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视线调转过去,只见枯枝掩映间,一名女子踏雪而来,身姿款款,步态婀娜,秀眉芊芊,鬟髻高束,额上的金花钿流光婉转,是高瘦而雍容的美人儿。
李书彤见了打趣道:“师娘当真美若天仙。”
墨修永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回过头,目光也落在了那女子身上。钟令姝,当朝首辅兼尚书令钟谧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于广安元年嫁与新科状元墨修永,尔来已有两年…
那厢,钟令姝将食盒递给墨修永,低声道:“夫君,尝尝妾的手艺。”
墨修永从善如流地接过,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笑却不达眼底,“辛苦你了。”
见他满意,钟令姝亦跟着笑了笑,忙说:“应该的。”忽然,视线扫到不远处的唐璎,神色瞬间一僵,她怎么也…
嘉宁帝还在世时,钟令姝就因着钟太后这层关系常常入宫探望,自然也认识久居东宫的唐璎,此时见到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和厌恶。
墨修永领着一干学生去了膳房,她截住唐璎,笑道:“娘娘怎么也来书院了?”
嘉宁二十年,太子登基后封赏了东宫的一众妃
嫔,唐璎并不在册,就算废妃的旨意始终没有下来,她也早就不是什么“娘娘”了,钟令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借机讽嘲讽她。
唐璎的内心叹了口气,其实她跟这位钟家小姐原本无仇无怨的,坏就坏在她妹妹姜芙曾“毁了”她姐姐的姻缘。
这事儿说来还挺曲折的。维扬的安国公世子原先是姜芙的竹马,两人谈婚论嫁时,世子为了权势又勾搭上了尚书令家的嫡长女钟令妤,也就是钟令姝的姐姐,姜芙得知后立马就同这位世子断了关系,哪料这世子失去后追悔莫及,仍旧对她纠缠不休,那厢又始终不肯娶了钟令妤,钟令妤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含恨嫁给了远宁伯的嫡长子周皓卿。
姜芙手巧,她充任允棠阁掌柜时,曾没少为这位钟二小姐作过妆,两人其实算得上是朋友,也不知钟令妤跟钟令姝讲了姜芙多少坏话,才会让她连带着对自己都痛恨不已。
钟令姝讥讽唐璎,唐璎自然也不会让她得逞,笑了笑,“我来书院自然是为了进学,而钟小姐今日来恐怕不是为了给夫君送膳那么简单吧。”她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沈栋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钟令姝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你…”
全建安的人都知道,钟令姝嫁人前曾心仪过刑部的沈知弈,而沈栋恰好又是沈知弈的堂弟。寿安康去世后,黎靖北盯刑部盯得紧,身为刑部侍郎的沈知弈自然也在帝王的监视之列,更何况这人还投靠过靖王。钟令姝一介闺阁女子,又已为人妇,即便心系沈知弈,却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如此一来,便只能倚着送膳来的借口来向沈栋打听了。
心思被戳穿,钟令姝冷笑道:“你们侯府的一双姐妹可当真厉害,妹妹勾引姐我姐姐的未婚夫便罢了,就连姐姐也来破坏我的姻缘,你可知我夫君如今还留着你送他的…”
“令姝!”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膳房里出来的墨修永匆匆打断了,唐璎并未听清她后面的话。墨修永眼波微闪,撇开视线,兀自催促起钟令姝:“我晡时还要备课,这天寒地冻的,你先早些回去吧。”
钟令姝憋了口气,又瞪了眼唐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夫君说的是,那妾明日再来。”
墨修永皱眉,“明日我没课。”
钟令姝:“那妾后日再来。”
“……”
钟令姝走后,众人陪陆讳用完膳,午休后开始准备武学课。
今日的武夫子名叫陈觅,原只是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吏目,有缘得了周皓卿的赏识,入了锦衣卫,成了正五品的镇府,虽是武职,却比同是武夫子的仇锦高了两级。
周长金显然认识此人,一上来就直呼其名,“陈觅?”
陈觅倒也不觉得冒犯,他如今能在锦衣卫任职,全靠了周长金他哥哥,因此对周家的这位小公子十分客气,就连之后的武学课也只让众人做了些基础的拉伸动作,生怕累着大家,授课强度与仇锦相比大相径庭,众人也正好落着个轻松。
下学后,唐璎去白玉斋挑了盒陆子旭爱吃的红豆糕,准备给他当赔罪礼。结账时,店伙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问:“姑娘买给哪位公子的?”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随口答:“姓陆。”
伙计点点头,将小木盒递给她,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祝姑娘好运。”
唐璎点点头,一头雾水地回了官舍。
夜黑风高,回廊里没有点灯,她摸黑行到门口时,差点跟迎面走来的张小满撞了个满怀。
张小满稳住身形,道:“章大人,姚大人请您出去一趟。”
唐璎惊讶,“此时?”
张小满点头,秀气的眉毛微微鼓起,似乎并不想多言。
“可是都察院那边出了事?”
张小满没有回答。
唐璎也懒得同她追根究底,望了眼黢黑的天色,有些为难,“宵禁似乎快到了…”
“大人会想办法。”
唐璎不解,“他想让我去哪儿?”
“帝陵。”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
廷议上,诸臣工与皇帝商议着毓德书院的事。
黎靖北扫视一圈丹陛下的众臣,狐眸微抬,问:“书院的结业案,朕已拟旨,众卿以为如何?”
新帝登基两年,羽翼渐丰,朝中反对声音渐少,毓德书院是他自登基以来就着手筹备的事,如今书院落成,地址还被设在了皇宫内,便是连国子监都不曾享有这般殊荣…
帝王问这话的目的很明显,他想要建立书院培植自己的亲信,如若有人提出反对,则显然是存了不轨之心,他正好借机打压。
礼部朱青陌面圣后突然暴毙的事仍让众臣心有余悸,是以只要皇帝所提之事不动摇社稷根本,众臣一般不会干涉。
即便如此,在场的诸位臣工毕竟都是男子,他们虽不敢反对书院的建立,却也不愿让权给女子,让她们来官场分一杯羹。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乃吏部尚书林岁,他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对女子入仕做官一事向来颇为抵触,此时自然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陛下,微臣以为,修建书院固然是好事,可将左、右佥都御史和外廷官月夜的案子一同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是否有些过于为难那些闺秀了呢?况且”他咳了咳,“仇御史的女儿还是书院的夫子,此般怕是有些不妥。”
他这话说的巧妙,既给了皇帝脸面,又没得罪那些女子,可话里话间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在暗讽女子能力不足,会误事。
“臣附议。”见林岁开口了,林岁的弟弟林建也跟着出来帮腔,“月夜原本不过是内廷的一个侍女,陛下您将她调到外廷后没多久,她却突然暴毙,连着都察院的仇大人也惨死家中…下官以为,此乃天意!”
说完,他匆匆跪下,煞有介事地朝黎靖北磕了个响头。
“陛下!女子做官,是为不详!”
林建此举似有逼君之意,黎靖北却既未动怒,也没让他平身。曦光投射在君王妖冶的面容上,映出一片阴翳,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首辅钟谧,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显然,这位追随他多年的老臣虽然没有当众表态,但也不赞成他的做法。
黎靖北侧过身,忽然笑了笑,也不做声,一双玉手轻托侧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御座把手,他本就生的艳,这般迤逦之姿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君王的沉默让众臣心中稍有不安,敛下首不敢窥天颜,唯有宋怀州一人出列。
“陛下,臣以为两位林大人所说有误!”
林建是个急性子,听言不服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他看向宋怀州,眼带挑衅,“那个叫月夜的女子可不是封官没多久就死了?还有你们都察院的那个仇瑞,难道不也是跟她打完招呼就死了?还有葛御史”
饶是宋怀州生了副和事佬的性子,却也忍受不了一个后生如此无礼,当即驳斥道:“林建,你和你兄长口口声声说女子无能,那你可知,前不久轰动维扬的秋闱舞弊案,正是由一名女仵作破获的!”
说起此案,黎靖北狐眸微挑,也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建,“林大人,你既为户部侍郎,又身兼维扬巡抚,朕倒是想听你说说,鹿鸣宴那日,那位姓江的举人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你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
君王的笑容很柔和,眼尾的一颗红痣撩人心魄,可细看之下,那双鹰隼般的锐眸正泛着寒光,仿佛一只蛰伏的毒蛇。
“陛下——”
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却将林建吓得不轻,他委实没想到皇帝会把鹿鸣宴上的事儿翻出来说,吓得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敢停。
他边磕边道:“江临在宴席上侮辱先帝,臣不忍先帝名声受辱,便将他轰了出去当时宋大人也在,
说江临生为录遗进来的生员不容易,又又将人给召了回来”
他只能这样含糊过去了。江临的死乃朝中大忌,不仅因此人曾在宴席上影射过先帝,更因其背后牵扯出来的科举舞弊案。鹿鸣宴是他主持的,江临身死,皇帝若是真想问责,他首当其冲还有他做过的那些亏心事儿,若是细究起来,足够让他去昭狱脱一层皮…
圣心难测,也不知道朱青陌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而眼前的帝王又掌握了多少…
林建越想越心惊,一个劲儿地猛磕头,额头手心全是汗,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脸色。
见他如此,黎靖北垂下眸,并未继续发难,地上蜿蜒的血迹让他颇觉晦气,皱了皱眉,“喜云。”
喜云会意,当即吩咐其中一个少监打水去了。
林岁也知秋闱一案的严重性,踌躇了半天也没能为弟弟说上一句话。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再发一言。黎靖北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到一名绿袍男子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墨卿,你怎么看?”
墨修永独身立在队伍最后列,如一棵孤松。他低眉垂首,声线低沉,“禀陛下,臣以为,若想取贤,不应以性别做区分。”
黎靖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臣是广安元年的状元,愧受万人追捧,可众人难免忘记,月夜也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仅因她女子的身份,诸位便忘了她昔年的风采。此外,郑御史、仇主事,还有太祖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尹眉,都是为我朝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女性。由此可见,女子本身的能力并不比男子弱,只是缺少机遇罢了。”
其实这点众臣心中也清楚,皇帝之所以会提拔月夜,是因她聪慧,洞察力强,放在身边既能监视百官,又能巡视后宫,是天子爪牙的不二人选。可惜这样的人偏生是个女子,他们不敢想,若将来有更多这样的女子出来,他们又该走向何处。
墨修永顿了顿,忽然提起庆德帝,“太祖皇帝在位时常常感叹:‘生员不务学者众多,徒记陈言,为出身之资,及授以职,讫无实用’。【1】书院的学子们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恰如太祖所言,比起书卷上的知识,实操更为重要,是以臣提议,都察院两位大人和月夜的案子可合并让书院的学子来调查,以此为结业案,至于最后的裁决,还是由三法司来主导,陛下以为如何?”
墨家钜子,翩翩少年郎。
黎靖北颔首,心中微微泛酸。这就是阿璎倾心过的人,气度不凡,豁达而坦率,言谈举止似朗朗明月入怀,包容而随和,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呼吸一顿,也不知书院再遇,两人有没有再续前缘,若非墨修永两年前便成了家,他断不会让他去书院教书…
君王深吸一口气,忍住胸间疯长的妒意,冠玉般的面庞上仍露着微笑,“那便依墨卿所说,将两案…”
“陛下——”
眼见提案就要被落实,林岁又坐不住了,他不似林建一般做过亏心事,没有把柄握在帝王手里,当即直言道:“臣听说您封了宋大人方才提到的章仵作为照磨所都事?”
黎靖北含笑看向他,神色间似乎有了微微的愠色,“维扬舞弊一案,章寒英不畏强权,检举有功,且能力出众,堪当御史一职。”
他话锋一转,语气寒凉,“怎么,林大人觉得不合适?”
“臣不敢!”
林岁连连摇头,“咚”一声跪到了林建方才跪过的地方,姿态倒是诚恳,嘴上却不依不挠,“陛下,臣自是不敢忤逆您的旨意,只是自咸南开国起,不论男女,似乎从未有过未经科考就入仕的先例,若是些未入流的官职倒也罢了,可照磨所都事乃是正七品的衔儿,莫说进士出身,便是连墨大人那般的状元,初入官场都要从一个小小的修撰做起…”
他咳嗽一声,似是怕黎靖北动怒,说完还不忘夸一句:“陛下用人如此不拘一格,实乃是我朝幸事。”
“林尚书此言差矣。”
林岁话音方落,黎靖北还未表态,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四位当世名儒之一的陆讳,他身后还跟着一身孝衣的仇锦。
陆讳身为三朝元老,温和儒雅,曾官至太师,桃李遍天下,如今虽已在野多年,威望仍在,众臣见了他,皆敛衽行礼,就连高坐上的帝王亦微微颔首表示尊敬。
然而即使如陆阁老这样万人敬仰的存在,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比如林岁。
当年黎靖北遴选太子侧妃时,他本想将自己的妹妹送去东宫的,奈何却被陆讳的女儿陆容时捷足先登了,林岁没当成国舅,自此对陆讳怀恨在心,今日见这人又跑来找茬,心中不爽,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陆阁老有异议?”
“没错。”
陆讳的地位摆在那儿,说话自然也直白,“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酒囊饭袋对朝廷毫无用处,奸佞小人甚至会为社稷带来危害。老夫以为,比起履历出身,为官更看重人品和责任。”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景山,你与寒英共过事,你觉得此女才能品性如何?”
陆景山恭谨道:“甚慧,甚善。”
陆讳点头,“此女一进书院便见到远宁伯家的庶女被欺,明知孙尧在外的凶名,却仍敢仗义执言,其品性可见一斑。况且…”他笑了笑,“她既入了书院,便也是老夫的学生了,老夫自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凡天下学子,无不以成为刘陆钟朱的学生为荣,陆讳向来惜才,既然敢在此夸下海口,众人自然不敢置喙什么。
黎靖北听言一顿,瞳孔突然变得幽深。须臾,他肯定道:“陆阁老说的不错。”
又看向众人,“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名,朕体恤士子们读书不易,章氏女亦然。朕封她做官时,她曾对朕说,为保证取士公平,她自请入读书院,以参加来年恩科的春闱。”
林岁一听,颇觉诧异,“这…春闱?”
陆讳适时提议:“若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老夫愿主动向书院请辞。”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自古以来,入仕难于登天,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是个秀才。而仅仅一年的时间,要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仵作一举成为贡士,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这位陆阁老偏愿意压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为她背书。
众臣的脸色十分精彩,陆讳却仿若未觉,他瞥了眼林岁,又看向林建,眼含威压,“她若能考取进士,诸位就必须承认她御史的身份,如何?”
他都如此说了,林岁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能耐,短短一年的时间,别说进士了,连同进士都难。
齐向安对女子入仕的事儿没什么意见,反倒十分在意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迈着跛足缓缓走上前,拱手道:“陛下,仇大人和葛大人官至四品,是为朝中重臣,二人一朝暴毙,依律当由三司定审,若是让书院那拨乳臭未干的学生们去查,岂非儿戏?”
黎靖北皱眉,“方才墨卿不是已经说过了,书院的学生只是参与查案,案件最终结果仍由三司定夺,齐卿还有意见?”
“陛下圣意,臣不敢置喙,只是…”
他看向披麻戴孝的仇锦,意有所指道:“仇大人既我朝为佥都御史,又是仇家的家主,此案让书院的那帮学生掺和进来,若有错漏之处,仇大人的家属想必也不会安心…”
仇锦却不以为然,反驳道:“齐大人放心,我既为书院的武夫子,自然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
齐向安微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她一身素衣难掩锋锐,隐忍内敛,行事利
落,不愧为太子登基后首个提拔的女官,而黎靖北把这样一个人放进书院的用意…
他瞥了眼丹陛上的天子,背后泛起丝丝寒意。
廷议所论之事涉及大政方针,事关机密,朝廷有明文规定,凡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与,林岁注意到了陆讳身后的仇锦,本就痛恨女子为官的他不由怒道:“放肆!你一介六品主事,岂敢来此议事?!”
仇锦没理他,亮了亮手上的象牙玉笏,林岁立马就住了嘴。
咸南五品以下的官员皆持竹节笏,唯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持象牙笏,仇锦此番显然已经被擢升了。既是皇帝的旨意,林岁也不敢当着众人打圣上的脸。再怎么说,仇锦如今的职级也算是到了顶。
黎靖北很满意他的识趣,锐目扫向傅君,“傅卿,刑部官员由你管辖,依你来看,仇主事可堪郎中一职?”
突然被帝王提到,傅君眼皮一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齐向安。
他是齐向安的孙女婿,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官至一部尚书,也是多亏了这位岳祖父暗中协调。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力挺齐向安,可他的老丈人李有信才刚死在牢里,还有寿安康的事儿,皇帝盯他盯得紧,岳祖也父态度不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尖儿。
“回陛下,往年刑部官员的考核中,以仇主事的政绩尤为突出,今岁亦然。御井藏尸案,功德碑失窃案,里长贪污案…都是由仇主事主导破获的,是以下官认为”他看了齐向安一眼,“如此贤才,当得郎中一职。”
说完这话,傅君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女子为官是皇帝近几年来大力推行的改革政策,他不敢触碰圣上的逆鳞。而就齐向安方才所言,这位岳祖父大人似乎并没有反对女子为官的意思,只是不想将两位御史和月夜的案子移交出去,既如此,他就此顺着皇帝的话来说也不算得罪了他。
至于齐向安想将这几起案件攥在手里的用意他也明白,三司当中,他是刑部尚书,齐向安是大理寺卿,只要都察院的那位大人不加干涉,这三起案子的走向必会如他们所愿,可当今圣上是何等敏锐的人,若着锦衣卫细查…
他喉结一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傅大人想清楚了?”
岳祖父笑的很和蔼,眼神里似含了针,刺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傅君又有些摸不准齐向安的态度了,可转念一想,不过是给仇锦升了个郎中,于案件而言并无大碍,更何况,若是让书院的那帮酒囊饭袋来查,想必也查不出什么。
思及此,他心下稍安,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齐向安清了清嗓子,跛着足朝高坐上的帝王行了一礼,“陛下圣明,仇主事贤达如斯,当得此衔,至于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孙女婿,“下官认为,当如陛下所言,该让书院的学子们在实战中练练手,我等做最后的复核就是。”
不知为何,齐向安说完这话,傅君忽觉后脊一凉,他抬眼瞥了眼丹陛上的君王,见他眸中似有精光闪过,唇角还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心中莫名一慌,腿肚子忽然打起颤儿来,唯恐身边的大臣看出异样,只能竭力忍着,好在黎靖北很快结束了廷议。
“既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
从太和殿出来,天上飘着雪,黎靖北未乘御辇,喜云撑伞走在旁侧,唯恐帝王的衣襟被雪水浸湿。
忽然,黎靖北停了下来,问他:“到日子了么?”
琼花飞落,伞下的帝王神情淡然,声音隐含悲切。
喜云不解,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高墙的不远处是帝陵,数代龙子龙孙沉眠于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君王的意思,微微一顿,敛眉轻声道:“回陛下,正是今日。”
黎靖北点头,忽而撇开喜云的伞,甩下一干侍卫和太监,独自走去了最前头。
他走的很快,喜云追的十分吃力,待他再次见到帝王的背影时,黎靖北柔滑的乌发上已经落满了雪沫子。
帝王顿住脚步,凝视着空中飘落的寒英,眼神寂寥。
雪下的太大,喜云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不清主子的神情,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
空中迟迟没有回应。
良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冽的呢喃,“朕今夜去看看母后。”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
皇城的背面是紫金山,冬夜里,顶峰被积雪覆盖,隐约可见蜿蜒起伏的山体,山脚下的墓地里,葬着咸南的两位帝王。
昔年太祖皇帝将陵墓选在此处是有道理的,此地迎山带水,气象雄浑,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唐璎紧了紧护膝,背着风点燃了火折。顷刻间,温暖的光源将她包裹住,短暂地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有些搞不明白姚半雪大半夜将她喊到帝陵来做什么。
“我们进得去么?”
山脚下围着禁军,守备森严,唐璎擦了擦幂篱上的积雪,问气喘吁吁的张小满。
爬山对唐璎来说不算个事儿。灵桑寺位于菩提山上,地形颇为陡峭,是她每月拜禅的必经之路。菩提山她都爬了两年,紫金山就更不在话下,一口气爬到半山腰都不带喘的,张小满却显得十分吃力。
她扶着膝盖歇了会儿,指向紫金山的北侧,“去…去那里。”
循着张小满手指的方向望去,巍峨磅礴的鸡笼山下,排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数百名英魂埋葬于此。
是功臣墓。
咸南开国以后,太祖皇帝除了将帝陵选在紫金山外,还在钟山的西北角修建了几排功臣墓,生者虚其位,死者塑像。
功臣墓紧挨帝陵,承载了太祖皇帝当年的厚望——诸卿生前为国鞠躬尽瘁,死后忠魂也要立于朕身后,替朕守护江山。
下了山,两人走近功臣墓,唐璎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墓碑,瞥见一个眼熟的名字——“骠骑将军唐瑜墓”,脚步微微一顿。骠骑将军唐瑜是她的叔父,亦是咸南的开国功臣。与她的草包父亲不同,叔父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只可惜英年早逝,未等国立,便已殒身沙场。
叔父的忌日就在近几日,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祭拜过了。
“章大人?”张小满见她停了下来,唤道。
唐璎恍若未闻,蹲下身捡起碑前的枯枝,又拂了拂墓碑上的雪,雪层太厚,每拨一下都冻得她手指生疼,掀开一抔后,手指又不由自主地蜷缩了回来,待她再次伸手时,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拢了过来。
唐璎一愣,“姚大人?”
姚半雪替她清完雪,起身朝墓碑拜了拜,又洒了点随身带着的黄酒,再次磕头祭拜。
他的模样很虔诚,唐璎有些动容,目光扫过膝下崭新的官靴,低声道:“多谢大人赐鞋。”
姚半雪点点头,“以后都察院的地面就干净了。”
唐璎有些尴尬,她明白他指的是她初入都察院前去拜访他一事。那日她方到建安,连着几月的奔波,一双布鞋破破烂烂,深深浅浅的泥印将他的值房染得脏污不堪。他那般喜洁之人,没朝她发火便算是好的了。
祭拜完唐瑜,姚半雪转过身,“可还合脚?”
唐璎稳住身形,抬起脚示意他看。
女子的脚偏纤细,板正的皂靴套在上面竟有些别样的精巧,鞋口上方隐约能瞧见罗袜的一角,姚半雪撇开眼,耳尖微红。
暗夜里,唐璎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疑惑道:“大人寻我所为何事?”
“掘坟。”
他的神情不似开玩笑,唐璎一惊,不慎被飞雪呛了一嗓子,猛咳起来,“您让我深夜来此,掘我叔…骠骑将军的坟墓?”
她就说他方才那副虔诚跪拜的模样做给谁看呢,敢情是怕她叔的英魂半夜找上门来是吧,还搁这儿先礼后挖呢。
“那个。”
姚半雪皱眉,指
向右后方一座簇新的墓碑,“唐将军乃开国元勋,吾辈楷模,凡见其碑者,自当尊之敬之,我怎会让你去掘开国元勋之墓?”
功臣墓的排列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似尹眉、唐瑜这些陪太祖打过天下的老臣自然位列前排,其余对社稷有功的臣子则排在后侧。
唐璎舒了一口气,顺着姚半雪手指的方向望去。漆黑的夜色下,最末位的几座墓碑旁孤伶伶的燃着三盏油灯,夜间风大,灯芯被吹的忽明忽灭,灯辉下似乎能瞧见几个人影,影影绰绰的,似在挖地。
这些人胆子可真大…
“您如何让他们进来的?”
姚半雪颔首,提起油灯走在了最前方,“我托唐小公子向守陵人说了情,‘骠骑将军忌日将至,是以想带些酒水前来祭拜。’而那些人…”他朝正在掘坟的几人扬了扬下巴,“则是我请进来‘做法’的。”
他竟去找了唐璋…
唐璎愕然,她这幼弟生来就是个老古板,也不知姚半雪是如何将他说动的。
晃神间,姚半雪停了下来,对着几个掘墓人吩咐道:“开棺!”
“是!”
棺盖被掀开的瞬间,唐璎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墓碑上的题字——仇瑞墓。
“姚大人,您…”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前左佥都御史仇大人生前于社稷有功,陛下特允他葬在此处。”
死后能进功臣墓,于整个宗族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仇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姚半雪竟毫不犹豫就将人家的坟给掘了,实非君子作风。
不过以这人一贯的行事作风而言,似乎也跟君子没什么关系
唐璎紧了紧裘衣,忽又想起一事,“那葛大人的遗体…”
葛留是右佥都御史,与仇瑞的死只隔了一周,若仇瑞被埋在此地,他又会去哪儿?
姚半雪咳嗽一声,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含糊道:“葛御史死的不体面,尸身已经由其妹收走了。”
葛留的妹妹…唐璎一愣,“齐向安的夫人?”
“齐向安”三个字一出,姚半雪猛地转过头,将她打量了片刻,眼中浮起锋锐之色。半晌,他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时,掘坟的其中一人朝他恭敬道:“大人,可以了。”
姚半雪点点头,再次看向唐璎,目光平淡,“葛御史的尸身张小满已经验过了,至于仇御史的…”他顿了顿,“我需要你的帮助。”
半晌,他又道:“你之前不是觉得说了错话,对不起本官么?还特意登门道歉了。”
他让掘墓人将验尸工具递给唐璎,“既如此,你补偿吧。”
果然又是来让她来验尸的…
张小满是经验经老道的仵作,若是寻常的尸体,姚半雪找她即可,根本无需把自己这个“身份可疑”的人叫过来,可若仇瑞的死不同寻常,那么…
唐璎心里有了数,问姚半雪:“葛大人的死因是什么?”
葛留在都察院兢兢业业数十载,年纪都足够当仇瑞的父亲了,按说既然仇瑞能进功臣墓,那葛留也能,可姚半雪又说他死的不体面…
唐璎等了半晌,见姚半雪没有回答的意思,也不动身,“姚大人深夜寻我来此,犯夜【1】暂且不说,若是被人查出我对功臣的遗体做了这等不敬之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说的可怕,脸上却毫无惧色,笑道:“如此凶险的事,我却连知情的权力都没有吗?”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颔首示意一旁的张小满。
张小满接到指示,神色有些不忿,却还是抿唇道:“葛大人死于大烟吸食过量,并无其他人为痕迹…”
唐璎一惊,还未来得及细想,姚半雪皱眉道:“可以开始了吧。”
“慢着——”
她接过工具,并不马上动作,而是望向一旁的张小满,“您让她先背过身去,一刻钟后再转过来。”
箭美人是禁毒,本就十分稀有,能验毒的人更是世所罕见,姚半雪派张小满跟她来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偷师。
“大人,我…”
见唐璎这般态度,张小满似乎有生气,看向姚半雪的目光带了些许无措和委屈。
姚半雪却恍若未闻,皱眉吩咐道:“你按章大人说的去做。”
唐璎侧过身去,懒得去管张小满的表情,借着油灯观察起仇瑞的尸体来。
仇瑞生得板正,五官与仇锦有七分相似,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不怒自威的庄严仪态,让人联想起年画上赤着脸的关公。
怀里的红豆糕已经凉了,这是她白日里买来给陆子旭当赔罪礼的。礼物不仅没送出去,她还在这儿挖他老丈人的坟,剖他老丈人的尸体…
思及此,唐璎默默地朝仇瑞的尸身拜了拜,低喃道:“仇大人,得罪了…”
此间正值深冬,仇瑞才下葬,尸体有些僵硬,却并没有腐臭的气味散出,整个验尸的过程十分很顺利。
结束后,唐璎用雪水净了净手,呼出一口热气,总结道:“是箭美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张小满转过身来,也不看唐璎,径直走近尸体,抿唇道:“仇大人的脖颈处有数道指痕。”
又凑近仇瑞的手指看了看,“部分指痕的大小、形状与仇大人自身的指痕不太一样,许是有人行凶时掐住他脖子留下来的印记,而仇大人在挣扎时,也不慎抠伤了自己的皮肉。”
她指了指仇瑞脖颈正上方凝固的血块,“此乃生前伤。”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兀自疑惑道:“凶手既然能控制住死者,为何要选择投毒这般麻烦的手法呢?”
张小满发表完这番见解,抬头却发现姚半雪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嫌她多话,随即住了嘴,神情间有些受伤。
姚半雪恍若未觉,问唐璎:“可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
唐璎摇头,“从尸身上指痕分布的痕迹来看,仇大人生前确实被人按住喉咙灌过毒药,而正如张仵作所说,凶犯既已控制了他,割喉、勒死、捂死、捅死都可,根本不必采取投毒如此麻烦的手段。”
她看向姚半雪,“姚大人可还记得,我师父刚去世时,灵桑寺的人是怎么说的?”
“大烟吸食过量。”
唐璎点点头,“不错,箭美人中毒而亡的症状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十分相似,而葛大人与仇大人几乎是前后脚死亡,我猜测,或许是有人想借此隐瞒什么,才费心“帮”仇大人选了和葛大人差不多的死法,用以混淆视听。”
当然,皇帝也不是个傻的,若仇瑞当真也死的不体面,万不会让他进功臣墓。
姚半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张小满,又扫向唐璎,俊眉微微一拧。
他的这两名下属,一个忠实能干,却不爱思考。一个聪慧果敢,却身份存疑。不仅如此,这家伙还有一身死倔的脾气,做起事来一根筋,不听劝,不让他省心,看着清冷,笑起来却明媚若春风,说话时还喜欢拿那双清炯的鹿眸直视着他,让他莫名有些不适。
很奇怪,鹿眸本该是无辜的、清澈的、惹人怜惜的,可他偏偏从中看到了锋锐。
姚半雪垂眸,掩饰住内心的波澜,问她:“仇大人的死你不好奇?”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尼,自两人在灵桑寺相识起,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入职府署后的第一天就私去贡院,还想在堂审时公然揭开朱青陌的罪行,若非孙少衡及时退堂,她早被齐向安那帮人给盯上了…
今夜他将她从都察院喊来,却没怎么见她提问,反而让他有些奇怪。
“我问
了大人就会答么?”
唐璎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容隐在朦胧的油灯下让人看不真切,“再说了,事关结业案,我若穷追不舍,对书院的其他学子来说岂非有失公允?”
姚半雪一滞,仇、葛两人的案子分明在今早廷议过后才被正式确立为书院的结业案,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正如他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一样,她也未必会对他据实相告。永乐巷那日,她替他挡箭,他为她搏命,两人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可她似乎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就连她的身世,他到如今都一无所知,问章同朽,他也只会和他打官腔,他再三逼问,他仍是不肯说,神色间竟还有些惶恐。
他实在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不愿意相信人…
验尸完毕,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唐璎正准备告辞,姚半雪从袖侧抽出一方精巧的檀木盒,淡声道:“还你。”
木盒的样式很陌生,唐璎狐疑接过,轻轻打开,里面卧着一把熟悉的匕首,刀鞘上金纹密布,底端还印有一个别致的异族图腾,正是黎靖北当年送她的那把。
姚半雪咳嗽一声,声音在清寒的夜色中难得有些温柔,“那日我们在永乐巷被人追杀时,你将这把匕首给了我防身,都察院这几日事忙,倒忘记还你了。”
太好了!
这匕首锋锐至极,是防身的利器。当年离开建安时唐璎什么都没带,仅带了这把匕首,向来爱惜不已。她将之借出去后,姚半雪许久都未联系过她,她还以为是他弄丢了不好意思说,未曾想过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不由眉开眼笑。
方准备接过,一抬头却瞥见前方的雪地上突然多了道人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笑容瞬间僵住…
姚半雪瞧见唐璎的身形明显一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由一愣。
寒夜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向他们走来,朔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泠泠月辉下,他面色阴沉,脸上的笑意明灭不定,眼尾的红痣侵略感十足。
“姚大人。”
男子唤了他一声,走近两人,眸中泛起微微的冷光,似暗夜里蛰伏的毒蛇。
“朕母后的遗物,为何会在你手里?”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此言一出,姚半雪明显一愣,唐璎也是一惊,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带了点审问的意味,随后干脆撇开了目光。
黎靖北恍若未见,面色阴晴不定,唐璎移开目光时,他也好似泄了气,拿起匕首左右瞧了瞧,递还给她:“是朕看错了,朕母后的那把早就送给…”
他顿了顿,忽而一笑,“算了,不提也罢。”
姚半雪虽疑惑于帝王的异常,却不敢多问,躬身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唐璎也跟着行了礼,她不知黎靖北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抬头看向前方的紫金山,忽而一凛,那连绵起伏的山脉下,埋葬的似是…帝陵。
是了,今日是先太后的忌日,以往每年她都会陪着黎靖北前来祭拜的…
她垂下头,心绪有些复杂,黎靖北虽然背叛了她,但清格勒和宥宁长公主向来都对她不错。思及此,她呼吸微滞,朝黎靖北的方向郑重地点了个头。
看来她还记得…
迎上她的目光,黎靖北的面色微有缓和,转而看向姚半雪,眸光再次变得锋利。
“姚大人,”他瞄了眼仇瑞的碑位,语气寒凉,“你这是…”
唐璎勘验完毕后,仇瑞的尸身已经由几位掘墓人重新葬了回去,是以黎靖北并未看到尸体被掘起的那一幕,但从墓碑下凹凸不平的土堆来看,显然不难猜到此地方才发生了什么。
“回陛下,臣以为仇大人之死甚是蹊跷,仇府近几日闭门不见外客,臣苦查无果,无法,只能将寒英喊来了。”他顿了顿,“寒英在维扬府署时,曾任过仵作,是以通晓验尸之法。”
唐璎也点头,“小仇大人是下官的夫子,下官不忍其父蒙冤,便想跟着姚大人过来一探究竟。”
姚半雪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意外。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是自己主动过来的,并非他的责任,他倒从未想过她会替他说话。
黑压压的夜里,油灯即将燃尽,黎靖北看着残辉里并排而立的两道身影,心中一沉,言语间也布满了寒霜,“章寒英是朕亲封的都事,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朕再清楚不过,用不着你来提醒。”
“是。”
他看向姚半雪,眸光里满是审视之意,“况且京兆尹也有仵作,仇瑞的尸身若有异,三司自会提出,如何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掘忠臣之墓,即为灭太祖之颜,是对皇室的不敬!”黎靖北走近他,目露威压,“姚赤芒,你可知罪?!”
姚半雪垂着头,半晌,他俯身跪下,声音清寒,“臣知罪。”
唐璎怕黎靖北当真治他的罪,念头一转,插了句,“是曹大人让我们来的。”
曹佑是都察院的排面,历经两代帝王,在黎靖北跟前还是有些面子的。
果然,她这话一出,黎靖北和姚半雪两人齐齐看向她。姚半雪皱着眉,目中透着不赞成,似还有些恼意。
黎靖北则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地看了姚半雪一眼,突然话锋一转,“既然是总宪的意思,那朕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下不为例。”
他挥了挥衣袖,“退下吧。”
“臣等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叫住两人,朝唐璎的方向颔首,“你留下。”
姚半雪一顿,对皇帝微微拱手,正要离开时,不妨唐璎摔了一跤。他俯下身,顺势朝她伸出了手。
视线上方,是姚半雪流畅的下颌和清冷的眉眼,两人凑的有些近,唐璎能闻到他衣袖间若有若无的合欢香,不由微微一愣。就在她走神的空隙,一截遒劲的小臂伸到跟前,她忽然被一股霸道而蛮横的力量从地上掼起,一转眼对上一双妖冶的眸子。
“章御史,站稳了,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黑暗中,黎靖北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将唐璎拉到身后,方想说点什么,不妨她怀中突然滑出一个小木盒,落到了雪地里,里头的红豆糕散落一地。
黎靖北俯身捡起,瞥见上面熟悉的图标后,心生疑惑,“你喜欢白玉斋的糕点?”
唐璎:“买给陆子旭的。”
黎靖北点点头,替她拾起木盒,目光到过盖子内侧的一列正楷时,脸又黑了一个度。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唐璎看清了盒子上的字,不禁面色一红。
玉肌已净,今宵帐中任君怜。
更为诡异的是…那行诗的起笔处还多了个“与陆郎”的字样…
……难怪那位卖红豆糕的小哥会问她是买给哪家公子的,还笑的那般诡异…
姚半雪目力极好,自然也瞥见了那行“虎狼之诗”,面色微微一沉,耳根也泛起了红晕,“既然进了书院就好好学习,莫把心思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留下这句叮嘱,也不等她回答,他转身离开了。
“那红豆糕…”帝王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哦,我随便拿的。”
黎靖北点点头,似也不相信她和陆子旭之间会有什么暧昧关系,遂不再追问。
一路上,君王絮絮说起两人并肩而行的日子,垂着头始终没去看她。唐璎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有些落寞,心也跟着一沉。两人做了四年的盟友,她虽恨她,却很难做到完全不在意,毕竟他也曾是她的生死之交。
忠渝侯变节后,身为太子妃的她自然也沦为了整个家族的弃子。不仅如此,就连以钟谧为首的一干太子幕僚也多次谏言,让太子废妃。那段时日她如履薄冰,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力排众议,接纳了那个被家族遗弃的她。
那时,东宫里的人都在猜太子或有废妃之意,态度也轻慢了许多。他怕她多想,每日下了早朝就来陪她下棋,夜夜宿在她房中,赏赐了许多稀罕之物,还将那些说她闲话的宫女一律杖责后逐了出去……彼时的他,算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缕光。
此外,他救她出火海,替她打压崔贵妃,尊重她,爱护她,忍着不碰她她能从往日的点点滴滴中隐约感受到他的情意,可她却不爱他,无法给予回馈,便只能拿一生的忠诚来换。只可惜,当君王的背叛来临时,她才意识到他这些似是而非的深情全都是利用她的把戏。
似黎靖北这般阴狠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真情。
唐璎闭上眼,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问他:“陛下还有何吩咐?”
黎靖北没有答话,两人走了一刻钟,他停下脚步,“陪朕看看母后。”
唐璎本想拒绝,思及远在异乡的宥宁,还是道了声“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抵达了帝陵。
清格勒生前并不被嘉宁帝所喜,是以死后并未与先帝合葬,而是依她本人的意愿葬在了帝陵最北方的一块高地上,与她的故土遥遥相望。
黎靖北俯下身子,朝前深深一拜,看向一旁的唐璎,“阿璎。”
唐璎走上前,行了个叩见太后的大礼。
黎靖北皱眉,“你这是何意?”
唐璎淡然道:“臣见了先太后,自然要行大礼。”
“你一定要在母后面前这样吗?”
黎靖北看起来像是动了气,紧咬着后槽牙,语调也变得生硬,“你发过誓的。”
唐璎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她方才行的是臣礼,而非媳妇拜见婆婆的家常礼,尊重有之,却无多少亲昵之意。
她忽然想起,两人成婚的头一年,黎靖北曾拉着她的手来看过先皇后。他跪在月光下,笑的很温柔,“母后,儿臣带阿璎来看您了。”
彼时的唐璎不解,她分明只在小时候见过先皇后一面,皇后怎可能还记得她,遂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娘娘金安,小女是忠渝侯府的嫡长女,名唐璎,是太子的…”她脸色微红,“正妻。”
他撩开她的发,目光柔和,“她认识你。”
见她疑惑,黎靖北眸中的温柔之色更甚,他没有过多解释,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拜下,“儿臣与阿璎已立白头之约,鸳鸯之盟,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
愿为形与影,此生不相负——这便是他们当年立下的誓言。
不错,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却不能成为他此刻攻讦她的理由!
唐璎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微微一笑,“陛下说我违背誓言,那您敢当着娘娘的面把您做过的事儿说一说么?”
黎靖北静静地盯着她,面色阴沉如水,眼尾的那抹赤色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半晌,空气中传来他冰冷的声线,“杀人偿命,崔夫人这般乃是她咎由自取!”
听得这话,唐璎攥紧了拳头,心中愤懑不已,方才的一点酸涩之感瞬间消弭于无形,“楚夫人生前恶事做尽,纵有一品的诰命傍身,然法不阿贵,三司念及古月母女遭过的罪,未必会判她死刑!而你…”
唐璎缓缓走近他,双目泛红,“为了对付崔明和,竟蓄意引诱,徐徐图之,先是设计恭王被刺,让得罪了靖王的安国公世子失去了倚仗,再在楚夫人求助无门时,一张请帖将她诱到了我的生辰宴上,使她和古月两人相遇…”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你也知道,救子心切楚夫人在得之古月崔夫人的身份时,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会求她,而她这一去,古月姐姐又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还有…”她冷声道:“古月姐姐前脚才杀完人,董穹后脚就赶到了,前后相隔不到一刻钟,人抓到后隔日就被定了死刑,若非你大权独揽时有意为之,令三司都来不及反应,这其中未必没有斡旋的可能!”
唐璎注视着他,心中泛起滔天怒意,厉声道:“夫妻结盟,当以诚信为先。东宫四年,我扪心自问,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欺瞒,而你呢!!你是如何对我的?!!”
黎靖北静静地听着她宣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晦暗不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句。
“结盟…”
听到这两个字,许久不发一言的帝王缓缓靠近她,周身寒气涌现,“成婚四年,你便只当我是盟友么?”
说罢,他忽然起身捏住她的肩膀,双臂颤抖,“唐璎…你当真看不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眸中透着不甘与怒意,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竟隐隐有种骇人之感。唐璎吃痛,被她一碰,脸上的嫌恶之色更甚,狠狠一挣,黎靖北却将她捏得更紧。
帝王的呢喃仿似呜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被她这一弄,唐璎反倒清醒了许多,她一根根掰开帝王的手指,泠然道:“你错在…分明是你蓄意设的局,就不该倒打一耙说是古月姐姐咎由自取,更不该欺我瞒我,利用我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对付我阿姊…”
“黎靖北,你的虚伪让我觉得恶心!”
她立起身,不去看他的脸色,径自朝远处走去。良久,寒风中似飘来一句模糊的低语,轻柔似幻。
“木已成舟,你我今后互为君臣,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朔风泠冽,黎靖北在风中立了许久,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屈膝跪在了清格勒墓旁。
“母后,儿臣心里装了十五年的人,终究没能喜欢上我呢。”
夜辉下,他浇了一盏清酒,低头苦笑,“儿臣…做错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雪声。
温醇的酒液甫一落地,瞬间凝结成冰,黎靖北却惘若未见,伸手触去,冰雪侵肤。
“陛下…”
不远处,喜云轻轻唤了他一声,目露担忧,“仔细些您的手,可别冻坏了…”
黎靖北充耳未闻,兀自抚摸着墓碑下的冰渣子,好似这样就能离母后更近一些…
遥远的彼方,他仿佛看见那个同样妖冶的女子,立在朦胧的宫灯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容绮丽,“阿木尔,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没有字,阿木尔是他的小名,在北梁语中是平安的意思。
小小的他昂着头,肃容道:“天下大同,物阜民安。”
清格勒听言笑了笑,眸中满是骄傲和悲悯,仿佛有无尽的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抱了抱他,轻轻说了句,“阿木尔…你可要快些长大啊…”
那是母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没过多久,她便无故暴毙在宫内,永远的离开了他。
没有君主命令,喜云和一干侍卫不敢往前。黑夜里,帝王独自在雪中跪了许久,冻得手脚冰凉。
半晌,他望向远方的夜空,捏紧冻得发紫的拳头,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母后…儿臣答应过您,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定会坚定无悔地走下去。”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临近年关,都察院各处都忙的不可开交。
官府案牍积压,唐璎作为照磨所都事,主掌照刷文卷之事,年底自然也忙得抽不开身,连书院那头都顾不上,一连旷了好几日的课才勉强将累积的文卷整理了个七七八八,好在手底下的检校还算体贴,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卷都替她审查过了,替她省了不少事儿。
六日后,她终于得空去了趟书院。
今日是墨夫子讲学,主讲《五经》之首的《周易》,正所谓“不学易不能为官为相”,她是要做官的人,是以听的分外认真。
唐璎并未正式念过书,往昔在东宫时,曾有过数年文华殿听讲的经验,因此于《策问》一学上尚算擅长,可《五经》对她来说却极为晦涩,除《诗经》外的其余四本都学得相当吃力,好在墨夫子教学讲究因材施教,循序渐进,让她听起课来也不至于完全是云里雾里的状态。
下了午课,唐璎经过周惠时,察觉到她罗袖下的手心红红的,手掌的右侧还肿起来一块儿。
“你怎么了?”
周惠闻言一惊,猛地缩回手,抿着唇不说话,李书彤见状也跟着皱眉道:“是不是孙尧打你了?”
周惠摇头,将手拢进袖子里藏好,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
一旁的孙尧不满了,瞪着一双桀骜的丹凤眼,嘴撅得老高,“李书彤你别给老子造谣啊,之前那副耳暖她找人缝好后老子可就再也没找过她
麻烦了。”
况且…他心虚地瞟了周惠一眼,他又打不过她,何必自讨没趣。
“不是孙尧干的…”周惠红着脸小声道。
她似乎不忍孙尧被冤枉,却依然没有说出实情的意思。
孙尧见她这副模样,反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那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是我娘…”
这时,周年音走了过来,神色间羞愧难当,“其实不关阿惠的事,是府中小厮送错了餐食,不慎将我的燕窝羹送到了阿惠的住处,她误饮后才会被我娘罚的…”
周年音向来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况且她自幼就跟周惠感情好,于此一事上显然也不齿于周夫人的做法,但碍于这人到底是她亲娘,倒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妄加议论,周长金更是不会管这些琐事。
李书彤此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微微捏紧了拳,看向周惠的眼中略带怜惜。
她与周惠交好,自然也明白她数年来寄人篱下的痛楚,外人欺负她时她尚可仗义一二,可若欺负她的人是她家人说到底,她也没有立场去掺和远宁伯家的事。
远宁伯府对嫡庶两脉一贯分管严苛,周夫人更是出了名的苛待妾室。周惠是妾生女,若放在平常,燕窝羹之类的东西根本轮不上她,只是最近年关将至,各府图吉利都会置办些上档次的年货,对下人的赏赐也会丰厚些,想必周惠也是以为那燕窝是主母赏给她的开年礼,才会误饮了,乱了所谓嫡庶的规矩。
这厢周年音兀自愧疚着,周惠却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宽慰道:“阿姊,是我不该喝那碗燕窝羹,阿惠该想到的,不怪母亲。”
周年音叹了口气,满眼怜惜,“阿惠啊,没有什么是你不该的…你…唉…算了…”
她轻轻捧起周惠的手,温柔地敷了些草药上去,哽了哽,“阿惠啊,我们好容易说动父亲才入了这间书院,往后我们一定要发奋,要考取功名,主宰自己的人生!”
周惠垂眸,喉头间亦有些哽咽,应道:“好…”
唐璎看着周家两姐妹,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周年音自幼由名儒辅导,博学多识,才学上虽不及李书彤、沈栋这些中过举的人,却也比绝大多数闺秀出色,而周惠作为妾生女,周夫人自然不会为她延请名师。若是基础不牢,她学起来恐怕比孙尧还要吃力些,即使此番能够顺利结业,一年后的会试对她来说也是难如登天。
毕竟是远宁伯的家务事,饶是唐璎心疼周惠,也不好去说些什么。
她拿出罗汇送的荔枝挨个儿分给了大家,“来,吃荔枝,”给周惠的那几颗最为饱满。
周长金拿起荔枝左右瞧了瞧,喜道:“嚯!是相袍紫啊!”他吊儿郎当地看向唐璎,“这么好的品相,你上哪儿弄来的?”
唐璎含糊道:“朋友送的。”
周长金优雅地剥开一只,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股甘甜的凉液顺着喉管滑下,他闭着眼睛赞赏道:“乌石荔枝,又称相袍紫,味甘色丽,实大核小,通体饱满,肉实莹润,可堪贡品。”
周年音听后瞠目结舌,“你这般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周长金摇了摇头,“读书乏味,倒不如研究这佳荔来的有趣。”说罢,他再次伸手往布袋里一摸,未曾想却见了底儿,还顺手拈出来一张字条。
“诶?”
周长金取出字条,展开一看,是一句新春祝福——“愿新年,胜旧年”,后头还跟了一句,“赠章都事。”
李书彤的神色瞬间起了变化,“章都事?”
众人面带疑惑地看向唐璎,唐璎垂眸,见瞒不住了,只好承认道:“我是照磨所都事,承旨七品,目前在都察院供职。”
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周长金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大冬天的,你从哪儿搞来这么极品的荔枝,这样的品相我只在我爹案头见过,好像也是你们都察院的那个谁送的。”
唐璎瞥了他一眼,“佥都御史罗大人。”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他。”周长金点点头,见布袋里的荔枝没了,转而薅起陆子旭的来,似乎对她的官身不大感冒。陆子旭曲身躲过,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周氏姐妹眼中则满是艳羡,李书彤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半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等…都事…莫非维扬那起科举受贿案是你解决的?”
周年音也反应过来,“据说那人姓章,原先是个仵作…”她瞪大了眼睛,“寒英你…”
唐璎点点头,淡然道:“解决谈不上,案子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大人,都察院的宋大人以及姚大人联合破获的,我只不过顺带提供了点儿线索。”
李书彤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震惊过后是满满的不解,“你既然都已经是官身了,为何还要来书院读书?”
唐璎敛眉,掩饰住眸中的波澜,反问她:“你知道陛下修建毓德书院的目的吗?”
李书彤似有所感,“兴办女学。”
她又问:“这间书院于嘉宁二十年太子监国时就已竣工,可一直到广安二年末才正式开始招生,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李书彤咽了口唾沫,垂眸艰涩道:“推行女官很难。”
“那不就得了。”
唐璎笑了笑,如春风拂面,“陛下修建这样一座男女混读制的书院尚且如此艰难,我身为女子,在这满是男性的官场上本就势弱,若不主动参加科考,造成取士不公,岂非叫这天下的女子遭人诟病?”
她顿了顿,笑容忽然变得促狭,“更何况,我也不愿在往后为官的道路上,让别人倚着我的出身来打压我、教我做事。”
李书彤愣了愣,似乎隐隐明白了圣上愿意给她赐官的理由。
孙尧却不以为意,“说的倒是凛然。”他嗤笑一声,眸中满是挑衅,“那我问你,来年会试你若进不了三甲,会辞官么?”
唐璎迎上她的目光,毫无惧意,“那是自然,届时我若未中同进士,便按照书院的规矩参加三年后的乡试,若是连乡试都过不了…”她笑了笑,“便是辞官从童试开始考起又有何妨?”
唐璎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以她目前的水平来看,莫说三甲,便是连乡试都觉得难,好在她也清楚自己的薄弱点在哪里,若这一年内她能将《五经》啃透,同进士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孙尧只觉得她猖狂,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好啊,那我们一年后见真章。”
陆子旭不爽好友被欺负,忍不住讥笑道:“孙公子也得好好学啊,别等人家一年后考取了功名,你却还是个白身,到时候你日日捉猫逗狗,章大人搁你屁股后头天天盯着你参奏。”
孙尧一凛,这才想起来唐璎目前在都察院供职,似乎真有权力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参他一本,随即闭上了嘴巴。
陆家嘴很满意自己的发挥,她觑了唐璎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将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只木盒,“白玉斋的红豆糕,给你的,算是这些年不告而别的赔罪礼…”
陆子旭一听“红豆糕”三个字眼睛都亮了,打开盒子却有些失望,“怎么都散开了?”
他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嗯?怎么一股冰渣子味儿?”
唐璎咳嗽一声,“许是天气太凉了。”
陆子旭吐掉口中碎冰,端着盒盖皱起了眉,“这上面的字怎么都被涂掉了?”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玉’什么‘净’,什么‘帐’什么‘君怜’,这都什么啊?”
唐璎脸颊一红,作势要拿走盒子,“废话那么多,你不吃给我。”
见她手伸过来了,陆子旭赶紧将盒子抱紧,讪笑道:“我吃,我吃。”
短暂的午休后是武夫子陈觅的课,仇锦也在。
陈夫子上完课,当
即宣布了一年后书院结业考的实战题,即左、右佥都御史,以及外廷官月夜死亡的真相。
“题是陛下和诸位大人商议后定下的,尔等须认真对待,不可马虎。”
仇锦对陈觅点点头,翻开手中的文卷,“我跟陈夫子商讨后,将诸位分成了两组。仇大人一案,由章寒英带队,携周长金、李书彤、沈栋三人展开调查;葛大人一案,由陆子旭带队,携孙尧、周惠、周年音展开调查,一周后各组再交叉调查,以一年的结业期为限,诸位每日需书写调查日志,届时陛下会同书院夫子并三司官员视日志的详实程度评分,授予结业资格,凡从书院结业的学生即有直通会试的资格。”
此言一出,陆子旭不满道:“我要跟寒英换组。”
仇锦睨了他一眼,语意凌然,“这是我跟陈夫子共同商量过的分组,不可更改。”
孙尧晌午被他呛了一嘴,心中不爽,趁机嘲讽道:“仇大人的案子连仇夫子都知道避嫌,你却偏要腆着脸凑过来,当真是不知羞耻。”
陆子旭喜欢仇锦的事儿满京皆知,孙尧说出这番话还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岂料陆子旭根本不在意,“避嫌?”
他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勾起,“避什么嫌?我竟不知,我同仇大人还有什么亲戚关系?”
孙尧正要借机揶揄,陆子旭却话锋一转,“仇大人一生廉洁奉公,仔细一想,倒也称得上我们建安的父母官,如此说来,我们都是他儿子。”
他昂起头,眼神似笑非笑地扫过仇锦,嘀咕道:“反正仇大人生前挺喜欢我的,若是仇家人同意,我也愿意给他当儿子,为他守孝。”
这话说的…好似他已经成了仇家的一员,饶是孙尧见多识广,也还是被他的厚脸皮给震惊到了。
仇锦的脸又气又红,狠狠瞪了陆子旭一眼,陆子旭却转开眼睛,掏了掏耳朵,权当没看见。
陈觅咳嗽一声,将手中令牌一一分发给众人,肃然道:“此为金虎令,凡持此令者,一年内可问询、稽查百官,不必受阻,却无缉拿、行刑的权力,此令为陛下亲赐,望诸位慎用。”
唐璎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却有些惊讶…黎靖北竟会将如此大的权力放给书院的一帮学生。
李书彤不解道:“方才陈夫子说,结业案里头还包括了一位外廷官的死?”
仇锦点点头,“不错,”
她拿出一枚银色的令牌,“这位大人名叫月夜,曾在东宫当过差,后被调到了外廷,陛下吩咐她的案子由一人来查即可,不必兴师动众。”
说罢,又环视众人:“你们谁愿意?”
没有人动,众人显然都觉得一个女官的死无足轻重。李书彤也有些犹豫,她若应下此事,就会比别人多掌握一分信息,日志上可写的内容也会更加丰富一些,可说到底她垂眸,这个叫月夜的原先只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女侍,有关她的案子,问询的令牌也只是银制的,并非金虎,由此可见圣上也不那么重视…
她犹豫片刻,想起离家那日立下的誓言,还是想争取一番,就在她准备点头时,前方的一只手伸了起来,“我来。”
唐璎举起手,“夫子将令牌给我吧。”
李书彤垂下举起一半的手,默默将金虎令收进怀中。
明日小年,书院下了课就开始休假,想到照磨所还有些未竞的事宜,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等她从照磨所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回去休沐了,一抬眼,只见湖心亭的中央坐着一道玄色的身影,看模样似乎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是姚半雪。
他端坐在石凳上,微微躬着身子,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着什么,远看去幽雅宁和,与亭外的雪景相得益彰。
她慢慢走近,熟悉的合欢香扑面而来。
姚半雪合香的手法颇为熟稔,比量均匀,浓淡适宜,看得唐璎微微有些惊讶:他还精通调香?
“湖心调香,大人雅兴。”唐璎笑了笑,凑近轻嗅了一下,赞道:“好闻。”
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呼吸一滞,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继续揉搓起手中的香泥,“这是舍弟的香方。”
唐璎有些诧异,在维扬时,章同朽曾告诉她,姚半雪出自颖川世家姚氏,乃青州人,七年前去的维扬,未及而立之年便官拜四品……。现如今他已经是正三品的官了,倒从未听过他家中还有个弟弟。
思及此,唐璎笑了笑,随口客套道:“姚大人秀外慧中,令弟想必也是人中龙凤,不知他如今在何处高就?”
没有回应,良久,风中传来一句沙哑的呢喃:“他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听得唐璎却心下一沉,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只好囫囵道:“这合欢的香方…甚好。”
“我以后不会再熏了。”
唐璎一愣,“为何?”
姚半雪低眸,忍了忍,终究没能把曹佑的那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给说出来。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寒眸扫向唐璎,“你找我何事?”
说罢,又补充了道:“至于两位佥都御史的死,陛下已经移交到你们书院了,我不便插手,你若是来我这儿打听消息的…”他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香灰,“抱歉,无可奉告。”
她又没说要问这个……唐璎觉得这人冷邦邦的,甚是无趣,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
姚半雪独自在亭中坐了许久,申时,张小满跑了过来,“大人——”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雪,“章大人说了,您送她的那双鞋轻便又合脚,她喜欢的紧。”她笑了笑,“不愧是您逛了几家店铺买来的。”
那双鞋她在帝陵就已经向他展示过了,确实很适合她。
姚半雪手指微曲,轻轻“哦”了一声。张小满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保养木簪的豆油我忘记拿给她了,下值后我替她送过去。”
“嗯。”
张小满方准备下去,姚半雪叫住她,“等等。”
她顿住脚步。
姚半雪轻咳一声,“你告诉她,鞋子是在美人斋买的,那儿好东西多,你让她得空的时候去瞧瞧。”
张小满不解,“大人记岔了,那鞋子分明是您在乐沙鞋坊定制…”眼见姚半雪的眸色越来越深,张小满立刻会意,垂首道:“是,属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