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不相信易启温,但绝对信任田利芳。
热浪滚滚,干裂的地块在白日的炙烤下显得尤为狰狞。
半柱香后,田利芳已然汗流如注,大股大股的汗珠浸湿了他的长布褂,呼吸灼热,白皙的面皮亦被晒得通红。
唐璎递给她一方帕子,问:“如何了?”
田利芳抬起头,言语间还带着微微的喘息,“确实如小易大人所说,土中并未检测出对人体有害的毒物。”
唐璎点头,“土层开裂的原因可曾找到?”
田利芳摇了摇头,细眉歪拧着,显得有些费解,“青州的天儿虽热,却也没热到能引起旱灾的程度,而且……”
他戳了戳坚硬如石的地面,银杵所落之处,发出“嘭嘭”几声脆响。
“我方才试着用铜梃沿着开裂的缝隙往下探了几许,可无论伸多长,都始终感受不到松软的迹象……”
那铜梃既细且长,分了二十余节,端头可自由伸缩,是田利芳自制的土壤勘探工具,向下可达十数尺之深。
唐璎明白他的疑虑,若按常理来讲,饶是土地表层已经干涸到裂开了,深一些的土壤层却仍会有水分残留。可若田利芳将铜梃向下探了十余尺仍未感觉到松软的迹象,则说明辛老五的地块儿已经彻底硬化了。
不得不说,这片田属实旱得蹊跷。
唐璎按下心间疑惑,再次询问田利芳:“你确定土里没毒?”
“自然。”田利芳十分笃
定:“虽然干裂的原因尚未找到,但毒素却是很容易被检测出来。”
唐璎“嗯”了一声,见辛老五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忽而俯下身,伸手探向那片皲裂的土地。
她两指一并,从裂开的缝隙中拈起两根枯草就往嘴里放。
枯草入口并不苦涩,细嚼之下,竟还溢起一阵清甜的栀子香。
唐璎胸中疑惑更甚,思索片刻,而后鹿眸一转,看向辛老五——
“这草虽非作物,却也跟辛询所吃的粮食一样,都是从你的地里长出来的,你可认?”
辛老五点头。
她伸出三根手指,“这样,三日之内,若我的身体未出现异样,便说明此地无毒,你可满意?”
唐璎的动作太快,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将枯草咽了下去。
朱又华大为震惊,暗叹这女御史当真是个狠人,不仅会验尸,还敢尝“毒”草,这般魄力,往后必然大有可为,心中暗生了些许巴结之意。
一旁的崔明和和易启温显得有些担忧,盯着唐璎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姚半雪的眸中则蓄满了愠怒,似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风雨欲来的催压之势,看的唐璎一脸莫名。
然而有趣的是,不管外间如何热闹,那位职级最高的巡抚自始至终都未曾有所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轿中远远地观察着他们。
辛老五似乎也并未料到唐璎竟敢如此大胆,一时气急败坏,疾吼道:“你你们官官相护,我要去建安告状!”
唐璎悠然一笑,“好啊,你去啊!”
既然看穿了他的意图,唐璎自然也不会再惯着他,对辛老五这类人,自证是没有用的,既然该走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了,她亦不必再客气了。
“说起告状,这我有经验。”
她浅笑了一声,“我不仅上殿弹劾过陛下,还敲过登闻鼓,臀、腰处共挨过三十五杖,几个月都下不来床,你要是有那个胆儿,尽管去告,我不拦着你。”
登闻鼓前被杖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那三十下带来的,并不只是一时的钻心之痛,而是永久的毛病。
从建安到青州的路上,每逢阴雨天,她的膝盖和后腰处便开始隐隐作痛,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自制的膏药换了几副也不见效,唯有死熬着,亟亟等待着天明。
这苦,辛老五必然不敢受。
果然,辛老五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惧色,方欲开口,唐璎续道:“上京后,你的案子将交由刑部审理,再由大理寺和都察院进行复核。当然,为了核查你供词的真实性,陛下和锦衣卫或许也会介入进来。”
辛老五大愕,锦衣卫这三个字落入耳中不异于一道惊雷。
从京畿到乡镇,就算有人不知道上十二卫,也绝不会没听过锦衣卫的恶名。在百姓眼中,他们行事不分青白,手段残忍,权力却又极大,如鬼魅般神出鬼没,无孔不入,是官老爷都不敢惹的罗刹,若是被他们盯上……
辛老五打了个寒颤,一阵热意自两股间渗出。
唐璎那头却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你放心,若你因撒谎进了昭狱,本官会替你向圣上求情的。”
昭……昭狱……
“大大人!”
辛老五再也顾不得许多,“咚”一声跪下,伏到唐璎的官靴前哀求道:“大人!是草民记错了!阿询那孩子过世那夜鸡蛋吃多了,这才也被噎住了喉管,三更一过便没了……”
说到此处,他的嗓音变得凄惶,眼泪“唰”一下流了满脸,比之前的干嚎显得真诚多了。
“阿询这一去,没过几日草民家里的地也毁了,草民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在急怒之下将责任推到了小易大人身上”
其实辛老五自己也明白,村里头其他施了香肥的田都好好的,唯有他的裂开了,虽然找不出原因,但想来应当与香肥无关。
唐璎不喜被人跪,遂朝身旁的官差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将辛老五扶起来。
辛老五踉跄着站起来后,唐璎凝眉,“那一千两”
辛老五哪里还敢收,当即又跪了下去,“草民微贱!怎敢无故受小易大人的钱财,况且知州大人许诺的那笔抚恤金,也够草民抵一阵子了”
唐璎叹了口气,这秦知州也是够惨的,仗义疏财还要被骂
思及此,她意有所指道:“辛老五良田损毁一事,本与官府无关,然秦大人有诺在先,为了不让官府失信于民,该给的补偿还是要给,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一侧的朱又华,道:“咸南冰贵,州衙为了养护辛询的尸身想必费了不少银子,若这点儿补助银还让秦大人出……”
朱又华立刻会意,舔着脸笑道:“辛询一案,州衙耗费巨甚,秦知州劳苦功高,本官自然不舍得再让他破费。”
寻常官府下发给灾民的抚恤金至多不过二十两,而章寒英又替他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他拨起银来自然也爽快。
说罢,朱又华朝易显的官轿看了一眼,故意大声道:“辛老五最终去的是按院,按说该由按院的最高官员来拨款,然而小易大人的事儿就是下官的事儿,是以辛老五的那份银,青州府署愿代按院出!”
他谄媚的模样太过明显,唐璎心中嫌弃,面上却只作不知。
辛老五看不懂其中的关窍,一听有银子拿,对着朱又华又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进屋为他们斟茶去了。
辛老五走后,躲在一旁看热闹的易显这才终于显了身。
他穿着一身云纹织锦的常服,瞧着有些厚重,因轿内设有冰盆,遂并不觉得炎热,可甫一出轿,后边的衣领处便立马被细汗浸湿。
易显似乎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夸赞了几句,又邀请她去府中做客。
“章御史,做得不错,有空去易府坐坐。”
唐璎自然听得出他的客气之意,两袖一拢,恭敬道:“下官不才,多谢巡抚大人厚爱,大人若有吩咐,下官愿随时效劳。”
易显满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转身去寻姚半雪了。
一旁的易启温亦对她十分感激,方欲行礼,却被唐璎阻止,“小易大人且慢。”
易启温乃正三品的按察使,他的礼,她承受不起。
见唐璎不欲受礼,易启温倒也不勉强,爽朗道:“辛老五一事,章御史帮了我忒大的忙,我该感恩的。”
唐璎敛眸:“小易大人客气了。”
见她一副谨慎周正的模样,易启温越发觉得有趣,凤眸微弯,脸上扬起热烈的笑,“御史身心清正,有胆有谋,我敬御史为人,欲与御史交个朋友,如何?”
眼前的男子一身清爽的白袍,头顶精致的藤蔓紫玉冠,五官俊朗,眼神纯澈,唐璎对他并不反感,遂答道:“能与小易大人以友相称,实乃寒英之幸。”
她这一应,易启温的凤眸弯得更深了,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亲热道:“你方来青州,想必对此地还不太熟悉,这样,我先带你去感受一下青州的曲艺。”
他自袖中掏出一枚紫玉,递给唐璎。
“过几日慧芳园有场琵琶宴,此玉乃通行令,凡携玉者可带一名同伴入宴。慧芳园我常去,跟里头的乐师都很熟,是故也用不上这枚令牌,届时你若得空,可带田兄一同前往,你二人若来,我必在此恭候。”
唐璎对乐器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反倒是田利芳这个琵琶痴,确实特别喜欢。
想到田利芳,她便也没有拒绝,拱手道:“多谢小易大人。”
就在她伸手接过紫玉的刹那,似乎有一双寒眸正朝她望来,带着深深的不虞,可等她再次回望过去时,那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挪开了目光。
另一头,易显注意到了唐璎的目光,迟疑片刻,对着姚半雪匆匆耳语了几句,便带着易启温离开了。
易氏父子走后,唐璎将田利芳叫到一边,“帮个忙。”
“好。”
唐璎哭笑不得,“我还没说呢。”
“那你说。”
唐璎咳嗽一声,凑近低声道:“辛老五的那两亩地,你得了空便来瞧瞧,帮我找出干裂的原因。”
田利芳答应得十分爽快,“没问题,我正巧也想知道呢,只不过这事儿还得等几天,我那抗蝗的土肥近日就快研制出来了,届时得了空,我跟易兄一起。”
听他提起易启温,唐璎有些欲言又止,“你就这般信任他?”
田利芳坦言:“我觉得易兄为人不错,热情,谦逊,好学,擅农,还十分有钻研精神,值得结交。”
诚然,易启温待她也确实不错,但唐璎不会
无故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曾与她患难与共,生死相交。
她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墨修永,黎靖北,姚半雪,他们都曾为她豁出过性命,然而这些人,都不值得她深交。
见挚友如此雀跃,唐璎默了默,最终也没能说些什么,只道了声“万事小心。”
田利芳离开之际,唐璎叫住了他——“等等。”
她将手中的紫玉递给他,“此乃慧芳园的通行令,是小易大人给我们的,说是过几日园内会办琵琶宴,邀你我过去同聚。我无意赴宴,凭此玉,你可再邀一人同往。”
唐璎对丝竹管弦之类的东西委实兴趣缺缺,既然易启温方才提到了田利芳,那她将紫玉交与他也是一样的。
田利芳颤抖着手接过玉,小小的眼睛里似淬满了星光,“我在维扬时就听过慧芳园的名号,听说里头的名伶都是从全国各地挑选而来的,一曲起,如闻仙乐,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说罢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
看到田利芳发自内心的高兴,唐璎唇角微翘,内心亦跟着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喜悦之色。
处理完辛老五的事儿,一行人便打道回了府署。
临行前,朱又华还朝她好一番挤眉弄眼,“辛老五的事儿啊,还得咱章御史出马。”
唐璎垂首,“朱大人谬赞了。”
朱又华“诶”了一声,“寒英不必谦虚,似你这般人才,属实不该被埋没在青州,你且等着,本官这就向陛下写折子举荐你,求他将你调回建安。”
唐璎一愣,旋即明白了朱又华的用意。
敢情他是以为她在建安犯了错,惹恼了皇帝,才会被黎靖北贬到这里来。
唐璎默然片刻,道:“……你最好不要。”
朱又华摆摆手,“寒英不必同我客气。”
什么“最好不要”,似章寒英这类人,他清楚得很!
这种官儿瞧着清正,平日里最爱把廉洁奉公挂在嘴边,可等到真正被贬后,哪一个不是眼巴巴地盼着回去?
这种人,他可见多了。
朱又华自信一笑,朝她扬了扬眉,末了还摆出一副“我懂的,包在哥身上”的表情,看的唐璎莫名其妙。
回到府署后,眼见暮色将合,他又着手为三人安排住处。
不得不说,朱又华虽然在为官上略显油腻,谄媚得过于明显,却也是个十分周到的人,对几人下榻之处的安排更是费了不少心思。
图纸上,除开他精心挑选的四处宅院外,还另外安排了五个备选,若姚半雪等人对那四处都不满意,还可以从备选中挑。
唐璎对住宿的要求不高,干净即可,眼睛扫过其中的一处备选时,忍不住奇道:“此处怎在闹市区?”
朱又华处事周全,替他们寻的几处院落皆处在较为幽静的地方,且离市区又不算太远,方便出行,可唯独西南角的那处小院坐落在正街处,离闹市区不到一里。
朱又华解释:“此处虽然毗邻闹市,离姚大人的老宅却很近,乘轿的话一柱香可到,不仅如此,崔大人的宅邸也在那附近,姚大人若有差遣倒也方便。”
唐璎了然,朱又华不说她都差点儿忘了姚半雪的祖籍也是青州的。
……等等……什么崔大人……
她顿了顿,迟疑道:“您说的崔大人,可是按察司的那位副使崔明和?”
“正是。”
崔明和若住在那附近,难道古月姐姐也……一时间,唐璎听见自己的心跳动得飞快。
“大人,我们不若就在此处落脚吧。”
她笑着看向姚半雪,鹿眸清亮,“姚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回家祭祖嘛,此番正好,路程短,您回去也方便点儿。”
鬼都知道姚半雪那番祭祖的说辞不过是搪塞之言,他此来青州定然另有目的,只是不方便让她知晓罢了。
可知道又如何呢?她不过借力打力罢了。
姚半雪垂着眸,认真地观看着图纸,半晌都未发话。
朱又华则有些为难,“这院子好是好,但唯有一点……”
说到此处,他显得有些懊丧,“因为是临时备选的宅子,我尚未来得及派人打扫,卧房里头积满了灰,还有艾蛛,唯有西头的几间耳房干净些,倒是能住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显然也清楚以姚半雪这般尊贵的身份定然不会去住下人住过的耳房。
唐璎亦有些失望,先不说耳房的问题,姚半雪洁癖至斯,又怎会容忍自己的生命中出现“灰尘”、“艾蛛”等物。
就在她准备提出分开住时,姚半雪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无妨,就选那里吧。”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为何接他的玉?”……
傍晚,朱又华再次将唐璎和姚半雪带去了寻香楼。
为了避免上回的失态,他今日并未饮酒,只顾着布菜,饶是如此,姚半雪依旧躲他躲得远远的。
趁二人用膳之际,朱又华又派了七八个仆役去为他们打扫住所,责令几人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将整个院落打扫得纤尘不染。
田利芳倒是没跟来,他拿了紫玉后便去找易启温道谢了。
朱又华陪姚、唐二人用完膳后,一直守到姚府的马车驶来才离开。
姚半雪自决定在闹市区的院子落脚后,便舍了官轿,改换自家马车出行。
——“还不快上来?”
须臾,马车上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
姚半雪上车后,唐璎原打算乘官府的马车回去,却突然被他叫去同乘。
无奈,她只能跟着上了姚府的车。
不得不说,姚家不愧是颖川世家,马车竟比官轿还舒服,不仅坐着毫无颠簸感,空间还宽敞。
姚半雪官居三品,出行从贵,从建安城到青州府以来用的都是最好的车撵,唐璎便也跟着蹭了一路,她也不知道自己跟着姚半雪享受惯了以后还能不能适应别的马车。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明朗,清辉洒满万物,浮光霭霭,如轻纱笼罩,静谧而柔美,不染纤尘。
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一如以往无数个在车内独处的日夜,直到——
姚半雪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寒凉,“你当自己是神农氏,有毒的草也敢尝?”
又是冷漠的脸色……又是训诫的语气……
唐璎微愕,旋即想起她在辛老五地里尝了两根枯草的事儿,明白了姚半雪生气的缘由。
他显然对她“以身试毒”的做法有些不满。
见唐璎面色怔愣,姚半雪还以为她受了惊吓,咳嗽一声,微微放柔了声线,“那草里没毒。”
草里没毒他为何为会知道?
——这是唐璎心头浮上来的第一个疑问,但很快被她压下。
无所谓,反正他知道也不会告诉她。
唐璎“嗯”了一声,淡然道:“姚大人莫担心,我与田利芳自小相识,他精通水利农田,而我,亦相信他。”
她十二岁起就结识了田利芳,彼时外祖父罹患呆症,她在龙大夫手底下当学徒,替人抓药时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那人便是田利芳。
田利芳五岁时父母双亡,是由他祖母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深厚。几年后,他祖母病重,田家清寒无钱看病,田利芳便提出要来医馆帮忙,不要薪资,不必管饭,仅需医馆支付几味药材即可。
他生的瘦弱,年龄也不大,是个木讷少言的性子,大冬天的,身上的衣物全是破洞,形似乞丐。
医馆的学徒很辛苦,唐璎看他年龄小,不忍他受累,遂替他垫了一笔药钱。
这本是她的无心之举,可这一恩,他却记了十余年,以致原本无心官场的他,在灵桑寺经她一劝,立刻就跟着入了仕。
田利芳对她倾心相付,唐璎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他呢?
近十年来,她历经风雨,受到过呵护,亦经历过背叛,事到如今,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真正值得她信任,唯余田利芳跟古月二人,其次便是陆子旭,以及久未联系的宥宁了。
信任田利芳?
姚半雪别过脸,眸子转向窗外,既未说“关我何事”,也没说“与我何干”,脸色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竟这般信任田利芳那么他对章寒英的印象又如何呢?
嗯待人温和,一身清正,洞悉世事却不随大流,眸中似藏了一团火,时而浓烈,时而淡漠,忽明忽灭,让人瞧不真切,唯有骨子里那一抹倔永恒不灭。
似乎从初见起,她就是那样的。
他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以他的
观察,章寒英此人虽然瞧着亲和,实则对人抱有极强的防范心理,无论对自己也好,对今上也罢,就连对陆子旭和宋怀州都有所保留,不知这个田利芳究竟有何不同,竟能得她如此信任。
还有那个易启温……
姚半雪垂眸,手不自觉捏紧。
辛老五走后,易显便下了轿,跟章寒英打过招呼后又对他好一番殷勤,具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一绿一白两道身影吸引。
那一男一女不知聊了些什么,笑得十分开心。
她似乎跟谁都聊得来,但他清楚,没有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
两人聊得正欢时,那易启温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不知道躲一下,只是无所谓地笑笑,还顺手接了易启温给的玉。
易启温并非长辈,难道她不知道男子赠玉的含义么?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为何接他的玉?”
唐璎不解,“嗯?”
姚半雪咳嗽一声,“就是易启温给你的那块紫玉。”
原来是这事儿啊。
姚半雪今日的状态委实有些奇怪,唐璎微微皱眉,如实道:“小易大人感念下官替他解决了辛老五的麻烦,作为报答,欲邀我去慧芳园听曲,还赠了我一块紫玉,那紫玉便是参宴的凭证,我不喜乐,故将那玉转赠给田利芳了。”
顿了顿,又道:“宴毕,那玉是要被慧芳园的老板收回去的,利芳也不会久留。”
同易启温之间的交往是她的私事儿,唐璎原本无需对姚半雪解释那么多,然而那紫玉毕竟贵重,容易引发误会——
她既为御史,当以身作则,赠受的一应财物,须公开透明,如此才能不落人口舌。
然而这段解释却并未让姚半雪的心情有所好转,易启温赠玉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心生烦躁。
易显虽然瞧着其貌不扬,那易启温却是好看的,眉目疏朗,凤眸灼灼,细看之下,竟跟章寒英曾经的心上人墨修永还有些相似,传闻墨修永在入仕前,亦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白日里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姚半雪的心脏仿佛被蚂蚁咬了一口,微麻微痒,带着丝丝缕缕的钝痛,他很厌恶这样的情绪,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唐璎却并未察觉,她想着开裂的田地,想着连铜梃都探不到的水源,越想越不对劲。
“大人,辛老五的案子”
姚半雪打断她,语气微僵,“怎么,你还想让我夸你不成?”
唐璎愕然,显然不太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冷硬,眉毛一拧,语气亦跟着凉了下来,“大人一定要这般同我说话吗?”
不得不说,姚半雪今日确实很反常。
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永远给人一种淡泊世俗的高深之感,瞧着比她这个曾经的修行之人还要冰清玉洁。
唐璎鲜少见过他发怒,就连曹佑过世后,他虽然先后经历过颓丧和迷惘,可外露出来的情绪却依旧不甚明显,何至于像现在这般?
况且……姚半雪能好好跟她说话就已经顶了天了,谈夸赞?简直是奢求。
马蹄踏在夜色里,车轮滚滚,铃声幽幽,为这寂寥的夜平添了一抹慌乱之感。
气氛有些尴尬。
姚半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放下车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睇了她一眼,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唐璎咳嗽一声,缓声道:“我是想说,辛老五的案子……似乎有些蹊跷……”
姚半雪半支着下颌,神思似乎又有些游离,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唐璎也不管他听不听,径自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辛老五讹人不假,可短短两个多月,他的地为何会裂成那样?而且据田利芳所说,那样的地往后再也种不得庄稼了”
唐璎几乎敢肯定,田毁一事并非辛老五所为。
辛老五再如何蛮横也不敢拿他地里的作物开玩笑,他家拢共就两亩田,也就勉强能养活他和辛询两个人。
他家中贫寒,除此以外身无长物,就连给儿子交束脩的余钱都没有,可就指着这地过活呢,既如此,如何又敢轻易毁了?
况且……唐璎抿唇,他就算有这胆儿,却也没这本事。
那土层的表面旱如蛇鳞,其上作物俱尽,铜梃下到土壤十数尺深都探不到水源……这般异象,远非一般人力所能及,辛老五若非有通天的本事,绝无可能将土层破坏到这等程度。
她叹了口气,“地毁无非两种因素,天灾,亦或是人为,可我隐隐觉得,人为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
看似纯善的秦知州、热情周到的朱又华、潇洒坦荡的易启温、隐而不发的易显……唐璎隐隐觉得,这其中必有知情者。
或许她今日所为,正巧着了某个人的道儿,那人欲借她的手将某件事给掩盖下来,而她今日的处理结果亦是那人想看到的,毕竟这里头除了蒙在鼓里的辛老五,每个人离去时,表情都是那么满意……
姚半雪并未否认她的猜想,沉吟片刻,直言道:“那香肥有问题。”
唐璎大惊,“你是说易启温他”
“不,肥料一事,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情。”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唐璎还欲再问,姚半雪已经闭上了眼,又摆出一副不欲作答的死样子。
她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决定换个话题,“您之前说我阿姊的身份不简单”
姚半雪今日似乎格外不耐烦,“自己想。”
须臾,似又觉得方才的话太过生硬,睁开眼,朝着前方的一栋小院轻轻扬了扬下颌——
“或者你亲自去问问她。”
唐璎依言望去,闹市区的街道旁店肆林立,屋宇鳞次栉比,重重叠叠间,一方熟悉的牌匾映入眼帘,直让她热泪盈眶。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人可以活得糊涂,但不能……
墨黑的牌匾上,印着三个偌大的烫金字体——允棠阁。
美哉嘉禾颂,允以甘棠诗【1】,谓之允棠阁。
凝神间,马车停了下来。
朱又华此前并未将崔明和院落的具体位置告诉过唐璎,然而当她看到那方牌匾时,便也无需寻找了。
允棠阁是一间商铺,位于闹市的正中心,店铺后头带有一方小院,那小院,应当就是崔明和的住所。
她和姚半雪、田利芳三人临时租住的小院恰巧就在允棠阁的斜对角,两间院子仅一街之隔。
唐璎忍住眸中泪意,方欲下车,一张白色的帕子落到她膝上,轻轻柔软的。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月光下,姚半雪正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幽寒的眸中倒映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擦擦吧。”
他留下这句话,默然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下了车回去休息了。
姚半雪走后,唐璎并未立刻下车,想着和古月姐姐的回忆,不禁有些近乡情怯。
圆月高悬于天,月辉倾洒而下,铺满她的双膝,如柔荑般抚过,亲昵而温暖。
望着那方锦帕,唐璎心中微涩,若非古月姐姐,
她的这双膝盖一早便废了。
踌躇间,允棠阁内的烛火次第熄灭。
隔着薄透的窗纸和微弱的烛光,一方美人的侧影跃然眼前,她身姿纤细,背脊瘦削,似乎正弯腰剪着剩余的烛芯。
再不走,店铺就要打烊了。
唐璎心念一动,不再犹豫,上前扣响了门扉。
听见敲门声,美人的身影明显一滞,嗓音也染了些胆怯——“谁啊?”
唐璎一怔,这声音很熟悉,但不是古月姐姐的。
“是我,”她顿了顿,“章寒英。”
须臾,“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从里头探出一张平淡的脸,那人见了她似乎十分意外,“章姑娘?”
唐璎“嗯”了一声,隐下心间失望,温和地笑了笑,“九娘,好久不见。”
杨九娘颔首,眸中闪过惊喜之色,亦柔声回道:“章姑娘,好久不见。”
门外的女子一身官袍,身姿纤瘦却挺拔,五官秀致,鹿眸微微弯起,浮出清浅的笑意。
杨九娘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见到章寒英的一天。
祖父过世后,她便随家人回了青州,在青州的这两年,父母知她心有所伤,从未催促过她嫁人。
为了养活自己,她便来允棠阁当了凤娘,整日对着机杼和绣品,日子过得寡淡却也松快,时日久了,往昔的伤痛似乎也在岁月的流矢中逐渐消散,如今再见故人,那些沸腾的情绪又被一丝一缕地勾了出来。
寒暄过后,杨九娘将唐璎请了进来。
“你如今做了官,瞧着倒是很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唐璎的衣着上,看得很仔细,一针一线也不放过。
绿色的官袍,配着乌角带,彩色的鸂鶒补子,是咸南低阶官员的服饰。
江郎若是还活着,这样的袍子也早该穿上了吧。
杨九娘心下黯然,替唐璎斟了一杯茶,笑言:“章姑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顿了顿,又有些羞窘,“或许我该称您为‘章大人’了。”
允棠阁只卖衣裳、鞋袜、珠钗、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子饰物,章姑娘既当了官,珠翠类的饰品应当很难用上了,若是想寻好一些的织物,她这里倒是有不少。
杨九娘垂下头,江郎一案,章寒英始终有恩于她,她无以为报,除了蜀锦鞋,她还想替她做身衣裳来着,只可惜两年前她有热孝在身,料子尚未选好便匆匆随父亲回了青州,而后一直未寻到机会
思及此,她腼腆道一笑:“章大人,我来替您做身常服吧。”
唐璎莞尔,“九娘不必破费,我不缺衣物,还有,你唤我寒英即可。”
杨九娘听言虽有些失望,却还是很快接受了她的决定,“行,寒英若有需要,尽管跟九娘说。”
唐璎点头,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之色,解释道:“我初到青州,就是想随意转转,并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她抬眸环顾四周,忽而被橱窗内一双赭色的绣鞋吸引,同样的鞋履她也有一双,“那是……”
杨九娘点头,“我欲送给江郎的蜀锦鞋。”
她淡淡解释:“江郎过世后,为免睹物思人,我便将这双鞋锁进了箱子里头,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忘记……”
她叹了口气,“可初来青州那几日,祖父七七一过,父亲也得了病,我愁得整夜不能眠,对江郎的思念也愈发强烈,为解相思,便又忍不住将那锦鞋拿出来瞧,瞧着它,仿佛就能感受到江郎时时陪在我身边,鼓励着我,如此周而复始,我亦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瞧着九娘抚摸着蜀锦缎面的手,唐璎心下怆然,“能走出来就好,江临若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想必他在天之灵亦感欣慰。”
杨九娘却摇了摇头,“或许是我自私吧,日子好转后,我对江郎的思念竟也随之减少了,如今日日瞧着这鞋履,除开江郎的忌日外,余下的时候心态尚算平和。”
她腼腆地笑了笑,朴素而亲切,“况且……自我入了允棠阁之后,老板、掌柜的都待我十分亲切,我亦结识了不少凤娘,每日忙碌着,偶尔聊些趣闻轶事,日子过的倒也充实。”
听到“老板”二字,唐璎呼吸一滞,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们老板是?”
其实她早有答案,允棠阁是她妹妹阿芙一手创立的,总店设在建安的桐花街,将将开业时古月姐姐也曾去帮衬过不少,而阿芙早已去了蜀地,如今她既然能在青州看见这家店,则说明
这一刻,唐璎竟觉得有些紧张,嘴唇紧抿,喉咙干涩,眼睫微微颤抖着,仿佛还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咚咚”声。
岂料下一刻,九娘的回答却让令她十分失望——
“我们的老板姓史,是苏州那边过来的。”
唐璎“哦”了一声,心下猛沉,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顿了片刻,她犹不死心地指向允棠阁后方的小院,“那处也是史老板的别院吗?”
九娘摇头,“非也,那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名女子踏着月色自厢房内走出。
她身姿纤然,皓影绰约,手中的提灯亮着微弱的光,翩跹而过,似蜻蜓点水,又似流萤飞舞,隐逸在小院的花团锦簇间,宛如人间仙子。
夜色葳蕤,暖风拂过,她手中的孤灯忽明忽灭,散发着幽静暖黄的光。
女子卸下了往日的雍容繁复,未戴珠饰,一身朴素的荆钗布裙,为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那件裙裳,是唐璎从灵桑寺寄给她的。
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头涩然,声音亦有些哽咽——
“古月阿姊……”
古月闻声回头,见了唐璎,美眸微张,盈盈月色下,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我见犹怜。
“阿璎?”
四目相对间,唐璎亦红了眼眶,一头冲过去将古月拥了个满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讲起。
九娘愕然:阿英?
掌柜叫得这般亲切,难道她同寒英一早就认识?
古月似也察觉出了不妥,微微推开唐璎,向九娘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我远道而来的干妹妹,名叫章寒英。”
唐璎今日穿着官袍过来的,是以古月刻意隐去了她的真实身份,只说她是自己的“干妹妹”。
说罢又向唐璎介绍起杨九娘,“这位是我们允棠阁最出色的凤娘之一,我们都称呼她为九娘。”
听到“最出色的凤娘之一”的称号,九娘腼腆一笑,“掌柜过誉了。”
她抿了抿唇,又道:“其实我跟章大人早在维扬便认识了,是她查清了江郎之死的真相,于我有大恩。”
古月闻言眼皮一撩,故作惊讶道:“原来她这般厉害啊。”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说得唐璎都开始脸皮发热,幽幽地看了九娘一眼,“都说了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眼见夜色愈深,宵禁似乎快到了,古月拉过九娘的手,温声道:“我跟寒英好容易姐妹相聚,一会儿还有许多话要聊,今日你也累了,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九娘并未多疑,道了声“掌柜辛苦“便去前厅收拾包袱了。
九娘走后,古月将唐璎带进了她的小院,落座后,又去厢房给她拿了张毯子,“夜间凉,莫冻着膝盖。”
阿姊还记得她膝有寒疾……
唐璎敛下长睫,问出了四年以来最关心的问题:“阿姊,你过得好吗?”
古月替她铺开毛毯,笑吟吟地答道:“自然好,有崔郎在,有什么苦头也轮不到我身上。”
她的语调不似作假,唐璎抬眸,却听见她问:“那你呢?”
唐璎一顿,她似乎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她呢?她过得好吗?
她给自己的回答是:我过得很好。
或许在别人看来,她历经坎坷,屡受挫折,哪怕曾经光辉过,却也只是昙花一现,最后仍落了个被贬的下场,可谓十分凄惨。然而她却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她从前是贵女,是后妃,是修行之人,然而无论哪一种身份,她都必须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该角色所赋予她的责任,而她如今是御史,是言官,是自己人
生的掌舵人,哪怕孑然一身,受尽冷眼,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她的生命中并不只有荆棘,还有鲜花,哪怕那些鲜花是染着血的,那也是她主动踩过荆棘丛时流下的,鲜活且热烈。
“阿姊放心,我过得很好。”
泠泠月辉下,唐璎道出了她这四年以来的经历——自请被废后去了灵桑寺,师父故去后又去做了御史,后来又因“做错事”而被贬来了青州,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刻意隐去了一路以来的不易。
言讫,她似有些疑惑,“阿姊为何会知道我的化名?”
方才古月同九娘介绍她时,分明说了“章寒英”三个字。
古月坦言:“陛下告诉我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有通信。”
未等她细问,她又叹道:“阿璎,你变了许多……真好。”
唐璎不解。
古月笑了笑,似月下的仙子,“如化名这样的细节,你从前根本不会在意,而如今你不仅察觉到了,还敢当着我的面儿质疑出来,真好。”
她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泛起柔波,“人可以活得糊涂,但不能真糊涂,阿璎瞧着似比以往透彻了不少。”
唐璎沉吟片刻,似乎明白了她高兴的缘由。
须臾,又抛出第二个疑问:“阿姊为何会在青州?”
她记得古月被流放的地方分明是更为荒凉的惠州,她托明藏小师兄寄的衣物亦是往惠州寄去的,为何最后又随阿姊一起来了青州?
听她提起青州,古月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怀念,“此处是我父亲的故居。”
唐璎微讶,“安国公的祖籍在青州?”
可是楚逢不是同她的姨母章薇一样都是维扬人吗?怎么又跟青州扯上关系了?
古月听言却摇了摇头:“我并非安国公的女儿,我乃已故太傅刘泽骞之女。”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阿姊竟是刘太傅的女儿?!
唐璎太过震惊,以致头脑空白了一瞬。
她突然想起离宫前黎靖北说过的话——
“去青州看看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相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她想见的人是古月,至于想了解的事……唐璎垂下眼,依黎靖北的意思……难道他当年流放阿姊另有隐情?
也难怪姚半雪会说古月的身份不一般,还她想一想“陛下的老师是谁”。
陛下的老师正是四儒之首刘泽骞……那个地位比陆讳、钟谧、以及朱明镜三人都要高的存在。
原来原来
唐璎心口泛酸,五脏六腑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搅得一团乱麻。
如果阿姊是刘泽骞的女儿,那么,“陛下他”
古月不知她心绪,见唐璎始终盯着自己的裙裳看,嫣然一笑,“眼熟吗?”
唐璎点头,这条裙子是她从灵桑寺寄给古月的,彼时她尚在修行,每每思及远在边境的阿姊,心中始终难以清净,便总会时不时托明藏小师兄寄些衣物过去。
古月被流放后成了待罪之身,迢迢千里,行踪不定,锦书尚且难达,更何况一些具实化的衣物,至于这些衣物最终能否落到古月手里,唐璎并未抱太大希望。
她所行,不过是图些慰藉罢了,仿佛这些东西寄出去了,阿姊便能好过一些。
“你从维扬寄去惠州的那些衣物,都被陛下转寄到了青州。”古月笑着解释,却听得唐璎浑身一震。
黎靖北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她离宫后去了维扬,知她削发入了灵桑寺,也知她思念阿姊,一次又一次地往惠州寄送过衣物……
唐璎有些不是滋味,还俗后,她曾托姚半雪替她更换过户籍,还改了名姓,为的就是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如此费心遮掩,却未曾料到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她。
唐璎心下涩然,声音微有些哽咽,“阿姊……当年你被流放的真相,能细说与我听吗?”
即使她心中隐有猜测,却还是想听阿姊亲口道来。
古月应声抬头,眼中闪过犹豫。
往昔的岁月太过凄惨,楚夫人临死前狰狞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她本不欲回忆,但见阿璎面色凝重,眼中带有渴求,还是忍不下心来拒绝。
她哆嗦着朱唇开口:“嘉宁十五年,陛下来青州探望老师,靖王得知后,为了陷害陛下,不惜故意扩散疫病,以致刘太傅不幸染疫,不久已是油尽灯枯之态。临终前,太傅将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托付给了陛下。”
黎靖北遭靖王构陷一事唐璎略有耳闻,这是他们成婚一年前发生的事。
彼时他心系墨修永,并未对太子有过太多关注,自然也就不清楚古月和刘太傅在此间扮演的角色。
“青州疫发时,我尚在建安,正欲与崔郎成亲。”
古月絮絮说着往事,面露怅然,眸色映在月光下显得破碎而幽泠,“我出身风尘,本不堪配崔家嫡子,奈何崔郎对我用情至深,扬言非我不娶,崔家的几位长老即便看不上我,却也拗不过崔郎,闹过几回后便也松了口。”
她讽然一笑,“为保全崔家颜面,那些人提议将婚宴从简,他们看我孑然一身,在建安举目无亲,又羞辱似地给了我三十两银的彩礼,然而我并未收下……”
三十两银?
唐璎听着有些可笑,美人斋势盛时,阿姊每年能挣上万两银不止!何愁他这三十两银?!
“家父不忍我受此辱,欲赶来建安为我撑场面,并在喜宴上当众认下我这个女儿,只可惜,他尚未来得及走出城门,便被靖王的人抓了回去,被迫与染疫的百姓关在了一起……”
唐璎抿唇,胸口有些发紧,此后发生的事她也大致清楚了。
刘太傅生前豁达博学,德高望重,曾是不少读书人的精神支柱,而靖王为了构陷太子,刻意散布黎靖北杀师的谣言,引得天下士子不满,纷纷罢考科举,上书请求嘉宁帝废除太子,黎靖北的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
然而诬陷终究是诬陷,嘉宁帝即便有心偏袒靖王,却也找不出黎靖北杀师的证据,便是连个“废”的由头都没有。为平众怒,他只好责令太子“将功补过”,拨了几批赈灾款和药材下去,让太子留在青州赈灾。
此后,靖王持续发力,先是派人截获了药材,以致疫情不断扩大,让太子落了个“不念民艰,肆意迁延”的骂名,等赈灾款到青州后,又刻意阻击太子,并污蔑其伙同青州刺史贪墨赈灾银……
三王相争时,诸如此类的陷害不计其数,黎靖北为储时可没少吃亏,也无怪他登基后会大肆贬杀靖王同党了。
夜色愈浓,月影遍地,有微风轻拂过花瓣,带起一院幽香。
古月叹了口气,拂开唐璎肩头的落瓣,感慨道:“其实这些年……陛下待我不薄。”
她支着肘细细回忆道:“嘉宁十六年,我欲修建美人斋,正为银钱犯愁,彼时崔郎尚未当家,虽有心支持,于钱财一事上却也作不得主,而美人斋之所以能有昔日的繁华,除阿瑾的资助外,陛下也曾在背后打点过不少。”
唐璎微愕,美人斋初建时她将将嫁入东宫,成婚的四年里,她竟从未听黎靖北提起过这事儿。
凝神间,她又听古月续道:“嘉宁二十年,先帝身然沉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意图夺权。饶是嘉宁帝直系子嗣中的恭王、靖王皆已过世,身为太子的陛下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只因远在边疆的宣平王和年幼的福安郡王亦不错的继位人选,陛下于几位皇储中并无优势,因为他……”
她垂下眼睑:“血统有异……”
这点唐璎也清楚,黎靖北的生母是北梁的公主,他身上亦承了一半北梁皇室的血脉,为储时就曾多次遭人非议,又因其长相过于妖艳,不论是在朝野还是民间,他自小就不若其他两个兄弟受人爱戴。
唐璎忽觉喉咙发紧,起身替两人斟茶,小啜一口后,眼皮略微有些颤抖,“阿姊被流放一事也跟刘太傅有关吗?”
古月点头,低眸喃声道:“家父身份特殊,有权有势的学生亦不在少数。嘉宁末年,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身为其女,建安我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她说得很隐晦,唐璎却听得明白。
嘉宁二十年,时值新旧交替之际,皇权更迭,人心难测,黎靖北本就因血统问题而饱受质疑,后又因青州时疫而陷在杀师和贪墨的谣言中,如履薄冰。
刘泽骞乃四儒之首,于文官中威望甚众,身后拥趸万千,古月身为其女,必受其咎——若有人打着为先师女儿复仇的名号行不轨之事,不但
对黎靖北不利,古月的处境也很危险。
所以他才……
月辉朦胧,茶水氤氲,气氛一派闲适,然而此时的唐璎却并不平静。
及至此,她已经大致弄清了阿姊被流放的真相,思及黎靖北屡屡望向她的眼神,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痛,她忽然就不想再听下去了。
“阿姊,我……”
许是风声太大,盖住了她的呢喃,古月并未察觉到唐璎的声音,兀自续道——
“后来……张己察觉到楚夫人入了京,并将此事禀告了陛下,陛下得知后,便用你的生辰宴做了个局,让我与楚夫人在宴席上‘偶遇’。”
说到此处,古月的秀眉微微拧起,眸光也逐渐暗了下去,“陛下清楚我与楚夫人之间的血海深仇——那个女人,我若见了,必杀之,遂也让我成了局中人。楚夫人死后,他又趁着三司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给我判了死刑。”
她望向天边的月,眼尾泛起妖异的光,“其实我很感恩陛下,他是懂我的,若非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说起故人,她的声音微微变尖,眸中蓄满恨意。
唐璎垂眸,阿姊同楚夫人之间的纠葛她也是清楚的。
当年,章公初患呆症,遍寻良药而不治,次女章蕴早已嫁去建安,唯长女章薇尚未婚嫁,成日守在父亲床头侍疾。
章公这一病,便让心仪章薇已久的安国公楚逢寻到了机会,声称章薇若嫁进楚府,他便将手中的稀有药材全数赠予章公,若是不够,还可再买,直至章公痊愈。
如此一来,章薇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为了能让父亲早日痊愈,没几日便草草将自己嫁去了楚府,却不是以楚夫人的名头,而是安国公妾室的身份。
唐璎慨叹:“外祖父虽然身染沉疴,可往昔到底是维扬一富,章家底蕴尚在,我道当年姨母为何肯去做小,可若阿姊的生父是刘太傅,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事实便是,章薇先楚逢一步认识了刘泽骞,两人情投意合,而后不知何故又分开了,等章薇嫁入楚府时,恐怕早已珠胎暗结。
安国公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故此才将章薇纳做了妾室,毕竟好面子是男人的天性,就算他再如何疼宠章薇,也绝不能容许自己的正室怀上别人的孩子。
故事原本到这里便可以打止,直到楚夫人的到来。
楚夫人在出阁前亦是高门贵女,向来骄矜惯了,为人阴毒又善妒,嫁进国公府后,眼见妾室比自己更得宠,没少给章薇母女使过绊子,更是趁着安国公入京述职之际,污蔑章薇与外人私通,当着她女儿的面私自将她沉了塘,而后又将尚未及笄的古月卖去青楼,受尽凌辱……
月色渐稀,美人的思绪逐渐飘远,眼角眉梢都染着木然。
“靖王过世后,崔家已是强弩之末,崔郎独木难支,早生了退隐之心,而我亦因刘大儒女儿的身份而整日忧惧,茶饭不思,时时想着逃离建安,陛下得知后,遂借着我“毒杀楚夫人”的名头给崔郎‘施压’,让他‘自请被贬’,崔郎答应后,我的死罪便迅速被改为了流放。”
唐璎了然,“如此一来,一切看起来就像是陛下在以阿姊的性命为要挟,利用崔大人对您的深情来肃清异党、打压崔家,实则他只是想借着流放的由头将您平安送出建安,对吗?”
古月点头。
至此,便算是完整的故事了。
唐璎喟然,黎靖北的这一局,可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古月亦是感慨万千,眸光中透着唏嘘。
“临走前,我曾问过陛下,既知我为刘太傅之女,是个随时都会被异党拿来利用的存在,留着便是威胁,他为何不借机除掉,反而大费周折地来帮我?陛下却说,‘我答应过老师,无论如何都要保你。’”
她哽咽道:“陛下是这样说的,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暗夜幽寂无声,唯有微风拂过,带起一阵枝叶颤响。
良久,唐璎垂眸,“让阿姊回青州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
古月颔首,“去往惠州的路上,陛下偷偷换了人,回到父亲的故居后,我便用剩下的积蓄找人合开了这家允棠阁。”
顿了顿,“只是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被外人知晓,遂以‘崔掌柜’自居,并宣称店铺的老板唯有史老板一人。”
她温柔地笑了笑,眸中泛起疼爱之色,“过去的事我本不欲再次提起,今日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对陛下好一点,也对自己……好一点。”
说到此处,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唐璎抿着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须臾,古月又道:“诚然,陛下能登高位,政谋上的阴狠手段必然是少不了,然而我却觉得,陛下对于他在意的人和在意他的人,从来都狠不下心。”
这话唐璎是认同的,若说为储时的庇护是悄无声息的,那他登基后的纵容可谓明目张胆。
月光下,遒劲的枝桠趴伏在树干上,像极了黎靖北背后那些交错纵横的疤痕,想起那些伤,唐璎忽觉脏腑抽痛,一阵接一阵的无力感涌向四肢。
恍惚之际,她听见古月问——
“你实话告诉阿姊,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大人,您回来了。”……
宵禁已过,街道上不宜再走动,唐璎遂索性歇在了古月的小院。古月并未同她睡在一起,而是去寻崔明和了。
夜浓如墨,唐璎却毫无睡意,躺在塌上辗转反侧,阿姊的话一直在脑中回荡——
“你对陛下当真从未动过心?”
她动过心吗?
应当是没有的。
东宫为妃时,她不曾为他去寻孙寄琴而感到难过,亦不会因他偶尔的柔情而感到欣喜,黎靖北对后妃的一言一行并不能挑起她的情绪,可若说她完全不在意,那也是假的。毕竟他曾救过她的命,也曾在她遭到亲人背叛时为她撑起过一片天。
黎靖北的真挚打动过她,她也曾为他奔波过、付出过。
她若不在意,便不会被他的“背叛”伤得如此之深,对他的恨意亦不会如此浓烈。然而比起夫君,黎靖北给她的感觉更像是战友,向来休戚与共,利益相关,一荣俱荣一顿俱损。
黎靖北娶她是迫于无奈,而她嫁过去的时候亦未怀着一颗真心,皇权之下,他们太过势弱,能活下来已是幸事,又谈何心动。
前途未定,生死渺茫,他们能以生死相托,却未必敢用真心相交。
况且,他若当真信任她,就该将真相都告诉她。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啪嗒”几声打在房檐上,好不吵闹。
思绪起伏间,唐璎愈感胸闷。
不知为何,误会解开后,她非但不觉高兴,反而越发难受起来。其实细想之下,黎靖北待她是真好
她想起他在朝会上对她一次次的纵容,还有那些分明怒到极点却隐忍不发的眼神,他从未当众斥责过她,在东宫时便是如此,到了朝堂亦如是。
恍惚间,她又想起黎靖北为她受过的那些伤,还有低眉抬首间他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一时心乱如麻。
少了仇恨的支撑,唐璎不知道往后该如何
面对他,他们缘分已尽,早已成陌路,可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知鸟叫,而后又归于平静。
天快亮了吗?
想着想着,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梦中,她似乎看到了漫天的火光,外祖父的老宅被烧毁,东宫的主殿顷刻间也化为灰烬。
火堆中走出两名男子,是墨修永和黎靖北,两人的身影相互交叠,似真似幻,神色俱是一派冷漠。
一会儿,她听见那位邗江少年玩笑般说道:“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一会儿,她又对上一双锐利的狐眸,那人瞳色妖冶,语调冷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火光四起,她无处可避,哭着,求着,哀嚎着,然而自始至终,那两人都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任由她被烈焰吞噬殆尽。钻心的灼烧感过后,她的最后一声嚎叫也被湮没在火光里。
卯时,鸡鸣声起,唐璎亦跟着醒了过来。
做了一宿的噩梦,她身心俱疲,打坐片刻,连早膳也来不及用,提笔写了一封密函。
密函写好后,她盖上官印,犹豫再三却并未寄去通政司,而是压到了枕头底下,洗漱完毕后一并带走了。
回到对街的住所,唐璎换了身官服,准备出门巡视。
官轿被姚半雪乘走了,她便选了来时的那辆马车。
今日天晴,煦日拨开云雾,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芳香,不时有微风相送,蝉鸣相迎,一派生机盎然,逸趣横生。
唐璎伸出手,拦住一缕微风,气流自指缝间钻过,泛起丝丝凉意,一颗焦躁的心竟也逐渐变得平静——
或许她不该再囿于过去的黑暗,唯有眼前的清风才是她能掌握的。
凡是都察院派往地方的监察御史,通常掌有巡盐、巡漕、巡农、巡江、巡仓等职务,唐璎勉强算是个巡田的。
除此之外,她因受皇命所派,掌有代天子巡狩一职,故此体察民情,举劾尤专,肃清吏治亦成了必须项。
一连巡视完三个州郡的农田后,她又抽举、复查了五个县衙的文书,而后就实际情况弹劾、举荐了部分官吏,期间还抽空受理了一起马场失窃案的上诉,将将审理完,白马县杀夫案的冤主又告了上来……
待处理完这些纠纷,酉时都已经快过去了,唐璎身心俱疲,腿上跟挂了两块儿秤砣似的,连抬个脚都费劲。
路过府署时,她方欲去值房小憩片刻,一转头却撞到了正要出门的朱又华。
朱又华似乎也没睡好,眼底一片乌青,发丝微有些凌乱,细看之下,连官帽都是歪的。
唐璎一惊,莫非是青州府出了事?
“发生了何事?”
朱又华瞧着十分失落,肿着一双鱼泡眼叹道:“我今岁升官无望了。”
唐璎暗自舒了一口气,关心道:“为何?”
朱又华闻言睇了她一眼,眸中饱含哀怨,“还不是因为你。”
唐璎不解。
他又叹了一声,颓丧道:“辛老五一事,你功不可没,隔日我便向陛下去了信,将你来青州的所作所为全数禀了上去,赞你处事张弛有度,雷厉风行,是个当官的好苗子,留在青州委实有些可惜……而就在今晨,我收到了陛下的回信。”
唐璎听出来了,他是在劝黎靖北惜才。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却还是问:“然后呢?”
朱又华强忍着泪水,戚戚然道:“信中,陛下先是大赞了我一番,说我慧眼识珠,洞若观火云云,而后又给我加了个虚衔,叫什么‘举贤君’,还让我留在青州好好培养你。”
说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连声音都开始变得哽咽,“可是明年若无意外,我就要被调去建安了啊……圣上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还想留我在青州多干几年?”
朱又华红眼看着她,一副“我被你害惨了”的表情。
果然
唐璎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并无冯唐之志,你也不必刻意引荐我……”
黎靖北调她来青州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她暂避风头的,朱又华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调回去,黎靖北能高兴才怪。
听了这话,朱又华更气了,“我哪儿知道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啊!”
先不说官职大小,凡是被中央贬下来的官员,到了地方以后没几个能受得了的,就算嘴上挂满了清风明月,等时候久了,偶尔也会借酒浇愁牢骚个几句,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不信章寒英会是个例外。
章寒英天资聪颖,也是在建安干过“大事儿”的人,他坚信此类人才定不会被埋没太久,所以想讨个巧,趁机劝陛下将她调回去,如此一来,既让章寒英欠了自己人情,又让陛下看到了他的惜才之心。
然而此时,朱又华越想越悔。
举荐一事,不仅没让他透过章寒英巴结上皇帝,还弄巧成拙地将自己给搭了进去,还有那劳什子“举贤君”,一无爵位二无实职的,空有贤名罢了,连个里老人都不如。
等等……举贤君……
朱又华蹙眉想了想,在他的印象中,广安帝自登基以来似乎从未对哪位大臣赐过封号,那他……这算是第一人?
他越想越兴奋,连声音都染上了愉悦,“你说陛下此举……莫非是欣赏我,为了历练我才有意为之?”
瞧着他一副大喜大悲的模样,唐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低眉道:“我也不知。”
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随口问了句,“姚大人呢?
朱又华昂首:“一早就去了易府。”
又是易显?
唐璎心下疑惑,姚半雪跟这位山东巡抚莫非一早就认识?
等等
姚半雪……山东省……青州府…合欢香……
唐璎蹙眉,她隐约听姚半雪提起过,他早故的弟弟生前是名调香师,不仅制香,也卖,在咸南十分得名,就连孙尧的家中亦有几张他的香方。
许是承了弟弟的喜好,姚半雪在维扬时便喜熏合欢,去建安后停了一阵,而后不知从何时起竟又熏了起来。
她受帐臀卧床时,姚半雪曾去官舍给她送过药,微风拂过,翻起他的袖袍,竟叫她无意间瞥见了他腕间的疤痕。
那些伤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分明是他自残时留下,可是他却撒了谎……
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问朱又华:“你可认识一个叫忱琼的香料商人?”
“听过,但不认识。”
朱又华掏了掏耳朵,似还沉浸在方才的喜悦里,眉梢眼角都浸满了笑意,“榆树街有个姓钱的制香老人,在青州这块地儿开了近四十年的店,认识的香料商人也多,你不妨去跟他打听打听。”
“多谢大人。”
次日,唐璎起了个大早,洗漱完便去了膳房,却没想到田利芳比她更早,膳桌上,一屉蒸包已然见底。
田利芳弯着小眼儿,两腮被食物撑得鼓鼓的,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
“阿璎,早啊。”
唐璎点头,揭开另外一个蒸屉,取了只包子咀嚼起来,凝神间,忽而瞥见膳桌的主位上多了只空碗。
“这是……姚大人的?”
那碗玲珑剔透,晶莹无暇,虽无过多雕饰,却也能看出是由上好的玉器打磨而成,旁边整齐码放的玉箸更是彰显着主人良好的用膳习性。
田利芳“嗯”了一声,“他一早就去了易府。”
又是易府?
唐璎抿唇,是时候去钱氏香铺看看了。
她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素色的白绫衣裙,绿色的丝带束在腰间,发顶配以同色玉冠,一根檀木簪横贯其中,清爽中正,神采奕奕。
“钱老在吗?跟您打听点事儿。”
一炷香后,她扣响了钱老家的院门,里头很快传出一粗喝——“谁啊?!”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大客气。
唐璎一顿,思索片刻,旋即放柔了语气,“小女名章寒英,建安人士,乃忱琼的……”她假意吸了吸鼻子,“未亡人。”
里间似乎安静了一瞬,但很快,门口传来锁头响动的声音。
院门半开的瞬间,一阵阵异
香扑鼻而来,清新有之,浓烈有之,馨甜亦有之,熏的唐璎直犯恶心。
看来这院子就是钱老用来炼香的地儿了。
“咔嚓”一声锁响,一个银须白发的耄耋老人从里头探出身子。
日光下,老人皮肤黝黑,脸颊凹陷,额间纹路沟壑纵横,尽管身形瞧着十分瘦弱,眼神却依旧清明。
“你叫……章寒英?”
老人的声音苍老低沉,少了方才的粗暴,带着些微的迟疑。
“正是。”
唐璎颔首,“十数年前,忱琼旅居建安时与小女相识,我们一见倾心,并约定终生,后来青州疫发,忱琼回乡抗灾,这一去就是一年,小女久等不至,遂瞒着家人独身前往青州探寻,始知他身殒的消息。”
许是年岁太过久远,钱老眼中升起一阵迷蒙,眉头微皱,在脑中极力检索着“忱琼”这个名字。
片刻,他似想起了什么,面色转悲,眸中含着隐痛,“所以你来是想”
唐璎咳嗽一声,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沉痛些,“忱琼过世前,曾将一些‘私物’留在了建安。多年过去,我早已嫁人,婚后婆母和善,夫君体贴,日子过得倒也舒坦,只是每每看到故人遗物,心中还是会忍不住伤感,若是丢掉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微微抬头,鹿眸直视着钱老的眼睛,“近日小女闻得忱琼还有一位喜熏合欢的兄长,遂想将遗物相托,您可知他兄长是何人?”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清正,言辞太过恳切,钱老竟逐渐敛起了怀疑之色。
“阿光的兄长啊……”
唐璎一顿,阿光?
忱琼的本名竟是姚光?!
她眸中闪过一缕精光,那么一切就都对的上了。
之前听孙尧说,北镇抚司的伤药是朝廷从一个名叫忱琼的香料商人手中买来的,而姚氏兄弟二人,姚光的字是忱琼,姚半雪的则是赤芒。
忱琼赤芒
忱对赤,而琼又是雪的别称,是故大公子得名“半雪”,若按对照规律,忱琼的正名当取“赤芒”中“芒”字的同义字,而“芒”寓意着光芒,是故姚半雪的弟弟……便叫姚光!
看来她今日算是来对了!
说到姚半雪,钱老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瞳孔一震,方欲开口,巷口拐进一道月牙色的身影,不悦的声音随之响起,沉静而低洌——
“有问题自己来问我,别偷摸着找人打听。”
唐璎一顿,胸中顿时浮起不详的预感。
那人走近,待那张寒潭般冷洌的脸逐渐清晰时,不详的预感落到了实处。
唐璎呼吸一滞,他不是去易府做客了么?为何会到榆树街来?
更为诡异的是,不同于见到她的不耐,钱老见了姚半雪十分动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连干涸的唇角都在微微颤抖——
“大人,您回来了。”
唐璎不解。
姚半雪却并未理她,而是朝钱老微一躬身,礼貌道:“重阳将至,我来买些艾香。”
唐璎简直傻眼了,他居然会给人鞠躬?!更何况那人还是个白身
得了姚半雪的吩咐,钱老擦掉眼角的泪水,紧赶着挑了几味最好的艾香给他,语态恭敬:“大人尽管拿去,不要钱,不够草民再替您做些。”
姚半雪颔首,在钱老的再三推脱下还是付了钱,而这时,钱老也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唐璎,“这位是阿光的……”
姚半雪扫了她一眼,薄唇轻启——“骗子,不用理。”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唐璎有些尴尬,“钱老,小女……”
“嘭”的一声巨响,院门被暴力合上,旋即响起锁扣扭动的声音——她被钱老拒之门外了。
须臾,院内响起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钱老显然对她起了防备心,锁好院门后便回了里屋,竟是连一句话都不欲再听了。
唐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忿,转身去追尚未走远的姚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