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孙少衡和孟阿婆,几人去了趟柔音布庄,布庄的孟掌柜接待了他们。
孟掌柜是孟阿婆的独子,自孟阿婆被抓后,他一直忧心忡忡,连着几日都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黑,干燥的嘴唇因上火而皲裂开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焦躁味儿。
甫听唐璎一行人探望过母亲的消息,他便火急火燎地将几人请进了店内。
新柳拂下,墨瓦白墙间,是一方小小的店铺,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与盛通街其他的小型店铺布局无异,唐璎落座后却莫名有种局促感。
孟掌柜给几人筛了茶,小心道:“敢问几位大人…我娘她如何了?”
周年音安慰他:“掌柜的放心,阿婆在狱中并未受刑,案子目前还在审查阶段,锦衣卫那边对令堂的态度尚且良好。”
她言辞官方,态度含糊,并未提及孟阿婆被人毒哑之事,唐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孟掌柜听到这番话后立时热泪盈眶,连连对几人表达谢意。
陆子旭趁机拿出金虎令,笑眯眯地看向他,“行了,你也不用感谢我们,这是圣上交代的事儿,我们不过是例行公务,你配合便是了。”
该说不说,他这模样倒还真有点儿官差的作派,孟掌柜对此深信不疑,忙点头道:“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
周年音问她:“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月夜的女子?”说罢,怕他不肯如实相告,又补充道:“她跟令堂似乎很熟。”
听她提起月夜,孟掌柜有些意外,却没有刻意回避的意思,“是,草民认识此女。”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月夜本名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出自商贾之家。早年间,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两人感情深厚,而草民自幼就随父亲来了建安,同她不怎么熟悉。”
单论长相,不同于一般商贾的贼眉鼠眼,孟掌柜面庞端秀,眉眼干净,谈吐温和,是建安闺秀们最为中意的那类斯文小白脸的长相。
不会是
唐璎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问他:“你可认识孙寄琴?”
孟掌柜一愣,道:“大人说的可是锦衣卫孙大人的妹妹,宫里的那位…娘娘?”
唐璎皱眉,看来不是。
因着月夜的关系,她隐隐怀疑这位俊秀的掌柜或许就是孙寄琴的那位情郎,可当她说出孙寄琴的名字时,他却面色如常,第一反也只是“锦衣卫孙少衡的妹妹,”后在说到“宫里娘娘”这几个字时表情隐晦,似乎有些忌惮皇室。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若他直接说不认识,反而会加重她的怀疑。
见唐璎没有表态,孟掌柜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娘娘金躯,草民不敢斗胆说认识,倒是在她未出阁时有过数面之缘,花朝。也就是月夜,在翰林院试官那会儿,常常会来布庄陪着娘娘挑布匹,顺带探望家母。”
唐璎颔首,月夜与孙寄琴相识于孙寄琴嫁入东宫之前,这点她早就知道了,令她不解的是,彼时早已高中状元的月夜,缘何会突然放弃翰林院的大好仕途,甘愿去东宫当一个侍女呢?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柄握在孙寄琴手里?又或者有什么事儿必须要入内廷完成?
唐璎问完后,陆子旭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吩咐孟掌柜:“你带我们到布庄各处转转吧。”
“草民领命。”
想起孟阿婆在她手心画的几条线,唐璎立刻会意,当即将陆子旭拉到了一旁,仿照孟阿婆的轨迹在他的手心里比划了一遍,而后两人状似无意地随孟掌柜参观起柔音布庄。
布庄不大,除开布料库里堆积的纺织品外,其余地方一览无余,唐璎和陆子旭了解完布庄的布局,趁着孟掌柜跟周氏姐妹说话的空档开始迅速翻找,却一无所获,最后甚至连花盆底下的土壤都翻过了,却依旧未能发现任何机关。
辞别孟掌柜后,周氏姐妹便被远宁伯府的管家接回去了,陆子旭便打算用自己的车将唐璎送回照磨所。
马车上,陆子旭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失望,“尚书印被盗的事儿说不准只是个偶然,害得我白操心。”
唐璎摇摇头,“不一定,等过几日我忙完照磨所的事儿再回来看看,说不定能参透孟阿婆给的线索,这布庄既然曾是孙寄琴和月夜常来的地方,必然会留下痕迹。”
见她如此上心,陆子旭眯眼笑了笑,一脸亲热,“还是咱阿璎想事儿周到。”
唐璎懒得搭理她,眼皮一闭,靠着车壁开始假寐。
连日来的辛劳令她有些疲惫,想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近日来的线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
仇瑞密会月夜……仇瑞被杀……傅君印信被盗……月夜遇害……孟阿婆被擒……这些事件几乎同时发生在这十二月的初七和初八这两日,一切不会那么巧。
无论如何,从月夜见完仇瑞后又去了柔音布庄的动线来看,中间相隔的那五个时辰一定十分关键……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今岁的春日也称得上太平,照磨所那头除了六房的宗卷以及一些需要照刷的文卷外,几乎没有什么赃赎需要记录。
近夏,唐璎于学业上终于有了突破,眼看着照磨所那头又到了年中事忙的时候,她趁着空闲赶紧叫上陆子旭再次去了趟柔音布庄。
盛通街上,还是那间门头窄小的绿柳小院,孟掌柜听说二人来了,特意支走了小厮亲自出门相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我娘如何了?”
陆子旭没有回他的话,撩袍落了座,理了理衣袂,耷着眼皮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捋着茶盏里的沫子似笑非笑道:“掌柜的还是太心急了。”
他越是这般,孟掌柜心里就越是发慌。
尽管心有不安,却又不敢追问,唯恐惹怒了他,只得小心地陪着笑,“不急不急,大人自有大人的安排,草民省得。”
陆子旭不疾不徐地点了点头,淡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孟掌柜替两人斟了茶,态度殷切,“大人尽管问。”
陆子旭眯了眯眼,随意道:“月夜是你什么人?她和淑妃娘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孟掌柜有些发懵,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唐璎,头脑也难得清醒了些。
类似的问题这位女官之前也问过,难道是花朝出事儿牵连到了母亲?
尽管心中有此猜测,他却不敢出口打探,老实回道:“回大人,一如草民上回所说,您说的月夜,也就是花朝,同草民一样是幽州人。花朝幼时,草民的母亲曾做过她的乳母,二人感情深厚,而草民则一早就随父亲来到了建安,常年扎根于此,与她不甚熟悉,平日若是撞见了顶多也就点个头,打声儿招呼,而淑妃娘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费解,“听着像是宫里的贵人,草民从未闻其名讳,也未见其尊荣,至于花朝那边,她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或许有幸见过?”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言语间却一再强调和月夜不熟,这般刻意,倒弄得唐璎有些怀疑了。
这时,“陆大人”突然摔了茶盏,愤然瞪向孟掌柜,“大胆!你上回分明说,月夜出嫁前曾陪着淑妃娘娘到你们布庄挑过布匹,如今又不承认了?”
他生了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笑时顾盼生辉,如沐春风,怒时却又另有一番别样的危险风情,令人无端胆颤。
“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刁民拖去昭狱,严加刑讯!”
一声落下,无人应答。
唐璎清楚,陆子旭除了她之外谁都没带,所谓的“来人”不过是想唬唬孟掌柜罢了。
果然,他话还没落音,这位身高七尺的男人瞬间就软了膝盖,哀声乞求道:“大人明鉴,草民当真不识淑妃娘娘,据草民所知,前些年陪花朝挑布匹的,分明是……”他顿了片刻,猛然想起陆子旭方才的话,恍然大悟道:“大人恕罪,是草民无知,草民当真不知当年的孙昭仪如今已经成了淑妃娘娘。”
孟掌柜回完话,陆子旭还煞有介事地朝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唐璎默然等陆子旭演完戏,眼神扫过货架上的香料,趁孟掌柜的心理防线尚在崩溃边缘,问:“在你的印象中,月夜可有熏香的习惯?”
停顿片刻,又眨着眼睛试探道:“例如雪中春信之类的?”
孟掌柜闻言愣了愣,随后钉截铁般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坚定,唐璎疑惑:“为何?”
孟掌柜解释:“我幼时住在乡下,水池环绕,蚊虫繁多。每逢夏日,母亲便会为我和父亲准备一些艾香用以驱蚊,她自己偶尔也会熏一些。”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可自打她去了花家做工,便再也不熏了,不仅如此,连平日里最爱用的桂花头油也不抹了,我便猜测,那花家女儿定是十分讨厌香料的……”
讨厌香料唐璎狠狠一怔,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孟掌柜的声音还在继续,“若只是梅香、栀子,合欢那般淡雅的香味儿也就罢了,雪中春信可是以沉、檀为底的浓香,熏上后没个三五天还散不掉,似花朝这般厌香之人,绝无沾染的可能。”
唐璎正走着神,还在为方才的猜测而兀自震惊着,孟掌柜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陆子旭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以“调查失窃物”为由让孟掌柜闭了店,将他赶去了对街的茶馆。
孟掌柜心有不满,却也无处发作,只得依言照做。他才将店里的人清空,陆子旭就给店门落了锁。
“咔嚓”一声,唐璎彻底回过神来,瞥了陆子旭一眼,“人家做点儿生意也不容易,赶客乃大忌,你陆二公子一来不仅赶了人家的客,还将店主人给轰走了。说吧,你究竟想干嘛?”
陆子旭撸着袖子正检查门锁,闻言一脸的不以为然,“哼,他会感谢我的。”
唐璎不解,陆子旭让她伸出手,在她掌心比划了几下,挑眉道:“九条竖线,从右往左数第二根,点十四下。”
唐璎顿了顿,瞬间了然。
这是孟阿婆上回在昭狱里给她画的“暗号”,她上次来布庄时就已经将此“暗号”告诉了陆子旭,此刻见他竟一笔一画地将之复刻了出来,奇道:“你知道了?”
陆子旭没有回答她,目光扫向一排排货架,越过一列列绣棚,还有木柜上罗列齐整的布匹,最后定格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柔音布庄门头窄,进深长,仔细一看,地面上铺的竟是数百块暗红色的小木板,每块木板之间都有缝隙,只是这缝隙十分微弱,乍一看像是一整块,红木块从左到右恰好有九列,右数第二列的第十四块则正是……
唐璎走上前,伸手卡住木块,轻轻推了推,而后往上飞速一抬,“咔”一声响过后,竟发现这木块是可以活动的,附近的四块亦是如此,转过头和陆子旭面面相觑。
陆子旭指着其中一块空隙,摇头“啧”了一声,“这地儿恐怕连孟掌柜自己都不知道”
两人拿走木块,又掀开一层木板,手探进去,里头有封信,最底层的位置还附有一张薄薄的地图。
陆子旭展开信,随手翻看起
来。信的内容十分简洁,只有寥寥两行字。
“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
“回大人,确认无误。”
两人隔的不远,唐璎显然也瞧见了信的内容,不禁深吸一口气,眉头紧蹙。
信上“尤物”二字乍一看似乎跟情/色生意有关,然而就他们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陆子旭的脸色也不太好,然而更多的却是兴奋,这下可算是抓到傅君的把柄了。一转头,见唐璎却有些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唐璎指了指信件的落款处,神色凝重,“看这里。”
陆子旭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信件的落款处有两方印章,第一方属于刑部尚书,第二方则是龙骧卫某千户的,一如小硕当初在猎场所看到的一般。
“有何不妥?”
唐璎凝眉,语气有些失望,“仇大人截获的那封密信约莫在他被人杀害的当日就被凶手拿走了,这封信是原件的可能性很小。”
陆子旭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就算这封不是原本,我们也已经找到傅君和龙骧卫勾结的铁证了,单这‘尤物’……”他的眼神变得促狭,“也足以让他脱一层皮。”
唐璎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看看信上的署名。”
陆子旭拿着信纸凑近看了看,印章右下角的位置有两枚印章,每枚印章下分别署有刘千户和傅君各自的名字,这署名似乎是他们二人之间用以证明身份的交流方式,至于其他的,他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难道说……”
“尽管仿得再像”唐璎点头,眼神逐渐变得晦暗,“这是月夜的字迹,而非傅君的。”
陆子旭陷入沉思,难得有些迷惑。唐璎继续摸索,掏出藏在木板最深处的那张地图随手摊开,忽而激动起来。
“陆子旭!快来看!”
陆子旭应声转头,在看到地图的瞬间亦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唐璎按住“砰砰”跳动的心,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没有发现跟踪者,遂安下心来,璨然笑道:“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这时,门被扣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收好信纸和地图,将木块推回原位,随后又将地面和缝隙处稍稍打扫了一下。
整理好一切,唐璎凑近门口,问:“哪位?”
孟掌柜将客人赶出去后,陆子旭就落了锁,还在门口挂了块儿“内务整顿”的牌子,以方便他们“调查”,按理说一般客人不会在这个点儿凑上来,除非心怀歹意之人。
唐璎绷紧神经,暗自估量起面前这位“陆病秧子”的武力值,眼神搜寻着趁手的武器,好在来人的声音十分熟悉。
“是我,二位大人。”
门外,孟掌柜清雅的声线传来,“赵府小姐预定的料子到了,约好了今日来取,您们若是不方便,不如放草民进来一趟,片刻就好,草民取完就给她送过去,不耽误大人们办事儿。”
唐璎和陆子旭对视一眼,缓缓推开了门。
孟掌柜甫一进门就看见二位大人面色凝重,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唯恐他们在店内搜出对母亲不利的证据,却又不敢多问,只能放低姿态配合。
“打搅大人了,我取完料子就出去,绝不多待一刻。”
唐璎摆手,“不必了,我们已经查完了,此时正要走,今日辛苦孟掌柜了。”
孟掌柜忙说“不辛苦,”眼睛一扫,见两尊“大佛”似乎没从屋内搜出什么,还终于有了要离开的意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方想舒口气,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面色十分严肃。
“孟掌柜,切记,我们今日到访的事,同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许说出去,否则不光你有麻烦,就连令堂也性命难保。”
孟掌柜心下骇然,这位“陆大人”虽然长得年轻,眼神却充满威压,目光中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胁迫与骄矜,看他犹如看一只蝼蚁。
他心中不爽,可念及母亲,又只能顺从道:“草民明白,草民只当从未见过两位大人。”
走出柔音布庄,陆子旭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犹如那团横梗在胸间的迷雾,叫人怎么理都理不清。他展开怀中信件,久久地盯着落款处的印章与署名,思绪逐渐飘远。
若说尚书印下方的署名是月夜伪造的,那么去年十二月初七去刑部盗取印章的人也只能是她了,可她为何要冒充傅君来写这样一封信给龙骧卫的千户呢?
许是他脸上的懊丧之情太过明显了,唐璎有些不忍,低声宽慰道:“横竖我们已经获悉了案件的关键,如今就只差决定性的证据了。无妨,慢慢来就是。”
“决定性的证据?”陆子旭不解,扬了扬手中的信,“这个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唐璎摇头,“信又不是傅君本人写的,你觉得他会认?且官印被盗一事刑部和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他有大把的证人可以脱身,我们贸然去举报只会打草惊蛇。”
陆子旭似也觉得在理,默了半晌没吱声儿,最后难得夸了句,“你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唐璎没有接话,臀部被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那一次冲动所带来的后果。
她十分清楚,要想赢,就必须先找到对方死穴,一击绝胜。正如姚半雪所说,一旦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头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这次,傅君和罗汇,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
两人从柔音布庄出来时已近黄昏,唐璎就近赁了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事情终于有了头绪,陆子旭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提议道:“桐花街不远了,我送你呗。”
“不了。”唐璎摇头,“我不回官舍。”
陆子旭“啧”了一声,揶揄道:“章大人还真是敬业,这么晚了还要回照磨所,”随后义气般拍拍胸脯,“虽然远了些,但小爷有车,送你去趟都察院倒也无妨。”
陆二公子这般殷切,唐璎却并不领情,递了几个铜板给车夫,上了车,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不必了,宵禁前我要去趟北镇抚司,还是赁辆马车方便些。”
聪慧如陆二,听到“北镇抚司”四字后两眼放光,直觉她又有了新头绪,立刻狗腿道:“我跟你一起去。”
迎来的却是对方果断的拒绝,“不行。”
陆子旭有些不满,却也明白唐璎说一不二的性格,遂不再强求,讪讪道:“成,那你有需要再来找我。”
唐璎“嗯”了一声,似是怕他多想,又道:“你也别多想,仇大人的事儿我会尽力,只是今晚的谈话关系到我朋友的隐私,我不便带你过去。”
陆少爷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了这话心情才好点儿,见天色不早,方准备告辞,忽然看见唐璎似是想起了什么,飞快跳下马车,跑去果摊边买了袋枇杷。
须臾,唐璎回来了,随手将裹着枇杷的布袋往陆子旭怀里一扔,“拿着。”
陆子旭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可很快,看到手里的枇杷,他突然就想起了唐璎第一次送他的礼物——一盒沾满冰渣的红豆糕。那红豆糕味道虽美,却让他腹泻不止。
思及此,不禁一阵后怕,他本能地将袋子掷了过去,警惕道:“好意心领了,我不爱吃枇杷。”
唐璎斜了他一眼,“不是给你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陆老师近日染了风寒,授课时咳嗽得厉害,你将这些枇杷拿回去,让下人熬成膏,佐以温开水送服,此方虽不能治根,却可缓解一二。”
陆子旭听言笑了笑,想起她曾为仇锦的病而奔波的模样,一股熟稔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倒忘了你会医。”
言讫,却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你的好意
我会替我爹转达,不过不用了,他老头子从小就对果物过敏,但凡吃上一点儿,嘴巴就得肿成香肠儿,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我爹嫌丢人。”
唐璎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往外说……
“行吧,那我改日再给老师专门儿开个方子,先走了。”她说完,脸色一凝,又叮嘱道:“你先别回府,去书院等我,我晚点儿再去找你。”
陆子旭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知她行程紧,倒也没多问,“行,那你先去忙。”
戌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都察院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姚半雪不在,曹佑的值房内还亮着灯。
着人通传后,唐璎进了值房,径自将月夜与刘千户的传信交给了曹佑。
灯光将人影映得模糊,明暗交汇间,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方脸,眉毛浓厚,颧骨高耸,神态肃穆,一双深眸带着审判的意味盯着她,冰冷而锋锐,令人望之胆寒。
曹佑停下手中庶务,轻轻瞥了眼信纸上的内容,神色间并无意外。
“哪儿来的?”
“柔音布庄。”
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唐璎毫无惧色,从刑部官印的丢失开始讲起,一路讲到被囚禁在昭狱的孟阿婆,再到柔音布庄地板下藏着的密信,最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听完后,曹佑不动声色地掖好信纸,淡然道:“所以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唐璎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奏折,弯腰俯首道:“下官欲上奏弹劾傅君,需上级批准,还望总宪……助我。”
曹佑只当听不出她的踟蹰,哼笑一声,嘲讽道:“这次学乖了?眼里终于有我这个上级了?”
唐璎低下头,从善如流,“总宪言重了,下官不敢,下官……”
她还欲再辩,曹佑打断她,“行了,不用说了。”
唐璎抬起头,却发现曹佑的视线又落回了自己身上,正凝神思索着什么,不禁有些意外,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当人叫人捉摸不定。
见她此般怔愣的模样,曹佑忽而一笑,肃杀之气一扫而空。
“这件狐裘是我送赤芒的及冠礼,他从前珍惜得不得了,只在诗会、除夕,以及鹿鸣宴上穿过,唯恐弄脏了去,就连他弟弟想借都没给,没想到最后却转赠了你。”
听曹佑提起狐裘的来历,唐璎有些惊讶,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她尚且来不及捕捉,又听他道:“那日廷议我摆了你一道,你还敢信我?”
唐璎抿唇,她明白曹佑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她举报罗汇藏信时他没替她作证的事儿,关于这点姚半雪和宋怀州已经先后向她解释过了,更何况此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够谨慎,反让准备周全的罗汇钻了空子,怨不得别人。
唯恐曹佑心生芥蒂,唐璎起身郑重一拜,肃容道:“御史行事,不看对错,只论心迹。”
夕晖下,她的面容朦胧而深刻,瞳眸清澈,带着能驱散黑暗的光芒,直达人心,“更何况,能得姚大人尊敬的人,我也愿意相信。”
“不愧是怀舟看重的人,你做的很好。”
曹佑起身,亲自将她扶起,向来端肃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欣慰,“罗御史的一事,既是教训,也是警示,该说的话想必赤芒都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不再多言,至于你今日所求”
唐璎垂眸,暗自捏紧腰间竹笏,等待曹佑的答复。
据她近几月观察,曹佑此人处事极度谨慎,从她上回弹劾罗汇一事便可看出,在没有绝对证据的前提下,他不会亲自出面得罪齐、傅一派的人。反之,若他肯批复她弹劾傅君的请求,则说明此事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唐璎心里打着鼓,手心渐渐渗出汗来,半晌,曹佑那头终于有了回复,“信你拿走,弹劾奏章留下,明日早朝我替你捎过去。”
这便是答应了,信既然肯让她拿回去,便表明他不会参与弹劾,需她亲自上殿举证,届时她这边若出了状况,他顶多担个“不察”的罪名,轻易不会得罪了齐、傅一派,可她若能以御史的身份一举将刑部尚书斗倒,都察院在三司中的地位则会更进了一步。
真是好算计
按下心中所想,唐璎俯首朝着曹佑的方向恭敬一拜,“多谢总宪!”
这位一把手的品性如何她不清楚,但从他选择在仇瑞死时将自己的爱徒调回都察院的行径来看,他不太可能跟是傅君一伙儿的,既如此,不管他目的如何,品性如何,利用便是,官场向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只需助她达到目的就好。
当然如果他想反水,她也还有别的证据。
唐璎低眸,按住藏在腰间的一张宣纸,那是她和陆子旭在柔音布庄找到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他们推倒傅君的关键,然而即使有了这张纸,她还是需要曹佑的帮助,她想以最完整的证据链,锻造成一柄最锋锐的兵刃,将傅君等人彻底扎在地上,永无翻身的可能。
而此时她该去补充证据链的最后一环了。
宵禁前的一个时辰,唐璎去北镇抚司见了孙少衡,她到时,他正伏案批着公文。
“你来了。”
孙少衡见了她,刚毅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瞳孔中却写满复杂,有愧,有痛,更多的却是释然。
看来他已经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了。
唐璎落了座,随手剥了个枇杷递给孙少衡,婉声道:“孙大人值日辛苦了,吃个枇杷。”
孙少衡顺手接过,俯首望去,光滑的果皮下,黄澄澄的果肉上透着蜜意,望之令人口舌生津,可他却毫无胃口,勉强笑了笑,问她:“哪儿来的?”
唐璎笑了笑,“白日里在果摊上随便买的。”
孙少衡点点头,看着她剥好的枇杷,又望向眼前容貌清丽的女子,心下一片怅然。
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邗江一遇,她已然在他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种子。她聪慧果敢,在他身陷泥淖时愿意出手相救,为他指明生路,却又在救下他后对他不屑一顾,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他那时就想,总有一天,等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定会令她折服。
只可惜,这样的梦在次日就被打碎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他要接应的准太子妃,为此,他竟也跟着她投靠了太子,尽管他是恭王的表兄。
东宫那四年,他始终替太子鞍前马后,却从未替太子妃办过一件事儿。她救下他后,曾开玩笑说“救你是为了让你今后替我效力”,可等真正到了东宫,她之所托皆是公事,从未为自己谋过一分一毫,哪怕她彼时早已在钟谧等人的逼迫下身陷囹圄。
看着她被家人背弃,被群臣针对,他却无能为力,虽然在太子的保护下她过得衣食无忧,可谣言和压迫一直存在,那些留言蜚语,从百姓口中不断流入朝中,宫中,最后就连圣上都有了耳闻,若非采用强有力的手段镇压,一时不可能消散。当然,他可以帮,只是需要付出代价,他在等她开口。
她知道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可尽管如此,那四年她却从未对他开过口。
他该庆幸的,若她当真开了这个口,他便会利用锦衣卫的职权暗中使劲,让她
不必再受流言的纷扰,而至于他一经查实,或许会丢了官,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性命不保。
他本就是刀口舔血之人,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他已经爬得这样高了,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于是他既希望她来求他,又希望她不要开这个口,既希望她能依赖自己,又希望她不要葬送自己。
多么卑劣的想法。
然而,就是这般卑劣且自私的他,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了。
四年里,他无数次为她的境遇难过,为自己的卑劣愧疚,他能看出太子对她的深情,也能看出她并不爱太子,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无比庆幸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只能麻木地用鲜血抚慰着自己的不安,刑具之下,他一次次鞭笞在他人的皮肉上,却犹似在敲击着自己的灵魂,就这样,在众多太子的亲信中,他出乎意料的以恭王表弟的身份坐稳了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成了当今皇帝最为倚重的人。
枇杷的酸甜在口中散开,清香四溢,余味中却又隐含一丝涩然,孙少衡盯着唐璎剥枇杷的手,赞道:“果皮尽除,却未损及果肉,章大人当真心灵手巧,剥得一手好枇杷。”
言讫,他却愣住了,暗怪自己失言,什么心灵手巧,他方才分明想夸枇杷的味道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夸她。
孙少衡无奈地笑了笑,可能是真的很想对她说一句赞赏的话吧,毕竟除了公事外,她从未与他作过多的交谈,今日她难得为他剥次枇杷,他也很想表达对她的喜爱之情,他真的很想
唐璎却并未觉得此话不妥,自顾剥着下一个枇杷,随口接道:“若说心灵手巧,我自然是比不过令妹,毕竟她才是圣上最为贴心的解语花,不是么?”
见话题被引到孙寄琴身上,孙少衡猛然抬眼,心中隐隐升起某种预感。
果然,唐璎放下枇杷,顺着方才的话续道:“孙大人,那柄鸳鸯莲鹭锦团扇的主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孙少衡闻言怔愣片刻,眼中却无意外之色,等着她继续开口。
唐璎:“按说团扇这等私物,你从孙寄琴那儿没收后早该处理掉了,可我初来北镇抚司拜访你时,你却故意摆在你值房的博古架上,生怕我看不见似的。”
她走近他,那双令他心动的鹿眸是一如既往的清绝,“孙大人,淑妃娘娘近日痛苦至极,你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受,所以你其实是希望我能尽快查清真相的吧。”
听她将话挑明了,孙少衡反而松了一口气,眼中划过浓浓的自责,低喃道:“是我不好,没能早些察觉到她的情绪。”
唐璎想反驳,却又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看天色不早,索性直言道:“决定性的证据在她手里,我打算去找她,孙大人同我一起?”
孙少衡一向听她的话,本想一口答应,却又有些为难,“你打算如何进宫?”
唐璎侧眸,“我有陛下御赐的手牌。”说罢,抬脚离开,留给他一道清瘦的背影。
圣上竟赐了她自由出入宫闱的权限……孙少衡侧过身,内心一阵苦笑,陛下果然也还忘不掉她。
夜风吹动,扬起唐璎宽大的袖摆,自袖间送出一阵她独有的清香,孤冷,坚韧,沉静。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孙少衡心中再次泛起波澜,却又马上归于平静。
他知道,这是令他心动的女子,亦是他一辈子都追不上的女子,此刻,他想要陪她走一会儿,哪怕一段路也好。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
阴云蔽月的夜晚,无星无月,夜空浩瀚广阔,却见不到一丝光亮。
唐璎提着油灯走在前面,孙少衡默然跟着,两人的身影铺在地上,一前一后,偶有交错,宛如勾魂使者同她的猎物。
过了承安门,孙少衡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丝不安,望着前方的光亮与脚下的黑影,不知自己是否选对了路。
须臾,淑妃的宫殿赫然眼前。
孙寄琴此时尚未歇下,着人通传后,她在春兰的搀扶下迎了出来,一身素净的宫装,脸颊上几乎看不到肉,颧骨突出,眼眶凹陷,已然瘦得不成人样儿。
她拂手将春兰等人支开,示意唐璎坐下,却显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孙少衡,向前微微福身,“章大人。”
唐璎蹙眉,孙寄琴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次却默许了春兰的搀扶,而且如此近的距离,她不可能看不到旁边的孙少衡,如此一来,只能是……
她心下一凛,孙寄琴已经全盲了。
孙少衡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看向妹妹的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阿琴……”
听见他的声音,孙寄琴猛然一怔,态度变得极为排斥,冷漠质问:“兄长过来做什么?”
唐璎看了孙少衡一眼,示意他噤声,又一板一眼地朝孙寄琴行了个礼,恭谨道:“淑妃娘娘安好,臣深夜冒昧叨扰,乃是有事相求。”
她的声音尚算柔和,孙寄琴的脸色好了点儿,语调却依旧警惕,“你有何事?”
唐璎单刀直入:“臣想要月夜放在娘娘这儿的东西。”
孙寄琴听言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呼吸一沉,哆嗦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已深,本宫要休息了,章大人请回吧。”
唐璎没有给她退缩的机会,一双鹿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锐利且透彻。
“娘娘如此冷漠,对得起月夜的一往情深么?”
孙寄琴大怒,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你在说什么!来人!春兰!”
许久过去,无人回答。
她自以为喊得很大声,奈何她实在太过虚弱,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沙哑,微若蚊吟。
唐璎瞥了眼紧锁的宫门,靠近孙寄琴的耳畔低语道:“娘娘莫慌,只要您将月夜放在您这儿的东西交给臣,臣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您还是这六宫上下最受宠的淑妃,余生荣华享不尽。”
孙寄琴紧咬住唇,忽闻耳鸣阵阵,她哪里不晓得她说的是反话,如今她双目失明,身形憔悴,不用猜都知道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鬼样子,哪里还有那个福气去享受所谓的“荣华”。
“你不必激将我,她死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孙寄琴大口喘着气,眼眶赤红,“你把我逼急了,那东西我毁了便是!”
唐璎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娘,您舍得吗?那东西若是毁了,月夜的冤屈就永远得不到伸张了。”
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包容,“反之,您若是信得过臣,尽管将它交与臣,臣以自己的职位担保,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也必不会将你们之间的事儿声张出去。”
“声张?我身上有什么丑事儿是不能声张的么?”
孙寄琴惨笑一声,无力地垂下头,竟发现指尖颤抖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她眼前。
她从小容貌平平,女红一般,在家中当惯了透明人,姑妈喜她知书达理、温柔娴雅的性情,本想将她许给自己的儿子恭王为妃,只可惜恭王看不上。
恭王是她的表兄,虽然同她一般容貌平庸,却因其出身高贵,身边从来不缺解语花,不仅后宅美人一大堆,外头更是豢养无数。可说到底,娶妻娶贤,恭王拒绝她倒不是嫌她丑,只是觉得她家室不太够。恭王虽不受嘉宁帝宠爱,可再怎么说也是个郡王,配她还是折辱他了。
孙寄琴的姑妈孙寄箜原本只是崔家的一匹瘦马,自幼陪伴崔家嫡女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最后甚至作为陪嫁随崔家女一同入了宫,生下恭王后被封为昭仪。孙家自从出了孙寄箜这匹瘦马后名声本就不大好,经恭王这一嫌弃,她往后的姻缘也就难了。
因着这事,母亲成日里抱着她哭,替她鸣不平,她却觉得还好,姻缘罢了,没有就没有呗,她不强求。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她十五岁那年。
春日寂寂,草木萋萋,天刚下完雨,街道上雾蒙蒙的,空气中溢满了泥土的芬芳,孙寄琴踏完春回来,顺道去柔音布庄挑衣服,正挑得兴起,就见一人侧身打马而过,马蹄踩过水坑,溅了她一身泥点子。
她懵了一下,而后懊恼至极,“你……我新买的衣服!”
那人闻言勒紧缰绳,转过头来打量她。
骑马的是名女子,她生得漂亮又恣意,眉眼如黛,眸若古井,面容冷凝如冬,却又清妍如春,正一脸不耐烦地睥睨着她,语气不善。
“我知你新衣服被弄脏了不高兴,可我今
日被骂了心里头也不快活,这样吧,衣服我赔给你,布庄的东家我熟,多赔你几件也无妨,但赔给你之后这事儿咱可算了结了啊,我劝你少给我七里八里地讲些大道理,我今日恼怒的很,你撞到上来准没好果子吃!”
这人可真有意思,分明是她弄脏她的衣服在先,没声儿道歉就算了,还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到底是谁讲的多?挨训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她?
孙寄琴心里不痛快,但她向来与人为善,多年的教养也不允许她当街发难,忍了忍,小声提醒道:“当街纵马是要被被罚款的……”
女子一听,不屑地冷哼一声,“你听好了,我叫花朝,乃圣上亲封的状元,今日是我的游街之日,他们谁敢拦我?”
孙寄琴闻言大惊,她近日也听闺友们提起过,幽州出了名女状元,威风得很,却没想到那女子竟会是眼前这个人,可今日不是她的大日子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被翰林院那帮老男人气的。”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花朝放下缰绳,随口道:“姑奶奶生气了,懒得跟他们争,领完赏就走了,顺道还揪了一把老儒生们的山羊胡。”
真是离经叛道的回答。
不知为何,看着女子洒脱的神情,听着她侃侃而谈,孙寄琴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抵触,却又莫名向往。
她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女子。
咸南不限制女子做官,她也认识一些女官,可在她的印象中,她们却与眼前的这位新科状元截然不同。那些所谓的女性官员大多都是一板一眼的,竭力模仿着身边男性官员的举止和作态,宁可承受着他们的讥讽和打压,也不屑与她们这类传统的闺阁女子为伍。
这位花朝,嗯……怎么说呢,脾气是不大好,可看向她的眼神中却毫无鄙夷之态,恣意张扬的个性反倒成了她的亮点。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关心起了她的情绪,“那……你还生气吗?”
花朝一愣,低眉打量起马下的人。这人生得很普通,性格却十分温和,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松弛感。
不知为何,她浮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她说的对,确实不该生气了。
花朝跳下马,随手摸了摸孙寄琴的脑袋,寒潭般的面容上终于泛起笑容,如冰莲初绽放,令人耳目一新。
“走,我们挑衣服去。”
那日,花朝送了孙寄琴许多衣裳,说是她那瞎了眼的乳母亲自为她定制的,她不喜欢太过精巧的服饰,嫌麻烦,便一股脑儿全给了她,待孙寄琴拿了银子准备找她结账时,她却早已消失无踪。
花朝是日理万机的状元,而她只是个躲在深闺里的人,布庄一别,孙寄琴原以为往后再难见到她了,却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去湖心亭放灯时又一次遇见了她。
“哟,是你啊,来来来,一起看荷花。”
湖心亭再遇,她邀她一同赏荷,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近了,那夜,她们聊得很开心,还约好了下次一起游湖。
临别时,孙寄琴有些不舍,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认识这么久,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彼时,花朝那边的船都已经走远了,听见她的声音,又逆着水流漂了回来。
花灯下,河水倒影着花朝清隽的面容,她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从善如流,“敢问姑娘芳名?”
孙寄琴脸一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空落落的,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紧张,“我我叫孙孙寄琴。”
“好,我知道了。”
花朝点点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划桨走远了。
孙寄琴心下有些失落,却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下次的会面。
经过几次的相处,她也慢慢对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有了了解。
花朝虽然瞧着高冷,但走近后会发现这人骨子里藏着温柔细致。她虽有状元之才,却从不嫌弃她的愚钝,会欣赏她的玲珑体贴,鼓励她去实现某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偶尔也有些小脾气,性格上却很包容,闲时还爱抚摸她的头,轻拽着她的发带把玩,二人一起游湖,一起放春鸢,一起围炉煮茶,赏梅看雪。
这一年,孙寄琴过得很快乐,却也苦恼于自己的变化。
不知为何,不知从何时起,她脑海中全是花朝的脸,靠近她时呼吸会变得急促,讨厌被人碰触的她却并不排斥与她的身体接触,反而还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渴望。
这种情绪的产生让她觉得羞耻,她不敢告诉春兰,只能将这颗罪恶的种子深埋心底。
直到某一日,命运打破了桎梏。
那日,花朝心情低落,喝醉后讲起她被翰林院某个老儒生非礼的事儿,孙寄琴听完,心中浮起滔天怒意,为免花朝担心,面上却依旧笑着安慰道:“别理他们,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暗自攥紧了拳,心中酸涩不已,默默将头靠到了花朝的肩膀上,双手环住,让她整个人缩进她怀里,这不过是女性好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亲昵举动,可孙寄琴却做的很心虚,心砰砰直跳。
她原本是想安慰她的,可抱着抱着,身体却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做坏事”,花朝醒来后会怎样看她呢?会觉得她恶心吗?
大概会一辈子远离她吧。
似月夜这般女子,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而她也终究会嫁人,她们
思及此,孙寄琴鼻尖一阵酸涩,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
胡思乱想间,月夜低头吻住了她。
那是一个温柔缠绵的吻,她愣了愣,脑中如同烟花炸开,却又很快被吸引,忍不住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渴望得到更多。
月夜却在此时停住了,朱唇挪开,氤氲的眼眸中透着难得的清醒,“你想清楚了?”
孙寄琴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中,没听清她讲什么,见她停下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鲜妍的唇瓣,眸中满是渴求。
见她这副模样,花朝也没等她回答,吻再次落到了她的唇瓣上,“算了,我忍不住。”
确定心意后,花朝搂着她,絮絮说着自己为官的理想,又讲起两人未来的打算。
她讨厌做京官,受不了因为性别问题成日在翰林院里受气,既然这个世道她无法改变,不若换一种活法。
“我不想待在建安了,想请辞回幽州,做个知县也好。”
对于她的决策,孙寄琴一向都是支持的,“嗯。”
“你跟我回去?”
几乎没有犹豫的,“嗯。”
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了,孙家也不可能让她待一辈子,不如往后跟她一起。
花朝十分意外,“当真?”
孙寄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
她一辈子都养在闺阁里,从未见过四方天外的世界,她胆小,愚钝,头一次生出了为心上人豁出去的勇气。
花朝喜笑颜开,轻轻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好,我下个月便请辞,你记得跟家里人商量好。”
孙寄琴没有出声,她猜都猜得到,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儿,母亲知道后定然不会同意,她宁可让她去道观当姑子,都不会允许她跟随花朝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无法,她只能以嫁不出去心里郁闷为由,向母亲提出去幽州散散心,正好孙家有个表亲也在那边,母亲没多想便同意了。
只可惜,还未等她启程,姑妈那头就来了旨,下令让她嫁给太子。
她很清楚,姑妈的意思就是崔贵妃的意思,与其说让她嫁人,不如说是放她过去监视的。
彼时崔家势大,孙家依附其下,崔贵妃又最得嘉宁帝宠爱,她不敢违抗,孙家也绝不会给她反抗
的机会,她只能嫁进东宫。
花朝知道后很难过,却也无法替她分忧,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我们私奔吧。”
孙寄琴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孙家养我多年,我不能如此不义,他们是若因我而蒙难,遭到崔家的报复,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还有我母亲……”
她字字句句都是“我”,“我”,“我”,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辞了官的花朝会如何,她又为她牺牲了多少。
那夜,花朝默默听完了她的诸多不得已,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没有指责她自私,临别时留下一句,“阿琴,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无需觉得有负担,走好自己的路就好。”
花朝走后,她哭了很久。
那日以后,花朝仍会时不时约她出来,也会像从前一样买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开心,整个人却寡言了很多,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彻底变了。
太子选侍的位份确立后,孙寄琴变得谨慎了许多,就连花朝陪她外出时也只能梳起双丫髻,扮成侍女的样子。
花朝面容清冷,身材高挑而匀称,穿上一身浅桃杏的锦衣,宛若灼灼海棠盛开,妍丽非凡,然而孙寄琴却觉得这身装束并不适合她,她还是喜欢她穿着宽松的袍子,挂着一张骄矜而不耐的脸徜徉在闹市中的模样。
前几日,心上人对她说:“阿琴,我曾经有多鄙视男子,如今就有多希望自己是个男子,但凡我占了个男子的身份,即便天资再废,家境再穷,也有资格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在他人逼婚前正大光明地将你娶回家,而不必像现在这般遮遮掩掩,看你难过却无能为力。”
“阿朝,不是你的错……”
话是这样说,可说到底,孙寄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们本就是不被世俗接受的一对,说得太多也是枉然。
她一连几日陷在情绪里,胃口全无,脸颊也瘦了不少,挑嫁妆时都心不在焉的,花朝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绣着鸳鸯莲鹭锦纹的团扇,浅笑着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看到扇面上的“鸳鸯”图案后,心情好了不少,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这般“特殊”的绣品,只能是出自花朝之手,为了哄她开心,那双挥洒墨水的手终是拿起了绣针。
此刻,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谢谢你,花朝,我很喜欢。”
姑妈孙家崔贵妃太子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见她笑了,花朝心下松快,笑容亦跟着深了些,“花朝不在了,阿琴往后便唤我月夜吧。”
孙寄琴不解。
花朝怜惜地擦掉她脸上泪水,随意道:“横竖我做官也是成日里被那群翰林院的老儒生们骂,听也听烦了,就这样吧,我不做官了,去内廷陪你。”
孙寄琴听言大喜过望,此刻的她似乎忘了月夜做官的本心是什么,她想要自由,却又被自己圈进另一个牢笼中。
十六岁那年,她以选侍的身份嫁给了黎靖北,而花朝则去参加了东宫婢女的遴选,被太子妃相中,调去身边做了侍婢。
洞房那夜,孙寄琴紧张极了,胡思乱想了一整日,好在太子最终还是去了太子妃那边,她方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三日后,太子告诉内侍,今夜要歇在她这边。
得知消息后,她将自己裹在被褥中瑟瑟发抖,恍惚中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是阿朝送她的团扇,旋即一股愧疚而又恶心的心情席卷而来。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孙寄琴,你如今是太子的选侍,服侍他是你的义务,你不能拒绝。
可年少的她哪里会懂,这种事儿只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做,她一遍又一遍地劝服自己,身子却抖得更加厉害。
子时,太子来到寝殿。
孙寄琴侧身背对着他,生怕他看到自己惊恐的模样,正想着借口将他打发走时,太子开口了。
“你放心,孤已有意中人,不会再同其他女子亲近。”
太子的声音十分好听,低沉中隐含威压,无端稳住了孙寄琴的心,让她停止了颤抖。
“崔贵妃既派你来监视我,那你便‘好好汇报’,从此刻起,我们便如她所愿,你往后便是我最‘宠爱’的侍妾。你若是肯乖乖听话,我必不会让孙家为难。”
她听言心下大惊,却也舒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她天性胆小,做不来间谍那一套,在姑妈的指令尚未明确下达之前,她只能依附于太子。
当然,倘若他日太子真能成事,哥哥这边也会跟着起来,届时,崔家便不足为惧了。
“是,臣妾明白。”
黎靖北说完便去一旁的软塌边读书了。
做戏做全套,孙寄琴很清楚,他今夜定然不会走了,她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却莫名安下心来,意识逐渐混沌。
就在她即将陷入梦乡时,那道充满磁性的嗓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你的月夜阿璎要过去了,孤允许你们在孤不在的时候稍微……咳咳……聚聚,但是崔贵妃那边你若是敢有小动作,就别怪孤对她手下无情了。”
孙寄琴听言猛然转过身,一瞬间睡意全无。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朦胧的灯光下,她看清了自己夫君的脸。
出乎她的意料,太子的面容毫无储君该有的清正刚武之气,反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妩媚感,他眉目妖冶,狐眸疏淡,气度从容,即使束着一丝不苟的男式的发髻,也难掩风情万种,眼尾的一颗红痣更是摄人心魄。
这般俊美的长相,贵不可言的身份,建安城怕是很难有女子不为之心动吧。
然而,就是这般华贵的人,也依旧有他自己无法俘获的心上人。
太子对太子妃的爱阖宫皆知,却唯独太子妃自己感受不到。即使她孙寄琴明面儿上是东宫最受宠的存在,太子最在意的人却不是她。
在这一点上,似她这般对太子无意的人都能看出,深爱太子的陆容时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东宫的那四年,陆容时从未针对过她,反而时常送些吃食来慰问她这个太子的“挡箭牌。”
她向来与人为善,陆容时的好意一概照单全收,却有些担心太子妃的处境。
陆容时本就嫉恨太子妃,这股邪火更是在忠渝侯变节后彻底燃烧起来,她本以为都到了都这份儿上,太子妃势必会被赶出宫去,却未料到太子不仅力排众议保住了她的妃位,甚至还对她比从前更好了,他陪着她一同下棋,一同用膳,一同赏日落,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听说太子妃病弱,太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整宿后,陆容时对唐璎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太子妃畏火,一气之下让丫鬟去太子妃的偏殿放了一把火,原本只是想吓吓她,却没料到那丫鬟中途睡着了,火势逐渐蔓延到主殿,差点儿没将人活活烧死。
彼时太子妃正在午憩,花朝身为贴身侍女,本该在外殿值守,太子妃见她近日有些疲惫,便放她回去休息了,哪料花朝却并未回自己的厢房,而是来了她的宫殿,同她行了鱼水之欢。
她们不知道,那场酣畅淋漓的背后,太子妃正命悬一线,若非太子回来
得及时,太子妃早已葬身火海。
因着此事,她和花朝愧疚了许久,花朝伺候太子妃越发上心了,而她对太子妃也越来越恭敬了,她们很想跟她道歉,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总的来说,她的一生尚算圆满,虽然无奈嫁给了太子,但是有了花朝的陪伴,日子也是幸福的,直到兄长的到来。
太子登基后,孙少衡偶尔也会来宫中探望她,给她送些母亲的绣品。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瞧出了那柄团扇的端倪,将春兰叫过去一番严审后,终于发现了她的秘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哥哥带着震惊又嫌恶的眼神将她打量了许久,像是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鄙夷之情溢于言表,随后更是怒斥她是个白眼狼,丝毫不把生养她的孙家放在心上云云,临走前还将她里里外外羞辱了一通,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从小疼她的亲哥哥会说出来的话。
最后,他收走了团扇,并警告她不许再同花朝来往,否则他会收拾花家。
似是看她面色不佳,孙少衡终是软下心来,声音变柔了许多。
“阿琴你要明白,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无论做官还是行商,只要事情做的大,没有人是经得起查的,莫说我要动花家,便是陛下想收拾我们锦衣卫也是随时的事,这话你也同样转告给你那姘头听听吧。”
那一日,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花朝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她,轻轻擦干了她的眼泪,如往常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花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琴,陛下想让我入仕,我答应了。”
孙寄琴抬头,迎上心上人的目光,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花朝那双清寒的眼眸中似燃烧着无限的斗志,灼热又锋利。
“阿琴你相信我,他日我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孙寄琴愕然,那一刻,她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
宵禁已过,唐璎和孙少衡只能留宿宫中。
春兰在外头等了许久,见淑妃始终没有歇下的意思,上前敲了敲门。
“娘娘,可要洗漱?”
孙寄琴推开门,脸色相较之前已经平静了许多,淡淡吩咐道:“不必了,你自去歇着吧。”
春兰有些担心,却也明白主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朝屋内看了一眼,见孙少衡还在,便放心地退下了。
关上门,孙寄琴问唐璎:“你是如何察觉到的?因为那柄团扇?”
她的脸色不太好,半耷着眼皮,似乎刚从回忆中醒来,连眼角都带着疲惫。
“不是。”唐璎摇头,放柔了语气,“臣最初起疑是因为一味香料。”
听到“香料”二字,孙寄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孙少衡也适时将脸转向窗外,一副不欲过耳的表情。
“柔音布庄的的孟掌柜告诉我,月夜从小就讨厌香料的味道,平日里就连她乳母身上轻微的艾香都忍受不了,就更别说雪中春信这般浓烈的香味了。”
唐璎顿了顿,又道:“可蹊跷的是,从前在东宫时,我曾不止一次从她身上闻到过雪中春信的气味。”
还有她自请被废那日,暴雨将至,月夜去替她取伞,她亦从她身上闻到了雪中春信的味道……
“月夜曾告诉我,她熏香是为了遮掩月事时的气味,可我自请被废当日离她的月事尚有小半个月的时间,那时我便起了疑,如今想来”
孙寄琴躲闪着移开目光,唐璎续道:“那熏香恐怕除了用来遮掩月事的气味外,还用来遮掩……你们欢好后的味道。”
明白这点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清楚了。
唐璎拿出那柄绣着鸳鸯莲鹭锦的团扇递给孙寄琴,“我女红一般,看不懂这样一柄团扇所代表的含义,原先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究竟是何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扇面上既绣着鸳鸯,便只当是你的某位‘情郎’所赠,可自从明白你与月夜的关系后,团扇上的疑点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寄琴接过团扇,手搭在扇面上,玉指一一抚过上面的湖水,荷瓣,鹭鸶,金鱼,最终停在湖心的一对鸳鸯上,若再仔细些看,那紧紧相依的一对体态相似,身上都长着苍褐色的羽毛,分明不是什么“鸳鸯”,而是两只雌鸳。
宣娘曾告诉唐璎,孙寄琴去美人斋挑选嫁妆时郁郁寡欢,直到她的“贴身丫鬟”拿出那柄团扇后才展颜,恐怕那时便是月夜在借机表露心迹。
“你为何敢肯定东西在我这儿?”
饶是事情已然明了,孙寄琴却依旧十分警惕,“密信既然是仇大人截获的,真本自然也在他手里,仇大人遇害后,信便只可能被凶手拿走了,既如此,章大人过来找我何意?”
唐璎抿唇,忽而一笑:“自从方才进门后,臣向娘娘讨要的始终是‘月夜留在娘娘这儿的东西’,娘娘为何敢笃定‘那东西’就是仇大人密信的真本?”
孙寄琴深呼出一口气,手指抖得更加厉害,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仇瑞截获密信的事儿后宫不知,在前廷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你既知我与花朝的关系,又知仇大人与花朝同朝为官,交情匪浅,那么我通过花朝知道一点儿朝廷上的事儿又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这话真是漏洞百出。”
唐璎无奈地笑了笑,“月夜既然与仇大人‘交情匪浅’,那么那封密信为何一定是被杀害仇大人的凶手拿走了,就不能是仇大人将之托付给了月夜呢?”
孙寄琴闻言脸色剧变,她万万没想到唐璎会猜到这一步,正思索着反驳之词时,唐璎已经把怀疑引到了她身上。
“据臣所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月夜于戌时在茶楼见完仇大人之后,隔日卯时才去了柔音布庄,从戌时到卯时,中间有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您说她会去哪儿?”
孙寄琴的心开始猛然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似乎有预感,知道唐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唐璎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只会去最信任的人那儿,将最重要的东西托付之,而那‘最重要的东西’,想必也只有密信的真本了。”
当自己费尽心思掩盖的一切被人血淋淋地挑破时,孙寄琴浑身开始颤抖,骨头似乎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咚”一声瘫软在地。
孙少衡上前去扶,却被她一手挥开。
“别碰我!”
她支撑着身体,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思绪逐渐被拉回那个混沌的夜晚。
那夜亥时,花朝匆匆从外面赶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慌张中甚至还带了些愉悦。
“阿琴,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我或许能带你离开。”
她先是疑惑,而后震惊,最后内心竟生出了一阵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慌乱。
花朝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还在一旁兀自兴奋道:“我今日在宫外见到了仇大人,他同我说了一件大事儿,此事若是属实,我就去向陛下检举,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我便趁机恳请陛下寻个理由放你出宫!”
见花朝如此开心,她内心也跟着欢喜,那阵欢喜稍纵即逝,很快又被其他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回想起嫁给黎靖北的那些日子,从东宫到后殿,从选侍到昭仪,随着太子的登高,她的生活也跟着水涨船高,身边仆从环绕,吃穿不愁,夏有冰盆祛暑,冬有银炭暖身,她不知道跟随花朝浪迹天涯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更无法想象自己从锦衣玉食到荆钗布裙的模样。
她承认,在听到“出宫”二字时,她慌了。
可笑的是,身为状元的花朝甚至愿意为了她入内廷做侍女,而她却因为惧怕未知,连与她奔赴自由的勇气都没有,她为自己的贪欲不齿,却又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因为她也同样深爱着花朝,尽管这份爱是如此自私。
临别前,花朝交给她一封信,信纸的一角有个小洞,似是被箭矢穿透过。
“我还要去证实一些东西,这封信非常重要,你保管好,切记,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信的存在,春兰也不行,明日午时我若还未回来,你便将此信销毁。”
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会很危险吗?”
花朝如往
常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凝视着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想骗你,此事牵扯重大,事成,我能带你离开,事败,我或有性命之危,所以你万万不可对外声张,知道了吗?”
听到“性命之危”几字,孙寄琴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啦啦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她哀求道:“阿朝你不去好不好?”
花朝心疼极了,抬手替她拭干眼泪,又在眉心落下一吻,安抚道:“阿琴乖,听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花朝,任她离开了,花朝走的那夜,她一整宿都没有睡好。
果然,隔日一大早,春兰就带来了花朝遇害的消息,她哭得不能自已,急着去找陛下,可方到了南阳宫,又想起花朝最后的叮嘱,踌躇半天,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只是呆呆地啜泣着。
真可笑,为求自保,她竟连为自己心上人伸冤的请求都说不出口,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怨恨到达了顶点。
她跪在一旁哭,黎靖北倒也没催她走,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后才缓缓开了口,“你什么都不用说,放心吧,朕必不会叫她枉死。”
她听后十分感动,却又有些费解,陛下缘何会知道花朝是枉死的呢?
后来她才逐渐明白,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罗汇的事,知道傅君的事,甚至连花朝和仇大人遇害的真相也都清清楚楚,之所以还拖着不去治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信,即书院的学生们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功机会,进而壮大自己的羽翼。
是啊,从深宫到巷陌,从朝廷到江湖,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天下,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君王掌控之中,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黎靖北不清楚的?
最可笑的是,就连自己的亲哥哥也是知情者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是协助者。
他利用自己锦衣卫的权势带书院的人进昭狱,在暗中为他们行方便,提供线索,若非如此,唐璎又怎会那么“恰巧”地在北镇抚司见到那柄早就被哥哥没收的团扇,那么“顺利”地遇见孟婆婆,遇见孟掌柜,进而猜到她的身上来。
她和花朝最终还是被当成了皇权的牺牲品孙寄琴冷笑,原来陛下口中的“伸冤”竟然是这个意思。
真是自私……
可是她们却连怨怪他的底气都没有。
那位表面风轻云淡的九五至尊,心里或许一直都藏着恨吧。
他恨花朝在陆容时纵火当日玩忽职守,跑来与她偷欢,使他的心上人差点儿葬身火海,于是在他大刀阔斧地推行女官之时,选择了花朝这把利刃,让她冲在改革的最前线,以自己的生命为后继者铺路,让她们踩着她的骨血晋升。
花朝曾在翰林院试过官,明白官场的黑暗,能理解君王的不易,对此不仅不反感,反而甘愿以身犯险,主动为后继者开道,可她孙寄琴只是一介后宅女子,那四四方方的院子才是她的天地,她之所愿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不用受制于任何人。
心上人音容宛在,离别前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鞭挞着她的头皮,孙寄琴头痛欲裂,哑然道:“说到底,你们的目的不过是那封信罢了……”
她紧紧地护住手中的团扇,眼神扫过唐璎,又落到孙少衡身上,“可我若说,信不在我这儿,你们还敢搜宫不成?!”
唐璎皱眉,“那封信太过危险,臣担心月夜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被人害了!”
“虚伪!!”
孙寄琴被她气笑了,反问:“章大人既不为名利而来,那我若将密信交给你们书院的其他人,让他们去领这份功又如何?”
唐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孙寄琴咬紧泛白的双唇,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言,眼神扫过孙少衡,讽笑道:“章大人若只是来求信,何必把锦衣卫的人也带过来?是料到了我不会给,想动强?”
“阿琴!”
孙少衡听不下去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妹妹形容成“锦衣卫的人”,心底一片寒凉,冷声道:“孙寄琴,你觉得我今日是专程过来针对你的,对吗?”
“或许是吧。”
孙少衡火从心起,方要发作,又听孙寄琴淡淡道:“你没收我扇子那日羞辱我的话,你都忘了么?”
孙少衡愣了愣,眼中浮起一丝痛意,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去年他来宫里探亲,无意间竟得知妹妹和太子妃的侍婢有着那样的苟且,一时怒火中烧,甚至产生了将月夜剥皮的想法。
他承认,盛怒之下,那日他对孙寄琴说了许多重话,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啊,他怎么可能会去算计她呢?
孙少衡闭上眼,掩下心里的沉痛,哑声道:“随便你怎么想哥哥都行,但章大人的发心是好的,她曾为女官生育一事上殿弹劾过陛下,此来也是为了替月夜伸冤。”
孙寄琴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她只知道唐璎参奏过罗汇,最后却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受了帐臀,她还让春兰去给她上过药。彼时她以为唐璎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争名逐利,若非如此,一个远在江南寺院清修的僧人缘何会突然跑回建安?
可如今仔细一想,如若她真有追逐名利的野心,或许就不会以御史之身入前廷了,毕竟以陛下对她的偏爱,后宫才是更好的选择。有花朝的先例在前,她深知女官有多难当。
忆起花朝,孙寄琴呼吸一滞,脏腑又是一阵抽痛。
孙少衡还在絮絮讲述着唐璎“弹劾”圣上的过程,“章大人的奏本里还特意提到,如若后宫的女子有了经济来源,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的‘烦恼’。”
孙寄琴抬起头,为她这番“大逆”之言大感震惊,心下泛起一丝酸涩,唐璎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孙少衡点头,温声道:“阿琴,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当谁的说客,也不是以你所谓‘锦衣卫’的身份而来。作为哥哥,我无法忍受你被此事折磨得日渐消瘦的模样,还有你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早日解脱。”
他叹了口气,道:“章大人心怀明月,持正不阿,我相信她定能为月夜洗冤。”
孙寄琴扶着额头,心里一团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想她是相信唐璎的,毕竟她如今正做着花朝曾做过的事,走着花朝曾走过的老路。她们一样光明,一样豁达,一样甘为萤火,敢为人先,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呢?
孙少衡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温声道:“哥哥错了,那日不该将话说的那般重,扇子哥哥还给你了,密信不拿出来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只是阿琴,你不要再为此自伤了,好吗?”
孙少衡的声音很低洌且清晰,孙寄琴却丝毫听不进去,脑中满是花朝临别前的嘱托,她答应过她,那封信绝不会交给任何人,可是……
唐璎推开窗,望向天际的鱼肚白,浅笑道:“天快亮了,总宪大人此时应当已经替我将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一会儿面圣时我若拿不出证据,左不过再挨上一顿打,可我想说的是”
她定定地望着她,目光灼灼,“月夜的死,您自己真的能放下吗?”
孙寄琴微愕,杖刑那般严重的惩罚,却能让她说得如此轻松。
声音依旧是故人的声音,孙寄琴却觉得眼
前的女子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气息,那种豁然开朗般的松弛感,简直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两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叠在,若花朝是唐璎,又会如何呢?是否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孙寄琴鼻尖一酸,心下有了决定。
“信在……“她抱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书架旁边最里面的一间斗柜里,钥匙在枕头下面。”
那是一架不大的五斗柜,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都是花朝送的,斗柜最上层的一件,是花朝游街那日被溅了泥点子的春袄。
花朝走后,她将密信夹进春袄中,一同锁进了斗柜里,从未打开过。
唐璎取出密信,并未急着展开,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孙寄琴:“即使月夜曾万般叮嘱——她若回不来,您必须将信销毁,可您真的做到了吗?”
她方才取信时,留意到那斗柜的锁头上积着灰,似乎已经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孙寄琴但凡起过一丝自保的念头,那灰也不会积得那般厚。
唐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她多少能猜到孙寄琴的想法,慨叹道:“娘娘,您还在心底里为她叫屈,不是么?”
孙寄琴没有回答她的话,蹲在墙角抱着头,整个人疲惫至极。
直到她一只脚即将迈出前殿,身后才传来女子沙哑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微若蚊吟。
“唐璎,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