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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5687 字 10天前

还有这个朱又华想必一早就察觉到蹊跷了,可即使如此,她和姚半雪来了一个多月他不说,却偏巧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往上报,明显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之前之所以不报,恐是怕得罪什么人,毕竟姚半雪来意不明,而她又是个七品小官,还不足以撼动整个青州府的根系,而如今又选择上报,不过是因为出了事儿,姚思源又突然带着圣意突然造访,慌急之下,他须得想办法将自己给摘干净了。

“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人人都只会想着明哲保身。”

唐璎走神间,一道凛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又华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姚半雪一袭白衣,自回廊处穿过,带着一身清寒之气,也不知朱又华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他遥望她,隔着碧波

水榭,眉宇间凝结着漠然——

“失望了吗?这就是官场。”

唐璎摇头,“朱又华其人惯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我早有预料。”

她回望着她,鹿眸微弯,隐含了几分慧黠,“但姚大人若是如此,我会很失望。”

秋风拂过,带起一阵桂香,清甜的花香在空中浮动,腻得他心间发痒,手指也不自觉蜷缩了寸许。

一声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姚半雪将手隐入袖中,不再看唐璎,转身朝主位上的人行礼——

“见过伯父。”

他俩竟是亲戚……

唐璎看看姚思源,又看看姚半雪,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冷漠板正,端看面相倒真看不出两人是一家的。

姚思源弯着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穿巡,片刻,忽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指着唐璎打趣道:“这位是赤芒的夫人?”

唐璎皱眉,只觉他是故意为之,朱又华方才分明介绍过她,她又穿着官袍,他岂会不知她身份?

更何况……姚思源既为姚半雪的伯父,他侄儿成没成亲他会不知道?

姚半雪听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寒声道:“此人乃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广安三年进士出身,先后担任过维扬仵作,都察院照磨所都事,于科举贪墨案、禁毒贩制案皆有突出表现,此番特被陛下派来青州府巡视农田。”

他停顿片刻,清咳一声道:“侄儿与她不熟,只是偶然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姚思源斜了他一眼,不熟你还说这么多……恐怕连你老子的履历都背不得这么熟吧……

他颇觉无趣,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肃容道:“你也许久未回青州了,后日重阳,随我去墓园看看忱琼吧。”

姚半雪顿了顿,敛眸道:“是。”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还是姑娘待我好。”……

朱又华离开后没多久,唐璎也跟着回去了,姚半雪和姚思源一直聊到深夜,眼见宵禁已过,两人便一道歇在了府署。

次日,姚半雪起身后又去了易府,唐璎则带着从诸县采回来的枯草去了钱氏香铺。

重阳将至,榆树街人头攒动,街道上浮动着艾香,就连往日门可罗雀的香铺前亦是人满为患。

唐璎这回没走后院,而是直接绕去了正门。

榆阴笼罩下,木架上堆满了各色熏香,沉檀龙麝,花竹果草,应有尽有,隔着空档依次罗列在网格内,以防串味儿。

唐璎被人群推搡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顿首,无意间瞥见货架的左侧立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佝偻着身子往香囊里灌香。老头的衣衫被热汗浸湿,一双枯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虽然上了年纪,精神却依旧矍铄。

“钱老!”唐璎放声道。

老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忙起眼前的活儿。

唐璎一愣,方想再说点儿什么,那老头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佝着身子离开了。

半刻钟后,随着“吱呀”一声响,店铺的侧门被人推开了,钱老探出头,张了张嘴,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

榆树街人声鼎沸,唐璎听不太清,看口型应该是“进来说”。

她将信将疑地进了屋,方踏进门,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想来打听什么?”

唐璎侧过头,此时的钱老换了身干净的布衫,肩上搭着一条汗巾,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许是事先得了姚半雪的吩咐,钱老这回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见了她,虽然神色依旧难看,但至少愿意让她进屋了。

唐璎讪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打开递给他——“钱老可曾闻过这味儿?”

木盒里躺着的,正是她从诸县的旱地带来的枯草。

钱老接过木盒,扇闻了几下,皱了皱眉,又用鼻子凑近嗅了嗅,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他合上盖子,将木盒粗鲁地丢给唐璎,不耐道:“老了,鼻子不中用了,闻不出来。”

说罢,又朝里屋吼了一声:“盛子——”

“哎,师傅!来了!”

很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从屋内走出,他的声音高亢嘹亮,一身打扮却不同寻常。

九月初正是秋老虎肆虐之际,这个名叫盛子的年轻人却穿着棉质长袖,脸上还戴面罩,露出来的眼周疤痕遍布,形状狰狞,就连脖颈处的肌肤亦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颇显诡态。

“这是香铺的学徒——盛子。”钱老却似乎习以为常,对唐璎微一颔首,“两年前,老夫已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他,你有疑问跟他说。”

唐璎隐下心中疑惑,礼貌地打招呼:“盛子哥好。”

盛子常年躲在后屋制香,鲜少见人,更何况是个清丽的女人,听了唐璎这声“盛子哥”,不由眼睫半敛,显得有些局促。

“咳咳……姑……姑娘有何事相询?”

唐璎打开木盒递给他,开门见山道:“这里头的草我尝过,细嚼之下,似有一股栀子香涌入鼻腔,我想知道这香味儿的来源。”

盛子点点头,拈起几根草,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而后背过身,又掀开面罩尝了尝。

他乃制香之人,常年与各类花木打交道,对栀子的气味更是极为敏感。

须臾,他戴好面罩转过身,笃定道:“这香味儿虽然闻着像栀子,实则与栀子无关,倒似南疆那边的香料。”

唐璎凝眉,“南疆?”

盛子点头,忽又踌躇道:“寻常香料洒进土里,不太可能生出带有该香味儿的作物这枯草的味道着实来得蹊跷。”

他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些惭愧,“在下不才,实在尝不出这香味儿的来源。”

见唐璎似乎有些失望,又道:“不过我家中倒是有几本关于南疆香料的古籍,姑娘若是不急,且等我忙完这一阵儿后回家找找,至多不过两三日便可给姑娘答复。”

唐璎闻言大喜,对他深鞠一躬,“如此便有劳小哥了。”

起身时,她猛然嗅到一阵熟悉的合欢香,香味是从盛子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清淡馨甜,与姚半雪身上的味道十分相似,却少了那份浓烈。

“这合欢的香方……”唐璎顿首,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是来自忱琼?”

同样的香,姚半雪曾在都察院的湖心亭调制过,还说那合欢是已故弟弟留下来的香方,若盛子身上的香味也来自忱琼,那么……

再次听到“忱琼”的名字,钱老浑身一颤,猛然别过头,眸中划过沉痛。

而盛子却似受了某种刺激,顷刻间呼吸急促,手心也开始冒汗,连眼眶都红了一只。

他一改方才的羞赧,眉宇间满是颓丧和悲戚,落了句“我还有事,先去忙了”后,急匆匆地跑开了。

须臾,钱老将目光调向唐璎,眸中怒意炽烈,扬手连摆了几个驱赶的动作,一脸晦气模样。

“没事儿了就赶紧走!别杵着碍事儿!我们还有得忙!!”

唐璎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了解钱老脾性,深知再磨下去只会让他愈加烦闷,遂决意改日再来。

回到小院,姚半雪不在,田利芳和杨九娘二人似乎才从慧芳园回来,九娘悠悠地哼着小曲儿,田利芳则垂着头一言不发,颊侧似饮了酒般飘着酡红。

哟,有情况。

唐璎咳嗽一声,两人皆朝她望来。

她弯眸看向九娘,打趣道:“我道田利芳这个琵琶痴会将谁薅去慧芳园受罪,原来是你。”

田利芳听言不乐意了,“什么‘受罪’,琵琶之音乃仙乐,你不懂欣赏罢了。”

九娘不知两人关系,急着解释道:“寒英误会了,慧芳园的琵琶乃咸南首屈一指,我也是借了田公子的光才得以一闻,若非她缺女伴,以我的身份,又如何能听到那般醉人的乐曲。”

唐璎挑眉,“女伴?”

九娘“嗯”了一声,如实道:“慧芳园的男宾赴宴时皆需携一名女子入场,田公子暂且寻不到人,只好将我拉过去充数。”

哦?她怎么不知这规矩?

唐璎露出促狭的笑,而田利芳却仿似一只惊弓之鸟,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我……”

惶急之下,他似被呛到了,猛咳几声之后看向九娘,哀求道:“我有事儿要跟章大人商量,烦请姑娘先……咳咳咳……”

九娘有些担心,顺手拍了拍他的背,手落上去的那两下,却将他拍得脊背僵直,她还想再拍拍田利芳的肩膀时,却被他闪身躲过了。

九娘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有些羞窘,喃声道:“你们先聊……我……我就不打搅了。”

转身时,却被唐璎一把扯过衣袖,附耳小声道:“田利芳这个人,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

“你胡说什么呢?!”

九娘大惊,颊边飞起一抹羞红,看向田利芳的眼神有了瞬间的闪避,拉过袖子急匆匆地跑开了。

唐璎望着九娘离去的方向笑了笑,心底升起一股满足。

田利芳是她的发小,为人直爽,诚实可靠,若能觅得九娘这般良人,倒也不失为一桩喜事。好在九娘也从江临的阴影中逐渐走了出来,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田利芳看着九娘仓皇而逃的背影,不解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一些闺阁女子的乐事儿。”

未等他细问,唐璎话锋一转,正色道:“地旱的原因可找到了?”

“尚未。”

田利芳叹了口气,“火烧、水灌、甚至各类催产的肥料都试过了,土壤的肥力依旧为零,不过……”他顿了顿,“我近日倒有个新的发现。”

唐璎:“你说。”

“那些裂土虽然瞧着可怖,表层除了枯草之外空无一物,可我总觉着……”说到此处,田利芳的脸色变得凝重,眸中盛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土壤底下似有生命在涌动。”

唐璎一惊,背后泛起一阵凉意,半晌,她缓声道:“我知道了。”

*

丹枫炽烈,秋意正浓,杨九娘烙了两张桂花饼,正准备给田利芳送去。

地旱后,青州府粮食短缺,好容易熬来了建安的补给,放赈的过程却又极为缓慢,不少饥民挨不到领粮那日便被活活饿死了,官府无法,只能将程序简之又简,却依旧无法阻挡饿殍遍野的趋势。

相比之下,允棠阁尚算仁义,每日都风无雨阻地布棚施粥,赈济灾民。雇员方面,除开照常发放的例银外,阁内的凤娘和小厮每人每日皆可领三张素饼。

九娘胃口不大,一张素饼加上几碗清粥足可果腹,倒是田利芳这般日日伏在地间劳作的人,不仅体力消耗大,还容易耽误用膳的时辰,常常饥一餐饱一餐。

她敲门时,田利芳正要歇息,一袭白色的中衣立在幽幽烛火下,高大挺拔。

见了她,那高大的身躯却跟个害羞小媳妇儿似地捂紧了襟口,仓皇道:“你……你怎么来了?”

他皮肤极白,面上染着飞霞,似晕开后的胭脂,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害得九娘也莫名跟着脸热。

她咳嗽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油纸袋,“我来给你送饼。”

田利芳却不受,“你吃吧,我不饿。”

九娘硬塞给他,“我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尔来已有两年了,你莫引我破戒,倒是你,干活累,得多吃点儿。”

田利芳似还要跟她争,九娘柳眉一拧,不悦道:“我今日给你送过去的午膳,你是不是又没动!”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说起这个,田利芳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长睫垂向一侧,微声道:“不是……我都吃光了的……”说罢,他举起一侧空掉的食盒。

九娘却黑了脸,“你莫骗我,我方才分明看见你在院子后头用完了才进来的。”

谎言被九娘拆穿,田利芳的脸涨得通红,立时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不一会儿,他面上的霞红又蔓延至耳根,左侧的耳垂圆润饱满,透着柔润的绯色,似一颗上好的玛瑙。

“抱歉,我给忙忘了”

他是维扬人,说话时语调中带了点江南地方的吴侬软语,细听之下,竟有种哄人的感觉。九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寒英的那句——“温顺,忠义,还体贴,是个会过日子的。”双颊不禁染上浅薄的赤色。

她咳嗽一声,“下不为例。”

田利芳乖顺地点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九娘忽觉口干,抿了抿唇,忽而看向木架上的一件春衫。

“你那衫子豁了个口,我闲来无事,索性替你补了下。”

那是一件黄鹂织锦双面绣的长衫,面料精致,织纹繁复。田利芳素来节俭,衣衫上总是透着破洞,那长衫应当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平日里想必爱护至极。

果然,田利芳闻言十分惊喜,拿起那长衫左右瞧了瞧,而后激动地握住了九娘的手,“多谢姑娘!”

九娘一惊,迅速将手抽开。

她鲜少与男子亲近,从前与江临相处时便极为克制,此番被田利芳一碰,一颗心猛然震动起来,手背上还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倒是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

九娘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客气。”

田利芳亦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他略带懊丧地垂下头,心中升起一股恼意。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女子的柔荑,小小的一只冰凉绵软,肌肤相触的瞬间,竟叫他生出了某种隐秘的渴望,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就在她抽手而出的一瞬间,他的心也跟着变得空落落的。

忍住心间的失落,田利芳垂眸:“那春衫,是我及冠那年祖母亲手为我绣制的,费了足足五个月,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珍藏着,前些日子却不知怎的突然豁了个口,我还心疼了好一阵儿,得亏姑娘手艺好。”

说罢,他宝贝似地抚了抚那衣衫的褶皱处,而后一丝不苟地叠好,放进衣橱。

见他神色落寞,九娘踌躇道:“你祖母”

她向来不善言辞,话说一半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下去。

田利芳却似能读懂她的心思,柔声道:“姑娘莫担心,就是些头疼的小毛病,有龙太医帮着诊治,已经比前些年好太多了。”

九娘垂眸,心里却是不大同意的,若只是小毛病,何至一治就是十几年……

寒英曾告诉她,田利芳五岁那年父母就患虏疮去世了,他是由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十岁那年祖母又生了头疾,好些年都不见好,唯有龙太医的方子能起点儿效,他此番入仕也是为了替祖母寻医。

思及此,九娘心尖泛起微微的酸涩,沉吟半晌,忽而提议道:“快入秋了,横竖我最近得空,田老夫人既然喜欢双面绣,赶明儿我便替她缝两件双面绣的袄子吧。”

说罢,未等田利芳反应,又将带来的布包摊开,从里头拿出一双蜀锦鞋,喃声道:“还有,你说的对,鞋是用来穿的,不是挂在橱窗里头看的。”

田利芳低头,蜀锦鞋就静静地卧在她的掌心,赭色的鞋面上泛着柔润的光泽,缝隙和底板处纤尘不染,是他不久前才刷过的那双,也是他垂眸,她绣给他已故未婚夫的那一双

九娘将锦鞋放进田利芳手中,恬笑道:“既然公子穿着合脚,我便将它赠予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两载过去,故人遗物所能带给她的,不论是伤痛还是慰藉,都提醒着她该往前迈进了。

田利芳颤抖着双唇,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接过鞋紧紧地按进怀里,如揣着一块稀世珍宝,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腼腆又真挚,喉头几番哽咽,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还是姑娘待我好。”

九娘亦跟着笑了笑,笑靥映在烛光下,似丹青里的仕女,温雅娴静。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巧言令色。”

姚思源的到来让土旱的危机有所缓解,饶是如此,由于赈灾的程序过于冗杂,短短一月内仍然饿死了不少饥民。

易显的折子递上去后,朝廷紧赶着又派了一大批官员前来审户、放赈。

考虑到青州府的受灾情况,黎靖北紧急颁布了“先放后审”的制度,即待官府划分完灾分、极次后,再由灾民自主填写赈票,并凭借赈票“先领粮,后受审”,如此一来,不仅减轻了官员的审查负担,还让灾民们不必在等待的过程中虚耗生命。

当然,灾民中若有谎报、虚报者,一经查处,即按杀人罪处以极刑。

勘灾后的一个月,唐璎忙得脚不沾地,不但要清理、核对赈

票的数目,还要协同督赈官监察放赈的官员是否有贪赃枉法的行径。

九月初九,朝廷放完第二批救济粮后,唐璎也迎来了她的首个休沐日。

姚半雪一连几日都未回官舍,不是在易府做客就是在府署督查账目,今日重阳,他终于抽空回了趟老宅。

姚氏的祖宅位于青名山脚下,是颖川一脉的发源地。

碧空下,山峦起伏,群山之间隐着一条长长的溪流,溪水的起源处,一座庄严的屋宇浩然而立,那屋宇便是姚氏的百年祠堂,祠堂内供奉着姚氏历代先祖的灵牌,下设供桌、蒲团若干,以供后人祭扫。

姚半雪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

礼毕,他看蒲团另一侧的女子,语气微凉,“你跟来做什么?”

女子学着他的模样依次点燃三炷香,恭敬叩首后,缓缓吐出两个字——“祭祖。”

听到“祭祖”二字,姚半雪眉头微蹙,眸中染上某种说不清的深蕴。

半晌,他寒声道:“重阳大祭,你作为晚辈,不去你唐氏先辈那儿磕头,倒跑来青名山祭奠我的祖先?”

还祭祖

他们之间一无亲缘关系,二无夫妻之情,她跑来祭拜他的先祖算怎么回事儿?姚府便罢了,祠堂乃姚氏重地,唯宗室子弟可入内,伯父竟也肯放她进来?

女子闻言动作未停,又点了三炷香,眉宇间一片平淡。

“大人赠我名姓,教我为官之道,陪我为师父沉冤昭雪,予我之恩不异于再生父母,既是父母,那父母的祖辈自然也是要来祭拜的。”

这话她说的真假参半。

一路走来,姚半雪的确帮了她不少,对此她也是感激的,只是远远还没到“再生父母”的境地。

敞亮话嘛,谁不会说。

眼前的女子一袭素净的白绫长衫,外罩青绿官袍,云髻高挽,双膝并拢跪在蒲团上,握着线香的手微微前倾,模样颇为虔诚。

结识许久,姚半雪显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低喃了一句:“巧言令色。”

唐璎并未听见他的低语,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壁龛,思绪逐渐收紧。

没错,她来此另有目的——

肥料是易启温提供的,且以易显对辛老五一案的紧张程度来看,他们父子二人与地旱一事定然脱不开干系,而姚半雪与易府往来频繁,想必也知道些什么。

当然,知道些什么便也罢了,就怕他也参与了些什么……

辛老五的事儿过去后,她便开始悄悄留意起姚半雪的行踪,却发现他近半月以来不是在易府就是在府署,偶尔也会回官舍休息,唯今日出了趟远门,唐璎心觉有异,便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似乎真是来祭祖的……

不知何故,姚思源对她似乎格外包容,不仅亲自将她引入祠堂,还允她随姚氏众人一起登高、扫墓。

姚思源是宗族中年龄最长、地位最高的人,既然他对唐璎的到来毫无异议,其他人更是不敢置喙半句。

然而,有人对此却是极度不服的。

登高时,姚半雪故意选了最陡的路段,企图将唐璎甩在身后,岂料唐璎在灵桑寺磨练了两年,上山爬坡早已如履平地,三两下就赶超了姚氏众人,独自走在了最前头。

扫墓时,姚半雪又想将她拦在墓园外,唐璎却率先拎着几壶雄黄酒入了园,忽视他警告的眼神,以“打杂”的名义忙里忙外。

及至此,姚半雪自始至终都活跃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直到——

祭扫完毕,她随众人换了身衣服,正欲去赴插花宴时,姚半雪却突然消失了。

赏菊插花乃重阳传统,茱萸颜色虽艳,却有驱灾避邪的美意,姚半雪纵使不喜其色,做个随身佩戴的香囊却也是不错的。姚氏乃礼教世家,似他这般守规矩的人,竟也会缺席?

唐璎心生警惕,抓住姚思源便问:“小姚大人呢?”

有姚思源在,她只能称姚半雪为“小姚大人”。

姚思源回过头,随口道:“哦,赤芒从墓园回来后便有些发热,此时正卧床休息。”

唐璎心下稍安,旋即又有些疑惑,他方才在山上不是挺有劲儿的吗?时不时还能斜眼瞪她,怎的扫个墓就扫出病来了?

片刻,她继续试探道:“近日气温多变,小姚大人可是染了风寒?”

姚思源挑眉,眸中夹着揶揄,“你既担心,不如亲自去看看?”

唐璎讪然,“尚书大人说笑了,小姚大人的寝居乃私地,下官怎敢擅闯。”

话虽如此,可姚半雪倘若敢病在别处,她可就“擅闯”了,此处到底是姚府,她不敢造次。

说话间,几名姚氏子弟走了过来,他们似乎整装完毕,正欲出发。

姚思源摆摆手,“宴席照旧,你们先去吧。”

“是。”

说罢,又将唐璎引至假山附近的石凳旁,笑着问她:“本官还没问你呢,今日是姚氏祭祖的日子,你为何执意跟来?”

唐璎自然不会将自己怀疑姚半雪的事告知,只道:“素闻青名山风光好,正巧下官今日休沐,便想来瞧瞧,途中又得知小姚大人的祖宅亦在此处,便顺道过来祭扫一二。”

说罢,又补充了句——“给尚书大人添麻烦了。”

姚思源随手摸了摸美髯,“本官倒是无所谓,只是赤芒他……似乎有些困扰。”

他这话说得客气了,何止困扰,姚半雪对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厌恶。

唐璎无奈道:“他嫌弃我吧。”

姚思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你还跟来?”

唐璎一怔,他用的是“跟来”,而非“探访”,显然知道她此行别有目的,却并不打算揭穿。

未等她有所回应,姚思源又叹了句——“你跟赤芒的关系……似乎不错。”

嗯,是不错,就是三天一顿吵……

乌鸦从低空飞过,落下几声嘲哳的杂音,复又归于平静。

暖融渐消,暮色将起,姚思源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苍老,“赤芒此人向来寡淡,你是唯一一个能挑起他情绪的人”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又打趣道:“你这般殷切地跟来,是想了解他的过去吗?”

唐璎摸了摸鼻子,眼神微微右移,含糊道:“嗯算是吧。”

姚半雪、姚光、曹佑、易显、易启温、钱老、甚至唐珏她总感觉这些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姚半雪那句意味不明的“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更是让她心底发寒

无论如何,就冲姚半雪这三天两头就往易府跑的劲儿,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见唐璎目光闪烁,姚思源看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揶揄,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唐璎则一头雾水,若她没记错,朱又华提出为她写邀功信的时候也是这副眉飞色舞的表情,结果却毫无意外地被黎靖北“留任”了,此刻见姚思源如此,便直觉他误会了什么,却又不知是何处不对。思索间,她听他道:“告诉你却也无妨。”

嗯误会就会误会吧,唐璎改了主意,姚半雪的过去或许跟眼下发生的事有些关联呢?

姚思源清了清嗓子,问她:“你可知赤芒还有个胞弟?”

唐璎颔首,“大人说的可是姚光?”

姚思源点头:“阿光字忱琼,号留香居士,自小才思敏捷,聪慧好学,十四岁便中了举人,深受曹大人喜爱,只可惜他厌恶官场,唯爱制香。”

又是一个才华横溢却无心仕途的人。

唐璎了然,姚光爱香一事她早有耳闻,不仅如此,就连姚半雪身上的合欢也是按照他的香方调制的。嘉宁年间,姚半雪和姚光两兄弟俱是曹佑最得意的弟子,只是不知何故,姚光英年早逝了。

说起往事,姚思源的眸光投向墓园的方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怀念。

“彼时曹大人已然入职都察院,拜师礼过后,兄弟二人便跟着他一道留在了建安,进学之余,忱琼还调出了一味香膏,那香膏据说能美肌润肤,驻颜回春,与寻常青草膏混合后使用更是能产生祛疤嫩肤的奇效。”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角,续道:“那膏子甫一问世,便受到了各家闺秀的疯抢,一时风靡建安,可不知何故,那香方竟又被锦衣卫的人买了去,并被改制成了金创药,北镇抚司一直沿用至今。”

嗯……那药她家中还有五瓶呢,祛疤的效果确实不错,但驻颜回春就纯属无稽之谈了。

恍然间,姚思源的脸上浮起惋惜之色,“后来,曹大人见他把心思都花在了制香、贩香上,觉得他玩物丧志,怠慢了学业,痛斥一番后又将他的香物悉数烧毁,禁止他再触碰香料,一

直到青州疫发。”

说起当年的疫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唐璎更是喉头一紧。

青州一疫,她虽非亲历者,却也耳熟能详,那是她跟太子成婚前一年发生的事儿。彼时的黎靖北从前线回来还没多久,为储不过一年,前有恭王虎视眈眈,后有靖王阴招不断,处境可谓水生火热。

“嘉宁十五年,今上来青州府拜访恩师,恰逢青州疫发,先帝让他留守赈灾,今上临危受命,顾不得身上的伤病便开始部署行动。”

姚思源望向身侧的假山,目露怅然:“放赈的头起几日尚算顺利,可自从刘太傅死后,所有的骂名便都落到了今上头上,众人纷纷指责他赈灾不力,肆意迁延,害死了自己的老师。”

唐璎垂眸,当年的情况她了然于胸。

刘泽骞在读书人之中威望巨甚,得知他的死讯后,天下士子悲怒不已,纷纷罢考科举,要求朝廷废除太子,还刘太傅一个公道。不久后,太子贪墨赈灾银的消息又传了出来,一时间,民间对他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疫病扩散后,先帝本就对黎靖北感到失望,杀师、贪墨的传言流出来后,更是坚定了他废除太子的决心,之后却又在钟谧等老臣的劝说下忍了下来。当然,他老人家向来偏心靖王,自始至终都从未歇过改立的心思,之所以迟迟未行动,不过是缺少为太子定罪的证据罢了。

唐璎抬眸,姚思源讲的这些她都清楚,可这都是嘉宁十五年的事儿了,跟姚半雪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

“青州一疫,死伤十万余人,尸横遍野,臭气熏天。”

此时,天边闪过一抹霞光,昏朦的赤焰打在姚思源的侧脸上,显得有些颓丧。

他缓缓捋了一把美髯,叹道:“那一年,赤芒十九岁,还只是个知县,在京做官未满一年就便被调回了青州,疫情爆发后没多久,他便找上了当地的刺史何万筠,两人一道研究治疫的方子,宵衣旰食,彻夜不休。”

他看了唐璎一眼,续道:“彼时,今上正巧在城南拜会完恩师,接到先帝的圣旨后,带上朝廷下发的几批物资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途中却不幸被“流匪”绊住了去路,解决完匪徒后,走了没几里,却又遭到落石的袭击,一行人被迫困于山洞一个多月,以草木雨滴为生,同外界彻底断了联系,以致延误了灾情……”

说到此处,姚思源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欲言又止,唐璎却清楚,这一切都是靖王精心设计的

黎靖北被困于山洞的那一个月,正是青州疫情最严重的时候。

太子携款失踪,被派去山东省驻守的布政使、巡抚等人久等不到赈资,重压之下只能将矛头对准了与太子走得很近的刺史何万筠,再加上何万筠手下的长史郑奎趁机作乱,黎、何二人俱被安上了贪墨的罪名。

此后,舆情愈演愈烈,为平众怒,朝廷总会推一两个权高位重的人出来顶罪。姚半雪与何万筠关系匪浅,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好在他彼时不过一八品小官,人微言轻,无权无势,即便将他推出去也无法平息民愤,再加上他背靠曹佑这棵大树,众官无意与都察院为敌,便不约而同地将姚半雪摘了出去,这才叫他幸免于难。

想到黎靖北的经历,唐璎呼吸微疾,忽觉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闪避。

好在姚思源及时移开了话题,“那一年,赤芒为了尽快研制出疫方,可谓煞费苦心,通宵达旦已是常事,不仅如此,他还放过自己的血,尝过他人的粪便,为请名医出山,也曾冒着酷暑沿着青名山绕行八十余里,山道崎岖,蜿蜒盘桓间,连官靴都磨破了好几双。”

“然而……”姚思源摇头,神情间似有隐伤,“疫病扩散得太快,补给又来得不及时,最终,赤芒的那些努力到头来也只是徒劳。”

唐璎听言有些意外,放血、尝粪、远行八十余里……她实在很难想象向来冷漠的姚大人也曾有过那般炽热的一面

那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这时,几名姚氏子弟又走了过来,他们的臂间垮着几篮色泽鲜亮的吴茱萸,茱萸的果粒莹润饱满,绯红艳丽,似天边的赤霞。

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年上前请示道:“叔公,茱萸宴开了。”

姚思源点点头,随手拈起几簇茱萸果递给唐璎,“章大人远道而来,姚府招待不周,唯有几枝茱萸相赠,愿此物能助章大人远离邪祟,福寿永驻。”

唐璎欣然接过,笑言:“多谢尚书大人。”

姚思源摆摆手,神情似有些疲惫,吩咐少年:“我乏了,宴席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小辈一起乐乐就成。”

重阳大祭,祭祖扫墓才是重头戏,簪戴茱萸不过是传统礼仪的沿袭,姚思源的缺席虽然有些不合规制,却也不算违背祖训,再加上他在宗族中举重若轻的地位,无人敢与他为难。

那少年闻言也只是略微怔愣片刻,转眼瞟了下唐璎,应了声“是”后便退下了。

然而,唐璎却看的清楚,姚思源方才还精神矍铄,直到姚氏子弟出现后才摆出一副萎靡的状态,若她没猜错,他应该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姚思源道:“忱琼极擅制香,因有金创药的先例在前,青州疫发后,赤芒给忱琼去了封急讯,让他想想“以香制疫”的办法。赤芒本未对此抱太大希望,然而,忱琼回青州后,竟真在曾经调制过的数千张香方中找出了带有避瘟效用的那一方。”

姚思源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续道:“曹大人不喜忱琼与香物打交道的,为了让他专注学业,曾令人将他的香方尽数烧毁,就连老宅的那些香具都未能留下,好在忱琼临走前将避瘟的那张香方锁进了祠堂的壁龛内,这才未叫曹大人察觉。”

他慨叹道:“然而,那方子对疫症虽有抑制作用,却效力甚微,若想彻底根除,还需体质极热的人不断试药改良。”

唐璎微顿,抬眸问道:“可是那香方出了问题?”

姚思源暗赞她的敏锐,深吸一口气,眸光陡然变得沉重。

“没错,那香方毒性极大,若只是微量,人闻了至多不过出现些头晕、呕吐、食欲不振之类的问题,可若吸嗅过量,便会变得双目赤红,对他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乃至癫狂。”

唐璎咽了口唾沫,睫毛微微颤动着,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可即便如此,小姚大人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姚思源目露欣赏地笑了笑,“没错,由于疫病扩散的太快,事出紧急,赤芒当即便发布了悬赏榜,广招极热体质的人来县衙试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滞涩,“应声而来的共有四十三人,虽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赏银而来的,但仍有部分是不慕名利的义士……巧的是,赤芒和忱琼也是极热体质,他们便也自主成了试药队伍中的一员……”

说到此处,唐璎似乎想起了什么,屏息道:“小姚大人手腕上的割伤……恐怕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吧……”

姚思源颇为意外地瞧了她一眼,“他竟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唐璎顿首,从姚思源的表情来看,姚半雪对此事显然讳莫如深,想必这伤跟他极为隐秘的过去有关。

若是如此,唐璎无意打探,然而一想到易显的异常和青州府眼下的困境,她还是垂眸含糊道:“下官无意间发现的。”

姚思源并未察觉出不对劲,兀自慨叹道:“忱琼的香方有很强的致幻成分,久闻会使人产生极强的攻击性,为了尽快研制出疫药,他们两兄弟几乎日日都将自己浸在香室内,为防有人突然失控,他们还令人在墙壁上打了锁链。”

唐璎屏住呼吸,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似乎对他接下来的话有了某种预感。

姚思源望了眼天边的红日,续道:“疫方即将问世之际,参与试药的四十五人最后一次聚在了香室,日暮时分,差役将他们逐一锁好后便离开了,至此,原本一切都还正常,可到了深夜,忱琼狂躁之下竟不慎弄断了赤芒的锁链。”

听到此处,唐璎猛地抬头,后背也跟着浸出了冷汗。

在致幻药物的攻击下,锁链断开的后果可想而知

“少了锁链的束缚,赤芒变得狂躁不已,为了自控,他开始疯狂自残,不断用匕首狠刺向自己的手腕和小腿,以让自己在剧痛中丧失行动能力,无法伤害到其他人。很快,他的左臂和小腿在利器的穿刺下变得血肉模糊,与此同时,他也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难怪

唐璎突然就想起了姚半雪腕间的伤疤,那些疤痕斑驳交错,深浅不一,她乃学医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那些伤乃自残所致。

“即便如此,在这群人当中,赤芒仍是幸运的。”

姚思源紧抿着唇,目光陡地变得炯然,“赤芒受伤后,他身上的血就成了导火索,很快点燃了附近的几人。在鲜血的刺激下,一个名叫盛荣的壮汉竟奋力挣脱了铁链,抡起斧板就开始大肆屠杀,那些试药者们都被铁链捆缚着,便是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任由发疯的盛荣劈砍着,在一声声惨叫中身首异处。”

“次日,官兵赶到时,整个香室早已成了一片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除赤芒和忱琼外,原先试药的四十五人中也仅有三人活了下来,盛荣最终也因精力耗尽而过世了。”

唐璎大惊,她从未想过仙人般的姚半雪竟有着那般惨烈的过去,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转瞬,她似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疑惑道:“钱氏香铺的掌柜钱老、学徒盛子,是否也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

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早有预料,唐璎仍不免一阵骇然,那个在大热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少年,也不知他衣衫下的肢体是否完好……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浮上心头,“您方才说,小姚大人和姚光公子也是幸存者之一,那为何姚光公子最后还是……”

听人谈起姚光的死,姚思源怅然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道:“盛荣发疯时,是忱琼吊着锁链俯趴在赤芒身上才替他挡住了攻击。次日官差找到二人时,赤芒因失血过多仍处于昏迷中,而忱琼背部的肌肉则被削去了大半,脏腑破了几处,双耳被割,断了一条手臂,由于失血太多,找到时已经处于濒死状态。”

唐璎呼吸一窒,忽觉胸口微痛。

当真是世事难料,她未曾料到,那个别人口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最后却落了个近乎人彘的结局……

“忱琼伤得太重,府医赶到时已经药石枉然,只能用山参勉强吊着几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都清楚——他没几日可活了,可就在某一日,他却奇迹般醒了过来……”

姚思源叹了一口气,“苏醒后没几日,忱琼又被梦魇缠住了,赤芒自残时的模样,盛荣挥斧时的狰狞,以及那夜血流成河的场景,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忱琼遭不住打击,只觉一切罪责都在自己,若非他弄断了兄长的锁链,灾难便不会发生。最终,在愧疚的折磨下,他留下一味香方后便自尽了。”

听完整个故事,唐璎久久不能平静,她为姚氏兄弟的经历感到痛惜,说话时,连嗓子都变得有些沙哑。

“下官记得疫药最终还是被研制出来了,对吗?”

在她的印象中,青州时疫的方子出自前刺史何万筠。疫发时,此人曾被靖王污蔑与太子合谋贪赃,直到嘉宁末年才被洗清罪名,可听姚尚书方才的意思,那疫方或出自姚光之手?

姚思源“嗯”了一声,“那方子正是忱琼过世前留下的。”

残阳渐沉,秋风骤起,只是一瞬间,映照在他脸上的暖融无端消散了几分。

“疫药问世后,灾情很快便被控制了下来,然而终究要有人为那四十个人的死担责。那些年,赤芒受尽唾骂,偶尔上个街还会被百姓砸石头,就连县衙门口也被人贴上了‘杀人偿命’的字条。”

姚思源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念及青州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大灾,百姓正处于悲恸之中,赤芒这孩子,即便脑袋被人砸出血,缝了数十针,事后却并未追究,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安顿了那些遇难者的家属们。”

唐璎听完有些不是滋味,众人都只看得见那四十个人的牺牲,却对姚半雪背后的付出视而不见,若非他的疫方及时出现,整个青州府都未必能有人存活下来。

更何况……他自己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在那场疫情当中牺牲了呢?

姚思源望着远处的山峦,声音变得有些模糊,“彼时,靖王想让自己手底下的长史出头,便将矛头对准了他的上级——刺史何万筠,不仅诬告他伙同太子私吞赈灾银,事后还派恭王害了他的性命。赤芒与何万筠有旧,曹大人一早便看出了靖王的意图,便屡次告诫他切莫掺合进去。”

“彼时赤芒官职低微,于朝中无权无势,又逢三王争储,他也的确斗不过靖王,无法替何万筠鸣冤,即便如此,他仍不顾曹大人的劝阻,想方设法地将能证明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他女儿何清棠。”

这事儿唐璎是清楚的,何清棠是她祖母的侄孙女,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也算是她未出五服的表姐,幼时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感情不算深厚。何万筠过世后,何清棠来建安探望祖母,转而又投入了太子麾下,开启了她的复仇之路。

嘉宁末年,太子上殿弹劾靖王,细数其百余条罪状,请先帝为之定罪,其中最为关键的证据,便是何清棠拿出来的那份手札。至此,百姓才逐渐明白过来,青州一疫的罪魁祸首实乃靖王。

随后,靖王被削去爵位,幽禁于野望府,却在出城的途中被何清棠于城楼射杀。靖王死后,何清棠不愿留在狱中受辱,便在黎靖北的救兵赶来之前结果了自己的一生。

唐璎原以为何万筠的手札是被何清棠自己找到的,却未料到那东西竟是姚半雪刻意为她留下的线索。

如此说来,姚半雪他……

似是知她所想,姚思源补充道:“七年后,手札的事儿最终还是被靖王知道了,彼时恰逢赤芒晋升,在去往维扬的途中,不幸遭到靖王府兵的伏击,差点儿就死在了赴任的路上,好在都察院的署官及时出现,才叫他幸免于难。”

听完姚思源的讲述,唐璎心里沉甸甸的,她突然就明白了姚半雪为何那

般痛恨她“以身试毒”的做法,原来他自己就有过试药的惨痛经历

在他的劫数到来前,他也曾是个心怀赤诚的好官

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唐璎欲起身告辞,姚思源却执意相送,去的却并非大门的方向。

须臾,他将唐璎带到一处广阔的院落前,挑眉问她:“要进去看看吗?”

言讫,还未等她答话便径自离开了。

眼前的院落宽敞方正,里间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从院落的规格来看,其主人的身份应当不低。

梧桐树下,秋菊盛开,不远处的房间内还亮着灯,在烛光的映衬下,一个挺拔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人似乎将将起身,正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

唐璎有些尴尬,她似乎已经猜到里头住着谁了,可此时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有些为难。

她是想过转身离开的,可却不知这一走动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若是不慎撞见了,她又该如何解释?

踌躇间,厢房的木门被人推开,姚半雪一脸不耐地走了出来。

歇息过一阵后,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不少,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五官俊挺如初,颊侧却仍泛着淡淡的绯红,细看之下,竟有种病美人的即视感。

然而,病美人美则美矣,说出来的话却不大中听——

“你还赖着不走?”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别乱动!”

暮色渐重,残叶飘落,姚半雪一袭白袍立在梧桐树下,眉目澄澈,身姿颀长,偶有暮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袂。

许是方起身的缘故,他并未束发,如缎的墨丝拂过雪色脖颈,落于他劲瘦的腰间,有种苍劲而秾丽的美。

这美唐璎却无心欣赏,心里头兀自犯着嘀咕,为他方才的话。

什么叫“赖着不走”,分明是姚思源将她留到这个时辰的。

念及姚半雪尚在病中,唐璎并未与他计较,只垂眸道:“跟尚书大人多聊了会儿,误了时辰。”

姚半雪淡淡地打量着她,眸中充满了不信,似是在说——什么事儿能聊那么久?

还未等她解释,他便微启薄唇,淡淡道:“伯父将我的过往告诉你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唐璎佩服他的敏锐,但事实不止如此,除开兄弟俩的过去外,姚思源还讲了姚半雪为寻药做出的努力,以及他事后如何被百姓们曲解、报复。

实则她也不明白姚思源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他似乎很想让她多了解姚半雪一点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姚半雪的腕间。

那里被宽大的衣袍掩盖着,看起来无甚异常,然而唐璎却知道,在光洁的衣袖之下,藏着的是一片片疮痕累累的肌肤。

那是他的苦痛,也是他的勋章。

姚半雪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面上却仍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

“倒是便宜你了,往后不必再鬼鬼祟祟地跑去榆树街找人打听了。”

唐璎对他的刻薄并不意外,毕竟谁的秘密被揭开心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他的过往还是那般鲜血淋漓。

无论如何,他对青州百姓的付出是认真的,至此,姚半雪在她心中的形象还是高大了不少。

唐璎不打算跟病人计较,轻轻拉过他的袖袍,翻开掌心,将几簇红艳艳的果子放入他手中——

“今日重阳,尚书大人送了些茱萸给我,如今我借花献佛,将之赠与大人。”

男人雪白修长的手指间卧着几粒艳红的丹珠,透着诡谲的妖冶之色。姚半雪望着那些茱萸果,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泛起淡淡的疑惑。

唐璎笑了笑,解释道:“自古以来,吴茱萸便有驱虫祛湿、避除风邪的功效,愿这些赤果能替大人挡住灾邪,助您早日康健。”

似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姚半雪忽觉掌心发烫,烫意顺着他的手臂逐渐蔓延到胸口、颈部、耳根、脸颊,最后汇集于额顶,他觉得自己烧的更厉害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拽下衣袖,默然将几粒妖果藏入袖中。

半晌,他轻咳一声,垂眸道:“宵禁快到了,伯父让你在府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唐璎闻言有些疑惑,姚府不轻易留宿外客的规矩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方才她在假山边跟姚思源聊了半天,他似乎并未表现出留客的意思

唐璎摸不清姚半雪的用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辞。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姚半雪并未坚持,回寝披了件外衣又走了出来。

“我送你。”

说罢,未等她接话,便兀自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了。

姚半雪的风邪尚未彻底痊愈,唐璎本不欲让他相送,但见他态度坚决,便也由着他去了。

姚宅离闹市的小院并不远,穿过榆树街再走半柱香就到了,两人不欲惊扰到府中的其他人,便一起选择了步行。

暮色渐没,天边的红霞渐次退去,寒意自山石间钻了出来,惊鸟飞过,发出几声“喳喳”的嘈杂声。

宵禁快到了。

姚半雪加快了步伐,唐璎紧跟其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她的思绪逐渐飘远。

在咸南,女子与男子同行时,是不被允许走到男子前头的。

幼时,她曾随忠渝侯去凉州探访友人,两人出行时,她因贪玩跑到了父亲的前头,还未走两步,便被父亲揪过去扇了几个耳光。

她害怕极了,周围的人却恍若未见,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僚,似乎并不觉得父亲此举有失妥当,反而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自那以后,唐璎便谨守后行的规矩,直到嫁入东宫都不曾改过。

然而某日半夜,古月突发胸疾,唐璎焦急之下便要出宫探望,太子得知后不仅允了她的要求,还要亲自陪同。

那一夜,两人过了盛通街便再未乘轿,唐璎心不在焉地走着,脑中全是阿姊的病情,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将黎靖北甩在了身后。

想起年幼时忠渝侯的羞辱,唐璎心下一阵发慌,目光也开始变得不安。

触及到她的眼神,黎靖北几个箭步冲了上来,就在唐璎下意识地想要挡脸时,黎靖北似乎愣了愣,他轻轻拿开她的手,却并未指责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孤已令暗卫埋伏在了四周,你只管去寻崔夫人,不必害怕。”

唐璎抬起头,他似乎认为她是因走夜路而恐惧的……

月色下,黎靖北的狐眸很美,如琥珀般晶莹剔透,透着诚挚与友善的光,可她却对这样的亲密无所适从,慌乱之中挣开他的手便往崔府跑去。

那件事之后,虽然明知不对,她却还是忍不住动了试探的心思。

有时,她会刻意避开皇帝和朝臣,假作不经意地绕到他面前,再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而黎靖北每回见了都只是揶揄地笑笑,并未多言,倒弄的她莫名心虚。

神思游走间,唐璎猛然撞到了一堵墙,抬眸看去,一方墨色的冠玉赫然眼前。

——是姚半雪停了下来。

被她额头碰到的瞬间,姚半雪的脊背似乎有些僵硬。

须臾,他回过头,清冽的眸中闪着寒光。

“别走神,好好跟在后头。”

听到“跟在后头”四个字,唐璎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姚半雪的意图。

几息后,姚半雪再次顿下脚步,朝着虚空中厉声道——

“什么人?出来!!”

话音方落,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姚半雪捏住唐璎的手腕就往后退。

霎那间,一支短箭横空袭来,两人堪堪躲过,又有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趣的是,那些箭矢俱避开了姚半雪,似长了眼睛般专盯着唐璎刺——

无论姚半雪如何移动,他都能“巧妙”地避开,唯唐璎受其害。

唐璎虽然不会武,却好歹在书院上过一年的武学课,身手尚算敏捷,饶是如此,面对这细密如雨的箭阵却依旧十分吃力。

很快,她的袖侧被弩箭划破,就在那一瞬间,姚半雪的眼中闪过惊惧之色,他倾过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她的袖摆。

唐璎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他一把按趴在地,随后一阵开锁声响起,姚半雪似乎将她拖进了一间宅院,放到了某个花圃旁。

一阵熟悉的香料混合味袭来,熏得唐璎几欲作呕,就在这时,她也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钱氏香铺的后院。

她方欲起身,耳边传来姚半雪的低喃,“趴好。”

唐璎依言照做,隔了一会儿,她又问:“可会惊扰到钱老?”

毕竟姚半雪方才开锁的声音还是挺大的,钱老年逾九旬,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听到点儿响动出来查看,遇上那些刺客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姚半雪却不以为意,淡声道:“他耳朵不好,听不见。”

唐璎还想说点儿什么,一抬眸,却见屋檐上立了个玄衣绿眸的少年,那少年恰巧也朝她望来,四目相对间,唐璎心下大骇。

她记得很清楚,那绿眸少年也是方才放箭的刺客之一。

就在此时,少年身后又走来两名刺客,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唐璎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见那两人态度恭敬,便推测那少年在几人中是有些地位的。

姚半雪似乎也察觉到了头顶的动静,抬眸望去,却见那少年移开了目光,朗声吩咐道:“这块儿我查过了,没人。”

他停顿片刻,又道:“方才听打更的人说,他们往南方逃走了,似是府署的方向。”

说罢,便带着几名刺客一道离开了。

唐璎微愕,不明白方才追杀自己的人为何又要帮自己。

姚半雪提醒她:“看到他手上的扳指了吗?”

扳指?

方才情势紧张,夜色又黑,她只顾着瞧他的绿眼睛了,倒未曾注意过别的东西。

唐璎侧过头,却见姚半雪脸色绯红,向来寒厉的清眸中都泛起了迷蒙之色,她伸手轻探,却似被烫到般骤然缩回——

一路奔波过后,他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那扳指是内务府的东西。”许久未听见她的声音,姚半雪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

内务府……那人莫非还跟皇室有关?

唐璎深吸一口气,眼见姚半雪越来越难受,早已无暇多想,默然扯下官袍的一角,湃过井水后,敷在了姚半雪的额头上。

两刻钟后,他身上的热意似乎消散了些,眼皮也渐渐合上了。

处理完所有事,唐璎躺回花圃旁,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今日的刺客,她怀疑是易显派来的。

自打来了青州后,唐璎一直秉公办事,从未行差踏错,若说得罪过什么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易氏父子了。

地旱后,她曾给建安去过一封信,奏请皇帝派人来青州府查看去年赈灾款的账目,黎靖北应允了。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过来查账的人竟是户部尚书姚思源,此事显然也惊动了易显,他放下公务便跑来府署陪着吃茶,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唐璎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唐璎对他彻底起了疑。

易显身居高位,向来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唐璎并未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可那样的眼神,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情绪,无端令她觉得不大舒服。

或许,她写给黎靖北的奏折一早便被易显看过了,所以在姚思源亲临青州府的当日,他才会那般着急忙慌地赶去作陪。

说起来,那封奏折还是她亲自送去通政司的,饶是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却仍旧免不了被人捷足先登,然而反向推断,则更能说明那堆账目存在问题,只是姚思源暂未发现罢了。

在唐璎的印象中,赈灾款的经手人除了易氏父子外,还有朱又华。

她也曾怀疑过朱又华,毕竟账册被誊录时是他亲自掌的眼,可前日易显离开后,他却主动对她和姚思源交代了香肥的蹊跷之处,如此一来,他的嫌疑也稍稍减少了几分。

更重要的是,今日的刺客明显是冲着她而来的,朱又华与姚半雪不甚熟悉,若是想除她,连姚半雪一并杀了便是,何必这般麻烦。几人中,唯有易显与姚半雪交好,所以刺客才会在行刺时刻意避开姚半雪。

此时的夜空中坠满了繁星,一颗颗清晰无比,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唐璎叹了口气,闭眼呢喃道:“难道真跟易氏父子有关?”

虽说是易氏“父子”,然而易启温一早便被禁了足,她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是易显。”姚半雪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仅如此,他跟千秋阁还有点关系。”

闻言,唐璎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向地上的姚半雪,不知从何时起,他竟醒了过来。

睡醒后的姚半雪似乎精神了些,虽然仍发着烧,面上的苍白感却减退了不少。

似是看到了唐璎眼中的惊异,他勉力支起身,捡起刺客遗下的弓弩丢给她,“可眼熟?”

唐璎垂首,骇然发现这张弓弩竟同他们在维扬遇刺时捡到的一样,都是近距离射击的短弩。

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半雪提醒道:“两年前,我们在永乐巷遇刺,李胜屿被擒,当孙少衡审问他时,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

唐璎恍然大悟。

自锦衣卫从朱青陌的后宅中救出佟敏后,李胜屿便招供了一切,说起被派去永乐巷追杀姚、唐二人的刺客,他曾言,那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信楚舍找来的。

千秋阁买命万金难求,楚舍并不富有,如此一来,千秋阁接的想必只能是无偿单——即他们阁主自己也想除掉的人。

至于今日的事,既然派人行刺的人是易显,短弩又出自千秋阁,那他与千秋阁必然就脱不开关系,他或是发号施令的主人,或是买凶的客人,而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唐璎突然想起,两年前在莳秋楼刺杀皇帝的那名小厮似乎也是千秋阁的人——他行凶的匕首上有千秋阁的图腾。

若说今晚针对她的人是易显,那么又是谁在针对黎靖北呢?

再者唐璎将目光转向姚半雪,眸中疑色渐起——他不是一向同易显走得近吗?为何会突然跟她说这些?

思索间,一个黑影悄然靠近,与此同时,一支箭矢自上而下朝她射来。

唐璎闪避不及,就在箭矢即将没入她的侧腰时,姚半雪一把扯过靠近的刺客挡在了她的身前,随着“噗嗤”一声响,箭矢没入刺客的小臂,眨眼间他便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姚半雪拉过唐璎护进怀里,将自己后背的空门处露了出来,随后又趁刺客失神的空当捡起一把镰刀,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屋顶上的人掷去。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惨叫,屋顶上的刺客应声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璎惊魂未定,伏在姚半雪的胸前大声喘着气。

突然,一阵熟悉的合欢香传来,她心神稍定,转眸却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那人正是偷袭他们的刺客,他因被姚半雪拿来挡箭而伤到了小臂,此时正侧着脸趴伏在地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相拥间,唐璎呼出来的热气悉数喷洒在姚半雪修长的脖颈下,挠得他微微发痒,更多的却是噬骨的热意。

由于离得太近,女子清新的体香很快便占据了他的鼻腔,灼得他浑身滚烫,连眼皮都在微微颤抖。

唐璎对他的异样毫无所觉,她倾身靠近尸体,方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被姚半雪箍得更紧,蹙眉喝道——

“别乱动!”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立起身子不再靠近,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永乐巷遇刺那日,她也被箭矢划破过手心,彼时却只觉得眩晕,那是因为刺伤她的箭尖上涂了夹竹桃粉的毒,然而,眼前这人被刺中小臂后却当场殒命,这说明

确定唐璎不会靠近后,姚半雪放开了她,独自踱到尸体前,借着月色的冷光看清了刺客小臂上的伤——

那被利刃穿透的地方已然腐烂,泛着浓重的黑紫色,似是染上了某种毒液。

姚半雪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半晌,他笃定道:“是箭美人。”

饶是唐璎已经猜到箭头上被人淬了毒,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仍不免一阵惊讶,衣衫顷刻便被冷汗浸透。

……难怪方才穿过榆树街时,姚半雪会毫不犹豫地撕掉她被箭矢穿透的袖摆,想必他一早便对毒物的种类有了猜测。

然而,更令她胆寒的是,自傅君落马后,他的冶炼厂也遭到了封禁,诸臣工更是协同孙少衡和沈知弈揪出了所有参与买卖炼制的商客,自此以后,朝廷、江湖、民间再无禁毒之说。

可本该彻底消亡的东西,时隔一年,为何又出现在了青州府?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嗒嗒嗒”的铁蹄声,似地动般震得唐璎头皮发麻,就连一旁的姚半雪也屏住了呼吸。

几番缠斗间,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无路可逃,二人俱不会武,也没有趁手的武器防身,若是近身肉搏,他们毫无胜算。

马蹄声愈来愈近,就在绝望之际,唐璎借着月光看清了当先一人的模样。

那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武官硬朗,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一脸肃穆地跨坐在马匹上,此人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周皓卿。

周皓卿不认得唐璎,唐璎却认得他——

这人不仅是远宁伯的嫡长子,钟令妤的夫君,同时也是黎靖北的远亲。

恍然间,墨修永临别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袁慎早年间,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唐璎顿生警惕,倘若袁慎生前当真为钟家效力,那么身为大女婿的周皓卿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恰在此时,周皓卿也发现了花圃中的二人,调了马头便朝小院的方向行来。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

唐璎觉得,她同锦衣卫、刺客之间当真有着不解之缘,此前她在维扬遇刺时见到的人是孙少衡,这回则变成了周皓卿。

周皓卿是锦衣卫中职级最高的指挥使,身上带着上十二卫首领与生俱来的威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却比孙少衡更加寡言。

唐璎对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嘉宁二十年。

那一年,嘉宁帝薨逝,黎靖北登基,她出走建安,墨修永喜摘新科状元,并迎娶钟谧的嫡次女钟令姝为妻。同年,周皓卿也娶了钟令妤,而钟令妤,则正是墨修永之妻钟令姝的亲姐姐。

这厢,周皓卿翻身下马,卸下刀,缓缓朝二人走近。

他瞧着来势汹汹,却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见唐璎打量他,周皓卿对她点点头,而后朝姚半雪拱手——“见过副宪。”

听见这个称呼,唐璎一愣,看来姚半雪的升官指令已经下来了。

如此一来,他想必很快就要回建安述职了,可他若一走,她便很难从其他地方再探得易氏父子的消息了。

唐璎明白,她必须加快行动了。

行完礼,周皓卿道明了来意:“下官奉命巡城,忽闻榆树街异动,便带着下属赶了过来,很快便在香铺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尸身上别着短弩,胸口处还插着一把镰刀,似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我等便循着刀刃投掷的方向找来了后院,之后就见到了您和章御史。”

他说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花圃旁的死尸,那是被姚半雪拉来挡箭的另一名刺客。身为锦衣卫的最高首领,周皓卿历来身经百战,心思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了那些人的刺客身份。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有锦衣卫的人过来汇报,说是抓住了几名刺客。

周皓卿将他们带到姚半雪面前,“方才行刺大人的,可是这几人?”

借着周皓卿手上的火折子,唐璎倾身瞧了瞧。被擒的有三人,三人皆是男子,面貌普通,身材中等,年岁不及而立,他们双手被缚,牙齿被迫咬着粗绳,眸中透着阴狠。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许是夜色太深所致,追杀她的那些人之中,她只记得那位绿眸少年的模样,其他的都无甚印象,然而那少年却并不在这些人当中。

唐璎觉得有些奇怪,遇刺的分明是她和姚半雪两人,周皓卿为何独独只让姚半雪辨认?

姚半雪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却并未直接回答周皓卿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周大人为何在此?”

唐璎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向周皓卿投去怀疑的目光——

锦衣卫本该坐镇京畿,守护皇城,若非圣令,不得出京。

周皓卿坦言道:“陛下心系青州府地旱一事,不日便要微服出访,特命下官先来开道。”

黎靖北要过来?

唐璎十分惊诧,心脏“扑扑”跳动着,那阵想要逃避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说实话,她还不大想见到他……

她不知黎靖北是何时动的心思,既然周皓卿说他是因地旱一事而来,那么即使在他收到易显的第一封灾情奏报时便动了身,至少也还要一个多月的时日才能抵达。

思及此,她的心口稍微松快了些。

听到皇帝要来的消息,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扫了唐璎一眼,转而又将目光投向被擒的刺客,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瓶金创药,最后看周皓卿——

“有劳周大人了。”

周皓卿立刻会意,睨着三人吩咐道:“带走!”

又瞟了一眼姚半雪给的金创药,立刻补充道:“把人给我看好了,别让他们寻到自尽的机会!”

“是!”

穿过榆树街,再走半个时辰便能抵达闹市的小院,此时宵禁已过,沿途都有官兵把守,姚半雪是回不去青名山了。

周皓卿安排完一切,转身提议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锦衣卫有夜间出行的权力,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城内,宵禁一过,他们虽然去不了青名山那么远的地方,但在闹市区却是可以随意行走的。

姚半雪没有拒绝,朝唐璎略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三人俱不相熟,回去的路上皆一言不发。

唐璎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却知道问了也是白费劲,毕竟周皓卿与孙少衡不同,他不仅不会回答,还会对她生疑。

周皓卿将两人送到小院后便离开了,等他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后,唐璎拉过姚半雪,悄声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举报寿御史贪墨的那名小旗?”

姚半雪“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唐璎顿首,将墨修永送别时说过的话告诉了他——

“那小旗名叫袁慎,曾受过钟令妤的救命之恩……”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怀疑钟谧。

寿安康为人清直,不屑结党,自从举报李有信私贩禁毒后,便相继遭到了各方势力的为难——先是被人举报贪墨,而后老宅中又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实证”,狱中更是没少受到刑部和大理寺的折辱。他的案件尚未来得及受理,便含冤死在了“死囚改名”的荒唐之下。

目前的形势很明确,谁指使袁慎举报的寿安康,谁就是禁毒案的主谋之一。

李有信既是齐向安的女婿,也是傅君的老丈人,三人蛇鼠一窝,恶事做尽,禁毒一案后,如今也只剩齐向安一人仍未倒下。

唐璎曾以为袁慎是齐、傅二人的人,可墨修永的话却让她有所动摇。

若按照墨修永的提示,袁慎当真是钟令妤的人,那么箭美人一案,钟谧便有极大的可能参与其中,毕竟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又有谁会去为难一个毫无背景的御史?

更何况,钟谧在朝中曾与傅君、齐向安等人都走得很近,若他有问题,那么身为其大女婿的周皓卿也难逃嫌疑。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大理寺卿,若再加上周皓卿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三人合谋,足以在建安搅弄风云。

夜风吹过树梢,传来哗啦啦一阵响。

姚半雪望着女子沉思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雀跃。

周皓卿已经离开很久了,她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很小,时不时还会往外张望一下,似是在警惕什么人。

他向来清楚,她是个心防很强的人,可她既然肯将墨修永的话说与他听,可见她心里还是对他存着几分信任的。

思及此,姚半雪嘴角的弧度止不住扩大,难得好心暗示道:“钟令妤婚前便心属安国公世子,对周皓卿向来不假辞色,婚后更是如此,两人夫妻不合已久,钟令妤做事一直都防着他。”

唐璎不解,“您是说……周皓卿与此事无关?”

姚半雪撩了下眼皮,否认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

姚半雪又道:“不管钟令妤如何作

想,钟谧对这个女婿还是挺满意的。”

唐璎一愣,这话说的

“您怀疑钟首辅?”

他又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

三更已过,姚半雪欲回厢房歇息,唐璎及时叫住了他——

“近日,我查到一件趣事儿。”

今晚的姚半雪似乎格外好说话,她决定乘胜追击——“齐向安充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

她的意思很明确,齐向安是总督,易显是巡抚,两人同在山东省,若共过事,必有交叉,无论是敌是友。

姚半雪对此显然早有耳闻,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反而道提醒道:“自古以来,督抚矛盾层出不穷,但眼睛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

唐璎眼眸一转,很快就捕捉到来他话语中的深意——

如此一来,易显跟齐向安莫非还有合作关系?

姚半雪今晚真的很好说话,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地步,只是给出来的答案都比较委婉罢了。

饶是如此,也够了。

唐璎突然想起一事,对姚半雪浅笑道:“明日我打算去趟钱氏香铺,大人可愿与我同往?”

她的模样诚恳,鹿眸中透着渴求,似乎真的很想让他一起去。

当然,唐璎这般其实也有自己的盘算,姚半雪与钱老相熟,他若能同去,想必能套到更多的线索。

她直觉他还有更多的事儿瞒着她……

然而,姚半雪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干脆地拒绝了,“不必了,明日我休息。”

唐璎见他嘴唇泛白,面色潮红,一副烧还未退的模样,便没再坚持。

次日一早,她用过早膳便去了榆树街。

她出门时,姚半雪还未起身,田利芳则一早就去了地里。

秋风萧瑟,残叶翻飞,璀璨的秋阳下,榆树街的路旁铺满了落叶,似一道道金色的河流,蜿蜒绮丽。

重阳一过,香铺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了不少。

钱老去隔壁买盐了,店内唯有盛子一人,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围坐在香炉旁忙前忙后。

再次见到他,唐璎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盛子和钱老一样,都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他们用鲜血换来的疫方曾挽救过无数生命,他们是受难者,也是英雄。

此时的盛子正往香炉下添着柴,热汗流进了眼睛也顾不上擦,唐璎侧过身,忽而又瞧见了他脖颈处的伤疤……

那些疤痕颜色极深,由来已久,想必是被盛荣攻击所致。

盛荣……盛子……两人都姓盛,或许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然而唐璎却不敢细问,她还记得盛子听到忱琼名字的模样,那样恐慌,那样绝望,或许香室的回忆是他这辈子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姚思源曾说过,盛荣生前心地纯善,为人仗义,就连试药得来的钱亦被他捐给了染疫的百姓。

曾几何时,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是位拯救苍生的义士,失控后却无端丢失了人性,死后尸身被焚,残余的骸骨被草草地遗弃在了乱葬岗,竟连块供人祭扫的碑也没有……

然而此时却不是缅怀故人的时候,整顿好心绪,唐璎朝香炉边忙活的男子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盛子哥,早。”

盛子循声望去,见是她,慌慌张张放下手中的蒲扇,连礼都顾不上行,直接将人请了进来。

“姑……姑娘。”

他一改往日的羞赧,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局促,须臾,他干脆闭上眼,哑着声音道:“你让我查的香源,我找到了……”

唐璎正为此事而来,见他如此,虽然心中隐有不安,却还是微笑着鼓励道:“无妨,你尽管说。”

似被她的镇定所染,盛子脸色稍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续道:“那枯草之香的确出自南疆,然而那所谓的‘香’,却并非香料,而是一种蛊虫,名为‘灵香’。”

说到此处,他的眸色再次变得焦灼,喉间沙哑之音更甚——

“此蛊虽然对人体无害,可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大量吸食土壤中的水分,以致土地不断干裂,庄稼颗粒无收。”

至此,唐璎终于明白盛子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近几日,青州府不断有土地干涸开裂,而她给盛子的那根枯草,则正是从其中一块裂土的缝隙中长出来的……

青州府地旱的“天灾”,实乃人为!!

一瞬间,她胸中涌起滔天怒意。

从香铺出来后,唐璎并未回小院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府署。

她到时,朱又华才将将上值,见府署门口立了个熟悉的身影,热情招呼道——

“章御史,早啊。”

他的眼皮半耷着,声音也有些沙哑,似乎还未睡醒,可唐璎的下一句话却叫他瞬间清醒——

“来人!将唐珏叫来,本官要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