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靖北闭上眼睛,呼吸急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敲鼓前,她可曾递了事状?”
康娄摇头,“应当是没有的”
捏紧碎掉的瓷片,黎靖北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片刻后,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猛然睁眼。
“去叫周皓卿过来!”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登闻鼓为太祖皇帝设立,由都察院下辖的官吏负责看守和管理,是百姓之冤上达天听的重要渠道。
午时,热浪阵阵,火伞当天。
一名小吏自膳房内走出,卸下被热汗浸湿的褂子,正准备去值房内换身干净的衣裳,抬眼便瞧见一道绿色的身影闪过。
他只当自己是吃多了犯晕,眨眨眼睛,见那身影还在,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迷愣道:“贺儿,你帮我瞅瞅,登闻鼓那儿,似乎立了个女子?”
酷暑难当,那个叫贺儿的小吏亦是汗流浃背,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闻言不耐道:“想什么呢!此处可是登闻鼓院!这大热天的,你别是想女人想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绿衣女子拿了鼓槌就要上前敲击,登时吓得丢了魂儿。
“快!快去通知封大人!!”
说罢,也不待同伴回答,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跟前,抢过鼓槌厉喝道:“大胆狂徒!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那女子闻言顿了顿,转过身,叫贺儿看清了长相。
她生了一张清丽的脸,身材纤瘦,汗盈于颊,发丝紧贴在秀气的脸颊上,一双鹿眸似淬了星光般璀璨。
“知道,此处乃登闻鼓院,我有冤情要诉。”
她的声音淡然,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头上戴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银杏花,身上的官衣簇新,还印着几丝折叠过的褶痕,显然是受完释褐簪花礼才过来的。
贺儿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惜。
“姑娘,你还年轻,如若有冤,往后官途漫漫,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大可等……”
他还欲再劝,却被唐璎打断:“你想阻止我?”
话虽如此,可她断定他不敢。
咸南律法规定,凡遇冤民敲鼓申诉,所诉案件皇帝会亲自受理,如有官员从中阻拦,一律重刑。所以从方才到现在,这名小吏也只敢夺了她的鼓槌对她呵斥,却不敢真正叫人将她赶出去。
贺儿抿唇,眼见鼓院前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索性一咬嘴唇,将手中的鼓槌还给唐璎,低声愠道:“不识好人心,你可别后悔!”
“多谢。”
唐璎明白他的好意,凡敲鼓者,不论所奏冤情是否属实,陈情前必先受杖刑,这是规矩。
这位小吏想来是不忍看她受刑才会如此,再者,若敲鼓者所陈冤情被皇帝判为“不实”,除杖刑外,还会面临流、徙、甚至死刑的惩处。
可她既然敢来,自然是明白这些规矩的。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天际,就在此时,唐璎听见有人喊:“封大人到——”
顷刻,一名绯袍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鼓院内霎时间跪倒一片。
男子看向众人:“何人敲鼓?”
贺儿拉了拉唐璎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跪下,提醒道:“这位是登闻鼓的管理者——左佥都御史封大人,此番应是专程为了你的事儿而来,你一会儿好好表现。”
唐璎依言跪下,再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吊梢眼,微微一愣,竟是他?
来人本是一脸严肃,见了她,眼中的不耐逐渐转成了玩味,“是你敲的登闻鼓?”
唐璎很快回过神来:“是。”
她答得干脆,内心却是一阵苦笑,真是天要亡我。
无他,这位年轻的官员长了张容长脸,吊梢眼之下,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与往昔如出一辙,不是封敬又是谁?
陈升曾劝告过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儿一直记恨着她,让她遇见了躲着点儿,莫与他结仇。然而这忠告终究来得太迟,她一早就在入职的头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听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缓步踱至她跟前,“‘您若执意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他凝视着她,如看一尾网中之鱼,“这是某人得势时对本官说过的话,然而世事难料,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曾想到,未来会有落在本官手里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态悠然,“章都事,傅尚书一案你办得那般出色,罗御史下去后,本官还以为你会补上来与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唐璎。
原来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扬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与罗汇二人相继落马,章寒英功不可没,原该是右佥都御史一职最热门的人选,缘何会来此处敲鼓?
唐璎没有理会封敬的嘲讽,自顾道:“我既来此,自是有冤情要述,还望封大人依章办事,莫误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简直执迷不悟!!!
见她不为所动,封敬白皙的面皮上浮起一层愠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璎坦言:“陛下所颁新政,说是‘惠女’,实乃‘辱女’。”
她顿了顿,“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该条例不仅把女性当成了生育的工具,还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女子不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还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压和排挤,无论何时、何地,她们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过度的劳作和剥削只会令她们本就苦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视着封敬的眼睛,语调激昂:“臣身为官员,身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来陈情!”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风闻奏事、和皇帝当众唱反调就罢了,如今她竟还敢来敲登闻鼓?!
是个不怕死的。
封敬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女官政策是当今皇帝自太子时期起就开始筹划的,呕心沥血,几经易改,终要于今春落地。
广安帝此番来势汹汹,密诏一出,便是连钟谧、林岁等一干守旧的老臣都缄默不语,唯有这个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屡次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将高升之际,亲至登闻院击鼓鸣冤,扬言还天下女子一个公道。
惠女政策于他这个男人而言无关紧要,章寒英的大义之举却令他动容。
论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与“逞其欲”两者之间,他想做前者,却总是事与愿违。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着一身青衣、执一枚竹笏四处奔走,为民请命,与权贵为敌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进了官场的这滩浑水后,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却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见,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的决心。
兄长的下场固然令人遗憾,然舞弊一事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他虽心痛,却也明白此事怪不得别人。
其实真正让他愠怒的,是她清明端正的眼神,真正挑起他情绪的,是相形见绌的不甘。
那章寒英原先只不过是维扬府署的一名仵作,却敢冒着得罪天下读书人的风险,以蝼蚁之躯挺身而出,将翰林院的李胜屿拉下神坛。
这样的女子,令他既憎且敬。
不错,事到如今,他仍然憎着她。
封敬默然将唐璎打量许久,眸色越来越冷,“你可知,太祖设立登闻鼓的初衷,乃是为了处理不达天听的奇冤惨案?”
唐璎点头,“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为防刁民恶意上访,凡击鼓者,无论所陈冤情是否属实,面圣前须廷杖三十?”
唐璎再次点头,“知道。”
“既如此,来人!”
封敬叫来一名小吏,“去北镇抚司将裴抚使请过来,就说……”
他觑了眼唐璎,眸中恶意顿生,“照磨所的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依规矩,当由锦衣卫那边派人
来行刑,周大人和孙大人近日事儿忙,恐不在镇抚司,而陈抚使又是章都事的武夫子,恐有徇私之嫌,如此一来,行刑一事,唯有交给裴大人最为合适。”
“是!”小吏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裴序到了。
他生了一张马脸,眉梢微挑,与封敬有六分相似。
和其他常常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锦衣卫不同,裴序的皮肤极为白皙,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就连孙少衡、陈觅这等随侍皇帝身侧的锦衣卫都比他的肤色要黑上三分。
北镇抚司下辖昭狱,是整个咸南最为阴暗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光。若是长期坐镇于此,便是连周身都会染上一股难以洗脱的戾气。
不知为何,瞧着裴序漠然的神色,唐璎忽然就想到了地狱里的伥鬼,心下微微一凛,对封敬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你便是敲鼓人?”
裴序眼睛微挑,一双锐利地眸子直勾勾得盯着唐璎。
唐璎回:“正是。”
“规矩都懂吧?”
“是。”
裴序点头,厉喝一声:“来人,上刑凳!”
两名仆役应声而来,凳子架好后,裴序缓声吩咐她,“上去吧。”
唐璎闭上眼,躬身俯趴在刑凳上,淡声道:“来吧。”
言毕,第一棍落下。
与上回的帐臀不同,裴序并未手下留情,照着唐璎的腰背处就是狠狠一棍。
腰与臀的痛感截然不同,若说上回的疼痛她勉强能忍受,这次她却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好痛……
腰上的一下竟抵得上臀上的五下,只这一棍,足以令她浑身瘫软,冷汗直冒,眼泪旋即奔泻而出。
她尚未从疼痛中反应过来,第二棍接踵而至。
短短两棍,唐璎的脸颊已然没了血色,眉头紧皱,嘴唇微微抽搐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落,钻心的疼痛叫她怎么忍都忍不住。
她闭上眼睛,任由痛感被无限放大,脑海中闪过某人封存密诏的那一幕,心生怆然。
她很清楚,黎靖北是给过她机会的。
一年前,她曾因密诏一事上殿“弹劾”过他,见她如此“冥顽不灵”,黎靖北便延缓了密诏颁布的日期,让她于次年春闱揭榜前,也就是近几日给他个两全之策,如若她拿不出,政令则照常颁布。
如此已算是君王大恩,然而她能力不够,一载过去仍然想不出解决之法,却也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政令被落实下去,遂只能出此下策来“毁”他心血了。
黎靖北,我恨你,我也有愧于你,若我葬身于此,愿我们来生不复相见。
烈日炙烤下,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焦味儿。
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一杖杖落下来,唐璎后腰处早已血迹斑斑,皮肉和衣料混合在一起,显得黏糊不堪。
一滴滴热汗从侧臂划过,她愕然抬头,只见行刑的裴序亦是大汗淋漓,头上的热汗都滴到了她的肩臂上,手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莫看我,你既敲了鼓,三十下杖刑一下都不能少。”
头顶传来裴序冷漠的声音,唐璎侧过头,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问:“还剩……多少下?”
裴序:“十七。”
她苦笑,竟连半数都未过么?
与此同时,鼓院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有两名女子正对她破口大骂,那两人都是新政的支持者,似乎将她当成了阻人财路的恶吏。
其中一人是个农妇,因丈夫瘫痪而家中困窘,自己出去又挣不了几个钱,新政将至,就盼着能从朝廷给女儿读书的补助银上捞上一笔。
“生娃娃有什么!女人天生不就是用来生娃娃的吗?黑心贪官!你凭什么不让俺们挣钱!!”
另一个是被丈夫虐待的女子,她浑身上下鞭痕遍布,见不着一块儿好皮肤,只想早日拿了钱跑回娘家,生不生娃的无所谓。
“就是!什么生育工具,叫她给她男人揍一顿就知道了,三十杖算什么,我看她还是打少了哩!”
夏虫不可语冰,唐璎闭上眼,不欲与她们争执,哪料充耳不闻换来的却是两人的得寸进尺。
须臾,一捆菜叶飞了过来,撞到她肩头散开,腐臭的汁液将她绿色的官袍染深,显得狼狈不堪。
唐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颗鸡蛋在她头顶碎开,蛋壳将她发髻间的杏花枝打歪了,几片裹着银箔的花瓣簌簌而下。
那银杏花是宋怀州亲手为她戴上的,在她今日的结业礼上。
一团急火直达颅顶,唐璎强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疼痛,连声质问那个朝她扔鸡蛋的女子,“得了那笔钱,你就真正拥有自主权了么?你的丈夫就会停止对你的殴打了么?你说逃回娘家,可你的娘家会接纳你么?他们如若真心疼你,为何多年来又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顾?“你手上若真有钱,你想想,那些钱最终会进谁的口袋?”
女子低下头,眼底一片凄然。
唐璎恍若未见,目光冰凉,“你也别再说‘生娃无所谓’之类的话了,女人但凡有了孩子就会有牵挂,子女是男人拿捏我们最好的武器。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政令出来,你获得的究竟是自由,还是越来越紧的捆束?”
话音方落,又是一杖落下,耳朵顿时一阵嗡鸣。
那个朝她扔她鸡蛋的女子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好在那人停止了砸人的行为,只是时不时仍有菜叶打在她身上,似乎是之前那个农妇扔的。
她痛得快要窒息,早已无暇多顾,只能任由一捆捆烂菜叶子落在她的头部、颈部、肩部、腿部,一根根剥落开,将她的官袍染得脏污不堪。
不知何时,一阵嘈杂的声响过后,右后方忽然传来那农妇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她感到棍杖落下的速度逐渐放缓。
恍惚间,她听见裴序叫了声“孙大人”。
孙少衡急怒的声音传来,“裴镇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序不急不缓,“回大人,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下官正在依律行刑。”
孙少衡一顿,刑凳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腰间血糊糊一片,心脏猛沉,当即抢过木板,“还剩多少下?我来!”
裴序回:“十下。”
他方欲上手,却被唐璎阻止。
她搭在木板上的手颤抖得厉害,被琼浆浸润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炯。
“孙大人,让裴大人继续。”
她与裴序并无交情,由他行刑最为合适,若是中途换了人,恐有人说孙少衡徇私,她之前那二十下也就白打了。
孙少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一双鹰眸死死地盯着裴序,暗含警告。
裴序却恍若未闻,自顾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二十三下后,唐璎已然撑不住了。
她趴伏在刑凳上,四肢耷拉,眼皮微阖,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后背的衣料跟伤口的血肉彻底搅在了一起,混合着黏腻的汗液,似岩浆般滚烫。
神思游走间,她五感渐失,目之所及,是大树下垂挂的几片叶子,由于气温太高,那些叶片竟都卷了边儿,似含羞的美人。
她抹了一把手心的烂菜叶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值得吗?
她一愣,听见自己又问:你如此维护她们、替她们争取,到头来她们却这样对你,真的值得吗?
她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她太痛了……痛到已经无法思考。
这一刻,毁灭和原谅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寻一个支撑点,助自己挺过去就好。
忽然,她发间一松,一根簪子滑落,“哒”一声落到地上,应当是她的杏花掉了,与此同时,她背后一松,杖刑戛然而止。
裴序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身旁,留下句“故人托我带的”,转身走了。
瓷瓶尚未打开,她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青草香,是北镇抚司独产的“金创药”。
唐璎蹙眉,裴序接到封敬的通知是偶然行为,为何会在行刑前提前准备伤药?而他的“故人”又会是谁?
瞥见地上的残花,唐璎一愣,头脑瞬间清醒,心中旋即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犹豫。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她的回答。
她所行本非坦路,凭什么要求那些站在荆棘上的人都来理解她?清吏治,肃官邪才是她的胸中之志不是么?
“孙少衡,我的簪子掉了,你帮我捡一下。”
话音方落,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跟前,手中卧着的却非杏花,而是一根檀木簪。
原来她掉的,是青云簪。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唐璎咬紧唇,瞬间热泪盈眶。
原来,是宋怀州……
她想起来了,她帐臀后卧床的那几日,送她金创药的人里头就有宋怀州,她还疑惑过他这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裴序给的。
维扬一别后,她忙于学业,与他甚少见面,未成想他却在背后一直关照着她……
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握着青云簪,唐璎心中发烫,忽觉斗志昂扬,心胸明朗。
是啊,做官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她不悔!
然而,饶是精神再饱满,挨了三十杖的身体却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顷刻,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眼见着就要从刑凳上滚落,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合欢香盈入鼻腔,令她眼泪更甚。
他又熏香了。
唐璎有些惊诧,“姚……姚大人。”
“别说话。”
他的嗓音低洌,呼吸有些紊乱,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原来替她捡簪子的人是他。
一载过去,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清寒的眸子,依旧是那样简短而沉静的语气。
姚半雪轻轻地抱着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似乎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唐璎气闷,又是别说话,她记得两年前他们在维扬遭人追杀时,她中了夹竹桃粉的毒,浑身虚软无力,靠在他的背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叫她别说话。
虚弱的人竟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唐璎懒得计较,顺口道:“行,那你说给我听。”
就在他以为姚半雪不会回答时,她听见他问:“你想听什么?”
唐璎犹豫片刻,道:“嗯……内个,我身上沾满了烂菜叶子,还有些腐臭味,你……呃可以么?”
她记得姚半雪这人有洁癖,再心爱的狐裘,别人穿过之后都不会再碰,她这满身酸菜叶子的臭味,他怎么忍得了?
果然,她话音方落,就见他额头上的青筋猛跳了两下,脸色越来越黑。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话虽如此,抱着她的双臂却从未松懈过。
一路上,唐璎絮絮说着一年以来的经历,为怕她睡着,姚半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就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
日落时分,姚半雪在承安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方准备从姚半雪怀里跳下来,只稍稍一动,便疼得眼泪狂飚。
她有些尴尬,低声道:“内个……我自己动好像有些困难,要不您将我放下来?”
姚半雪没搭理她,拿出自己的令牌给守卫检查,又看向唐璎:“你的牙牌带了吗?”
唐璎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方令牌递给他,随后一顿,他也要跟着进宫?
姚半雪向守卫出示了她的牙牌,淡淡解释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方才不慎坠了马,又得陛下急诏,本官带他来面圣。”
守卫虽未见过唐璎本人,却也听过“章寒英”之名,知她去岁立了大功,圣恩正浓,本欲巴结两句,却见她后腰处一片血肉模糊,不由心生警惕,“章大人这是?”
姚半雪不耐道:“本官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章大人坠马受了伤,不良于行,本官带他来觐见。”
见守卫面露犹疑,又眯着眼睛警告:“我等还有急事上奏,耽误了时辰你来负责?”
守卫微愣,若是坠马……不该是伤及筋骨吗?为何后背会摔成这个样子?
他虽心中有疑,但见姚半雪如此笃定,再加之他“有急事上奏”的说辞,遂不敢耽误。
“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请。”
行至半路,两人撞见了孙少衡。他朝姚半雪点点头,叫来四名锦衣卫,指挥其中两人将担架支开,另两人从姚半雪怀中接过动弹不得的唐璎,置于担架上。
她道孙少衡去了何处,原来是替她寻担架去了。
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整个挪动的过程中她感受不到一丝牵扯感。
孙少衡朝姚半雪施礼,“姚大人,章都事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欲让锦衣卫先将她送到淑妃娘娘宫中止血,再送去太和殿面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姚半雪瞥了他一眼,抬头看向不远处,“恐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三名朱袍官员急匆匆朝这边走来,正是林岁、钟谧、齐向安三人,目的不言而喻。
孙少衡立刻会意,当即命令抬着担架的两名锦衣卫,“你们跟姚大人先走,直接去太和殿。”又对剩下的锦衣卫吩咐:“你们跟着我殿后。”
那两名抬着担架的锦衣卫显得有些犹豫,“可是大人您……”
换来的却是一双严厉的鹰眸,“你想违抗命令不成?”
“属下不敢。”
三人将至,姚半雪与锦衣卫加快了步伐,就在几人即将靠近时,被孙少衡拦住了去路。
“孙同知,你这是何意?”问话的人是林岁,他显然对孙少衡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满。
“本官与钟大人、齐大人的官职皆高于你,你不以礼相待便罢了,竟还敢为照磨所一名小小的都事拦我们的路,本官竟不知,你们锦衣卫何时竟与都察院熟到这般境地了?”
他顿了顿,又故作顿悟道:“哦,本官想起来了,两年前你还替那位章都事递过弹劾的奏折,结果却害得人家因‘风闻奏事’被帐臀,事后又眼巴巴地跑去送药。”
他嘲弄般笑了笑,“如此一来,本官竟不知,究竟是锦衣卫同都察院交情匪浅,还是你孙少衡同她章寒英本人交情匪浅?”
林岁向来如此,孙少衡早已见惯不怪,条理清晰地答道:“陛下曾有令,锦衣卫中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到除天子以外的任何官员都不用行礼,此乃其一。”
“其二,锦衣卫乃天子近卫,都察院则负责纠察百官,前者效忠于陛下,后者效忠于陛下和百姓,都是为天下人做事,你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肆意污蔑两者结党,所图为何?”
他注视着林岁的双眼,眸色狠戾,“如若你当真有所图谋,恐怕要随我去昭狱走一趟了,毕竟你也清楚,我有权这样做。”
林岁的脸上愠惧交加,却听孙少衡又道:“其三,我与章都事不过点头之交,此前之所以愿意替她递奏折,也是因为相信她所奏之事属实。罗汇的落马,不也恰恰说明她‘风闻奏事’的罪名乃子虚乌有么?”
林岁大怒,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毕竟他习惯了利用官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常常让自己的说辞立不住脚。
一旁的钟谧倒是淡定,他静静地看了孙少衡一眼,语气凝然,“孙同知,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让内阁查出你今日的拦路之举并非陛下授意,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孙少衡点头,“下官明白,然下官有
圣命在身,今日宫门戒严,陛下除章都事以外谁也不见,还望诸位知悉。”
“什么谁也不见!我方才分明看见姚大人也……”
说话的人是林岁,却又立马被钟谧打断,他深深地看了孙少衡一眼,“孙大人,你好自为之。”
上了担架后不久,唐璎突然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反复间,她似乎听见孙少衡言辞狠戾地对林岁说了什么,而后钟谧又说了几句,最后几人便离开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愧然,孙少衡怕是要为此受罚了。
额头和后腰处的热意几乎要将她灼成一枚碳球,钻心的痛意逐渐转为麻木,手脚虚软,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道清寒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得知你去了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过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无法,他只能翻墙,却又在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只能托陆府的小厮将消息带去了都察院。”
竟是他通知的姚半雪。
唐璎心中一片酸涩,陆子旭自落水后身子便变得虚了许多,往日健步如飞的少年如今竟连翻个墙都会摔折了腿,即使卧病在床,也仍未忘记往都察院递消息……
“阿旭之恩,我铭感五内……”
姚半雪听言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听见她又道:“姚大人,也谢谢你……告诉我美人斋的线索。”
姚半雪思索片刻,忽而想起他曾赠过她一双鞋,彼时她初次接触仇、月二人的案件,正是一筹莫展之时,他便托张小满给她带了句‘去美人斋看看’的话。
随后,她依言去看了,也见到了宣娘,得知了所谓‘鸳鸯’团扇的秘密,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还原了两起案件的真相,甚至还找到了冶炼厂的地图和信件的真本。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有本事的,只是仍需打磨。
絮叨间,几人已经来到太和殿。
大殿的殿门紧闭,白玉阶上立着一道绯色的身影,似是某个高级官员等着君王的召见。
唐璎皱眉,从她敲登闻鼓、受刑,到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黎靖北按理早该接到风声,敞开殿门等着她诉冤了,缘何此刻大门还是闭着的?
而且殿门前的那个官员似乎也有些眼熟。
姚半雪显然也瞧见了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齐大人。”
那人竟是齐向安?!!
唐璎微惊,他不是方才还跟钟谧、林岁他们走在一块儿吗?为何会赶在她和姚半雪之前到太和殿?
更何况……唐璎将目光挪向他的跛足,眉头越皱越深。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姚半雪淡淡解释:“他乘辇来的。”
原来如此……
齐向安是三朝老臣,又不良于行,先帝特赐了他在宫中乘辇的权力,加之唐璎受了伤,抬着她的两名锦衣卫也不敢走快,他于几人之前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紧锁的殿门,唐璎心中发凉。另一侧,齐向安已经下了台阶,正缓步朝几人走来。
他看向担架上的唐璎,眼眸中跃动着疯狂。
“章都事,你可知凡是在敲鼓前未向登闻鼓院或登闻检院呈递事状而越级上告的,即便有理也要被杖责五十?”
一载过去,他苍老了许多,不仅妻离子散,还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接连守了寡,对都察院的恨意也与日俱增。
唐璎稳定心神,抬眸回道:“齐大人说的不错,此罚我自愿领受,但并非此时。”
为防恶意上访,告状之人在敲鼓前的确需要向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呈递事状,然而她要陈述的乃新政之冤,事关一国之君,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受理呢?
无法,她只能先斩后奏,在未获批准的情形下敲了鼓,受了刑,让皇帝“被迫”受理此案。
如此一来,那额外的杖刑自然也就落到了她头上。
“我既敲了鼓,又受了那三十下杖刑,依律应先面圣,等面完圣、陈完情才能继续领罚。”
饶是她身子向来不错,却也无法继续承受五十下的杖刑。
今日这八十杖打完,她怕自己的请愿在上达天听之前人就已经没了,故此必须先面圣。
“你哪儿来的规矩?”
齐向安哼笑一声,“先帝在位时,郑州就有一农户跋涉千里来京城敲鼓,却因未递送事状而被杖责,没挨过五十下就死了。怎么?就章大人的命娇贵,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唐璎直视着他,眸中毫无退色,“话虽如此,然太祖亦有规定——凡击鼓者,受完刑后须立即面圣,不得耽搁。怎么?就齐大人的个例是规矩,太祖皇帝所立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章寒英!!”
齐向安脸上愠色更甚,唐璎却不欲理会,卯足了劲儿起身下塌,欲上前扣响殿门,可才走了没几步,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姚半雪适时接住她,眉宇间满是不悦,“你……”
腰背上是火烧般的痛,唐璎仰起头,这才将眼前人的面容看了个仔细。
两人一年未见,他看起来变化不大,依旧俊秀如玉,端肃如冰,却又隐隐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处她也说不出。
见他眉头微皱,眸色寒凉,“你”了半晌“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唐璎以为他生气了,又想开口训他,索性先发制人。
“姚大人,此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欲行之道,定会毫无保留地坚守下去!”
姚半雪听言,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言讫,他朝太和殿的方向深深一拜,沉声道:“陛下,臣姚半雪,因忙于政事,漏看了章都事递到都察院的事状,实乃臣之过失,故此臣请求代为领受五十杖,以偿其越级上告之责。”
他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你……”
她还欲再说,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一道低哑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姚大人,你包庇人的水平委实差了点儿。”
唐璎大惊,若非常年相处,她几乎要辨认不出黎靖北的声音。
他……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告状之人的事状通常都会呈递给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与你堂堂副都御史何干?”
落日为金殿镀上一层赤红,余晖遍撒,霞光万丈,黎靖北迎着夕阳侧身而坐,眉宇间一派萧索。
“她是你什么人,你还想代为受过?”
高座上的君王面如冠玉,唇白如纸,微微佝着腰,立着肩,坐姿不再端正,手脚不再自如,似竭力维护着一位帝王最后的尊严。
唐璎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见他说——
“章御史既过了殿试,便算是天子门生了,学生犯了越级之过,朕作为老师,已经代为受过了。”
周皓卿适时走了出来,面色有些难看,“陛下得知章御史去了登闻鼓院后,便立刻将臣召了过来,说是先祖规矩不能坏,方能为天下之表率,如此……”
他狠狠一咬牙,沉痛道:“臣奉命对陛下动了刑,那五十杖,陛下已以老师的身份替章御史受过了!”
这回不止唐璎,就连姚半雪和齐向安亦深感震惊,一时无言以对。
皇帝竟替章寒英受了刑!!!
“都散了吧。”
黎靖北似是疲累之极,吩咐完众人,又看向唐璎,“章御史受了刑,不宜挪动,便留在
华音殿好好休息吧,待养好了伤,你想走“他缓缓阖上眼,“便走罢。”
不知为何,唐璎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悲凉之意,心也跟着一沉。
她方想回话,却听黎靖北又道:“你的声音朕听到了,你所诉之事,朕也会酌情处理……喜云!”
“在!”
“回南阳宫。”
“是!”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
不知何时起,身上的灼热感逐渐散去。极累之下,唐璎陷入梦乡,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一股冷冽的青草香盈入鼻尖,唐璎睁开眼,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后腰,手过之处,带着些微的清凉之意。
“章大人醒了?”
目之所及是一名年轻的侍女,微躬着身子给她上药,椅凳上放着的,是裴序给她的金创药。
“陛下呢?”她听见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问。
侍女答:“寅时便去了太和殿,这会儿该早朝了。”
唐璎一怔,“他竟去上朝了……”
她一个挨了三十杖的人都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那日可足足受了五十杖,这才两日,就能仪态端正地上朝了?
见她屡次提到黎靖北,那侍女还以为她欲去寻他,哄劝道:“此处离太和殿有些远,大人后腰又伤得极重,不宜下地行走,陛下往日下了朝便会回南阳宫,等奴婢替姑娘上完药,再托喜云公公将陛下请来如何?”
将陛下请来?
唐璎蹙眉,觉得这话颇为怪异。
她和黎靖北两人都受了刑,且黎靖北的杖数挨得还比她多,如今连她都下不了地,他的情况只会更糟。然而这侍女一听她想见皇帝,只担心她不良于行,却完全不顾黎靖北的死活,得了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不必了。”
胸中浮起酸胀之感,唐璎侧过头,无意间瞥见房间的角落里立着一只斗柜,柜子上摞了一溜儿孩童的玩物,面花、瓷哨、陀螺、弹弓、孔明锁、核桃雕……应有尽有,有好些还生了锈。
她竟来了华音殿……
华音殿是宥宁长公主的住所,唐璎幼时曾是这里的常客。她自小孤僻寡言,在认识陆子旭之前,只有宥宁和田利芳两个玩伴。
宥宁十分喜爱她,那些面花、瓷哨、孔明锁,还有斗柜里的裙衫都是她和先皇后陆续赠与她的。青格勒过世后,唐璎怕姐妹思念亡母,便又将这些东西还给了她。
望着这些幼时的回忆,她心下动容,宥宁是个极爱华美之人,拥有的珠宝玉器不胜枚举,这堆“破烂儿”于她而言更是不足挂齿,可她竟将它们留到出嫁也没舍得没扔掉。
转过头,她问侍女:“陛下近几日……可有吩咐?”
侍女笑了笑,道:“陛下吩咐奴婢每日为章大人换药,一日三次,炖煮类的补品也不能少,还有……”
见她答非所问,唐璎换了一种问法:“盛通街附近,可围了锦衣卫?”
她昏迷的这两日,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
据她春闱最后一日所见,黎靖北若要颁布新政,必先将贡院和盛通街戒严,而后派锦衣卫前去镇场,若是新政已经颁下去了
唐璎忽觉头脑发胀,喉头发紧,微微捏紧了拳。
侍女则显得有些踌躇,“奴婢只是一名宫女,每日守在华音殿,不知宫外情形。”
见唐璎眉头越皱越深,她又道:“不过,奴婢家中有一兄长在五城兵马司当差,据他所说,盛通街这几日甚为清净,不曾有人闹事儿,至于锦衣卫那头,奴婢就不清楚了。”
不曾有人闹事……那就不会有官兵驻扎……
唐璎心口一松,如此一来,便说明新政尚未被颁布下去。
侍女有些怯怯,她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叫这位章大人满意,喜云曾告诉她,陛下十分看重此人,令她务必仔细伺候。
“行,我知道了。”
见章大人紧蹙的眉宇逐渐舒展开,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
二十日过去,唐璎终于能勉强下地,着喜云去南阳宫通传过后,拖着病躯去见了皇帝。
她到时,黎靖北似乎才用过早膳,正端坐在一方软席上看书。
今日休朝,他并未束发,一袭青丝如瀑垂下,露出白玉般的耳垂,眉宇沉静,眼尾红痣妖冶,尽态极妍间,却不失君王气度。
似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黎靖北抬眉,见来人是她,淡声道:“章大人来了。”
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语气,唐璎却从中听出了冷漠。往常他若于人后见了她,从来不会叫她“章大人”,而是会清清浅浅地唤她一声“阿璎”。
新政一事,终究还是触到了他的底线。
黎靖北见她扶着腰,发间凝着汗珠,牙齿也在轻轻打着颤,脸色骤变——“你走过来的?!”
从华音殿到南阳宫,少说也得走半个时辰,她伤还没好利索,竟还……
“臣官职低微,又无功绩傍身,乘辇不合规矩。”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火上浇油,黎靖北狐眸微张,眼中蓄满了怒气,猛然起身朝唐璎走来。
“规矩?你既这般重规矩,为何还要越级上告?!”
他越走越近,声线也陡然拔高,“那五十下,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在棍杖下不成?!!”
转瞬,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唐璎,你这般自毁,究竟是想报复谁?”
唐璎皱眉,方欲辩解,一只玉手将她轻柔地按到了软椅上。
“坐下。”
落座后,腰间痛感稍减,她抬头望去,却见手的主人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蹙紧,额间汗珠如雨落,应当是疾走过来时不慎牵到了伤口。
“喜云!”
唐璎一凛,急呼出声,一转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眸——黎靖北抿着唇,正面色复杂地看着焦急的她。
喜云很快赶来,见黎靖北神色有异,忙扶着他去龙床上躺下,又着人去唤了御医。
半刻钟后,太医院的龙御医赶了过来。
“只是疾走时不慎牵动了旧伤,陛下安心,并无大碍。”龙太医放下黎靖北的衣角,恭敬道:“伤处渗了些血,为防感染,臣为陛下重新上药吧。”
黎靖北未着多言,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唐璎有些尴尬,整个上药的过程黎靖北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也没叫她出去。
背对着君王不合规矩,可若是正对着……
踌躇间,龙太医已经替黎靖北除了上衫,那副令人血脉贲张的后背就这样大剌剌地闯入她的视线。
黎靖北的肩背宽阔,肌理匀称,脖颈修长,蝴蝶骨处沟壑明显,显得遒劲而诱人。
饶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唐璎亦感到有些不适,方欲挪开眼,目光却很快被他背上的疤痕所吸引。
黎靖北的肩背上,卧着大大小小数十道伤疤,有深有浅,纵横交错,有些是打仗时落下的,而有些……却是因她而起。
整个背部大面积的灼伤,是他救她出火海时留下的。
左肩处一条长长的贯穿刺伤,是他为她在莳秋楼挡的刀。
腰背处深褐色的痂块,也暗示着主人曾经被杖得血肉模糊。
唐璎忽觉眼眶酸胀,一阵又一阵怆意压在她胸腔内,直让她呼吸不能。
龙太医走后,她将软椅挪得近了些,凝视着那些狰狞的疮口,回想起东宫的日子,低喃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您若不曾陷害过臣的姐姐……我……”
她说不下去了。
那些戮力同心的峥嵘岁月已成历史,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注定他们回不去了。
若是没有古月那件事,黎靖北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完美丈夫。他尊重她,爱护她,善待她,甘愿舍命救她,就连她父亲变节后,他仍然力排众议,孤身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她想走,他尊重她的决定,她想做官,他便为她筹谋。
黎靖北为她做过的一切,他不说,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唐璎相信,将仇、葛二人的案件
交由书院来查的决定确实是黎靖北的本意,然而大案要案如此之多,他却偏将月夜的案子合并进来,无非是想多给她一点提示。
月夜案的问询令牌为银虎,仇、葛案的则是金虎,黎靖北之所以如此区分,不过是想让众人误以为皇帝的侧重点在仇、葛案上,从而忽略了月夜在其中的重要性。而她看在以往同月夜的情分上,势必会接下此案,从而顺藤摸瓜,先其他人一步找出真相。
此外,还有自由出入宫闱的牙牌,也是为了方便她找孙寄琴问话,以及那柄鸳鸯团扇,若非黎靖北授意,也不会在她造访北镇抚司的当日突然出现在孙少衡的值房内。
还有很多……很多……
似是通晓她此时的心情一般,黎靖北没有接话。
半晌,她听见他道:“你未向登闻检院呈递事状就去敲了鼓,乱了法度,内阁很不满。傅君一案,你居功甚伟,罗汇被斩后,朕本欲升你为佥都御史,可为今之计……朕也只能勉强保住你的官位了。”
他背对着她,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朕已下旨封你为山东道监察御史,你去青州看看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相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听到要被调离京畿,唐璎只是一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道:“那新政……”
“先搁着吧。”他的声音透着疲累。
黎靖北闭上眼,两日前,他看到她被杖得奄奄一息的模样,突然就后悔了。
身为君王,当有大局观,他愿意牺牲小我来成全大我,他可以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却始终不忍伤害他在意的人。
周皓卿的棍杖落下时,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阿璎弹劾他那日九死不悔的姿态,想到了宥宁远赴北梁时决然的眼神,想到了他的母亲——已故皇后青格勒,那个被婚姻捆束了一辈子的女人。
世上女子多不易,想到这些,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坚持。
而唐璎那边,固然也懂他的不易。似她这般无视先圣法度而越级上告的,本该被革职处理。监察御史一职,已经是他能为她做出的最大争取。
新政废了,黎靖北数年来的心血也一并付诸东流,即便如此,他仍想为她保住官位……
唐璎抿唇,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何是青州?”
药膏的气味清新,敷在腰背间冰冰凉凉的,黎靖北的思绪也逐渐清醒了些,“去岁夏,青州蝗灾四起,草根树皮俱尽,佃户颗粒无收,饥民易子而食,户部拨了六十万两下去,两个月后,灾情才得以缓解……”
他自枕下拿出一道折子,道:“昨日,青州知府来信,说今岁青州五谷丰登,形势一片大好,还随信附送了几百粒颗粒饱满的大米,以感谢朝廷的解囊之恩。据朕在青州那边的探子来报,知府所说属实。”
这不是挺好的嘛……
黎靖北又道:“田利芳看了这米,却觉得有些蹊跷,这谷物的颗粒过于饱满,不似一般农民所种,倒像是被施了好肥而精心培养出来的。”
唐璎皱眉,“您怀疑知府有所隐瞒?”
黎靖北摇头,“你也说了,只是怀疑,个中情形如何,朕也不清楚。”
经她今日这一闹,他似是累极,“你走吧,朕累了。喜云——”
“在。”
“送客。”
“是。”
就在喜云要将唐璎“请”出去时,却听君王又道:“回来。”
喜云应声转身。
“给她用辇。”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原来你叫唐璎。”……
唐璎清楚,黎靖北调她去青州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登闻鼓一事,她也该避避风头了,毕竟越级上告之罪可大可小。黎靖北近些年来虽然已经逐步站稳了脚跟,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
新政一事,皇帝给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便只能采用“自虐式”的方式来阻止。
为官并非易事,她在建安所见终究有限,下到地方也好,体察民情,拓宽视野,幸运的话,或能找到破解之法。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又一次叫住了她,沉声道:“立秋一过,宥宁便回来了。你也知她喜好奢靡,脾性古怪,你幼时的那些东西放在华音殿恐怕不太合适了。”
唐璎闻言大喜,自动忽视了他后面的一句话,“你是说……宥宁……要回来了?!”
说罢还反复确认道:“回建安?”
黎靖北点头,“陆公第三子陆与沉摄政,北梁幼帝无权,朕便趁机将宥宁要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唐璎心头一颤,几欲落泪。
九年啊!整整九年!!
她的挚友,笄礼方过就被嘉宁帝以一之婚书嫁去了北梁,背井离乡整近十载,死了两任丈夫,受尽磋磨。
如今,她终于荣归故里。
然而可惜的是,她即将赴任青州,两人近期可能是见不到了。
黎靖北咳嗽一声,再次提醒道:“此回建安,宥宁所携之物众多,柔音殿怕都很难尽数放下,你那斗柜还需尽快处理。”
唐璎点头,黎靖北说的倒也没错,细数下来,她与宥宁都已经九年未见了,她虽待她如初,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同自己亲近。
思及此,她亦答应得十分爽快,“那斗柜的东西有些多,此外臣还有几箱裙衫留在华音殿,今日怕是搬不完,恳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去找找帮手。”
说起找帮手,唐璎却有些为难。
若是平时遇上这种事儿,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子旭,只是他如今摔折了腿,下不来地,也不知他府中的仆人顶不顶事儿。
黎靖北却说不用,“朕已经令人帮你搬了。”
唐璎一愕,“搬去哪儿了?”
“南阳宫。”
黎靖北盯着床上的锦帘,目光有些飘忽,“这里宽敞,能放很多东西。”
她起身告辞,即将踏出门槛之际,却听黎靖北又道:“六月下旬的簪花宴,你若得空,可以去瞧瞧。”
*
回去的路上,唐璎迎面撞见一位抱着白猫的女子。
那女子头挽高髻,脸若玉盘,眸带腼腆,一身靛蓝色的马面凤尾裙,飘带上彩绣着各色花卉,底端坠着几缕璎珞,俏丽非常。
“参见……”
女子首先瞧见了她,面色微红,朱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囫囵行了个礼。
“见过婕妤娘娘。”
唐璎倾身拱手,“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若非腰伤不便,该是臣起身向娘娘行礼。”
那女子听见她的自称后愣了愣,忙道:“啊不用不用,章大人客气了。”
唐璎是乘辇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官服,那女子好奇地打量她,而她也在观察着她。
眼前的女子名为赵德音,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赵琢的女儿,亦是黎靖北的后妃之一。
黎靖北不好女色,登基两年来,除了被废的她外,后宫仅有三位妃嫔,三人还都是他潜邸时期的老人。
唐璎与孙寄琴、陆容时三人都是嘉宁十六年同时嫁进东宫的,赵德音则是后来者。
不同于她的寡言,孙寄琴的温贤,陆容时的骄横,这位右都御史的女儿则显得十分腼腆,平日里也不喜与人交往,反爱和一些猫猫狗狗打交道。
赵德音见了她显然有些局促,手掌又不慎压到了白猫的尾巴,那猫吃痛,惊叫一声,从她怀中飞蹿而出,直袭向辇上的唐璎。
唐璎顺势接住,抬手抚过它雪白的后颈,那猫舒服地哼唧两声,很快平静下来。
然而方才的冲劲儿实在太大,猫爪还是不慎勾到了她的官袍,带出了几缕凌乱的丝线。
赵德音大惊,急慌慌跑上前,“抱歉,是我惊到了小白。”
“线头拉扯得有些狠……”
她看向唐璎被勾破的衣袖,眸色愧然,“大人若不介意,不如去我的宫里换身衣裳?我找人给您补补。”
丝线被勾破的地方就在右臂的位置,乍一看分外显眼。
咸南重视官员的仪表,御史当面容干净,衣着整洁,似她这般衣袖被勾破的,若外出代天子巡狩,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唐璎倒不怕损了黎靖北皇家的颜面,她主还是不想被人弹劾,再加上她的针线功夫委实太烂,想了想,不再推诿,“如此,便有劳婕妤娘娘了。”
从赵德音宫中出来时已近午时。
既然留在华音殿的东西都已经被黎靖北清走了,她也不欲在宫中逗留,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回官舍。
轿辇还未过承安门,迎面又走来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
唐璎:……
这一天天的都叫些什么事儿,她不过去了趟南阳宫,一回来,黎靖北的后妃们便全都蹿出来了。
这回的女子显然也不若赵德音那般好招呼。
“章大人,又见面了。”
陆容时一身烟罗绮云裙,衣袂飘然,朱唇皓齿,双瞳剪水,悠然自得地打量着她,身后还立了四个锦裙宫婢。
她那身绮云裙极为繁复,纱织细薄,赤橙交接,如烈焰般灼灼而华丽。
忆起往日的大火,唐璎瞬间呼吸急促,后背冷汗涔涔,视线从陆容时头顶的金钗上划过,觉得颇为刺眼。
陆容时显然也注意到了唐璎的辇,一双美眸戾气横生,“章大人胆儿倒是大,竟敢在宫内乘辇!”
唐璎强忍不适,回道:“臣有腰伤在身,故得陛下格外开恩,娘娘若有异议,自去同陛下商量!”
听了这话,陆容时怒火中烧,一张俏丽的芙蓉面也变得扭曲。
忽然,她笑了笑,围着她的轿辇踱了一圈,悠然道:“唐璎,你记得你上次见到本宫时,本宫说过的话么?”
唐璎一顿——“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
陆容时恶狠狠地注视眼前的女子,想起陛下数年来为她的付出,心头似在滴血。
她自小爱慕黎靖北,陆府初遇,一眼万年。
那是个身姿颀长的少年,瞳眸微浅,容貌俊秀,还带着异族的妖冶,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儿。
那时的他还只是大皇子,她默默看着他一步步当上太子,再到天子,二十多年来守心如一。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随骠骑将军击退北梁,立下大功。返朝时,她立在茶楼里,看骑着骏马的他受万民来贺,光华璀璨。
陆公虽为四儒之一,在读书人中颇有些贤名,于朝中却并无实权,更无心搅入三王相争的局面中。陆容时明白,他想问鼎,她却帮不上他。
她原以为大皇子只是她春闺中的一场绮梦,却未曾料到两人会有交集。
黎靖北获封太子后,她便将自己的心思藏了起来,直到两年后,他父亲对她说——
“容时,你瘦了。”
父爱如山,陆讳对家中的四个子女向来严厉,这还是她头一回从父亲眼中看到心疼。
她不由心下一软,笑道:“上月长了些肉,近几日便没怎么吃。”
听了她的回答,陆讳并未戳穿,眸中忧色不减,隔了半晌道:“近几日,陛下为储君择妃,太子妃的人选已定,是忠渝侯府的嫡女,昭仪娘娘也欲将自己的侄女送去做选侍,唯有侧妃一位还空着。”
陆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若想进东宫,便只能做小。
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赞成,陆容时明白他的意思——天下没有哪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即使她所嫁之人贵为太子。
然而陆讳既然将此事提了出来,便是知她所想,并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她也明白,父亲劳碌多年,致仕后只想清静无为,无意党争,然而——
“父亲……您能帮帮我吗?”
嘉宁十六年,她如愿嫁给了太子。
太子外表温良谦恭,却天性冷漠,对待后宫众人更是不假辞色,她原以为他生性如此,直到——
她木然地看着唐璎,声音发紧,“青州疫发,陛下遭靖王诬陷时,你父亲却突然倒戈,群臣上书请求废妃,可陛下却……”
陆容时咬唇陛下不仅力排众议,与众幕僚周旋,还整肃东宫,严惩了几个嚼舌根的宫女,替唐璎稳住了太子妃之位。不仅如此,他还怕她会为为此伤心,即使每日政务繁忙,也会抽空陪她对弈、用膳、赏日落。
她盯着唐璎,眸色突然狠戾,“我原以为他独宠孙寄琴,对你仅有尊重,却不晓得那只是表面,直到东宫那起大火,才叫我彻底看清了他的心。”
她从未料想过那个冷漠心狠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救他的正妻。
火势那样大,他却义无反顾,不带一丝犹豫,哪怕前路生死难料。她无意间纵的那场火,不仅在黎靖北背后烙下了疤,还在她心上剜了道极深的口子。
事后,她被太子禁足,两年来未被允许踏出自己的寝宫一步。
太子从未宠幸过她,如此一来,她便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到了头,直到太子登基。
黎靖北登基后,太子妃却不知何故自请被废。后位悬空,以侧妃之位为尊,黎靖北封她做了贵妃,位列六宫之首。
太子即位后,陆容时再未见到过唐璎的身影,陛下也好似转了性,一改往日的谦恭作态,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惩奸臣,伐异党,一场腥风血雨持续了数月之久。
也是自那时起,陛下再未踏足过后宫,就连孙寄琴那头也冷了下来,每日忙于政务,从太和殿到南阳宫两点一线,数年来亦是如此。
唐璎离开后,她的机会又来了。
后宫妃嫔非诏不得见,陛下是不会见她的,她心里也清楚。
既如此,她便做了羹汤在南阳宫外守候,即使陛下经过时从未看她一眼,她依旧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夏制冰羹冬制袄,东西一件一件往南阳宫送,却又一次次被退回,她却毫不在意,她相信陛下终有一日会看见她,直到唐璎回来……
陆容时从未想过,被废的太子妃竟还有回来的一天。她脱下宫衣,穿上官袍,一身清气,与从前判若两人。
唐璎变了,陛下对她的宠爱却从未变过,他赐她牙牌,替她受刑,容她上殿驳斥,甚至为她自毁了数年来的心血!!
陆容时呼吸急促,美眸中妒意骤现,“如今淑妃出了宫,我看谁还敢护着你!来人!!”
四名宫婢应声上前,“在!”
“将这个擅闯宫禁的歹徒就地杖杀!”
“是!”
两名宫婢将她从辇上扯了下来,抬辇的轿夫本欲阻止,却又碍于陆容时的淫威不敢动作。
唐璎被两人粗暴地掼在地上,腰间一阵钻心的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另两名宫婢已经拿着木板走到了她跟前。
那板子径约四分,竟比裴序行刑时用的木棍还要宽,陆容时这回是打算对她下死手了。
唐璎撑着地面,忍着鼻息间的腥意怒道:“过了承安门,再往南就是太和殿,那处连衽成帷,冠盖如云,怎么?贵妃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不成?!”
唐璎的眸子太过锋利,迸发着决然的凛色,陆容时有了一瞬间的躲闪,但很快,她又得意道:“谁说本宫杀的是朝廷命官?”
她扫了一眼唐璎的衣着,厉笑道:“你未着官服,谁知你是谁?谁知你对陛下、对后宫有什么企图?!”
唐璎一愣,心头浮起微微的不妙。
是了,她的官服先前被白猫勾坏,早被她换了下来,此时身上穿着的,是赵德音给她的宫装。
陆容时不再犹豫,“来人!行杖!”
言讫,立刻就有一名宫婢上前将她按趴在地,另外两人拿了木板就要往她伤处招呼。
陆容时凑近,声音尖利,如索命的恶鬼,“唐璎,你下了地狱可不要怨我。”
须臾,棍杖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
“住手!”
唐璎侧过头,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张己。
他身后还跟了数十名羽
林卫,似乎刚办完事从宫外赶来。
张己徒手截住木板,怒喝道:“大胆奴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扰乱宫中法度!诛杀朝廷命官!余双!”
“属下在!”
“就地处死!”
“是!”
“噗嗤”四声刺响,宫婢们尚且来不及恐惧,就看见自己脖颈处血流如注,瞬间圆眸怒瞪,“嗬嗬”几声后纷纷倒地。
随后,几名羽林卫自张己身后走出,将四人的尸体挪走。
这一切做的悄无声息,却又熟练之至,陆容时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捏着裙衫瑟瑟发抖。
张己走上前,似是未察觉到她的恐惧般漠然道:“贵妃娘娘,陛下有请。”
“本宫……”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其中一个羽林卫制住肩膀推走了。
陆容时被张己带走后,两名轿夫将唐璎扶起,复又坐回辇上。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惊魂未定,看向唐璎的目光中还有些愧疚,“章大人……”
唐璎摇摇头,“起轿吧。”
没走两步,天空飘起了雨。
雨势不算大,缕缕湿意透过华盖的缝隙落到她的膝盖上,泛起丝丝凉意。
唐璎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夜她膝痛的毛病又要犯了。
她转过头,无意间闯进一双清矍的眸子,浑身狠狠一怔。
那眸子的主人一身朱衣,未撑伞,提着几捆药材,任由细碎的雨滴浸湿他的发髻和官袍。
微湿的空气中,似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他看着她,眸若寒雨,丝丝入扣,带着风雨欲来的深暗。
“原来你叫唐璎。”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姚半雪第一次见到唐璎是在灵桑寺。
广安二年冬,左、右佥都御史相继横死,老师来信,欲将他调去都察院,恰巧这时,灵桑寺又死了个和尚,死状竟与不久前去世的一名经魁相似,且县衙的仵作还查不出异状。
老师曾在信中分析,此两人恐怕中了箭美人之毒。末了还叮嘱道,秋闱舞弊案牵连甚广,礼部、刑部、户部、甚至大理寺都有官员参与其中,责令他务必配合锦衣卫破获此案,并保护好自己。
如此,他便去了趟灵桑寺,遇见了死者唯一的弟子——那个叫妙仪的女尼。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女尼年纪比他还小,眸中却透着一股勘破世俗的稳重,淡泊中却又藏着一身倔强。
她自称是章旬安的女儿,却被他一眼识破,被戳穿后倒也镇定,还主动提出替他验尸,答应做府署的仵作后,又说自己不能以如今的身份还俗。
女尼……会验尸……还谎称是章旬安的女儿……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对她起了疑。
可是无所谓,她能帮他就行。如此,他便替她换了户籍。
户籍登记处的下属问他:“那姑娘的名字……”
他微微一愣,他从未替人起过名,而且对方还是一位姑娘。
彼时窗外正飘着大雪,他忽就想起那双清炯的鹿眸,如冰般晶莹、雪般澄澈,似能涤净世间所有的脏污。
“寒英……寒英……”
他默念了两句,觉得颇为顺口,“就叫章寒英吧。”
随后,这个“章寒英”果然不负所望,不仅查出了江临和道信的死因,还将李胜屿也拉下了马,就在她的手还想再往上伸时,他阻止了。
她想查朱青陌,他不让,她质问他:“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他不答,她又道:“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正是这句话,让他久寂的心沉没,急怒之下,他将她赶下了轿。
“您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可“老师”二字和她略带蔑视的眼神却将他刺得心口发麻。
青州一疫后,他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向来独行惯了,不屑于做表面功夫,也不需要人理解。
可当他被章寒英误解时,却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甘,他这才惊觉,他竟这样渴望得到她的理解。
她骨子里的清正之气,或许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他突然就明白了老师失望的根由。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曾经的姚赤芒,早已随着那十数万染疫的百姓,永远葬在了青州的土地里……
永乐巷的遇刺是个警告,朱青陌、傅君、林建、齐向安这些人,他们一个也斗不过。
尽管如此,她却似铁了心一般要横插一脚,不仅范乔的死因要查,就连他去李思家问个话也要跟,若非孙少衡阻止,她几乎就要在堂审时被人当成活靶子。而他虽不虞,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点她、保护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道信死后,章寒英就似被染上了一股锐气,如剑刃出鞘,无往不利。
她因破获维扬科举一案深受陛下赏识,而后一路披荆斩棘,肃清吏治,铲除邪佞,傅君、罗汇相继落马,就连陛下筹谋数载的新政也被她阻截了回去。
登闻鼓下,她被杖得血肉模糊,那双明丽的鹿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似能透过午后的天光,直直地刺入他心里。
雨粒打在脸上,凉意渐起,他猛然收回思绪。
“难怪你认识孙少衡、陆子旭他们,就连曲尚书之死的细节也了若指掌,也难怪陛下……”
方才他路过承安门,见她被几个宫婢按趴在地上,正欲上前阻止,却听那欺她之人竟唤了她一声“唐璎”。那一声尖利的叫喊,如惊雷在耳畔落下,他立在原地愣了好几息。
她竟是忠渝侯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姚半雪望着撵上的女子,眸色逐渐复杂。
两年前在莳秋楼,陛下对章寒英的态度就令他觉得古怪,他免她跪礼,为她布菜,封她做官。身为九五之尊,这些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如若两人曾是夫妻,那么一切便都想得通了。
他不知道她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陛下仍未忘记她。
那么她呢?
姚半雪敛眸,心底忽而生起一股燥意。
对上那双错愕的鹿眸,他转过头,将手上的药包朝撵上重重一扔,冷声道:“一日三次,一次一副。”
顿了顿,又拿了回来,“是我多虑了,宫中御医多,陛下想必也将你照顾得很好,这些药材你应当也用不……”
“多谢姚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手中的药包也再次被勾了回去。
“臣乃行医之人,深知药材之珍贵,方才被人摔下来时恰巧扯到了旧伤,大人的药来得正及时。”
姚半雪侧眸,目之所及,是女子清浅的笑,如这丝丝点点的细雨般和煦。
“嗯。”
他再次心生烦躁,见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他打断道:“我先走了。”
走了没几步,又似想起什么般回首,“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未时,唐璎淋着小雨回了官舍。
用完膳,她翻开一册书,扫了几眼又草草合上,心中浮起怅然。
她的身份就这样被暴露了。
姚半雪这人,她并不抵触,甚至还称得上欣赏,可他身上似笼了一层雾,层层叠叠的,教她看不真切。
他聪慧绝伦,拥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似旁观者般俯看着局中的一切,乐意时就指点你一下,冷漠时亦能将你毫不留情地推远。
诚然,他帮过她很多次,她感激他,信任他,却也警惕他。
胡思乱想间,一名小吏来报——“章大人,您的信。”
唐璎疑惑,“哪儿来的?”
“青州。”
唐璎接过信,递给小吏一贯银钱,“有劳了。”
她展开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叫她蹙眉——“吾女亲启。”
这是一封来自她生父唐珏的信。
在信中,唐珏长篇大幅地表达了一番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不联系她,是因为自己被削爵后穷困潦倒,不忍拖累她之类的。
信中还说,他如今在青州积累了一笔财富,有了底气,是以想来建安和她父女相聚,然而他当年到底是被新帝一封圣旨给驱逐出去的,且非诏不得返京,遂暗示唐璎想想办法,让黎靖北松松口。
信的最后,他还拿出父亲的派头,装模作样地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说她虽是被废之人,又破了身子,于姻缘一途想必十分艰难,但他作为父亲,这方面也必定会替她筹谋云云,还说自己同青州巡抚交好,若她得空来了青州,可介绍他儿子易
启温给她认识。
看完信,唐璎一阵无言。
她这父亲,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唐珏想必是从哪处听说了她弹劾傅君的“丰功伟绩”,认定她升官在即,恰巧他又想回建安,遂欲鼓动他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给皇帝说说好话。
而他之所以提起青州巡抚的儿子,也是因为知晓皇帝重视女官,将她留在建安做官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能,并无其他心思,认定她于姻缘一途已然无望,故此想用那个未婚的易启温来引诱她。
她跟唐珏八九年未联系,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看得她直想发笑。
唐璎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也不欲得罪他,当官的这两年已叫她吃了太多的苦头。
她蘸了些墨水,提笔写下——“不必了,我已被贬,这就来青州和您父女相聚”,随后喊来小吏收信。
她已经能想象出唐珏看到这句话的脸色了。
六月下旬,唐璎最后去了趟照磨所。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值,几日后,封她做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升圣旨就会发下来。
任轩不知其中关联,得知她要离职的消息,显得有些不舍,“章大人…您是打算嫁人了吗?”
唐璎一愣,旋即了然。
其实也不怪任轩会这样想,自古以来但凡当过官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没能走到致仕的那一天,她们或嫁人,或退居幕后,按部就班地履行起这个时代赋予她们的职能。
她笑了笑,坦言道:“我不会嫁人。”
任轩愕然,本想问她为何,却又觉得这话有失分寸,抿了抿唇,道:“那您往后有何打算?”
她回得很快:“陛下欲封我去青州做巡按御史,不日圣旨就会下达。”
“巡按啊……挺好的……”
任轩垂眸,竭力掩饰住眸中的伤感,“您喜欢青州吗?”
“还行。”
说起远调,眼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并无留恋之意。
任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自幼父母双亡,变卖了祖产才勉强凑够进京赶考的盘缠,次年便中了同进士,朝考后,留在照磨所做了检校,此后便终日将自己埋在文卷案牍之中。
他不是建安人,亦没有家室,每逢节假日,宁可领三倍的薪俸也不愿回家休息。他没有可陪之人,亦不想面对那个冰冷的房间,就此日复一日,直到章都事的到来,他枯燥的日子里终才于迎来了一丝光亮。
可如今,竟然连她也要走了。
章都事平日里都在书院进学,并不常来照磨所,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管束甚少。
任轩原先还因章寒英女子的身份而质疑过她的办事能力,然而等真正共事后他才发现,她头脑聪明,学东西上手极快,大事上的决断力也绝不输男子。
不仅如此,章大人为人温和,善于听取,遇事还会和他们这些检校们商量,与她的相处十分愉悦。
诚然,她也会批评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关心。
“池塘的蛙鸣声有些急躁,明日恐有雨,记得多穿点儿。”
“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累了吧,喝口水。”
无数个在照磨所留守的日夜,灯下的美人儿都是这般叮嘱他的。
他是跟章大人跟得最久的一个检校,去岁本有晋升的机会,却被他拒绝了。
无他,他太孤独了,比起金钱名利,嘘寒问暖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
章大人同他一样在建安城举目无亲,却从不怨天尤人。与死气沉沉的他不一样,她活得明快,活得潇洒,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点。
人心都是向阳而生,他贪恋她的光,贪恋她只言片语的关怀。
夜幕降至,距她离开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任轩照刷完手头的卷宗,饮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问道:“大人去了青州,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得很小心,她却毫无察觉。
“或许吧,得看陛下的安排……”
她放下文卷,随意道:“我若是回来,应该也不会回照磨所了。”
任轩听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却也释然。
是啊,以章大人之能,一个小小的照磨所怎么可能留得住她?
然而——
“任检校,你跟了我两年,这两年来,你态度认真,办事仔细,为人低调,进退有度……”
她莞尔一笑,鹿眸中泛着和煦的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一直留在照磨所。”
任轩一凛,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原来她一直都看得见…
不知是被她的笑容所染还是言语所惑,任轩耳根泛起一阵热意,脸颊僵硬,双唇微微抿紧。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眸微敛,瞥见唐璎腰间的流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人这穗子不错。”
唐璎卸下那根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神色间有些落寞,“友人离别时送的。”
半个月前,圣上突然宣布淑妃染疾暴毙,紧接着就追封了谥号,其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淑妃并没有死。
前几日,她去城门口送别孙寄琴,她脸颊看起来圆润了许多,不再瘦得皮包骨头,眼睛虽然仍然看不太清,整体情况却有所好转。
孙寄琴告诉唐璎,她要去月夜的老家幽州定居了,她想了解她的过去,顺便为自己寻找新的生机。
临走前,孙寄琴交给她一枚穗子,“此乃花朝的老师所赠,她一直随身佩戴,十分宝贝,她老师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她过世的消息,都没去祭奠过她。”
唐璎不解,“你是想让我将穗子交给她老师?”
孙寄琴点头,忽而有些犹豫,“可我不知那人是谁,只知他也是建安人,那穗子还是花朝老师的老师给他的,那人若见了穗子,想必能立马认出来。”
东宫时,月夜曾待她不薄,唐璎没有拒绝,“行,我替你寻人,你保重。”
孙寄琴眼眶微红,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着马车出了城。
*
“章大人您看,这是……”
思绪被拉回,唐璎见任轩持着一本卷宗,脸色有些踌躇,她顺手接过,亦有些意外。
是罗汇被处决前下发到地方官府的文书,内容均为都察院对各地方重大刑事案件的判决。
庆德年间,空印案频发,为防文书乱发而导致贪赃违枉,尚为太子的嘉宁帝提出了半印堪合制度【1】。
如此一来,都察院和六部等机构向地方下发文书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特殊“纸张”,文书下达后,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下发的“册”和纸张上的半印及编号相对应,若能对上便实施,对不上则驳回。
唐璎拿了两份文卷,比对起地方和内府的编号,又将两枚印记合二为一,均能对得上,且这些案卷均已在去年就由照磨所照刷完毕,并无错漏之处,然而……
任轩有些迟疑,“这……许多文书分明说的是同一件事儿,重要部分纸张上的用印也都能合得上,可……其中为何还混了些半印的纸张?”
唐璎蹙眉,这也是令她疑惑的地方。
都察院每日审理的重案要案巨甚,罗汇发往各省的文书亦是多如牛毛。凡含有重要判决信息的文书均有各地方官员的半印和回执,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信。
她再次粗略地扫了一眼那些半印之纸,其上除开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外,似乎都提到了某些地方盛产的果物,如淳安的贡桃,檀州的板栗和贡梨等。
她凝思片刻,想起罗汇的乌石荔枝,豁然开朗。
“这些半印的纸张,恐怕都是罗汇的私人送礼记录。”
任轩不解。
唐璎解释,“罗汇其人,生前便极擅笼络人心,我入都察院的头一日,他便送了我一大袋乌石荔枝。据他所说,他老家是种荔枝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是以我猜测,那些提及了果物的文书,看着无关紧要,实则都是他用来笼络地方官员的工具。”
任轩愕然,“您是说……”
唐璎点头,“他之所以提到那些地方盛产的果物,便是想以送荔枝为借口探寻对方的合作意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暗示后,有意向的便将他的纸扣留了下来,没意向的也无意得罪他,无视后直接返还便是了。
内府和照磨所审查时,即便发现有部分卷页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半印还在,便不会太过在意,也只有如任轩这般负责的检校,才会察觉出其中的异常。
唐璎翩然一笑,“任检校,你立大功了。”
她合上文卷,眸色幽寒,“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但我们可以循着这些半印纸,找出哪些官员扣了纸,重点追查,若有违枉贪佞者,一网打尽!”
任轩听言愣了愣,似被她面上的喜色所感,眼中亦浮起雀跃。
唐璎继续翻看罗汇早期的文卷,眉宇间泛起疑惑。
除开地方州府外,他竟还给建安几乎所有的,包括那些早已致仕的官员都去了半印纸,然而这些官员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