿内烧着银碳,温度适宜,她记得宫里的椅子向来用的都是坐垫,此时竟被换成了绒毯,这要是坐久了,屁股都得热的慌。

她将视线转向黎靖北,却见他依旧神色自若地下着棋,眸中似有微波闪过,白玉般的耳尖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见她望过来,一粒黑子不慎落到了棋盘外…

唐璎眼睫一颤,将视线调回书案上。

宽大的桌案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卷,凌乱无序。从前在东宫,黎靖北就不喜别人靠近他的桌案,自己一忙起来又常常忘记收拾,渐渐的,整理文卷的活儿就落到了唐璎身上。

看着一桌的杂乱,唐璎叹了口气,未曾想他如今还是老样子,信任的人不在身边,他竟就任由案牍堆成了山。

唐璎看不惯,照着从前的习惯粗略整理了一番,却未注意到“专心下棋”的某人默默勾起了嘴角。

她随意翻开一张奏折,上面写满了三法司会审前指挥使诬良为盗,逼人自尽的记录,旁边还有黎靖别的御批,“执法受嘱,久禁平人,难居近侍。发原卫带俸差操。”【1】

再翻开一张,是对温州三府溺毙女婴习俗的严惩,上面同样落有朱批,“人命至要,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2】

还有对陕西道巡按不顾供他读书的糟糠之妻的处境,强行纳妾休妻的裁决请示,对于此案,黎靖北的御批很简单,“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妇女,奸占为妻妾者,绞。”【3】

诸如此类的文卷还有很多,厚实的奏章上落满了深深浅浅的御批,笔触利落,字体遒劲,不难看出下笔之人心中所藏的宏图和锐意。

唐璎合上奏折,顿时心生感慨,暗叹黎靖北的为君之才,每一封奏折,每一个裁决下,仁义、法度都有兼顾。不得不说,黎靖北虽然以法治国,却从不苛政,他既是心狠的施政者,又是天生的仁君。

除此类奏章外,还有他登基后为推行女官所做的努力,先是思想开蒙,令各大书斋下架了《女则》《女训》等读物,普及女子读正书的益处;再来是兴办女学,减免女子学费,为读书的女子发放墨宝竹简等;最后是鼓励科举,拟凡是家中有女秀才、女举人、女进士者,朝廷每年会发放五至二十两不等的银两补助。

无论是思想开蒙,兴修女学,还是擢选女官,他改革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皇帝的圣旨几度被内阁封还。起草,驳回,再起草,再驳回,登基两年来他从未放弃。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批红,唐璎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阵酸胀感,既为他的坚韧,又为天下女子的处境。

她深吸一口气,忽而瞥见桌案的最里侧似乎躺着一本奏折,纸页微微摊开,上面没有内阁的票拟,似是密疏……

“让你看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朕只是想让你知道,登基这两年来朕都做了些什么。朕所作的努力,朕所布的局,究竟值不值得你孤身犯险,风闻奏事一事,你”

见她许久没有动静,黎靖北顿住声音,抬头一看,却发现唐璎面色不大好,视线下移,随即瞥见她手里握着的一张折子,神情微微一僵。

他匆忙放下手中黑子,方想阻止她摊开,可唐璎已经看完了。

她看向帝王的眸光冰冷,眼中满是失望之色,“陛下,您这是何意?”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你我当年若有子嗣,立为……

日晖下,女子一身青袍立于御案前,眉宇间盛满了怒气。

在黎靖北的印象中,唐璎向来给他的感觉都是婉约的,漠然的,疏离的,他甚少见过她这般凌厉之态,他依稀记得,她最后一次动怒还是自请离宫那日。

思及此,黎靖北的心猛然一抽,加快脚步来到书桌旁,从她手中抢过奏疏,神情间有些无措,“阿璎…”

唐璎松手,任由奏章从指尖滑落,眼底寒色未消,语意凛然,“我已经看完了。”

密疏来自大理寺少卿董穹,董穹和钟谧一样,都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旧臣,此人既是废妃令的发起者之一,又是楚夫人死后第一时间带头抓捕古月的人,是以唐璎对他印象深刻。

密疏所述之事乃先帝宫中的一桩惨闻,彼时嘉宁帝子嗣稀薄,人至暮年膝下仅得三位龙子,嘉宁末年,恭王和靖王相继离世,仅留下黎靖北一根独苗。

嘉宁十九年,丧子后的先帝病体垂危,新进宫的胡贵人却突然怀了孕,数月后,太医预测是男婴,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撂下了许多赏赐,责令阖宫仔细些,唯恐胡贵人磕着碰着,伤及子嗣。

饶是如此珍之重之,胡贵人还是在七个月后小产了,原因不详,直至前几日,胡贵人的贴身侍女出宫嫁人了,所嫁之人“恰巧”是个大理寺官员,为董穹下属。

没过几日,那官员上马时不慎摔伤了腿,董穹前去探望,这才从下属的妻子,也就是胡贵人当年的侍女口中处得知胡贵人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胡贵人去世前几日三人还有书信往来,得知消息后,他心下有疑,便将此事禀告了黎靖北。

经帝王准许后,他对胡家兄弟展开了调查,还真被他查出了胡贵人当年小产的真相。

胡贵人四岁开蒙,长大后更是头脑聪颖,满腹经纶,才华不在男子之下,往昔在胡家时,两个弟弟的学业都是由她把关的,只是在她入宫后就再也管不着了。

她身怀龙子时,恰逢春闱在即,胡贵人放心不下两个弟弟,便挺着个大肚子,整夜挑灯替他们梳理考试内容,以致积劳成疾,身心俱乏,生产时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

董穹以小见大,先是夸了一番女子读书的益处,例如胡贵人作为长姐,以自身所学惠及家中两个弟弟云云,并建议废掉“女子为官不过五品”的限制,又点出女官政策的弊端——据各县申报,今岁新生婴孩的数量比往年低了近两成左右,若咸南就此人丁减少,长此以往,将为祸患,特此劝谏女子入仕的首要条件是先成家,凡入仕的女子,必先有子嗣,才可当官,方可保咸南人口兴旺,社稷无虞……

洋洋洒洒的一篇下来,密疏的最后,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谏言——即各家各户中,凡有女子入仕者,朝廷可视子嗣多寡予以补贴…

因胡贵人的事特属皇室隐私,董穹便“合情合理”地采用了密疏的形式,不必通过内阁票拟,便可直达天听。

饶了一大圈,唐璎哪里还不明白,这份奏疏分明是黎靖北授意的,包括那条“女子必须先有嗣才能当官”的条例,一看就是黎靖北的手笔。董穹是皇帝最忠实的拥趸,他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更何况那密疏上还落了天子御笔的批红。

唐璎被气得脸色涨红,忍无可忍地将奏折往地上一掷,质问黎靖北:“这便是陛下一直以来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取仕公平?’”

黎靖北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倾身捡起奏折放回御案上,并未被她出格的举止激怒,淡声反问:“你觉得不妥?”

不妥?何止是不妥!这政策分明就是用来压榨女性的!

唐璎冷笑一声,“陛下好算盘,先是把女子当成生育的工具,再让其入仕为朝廷做牛做马,您此举和驯养牲口有何区别?!”

黎靖北眉梢一挑,似乎隐隐有了动怒的迹象,却还是被他压回去了。

良久,他反问唐璎:“那你说,女子为官后,谁来顾家?”

唐璎没有回答,半晌,她低声问了句:“让男人相妻教子很丢人么?”

这本是大逆之言,此话若传出去,足以让朝中官员破口大骂,令深闺女子瞠目结舌,可她还是说出口了,为那些即将遭受不公的女子。

黎靖北倒是不以为忤,默然片刻后,道:“不丢人。”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可改革并非朝夕之事,只能循序渐进,朝令夕改也只会让人认为我咸南法度不严,遂不可一蹴而就。任何一个即将出台的新政,有人受惠,就必会有人受累,均衡好各方利益才是朕应当做的,况且…”

他垂下眼睫,狐眸中映着疲累,“新政也好,旧政也罢,朕也是人,有些东西朕只能保证在有生之年尽力

去完善、去改进,却无法瞬间就做到完美。”

唐璎尚在气头上,只觉得他说的这番话牛头不对马嘴,讽笑道:“陛下嘴上说欣赏女子,敬佩女子,让女子为官只为广纳贤才,让男子相夫教子却又不肯,莫非骨子里仍瞧不上女子?”

此言一出,黎靖北并未辩解,一汪幽潭似的狐眸平静地注视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唐璎忽然就想避开目光。

未等她有所反应,黎靖北将董穹的密疏摊开,沉声道:“如今我朝男性官员中尸位素餐者众多,朝廷不想养闲人,才有了吸纳女官的想法,你说朕看轻女子”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可女子当真就如此容易被看轻么?”

唐璎捏紧了手中拳,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他的思绪带跑。

黎靖北凝视着她,续道:“太祖皇帝时期的尹眉,先帝时期的郑弦,裴姒,以及如今的月夜,仇锦,以及…过世的何清棠,她们这些女子,哪个不比须眉强,朕正是因为欣赏女子,肯定女子,才会推行政策惠及女子,饶是如此…”他顿了顿,“却不能不顾及子嗣问题。”

黎靖北走近她,眸中无悲无喜,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你我当年若有子嗣,即便只是个女子,若有治世之才,立为储君又何妨?”

他的眸光太过悲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脏腑的某一角好似塌陷了,唐璎微微一慑,闭上眼,让浮动的思绪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不该把对他的私仇带到公事上来。

仔细想来,以她对黎靖北的了解,他并非瞧不上女性,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推行女官,但他所谓的男女平等,一定是建立在社稷优先的基础上的。

咸南以农工为主,人力是维持整个国家存续的命脉,种田、打仗、修建大型宫殿、庙宇等都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人丁兴旺对一朝的安稳来说至关重要。

黎靖北欣赏女性,看重女子为官的能力,但发心不纯,他想为朝廷选拔优良人才,对以男性为主导的官场形成竞争压力,女官的引入便是他的筹码,只可惜,子嗣的绵延主要掌握在女性手里,男性无法生诞育,否则,也不会有这般“先生育,后入仕”的可笑条例出来。

思索过后,唐璎彻底冷静下来,肃容道:“固然陛下认为您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可臣以为,您此举有违您壮大女权的初衷。”

她扬起头,一双清润的鹿眸淬满了犀利的光,认真回视他的目光,“入仕就是入仕,若有“先生育”的门槛在前,女性依旧只是生育的工具,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并无助益,她永远被生育的枷锁束缚着,而至于您想要的制衡…”

她执起棋案上的一枚白子,缓缓放下,“永远都不可能达到。”

黎靖北眼皮微动,目光挪向那枚白子,并未接话。

两人观念不同,唐璎不想与他再辩,撑着御案站起身,向君王请辞。

“臣理解陛下的顾虑,然臣亦有自己的坚持。若您真心想启用女子,那臣认为,女性在生育的自主权是不能让渡的,现如今的女性被男权压榨着的,本就处于水深或者之中,若您无力改变现状,也请您至少不要将他们拖到官场上再做牛马。剥削就是剥削,请您不要再拿所谓的“惠女政策”做幌子。臣亦是女子,在此一事上,自会与全天下的女子站在一边,死不退让。”

说罢,未等他吩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黎靖北没有挽留,正如她曾经所说,他们往后只是共事的关系,并非共谋。

只因他最先动心,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弱势的,一向都是最先妥协的一方,但为了母后和曾经的誓言,为了呕心沥血数年的努力,这次,他绝不能低头。

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乱了,黑与白相互交融,又互相掣肘,一时竟分不清谁胜谁负。

黎靖北垂眸,捻起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狠狠吞掉了方才那枚白子。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想办法说服朕。”……

次日早朝,黎靖北召来中书舍人,令他当着诸臣工的面起早了一纸诏令。

诏令的内容是根据董穹的密疏来拟定的,并未通过内阁的票拟。钟谧等人隐隐有些不安,直觉这封密疏与之前被他数度封还的圣旨有关,却又因其为“密疏”的关系,不敢贸然打探皇室隐私。

一刻钟后,诏书拟好了。

司礼监的太监拿来御印,恭敬道:“陛下,请用印。”

黎靖北凝视着诏书,上面是中书舍人的字迹,一笔一画,工整而遒劲,其上的每一个字符,都凝结着他数年来的心血。思及此,他喉头一紧,取印章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御印落下后,圣旨会被发往全国各地,届时各省各府,各州各县,那些明面上的忠君之臣,亦或是蛰伏在暗地里的拥趸,将如万箭齐发,一同蜂拥而上,为他造势。他们是改革的先行者,舆论的导向者,新政的服从者,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来约束下面的人,或立忠,或规训,或严惩,或褒奖,以保他的政令畅通无阻。

母后,就是今日了么?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皇帝拿起御印,方准备落下,守殿的太监闯了进来,“启禀陛下——”

黎靖北皱眉,将御印放至一旁,一双锐目倏然扫向他,寒声道:“何事?”

“照照磨所的章大人,此时正在殿外候着,说…说是有事要奏。”

太监的声音有些颤抖,背上早已冷汗涔涔。

陛下昨日特意交代过,今早的朝会十分重要,万不可出差池,今日来的若是寻常臣工便罢了,他大可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可偏偏是那位章大人…陛下曾吩咐过,若是章大人求见,必须及时通传,不论昼夜,违者重惩。

风和日暄,晨光熹微,室外气温正好,可黎靖北的心却如坠冰窟。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早朝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的诏令不会再被内阁封还,六部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御玺落下的瞬间,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回想起她昨日看完密疏后负气而走的身影,黎靖北握紧了拳。

他何尝不知道她今日是来毁他心血的,她如此不知尊卑,盛怒之下,他按宫中法度,理应把她轰出去,再行杖刑,以儆效尤可外面那么冷她前几日才受过刑膝盖还落有寒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听见她的名字,想着她受过的那些苦难,那只按在御印上的手就突然就顿住了,等回过神来时,那句“让她进来”早已脱口而出。

唐璎手持竹木笏板,踏着太和殿上的金砖,一步复一步,从分列的百官中走向御前。

耳边划过林岁的讥讽声,“挨了打也不知道长记性。”目之所及,是诸位大臣形色各异的眼神,有讽刺的,有戏谑的,有惧怕的,还有嫌恶的。

迎上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孔,这一刻,她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的那句“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这话没错,她一介七品都事,在建安无权无势,却连自己的上级都敢弹劾,而被臀帐后没多久,又敢再次犯颜直谏,这样的人,如何叫他们不惧?

百官皆非完人,是人就难免行差踏错,授人以柄,这样的人,又如何叫他们不憎?

怕?怕就对了。

唐璎来到御前,向座上的君王行了个大礼。

黎靖北直直地盯着她,态度冷淡,“章御史所谏何事?”

唐璎高举笏板,朗声道:“臣要弹劾陛下不念民艰,苛待女子,为政不仁!”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就连姚半雪和墨修永都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黎靖北更是面沉如水。

百官中传来一声咳呛,“寒英——”

是宋怀州的声音,他似乎还生着病,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又隐含担忧。

唐璎朝

他笑了笑以示安抚。

林岁觉得荒唐,耻笑道:“章寒英,你书没读过几本便罢了,竟连御史都做不明白。”

他颇为讽刺地摇了摇头,“御史纵有纠察百官之权,然陛下乃天子,不属于百官,你无权弹劾。”

“那就规谏——”

唐璎不以为意,她当然知道皇帝不属于百官,不在纠劾之列。然文死谏,武死战,她今日就是要逼谏!

尽管黎靖北的面色十分难看,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世人说他手腕狠戾,说他容貌妖冶,然而他看座下的这些百官才是一副副千奇百怪的丑恶病态,他们仿佛一只只呲牙咧嘴的猛兽,蓄势待发,企图趁他势弱时亮出獠牙,蜂拥而上将他啃噬殆尽。

在这片群狼环伺的荆棘丛中,曾有一只藤蔓温柔地托着他,为他疗伤,伴他左右,替他看顾后方,使他不至于迷失于深渊,然而时移世异,这根温柔的藤蔓竟也悄悄长成了一枝毒藤,变得冰冷又生硬,时不时对他释放着毒液。

饶是如此,他还是禁不住诱惑,亲自将这根毒藤引到了自己身边,以血肉为养分,日日供给,任由她尖锐的毒刺将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她曾在御书房对他说过,她所思所行皆为朝廷,为社稷,为百姓,再也不会以他的利益和安危为先了。两人再次相遇,他们连盟友都不是,只是偶然走到了同一条道路上的两个陌生人而已,目标一致时戮力同心,利益冲突时各不相让。

今日的事本该一切顺利,是他的放任,让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却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挣扎不能。

不知何时,他突然觉得耳鸣,眼神涣散,胃部开始痉挛,面上却仍旧维持着一副沉稳端肃的姿态,他甚至还能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了一句:“朕有何错?请章御史仔细说说。”

唐璎再次朝他鞠躬,道:“昨日陛下将臣召进太和殿,本想与臣商讨开年后的新政,可臣却无意中看见了董少卿递给陛下的密疏…”

人群中的董穹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似乎对皇帝会让唐璎看到那本密折感到很惊讶。

她顿了顿,续道:“奏折是以密疏的形式呈现的,并未经过内阁票拟,臣本无意在此公开,然臣与陛下争执不下,昨日阻止不及,臣无法,只能以此蝼蚁之身触怒天颜,借着御史的身份来冒死谏言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前额狠狠砸在地上,语含烈意,“臣恳请陛下,收回女子‘先生育,后入仕’的条例!”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

人群中,钟谧的眼神变得晦暗。他很清楚,未经皇帝允许,私自公开密疏内容乃大忌,若放在平常,他定会上书恳请陛下斩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然而此刻这密疏若是公开,便也失去了“密”的性质,成了普通奏折,内阁也就有了驳回的权力。

思及此,他收回跨出去的脚步,继续隐在一旁观察起朝堂上的局势。

黎靖北抿唇,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腹中的绞痛感更加明显。

他没有因为她公开的那句“先生育,后入仕”而动怒,那句话不过是密令的冰山一角,只要密疏的整体内容没有被公开,就仍属于皇家秘辛,是任何人都不得打探的存在。

察觉到他的不适,唐璎顿了顿,稍稍放柔了语气,“臣明白,陛下既想推行女官,初衷也是为烈社稷着想,为了女子着想,然而女子入仕本就不易,强制生育的限令更是会令她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叹了一口气,道:“就拿毓德书院的女子来说吧,仇郎中身为女子,在朝为官数年,能力不输男儿,却常常因其女子的身份受人诟病…”

队列中的仇锦垂着头,听言眼皮微动,神色复杂。

“还有李书彤…”

唐璎目光转向齐向安,说起朝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母亲裴姒曾是一代才女,中举后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也曾受百姓拥戴,只可惜嫁人后便辞官了,结果新来的县令是个酒囊饭袋,贪赃枉法,勾结盐商,惹得当地地百姓民不聊生。裴姒无官位傍身后,李有信不顾结发情谊,将这位糟糠之妻赶下堂,又攀上新的贵人,扶了他的嫡女为正妻……”

明眼人都知道,新的贵人自然指的是齐向安,而被扶正的人则正是其嫡女齐素怡。

对于唐璎的影射,齐向安充耳未闻,跛着脚斜立在队伍中,硬是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挪一下。

不愧是大理寺卿,心态倒是挺稳。

唐璎续道:“生育”二字并不止于“生”,还有“养育”。李书彤出生后,需要陪伴,需要关怀,裴姒唯恐因为照顾女儿而耽误公事,顾此失彼,两头无法兼顾,这才辞了官回归家庭,可最终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声含惋惜,“裴姒爱李书彤是毋庸置疑的,固然也不后悔生下了她,然而她若不曾辞官,她若有更多的选择,便不会令女儿背上“外室女”的名号,不会令自己万劫不复,更不会令一方百姓陷于水火当中。”

说完李书彤,唐璎又将目光调向周皓卿,微顿片刻,道:“…还有一些内宅主母,专注宅斗,苛待妾室,数年来以各种理由杖杀过许多妾生子,更不许自己的女儿同妾生女来往,此类妇人薮见不鲜,被屠戮的婴孩数不胜数。臣以为,强制生育反而在变相地抑制生育,最好的方法应当是让这些妇人们读书,给她们开慧,将她们相夫教子的想法转变为专注自我,不再让自己的那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放在丈夫和子女身上。”

唐璎并未直接点出这位“内宅主母”的名讳,然而从周皓卿略显尴尬的面色中不难看出,他已经将她所描绘的形象代入了远宁伯夫人的脸。

没错,她正在以御史的身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敲警钟。

“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嫔……”她将目光转向黎靖北,“女官制无疑是有益的,可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她们若能同父兄一样入仕,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您的‘烦恼’。”

此言一出,众臣吓出了一身冷汗,皆是一副“你要倒霉”的神情。

唐璎却不甚在意,这话是黎靖北曾经说给她听的。当年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曾同她抱怨过东宫里的人太多,如果能一起散出去就好了。

她听后两眼放光,恨不得第一个报名,可是她不能,彼时她已经被侯府放弃,出了东宫没有别的选择,临了还有被钟谧等人暗杀的风险。

抛开这些不谈,世人对被休的寡妇总是诸多苛责,就连陆容时和赵德音这般家境优渥的女子,出了宫一样没有活路,只能在外人的诟病中了此残生,地位低下的孙寄琴就更是如此,她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女官政策若真能被推行起来,何止后宫女眷,便是千家万户的普通妇人们都有了立身的资本,等那些被囿在四方天里的灵魂一一得到释放,那时才是女权壮大的开始。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黎靖北显然误会了,突然问她:“你想让朕遣散后宫?”

唐璎一愣,“臣并非此意。”

黎靖北一双琥珀般的瞳眸深深地盯着她,似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半晌,他又自我嘲讽般摇了摇头,沉声道:“章御史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此言一出,众臣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似都惊讶皇帝竟能对她包容到如此地步。

唐璎顿了顿,竟真依言劝谏起来。

她言之凿凿,句句铿锵,先是指出女子为官的不易,后又肯定了女官政策的好处,而后话锋一转,又说起强制生育带来的祸患,并拿孙尧举例——

“孙父早逝,郑御史生前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是位难得的能臣,却不是一名合格的母亲。因其忙于公事,疏于对儿子的管教,以致将孙尧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格,成日为非作歹。臣以为,管生不管养,是父母之过。”

说罢,她质问黎靖北:“孙尧若承母衣钵,如今或能成为一代贤才,那么,强制生育到底是在促进人口增长,还是抑制人才的发展?”

“放肆!”

林岁到底听不下去了,所有有利于女子的政策在他这儿都是无稽之谈。黎靖北眼眸深沉,不知在思

索着什么。

董穹的密疏上除了提倡生育外,还有废除女子“官不过五品”等政令,钟谧等一干老臣虽然看不惯她,却也不想让看到这项惠女政策落实,若是御印就此落下,对他们来说后患无穷,便也纷纷站出来假意支持唐璎。

“臣以为此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章御史既已经揭露了部分内容,陛下不若将密疏一并公开,与内阁商议后再行决策。”

“是啊是啊,新政的拟定还需谨慎,若是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我咸南往后该如何靠法度立威呀。”

唐璎觉得可笑,她今日只是来劝谏皇帝的,可大殿里的那些臣工却纷纷借机打压,为己谋私,顺势将矛盾指向了皇帝的新政。原来黎靖北每日都要同这样一群牛鬼蛇神打交道,也难怪他手腕狠戾。

她抬头,目光不经意间对上里一双清锐的眼眸,深幽如寒潭,是姚半雪。

他立在人群中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身绯袍凛然,脸色阴沉,似乎在想些什么。不知是不是唐璎的错觉,她今日这般唐突,按理来说姚半雪不会对她有好脸色,她却并未从他目光中看到责怪的意思。

唐璎轻轻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肩膀有些沉。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对皇帝的诘问也在钟谧的横插一脚中结束,如今的决策权掌握在黎北手里,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群臣相逼之时,黎靖北神色如常,轻轻朝群臣中扫了一眼。

这时,后排的墨修永突然走出了队列,他一身青袍如修竹,挺拔而坚韧,黑眸直视着钟谧,语调森寒,“此奏既密疏,或有天家隐私牵涉其中,既如此,钟阁老还想窥探一二?”

钟谧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唐璎也是头一回见到墨修永这般强势,微微有些惊讶,回眸将他打量了半晌,又看向御座上的君王,神情若有所思。

黎靖北似乎正等着他这一句,抬起手,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内阁首辅,淡然道:“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注1】,钟阁老莫非想效仿胡相?”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钟谧万没想到皇帝会拿异谋的胡惟庸说事,一时惶恐至极,额上沁出了冷汗,“臣并非此意…”

为表忠诚,他缓缓趴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佝偻着身子顺从道:“三日之内,内阁会依陛下所言起草政令。”

黎靖北走下御座,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眼含心疼,“钟阁老贵为三朝元老,是我朝功臣,实在不必如此,您能想明白是最好的,来人!”

“在!”

“去太医院取最好的金创药过来,阁老的额头方才磕到了,需要化淤。”

钟谧劝道,“陛下,嗑伤的地方只是有些泛红,不但没肿,更也没划上,实在不必劳您这般”

“还不快去!”黎靖北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催促着喜云,“钟阁老是我咸南开国元勋,身份尊崇无比,他要是有个闪失,后果你们承担得起么?”

“是!”

分明是皇帝对下臣的关心,可不知为何,钟谧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惊出了一身冷汗。

吩咐完喜云,黎靖北又将目光落回唐璎身上,一双狐眸古井无波,“新政纵然白玉微瑕,然而人丁兴旺乃社稷安定之根本,章御史若无两全之策,朕便不会改变主意。”

如此,也算是正面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须臾,玉玺落下,唐璎绝望地闭上眼睛,手脚一片冰凉。

她不惜拖着病躯犯颜直谏,列举了诸多新政的弊端,拼尽浑身力气,只求为天才女子博得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吗?她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吗?女子注定只能沦为男权的附属品吗?

她好不甘心啊。

就在她肩膀塌下的瞬间,黎靖北叫来司礼监的人,将盖了御印的诏书交给内监,吩咐道:“存进古今通集库。”

“是。”司礼监的太监将诏书小心收好,退了下去。

唐璎微愕,缓缓抬起头,不知他此举何意。

黎靖北转向她,神色沉凝,呼吸间的起伏略有些重,“章寒英,朕给你一年时间,明年春闱揭榜后,你若无两全之策,中书省便会将新政发往全国各地,在此之前”他垂眸俯视着她,“想办法说服朕。”

言罢,他厉声宣布:“退朝!”

须臾,群臣退散,唯余一道瘦弱的身影僵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唐璎抬眸,凝视着远去的那道明黄色身影,微微湿润了眼眶。

还好,她还有时间。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

唐璎这几日在朝堂上也算声名远播,她先是因风闻奏事得罪了同僚,后又弹劾皇帝,冒犯天颜,虽然勉强保住了官位,也并未因此受到大的惩戒,可如此一来,也算是把自己的仕途给堵死了。

开春后,书院众人皆对她敬而远之。

沈栋还是老样子,对谁都不温不火的,李书彤和周家姐妹虽敬佩她,却也因她连续几番的“英勇事迹,”唯恐惹火上身,不敢主动同她亲近了,孙尧更是免不了对她一顿冷嘲热讽,只有陆子旭跟周长金两个纨绔仍跟没事人儿似的跟她玩儿,只不过小考在即,唐璎也没空搭理他们。

北镇抚司的金创药似有奇效,不出半月,唐璎已经能行走自如了,饶是如此,她坐卧时仍旧十分小心,唯恐伤及旧处。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席前铺好锦垫,准备着早课的用具,孙尧突然拢了上来,神色古怪地递给她一个小巧的褐色瓷瓶,“治疤的。”

唐璎疑惑地看向她。

孙尧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我哥托我带给你的,每日外敷三次,你不收我拿回去了。”说罢,竟作势真要将那药瓶往回收。

唐璎十分意外,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此前托孙少衡给黎靖北递弹劾奏折的事。

罗汇获释后,她因风闻奏事被杖责,而孙少衡虽未受到惩处,却难免被牵连,况且上回若非黎靖北给她留了个口子,当众让她撇清了和锦衣卫的关系,还不知他们二人将来如何被人利用了去

锦衣卫乃天子爪牙,权势滔天,唯受皇权制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锦衣卫同御史一样,是让人既憎又惧的存在。若是掌弹劾启奏之权的御史和掌缉拿审讯之权的锦衣卫走得过近,不仅会惹得百官忌惮,便是连高位上的皇帝也会坐不住。

往后若非公务需要,锦衣卫那头她还是要多避避嫌

思及此,唐璎转过头,淡声道:“不用了,替我多谢孙大人好意。”

孙少衡眉头一拧,见她果真没有去接的打算,将药瓶一掷,强硬地扔进她怀里,恶声道:“给小爷收好了,你若不要,挨揍的可是我。”

唐璎毫不留情道:“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怀中的瓷瓶冰凉,唐璎方准备将之回掷给孙尧,鼻尖忽而闪过一丝熟悉的香气,那味道竟同姚半雪年前在湖心亭调制的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持药的手不由顿了顿。

她问孙尧:“这药方…孙大人从何处寻来的?”

孙尧撇撇嘴,不以为意道:“还能是哪儿,北镇抚司呗。”

唐璎摇头,“我问的是药方,并非药本身。”

孙尧皱眉,本想发脾气,又怕唐璎不接他的药,回去给孙少衡好一顿骂,竟生生忍住了,还难得认真思索了一番,回道:“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朝廷从青州一个名叫‘忱琼’的制香商人那里购入的,这都好几年了,若非我家里还收着他的几张香方,早忘了这回事儿。”

说罢,还一脸鄙夷地揣测起她意图,“你打听这香方做什么?打算量产?想敛财?”

唐璎没有回答他的话,眉头微微皱起,脑中划过一丝疑惑。

青州制香商人忱琼

忱琼这名字好熟悉,琼跟寒英一样,是雪的别称…而忱赤忱?

忱琼…忱琼…赤芒!

唐璎一惊,难道这个忱琼,就是姚半雪那位亡故的弟弟?

她按下心中的惊诧,默默收起小瓷瓶,郑重道:“谢谢你,也替我多谢孙大人。”

孙尧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将将舒了一口气,身后就传来陆家嘴骂骂咧咧的声音,“孙尧,你这王八羔子杵在这儿在做什么呢?”

隔着老远,陆子旭便瞧见唐璎脸色不大对劲,以为她又被孙尧找了

麻烦,不满道:“又欺负寒英?”

本就在唐璎这儿吃了瘪的孙尧听完陆子旭的污蔑后更是怒火中烧,赤着脸吼道:“骂谁呢,妈的陆子旭你嘴巴放干净点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哪儿欺负她了。”

陆子旭还欲再辩,唐璎打断道:“孙尧是来给我送药的。”

陆子旭顿时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孙尧则迅速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啐了声“没长眼睛的狗东西”后匆匆溜了。

陆子旭不是意气之人,唯爱过即刻的嘴瘾,不喜欢打持久战,此时自然也不会追出去骂。

他看向唐璎,眼中隐隐划过一丝兴奋之色,“你何时跟孙同知那般熟了?”

唐璎一顿,孙尧给她的那瓶药通体褐色,瓶身上并未刻有锦衣卫的标识,与寻常伤药无异,陆子旭从哪儿看出孙少衡同她的关联的?

察觉到她的讶异,陆子旭就势往雪里一躺,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闲散道:“这还不简单,孙尧总不会好心到主动去给你送药,淑妃娘娘也使唤不动他,孙家家主早逝,如今能让孙尧这小子屈服的,也只有锦衣卫的那位同知大人了。”

唐璎赞许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她话只说了一半,并未解释她与孙少衡的关系。

陆子旭只是随口一问,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便不再深究,忽道:“你弹劾…啊呸,劝谏陛下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林岁和钟谧那几个老东西,竟然敢借机搞你,若我爹还在朝堂,铁定骂的他们不敢说话。”

唐璎笑了笑,明白陆子旭这话也只是在宽慰自己而已。

四位三朝元老中,除钟谧很早之前就站队黎靖北外,其他的三人虽然德高望重,却从来不涉党争,始终保持中立。黎靖北登基后,其余几人自然也就不若钟谧那般有话语权,可由于这几位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威望的。

陆讳做事向来有分寸,知她“逼谏”皇帝的行径后,绝不会为此犯险,毕竟如今在众人眼里,她已经将皇帝得罪透了。

唐璎笑了笑,反而宽慰起好友,“你别担心,我没往心里去。”

陆子旭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咳嗽一声,话锋一转问道:“那个仇大人的案子,你这边进展如何?”

似是发现这个转折有些生硬,后又虚情假意地补充了句,“算了,你这几日好像也挺忙的,书院和照磨所两头跑,我还是不给你添堵了。”

唐璎知他心系仇锦,也懒得听他假客气,“有话直说。”

陆子旭正等着这句,闻言立刻弯起了眸子,神秘道:“上回在仇府,你不是说某个随侍曾看到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上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吗?”

随侍想起无故被牵连的小硕,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嗯,你继续。”

陆子旭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续道:“从那日起我便密切关注起傅君,昨日果真叫我找到了他的可疑之处。”

他附耳小声道:“我从刑部印信所的值班官员处得知,十二月初七那日,刑部尚书的官印曾被盗过,印信丢失后,傅君并未声张,也并未进行大规模的搜索,而是有条不紊地忙着手头上的公务没有他的吩咐,印信所的人便也装聋作哑,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唐璎闻言倒是不觉得惊讶,自古以来,大臣的官印丢失后,不论持印者还印信所的人,全都是要担责的,轻则贬谪,重则罢官,前朝不少宰相丢了相印就是采用这样冷处理的方法来避祸的,假意未曾察觉,静等官印被人用过后再悄然归还。傅君并非机敏之人,此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后面的事,“然后呢?”

陆子旭的回答她也早有预料,“不到两个时辰,印匣便被还回去了,印信所的人至今都不知道那盗印之人是谁。”

沉吟片刻,唐璎忽而奇怪道:“官印被盗是机密,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陆子旭咳嗽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正色道:“那保管人员的头儿恰巧是我爹接济过的学生,我便谎称是代我爹来询问的,那人压根儿不带犹豫的,三两下就将丢印的事儿和盘托出了。”

饶是知道陆子旭处事向来如此,甫一听他竟敢瞒着陆讳干出这等事,唐璎还是由衷佩服他的胆大妄为。

无所谓,被发现后挨揍的横竖也不是她,唐璎催促道:“还有呢?”

“我想想…”

陆子旭沉吟片刻,忽又想起一不解之事,多情的桃花眸也跟着染上了几分惑色,“说来蹊跷的是,丢印次日,傅君突然以杀人的罪名让人从柔音布庄抓走了一名瞎眼老妪,审都没审就将那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数日后,锦衣卫那边儿又以行刺皇帝的名义找刑部要人,将人提到昭狱去了。”

什么人这么抢手,会让刑部和锦衣卫都争着要?况且…那人不仅是个老妪,还瞎了眼,如何杀人?如何行刺皇帝??

这事儿何止蹊跷,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她算是明白陆子旭得知她和孙少衡认识后的那股兴奋劲儿从何而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线索就这么多,此时再怎么琢磨都无异于纸上谈兵,考试在即,陆讳前几日才夸了她有进步,她可不能因为这事儿耽误了学业,让名师失望,一怒之下放弃了她。

唐璎点点头,“我知道了,小考过后我陪你去昭狱看看。”

眼见陆子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她强调道:“我与孙大人不过点头之交,他身为锦衣卫,不受金虎令的问讯限制,没有一定要帮我的理由,况且昭狱那种地方,他也不见得会让我们进去,先说好,我只负责试试,最后的决策权并不在我手里。”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十分满意,灿笑道:“没问题!”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

春闱过后,书院开始小考。

书院的小考与科举不同,内容上也仅挑了些礼闱的重点来抽考,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五日。

有了名师的加持,唐璎小考发挥不错,排名仅次于沈栋和李书彤,且跟两人分数差距不大。沈李二人是正正经经中过举的,如此一来,唐璎对自己的水平也算有了了解。

按照目前的成绩来预估,等到来年这个时候,她或有希望在科举中以同进士的身份闯进三甲,可陆讳曾夸下海口,让她务必拿下进士出身,即三甲中的第二等,如此一来,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考的不错。”

低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唐璎尚未抬头,一双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她的卷面,“这篇《裂冠毁冕之策》写的不错,立意新颖,结构严谨,言辞犀利,针砭时弊,周夫子批阅时曾有意将此篇文作为范本引入国子监,供众监生阅览,被我制止了。”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沉稳了许多,还带着沙哑,让唐璎十分陌生。

她垂眸,目光扫过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答了声“是,”语调毫无波澜。

见她没什么反应,墨修永内心苦笑,问她:“你不好奇我为何如此?”

唐璎淡然道:“夫子行事必有夫子的道理,况且您给我的分数也不低,学生很知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最近风头过盛,如今两头的结业案尚未查清,实在不宜再次打草惊蛇,虽然不知墨修永扣她文章的目的何在,但她既然没有在那群监生中扬名立万的打算,所以也不觉得他的决策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损失。

见她如此,墨修永心中没由来涌起一阵不畅快,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不这东西或许从来就不属于他……

不知为何,他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心开始疯狂下坠,昔日的旧伤仿佛被撕裂开来。

深吸一口气,墨修永在唐璎面前落座,黑眸直视着她的幂篱,语调忽然厉了几分,“你虽未觉不妥,我却是要解释一番的,省得你往后从周夫子那处得知自己的文章落了选,反而埋怨我为师不公。”

唐璎微愕,在她的印象里,墨修永从未这样跟他这样说过话,他似乎在生气?

隔着朦胧的视线,唐璎抬起头,眼前沉稳端方的男人似乎同印象中的陌上少年郎有了一瞬间的重合,清幽的鹿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迟疑片刻,“学生并非此意。”

触及到她的眼神,墨修永暗自捏紧了衣袖下的另一只手,手掌往上,是那截从未长拢过的断骨,如今表皮一片平整,竟连半分疤痕也未曾留下,仿佛是在提醒他时候到了,该忘了。

留不住的,一切都在被她刻意淡化

他闭上眼,忽然心有不甘地狠狠掐了一把那截腕骨的断裂处,伤处早已愈合,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肌理的痛感。

他失望地垂下手,在唐璎的眼神再次看过来时,面色从容道:“其一,裂冠毁冕有三重意思,即篡取王位,矢志不仕,以及背弃礼法、传统,你通篇只围绕矢志不仕这一层意思来写,文章深度是够了,却不够全面。文章的题目乃一文总括,可以不够详细,但要精确。”

唐璎一愣,拿起卷面仔细看了看,悟道:“夫子教训的…”

“其二,举例不当。”墨修永打断她,“你通篇既然以‘矢志不仕’展开,论的是因取仕不公,我朝士子集体罢考科举的事,就应将这一立意贯穿全文,可你却在此段…”他指向文章的第五行,“用安汉公举例。”

墨修永将试卷挪给她,“安汉公虽为裂冠毁冕的典例,却与绝意仕进毫无瓜葛,你拿此人举证,实为离题。”

听言,唐璎浮起些微恼意,暗怪自己粗心。

安汉公是察举制出身,并未经历过科举,她拿安汉公举例原是为了列举历朝历代所有选材路径的弊端,却偏离了文章主旨,安汉公此人野心勃勃,怎可能无意仕途?

醒悟过后,唐璎朝墨修永一揖,实心道:“多谢夫子提点,学生受教了。”

观她态度良好,墨修永神色稍缓,“再好的文章,若是偏离了主旨,就是废纸一张。我之后还有事,先走了。”

他立起身,朝门外走去,“此次截了你的文章也算是给你个教训,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以陆师的授课水准,往后你定能写出比这更出彩的文章,拥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你当记住,春闱的考官只会比我更严苛,你这篇文章若是真被拿到考场上,能不能拿到分都难说。”

说完,他脚步一顿,转过头凝视她,瞳孔幽深如潭,“每月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

唐璎一愣,“什么?”

墨修永看了他一眼,复又转过身去,提醒道:“我曾说过,每月初三、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课业上若有不懂的,可至我府上寻我,沈栋、李书彤、周年音、周惠都来过数次,就连周长金、陆子旭和孙尧三人都曾奉父兄之命登门拜谢过我。”

他背对着她,唐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孤高的背影,如一棵挺拔的劲松。

“而你章寒英,却从未踏足过寒舍。”说罢,未等她回答,墨修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某个瞬间,他的背影好似和邗江边的那个拾栗少年重合了,年少轻狂,潇洒恣意,放达不羁。

可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了别的归处,而她的心也早就不属于他了。

更何况,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巳时方过,书院就来了位稀客,来人是傅君的夫人,李书彤的嫡妹李悦。

此次小考第一是李书彤,她方拿到排名,就看见一身素衣的李悦立在槐树下,正目含愠色地瞪着自己。

跟李书彤同病相怜的周惠自然也见过李悦,见她走了过来,紧张地拉了拉李书彤的衣角,眼含担忧地望着她。

李书彤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冷目扫向李悦,“何事?”

身为齐向安的外孙女,李悦向来跋扈惯了,穿的是最为昂贵的海龙貂,头顶金镶玉步摇,侧颊一抹斜红平添风韵,斜睨着眼,将李书彤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不似在看自己的长姐,倒像在瞧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见李书彤态度冷淡,李悦横了她一眼,眼中的嫌恶之色更甚,“父亲的七七快到了,你回漳州么?”

李书彤开始收拾桌案,头都懒得抬,“没空,不回。”

李悦从小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这辈子也就李书彤敢给她气受,这回趁李书彤势弱更是不肯罢休。

她扫视一圈书院的学生,故意大声卖惨:“阿姊啊,父亲过世后,老家的母亲也病倒了,作为儿女,你不去她跟前尽孝也罢了,竟连父亲的葬礼也要缺席李书彤,我没想到你竟能狼心狗肺到这等地步。”

李书彤听言忽然就笑了,“尽孝?你这话说的,我若这时候还跑去齐素怡跟前侍疾,她怕是会死的更快吧。”

李悦顿时被气的面红耳赤,“你…”

李书彤仿若未觉,面露嘲讽,“我跟李有信早就断绝父女关系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尽孝不尽孝的,更何况齐素怡是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我此生从未受过她半分生养之恩,她生病关我什么事儿?”

她的话太过直白,李悦的怒火一下子被推到了顶点,本想四处寻求援助,却发现书院的众人根本就不关心她。

沈栋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善其身,唐璎和周家两姐妹更是只会站在李书彤这边,至于书院的另外三个男生,皆是建安出了名的纨绔,对于这样的套路早已见惯不怪,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帮腔。她在一边发挥,三人就在另一边玩味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英雄救美的意思。

在周围人眼神的催化下,李悦的愤怒与尴尬交织着升到了顶点,偏偏李书彤还在旁边火上浇油,“你来这儿闹事,除了羞辱我外,恐怕还存了试探的意图。”

李书彤收拾完书袋,走近她微微一笑,“我猜你今日来,是想来试探我有没有回去的意思的吧。”她嘴角上扬,凝视着这个从未熟悉过的妹妹,神态嘲讽,“李家独女的身份,你肖想很久了吧。”

李悦的眼里满是恨意,“什么肖想,这位置本就是我的,若不是父亲他…”

“嘘。”李书彤打断她,笑意盎然,“废话不必多说,我今日干脆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李有信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也没他这个父亲,我李书彤这辈子不会回李府祭奠,而你…”

她低头看向李悦,语含警告,“胆敢再出现在我眼前,休怪我打的你满地找牙。”

李悦听完竟被吓得红了眼眶,暗自咬牙切齿,赤红着双目,浑身还抖若筛糠,“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撂完这句话,李书彤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悦的双肩剧烈颤抖着,一副要晕的模样,陆子旭叹了口气,宽慰道:“回去吧,别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你还是别说话了。

唐璎默然拍拍陆子旭的肩膀,“我们去昭狱吧。”

陆子旭一听兴奋的不得了,嗓音瞬间高了好几度,“我就说那老妪指定知道些东西,你等等我,我去拿件披风。”

说罢,一股脑冲进了耳房。

他回来后,察觉到唐璎身侧还站着穿戴整齐的周氏姐妹,不由有些发懵,“不是去昭狱么…”

周年音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支支吾吾的,小声询问道:“寒英,可以带我跟阿惠一起去吗?”

陆子旭皱眉看向唐璎,唐璎眨眨眼,摊开双手,一副任他做主的表情,又转过头看向周惠,“线索是陆公子挖到的,你这样问我我也不好意思直接答应,想去你自己跟他说咯。”说罢,又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

陆子旭不是个好讲话的人,又唇舌刻薄,周惠向来都有点怕他,听唐璎这么说,神色瞬间变得羞窘难当,“陆公子”

陆子旭没读懂唐璎的眼神暗示,眯着桃花眼琢磨起周

氏姐妹的意图。

无论是学业方面,还是查案能力方面,周家两姐妹的能力在他们几人当中都不算突出,两人既不如李书彤和沈栋会挖线索,又不像唐璎和他一般有特殊渠道可以获取信息,反而时常受制于伯府之女的身份,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的,二人查到如今怕是也没什么进展,又唯恐落后众人太多,焦头烂额之际才厚着脸皮提出参与的。当然,这等事放在往常他兴许不会计较的,可如今……

“不带。”他拒绝得很干脆。

此言一出,不仅周氏姐妹,就连唐璎也吃了一惊,她是想带上周氏姐妹的,所以方才才频频朝陆子旭使眼色。以陆子旭的性格,她本以为他不会有意见,横竖他进书院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毕业,平时连调查日志都没怎么写,与她二人并无竞争关系,为何会突然在意起这事儿?

正思索着,就听陆家嘴一阵阴阳怪气,“小爷平生最讨厌能同甘却不能共苦的人。”

唐璎皱眉,方想说他几句,陆子旭似是知道她的意图,继续讥讽道:“章寒英,你莫忘了你风闻奏事被臀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有几个人去看过你,在你‘劝谏’陛下后,又有几个人还肯主动找你说话,而你,周惠…”

突然被提,周惠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子旭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笑着看回唐璎,“周惠因为误饮燕窝的事儿被主母苛待后,你曾将最饱满的几颗乌石荔枝分给了她,知她根基薄弱,又请不起名师,在课业上也是对她照拂有加,可她呢?不仅在你受刑后从未关心过你,最近更是同大家一样,躲你躲得远远的,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凑上来的。”

这番话说的周惠满脸通红,周年音更是又羞又怒,却也无法反驳,她惭愧地看了眼唐璎,挽起妹妹的胳膊,“算了,阿惠,我们走。”

陆子旭拆穿这些后,唐璎叹了口气,心中毫无波澜。很多事情并非她看不透,只是她早已习惯了人性的冷漠,对周氏姐妹的行径并不意外。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入她的心,能让她真正动气了。

眼见陆子旭始终无法理解到她的眼神暗示,唐璎放弃了,直接做主道:“阿音、阿惠跟我们一起吧,人多力量大。”

周氏姐妹闻言十分惊喜,连声感谢个不停。

陆子旭方想发火,又仔细回味了唐璎这句“人多力量大”的含义,逐渐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行吧,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就更加无所谓了。”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

带周氏姐妹过来是对的。

北镇抚司直接受天子管辖,寻常人轻易不得靠近,此时孙少衡不在,唐璎一行人自然进不去,还是其中一个千户看在周年音的面子上将他们放了进来。周年音是周皓卿的胞妹,过去经常会为周皓卿送些吃食,便逐渐跟底下的人混了个面熟,而周皓卿身为指挥使,乃整个锦衣卫最大的官,其胞妹自然无人敢怠慢。

即便如此,由于北镇抚司管理严苛,昭狱她却是进不去的,那千户将四人带到会客用的偏殿后,客气道:“诸位稍候,周大人正在忙,我去通传一声。”

唐璎阻止了他,和陆子旭互相看了一眼,浅笑道:“大人客气了,既然周大人公务繁忙,我等还是不去打搅了,等他忙完后经过此处,自然会看到我们。”

她想做的事儿周皓卿不见得会帮,既如此,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一旁的陆子旭立刻心有灵犀道:“是啊,横竖我们今日闲得很,便是等上一整日也无妨。”

周年音虽然不知道唐、陆二人打的什么主意,但作为“蹭好处”的那一方,她自然不会违逆二人,“大人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见她如此,那千户有些意外,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小吏给几位贵客看了茶,笑道:“周姑娘说的是,我先去忙了,诸位自便。”

千户走后,陆子旭轻轻捅了捅唐璎的胳膊,笑容谄媚,“怪不得你坚持带她们过来,还是你高见。”

唐璎明白他想说什么,若非周年音,他们连北镇抚司的大门都进不了。她想去北镇抚司,若是放在平常,大可给孙少衡去封信,让他给自己行方便,可自孙少衡帮她递了那封弹劾奏章后,唐璎便一直在避嫌,她不想让人看见锦衣卫同她走的太近,给孙少衡带来无妄之灾,带周氏姐妹来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世间众人无不为自己考量,她心有大道苍生,却并非纯善之人,不可能在受到漠视后还给人提供方便,周氏姐妹想从她和陆子旭这儿探知消息,而她也利用了周氏姐妹,这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她无需感到愧疚。

周年音见她仍是没有要见周皓卿的意思,有些不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唐璎言简意赅:“等。”

即使有周年音这层关系在,周皓卿也不会带他们进昭狱,她仍然能在孙少衡这里赌一赌。周年音已经将他们带了进来,一切就都好说了。此处是去膳房的必经之地,孙少衡没有在值房内用膳的习惯,若他当值,必会经过此处。

周年音本就对唐璎有愧,此番又有求于她,听她说等,也不好意思反驳什么,便和周惠寻了个位置坐下,依言等着唐璎的吩咐。

未时二刻,孙少衡出现了。

他一身玄衣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挺拔肃穆,鹰眸从众人眼中一一掠过,不怒自威,是比周皓卿还要威严端肃的长相,周惠见了他,有些畏惧地拉了拉周年音的衣角,不敢与其对视,周年音握住她的手,暗示她别害怕。

唐璎走上前,作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直言要见锦衣卫前几日从刑部牢房抓来的瞎眼老妪。

孙少衡闻言有些意外,见四下无人,点头谨慎道:“既然此事同仇御史之死有关,尔等又是负责此案的人,下官万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诸位请随我来吧。”

陆子旭见孙少衡虽然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眼带揶揄地看了唐璎一眼,唐璎懒得理他,抬了腿就往前走。

孙少衡将四人带进自己的值房,拿出几身狱卒的衣服,众人换上后,入了昭狱。

他这样的行为已属渎职,唐璎有些担心,孙少衡却不甚在意,指了指值房东北角的一处甬道,“此路与昭狱相连,历年来只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和同知知道,此时周大人有要事在办,不会贸然出现,你们进去不会被发现。”

唐璎有些意外于孙少衡的态度,他似乎对她一直都是信任的,就像这次,他甚至都没有过问陆子旭和周氏姐妹的身份,只因他们是她带来的人,他便跟着信了。

甬道内,灯烛晦暗,阴风渐起。唐璎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快步走到孙少衡身侧,低声道:“那瞎眼老妪当真是因为涉嫌行刺陛下而进的昭狱?”

“不是。”

黑暗中,唐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清晰,“月夜去世的卯时,锦衣卫的眼线目睹她曾在柔音布庄附近出没过,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刑部就突然来人说这布庄的老妪杀了人,审都没审就将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得知消息后颇觉蹊跷,多方走访查证后却发现这老妪身世清白,为人和善,鲜少与人结仇,自身更是因年迈又眼瞎而手无缚鸡之力,我疑心

此事同月夜之死有关,唯恐傅君灭口,遂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将人要到了昭狱。”

唐璎点头,所谓“更大的罪名”恐怕就是行刺皇帝了,原来孙少衡将人要过来的目的并非提审,而是想保护。

孙少衡的声音停顿片刻,续道:“可这老妪过来没两天,嗓子也莫名哑了。”

唐璎一惊,很明显,有人对她下了毒手。

此前在莳秋楼她就知道锦衣卫中出了内鬼,此次老妪嗓子被毒,未必不是同一拨人下的手,由此也从侧面印证了这老妪手里或许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

等等!

据孙少衡方才所说,月夜是在她去世当日,即十二月初八的卯时去的柔音布庄,可十二月初七的戌时她分明才会见过仇瑞,缘何又突然于卯时出现在柔音布庄?其间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她又去了哪里?

正思索着,孙少衡已经将众人带到了瞎眼老妪跟前,那老妪是布庄老板的母亲,人称“孟阿婆”,此时正安静地卧在草席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花被,单看外表,似乎并未受到刑罚或虐待。

孙少衡打开牢门锁链,说起孟阿婆的情况,“她不识字,眼睛看不见,如今又说不出话来了,对我们十分防备,你们恐怕也很难问出什么。”

陆子旭不信邪,走到她身侧轻轻蹲下,嬉皮笑脸道:“孟阿婆您好,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儿带了点儿小礼物特意过来看望您。”说罢晃了晃从会客的偏殿顺进来的几个枇杷。

陆子旭长相亲切,办事利索,嘴又甜,是能最讨“丈母娘”欢心的那一款,岂料孟阿婆压根儿不领情,拿空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躺下了,随后不管他怎么卖乖,孟阿婆都懒得搭理他了。

饶是如此,陆子旭也是个脸皮极厚的,她追求仇锦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缠人的功夫。

“阿婆,您最近身体好吗?”

“阿婆,吃枇杷,我帮您剥。”

“阿婆,您认识仇大人吗?”

“阿婆,月夜跟您儿子啥关系啊?她为何会在卯时跑去你们布庄,难道他们在…偷情?”

听他越说越过分,孟阿婆忍无可忍,侧过身来推了他一把,奈何陆子旭生的人高马大,孟阿婆又体虚无力,推了半晌硬是没推动。

唐璎看不下去了,上前拍了下陆子旭的手,无奈道:“你先起开,别欺负老人家了。”

陆子旭不忿,又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依言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她和老妪。

唐璎凑近孟阿婆,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阿婆,我是花朝的朋友,她失踪了,我需要您的帮助。”

听到“花朝”二字,孟阿婆果然红了眼眶,面色变得痛苦,由于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呜咽声,听着甚为凄惨。

看来她赌对了,方才陆子旭提起“月夜”二字时,孟阿婆明显是一副警惕的表情,警惕中还隐隐能看出些许保护的姿态,由此她便猜测这位老婆婆或许是月夜的故人。月夜本名花朝,籍贯幽州,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这些信息早在她进东宫前就了解过。

眼见老人的脸色又逐渐变得警惕,唐璎吩咐所有人后腿十五寸,柔声道:“阿婆,他们都走了。”

听到周围的脚步声远去,孟阿婆悬着的也心逐渐放松下来,她紧紧攥住唐璎的手,摊开,张着嘴唇吱呀了两声,又用粗糙的指腹在她手心拟画了九条竖线,停顿片刻,再在右边数起的第二根线上点了十四下。

孟阿婆不会写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唐璎想了想,又仿照着比划了几下,仍是一头雾水,但为了让老婆婆安心,她还是认真地说记下了。

听言,孟阿婆顿时热泪盈眶,泪水在苍老而无神的眼睛里打着转,让人无端觉得凄惶。

唐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耐心询问:“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布庄有关?”

孟阿婆猛然点头,呼吸突然就急促起来,随后大力握住唐璎的手,似乎极力想表达些什么,奈何发不出声儿,吱呀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璎心有灵犀地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婆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良久,又愧然补充了一句,“无论生死。”

她实在不忍欺骗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耄耋老人,无论如何,月夜的死讯,她需要有个心理准备。

说罢,孟阿婆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她双眼空洞无神,微笑的时候无端有种悚然的感觉,唐璎却不觉惧怕,反而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释然,心中不由愧疚更甚,她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