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唐璎初来乍到,除姚半雪外,都察院还有几位大人需要拜访。
“章寒英?”
听见有人唤她,唐璎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此人上了些年纪,须发皆有些泛白,精神头却是不错的。
她行了一礼,“您是?”
那人笑了笑,和蔼中透着亲切的熟悉感,“我是新来的经历陈升,和怀舟是多年的挚友,不知在维扬时,他曾可跟你提起过我?”
唐璎恍然大悟,“原来是陈大人。”
陈升这人她有点印象,早先在府署的凉亭内,宋怀州曾告诉过她和姚半雪:老御史靳平一走,自己相交三十年的挚友终于要熬出头了,那人便是陈升。谈起这件事时,宋怀州满面春风的欣喜之色她记忆犹新,可惜还没等到正式的调令下来,陈升就被人举报狎妓,职位从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一下滑到了六品的经历,让本该是佥都御史的姚半雪顶了上来。
经历了如此大的起落,陈升倒丝毫未表现出惆怅的模样,眉宇间满是豁达之意,反而为挚友的经历扼腕叹息:“昀磊是怀舟最得意的弟子,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往昔谁提到他不得夸一句麒麟之子,唉…委实是可惜了…”
说到李胜屿,唐璎心里却不大高兴。虽说这人是受人胁迫才犯下的恶事,可若非他下令让楚舍投毒,师父和江临也不会死,即使他最后落了个分尸的下场,唐璎也一点都不为他惋惜。此番听到陈升感叹,不由笑道:“都说墨香铜臭,可在我看来,墨跟铜本身是没什么气味的,但两者一旦搅到一起,那可真是如蝇逐臭,让人避而远之。”
她说的是李胜屿收人钱财替人舞弊的事,陈升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笑赞道:“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果真和一般闺秀不一样,我还以为你会替他惋惜几句呢。”
唐璎笑了笑,没接他的话。陈升提议道:“你初来都察院,想必对此地还不太熟悉,我比你早来两月,该熟悉的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你若不嫌弃,我便陪你去各处走走,拜访下各位大人如何?”
她此行确实是要去各处拜访的,可若让陈升陪同,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怕是不妥吧?”
陈升温和地摆摆手,“你别同我客气,这都是怀舟交代过的。”
说到这里,唐璎疑惑,“宋大人呢?”她今日拜访完姚半雪就去打听他了,可都察院的小吏却告诉他,宋大人不在都察院内。
陈升笑了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不能亲自来迎你,便托了我在此处候着。你初来乍到,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帮衬着点儿。”
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也不好过细打听。听到是宋怀州的嘱托,唐璎心里一暖,遂不再客气,“有劳赵大人了。”
陈升首先带她去见了都察院的老大——左都御史曹佑。
她到的时候,右都御史赵琢也在,两人正商讨着福安郡王当街伤人的案子。曹佑见了她,眼神微顿,“你便是章寒英?”
唐璎行礼,“正是。”
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约莫四十多岁上下,浓眉,宽额,下颌骨方正发达,嘴唇下撇,颧骨处还有一颗痦子,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极具辨识度的忠臣长相。
她在打量曹佑时,曹佑也不动神色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半晌,他忽然笑了,意有所指道:“新上任的照磨所都事,初来都察院,第一个见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副宪【1】,本官倒不知,你何时同姚御史这般熟悉了?”
这官话的连环套让唐璎心下一惊,她离开姚半雪的值房尚未满一刻钟,曹佑就已经得知了她去拜访的消息,何其迅捷看来这都察院发生的任何事,怕是都难逃这位总宪大人的眼睛。
曹佑的敲打之意很明显——我的眼线无处不在,你莫想着搞小动作。
唐璎毕竟没做过恶事,自然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据实说道:“回大人,下官来建安前,曾在维扬府署任过职,姚大人时任知府,是下官的顶头上司,是以下官与他有旧后来我们一同调来了都察院,念着这份情谊,下官自认为于情于理都应当先去拜访他。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她这番话说的耿直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陈升也在一旁打起了圆场,“寒英见完姚大人后,便立刻问起下官总宪的值房在何处,想着下一个就要来拜访您。”
曹佑并未搭理他,反而正视着唐璎,目露欣赏之意,“不卑不亢,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赤芒和怀舟都看重你。”
唐璎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宋怀州欣赏她她知道,可姚半雪…“姚大人?”
曹佑点头,“姚半雪曾师承于我,‘赤芒’的字,还是我为他起的,
“他目光扫向她身上的雪裘,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就连这狐裘也是我送他的生辰礼,他向来爱惜的很。”
唐璎了愣愣,比起狐裘的尴尬,她更震惊于曹佑和姚半雪的师生关系。
那日,姚半雪赶她下轿时,一怒之下曾对她透露过,他之所以会被调到都察院,是因为两位佥都御史接连死亡,左都御史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将他这个“最讨厌的故人”调回去。可两人既是师徒,姚半雪缘何会认为曹佑最讨厌他?
等等…
那日她似乎还说了句“曹大人要是知道调过去的是你这样的人,大概会很失望的吧”之类的话似乎正是她说完这话后,姚半雪才将她赶下去的如今想来,这两人之间怕是真有什么结,而她碰巧就踩到了他的痛处,才会引得他动怒。思及此,她竟难得产生了一丝愧疚之心。
曹佑和唐璎寒暄着,一旁的赵琢插了进来,“我也觉得小章这事儿做的无可厚非。”他笑了笑,“总宪,比起她先拜访谁的问题,咱们还是先想想福安郡王的事儿吧,明日朝会,陛下还等着您的意见呢。”
曹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唐璎走之前看了赵琢一眼,微微躬了个身。不得不说,比起曹佑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老狐狸,她更喜欢和这样的上司共事,这种人通常待下宽和,指令明确,以解决问题为主要目的,并不会轻易被冒犯到。
两位都御史见完,按照官职高低,她该去拜访左、右副都御史了。姚半雪她见过了,宋怀州又不在,她接下来要见的是再下一级的佥都御史。
一路上,陈升还不忘对她提点,“总宪大人看似刚毅板正,实则让人捉摸不透,指不定哪句话就在给你挖坑,你曾和她学生共过事,可能多少能了解一点。而赵大人这人呢,向来不太爱管人,只要你不做太过出格的事,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事情没办好,他一样不会心软。”
这两人身上的特征其实她方才就看出来了,但陈升既然肯提点她,也是一片好意,她谦逊道:“多谢陈大人指点。”
又问:“那两位佥都御史呢?大人可对他们二人有过了解?”
陈升却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左佥都御史名封敬,是从别的地儿调来的,右佥都御史名罗汇,是都察院的老人,从前在我如今待的经历司任职,也是最近才升上来的。之前的两位佥都御史被人毒害后,这两人便先后顶了上来,两人的值房也在一块儿,我们一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听到“毒害”二字,唐璎突然敏锐起来,问:“去世的两位御史是被人毒杀的?”
她记得在维扬时,姚半雪曾隐约提到过,两名佥都御史都是死于箭美人之毒,那这二人的死,会和朱青陌背后的人有关吗?
唐璎的问题太过细节,陈升含糊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这话说的笼统,但从他躲闪的眼神不难看出,这事儿影响不小。
说完佥都御史的死,陈升又提醒她,“一会儿见了封御史,你记得多担待些。”
“为何?”
陈升叹了口气,“因为他是封嗣的嫡弟。”
果不其然,封敬听到来访者的名讳后,清俊的笑脸上瞬间出现了裂缝,偏还故作惊奇道:“章寒英?”
他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吊梢眼,说话时声音细细的,语气显得有些刻薄,“原来你就是那位连童试都未参加过,却一举被封了官的都事大人呐。”
这话已是挑衅,他却尤嫌不够似的,“不过也是,连昔日的状元郎都能被你一介白丁定罪,你的本事也着实不小。”
李胜屿的事是她揭发的,经此一事,封嗣恐怕此生都与仕途无望了,封敬作为弟弟,心里不爽快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给她乱扣帽子,她也不想无故受着。
“封大人这话言重了。”唐璎抬眼,平静地直视着封敬,“李翰林所犯之捉刀、受贿、杀人的罪,是经由天子亲派的钦差大臣——锦衣卫同知孙大人亲自审理的。连李翰林的老师宋大人都确认无误的事,若仅凭我这白丁的三言两语就能扭转黑白,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封敬面色一沉,不屑道:“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毕竟你这七品官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这就纯属胡乱指控了,唐璎都听笑了,“封大人,你我既是御史,当知道凡事都要讲证据,以免风闻奏事。封嗣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而李胜屿所涉的几起案件目前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三司还在审,您若有异议,或怀疑有人从中作梗,自去向曹大人提便是。”
“大胆!”
这番话说完,封敬显然动怒了,怒目直视着她:“你七品,我四品,你敢如此跟我说话,当心本官以不敬的罪名参你一本!”
这是想拿职权压她?
唐璎内心冷笑,面色却淡然道:“下官无意冒犯,只是不想在受到不实指控时坐以待毙罢了。”说完,她又补了一句,“自然,您若执意要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倒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跟她显摆官威?且看官权是否能大得过皇权吧!
她这一说完,封敬脸都黑了,还想再说点什么,隔壁的罗汇来了,还带了好些家乡特产。
“封大人,这是我老家的乌石荔枝,仲夏采摘后一直存封在冰窖里头的,上个月才送过来。眼瞅着年关不是近了嘛,我老娘给我寄了好些过来,我也给您捎带了些,您尝尝。”
罗汇是个机敏的,见封敬和唐璎之间的气氛不对,便直接无视了唐璎,转而和封敬说起了话。
封敬脸色稍缓,“罗大人费心了。”
陈升也适时提道:“姚大人方才有吩咐,让寒英午时三刻去值房找他。我让她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那边候着,可寒英却非觉得拜访了您和罗大人才算全了礼数,此刻也差不多到点了,您二位若无其他吩咐,我等就先告辞了。”
陈升这话说的圆融,封敬冷哼一声,倒没再说什么,放二人离开了。
出了值房,唐璎向陈升鞠了一躬:“多谢陈大人。”
陈升扶起她,微微摇了摇头,“寒英,我问你,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这话姚半雪也问过她,她懂陈升的意思,回:“清吏治,肃官邪。”
眼前的女子气质出尘,虽不是绝顶的容貌,却有着世间最为清绝的眉眼,陈升愣了愣,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坦言道:“你既知道,方才就不该顶撞封大人,他本就因兄长落黜之事还在气头上,你挨上几句便罢了,却偏生要顶上去,平白和他结了仇。”
他顿了顿,“你莫忘了,御史也是官身。”
陈升这话在理,其实她方才出来时就有些后悔了。李胜屿是杀害她师父的凶手,一旦有人为他辩护,她便会失了冷静,她不该的。与封敬的那番博弈,她虽在口头上占了上风,却不知道为以后埋下了多少隐患。
思及此,唐璎敛眉,实心道:“陈大人提醒的是,下官往后定会注意。”
“不错,还算听劝。”
陈升满意地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封大人就算要参你也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风闻奏事。你没做错事,他便不能拿你如何。况且,若真出了事,上头还有怀舟顶着呢,这老头儿年纪也不小了,在都察院待的时间比曹大人还长,在陛下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唐璎笑着点了点头,“陈大人说的是。”
她这厢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陈大人——章大人——”
一个杂役打扮的小伙儿朝两人跑来,擦干头上的汗后,他将手中的布袋分给了两人,“这是罗大人给两位的乌石荔。方才二位大人走的急,罗大人来不及赶来,便托小的追过来了。”
听了杂役的话,唐璎和陈升相视一笑。
他二人的脚程不算快,若真想送,方才完全来得及。唐璎觉得有些好笑,罗汇这人倒是精,在值
房的时候不送,偏要等两人走了好长一截才派小厮跟过来,生怕封敬看见了。
罗汇的心思不难猜测,唐璎品级虽低,却是圣上亲封的官,与姚半雪和宋怀州这两位副都御史又有些故旧,他给她一介七品小官送荔枝显然是存了巴结的心思,而给陈升也送,则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思看起来不要那么明显。
可巴结归巴结,他又不想得罪封敬,所以方才在值房内看见她和封敬争吵后便选择直接无视了她,只同封敬讲话,事后又偷摸着送荔枝来,以示安抚之意,自以为两头都讨到了好,殊不知陈唐二人早已将他看穿。
陈升接过布袋,故作惊喜地“嚯”了一声,露出和蔼的微笑,“这乌石荔据说是贡品级别的,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享受这等好东西。”说罢,又悄悄对唐璎使了个眼色。
唐璎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些,眉开眼笑地接过布袋,“替我谢过罗大人。”
杂役见两人神色无异,欣喜地回去复命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你家鸡辰时才起?”……
隔日,唐璎戴上斗笠,挑了身干净的儒衫,去了毓德书院。
毓德书院位于皇城东南角,有别于最高学府国子监,此书院是咸南首批采用男女同校制的学府,由天子亲设,取毓德流芳之意,里头所有生员皆为天子亲自录取,科考过后,结业后的去向也由天子定夺。
参天古木下围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对男女正在争吵。
“孙公子,我方才就说过了,我走过来的时候并未看到前面有人,并非故意惊扰到你的。”
周惠搓了搓僵硬的手,一双狗狗眼冻得通红,显得十分无辜。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孙尧的态度稍稍软和了些,语气却依旧强硬,“你一句没看到就想了事?若不是你非要去拨弄那些枝桠,我的东西好端端的会被蹭成这样?”
他摘下头上的耳暖给众人看,神态居高临下,“我这耳暖用的是上好的挹娄貂,足有七十五两银子呢!”
陆子旭接过耳暖上下瞅了瞅,不嫌事儿大地搅起浑水,“嚯!还真是,这儿都开线了!”
听了他的话,孙尧仔细一瞧,发现耳暖左边内侧的位置果真有一小块儿的线开了。这线开的不算严重,虽然不影响御寒,却十分影响美观,爱面子的孙少爷顿时怒火中烧,朝周惠吼道:“七十五两银,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不赔今儿就别想走了!”
一听到这话,周惠的眼泪立马扑簌簌往下落。远宁伯府本就重男轻女,她又是庶出,和兄长常年遭嫡母为难,在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每月的例银更是少得可怜,根本赔不起这样昂贵的一副耳暖。
正无助时,她的手忽然被一名女子握住了,那女子容貌清秀,衣着华丽,正是她的嫡姐周年音。
“孙尧,你少在这儿耍无赖!”
周年音替周惠擦干眼泪,柳眉倒竖,看向那不可一世的纨绔,“谁都知道书院入口处的树枝多,我妹妹若不拨开些走,看不清路是其次,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枝桠划伤了脸。孙公子你站在背光处,树枝掩映下声儿都不吱一下,鬼知道那儿有人啊。”
她从陆子旭手里抢过耳暖,上下打量一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况且这貂皮的线就开了这么一小块儿,其他地方又没坏,找个绣技好些的凤娘补补就成,孙公子你却张口就是七十五两。怎么,想讹人啊?”
周年音毕竟是远宁伯家的嫡女,孙尧寻常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可他刚坏了心爱的耳暖,还被她当众训了一顿,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不由怒火中烧,“你也说了这儿是书院的入口,来往的人那么多,路又不是她一个人在走,我都站那儿小半个时辰了,怎么别人就没刮到我,偏生她就那么‘不小心’呢?”
“还有,”他看了眼唯唯诺诺的周惠,又挑眉看向周年音,语带不信,“你说找人替我缝好,可万一你把我这耳暖拿去卖了,然后再弄副假的来忽悠我呢?”
周年音被他的强词夺理给震惊到了,她一介闺秀,往来皆是知书达理的才子才女,鲜少遇到这般无赖的地痞流氓,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向不远处望去,只见寒松下立着一位白衣公子,他身型清瘦,眉目柔和,在雪中犹如孤鹤一般,瞧着似乎是个懂礼数的读书人,遂朝他喊道:“这位公子,你来评评理,这七十五两银我妹妹究竟该不该赔?”
沈栋正赏着雪,本就觉得这伙人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甚是吵闹,见其中一位姑娘争吵中还捎上了自己,更觉烦闷,回了句“与我何关”便离开了。
孙尧不认识沈栋,但这人既然能让周年音吃瘪,他心里就觉得痛快,遂对他的背影故意大声道:“公子说的不错!不是自己的事儿就该少管。”他瞥向周年音,眼神玩味道:“不像某人…分明不关自己的事儿,却还要强出风头。”
孙尧的奚落让周年音羞红了脸,转眼又瞥见路口处走来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袍女子。她方才被沈栋下了脸,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寻外援了,刚想憋几句话再骂回去,那女子却朝他们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女子的容貌也越发真切。她虽然一身素衣朴裳,却难掩五官精致,眸若点星,一身凛然尽藏眼中,周年音莫名就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信任的感觉,却又不敢贸然求助。
那女子却兀自开口了,声音清冽,“我在一旁听了许久,大致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看向周惠,“孙公子的财物受损,你确实应当予以补偿。”
周惠一听,眼睛更红了,周年音也拧起了眉,刚准备开口反驳时,那女子话锋一转道:“可这开线的部分确实微小,况且以这耳暖磨损程度来看,公子恐怕戴了也有些时日了,再让人全价赔偿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女子看向孙尧,“孙公子不若就按方才那位姑娘所说,将耳暖拿去让凤娘修补,你若担心这姐妹俩调包,我可作为中间人,跟着你们一起去,届时若无法修复,补偿金再议如何?”
见路边又蹦出来个多管闲事的,而且瞧这衣着打扮,竟连周惠都比不上,孙尧不屑道:“你谁啊?”
唐璎刚想掏出都察院的令牌,却发现忘在官舍了,一时有些尴尬,正思索时,一旁的陆子旭瞪大了眼睛,“唐……”
“嘘。”
唐璎瞪了陆子旭一眼,示意他闭嘴。
陆家的这位公子她很熟。陆阁老家共有三子,陆子旭在家中行二,是夹在中间最不受宠的那个,嘴巴又毒,人送外号“陆家嘴”,跟周长金、孙尧之流一样,是个“誉满京城”的纨绔。身为陆阁老家的儿子,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却偏偏同唐璎交情匪浅,不过这“匪浅”,起初主要还是他单方面的。
陆子旭有个叫仇锦的青梅,比他大上几岁,他从小就暗恋人家。仇锦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陆子旭见唐璎医术不错,又是女子,便频频来她家骚扰她。无论刮风下雨,昼日深夜,只要仇锦觉得不舒服,她都会被陆子旭薅去仇府给人家看病。这一来二去的,她和陆子旭也混成了闺蜜。
陆公子和她的好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她婚后都未曾改变,即使彼时她已贵为太子妃,这家伙还是会死乞白咧地来找她给仇锦看病、跟她聊八卦,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她离宫去了维扬,两人才彻底失了联系。
自请离宫后,唐璎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陆子旭都不知道。
一别两年,也不知道这家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追到仇锦。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纨绔之间的惺惺相惜,见她瞪了陆子旭一眼,孙尧突然怒起,上前一把打掉了唐璎的斗笠,“看什么看!问你话呢!”
斗笠掉落,被风吹了几步远,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众人震惊了表情,连孙尧都瞪大了眼睛,“你…”
唐璎快走几步,淡定地
捡起地上的斗笠重新系了上去,“来建安之前,我曾是出家僧。”
听到“出家僧”三个字,陆子旭抿紧了唇,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方才斗笠掉落的一瞬间,他看得真切。昔日那个爱美的小姑娘,斗笠下的头顶光洁一片,许是还俗有几个月了,顶心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看起来孤零零的。
她以前明明拥有那样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
陆子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仅因为她的不告而别,还因她即使回了建安也不去寻他,摆明和他疏远了
唐璎既然不愿在此暴露身份,他自然也不会戳穿她。见到她被欺负,他刚想教训孙尧几句,一名黄衣女子突然跑了过来。
“阿惠——”
周惠抬起头,看到熟悉的面孔,“书彤?”
黄衣女子喘匀了气,抬眼便看到周惠哭的红肿的眼睛,愣了愣,温声道:“你怎么了?”
她不问倒好,一问周惠又哭了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我弄坏了孙公子的耳暖…”
周年音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弄坏,不过是起了条线缝儿罢了,找个人补一补就好,况且阿惠也不是故意的,孙尧却非要我们全额赔偿。”
李书彤越听眉毛皱得越深,肃容道:“孙公子,令堂生前还是个御史,一生清明,铁面无私,你却在此刻意刁难两个女子,传出去怕是会毁了她的名节。”
“人死都死了,还谈什么身后名。”
孙尧见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人,本就不快,那人还提起母亲生前的事来闹他的心,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谁?”
黄衣女子倒不怕这纨绔,见他不拿正眼瞧她,随即也瞪了回去:“漳州知府李有信之”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撇过头低声道:“我叫李书彤。”
“原来是你。”
听到这名号,孙尧彻底乐了,眼中是浓浓的恶意,“你爹还在大牢里坐着呢,你倒好,跑到这儿来呈英雄,可真是孝顺,知府大人若是知道你对他不闻不问的,怕是后悔生出了你这么个杂种,死了也不…啊你!”
孙尧骂的正起劲,不防一个腾空被人往后狠狠摔了过去,落地后双手还被反剪住了。饶是浑身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仍嘴硬道:“我有说错吗?明明李悦才是李家嫡女,人家还是齐大人的外孙女呢,你的存在只会给李家蒙羞!”
“孙尧!”
这下连陆子旭都听不下去了,频频朝他使眼色,“李大人这会儿还没被判刑呢,况且李家人自己的私事儿,你在这儿瞎说个什么劲儿!”
陆子旭这话一出,孙尧深觉自己失言,很快闭了嘴。他向前爬了爬,挣开李书彤的束缚,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站稳后,兀自将耳暖丢给周惠,“三日之内修好还给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惠接住耳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对李书彤微微一笑,哽咽道:“谢谢你,书彤。”
李书彤笑了笑,“不客气,你昨日给我的膏子挺管用的,我腿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一多半了。”
周惠点点头,“那就好。”
方才孙尧将李书彤说的那般狠,她还以为她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但见她笑容豁达,周惠也就放心了,慢慢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周惠和李书彤都是家中不被看重的庶女,有着共同的苦,偶尔遇上会聚在一块儿聊聊天。寄人篱下的日子,她们两人都过得不好,但唯一不同的是,周惠的嫡姐周年音对她很好,而李书彤的嫡妹李悦却不一样。
李书彤的母亲李裴氏是李有信的元妻,曾出任过一方县令,两人有了李书彤后,李裴氏便辞了官,一心在家带孩子,而李有信恰在此时勾搭上了大理寺卿齐向安的独女齐素怡,并以生不出儿子为借口,将李裴氏贬为了妾,李书彤也由此成了妾生女。
李裴氏不肯忍下此辱,咬牙带着女儿离开了李家,就此和李有信断了联系。从那以后,李书彤的身份就变得十分尴尬,还时常被似孙尧这般不知情的人说成外室之女。李裴氏去世后,这样的传言也愈演愈烈了。
那厢周惠和李书彤正话着家常,陆子旭却垮着个脸看向唐璎,一脸“你欠我钱”的债主模样。
唐璎咳嗽一声,看向别处,“陆公子,早课要开始了,夫子还等着我们呢。”这话说完,陆子旭的脸更色黑了,“两年前不告而别就算了,唐璎你…”
唐璎“嘘”了一声,拉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小点声,“陆子旭,你先别急,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有些事儿我晚点再跟你解释。”
陆子旭“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不少,“你最好能解释得我满意。”
辰时四刻,早课正式开始。
毓德书院首届只收了八名学生,坐席也被两两分成了四组。唐璎和沈栋坐在第一排左侧,后头坐的是陆子旭和李书彤,周氏姐妹则坐在第一排右侧,后头坐的是孙尧和一名没来的学生。
陆子旭对这样编排很是不满,他想跟唐璎挨着坐,对她旁边的沈栋提议道:“这位兄弟,我眼神儿不要好,你跟我换一下呗,我把作业借你抄。”
沈栋显然也不想挪,一句“不好”就把他打发了。
陆子旭还想再劝,夫子却到了。
毓德书院重视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设置的夫子共有四名,两文两武,每日一文一武轮着上课。今日来的文夫子姓周,名周诚,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曾在文华殿为皇室宗亲讲过学,才学不浅。
书院直属天子,不受各科管控,书院的夫子自然也都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文华殿的精英不在少数,周诚之所以能得一席,还是得益于周家。
周家是黎靖北母族远亲,一家之长早年因抗灾有功,被封为了远宁伯。
三王相争时,远宁伯和钟谧一样,是扎扎实实的太子党。远宁伯年迈退出庙堂后,膝下的三位儿子便开始为他代掌家业。他嫡出的儿子有两名,嫡长子为锦衣卫指挥使周皓卿,辖两镇抚司,掌昭狱,是个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存在。嫡次子周长金则是个蛮横无理的公子哥儿,凡他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一个杀神,一个纨绔,这俩兄弟无论走到哪儿都叫人避之不及。
即使上有兄长恶名在外,伯府两位小姐的名声却是不错的。周年音知书达理,周惠贤淑温顺,两人容貌出挑,又都是才女,前来求亲的人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周家还有一位真正的读书人——即远宁伯的庶长子周诚,亦是周惠的亲兄长。此人醉心于学术,为人低调,一身书卷气,很难让人将他和另外两位周家的嫡公子联想到一起。
远宁伯府家规森严,嫡庶有别,远宁伯在朝时也很少将周诚和周家女眷带往宫宴等正式场合,因此唐璎只识周皓卿和周长金,并不认识周氏姐妹和那位新夫子。毓德书院名额有限,若黎靖北若有心想推行女政,按说有才的女子不在少数,周家姐妹能进来,怕也是借了周诚的光。
唐璎心下感慨,黎靖北是懂加塞关系户的。
“诸位,我是你们的先生,姓周,单名一个诚字,诸位往后可唤我周先生,或周夫子。”
周诚约莫三十岁上下,一身简单的襕衫,气度从容,言语间既不至于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讲起书院的规矩,“书院学子兼修文武两门,每日辰时至午时为文课,休息半个时辰后,未时和酉时为武课。辰时四刻,诸位需准时到各自的席位上做好,静候夫子的到来。下了武课后,诸位也需完成当日的课业才可离开书院的大门直至宵禁前半个时辰才会关闭”
孙尧这厢才受完周家姐妹的气,见了周诚自然也不舒服,何况这夫子一上来就是一大堆规矩,字字句句都像在催他早起,听的他脑仁儿疼,不由嘟囔了一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虽说是嘟囔,这声儿却不小,连坐他对角的唐璎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周诚。
周夫子倒也不觉得冒犯,他挑了挑眉,反问孙尧:“你家鸡辰时才起?”
这话一出,陆子旭头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
夫子还真有点儿意思,想起唐璎方才受的气,也跟着附和起来,“你是有多懒啊,得睡到辰时才起。”
他伸出食指在孙尧眼前摇了摇,清了清嗓子一声,一本正经地教训道:“孙尧啊,我们作为学生已经是够幸运了。你想想那些住所远离皇城的大臣,为了赶早朝,丑时不到就得起”
眼见孙尧瞪向他,陆子旭没给他回击的机会,“辰时还嫌早啧孙公子这话说的像是从未早起给长辈请过安似的,又或者说…”他看向孙尧,一双桃花眸笑的忒贱,“你们家晨昏定省都是从巳时才开始的?”
这话摆明了在骂他不孝,孙尧羞耻心渐起,瞬间涨红了脸,“你…”
陆阁老家的这位“陆家嘴”,寻常人对上准没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有刑部的仇锦护着他,平日里就更是肆无忌惮。孙尧虽霸道,却也忌惮他这张嘴,此时更是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两厢僵持片刻,周诚开口了,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平缓,“相信你们来之前都了解过了,书院每年都有结业考试,即一场实战训练,凡通过者,即可获得一个会试的名额,结业考未合格者,三年后也会有乡试的资格。”
这点倒无需他说,书院是大多数学生正是奔着这点才来的。唐璎环顾了一圈包括自己在内的七名学生,分析起黎靖北选人的准则。这些学生中,有的自身就有实力,如早已中了举的沈栋和李书彤;有的是走了关系进来的,如周氏姐妹;而有的,则是立了功才破格被录取的,如她。至于陆子旭和周尧这两人的到来就显得有些离谱了
正走神时,周夫子咳嗽一声,突然宣布道:“武学课的仇夫子晚些时候家中还有事,今日需提前上课,故此今日午休时间减半。”
此言一出,除了陆子旭,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懊丧的表情。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
因武学课提前,众人午膳都不敢多用,歇了不到一刻钟就匆匆去了演武场。
毓德书院的演武场与寻常军队的校场不同,它占地不大,仅能容纳二三十人打斗,对书院的这几名学生来说倒是绰绰有余。
此时积雪未化,武场的地还有些打滑。一排排武器前,一名白衣女子手持五尺长枪,背对众人而立,素色的发带随青丝翩飞,恣意又飒爽。
“姐姐——”打远处跑来一人,扬声唤她,声音里满是雀跃之情。
那人跑到跟前,气儿还未喘匀,脚一趔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啃了一嘴雪泥。还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柄闪着冷光的银枪倒插在他面前,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上空浮现,眼中隐含威慑。
“陆子旭,你怎么叫我的?”
她离得太近,寒香袭来,陆子旭险些乱了呼吸,他闭眸平静了半晌,撑着冰凉的雪地站起身,搓了搓手掌,从善如流地笑道:“是是是,仇夫子,我错了。”
朔风凛冽,陆子旭一身灰布短褐,瞧着竟有些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模样。演武场内当衣着轻便,不得穿厚裳,这是规矩。
仇锦皱眉,指了指不远处的庑房,“武训还没开始,你先去那边儿的屋里头待着,别杵在我这儿碍眼。”
听到这话,陆子旭脸上笑意更盛,“姐姐在关心我。”看到仇锦脸色越来越黑,又马上改口道:“是…是夫子在关心我。”
仇锦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还有方才跌倒时被枯枝擦破的膝盖,叹了口气,俯身替他擦了擦,喉间有些干涩,“陆子旭你告诉我,你来书院是不是为了我?”
陆子旭一愣,眼波微闪,转而嬉皮笑脸道:“姐…夫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来书院当然是为了学习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他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瞄了仇锦一眼,又将眼睛转向别处,“况且仇大人之死,陛下也未必会让一帮书院的学生来查…”
仇锦始终绷着一张脸,乍一听见“仇大人之死”这五字,仍忍不住泄了几分气。
陆子旭从小跟着仇锦一块儿长大,又心慕于她,见她这幅模样自然也明白她仍处于伤痛之中,不由放低了声音,“我入书院真的是来学习的你想啊,我爹三朝元老,满腹经纶,咱家唯有我兄长和我弟弟继承了他的才干,我呢,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我兄长过世后,弟弟也跟着去了北梁,反倒是我这混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他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满眼深情,“如今父亲年迈,我多少也得学点儿东西,弄个官当当,才不算辱没了陆家的门楣嘛。”
陆子旭说着说着还咳了起来,仇锦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见他越咳越猛,她冷然道:“无论如何,陆子旭,我一早就说过了,我父亲的死因我自己会查,跟你没关系。”
陆子旭背过身去,仔细不让自己咳出来的气过到仇锦身上,喘平后,眼见仇锦又要发火,连忙逃去了一侧的庑房,边跑还边嘀咕,“我的真是来求学的…”
望着竹马清瘦的背影,仇锦的眼睛有些发酸。方才陆子旭说自己是个“文不识武不通的混子”,实则不然,这小子聪明极了。
仇陆两家是邻居,他俩很早就认识,陆子旭小她一岁,生得玉雪可爱,从小见了她就爱姐姐姐姐地叫,她便也当他是个邻居家的可爱弟弟,时常给予照拂。
小时候的陆子旭还不若现在这般高大,发育要比同龄人迟缓许多,以致常常受人欺凌,而仇锦自幼生的高大,又比那些人年长,是以每当她一出现,那些欺负他的人就老实了。见此,陆子旭曾真挚地恳求过她将那些人揍一顿,仇锦却拒绝了,她问:“他们打你了吗?”
陆子旭为了替自己出口恶气,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真的?”
陆子旭再次点头,却默默咽了下口水。
仇锦顿了顿,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挽起袖子,亮出手臂,“你不说实话,姐姐打的就是你了哦。”
陆子旭彻底慌了,口齿都变得不大清楚,“没…没打。”
仇锦的手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目光温柔,“阿旭,做人要有度。若只是几句言语间的揶揄,咱们受着也就罢了世道艰难啊,往后你就会明白,祸起时最先倒霉的,往往是那些管不住自己口舌的。”彼时的仇锦已经中了举,被封为庶吉士,做的事情虽然微小,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官场。陆子旭没懂她的意思,便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反而因为姐姐不帮他而起了反性。
他陆家嘴,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仇锦虽然生的高大,早些年身子却不大好,陆子旭便跋山涉水到处去替她寻药,亲自熬好后给她,她喝完后却犯了敏症,调理了一个月才好。陆子旭知道后愧疚极了,往后也不再替她寻药,改为了寻大夫。
有些大夫性子怪,不肯替人医治,陆子旭便使出他那狗皮膏药之术,谁不去就去谁家门口立着,出门也跟着,毫无隐私可言。许多大夫深受其害,唐璎也是其中之一。自打陆子旭认识了她,便成天往忠渝侯府跑,她嫁人后就往东宫跑。就这样,唐璎被迫成了仇
锦的私人医女,硬生生地将她那羸病弱的身子给医好了。
仇锦的问题调好后,陆子旭却垮下了。
嘉宁十六年,陆家大公子陆嘉明突然暴毙于北梁,自此与故国断了联系。在与咸南失联的一个多月里,关于陆嘉明叛国的闲言不断,嘉宁帝无法,只能以送公主和亲为由遣人入北梁打探,以防敌国异动。为了自证清白,陆家主动请缨,然陆公年老,陆子旭本想代而为之,哪料却被自己的胞弟陆与沉抢了先,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接过节杖,跟随宥宁长公主一道去了北梁。
这是陆子旭一生的痛,亦是他饱受诟病的地方。世人皆怜陆公操劳一生,幸得陆嘉明与陆与沉一长一幼两位才子奉养膝下,得以安享晚年,哪料大公子不及而立之年便埋骨异乡,年幼的小公子赴兄后尘,为国葬送了大好的仕途,唯余陆家那个最不中用的二公子留在了建安,终日庸碌无为,靠着祖上的荫蔽过日子。
近几年的流言陆子旭都独自扛过来了,可就在去年,福安郡王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大冬天的竟将他推进了冰河里,等仇锦赶过去的时候,陆子旭已经快没了呼吸,虽然最后人是救上来了,可咳喘的毛病却是也落下了,病弱的人由仇锦变成了他。
陆子旭回来后昏迷了三天,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仇锦一改“不许动武”的原则,一径冲去郡王府,拽起福安郡王的衣领就把他的头往冰河里摁,直至他窒息求饶才肯放过。
那件事之后,仇锦被广安帝罚俸两年,在午门前枷号四个月。身为女子,仇锦本就是官场的异类,经此“一战”后,她更是成了逆妇的代表,在她受枷刑的那几个月里,辱骂声不绝。可只要有人敢在午门前骂她,就会被陆子旭以更具有羞辱性的话语给骂回去。从日升到日落,寒冬到立春,他就守在午门前,日日如此。
那些人说不过陆子旭,便只敢在背后诽谤他是庸才,是逃兵,是陆家之耻。可不管世人怎么说,仇锦却清楚,陆子旭并不庸碌,他洞悉时局,见叶知秋的本领并不在他的两位兄弟之下,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间书院
“我就说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来书院读书,果然还是为了你。”
朔风掠过,带起一阵刮骨的寒冷,仇锦思绪翻飞,最终归于平静。她将视线调转至前方,一名青衣女子踏雪而来,宽大的斗笠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章寒英。”这是她的自称。
仇锦挑眉,“我知道,毓德书院从维扬招了个的学生,这事儿陛下同夫子们都有交代。”
她将唐璎上下打量了一阵,笑道:“你这些年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寒英’这名字倒是有趣,我记得你膝伤之后极厌湿冷之物,缘何又爱上了雪?”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巧合罢了,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仇锦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唐璎就是喜欢她这点,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多问,谈话时给足了对方安全感,可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好亲近。比起仇锦,她和陆子旭的关系反而要好得多。
想到陆子旭,唐璎思索道:“这家伙从前就讨厌读书,我虽不知他此番入学的目的,但想必是为你而来,若说你还有什么事儿是他放心不下的,那便只有…”她低下头,默默吞了下口水:“仇大人的事…
“节哀。”
似是看出了她的踟蹰,仇锦反而宽慰道:“你不必安慰我。有我在,阿父必不会枉死。”她顿了顿,“只是阿璎,你现在的身份是书院的学生,为了公平起见,有些事儿我不好说的太清楚,希望你能体谅。”
仇锦都如此说了,唐璎也不是拎不清的人,遂不再追问,不过听到她说“为了公平起见”这几个字,又联想起上午周夫子说的书院规矩,她好似明白了陆子旭进书院的缘由。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戳穿,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仇夫子,学生们都到齐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仇锦在三司轮岗时曾跟着底下的人习过武,武艺上虽然算不得拔尖,但教起这帮学生来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来此读书的学生们都是冲着来年恩科的春闱而去的,没有人会去考武举。
“我是你们的武教头仇锦,时任刑部主事,你们可以叫我仇夫子。”
众人齐声应:“是!”
仇锦生得高大,气势十足,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又长了一张尖削飒爽的美人脸,看起来威严又冷峻,众人对她的配合度明显比对周诚的要高很多。
学生们依次排开后,仇锦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琢磨半晌后,道:“今日我们来做一项基本的体格训练——摔跤。”
一上来就摔跤?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仇锦已经开始了分组。
“沈栋,你跟陆子旭一组。”
“周年音,你跟李书彤一组。”
“周惠,你跟孙尧一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唐璎身上,“唐…咳咳寒英,你跟我一组。”
众人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在场学生有七人,两两分组时,自然会有一人落下,多出来的那一人跟夫子组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把周惠跟孙尧分到一组…
孙尧这下是彻底得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惠一眼,凑近小声道,“你放心,就算是女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周年音担心妹妹,方准备走过去抗议,仇锦却按住了她,“你回去,这边我会看着。”
夫子都如此吩咐了,周年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担忧地看了眼周惠后,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仇锦丢给周惠一个鼓励的眼神,“尽力而为。”
唐璎按照仇锦说的摆好架势后,忍不住问她:“为何要为难周惠?你不知道,她同孙尧…”
“专心!”仇锦重重地敲了一下唐璎的手腕,疼的她立时咬紧了牙。她适时放开了她,不明所以地来了一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须臾间,唐璎就听见身后传出了一声惨叫。
她连忙转过身,只见孙尧完全被摔趴在地上,疼痛不止,一双惊惶又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惠,“你…”
周惠也被他看的有些紧张,“抱歉,周公子,仇夫子让我尽力而为…”
孙尧看着她这副惶恐又无害的神情,干脆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
“起来!”
他尚未从被女人打趴下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时,就被仇锦从地上一把撺了起来。仇锦拎起他,转身交给周惠,厉声道:“你们继续,不许偷懒!也不许给我放水!”
周惠涨红着脸应了一生“是”,而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仇锦回来后,唐璎问她:“你一早就看出周惠的天赋了?”
仇锦点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你们今早在书院门口发生口角了。孙尧这小子品性恶劣,你们若公开与他争执,吃亏的是你们,可此处是演武场。”
唐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处是演武场,所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公报私仇”,所以仇锦在看出周惠的武功底子后,才会给孙尧挑了这么个对手,所以她才会说出那句‘年轻人,有时就该摔打摔打。’”
唐璎笑了笑,越发觉得陆子旭这爱慕对象有意思了,这般义气,也不枉她当年费尽心力医好了她的病。
孙尧被彻底打趴后,周年音都惊呆了,“阿惠,我都不知道,你竟然…”
周惠被她看得有些害羞,脸颊泛红,“我…我也不知道,我都是按照仇夫子教的做的。”
周年音扯了扯嘴角,她看了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孙尧,实在无法想象平日里温柔腼腆的妹妹能把一个七尺纨绔打趴下。
这厢,唐璎被仇锦摔
打了几次后,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也由此摸到了一些格斗技巧。
终于,在下课前的最后一刻钟,她找了个空隙按住仇锦的肩膀,趁她尚且来不及反应时,一个过肩摔利落地将她掼到了地上。
仇锦很快爬了起来,目露欣赏,“再来!”
唐璎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几个回合之下,竟也有了酣畅淋漓之感。
下完武学课后,众人早已精疲力尽,好在周夫子留的课业不算多,众人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唐璎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前还特意温习了一遍明天的书,张小满来找她时,离书院闭院已经不到一刻钟了。
这位昔日的舍友笑眯眯地看着她,“章大人,姚大人有东西给您。”说着,她从怀中的包裹内取出一双干净的皂靴,“您试试。”
皂靴簇新,靴面平整,是官制的样式,她穿上后竟觉得意外的合脚,不由有些感动,感慨道:“昨日我去领官靴时没遇上合脚的,只好勉强挑了双大的,还是姚大人想的周到。”
这双靴子不仅大小合适,宽度也刚刚好,里头还加了绒垫,绵密的绒毛将她生了寒疮脚掌柔软地包裹着,暖和极了。
姚半雪想的这般周到,应当是不打算与她计较了吧。
唐璎心下一暖,问张小满:“姚大人可让你带了话给我?”
听她一问,张小满显得有些犹豫,咳嗽一声,略带尴尬地回道:“姚大人说您鞋子太脏了,往后进出都察院不仅会污了地面,更会伤了他的体面”说完又嘀咕了句,“但是这绒面是姚大人亲自…”
她后面的话唐璎没听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有这双鞋就够了。她笑了笑,“尺码很合适,替我多谢姚大人。”
“是。”
张小满离开后,她还没走出书院的门,康娄又找了上来。
“娘…咳咳章大人,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
唐璎当了四年的太子妃,皇宫算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了,然而只限于东宫那一块儿,御书房她是从未去过的。
她到时,天光已暗,屋外下起了雨,黎靖北一身华衣,独坐于窗前,隔着雨帘批折子。
夜雨悬檐,泠然落地,夜星不见,唯余宫灯几盏。
通传过后,喜云将她领了进去。
唐璎躬身行了个君臣礼,“参见陛下。”
黎靖北抬头,见她一身干爽,并未被寒夜的雨水淋湿,俊美的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淡笑,凭添妖冶之意。
“莳秋楼一别后,你不愿随御驾一道回建安,朕理解。”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见了她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你这回替朕办了件大事儿,可得让朕好好感谢你。”
说罢,他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唐璎,“这是工部递上来的折子,说是三大殿的收尾工作做得不错,这田利芳委实是个能人”说罢,他又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阿璎,多谢你为朝廷拉拢了此人,你想要什么奖…”
“陛下。”
唐璎打断他,顺带将手中的折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田利芳是臣的旧友,得知皇上有意招揽此人时,臣的确有意游说了几句不假,但他愿入庙堂,主要原因还是想找赵太医为他祖母治病,况且…”
她顿了顿,“臣不愿欠人人情。”
她所说的“人情”指的是他在莳秋楼帮她挡刀的事,黎靖北自然也听懂了,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中夹杂了些许失望,“你何必跟我分的这样清…”
唐璎权当没听到,问:“陛下召臣来有何指示?”
黎靖北有些失落,眸中的神色由柔转阴,对一旁的掌印太监吩咐道:“传膳吧。”
说罢,他轻轻替她取下斗笠,拿出一顶素色幂篱,“清晨的事儿朕都听说了,孙尧虽有错,但书院不比别的地儿,你若成日在授课夫子面前戴着斗笠,确实有些欠妥,是朕思虑不周了。”
斗笠下的女子容姿清丽,头顶光洁饱满,于昏黄的宫灯下泛着柔和的色泽,正中心的位置上还长出了一小截发茬儿。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的发茬儿上虚虚拂了两下,眸光温柔,“这样也好看。”
帝王的笑容有些晃眼,唐璎心口一紧,小幅度地动了动脖子,避开了他的碰触,“多谢陛下赏赐。”
绢纱拂过她精致的鼻梁,露出清绝的眉眼,黎靖北愣了愣,耳根微红,低咳一声提议道:“两年前你的生辰宴…是朕搞砸了…你看今年除夕也近了,届时朕会再次设宴,若你得空,我们…”
“多谢陛下好意。”唐璎再次打断她,眉目间隐隐有了些不耐烦,“臣近日学业繁忙,两周后还要入职都察院,怕是抽不出空来赴宴。”
黎靖北的眸光忽然就暗了下来,沉默半晌,抿唇说了声“好。”
他吩咐喜云去耳房取来一个包袱,咳嗽一声,“这是你回莳秋楼找朕那日落在马车上的,张己替你收着了。”
唐璎摊开包袱,里头装的是件鼠灰色大氅,正是姚半雪甩她头上的那件,难怪她回府署后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原来是落在马车上了。
她将大氅小心包好,“多谢陛下。”
就在她即将收起大氅时,黎靖北突然按住了包袱的一角,狐眸中闪过寒光,语气却依旧如细雨般柔和,“朕若是没记错,赤芒那日穿的也是这身大氅。”
唐璎顿了顿,强行将包袱从他手中抽出,刻意忽视掉他审视的目光,道:“那日雪大,姚大人见臣穿的少,便将自己的外衣借与了臣。”
这大氅其实是姚半雪赶她下轿时顺手扔给她的,可她不想败他名声,便谎称是借给她的。反正如今无论她怎么说,与谁走得近,黎靖北都没有立场同她置气。
果然,黎靖北听后沉默了许久,并没有说她什么,唐璎再次反问道:“陛下召见臣是…”
见她又挑起了话头,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哑,“毓德书院的结业条件,周诚应当已经同你们讲过了。”
唐璎点头,“周夫子说是一场实战考核,但详细情况却并未明说。”她顿了顿,“臣猜测,可能与仇大人之死有关。”
黎靖北有些讶异,“你见过仇锦了?”
“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仇夫子身为书院的夫子,向来包元履德,公正守信,她并未向我透露过什么,是我自己猜到的。”
黎靖北抿唇,“朕又没说要罚她…”
他咳嗽一声,“既然她不说,那朕来说,反正朕也不用守师德。”
唐璎惊讶地抬眼,还待说什么,御膳摆上来了。
黎靖北给她夹了一块儿羊腿,示意她坐过来,“先用膳。”
御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槽琼枝、鸡丝面、煎豆腐、羊四软、五味杏酪鹅、紫苏虾,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此外,膳桌的最上角还摆了两碗暖胃的生姜红枣茶,并着几块儿色泽鲜丽的栗子糕。
这满满一桌菜,将唐璎看的瞠目结舌。
黎靖北还是储君时就奉行节俭,东宫众人偶有聚餐,宫人备菜时也都是秉持着一人一菜的原则,最多再加一道甜品,这项规矩他们守了四年…而今他们不过两个人,膳桌上却摆了六道菜,而且全是她爱吃的。
羊四软和紫苏虾,是她伤了膝盖后御医建议进补的,生姜红枣茶,是她冬日用膳后必须要饮一盏的,还有那盘她永远都吃不腻的栗子糕…
唐璎心中一酸,未曾想他还记得她当年的习惯。
可这又算什么呢?怜悯?求和?
唐璎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别两年,维扬再遇时,黎靖北对她的好她不是感受不到,只是不敢去深想,不愿去细究,好似这样她才对得起她流放的姐姐。
她心头思绪万千,黎靖北却恍若未觉,夹了筷鸡丝给她,“一年前,福建道巡按【1】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得知漳州知府李有信勾结当地胡人贩售箭美人,消息一经证实,他当即上报了朝廷,数日后,李有信被
下狱。”
箭美人一早就于嘉宁年间被列为了禁毒,在江湖上失传已久,这会儿却频频流通到市面上,也难怪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只不过…
唐璎惊讶,“漳州知府李有信?”
黎靖北点头,“没错,正是李书彤的父亲。”
他顿了顿,“或许是预测到自己将来有难,李有信早在数年前就和李书彤切断了父女关系,李裴氏离开李家后,带着女儿回了蜀地的娘家。”
唐璎顿了顿,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黎靖北续道:“母亲亡故后,李书彤得知了李父亲下狱消息,只身赶来了建安,面圣时,她并未为李有信辩解一句,只提出了想要入读毓德书院的请求,朕应允了。”
唐璎放下筷子,忽又想起了孙尧在书院门口对李书彤的辱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渐渐失了胃口。
黎靖北见她不动筷了,又夹了些笋丝给她,“数日后,李有信被囚,死活不肯说出背后主使,朕让人将他从刑部的牢房转移到了昭狱,由锦衣卫亲自刑讯,念及他患有旧疾,朕让周皓卿免用重刑。”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暗,“可就在昨日,他还是想办法自尽了。”
唐璎心下一凛。
正如姚半雪所说,箭美人的毒制取不易,若想大量提取,必需耗费足量的人力财力。更何况连朱青陌这样的高官都有靠山,更遑论李有信这样一个地方知府,也难怪黎靖北会这般重视。
唐璎问:“陛下心中可有可疑人选?”
黎靖北默了半晌,道:“有怀疑的人,但不确定。”
他续道:“李有信下狱后没多久,寿安康忽然被举报贪污,锦衣卫在他福建老宅中查出白银万余两,地契十余张,而这些白银,根据铸造的编号所示,恰好是嘉宁二十年洪灾时,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这时机不可谓不巧。
先不说寿安康是两朝忠臣,单说他前脚写信举报完李有信,后脚就被人举报来看,这事儿就十分蹊跷。
黎靖北:“有举就有查,寿安康被押进刑部大牢后,由刑部尚书傅君亲自审理。按理来说,此案牵连复杂,本该由三司会审,齐向安却以大理寺积案过多为由百般推攘,而都察院那边,总宪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以致案子拖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就在朕准备召集九卿圆审【2】时,刑部却告知朕,寿安康已经被处斩了。”
唐璎震惊,“大理寺尚未复核,刑部的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大理寺少卿董穹是黎靖北的人,若寿安康的案子走正常程序进入复核流程,董穹必然会介入,而帝王的眼线一旦渗入,寿安康也不会不声不响地丢了性命,况且刑部并没有行刑的权力
黎靖北摇头,“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得知寿安康被处斩的消息后,皇帝大怒,问罪刑部时,傅君却声称寿安康的死是由帝王亲自批过的,批斩的文书上还留有御印。
黎靖北调来文书一看,发现邢犯的处决名单上并未出现寿安康的名字,方想问责,傅君却道:“寿御史所贪巨著,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刑部在录入死囚名单时,因‘寿安康’三字太过吉祥,员外郎便将他的名字改成了‘赖浊’【3】。可早在这之前,另一位被定了秋后处斩的死囚也叫‘赖浊’。行刑时,司狱弄错了人,寿安康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去了刑场,成了刀下亡魂。而改了他名字的那位员外郎,却突发心梗,暴毙在家中。”
原本事情到这儿就已经够蹊跷了,黎靖北又道:“包含‘赖浊’名字在内的那份处决名单,是由月夜呈送到御前的,可就在这不久,月夜却“不慎”磕到了头,死在了宫外的官舍内,次日清晨,左佥都御史仇瑞也被人发现横死家中。”
闻及月夜之死,唐璎一窒,“听说陛下封了她做外廷官?”
宫女、太监,甚至有品级女官都只属于内廷,至于外廷一个仇锦已是不易,若再来一个女官,想也知道黎靖北顶着多大的压力。
黎靖北颔首,“她有这个才学,担得起。”顿了顿,似面有憾色,“只是改革并非易之事,若想推她去做更高品级的官,朕还需努力。”
他的目标很明确,女官机制改革的基石就是开办女学,女学推行都受阻,那他就从男女混合制的学院着手,先将部分女子力量渗入进去。
唐璎佩服这位君王的韧性,同时也心痛于月夜的遭遇。
她曾经的这位侍女,原是嘉宁年间的状元,后因不知名的原因入了宫,被她选为了侍女。月夜此人为人谨慎,话不多,从不与她袒露心迹,也甚少替她分忧,份内的事却做的很周到。她与月夜虽算不得亲近,但毕竟相处了四年,乍闻故人死讯,说不伤感是假的。
寿安康,李有信,刑部员外郎,月夜,朱清墨,仇瑞,葛留…这么多条人命,朝夕之间说没就没了…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咸南的咽喉,亦或最高统治者的咽喉。
她看向黎靖北,他一身紫色华衣,身形颀长,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案上的残菜。宫灯下的他俊容中透着安逸从容,似乎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面前的这一桌饱饭。
唐璎明白,机敏如他,未必不曾察觉到这临近的危机,只是任何东西,与他“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政治理想相比,似乎都算不得什么,就连她也是如此
“怎么了?”
黎靖北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稍显窘迫地问道。
唐璎摇摇头,忽然问:“陛下怀疑傅君吗?”
黎靖北夹菜的手顿了顿。
她这一问问到了重点,傅君是刑部尚书,而死掉的那些人,除了朱青陌和都察院的两位佥都御史外,似乎都与刑部脱不开干系。
黎靖北意有所指道:“李有信原先在漳州不过是个推官,搭上齐向安后,他将自己的元妻,也就是李书彤的母亲贬为了妾,转而迎娶了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为妻,生下了“嫡女”李悦,李悦及笄后,又嫁给了傅君。”
唐璎愕然,李书彤的身世她早有耳闻,可没想到那个抢了她母亲正位的女人竟会是齐向安的女儿齐素怡。
又是齐向安那个伙同朱青陌间接害死江家父子的人…唐璎捏紧了拳。
朱青陌临死前曾向黎靖北坦白过,虽然科举受贿一案是他策划的,但箭美人之毒却是由齐向安提供给他的,他不知道毒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敢去问,每月只会乖乖地等着齐府的人将毒药送来,必要时再为自己牟私。
黎靖北彼时苦于证据不足,又恐打草惊蛇,便没有直接拿了齐向安来问话,只派人密切关注起他的动向。哪知他这一放,竟一连牵出了两位佥都御史的死。而这个刑部尚书傅君,也是块儿不好啃的硬骨头。
两人用完膳,唐璎看向黎靖北,眸光透彻,“我知晓陛下今夜召我来的用意了。”
她缓缓站起身,认真地施了一个君臣礼,肃容道:“陛下,古月姐姐的事始终是臣心头的一个结,此事陛下有负于臣,也注定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在答应陛下回建安前,臣曾默默起誓,往后在官场,臣不会再像从前在东宫时一样,所思所行皆以陛下的利益和安危为先”
唐璎抿紧了唇,神色坚毅,“如今,我想肃清官场,不仅是为朝廷,为社稷,更多的是为了像师父和江临那样枉死的百姓。”
黎靖北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神笃然,鹿眸晶亮,与两年前相比,不…甚至与他认识了十数年的那个姑娘相比,都很不一样了他忽而心中一空,一阵隔世般的恍惚感扑面而来。
唐璎脚步铿锵,缓缓走近御座上的君王,“陛下虽有负于我,却不曾负过天下百姓,我一直相信您是位明君。如今我与陛下目标一致,又是陛下所封御史,是以在利民一事上,我愿为陛下手中剑,马前鞍,为我咸南官场激浊扬清!”
这次,她没有自称“臣”,一个“我”字足显真诚。
黎靖北呼吸一窒,忍住胸臆间的钝痛,一步步走向她,声音轻柔得仿似生怕惊扰了梦中人,“阿璎,我不要你做我的手中剑,马前鞍。”
他微微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望向雨后的繁星,“我想让你做我的同行者,与我一同守护这咸南的江河。”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润,带着熟悉的包裹感,唐璎微微一挣,却没有立即甩开。
黎靖北注视着身旁的女子,露出了离别两年来最为畅快的笑容,“就当是我的私心吧,必要时若有人牺牲,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次日一早,唐璎戴着幂篱去了书院。
黎靖北赠她的这顶幂篱是轻容纱制成的,白纱上勾着金线,对侧开了条细缝,可露出面容,绢纱薄如蝉翼,即使是夏日戴着也不会觉得闷热。
孙尧见了她,本想剜个白眼,一想到陆家嘴的毒舌又生生止住了,还道了声“早安。”
辰时三刻,学生们都陆续到齐了。
书院的夫子分阴阳数日授课,阴数日【1】授课的是文夫子周诚和武夫子仇锦。今日是阳数日【2】,另外的两位夫子将会到来,此外,太师陆讳也会亲临讲学。
唐璎才放下书册,忽然发现孙尧旁边多了个人,正歪着脑袋呼呼大睡,她猜测或许是昨日缺席的同学,便没有打扰,整理好蒲团后落了座,还没坐稳,侧后方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嗓音,“阿璎!”
这声音有点儿耳熟。
唐璎侧过身,只见一衣冠不整的蓝袍公子正一脸惊讶地看向她,该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折扇,脸上的脂粉盖得比女子还厚,头上应当是抹了桂花油,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这身打扮,足以称得上是“油头粉面。”
这人她很熟悉,远宁伯家的小公子周长金,既是建安远近闻名的纨绔,也是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冤大头。
周长金见她回过头,更是惊喜,方准备再说几句,被陆子旭抢了先。
“周长金你瞎啊,”他指了指唐璎,面含警告,“你看好了,这是书院从维扬招来的学生章寒英,不是你那些‘阿莺’‘阿燕’的秦淮老相好。”
唐璎知道陆子旭有心替她遮掩,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却遭了他一个白眼。陆子旭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两年前你不告而别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陆子旭说完后,周长金见唐璎没反应,随即明白了她想隐瞒身份的想法,立马跟着补了一句,“哦…我看错了。”
说完后,又觉得陆子旭方才的话下了他周小公子的面儿,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陆子旭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小爷瞎!”
陆家嘴头都没抬,“说你瞎的东西。”
两人吵来吵去,一旁的孙尧也开始不耐烦了,“狗叫什么,再吵都出去!”
这话说完,周长金和陆子旭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发动了新一轮的语言攻击。看着这三个纨绔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唐璎叹了一口气,逐渐明白了黎靖北挑学生的标准。
君王想要推崇女官,就要兴办女学,仇锦、李书彤两人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又加上两人的父亲似乎都跟寿安康的案子沾点儿边,黎靖北将两人调进书院倒也合乎情理,她自己则是因为立了功被才得到的入学机会。至于陆子旭,他的父亲是三朝元老,兄长又为国而死,以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有进书院的想法,黎靖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另外一位则比较特殊…
唐璎的目光落到她的同席身上,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清冽,与书院众人格格不入,倒与姚半雪有几分相似。
沈栋的堂兄是刑部左侍郎沈知弈,沈知弈为官虽然清廉,却在三王相争时投靠过靖王。原刑部尚书致仕后,顶上来的却是办事能力远不及沈知弈的右侍郎傅君,不少人因此为沈知弈叫屈,言新帝心胸狭窄,排挤旧臣。如此一来,沈栋的入学则恰好可以作为帝王平息舆论的手段。
至于孙尧和周家的三位,则纯纯属于皇帝的关系户。孙尧是孙贵人和孙少衡的庶弟,也算半个天子亲家,而远宁伯府的周家三兄妹则本身就是先皇后清格勒的远亲。
学生资质这般良莠不齐,如此来看,黎靖北建书院的目的还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
“肃静!”
唐璎走神期间,授课的夫子似乎是到了,周陆孙三个纨绔立刻停止了争吵。
夫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多年前她似乎在梦里就听见过,声线纯澈,似泠泠甘泉,又似滔滔江流,带着她年少时的不甘与落寞,一同汇入记忆深处的邗江边。
唐璎难以置信地抬起眼,那人也恰巧朝她看来,视线相交,两人俱是一怔。
唐璎首先回过神来,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很快别过眼去,那人却朝她望了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夫子?”
李书彤见他盯着唐璎看了好一会儿,出声提醒道。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收回目光,走向讲席。
“我是诸位阳数日的文夫子墨修永,主讲《策问》和《五经》。”简短的介绍过后,他在木板上刻了个“墨”字,字写得歪七扭八,春蚓秋蛇,似信笔涂鸦。
故人身姿挺拔,眉眼如旧,“修永之墨,乃墨子的墨,并非莫仲节【3】的莫。”
短短一个字,墨修永却写的十分吃力,底下的周长金见了嘀咕道:“就这还广安元年的状元呢,我的字都比他写得好。”
一旁的孙尧也难得没反驳他,“是啊,古往今来不论乡试还是会试,卷面字迹皆注重楷法遒美,就夫子这字,考官见了难道不会直接让他黜落么?”
周长金深以为然,小声道:“下次我爹再骂我字写得跟鸡爪爬的,我就把这这位夫子的‘墨宝’拿给他看。”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言论,字字句句都似刀般扎在了唐璎心口。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墨修永的手,胸间似被毒药浸过,翻涌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他的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手腕处被烈焰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粗看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她知道,维扬的那场大火之后,他的手腕骨节破损,再也无法作画了,甚至连写字都要比寻常人慢上几分,更遑论字迹的优劣程度了。
那双挥洒自如的国手,终因她而废,如今却还要因此而受辱。
唐璎暗自捏了紧拳,看向周长金,强作镇定地微笑道:“周公子,远宁伯那副引以为豪的《少年游春图》,正出这位夫子之手哦。”
周长金听言自是不信,“那可是‘玉石先生’的大作,我爹去墨居馆费了不少周折才求来的,那馆主原先还不愿意卖呢,你…”
他话说到一半,见唐璎神色认真,不似有假,再加上她从小对他的“压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怎么可能…”
唐璎垂眼,她十五岁那年,墨修永曾赠过她百余幅画,那幅《少年游春图》就是其中之一。嫁入东宫后,黎靖北曾在她的旧物中无意间发现了那些画作,隔日她就将描了自己的丹青像全部烧毁了,余下的都寄回给了他,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三年前,她在远宁伯家看到这幅画,才惊觉他居然已经转售出去了。
心思敏捷的陆子旭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他哼了一声,对周长金不屑道:“怎么不可能,墨夫子肚子里若是没点儿货,陛下凭啥让他来教我们,你可清醒点儿吧,别被脸上的脂粉糊了脑子。”
周公子挨了呛,心里自然不舒服,又碍于墨夫子的面儿不敢在课上大声嚷嚷,吸了一口气又给憋回去了。
众人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玉石先生是近几年兴起的妙手,他所作的丹青笔触细腻,挥洒自如,断连辗转间,深浅墨意变化无穷,气象万千,似滚滚江流倾泻,又似朗朗明月入怀,千回百转间,意趣盎然,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这位信笔涂鸦的夫子联系到一起。
孙尧见陆、周两大纨绔接连在唐璎这儿吃了瘪,又想起昨日回家后兄长孙少衡对他的一番警告,越发看不惯这女尼来,出言挑衅道:“你说是就是啊,你如此了解墨夫
子,莫不是从前跟他有过什么不解之缘?”
“放肆!”
说话的是周年音,她一介淑女,自幼读圣贤书长大,忍他这般流氓作风很久了,“孙尧,你自个儿成日眠花宿柳就罢了,此处是书院,少拿你脑子里的那些秽物玷污寒英和夫子的名声!”
孙尧嘲讽一笑,本想拿更恶毒的话骂回去,一抬眼却瞥见同样对他怒目而视的周惠,立时就歇了心思。原因无他,他打不过。
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墨修永淡然道:“《少年游春图》确实是我年少时的画作。”
他顿了顿,“七年前,为救故人,我的手在火场中被横梁砸伤,断了腕骨,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后来我家道中落,便开了那间墨居馆,幸得故人寄来的几幅旧画,才勉强凑够了进京赶考的盘缠。”
听着他淡泊的叙述,唐璎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这是她年少时心仪过的男子啊,曾几何时,他也是孙尧这般轻裘缓带的纨绔,向来得理不饶人,言语间容不下半点中伤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故人风采依旧,却不知何时起褪去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沉稳和隐忍,让她很陌生。
李书彤也是读书人,听了他求学的故事,佩服之余不免感到遗憾,“墨夫子才华盖世,考取状元已是不易,未曾想您手伤前竟还是如此天赋异禀的丹青大家…”
她摇了摇头,“此番际遇,实为可惜。”
“不可惜。”
墨修永微微一笑,眸光温和,又有了邗江边那个紫袍少年的影子,“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拙荆来给我送膳了。”……
故人无恙,余心安矣。
这是故人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她的告别,唐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豁达之意,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东宫四年,她早已放下了对他的怨恨,也不再执着于年少时的伤感,唯余的一点愧疚,也在他说完这短短的八个字后烟消云散。
她和他,既是兰因絮果,也算有始有终。
正式授课前,墨修永为了摸清众人的水平,准备了随堂小测。
他走下讲席,为学生们一一分发试卷。发到唐璎这里时,她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刮过他的掌心,墨修永微微一颤。
唐璎也是一僵,霎时缩回手,眼神无意间瞥见他手腕间的那道伤口。疤痕不深,烙印却像是永久的。
她抬眸,方想说点什么,墨修永朝她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说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眸子干净清澈,一如往昔。
唐璎了然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答题。
忽然,朔风扬起,唐璎的试卷被吹到了雪地上,两只手同时捡起,视线再次相交,墨修永率先松了手。唐璎拾起试卷,对他回了个微笑,却将墨修永看愣了。
日曦下,女子眸光流转间,眼若星辉,面似春杏,一如邗江边那个浣足的少女,让他恍若隔世。经年过去,她嫁过人,而他也有了家室,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为她作画拾栗了。
其实不难看出,她早已放下了,而她也以为他放下了,这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至于是不是真放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不是因为那件事…
墨修永捏紧了拳,掩去眼中的愧疚与阴翳,漠然走回了讲席。
两柱香后,众人答题完毕,将试卷交了上去。
墨修永翻阅完,眼神扫过众人,淡然道:“礼闱与乡试一样,主考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而你们的对手,皆是寒窗十余年的举人,我刚刚看了诸位的答卷…”
他顿了顿,将视线定格在周陆孙三人身上,意有所指道:“各位的实力有些参差,如此一来,我便只能因材施教。”
陆子旭不解,“夫子何意?”
墨修永合上试卷,解释道:“简单来讲,我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单独布置课业,往后的教学也改为答疑的形式,每人两刻钟。每月的初三和十五是我的休沐日,你们于课业中若是有不解的,也可在这两日来府上寻我。”
因材施教的得益者自然是那些一心向学的“材”了,如此一来,周陆孙这些来混日子的纨绔便会十分不满,何况他陆家嘴本也不是奔着读书来的,自然不想承担这些额外的学业任务。
陆子旭首先抗议道:“夫子,我有异议。”
墨修永眼皮都没抬,“陆夫子一刻钟后到,你有异议去跟他说。”
陆子旭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唐璎也有些惊讶,书院常规授课的夫子只有四名,陆阁老虽然名义上也挂了书院夫子的头衔,却鲜少参与正式讲学,只偶尔来授几回课,她原以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没成想开学的第二日他就来了。
巳时一过,陆夫子就到了。
陆讳乃三朝老臣,曾官至太师,享誉天下,如今内阁中仍有许多人是他的学生。他一来,众人皆恭敬垂首,起身行礼,唯有陆子旭一人满脸惊异:“爹!”
陆讳看都没看他,对众人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毓德书院是我协同陛下开办的,诸位既入了学,往后就都是我的学生了。”
听了这话,众人眼中皆露喜色,就连唐璎和沈栋都愣在了原地,李书彤、孙尧和周氏姐妹更是涨的满脸通红。
人家陆讳是什么人,陆讳的学生又是什么人,先不说内阁的那些能臣,就连他们在文华殿侍讲过的周夫子,以及当朝状元墨夫子,都曾拜过这位名儒为师。
陆讳的这些门生,都是他们这辈子永难企及的天上人,他们作为世家女眷、豪门庶子,无论在外头多么风光,在仕人眼中不过都是些毫不起眼的存在,如何能与陆阁老的弟子们互称同门、并驾齐驱,而如今,这位年近古稀的大儒却说他们都是他的学生……
身份认同带来的惊喜远胜过其他千言万语,以至于在墨修永再次说起因材施教的提议后,竟无一人反对。
不愧是三朝元老,当真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唐璎暗自对这位新来的老师感到佩服。当然,佩服归佩服,不代表她原谅了他女儿当年的纵火行为。
陆讳也看到了她,似是知道她所想,只微微颔首,便转过头去看其他学生了。
按理来说,教过诸多翰林的大儒讲起课来势必晦涩难懂。陆讳授课前,众人本还有些紧张,可听进去之后,却发现这位名儒讲的知识十分有趣,从志怪小说到各方风土人情、奇闻趣事,有时还会谈一些佛法,字字珠玑,内容深入浅出,意趣横生,就连周长金这般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陆讳走下讲席时,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他和蔼地笑了笑,提议道:“正巧我今日得空,诸位若是不介意,可与我一同用膳。”
与陆夫子用膳是莫大的荣幸,众人自然不会拒绝,李书彤见一旁的墨修永不着一言,提议道:“墨夫子不若同我们一起?”
墨修永摇摇头,“多谢美意,不必了。”他颔首,看向前方的大树,“拙荆来给我送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