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小年一到,外地的商户都闭了店,回乡过年去了,唯有本地的几家还稀稀拉拉的开着,美人斋便是其中一家。
唐璎走下牛车,问堂前扫雪的小厮,“小许,四喜哥呢?”
小许一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喜道:“大姑娘!”
未出阁时,唐璎在侯府的女眷中年龄最大,底下还有个妹妹,如今去了巴蜀,是以这儿人都唤她大姑娘。
看她如今的一身行头,小许有些疑惑,“大姑娘你怎么…”
唐璎“嘘”了一声,小声道:“我如今改了户籍,名叫章寒英,往后若有人问起,你只当不认识我,知道吗?”
小许不解,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她迎进室内,“四喜哥一早就去允棠阁帮忙了,不在店内,宣娘倒是在楼上,大姑娘若是想见,我替您知会一声?”
“有劳了。”
望着店内熟悉的装饰,唐璎有些感慨,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美人斋是由她兄长和古月姐姐一手建立的,崔家势盛时,美人斋曾是建安第一楼,如今崔家失势,古月被流放,店铺几经易主,最后由一位姓史的老板收购了。
昨日姚半雪托张小满转告她,赠她的鞋就是在美人斋买的,这儿好东西多,让她得了空来转转。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
美人斋盛产珠宝玉器,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所涉品类多如牛毛,却唯独不售卖鞋履。她不知道姚半雪让她来看的“好东西”是什么,但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他的用意。
这时,二楼的拐角处走下来一名女子,眉目温婉,身段苗条,举手投足间亲切感十足。这人她认识,是古月姐姐当年第一批招进来凤娘,名唤宣娘。
宣娘见了她,盈盈一拜,“大姑娘过年好。”
唐璎亦
回以一礼,笑道:“忠渝侯府被抄,家父也没了爵位,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姑娘了,宣姐姐若不介意,往后可唤我寒英。”
宣娘愕然,心中有些酸涩,但见她面色如常,亦笑道:“我本以为你出了宫会自甘堕落,如今见你神采依旧,心中甚是欣喜。”
她顿了顿,“寒英,你我许久未见,也不知你这些年过的如何,你若是有难处,一定要和我说,姐姐会尽全力帮你。”
唐璎心间一暖,想起从前的日子,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那我定不会客气。”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古月。
唐璎环顾四周,实在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问宣娘,“宣姐姐,美人斋可有什么‘好东西’?”
宣娘不解,“你是说”她顿了顿,忽而笑着揶揄道:“这店里的东西,你若是看上了什么尽管直说,姐姐送你。”
唐璎摇摇头,神色间也有些无奈,姚半雪的那句提示太过笼统,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宣娘解释…
见她许久未说话,宣娘兀自沉思道:“美人斋繁盛之时,那好东西可太多了,数不胜数,你要问特别好的东西,那我可真得仔细想想。”
看来是没什么线索了……
唐璎有些失望,就在她准备告辞时,宣娘突然道:“好东西我见过许多,没记着什么特别稀罕的宝物,但要说有趣的物什,我只在…”她小心地看了唐璎一眼,凑近道:“孙贵人身上见到过。”
孙昭仪……孙寄琴!
唐璎顿时眼睛放光,来了些兴趣,“姐姐细说看看。”
宣娘沏了一壶茶,回忆道:“孙贵人出嫁那年,曾来美人斋挑选过嫁妆,彼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那日她似乎心情不大好,伏在那丫鬟肩上一直哭,那丫鬟见她哭个不止,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团扇来哄她,耳语几句后便哄好了。”
唐璎蹙眉,心间浮起些疑惑。
和她一样,孙寄琴是在嘉宁十六年嫁给黎靖北的,一同在东宫的那四年,唯有她最得太子宠爱。孙寄琴性格温婉,处事大度,却唯有一点让人费解——她十分厌恶与人肢体接触,平日里沐浴梳妆都是她亲自动的手,身边的丫鬟根本近不了身,若有下人不慎碰到了她,还会受到处罚。
可她既然如此讨厌与人亲近,缘何会靠在一个丫鬟身上痛哭呢?
唐璎按下心中疑惑,问宣娘:“姐姐说的有趣之物是?”
“哦。”
宣娘抿了一口茶,“我说的是那丫鬟留给孙昭仪的团扇。”
她托着雪腮回忆道:“那团扇用的是鸳鸯莲鹭锦的织纹,上面绣有鸳鸯、鹭鸶、金鱼、荷花等织物,针法虽一般,却胜在样式新颖,若隐若现间,那针线勾勒的水中之物竟似是活过来一般,惟妙惟肖的,乍一看倒也意趣横生。我做女红多年,倒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绣法。”
说完,她又皱起了眉头,兀自嘀咕道:“可我总觉得那图案有些不对劲…”
唐璎来了精神,“何处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她抚了抚脸颊,无奈摇头,“都过去这么久了,许是我记错了吧。”
说到此处,唐璎心中疑虑更甚,“自那之后,孙昭仪和那丫鬟可曾再来光顾过?”
宣娘摇头,“未曾,孙昭仪入宫后曾托人来买过几副首饰,本人并未现身,至于那丫鬟就更是不曾出现过了。”
天色将暮,唐璎起身告辞,“多谢宣姐姐,姐姐若是还想起了什么,可去桐花街的官舍寻我。”
“好。”宣娘点头,旋即一惊,“官舍你当官了?那陛下他…”
唐璎垂眸,“嗯,他封的。”
见她不欲多言,宣娘也不好再问,轻轻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大姑娘,你若是遇上了难处,一定要跟姐姐说啊,姐姐别的没有,这些年银子倒是攒了一些,官场上若有需要打点的地方,你来跟姐姐要…”说着说着,她眼眶微微红了起来,“掌柜的去了惠州…我…”
她最终还是提到了古月,唐璎心中一软,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姐姐不必担心,我过的很好,至于古月姐姐那边…”她哽了哽,“我会尽力争取的。”
眼看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唐璎去了趟北镇抚司。
金银虎牌所能问询的白官并不包括锦衣卫,她本以为自己进去要费一番周折,好在她要找的人也在,两个小吏替她通传一声后便将她请了进去。
值房内亮着灯,她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谁?”
“章寒英。”
那声音顿了顿,“进来。”
唐璎走上前,朝着桌案上的人施了一礼,“见过孙大人。”
孙少衡放下奏报,起身朝她回以一礼。
他让下人筛了茶,指了指旁边的木椅,“章大人请上座。”
孙少衡比她高了六品,本不必对她如此客气,唐璎有些不适应,她落座后,见他还直挺挺地立在她跟前,便有些坐不下去了,道:“大人费心了,我站着就好。”
他“嗯”了一声,倒也没强求,轻轻关上门,一双鹰眸看向她,“章大人有何事吩咐?”
唐璎有些踌躇,咳嗽一声道:“吩咐不敢当我想向您打听一些孙娘娘的事儿…”孙少衡是孙寄琴的哥哥,对孙寄琴的了解肯定比她多。
孙少衡闻言嘴唇动了动,没有作声,一双黑眸凝视着她,示意她继续。
唐璎续道:“外廷官月夜的案子陛下已经移交到书院了,如今由我全权掌握。”
她拿出御赐的银虎牌,“此令可许我稽查、问讯之权,然我知道,锦衣卫并不在问讯之列,所以…”她顿了顿,“孙大人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再多问。”
孙少衡仍旧没有说话,半撑着头,鹰眸中锐光闪过,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道:“你问吧。”
唐璎站直了身子,肃容道:“我听说娘娘嫁入东宫之前,曾和她的丫鬟去了趟美人斋,两人举止颇为亲密”她顿了顿,“孙大人可知道,娘娘从前在闺阁时,可曾有过亲近的仆役?”
孙寄琴不喜欢同外人亲近的习惯孙少衡想必也知道,果然,她这话才说完,孙少衡脸色一沉,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硬问是不好问了…唐璎方想换个方式开口,眼神却突然瞥见他书柜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团扇,那模样颇为熟悉…
孙少衡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眸色猛的一闪,隐约有些慌张。
不同于博古架上的其他摆件,那团扇并非立起来的,而是平放在左下角的其中一格里,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那把扇子…能借我看看吗?”
饶是知道孙少衡有所隐瞒,唐璎还是问出了口。东宫那四年里,月夜对谁都淡淡的,包括她这个主人,唯有对孙寄琴的事会关心一二,唐璎直觉月夜的死跟孙寄琴的秘密脱不开干系。
“去吧。”出乎意料的,孙少衡同意了她的要求。
唐璎走近博古架,拿起团扇左右端看…鸳鸯、鹭鸶、金鱼、荷花…果真跟宣娘形容的一模一样,是那丫鬟拿给孙寄琴的鸳鸯莲鹭锦扇。
宣娘似乎还说过,那团扇的图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唐璎佝下身,借着烛光仔细瞧了瞧——扇面上,一对鸳鸯栖息在荷叶上,一只鹭鸶停在另一叶荷瓣上,显得孤零零的,荷花底下有一只金鱼在游动…金银交错见,扇中之景当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让人目不暇接。
许是女红经验不足,唐璎也看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儿,可盯着那些图案看久了,又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而更令她在意的是,孙寄琴的私物为何会在她哥哥这儿?
她问孙少衡,“此物可是孙娘娘的?”
“是。”
“娘娘的私物,为何会在大人这儿?”
孙少衡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眸中划过一抹悲哀,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愧色,“寄琴都嫁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他神色
有些疲惫了,“章大人,这是我妹妹的私事,我也不好说的太多…”
霎那间,唐璎似乎明白了什么…
孙寄琴的姑姑曾是崔府的瘦马,在孙少衡这一脉还未出头前,整个孙家都是寄人篱下的存在,以孙寄琴当初的身份,能成为太子选侍是莫大的荣耀,可宣娘却告诉她,孙寄琴挑选嫁妆时分明哭得厉害,直到看见那团扇后才有所缓解,这说明她很有可能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在嫁人前就已经有所属了。
那团扇恐怕也是孙寄琴的情郎托那丫鬟带给她的,至于为什么会辗转落到孙少衡这儿,恐怕是孙少衡察觉到妹妹的心思后强行给她收走的,毕竟孙寄琴若是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祸害的可是整个孙家
思及此,唐璎朝孙少衡鞠了一躬,“大人不必多说,我理解。”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自觉道:“宵禁将至,我该告辞了。”
听到她要走,孙少衡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垂下眼眸,任残烛的暗影落到他身上。
他没有挽留,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有空去看看寄琴吧,她最近…不是很好…”
唐璎脚步一顿,心中有些疑惑,却还是答应了他,“好。”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寒英,你有福了。”……
小年夜过后,唐璎又回了书院。
她方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就发现此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孙尧见是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李书彤也在打量她,眼神中犹自有些不服,在她看过来后又开始躲闪,周氏姐妹则一脸艳羡地望着她,唯有沈栋和周长金还是老样子,一个事不关己,一个潇洒恣意,都对跟自己无关的事不感兴趣。
须臾,陆子旭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缓缓凑近她,“寒英,你有福了。”
唐璎不解。
陆子旭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贱兮兮的,“恭喜你,正式被我爹收为了内门弟子啦!”
他指了指一边的庑房,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儿,“他老人家叫你过去呢。”
唐璎一愣,随即明白了众人的反常。
陆子旭虽然是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可他爹陆讳却是能与刘钟朱三人齐名的开朝元老,曾官至太师,如今虽已致仕,朝中仍有大半的官员都师从于他,地位依旧举重若轻。
咸南历经三代帝王,陆讳更是桃李无数,嘉宁帝便是其中之一,世人无不以成为陆讳的学生为荣。
帝师之生,前途无量。
然而,陆讳虽领着书院夫子的名,却并非书院的主讲老师,只会在闲时来点个卯,心情好便讲讲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推行女官,修建男女混合制的书院只是其中第一步,而让陆讳来挂名,无疑是对该书院最好的背书。
书院的学子们即使只能得他偶尔的点拨便已心满意足,更何况上回讲学时,陆讳还特意承认了他们的学生身份,更是惹得众人心花怒放,只是这般喜悦,终究被一个人给打破了。
陆讳的外门弟子多如牛毛,然而内门弟子却寥寥无几,包裹嘉宁帝外在内也不过十余人,这些人如今皆已封侯拜将,亦或身居高位,成了官场上独当一面的贤才。
唐璎能得此殊荣,众人说不羡慕是假的,陆讳他们不敢说,便只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唐璎,如此,她便成了书院最显眼的存在。
此时离早课还有小半个时辰,唐璎收拾好笔墨,迈步走进了庑房。
陆讳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了她,点头道:“过来坐。”
唐璎向他鞠了一躬,俯身落座。
除开三朝元老这重身份外,陆讳还有一点令她印象深刻——他是当今贵妃陆容时的父亲。
嘉宁十六年,陆容时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和她,以及孙寄琴三人一同嫁入了东宫,彼时陆讳早已致仕,离开建安后云游四方,连女儿成亲都未曾出现过,陆夫人早逝,陆容时的婚事还是由陆子旭和仇锦代为操办的,是以唐璎从未以太子妃的身份见过这位陆大人。
陆讳是偏平和的长相,唇角下撇,八字纹明显,眼角却有些上扬,为他慈爱的面孔平添了一丝威严,唐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上位者的气息。
“见过陆大人。”
唐璎方准备作个长揖,陆讳却很快将她扶起来,“我已辞官,莫再唤我陆大人,叫我老师就好。”
唐璎有些犹豫,默了半晌,还是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陆讳展颜,“我还以为你会为书院的其他学生鸣不平,不肯认我这个老师呢。”
唐璎敛眸,“学生认为,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不必强求他人的想法。我未作恶事,生嗔恨心的是他们,我又何必为了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而委曲求全,白白舍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呢?”
更何况…唐璎抿唇,为了保持如今的官身,她必须要在来年的礼闱拿到前三甲的成绩,此番若能得名师指点,她自然不遑多让。
“不错…你能如此作想,才适合官场。”
陆讳点点头,眸露欣赏之意,忽而问她:“小年之前有段日子,你是否连着旷了好几日的课?”
唐璎一愣,未曾料到他竟将自己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是花了些心思的,遂如实回答道:“六日了。”
她顿了顿,“年底了,照磨所事忙,学生不得空,便只能顾此失彼了。”
“进学在勤,往后不能再这样了。”陆讳盯着她,沉声道:“我已在廷议上夸下海口,承诺你定会在来年恩科的春闱上考取进士,如若你落了第,我将主动向书院请辞。”
唐璎一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不说陆讳都这把年纪的人了,为何还敢当着皇帝和诸臣工的面夸下这样的海口,再说这进士…
唐璎咽了口唾沫,问陆讳:“您说的进士…是进士出身,还是进士及第?”
陆讳斜了她一眼,“进士出身。”
听到此处,唐璎长舒一口气,好在这陆阁还不算太疯…
然而她这口气却也舒的不怎么自然。进士及第只有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些于她而言无疑是望尘莫及的,而进士出身虽设有名额若干,但以她目前的水准来看,连中同进士都难,况且她原先的目标也只是同进士而已
说完目标后,陆讳给她下了任务,规定她每日必须比其他学生提早一个时辰到书院听课,还将她的武学课也取消了,一律改为他本人亲自授课。她平日里除了要完成周、墨两位夫子的课业外,还要完成陆讳给她单独布置的那一份。
唐璎的兄长是状元,她在闺阁时曾读过些书,早年间也常常会陪太子去文华殿听课,是以对《四书》、《策问》之类的讲学算是颇有研究,可一遇上晦涩难懂的《五经》就头疼了。
墨修永负责《五经》和《策问》的教学,知她基础薄弱,便会因材施教地从《诗经》开始讲起,而陆讳一上来就找了本《五经》中最为生涩的《尚书》来讲,不出两日,唐璎已经是一副云里雾里的状态。
陆讳的授课强度太大,课业繁重,再加上之前在照磨所劳累过度所攒下来的淤气,没过几日她就病了,每日昏昏沉沉的,大夫说是体虚所致,让她开春后多活动多动,切勿忧思过度。
无奈,唐璎康复后,陆讳只好把仇锦的那堂武学课给她恢复了,至于陈觅那一堂还是被他给占掉了。
授课时见她精神萎靡,陆讳有些很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她的幂篱,冷声道:“你既不想做那金丝笼里的凤凰,便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下么?”
连日风寒,唐璎的脑子本还有些迷糊,猛然听到这句话,吓得她赶紧她抬起了头,“老师…”
陆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尚书》往前一搁,“你歇在家中这几日,陛下将我喊去宫里训了一顿,斥我为师太严,不体恤你的辛苦,还将你的身份告诉了
我,吩咐我好好‘照顾’你。
唐璎一惊,旋即升起一阵疑惑,陆讳将皇宫比做金丝笼,将皇后比做不得自由的凤凰,他既然知道后宫的苦楚,缘何还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呢?
这话她却不好问出口,毕竟陆讳上是黎靖北的老丈人,下是皇帝的臣工,怎样都和她这个局外人无关。
也罢,连自己女儿成亲都能跑出去游山玩水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
见夫子还在气头上,唐璎只能恭顺地笑了笑,“多谢老师关怀。”
又道:“学生曾闻老师您少时即嗜学,家中清寒,无从购得文房四宝,遂以石为笔,土为纸,于田野乡舍间刻镂文字,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就算您暮年时已位极人臣,为借喜爱的孤本,仍不惜于寒冬腊月间徒步五十里,才堪堪以诚意之心求得五日的借阅期限,五日期到,您又冒着风雪徒步给人家送了回去,如此坚毅之姿,当得吾辈楷模。”
她顿了顿,将案几上的《尚书》翻开,恭敬地递给陆讳,“您于暮年尚能冒雪行五十里山路,区区风寒,于尚在壮年的学生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
陆讳听完这才展颜,眼角满是苍老的细纹,接过书卷,盯着她笑得慈爱又威严,“孺子可教。”
“你也不必过于焦虑。”他抚须轻笑,“咸南开朝的四位元老,各为名师,一生学子无数。刘泽骞曾培养出进士三百六十余人,钟谧两百四十余人,朱明镜一百七十余人,而老夫培养出来的进士共有三百九十余人,其中状元三名,榜眼四名,探花一名,数量皆在其他三位之上,所以你也要对自己的老师有信心。”
陆讳看向唐璎,眉目疏朗如清晖,亦有骄傲之色,“我教出来的学生就没有废的,更何况”他的眼神变得揶揄,令兄曾是嘉宁年间最年轻的状元,同为忠渝侯子嗣的你,又怎么会输?”
唐璎一愣,抿了抿唇,终究没说出什么,低头应了句:“是。”
下了学,喜云又来找她了,“章大人,陛下唤您去一趟。”
唐璎皱眉,胸中升起一股烦闷之意,都快过年了,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皇帝的就这么闲的慌吗?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
喜云见她的脸色不大好,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只汤婆子,“大人,您风寒方好,拿着暖暖身吧。”
那汤婆子乃青铜所制,上刻麒麟瑞兽纹,佐以金丝缠绕,唐璎在东宫生活数年,一看便知是大内之物,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喜云见她许久不接,心里便有些打鼓,生怕差事办砸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昨日小年夜,陛下让奴婢传大人进宫用膳,奴婢去了您的官舍,您却不在,后来奴婢打听到您今日一早就入了书院,便来这儿候着了。”
唐璎一愣,昨日她离开美人斋之后就直接去见了孙少衡,是以并不在官舍内,未曾想喜云还前去寻过她。黎靖北虽不苛政,但御下极严,喜云此番若不能将她带进宫去,回去后少不得要挨上几板子。
都是手底下当差的,办点儿事儿也不容易,唐璎接过汤婆子,叹了口气,“陛下召我何事?”
喜云见她态度微有松动,默然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新年将至,陛下昨日便罢了朝,原想着邀御史一道入宫用膳,只可惜您昨夜并不在官舍内,陛下便于今夜亲自下了厨,做了几道您爱吃的菜,等着您入宫小聚。”
他说完,见眼前的女子又不做声了,心焦起来,“大人,过几日宫中连着还有几场大宴,届时诸臣工、妃嫔皆会参与,陛下抽不开身,开年后还要巡视三军、祈福祭天,是以整个年关能见您的日子也就只有近几日了。”
这番话说的可笑,她莫非还要把这施舍般的怜爱当作一种宠幸?黎靖北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唐璎颇觉好笑,语气也变得尖刻,“用膳事小,陛下既如此繁忙,倒也不必特意喊上我。更何况,我既已入仕,当属外臣,一介外臣独身入内廷陪圣上用膳,传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吧?”
喜云闻言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唐璎说的在理,宫闱禁地,外臣非急事不可擅入,陛下上回单独召她入御书房已是逾矩,若是让林岁那干守旧的老臣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劝谏”。
喜云不明白的是,陛下为何始终放不下这位废妃。
想当年,太子妃离宫后,陛下好似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往更加勤政了,更阴狠了,也更寡言了,折子一批就是一整日,常常伏案至深夜,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手腕狠起来后,底下反对的声音自然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至于唐璎这个人,两载过去,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便以为陛下也忘了,直到那一日…
数月前,陛下忽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枕侧,忽然问他“阿璎呢”,他一愣,一时竟想不起陛下说的是谁,思索了良久才忆起先太子妃似乎就叫这个名讳,不由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头一回在陛下眼中瞧见惊慌之色。
得知太子妃身死的消息后,陛下良久没有动静,眸中黑沉沉的,似乎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灭了,看得他有些心疼,还有些莫名的心惊。
夜已深,他道了声“节哀”,方准备助陛下就寝,哪料他却突然下令,连夜摆架灵桑寺。
灵桑寺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还是后来张己告诉他的,那是维扬的一间寺院,前太子妃就在里头修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陛下情深几许。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她,却爱的如此隐蔽,连他这个贴身的太监都不知道。
喜云不是一个心思通透的人,却胜在忠心,他是黎靖北东宫时期的老人了,太子登基后,他也混了个秉笔太监的职位,成日贴身伺候,连一些资历颇深的老太监都不敢得罪他,足以说明帝王念旧。
思及此,他忽觉有负君恩,不由深深一跪,朝唐璎磕了个头,“大人,奴婢…”
他刚起了个头,唐璎立刻将他扶了起来,“公公请起。”
从前在东宫时她就不喜欢受人跪礼,宫人知她习惯,便也只行揖礼。
她不是受制于人的性格,喜云这番“软施压“并未让她动容,她本欲拒绝,却忽而想起一事,轻笑道:“劳请公公带我入宫吧。”
过了承安门,唐璎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宵禁了,届时宫门戒严,她若出不去便只能宿在宫中了,思及此,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人,慢点儿。”
喜云在旁侧鞍前马后,走了一阵,唐璎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对喜云道:“上回觐见时,陛下赐了我一顶幂篱,此为琼瑶,我当以珍宝为报,然我身无长物,便只能借花献佛,以桃木报之。”
喜云抬起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唐璎指了指不远处的御花园,“素日在东宫时,陛下甚喜瑞香,今日立春,您若肯帮我去采些来,陛下见了想必龙颜大悦。”
喜云一怔,御花园里的花都是贡品,属大内之物,连妃嫔都不得随意采撷,更何况一介外臣了。在他的印象中,唐璎向来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人,但陛下既喜爱她,兴许不会觉得冒犯…
他有些犹豫,但见站在跟前一动不动的唐璎,似乎有随时折身的打算,生怕她一个后悔就转身走了,遂上前道:“大人请在前殿稍候,奴婢去去就来。”
“有劳了。”
管理御花园的小太监是喜云曾经的跟班,见了他一喜,起身就要给他行礼。
喜云摆摆手,“给我采几枝瑞香过来,要颜色好些的,陛下要用。”
小太监放下手中的铁铲,神色间颇为些不解,“前些
日子陛下路过御花园,嫌瑞香气味太重,已经交代奴婢移栽到别的宫去了。”
喜云一惊,旋即转过身,火急火燎地往前殿跑去了,连拂尘都没来得及拿。
等他堪堪抵达前殿,却发现一刻钟之前还在这儿候着的人此刻早已没了踪影,瞬间急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召来底下的小太监去寻,几个内侍得了令,方准备出去,张己来了。
“陛下口谕,让你不必去寻了。”
他顿了顿,吩咐道:“章大人一会儿若是出宫,你让守卫放行便是。”
喜云虽不解,却总算松了一口气,应声道:“是。”
日暮渐深,天若悬镜,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此时离宵禁尚不足一个时辰。
唐璎摸黑走在甬道里,避开值守的羽林卫,独自往西边的宫殿行去。
“站住——”
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唐璎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暗自捏紧了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本宫叫你,你没听见?”
声音渐近,隐含威慑。唐璎深吸一口气,按下胸中怒意,转过身恭敬道:“见过贵妃娘娘。”
她微微颔首,眼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皓齿青蛾,双瞳剪水,一身矜贵的宫装气度华然,俨然是当今六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贵妃陆容时。
“竟是你…”
那女子显然也瞧见了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竟还有脸回来?”
陆容时说话的声音既娇又尖,听着无端有一阵刺耳的跋扈感。
甫一听到这个声音,唐璎的手颤了颤,想起东宫里的那场大火,背后更是浸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她知道彼时陆容时只不过是想吓吓她,并非刻意陷害,可她明知她畏火,她还…
唐璎咬紧了牙,许是近日染了风寒的缘故,竟觉得头顶有些眩晕,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却仍强撑着回道:“贵妃娘娘怕是认错人了,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
陆时容表情一僵,旋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章大人。”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近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讽笑道:“你莫把本宫当蠢人,就你这张脸,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忘。”
陆容时的脸近在咫尺,看她的眼中满是不甘之色,还带有些许恨意,这样的情绪令唐璎费解。
据她所知,陆容时自幼对黎靖北一往情深,从她嫁进东宫起,便日日跑去主殿献殷勤,黎靖北却回回都对她不假辞色。久而久之,她便转换了策略,不再只顾着讨好太子,转而针对起东宫里其他的女人。
令她疑惑的是,按常理来说,陆容时若要针对谁,首当其冲的都该是最为受宠爱的孙寄琴,缘何自己会受到波及呢?
唐璎思考间,陆容时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陛下早已登基,你如今既不是太子妃,又不是这宫里的女人,身边还没有内侍跟随,不知章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尖锐,眼神淬毒,唐璎知道,她在挖坑等着她跳。
夜又深了一分,似阴沉的幽鬼要将人吞噬,风一吹,唐璎的头脑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些。
她拿出怀中的金虎令,扬声道:“此乃御赐的金虎令,臣今日入宫便是奉了圣命来寻人问话的!”
陆容时一怔,似是被她的气势给震住了,一个低眸,转而扫到她腰间的竹木令牌,面色一僵,“还真当了官…”
唐璎还待说什么,陆容时突然一声讽笑,“你既当了官,那就是外臣!”她靠近她,眸光里尽是疯狂与狠毒,“既是外臣,就当知道,私闯禁宫乃是死罪!”
她扫向一旁的羽林卫,“来人!”
“在!”
“将这个乱闯禁宫的…”
“慢着——”
陆容时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女声给打断了。唐璎猛地一抬头,愣了愣,没想到竟会在此地遇上她。
来人走下轿撵,先是朝陆容时福了福身,“见过贵妃娘娘,”转而看向唐璎,正犹豫要不要朝她施礼时,唐璎反过来朝她深深一揖,“臣章寒英,见过淑妃娘娘。”
孙寄琴一愣,俯身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陆容时将怒目转向她,“怎么,本宫惩治擅闯禁宫的贼人,淑妃想插手不成?”
孙寄琴笑了笑,温婉得体,“娘娘误会了,臣妾并无此意,若有宵小未经允许擅闯禁宫,按律当诛。”
陆容时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再唤羽林卫时,孙寄琴话锋一转,“可章大人并非宵小,她此番入宫乃是奉了圣旨来找臣妾问话的,娘娘若是不信,自可去南阳宫亲自向陛下求证。”
听到“南阳宫”三个字,陆容时面色一变,南阳宫是皇帝的寝宫,寻常妃嫔非诏不得入,违者严惩,陆容时自然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她眯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孙寄琴前几日刚被提了位份,如今位列四妃,又得圣宠,还有个在北镇抚司当差的哥哥,不好惹况且,若唐璎此番入宫当真是黎靖北授意的,她却百般阻拦,岂非违抗圣令?届时,黎靖北恐怕会越发讨厌她。
思及此,陆容时走近唐璎,闪着厉眸威胁了一句:“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便带着一干内侍匆匆离开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来到孙寄琴的宫殿,侍女们点了灯,唐璎这才发现她果真如孙少衡所说,状态奇差。
朦胧的宫灯下,孙寄琴身形瘦弱,眼眶凹陷浮肿,面容憔悴,鬓角十分凌乱,衣裳也有些不齐整,她本就生的一般,如此一看,竟似老了十岁。
她将几缕落下的碎发捋到耳后,细声道:“春兰,取些姜汤来。”
“是。”
唐璎朝她施了一礼,忽而瞥见茶桌上的几抹暗红色,微微一怔,“娘娘,这是…”
孙寄琴扫了一眼,随口道:“此乃今岁漳州上贡的乌石荔枝,陛下赏的,六宫都有。”
唐璎了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时,春兰将姜汤端来了,孙寄琴接过,将汤碗递给唐璎,对春兰道:“下去吧。”
顿了顿,扫向屋内其他侍女,“你们也都退下。”
“是。”
唐璎接过汤碗,疑惑道:“娘娘这是?”
孙寄琴半倚在靠背上,神态疲惫,“方才我见你身形不稳,盗汗,似是染了风寒的征兆,便让春兰帮你取了些驱寒的姜汤过来,趁热喝了吧。”
唐璎微怔,“多谢娘娘。”
温热的姜汤顺着喉管滑下,一阵热辣的后劲过后,身上浮起一股暖意,人也瞬间精神了不少。
须臾,唐璎将汤碗放回桌案上,望着烛火下容色寡淡的女子,心中难免感慨——不愧是朵温柔的解语花,也难怪黎靖北当年最宠她,泼辣自私的陆容时与之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孙寄琴点头,方想替自己斟杯茶,却误将杯盏搁在了另外一侧,玉壶倾斜,茶汤竟全洒了出去,她却浑然未觉。
唐璎一惊,“娘娘…”
“啊——”
滚烫的茶水溅到虎口上,孙寄琴惊呼出声。
唐璎立刻用袍袖帮她擦干,带着她的手一起浸入旁边的凉水盆里。
孙寄琴似是不喜她的碰触,将手往回抽了抽。唐璎会意,主动放开了手,“娘娘方才烫着了,为防止起泡,且在凉水里先泡会儿,臣去外间取些雪水过来。”
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冷风迎面灌入,唐璎打了个寒颤,心里也凉嗖嗖的。
很明显,孙寄琴的眼睛出了问题。
以唐璎对她的了解,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寻常梳妆打扮,沐浴更衣都是她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而如今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只能凭手感梳妆,再加上她方才倒茶时,水洒出来了都一无所知,直到烫到手了才有所察觉…唐璎几乎能肯定,孙寄琴这双眼睛,恐怕只能勉强视物了。
思及此,她心中一凛,默然将取好的雪水隔火融化后,倒进了凉水盆里。
“多谢…”化开的雪水有些冰,孙寄琴垂着头低声道。
“您客气了,这是臣应该做的。”
唐璎在她身侧坐下,忧心道:“娘娘…您还好吧?”
孙寄琴原先只是有些疲累,岂料她这句话一出,整个人都慌了起来,浸在水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我…很好。”
顿了顿,又问:“娘娘…章大人找我有何要事?”
唐璎柔声道:“多谢娘娘方才帮我解围。”
她往盆中又添了一点水,“您怎知我今日入宫是来找您的?”
不仅如此,她对她今日会出现在深宫甬道处也感到很意外,怎么就那么巧,陆容时一为难她,孙寄琴立刻就赶来救场了。
孙寄琴:“今早哥哥给我写了信,说你近几日会入宫探望我。”
她擦了擦手,声音闷闷的:“半个时辰前,陛下身边的康娄说你入了宫,令我前去接待,我起了身便准备往承安门赶去,未曾想半路就遇到了你。”
唐璎微愕,半个时辰前她才将将入宫,还没来得及交代喜云去采花,黎靖北从那时起就已经猜到她不会去见他了吗?
“你的眼睛…”
孙寄琴垂眸,“御医说治不好了,以后会全盲。”说完,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再次问道:“您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唐璎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臣为月夜之死而来。”
这话方说完,她敏锐地察觉到孙寄琴的手抖了一下,又道:“月夜生性冷淡,起初她在东宫当差时,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唯独跟娘娘您走的最近,我想着她身边无亲无故,便想来向您打听打听她生前的一些细节。”
孙寄琴抿了一口茶,眼神有些飘忽,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的案子…为何会交到你手上?”
唐璎:“月夜毕竟是外廷官,她的死原是由三司负责的,廷议过后,陛下将她的案子移交到了书院,由书院的学生负责查,三司做最后的定夺,而臣,亦是书院的一员。”
孙寄琴没有说话,眼睫微微闪动着。
“除开她的案子外,当时被移交到书院的案子还有两起,即仇、葛两位大人的案子。唐璎叹了口气,“月夜一介女官,在建安孤苦无依,身若浮萍,她的死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相比起来本就无足轻重,再加上她曾在内廷当过差,书院众人唯恐扯出什么宫闱秘辛,祸及己身,都不愿接…”
孙寄琴握紧了拳头,牙齿在微微地打着颤。
唐璎装作没看到,无奈一笑,“臣念在与她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冒险接过了此案,就这样,她的案件如今落到我手里咯。”
她拿出银虎令,显得有些苦恼,“若是从你这儿都问不出线索,那我可真是无从下手了。”
孙寄琴一听,眼泪潸然而下,忽而上前紧紧攥住唐璎的小臂,“娘娘,我”
话说到一半,似又想起了什么,竟生生顿住了。她猛吸几口气,转过身去用帕子擦干眼泪,不再看她。
唐璎看向自己的胳膊,有些怔忪,孙寄琴居然敢跟人肢体接触了?
想必是月夜的死对她触动很大,情绪使然才没顾得上这些,端看她这一系列的反应,唐璎几乎能肯定,关于月夜的死,这朵解语花绝对还知道点儿什么。
遂乘胜追击道:“昨日我去了趟美人斋,那儿的凤娘告诉我,你嫁入东宫前曾带着一名丫鬟去店里挑过行头那丫鬟便是月夜吧…”
唐璎语气一凝,“你们入宫之前就认识?”
此言一出,孙寄琴的肩膀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半晌,她哽咽道:“这也是我兄长告诉你的?”
“嗯,那团扇如今还在孙大人手里,我猜测”她顿了顿,“你在嫁人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
孙寄琴呼吸一窒。
唐璎了然,想起曾经的自己,语调中不由染上了一丝悲色,“你得知即将嫁入东宫的消息时,曾愁眉不展,连挑选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直到那人托月夜赠了你一柄鸳鸯团扇,又传了几句话,你心情才好了点儿,这些年你将那团扇悉心保存着,直到某日不慎被孙大人发现,他怕你丢了家族的体面,才强行将那扇子给收走了,对吗?”
孙寄琴再次沉默,她背对着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不断传来,传达着主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须臾,她道:“我无话可说,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皱眉,“淑妃娘娘,我不知你在包庇谁,只是月夜她不该枉死”
曾经的孙选侍也是个体面人,即使天生容色平淡,在发髻、妆容方面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可再观如今的淑妃,面瘦肌黄,形容枯槁,哪儿还有半分当年的样子。
唐璎明白,孙寄琴如今这般模样,恐怕也对月夜之死耿耿于怀,毕竟能近她身的,都是极为亲近的人。
“娘娘,月…”
“春兰,送客!”
孙寄琴似乎有些撑不住了,匆忙打断她,而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礼,勉强笑道:“唐璎,你先回去吧,我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她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强问也问不出什么,唐璎点点头,不再搅扰,“臣告退。”
亥时,宵禁将至,宫门戒严,值守的羽林卫自皇城东西两面而出,浩浩荡荡地巡视起京师各门。
喜云擦了擦额上的汗,迈着小碎步匆匆登上了南阳宫的台阶。
偌大的宫殿内只燃了两盏壁灯,看起来孤零零的。
灯下人影颀长,身姿隽秀,一头如练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似织锦般柔滑,衣襟半敞,颈线流畅,如画的眉宇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眸,眼尾一颗红痣更添风情,惹人遐思。
喜云竟一时间看呆了,不知为何,读书甚少的他忽然就想起了杜子美的那首《丽人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人走了吗?”
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寒沙,如冰刃,让人不寒而栗。
喜云瞬间醒神,赶紧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恭敬道:“快到承安门了。”
黎靖北点头,随手拿出一枚令牌放到桌上,“改天让康娄带给她。”
令牌沉甸甸的,样式他很熟悉,是司礼监督造的牙牌,持有者可随意出入宫廷。
喜云接过令牌,心间有些复杂,目光扫过满满一桌子菜,槽琼枝、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还有一小篓剥好的板栗,全是皇帝亲自下厨做的,还都是前太子妃爱吃的。
他不解,“陛下为何不将娘章大人召来呢她方才去了淑”
“她不会来的。”
黎靖北打断他,夹了一筷子冷炙送入口中,“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
喜云一头雾水,却不敢多问什么,眸光一转,只见黎靖北修长的手指上豁开了数道口子,伤痕交错,略显凄然,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还有被烫伤的红痕,显然是方才在厨房里弄出来的。
“陛下…”
黎靖北抬袖隐下受伤的那只手,问他:“淑妃如何了?”
喜云听言有些犹豫,见皇帝似乎没有包扎的意思,垂首道:“章大人离开后,娘娘突然开始咳喘,方才丁太医已经去了。”
“嗯。”
黎靖北放下筷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他好好治。”
“是。”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书院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连休七日,唐璎也正好借着这几日开始养病,她将自己锁在官舍内,每日看看书,睡睡觉,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初六。
立春之后,建安的气温愈发严寒,冷风袭来,霰雪飘零,书院门口的几棵老树纷纷抖落一身琼花,犹如被剥掉了一层厚厚的外衣,露出遒劲而苍老的枝干,似蛰伏的暗影。
唐璎到的时候还没有学生来,却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卯时三刻,你迟到了。”
陆讳抬起头,苍老的瞳孔中满是威严。
唐璎放下笔洗,一时有些羞愧,两人约定的授课时间是书院早课的前一个时辰,即卯时,可她昨夜看书看的太入迷,以致睡过了头,今早便有些起晚了。
她朝陆讳长长一揖,“抱歉,学生来迟了。”
道歉是必须的,解释也是要有的。
“昨日陆公子忽觉头疼,他知学生懂些医理,便来找学生开了几副药,那药需熬煮三个时辰,学生便只能在火炉旁守着,直至丑时方歇,故此今日起晚了些,耽误了早课,还望老师见谅。”
果然,她这话一出,陆讳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哼了句“这个病秧子,到处祸害人”便没再跟她计较了。
唐璎哂笑,陆子旭自落水后便染了一身的毛病,常常头疼脑热的,惹得他老爹为此烦闷不已,若是陆讳知道她是为了替陆子旭熬药才起晚了,气自然也就消了。
她说这话倒不觉得心里有愧,毕竟前些年仇锦身子不好的时候,陆子旭这家伙也没少半夜敲过她的门。
陆讳摊开其中一册书,正是唐璎最为头疼的《尚书》。
“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五教,指君臣、父子……你在做什么?”陆讳见她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疑惑道。
唐璎顺势将装订好的册子递给他,道:“《尚书》所记皆为誓、命、训、诰一类的文体,文意虽晦涩难懂,但学生钻研了几日,发现其主要思想可以归为德政、律法、天命三大类,而这三大类又可以分为几个细支,如德政中对君王政绩的列举,以及贤臣对自身修养的描述等。”
陆讳有些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唐璎笑了笑,“学生将这五十余篇书文统一归纳后,发现其中有许多儒学思想竟是相通的,倒也逐渐摸出了些门路,往后您讲一篇,学生便按所属目录归纳一篇,以便温故知新,方才您说的《舜典》便属于律法类,学生已经归纳进去了。”
书册摊开,陆讳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并无具体内容和释意,只有大大小小几个框架,所书却几乎涵盖了《尚书》中所有篇章的主要思想,分类列放。他相信,只要唐璎肯吃苦,假以时日不愁啃不透这几册书。
须臾,这位三朝名儒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勤学不如巧学,寒英甚慧。”
听得此话,唐璎心中舒了一口气。
此册既能得陆讳的肯定,那必然还是于学习有益的,也不枉她休假的这几天日日挑灯整理。如此一来,若能将她最为薄弱的《尚书》攻克,再于其他各科上勤学苦练,一年后考个同进士应当不成问题。
开年后,好容易等照磨所那边闲赋下来,书院的结业案也要开始着手调查了,仇大人的案子既然让她负责,那个人想必也少不得要来掺和一脚。
果然,方用过午膳,陆子旭便一脸苦大仇深地找了上来,见了她,一双狡黠的桃花眼弯了起来,“一会儿…咱们交换交换?”
唐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负责仇瑞的案子,陆子旭负责葛留的,他之所以提出交换,也是想从她这边套出仇瑞的线索。
可世人都知道,陆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进书院的目的本就不纯,连平日的课业都懒得写,对葛留那边就更不会上心了。
思及此,唐璎弯眸笑了笑,“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线索必须有价值,我才愿意交换。”
陆子旭本想骂她一句没良心,但见她眸色坚定,遂妥协道:“好了我知道了,葛大人那边我会尽力的。”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又担心道:“我方才见你过来时愁眉苦脸的,怎么,是谁又惹到我们陆二公子了?”
陆子旭叹了一口气,也是一脸的不知所以,“唉,是我家老头子,方才莫名其妙把我喊过去训了一顿,说我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病秧子便也罢了,还跑去祸害别人。”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树枝,卧倒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最近难得认真听了几堂课,他不鼓励便罢了,还骂我!”
唐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咳咳…打是亲骂是爱,陆阁老这是在变相地疼爱你…”
次日,和陆子旭约定好汇合的地点后,唐璎便召集了队伍中的其他三人一起到书院门口汇合。
午时三刻,众人准时到了。她尚算幸运,所在的这一队中除了周长金以外,其他两人都还算靠谱。
唐璎看向众人:“对于仇御史的死,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周长金眯起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沈栋没有作声,李书彤则拱手道:“据我所知,仇大人死于十二月初八,出事的那几日,曾有人目睹到他约了人在闻泽茶楼对饮,至于其中的细微之处,还有待求证。”
唐璎暗自佩服,李书彤不愧是漳州出来的首个女举人,消息这般缜密,想必提前做了不少功课。
她想了想,道:“如此,我们不若兵分两路。年音,你和书彤去闻泽茶楼,我和周公子去仇府看看。”
“是!”
闻泽茶楼这条线是李书彤挖到的,她不好抢功,至于周长金…她目光移向他,这般吊儿郎当的纨绔,若是途中调戏了李书彤,她在建安无依无靠的也没处说理去。
唐璎皱眉,扯了扯这位昏昏欲睡的纨绔,“喂,走了!”
周长金半眯着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震得脸上的脂粉簌簌而下,宛如掉了色儿的墙皮,嘴里还嘟囔着:“美人儿,陪…陪我…”
……幸好没让他跟去。
两人到时,周长金的睡意也醒了,凑近唐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好奇怪。”
“谁?”
“李书彤。”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散道:“李有信毕竟是李书彤他爹,可李有信死后,李书彤不仅没有披麻戴孝,更是从未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悲伤,你不觉得奇怪吗?”
唐璎一滞,这纨绔倒是挺敏锐。
黎靖北曾跟她提过,李书彤来书院之前就已经和李有信断了父女关系。所以彼时她并未多想,如今听这纨绔一提,又确实觉得李书彤这般似乎有点过于冷漠了。
“整理下仪态,一会儿要见人了。”唐璎懒得搭理他,将周长金推到一边,叩响了仇府的大门。
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迎了出来,见叩门的是个布衣女子,神色间微有不耐,“何事?”
唐璎笑了笑,将一旁的周长金拉了过来,“家兄乃嗣彦伯府的三公子,曾有幸蒙受过仇大人的知遇之恩,如今他已功成名就,身居庙堂,乍闻恩人死讯,特此前来祭拜。”
周长金有些懵,但见唐璎面色如常,也只好跟着尬笑了两声,“哈哈…是的…仇大人他…呃…人很好!”
家丁有些犹豫,眼前的这公子哥儿模样虽然生得俊秀,但谈吐听起来却委实像个不通文墨的二愣子,哪里像个当官的。
他僵了片刻,忽而瞥见周长金身上貂制的皮披袄,金镶玉的杭绸锦靴,以及光泽莹润的和田玉佩,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深了起来。
“三公子稍后,我去跟夫人通传一声。”
半晌后,他又折了回来,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贵客们进去吧,夫人有请。”
仇锦的弟弟去了学堂,今日是仇夫人接待他们。
仇瑞过世后,仇夫人也老了
不少,饱满的青丝上多了许多白发,眼眶红肿,视线模糊,想必是日日以泪洗面所致。
她这般模样,让唐璎无端想起了孙寄琴,不由愣了愣。她上前施了一礼,“仇夫人节哀。”
座上的人却冷笑一声,视线扫向周长金,“嗣彦伯分明只有两个儿子,何来的三公子?”
唐璎愣神间,仇夫人已经拄拐来到了她跟前,“你又是谁?”
“我们是来调查仇大人之死的。”
唐璎拿出金虎令,握着仇夫人的手摸了摸,“此乃圣上御赐金虎令,凡持此令者,皆有问讯之权。”她收好令牌,“还望夫人配合。”
仇夫人的手一僵,忽而惶恐起来,“你们是三司的人?”她顿了顿,突然尖声道:“来人——送客——”
唐璎拍了拍她的手,凑近小声道:“吴姨,我是阿璎。”
仇夫人大惊失色,“你…阿…”
唐璎低声“嘘”了一下,“事关重大,隔墙有耳,还请吴姨摒退所有下人。”
仇夫人依言做了,转而惊喜地抱住了她,“阿璎…你回来了。”
唐璎亦有些哽咽,“嗯…”
她跟仇瑞不熟,在这事儿移交到书院之前,她原本没打算掺和的,但此刻她十分庆幸自己插手了。
她缓缓扶着仇夫人坐下,柔声问道:“吴姨方才怀疑我们是三司的人时,为何如此惊惧?”
说起三司,仇夫人仍有些发抖,“是…是大人…”
她哽了哽,“十二月初七那日傍晚,大人回了家,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他不说,只警告我,‘近日若有三司的人上门查案,一律装作头疼脑热不准接待。’大人交代完这句话,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了书房,一锁就是一整宿,晚膳也不曾用,结果到了第二日…他就…”
原来三司竟真的出了问题,难怪黎靖北宁愿把案子交给他们这帮学生,也不愿走正规程序让三司插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到底是哪一方出了问题,亦或是哪几方…
唐璎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吴姨不必担心,我不是三司的人,陛下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三司的异常,才会将仇大人的案子移交给书院,我是书院的学生。”
仇夫人点点头,面色稍缓。
她虽然不懂圣上这般决策的用意,但她相信唐璎,是眼前的这位女子不分昼夜地医好了女儿的顽疾,她一直心存感激。
仇夫人头疼似的撑住额角,神情疲惫,看向唐璎的目光却是慈爱的,“你问吧,吴姨定当知无不言。”
唐璎问道:“仇大人为人如何?”
问完似乎觉得有些冒犯,又补充道:“我相信仇大人定是清正之人,只是我与他相处不多,算不上了解,像是脾气,习性,处事风格,同谁走得近,与谁结过仇之类的,若是能得夫人提点,我将感激不尽。”
仇夫人点点头,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为人清直,待下宽和,处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对待友人…也甚是大方…”
说到“友人”二字的时候,仇夫人的神色明显一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璎微笑鼓励道:“不想说就不说,仇夫人不必觉得为难,只是…”她顿了顿,“您告诉我们的线索越多,越有利于我们找出真相。”
仇夫人抿紧嘴唇,眸中划过一丝痛色,艰难开口道:“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儿…”
她垂下头,“某日,他突然告诉我,他有一位交好的友人欠了债,约略有三百多两,他想替人家还了。我们家大人为官清廉,仇府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三百多两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我当时便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男人在官场上,即便不去做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少不得也要上下打点,这些银子散出去,若是能救急,也算卖了对方一个人情,遂由着他去了,哪曾想过他会变本加厉…”
说到这儿,仇夫人眼中怒色渐起,“自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便会从家中支出几百两,说是友人欠的债还没还完,要帮他还,我为此跟他闹过几回,他也不听,直到去世前几日还在四处凑钱,家底儿都快被他掏空了。我回头想想也觉得不对,要借钱也不是这么个借法儿啊,他这般倒像是…”说到这里,她的嘴唇变得苍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长金了然,直言道:“养了外室。”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唐璎瞪了周长金一眼,宽慰道:“案件尚未厘清,吴姨不必如此悲观。”
顿了顿,“您放心,仇大人为何而死,生前的那些财物究竟去了哪儿,我定会为您查个明白。”
仇夫人愣了愣,她虽看不清,却能从唐璎的话语中明显感受到她的决心,这般清正笃定之态,似乎和从前那个温婉淡然的女子很不一样了,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信任。
片刻,唐璎又问:“仇大人去世前几日可有异常之举?”
仇夫人回过神,思索片刻后道:“除了四处奔波凑钱,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地方…”
唐璎点头,“十二月初七呢?”
她问的是仇瑞死亡前一夜。
“十二月初七…”仇夫人凝眉,“就像我之前说的,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进了书房内,未曾出来过,清晨的时候阿锦去找他,就发现”
唐璎忽然有些好奇,“关于仇大人的死,仇夫子是怎么看的?”
她这一问,仇夫人就突然回忆起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清晨。
那日,阿锦像往常一样去找父亲,她忧心夫君昨夜的异常,便也一道跟了过去,岂料阿锦在看到书房门锁的刹那便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神色十分凝重,她方想凑近问个究竟,阿锦制止了她。
“我先进去看看。”
阿锦是刑部主事,于细微末节处的把控相当敏锐,不知为何,她心中竟隐隐浮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果然,几息过后,阿锦出来了,她立廊檐下,声音冷凝,“娘,阿父死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还能平静地思考,“我虽是刑部的人,有稽查之权,但死者是我的父亲,此事我不能插手,娘你守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去禀报陛下,他会帮我的。”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如此冷静仇夫人大悲之下一阵心寒,可一抬眼却发现女儿的眼神中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和死寂,那样的目光,竟比丈夫的死讯更令她难受。
“阿锦”
阿锦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我去找陛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仇夫人僵在原地,一阵眩晕过后,她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滩血迹,细细的,小小的,一直蜿蜒过阿锦经过的地方。
恍惚间,她记依稀得那好像是女儿拳头里攥出来的血,还有些什么呢她好似记不清了
唐璎听完亦有些不是滋味,“如此说来,仇大人去世前,书房的门锁曾被破坏过?”
仇夫人木然地点点头,她仍然无法将自己从那段回忆里完全抽离出来。
唐璎曾和张小满一起观察过仇瑞的尸体,确定他是死于箭美人无疑,而且从他脖颈上的指痕来看,他是被人勒住喉咙后强行灌下的毒药,如此一来,难道有人在十二月七日夜里偷偷破坏了门锁,潜入书房后再作的案?
若是如此,动机又是什么?
唐璎抿了抿唇,又问:“初七白日里呢?仇大人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她在都察院查过仇瑞的出勤册,十二月初七那日他正好休沐。
果然,仇夫人道:“那日大人休沐,他瞧着天儿不错,便准备去出去打猎,恰巧那时经历司也有个人热爱打猎,大人便带着他一块儿去了。”
经历司
……
唐璎皱眉,“夫人可否让我见见仇大人的随从?”
仇夫人点头,“我替你去唤他。”
仇瑞的随从名叫小硕,方圆脸,五短身材,看着还有些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