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半雪放下茶盏,隔着氤氲的水汽,眉宇间透着几分朦胧。
“你之前说的没错,齐向安在出任福建总督之前,曾是山东总督,也确实跟同为山东巡抚的易显共过事。”
唐璎对此早有耳闻,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接近真相时,细细思索之下,却又迷雾重重,直到姚半雪将曹佑的死同整件事情联系了起来,那些迷雾才逐渐消散了些。
饶是如此,她心中依旧有许多疑团尚未解开。
——“曹大人的死,究竟是何人所为?齐向安可曾参与其中?”
——“青州府地旱一事,除开唐珏外,可还与建安那边的人有关?”
——“还有易显,他为何对您那般……”她顿了顿,“特别……”
“别急,等我说完。”
姚半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将话题又引回了都察院——
“傅君倒台后,齐向安的夫人也跟随女儿一道迁去了漳州,齐夫人走后,齐向安便似疯了一般,逮着机会便要参都察院一本。”
他停顿片刻,又抿了一口茶,续道:“可蹊跷的是,大理寺似乎每回都能赶在都察院的重大决策下达之前先发制人,并在复审时恶意驳回,以致酿成冤案无数,此举也几乎将御史们逼上了绝路。”
姚半雪意有所指地敲了敲茶盏,坦言道:“屡次交锋之下,老师也逐渐意识到问题似出在内部,遂想揪出那人,而在都察院上上下下一百多名御史当中,有资格参与重大决策的,也仅有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
唐璎蹙眉,如此一来,叛徒的范围可就十分狭小了。
在经历了前左、右佥都御史横死、罗汇落马、以及曹佑暴毙三大重创后,都察院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不论如何变,佥都御史及以上品级的官员也只有那六个——
即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以及右佥都御史。
曹佑去世后,原为右都御史的赵琢成了权力最高的左都御史,姚半雪也顺势顶上了右都御史的空缺,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都察院的第二把交椅。
以次类推,原为左佥都御史的封敬成了左副都御史,宋怀州仍为右副都御史保持不变,经历司的陈升则接替罗汇成了右佥都御史,六衔当中,唯一空缺的便只有左佥都御史一职了。
简言之,曹佑过世后,叛徒的人选就固定在了赵琢、姚半雪、封敬、宋怀州、以及陈升五人当中。
姚半雪是曹佑唯一信任的学生,若是排除了他,那么其他四人……
从私心来讲,唐璎不太想怀疑宋怀州和陈升,这两人俱是她的长辈,亦是她为官路上的引路人,至于其他二人……
唐璎对赵琢和封敬并不熟悉,说起来,她和赵琢仅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她初入都察院,去左都御史的值房拜访时恰巧碰到了他,曹佑就她先去拜访谁的问题有些生气,还是赵琢帮她打的圆场,随后他们二人似乎还有些别事儿商量,便将她请了出去。
是什么事儿来着……
她依稀记得,好像跟福安郡王有关……
总的来讲,赵琢在她的印象当中,似乎是个不大管事儿的,向来以和为贵,陈升对他的评价是——“只要你不做太出格的事儿,他通常不会找上你,可你若是在大事上出了差错,他一样不会心软。”
如此听来,这人跟她一样,是个追求效率,习惯抓大放小的人,似乎不太符合那叛徒严谨审慎的做事风格。
至于封敬……
唐璎对他的印象可比对赵琢深多了。
自从两年前,封嗣舞弊的事儿被她给捅出来之后,封敬便恨上了自己,不仅在她拜访时恶语相向,还在她敲完登闻鼓之后特意将镇抚使喊来为她行刑,昔日所受之痛,令她终生难忘。
无疑,封敬对她仍是仇视的,从他每回看向她时那阴鸷而狠戾的眼神便不难猜出,他对封嗣的下场始终难以介怀。
就算如此,说句不好听的,宋怀州和陈升当真就毫无嫌疑了吗?
那人叛变的原因尚不清楚,她很难武断地给出结论。
至此,唐璎再次陷入了混乱。
她索性问姚半雪:“大人觉得会是谁?”
“我不知道。”
他淡淡地回道,这一刻,姚半雪的眸中没有敷衍,没有谴责,没有不耐,有的只是真真切切的迷茫。
“不仅是我,就连老师他到死为止也没能将那人给揪出来,那人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了,从不贪图冒进,也鲜少露面,很难让人抓住把柄。”
顿了顿,他垂眸道:“可不论他是谁,总归都是都察院的人。”
是啊……
唐璎明白他的心情,实则她也有些不太好受,毕竟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供职,大理寺的威压下,本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可中间却出了个叛徒……
虽然她不清楚那人目的何在,但姚半雪的心里想必是沉痛的——
死的是他如父如兄的师长,而凶手又是同一个屋檐下奋斗的同僚,他夹在其中,如履薄冰。
原来这些日子,他始终都在独自煎熬着。这个秘密太过重大,他不肯告诉她,恐也是怕打草惊蛇,让那人察觉到端倪。
然而,木已成舟,都察院出了内鬼乃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找出易显犯事的证据,而后顺藤摸瓜揪出那人,为曹佑鸣冤。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唐璎问他:“曹大人之后可还有其他动作?”
姚半雪颔首:“摸清那人跟易显的通信频率后,老师也曾尝试着给易显写过一封匿名信,从回信的内容来看,易显似乎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直把老师也当成了那人,老师遂趁机同他挑明了自己左都御史的身份,并谎称易显一直以来通信的,其实就是他。”
原来如此……
难怪易显会对姚半雪那般殷勤,想必他事到如今都还以为跟他通信的那名“同谋”是曹佑,而姚半雪又是曹佑的学生,所以易显便将他自动归入了己方阵营。
可是,这样一来……
唐璎不解,“那叛徒不会起疑吗?”
“不会。”
姚半雪摇头,“与易显通过几次信后,老师便谎称情况有变,让他之后都不要再往都察院寄信了,若有信件,直接送到他府上即可,而那叛徒本就心虚,行事又机警得很,见易显许久未跟他联系,误以为情况有异,便再也没往巡抚府上去过信了。”
他垂眸,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这样,老师冒充那人跟易显通了两个多月的信后,也逐渐摸清了他的意图。”
听到这里,唐璎的心情再次陷入低落。
关于曹佑的死,姚半雪曾对她说过一句话——“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她抿了抿唇,“原来以身入局的那个人,是总宪。”
唐璎清楚曹佑这样做的下场。
布局者即是局中人——
即便曹佑问心无愧,可他到底参与其
中,和易显的往来信件一旦公开,最终也难逃言官们的口诛笔伐,若是舆论风向有变,或可遗臭万年。
而姚半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可纵使听她提起,他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似乎另有考虑。
“至于灵香蛊,你既提审过唐珏,想必也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唐璎点头。
经过盗匪闹事一事,她的思路逐渐又清晰了一些。
正如那盗匪头子郭杰所说,他们欠的分明是唐珏的钱,可还债的方式却是被迫向官府抵押上自己的土地。如此一来,便跟她之前的猜测一致——此间必存在官商勾结的行为。
那个商,自然就是唐珏,至于官嘛……
从昨日的情形来看,在与香肥有过接触的几名官员当中,秦知州对此事显然毫不知情,朱又华又忙着升迁,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险敛财,而从姚思源一到青州府,她次日便遇刺的经历来看,谁是幕后的操控者一目了然。
去年蝗灾,易显贪了大部分的赈灾款,为了解决眼前的困顿,他用自己的银两,以唐珏的名义在南疆低价购入了一批罕见的灵香蛊,再偷偷融进了易启温研制的肥料当中,转以高价卖出。
易启温的肥料对农作物产量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可自从加了唐珏的“香肥”后,那土壤不仅能变得百虫不侵,幼虫分泌出来的黏液甚至还能加速农作物的生长,不过短短一年,青州府庄稼的产量便翻了三四倍。
饶是如此,灵香蛊的效用却十分短暂——
一年后,幼虫蜕变为成虫,成年后的蛊虫开始大量吸食地里的水分,以致土壤层变硬、开裂,佃农们再也无法种植任何农作物。
这便是唐璎所知道的始末。
易显的主谋身份早已坐实,可令她不解的是,姚思源查的那批账,他究竟是如何做平的呢?
她是如此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姚半雪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给出了答案。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
回答之前,他问唐璎:“唐珏是如何运作的?”
唐璎想了想,蹙眉道——
“蝗灾一过,唐珏便前往南疆囤积灵香蛊,回到青州后,他开始蓄意哄抬物价,并谎称其为香肥,且价格昂贵,而后再利用易启温的官方势力和农学家身份为其造势。肥料在诸县的试验成功后,佃农们纷纷闻风而动,皆动了采买的念头,却又对其高昂的价格望而却步,就在这时……”
她顿了顿,“唐珏却愿意‘自掏腰包’替佃农们垫付,事后也没让他们还钱,而是采取了‘返粮’的方式——即让他们用之后种出来的粮,补上买香肥时欠下的钱,声称绝不多赚百姓一分。”
“这便是了,只不过你漏了一点。”
姚半雪替自己斟了盏茶,浅抿一口后补充道:“买蛊的钱并非唐珏‘自掏腰包’垫付的,乃是易显出的。”
他放下杯盏,被茶水滋润过的嗓音清澈了许多——
“那蛊虫效力未定,恐留下祸根,精明如易显,是不会亲自出这个风头的,而事实证明,他确实赌对了。”
唐璎恍然大悟,她早该料想到的。
唐珏爵位被削后,侯府也被抄了,昔年风光的忠渝侯离京时几乎家财散尽,连仆从都雇不起,哪儿还有钱去如此大批量地采购蛊虫?
也正因如此,当盗匪们还不起香肥钱时,田才会被官府收去,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欠的就不是唐珏的钱,更不是官府的钱,乃是易显个人的私银!
而那所谓的“官府”,恐怕也并非真正的官方力量,而是易显自己的私兵……
红日初升,曦光洒向大地,为姚半雪流畅的下颌镀上了一层融暖的光影,柔润且无暇,与他清冽的声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易显做账的方式很简单,待佃农们用米粮补齐香肥的欠款之后,唐珏便会将这些粮食分销出去,以七成或者更低的价格卖给其他州县的富商,亦或是……”
他看了唐璎一眼,“诸如史老板这类的义商,来填补他去年贪墨造成的亏空。”
唐璎了然,“如此一来,账面上就看不出任何问题了。”
难怪姚思源那日毫无所获,这其中的蹊跷,恐怕连朱又华这个誊录人都看不出来,也难怪易显在得知户部尚书突然造访的当日,还会表现得那般气定神闲
简言之,易显虽然贪了大部分灾银,却将赈灾用的米粮全都一五一十地发到了百姓手里,只不过从中动了点手脚——
他利用自己“补贴”的香肥差价将那些发下去的米粮又“收”了回来,再透过唐珏分销给商贾们,以实现二次变现,补足了此前贪墨的缺口。
不多时,朝曦散去,乌云遮蔽了天日,灰蒙蒙的雾空下,姚半雪的脸色显的有些苍白,他捏紧了茶盏,手背上的青筋肉眼可见。
“去年秋耕一过,易显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师,当老师接到来信时,蛊虫早已入了土,一切为时已晚,便是他亲自赶来也无济于事了。”
唐璎抿唇,所以……姚半雪一开始来青州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治蛊,而是治人。
他承师衣钵,成日蛰伏在易显身边,伺机而动,为的就是找出他同建安那边勾结的证据,揪出叛徒,肃清吏治。
“那曹大人的死”
姚半雪垂眸,目光闪了闪,长睫投下一片阴翳,“是自杀。”
唐璎猛地抬头,眸中布满了震惊。
姚半雪却恍若未见,捂着嘴轻咳了几声,眸光显的有些离散。
“傅君走后,齐向安便与他夫人闹掰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痛恨原本保持中立的老师在最后关头突然替你递了折子,暗觉被都察院摆了一道,遂生了恨意,近一年来,他的手段越发猖狂,几乎将我等逼至绝境……”
说罢,他又猛咳了几声,续道:“为了铲除这颗毒瘤,老师不惜以身入局,想了个狗咬狗的计策。”
狗咬狗……
唐璎似乎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曹大人想挑拨易显和齐向安内斗?”
话音方落,姚半雪再次猛咳嗽起来。
她倾身上前,本想为他拍拍背,却又想到他有洁癖,不喜与人碰触,遂又缩回了手。
恰在此时,案上的炉火熄灭了。
唐璎起身新添了一壶水,复又将泥炉架在银炭上炙烤,对上姚半雪不解的眼神,她道——
“喝些热的,于咳疾有利。”
许是见她手脚勤快,姚半雪“嗯”了一声,声音难得柔和了些:“自古以来,督抚矛盾一直存在,他们两方相互制衡,中央自然也乐见其成。”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传言,齐向安出任山东总督时,曾与身为巡抚的易显水火不容,在外界眼中,齐向安的职级虽然比易显高,但易显却不肯被他压,两人每回遇上都会针锋相对,然而这些都只是假象,是他们故意做给圣上看的。”
唐璎点头,这点她心里也有底。
总督跟巡抚有矛盾是常态,可两者之中若有一人是齐向安,那事情就很难说了。
在她的印象中,齐向安喜好结党,向来主张以和为贵,若非触及到他的底线,他鲜少与人结仇,哪怕那个人与他有着天然的竞争关系
头一次听姚半雪说了这许多话,唐璎有些意外,见他神色似有些疲惫,遂柔声劝道——
“大人风寒未愈,需多加休息,不若今日先说到这里吧。”
姚半雪却道:“无妨,横竖一会儿还有事和你商量。”
见他坚持如此,唐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说话时,案上的泥炉突然沸了起来,发出“咕噜噜”的清响。
唐璎揭开茶盖,顺手为姚半雪添了一盏新茶。
泥壶被举起的瞬间,茶汤倾斜而下,一时间,流水淙淙,香气盈动。
许是成日以来忧思所致,水雾氤氲间,姚半雪的思绪也跟着陷入了迷蒙,一时竟忘了炉中的水才将将烧开。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伸手便要去握那茶盏,却又在触碰到杯壁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来。
唐璎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烫得通红。案台的不远处放着一盆凉水,她想也没想便抓住姚半雪的手浸了进去。
手指碰触到凉水的瞬间,姚半雪的指节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
须臾,他轻轻挣开唐璎的手掌,薄唇微张,清润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唐璎往他杯盏中添了些凉的,挨着杯壁试过水温后,重新推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饮尽,姚半雪的咳嗽似乎有所好转,面上却依旧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道了声“多谢”,接着方才的话续道:“齐向安与易显,实则从很早开始就有利益往来,青州府当年的疫病之所以闹得那般凶,除了靖王的推波助澜之外,趁机敛财的两人也‘功不可没’。”
青州府的疫病……
唐璎一愕,似是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向他。
“那陛下……”
姚半雪点了点头,肯定道:“今上亦是受害者之一,昔年齐、易二人合谋贪墨灾款,迁延赈灾物资,再借着靖王这股东风将事情全都都推到了今上头上,以此来逃脱罪责。”
唐璎垂着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续道:“易显自始至终都是跟着齐向安做事的,唯他马首是瞻,然而等齐向安被调到福建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味。”
说起往事,姚半雪薄唇紧抿,眉宇间浮起愠色,漆黑的瞳眸似被霜色浸染,透着前所未有的冷寒。
唐璎见之心底微沉,她明白他
的心情——
靖王昔年只手遮天,恶事做尽,更有嘉宁帝姑息养奸,为虎作伥,以致咸南民不聊生。
彼时,若非何清棠自毁式的报复,将靖王一箭射死于城楼之下,黎靖北能否顺利登极还很难说。
而彼时的姚半雪亦然只有十九岁,一介七品知县,面对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的受灾地,纵使心有不甘,又如何能与权势滔天的皇族抗衡?
为妃四年,唐璎曾跟着黎靖北耳濡目染了不少庙堂之事,虽然她不清楚齐向安在山东时候的事儿,却对他出任福建省总督后的活动轨迹了如指掌——
扎根福建后,齐向安便开始在漳州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先是将自己的独女齐素怡嫁给了当地知府李有信,而后又利用自己在建安的人脉助力其孙女婿傅君登上了刑部尚书的宝座,将三司中的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握入手中,最后更是借助李、傅翁婿二人的力量替他贩制禁毒,大肆敛财。
等齐向安在漳州和建安的势力逐步稳固后,他又将手伸向了富庶的维扬,一如当年笼络易显那般笼络了维扬的巡抚林建,并替其四处筹谋,直将他拱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再蛊惑礼部的朱青陌同他一起,利用三年一度的秋闱笼络士子,贪墨钱财。
“然而后头的这些事,齐向安却一样都没带易显参与。”
似是知她所想一般,姚半雪替她斟了一盏茶,兀自补充道:“易显急了,不甘做一枚被人抛下的棋子,只好为自己另谋出路,以求重获齐向安青睐。”
唐璎低头接过茶盏,隔着袅袅香雾,眸中透着了然——
“而去年的蝗灾,就是他最好的机遇。”
“没错。”
姚半雪点头:“蝗虫过境后,青州府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易显恰在此时遇上了携着蛊虫前来投奔的唐珏,二人敲定合作后,易显便马不停蹄地给齐向安去了信,将唐珏的敛财之策告知,然而,还未等那封信被寄到齐向安手中,便被都察院的人截获了。”
“蹊跷的是……”他放下茶盏,“那截信之人非但没有举报他,反而为他提供了许多米粮的销赃渠道……”
唐璎蹙眉,她明白,姚半雪口中的“截信之人”想必就是那都察院的叛徒了。
说到此处,二人脸上的神情俱变得凝重。
“易显感念那人,是以每当那人提供一个渠道,他都会分给他部分银两,可奇怪的是,无论易显给多给少,那人似乎从未收取过分文,经老师查证,那些银两最后又都流回了青州……”
姚半雪垂眸,眉宇间漂浮着不解,似迷雾笼罩。
唐璎亦是眉头紧锁,显然也对那人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不图名利,不慕钱财,却又屡屡做着背叛都察院的事,就连对待易显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只要易显来信,那人便会毫不吝啬地给出指引,可即便易显断了跟他的联系,他也能沉得住气,不去追究。
如此行为,看似豁达,实则有一种放弃的意味在里头,似乎要他怎么样都行。
唐璎觉着……那人即使当场被抓,恐怕也不会表现出丝毫的挣扎……
她问姚半雪:“曹大人究竟要如何让易齐二人……嗯……狗咬狗呢?”
姚半雪道:“老师接手后,也曾效仿那人给易显提供过分销渠道,还谎称自己已经同齐向安联系上了,且那些渠道都是齐向安找来的,因为有过前几次的合作基础,易显全都信了。”
他顿了顿,“等易显循着那些渠道逐一去销赃时,老师便趁机故意走漏风声,让易显被户部的人给盯上了,而齐向安手下的林建,恰巧就是户部侍郎。”
唐璎顿悟,原来易显一早便被林建给盯上了,也难怪他会对姚思源的造访那般警惕。如今想来,他警惕的既不是账簿被查,也不是姚思源这个人,而是他户部尚书的身份。
说起林建此人……
唐璎蹙眉,根据秋闱举子的供词,林建在鹿鸣宴上的表现也十分异常——
作为维扬巡抚,鹿鸣宴的主理人,在江临提出乡试或存在舞弊行为后,他非但未着人细查,反而还怒喝着将其赶了出去,这般心虚,想来当年的科举贪墨案他亦有参与,只是事后被齐向安摘了出去。
因着布政使和江临的死,当年的那起贪墨案闹得很大,林建心中有鬼,唯恐皇帝对他发难,近几年来一直铆足了劲想要立功。
如此,官居高位的易巡抚便成了他最好的登天石。
正思量着,姚半雪的声音适时响起——
“察觉到易显的销赃行为后,急着立功的林建非但没有看在齐向安的面子上替他遮掩,反而对他穷追不舍。”
他望向不远处的暗空,清寒的眸子亦被阴翳所覆。
“因林建是齐向安手下的得力干将,易显便也对他起了疑,然而他到底为此人效忠多年,知道消息后犹不死心,一直到老师去世,他才对齐向安彻底失望。”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姚半雪告诉唐璎——
易显对齐向安信任的崩塌始于曹佑的死。
“老师临死前给易显去过最后一封信。”
他望向不远处的天空,寒潭般的黑眸逐渐变得压抑。
“信上说,易显被户部盯上的事已经被齐向安知道了,而彼时的齐向安正处于禁毒案的风口浪尖上,不想再节外生枝,唯恐易显被抓后引起陛下的注意,将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一并抖出来,是以非但没帮他摆脱林建的追查,反而生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阴空下,黑云低矮而厚重,层层叠叠仿似被墨汁浸染,压在人的头顶喘不过气来。冷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唐璎忽觉胸口沉闷,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般,她问姚半雪:“易显忠诚如斯,想必不肯轻易相信齐向安会这般绝情吧?”
姚半雪点头,“是以信的最后,老师告诉易显,齐向安已经着手开始清理灵香蛊这条线了,就连作为同谋的都察院也被他给盯上了,老师自己恐也命不久矣,还提醒易显小心些,往后不必再给他寄信了。”
原来如此……
唐璎颔首,后面的事便也不难猜了——
那封信寄出去之后没几日,曹佑果真“暴毙身亡”,得知曹佑的死讯后,易显开始自危,日日陷在恐慌之中,而后彻底对齐向安起了敌对心。
这便是事情的始末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姚半雪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唐璎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御史分很多种,她是黎靖北亲封的山东道监察御史,来青州巡视再正常不过,而姚半雪则是右都御史,身份显贵,位高权重,本该留守建安,和赵琢一起坐镇都察院,却突然下到地方,管起了米税钱粮之事,诸般行径,很难不让人生疑。
关于这点,唯有一种解释——
他是被总宪派来进一步激化易显和齐向安之间的矛盾的,简言之,曹佑的最后一步棋并非自尽前寄出去的那封信,乃是他。
姚半雪是曹佑的学生,又选这个节骨眼儿上过来,易显很容易便会相信他是被他老师派过来帮助自己的,危局之下,为了抓住了这棵救命稻草,他不得不收起了高官的作派,在两人第一回见面时就对他殷勤备至
听完姚半雪的讲述,唐璎心里很不是滋味,曹佑用了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布下这局棋,临了却也将自己的命算了进去。
他豁得出去,亦死得干脆。
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男子,她不禁一阵后怕——
姚半雪果真慧极,竟能在两人到达青州之前就将真相推演到这个地步,往后他们若是成了敌对方……
唐璎不敢细想。
“既然齐向安为主不仁,易显想必也会为自己留下后手,”她问姚半雪:“我们该怎么做?”
他去易府做
了那么多次客,想必早有自己的安排,唐璎想知道他的计划。
姚半雪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灵香蛊的特质。
“幼年时期的蛊虫于佃农而言,可谓至宝。”
他抿了一口茶,续道:“幼虫生长时会分泌一种绿色的汁液,那汁液不仅能提高庄稼的产量,加速农作物的生长,对于其他昆虫而言还有极强的攻击性,这也是佃农们施了‘香肥’之后蝗虫全都消失的原因,如此看来,灵香蛊于农田而言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璎颔首,姚半雪说的这些盛子一早便告诉过她,尽管如此,出于礼貌考虑,他并未出言打断。
“然而你也知道,成年后的蛊虫对农田有着极强的破坏性,这类成虫一旦落入土中,便会迅速吸干土壤层的水分,以致土地干涸开裂,不仅如此,他们的分裂能力也很强。”
他顿了顿,眸中蓄满了暗色,“灵香蛊入土后,不出一年便可分裂出近百万只幼虫,其子孙后代更是能向下繁衍至数十尺之深……”
数十尺……
唐璎大撼,这是要让整个青州府的农田彻底消亡啊!!
说到此处,姚半雪突然话锋一转——
“正是因为熟知这一特性,易显不敢轻易涉险。去年蝗灾过后,唐珏曾亲至南疆购入一大批灵香蛊,并将大部分的蛊虫转卖给了佃农,如今仍有部分剩下的,他不敢随处乱放,唯恐成虫伤及土壤,引来怀疑,可若说还有哪处能存放如此大量的蛊虫”
唐璎灵光一闪,“落花别庄?”
自她对易显起疑后,曾秘密调查过他名下的所有商铺、田产、以及地契,其中落花别庄从占地面积上来说无疑是最符合的。
更重要的是——
此处地处湖心,远离土壤,不适宜蛊虫的生长。
姚半雪扬眸,似乎对她的发现有些意外,转而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不久前,他曾带我参观过那处别庄,别庄整体无异,只是西南角有座很大的院落,那院落由玄铁制成,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周围无土无尘,便是连一棵野草的影子都看不见,不仅如此……”
他顿了顿,“院落的前门还落了锁,且那锁是用象牙特制的,此间种种异象,实为可疑。”
周围无土无尘……
唐璎顿首,如此看来,倒确实是个存放蛊虫的好地方。
她问姚半雪:“大人可曾进去过?”
“没有。”姚半雪否认道:“就在我即将靠近的时候,易显却以里头住着女眷为由将我支走了。”
什么样的女眷会住在那种地方啊……
唐璎心下了然,却又觉得颇为棘手。
“那锁既是象牙制成的,钥匙想必也是成套的,大人觉得……易显会将那象牙匙放在何处?”
姚半雪沉吟片刻,道:“按照他平日的习惯来看,若我没猜错,那象牙匙应该就藏在院子附近的某个厢房内,与之放在一起的,恐还有齐向安昔年的犯罪证据……”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几许,又垂眸道:“恰巧易显今早来信,邀我明日去他别庄坐坐,我已经答应了。”
“可您的病”
眼前的女子眉头微蹙,朱唇半抿,眸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姚半雪望之心口陡然一软,语气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唐璎便不再坚持了。
今日一过,唐珏下狱的事很快就会被传开,易显一次刺杀不成,想必还会再次布局,不仅如此,青州府地旱的形势近来也愈发严峻了……
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
姚半雪找她过来乃是有事相商,既然讲完了事情的始末,两人也该有所行动了。
唐璎缓了缓复杂的心情,问他:“我能做些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许小心的意味,鹿眸中隐隐闪着期待,似是想帮忙,又怕被他再次拒之门外。
姚半雪眼眸微动,轻咳了一声,道:“你跟我一起去。”
“啊?”
唐璎圆眸微张,秀眉紧拧,似乎显得有些为难——
且不说易显对她的防备心有多强,就算她去了,他也不见得会放她进门。
姚半雪却道:“你来青州府的第一日,他不是也邀请过你么?”
唐璎有些意外,眸珠一转,忽又想起了什么——
那日在诸县,辛老五的案子解决后,易显曾将她盛赞过一番,离开前,似乎还真说了句“有空来易府坐坐”。
“可那分明是客套之言”
彼时易显还未和她结仇,唐璎也并未将那番话当真。
而现如今,她查过他的账,他亦派人追杀过她,两人之间早已势同水火,易显又岂会给她好脸色?
听完唐璎的顾虑,姚半雪立时就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重阳那日,我也没邀请过你,你不也来了我家,还厚着脸皮跟着我去祭祖,而易显好歹还跟你客套了一句,只要明面儿上的关系没捅破,你凭什么不去?”
唐璎一噎。
呃……好像……说的也没错。
见她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姚半雪瞥开眼,继续补充道——
“当然,以你目前的身份,若是贸然前去拜访,易显定会对你十分警惕,不过如此也好。”
他轻咳一声,续道:“届时我在前厅拖住他,你便谎称要出恭,借机四处逛逛,易显放在别院的府卫不多,你趁机将他们引开,我再让张小满去西南角看看。”
唐璎抿唇,如此一来,竟是要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张小满身上了。
她与张小满交情不深,对此人还称不上信任,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行”
两人商议好后,姚半雪让人把张小满叫了进来。
许久未见,张小满瞧着似乎瘦了些,也黑了些,双颊依旧饱满莹润,一双圆溜溜的犬眸半垂着,无辜之态尽显,让人心生怜惜。
“大人。”
她朝姚半雪微微福身,转头看向唐璎时,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唐璎抬起头,恰与张小满目光相接,方欲点头时,却见她很快移开了视线。
“大人。”张小满又唤了姚半雪一声,却对旁边的
唐璎视而不见,顿了片刻,直言道:“您上回吩咐的事,下官都办妥了。”
姚半雪饮下一盏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两人似有私事要谈,唐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唐璎走后,张小满来到案台前,眼见炉火已熄,便习惯性地想要去探炉柄的温度,可手才伸到一半,又被姚半雪轻轻挥开了。
“别碰。”
他的声音低沉冷冽,带着风寒中的沙哑,清寒的眸光凝在那泥炉的把手上,浑似在看什么珍宝。
张小满微微一愣,偏头看向炉中,陡然发现里头的茶水不知何时竟少了大半。
大人何时这般爱饮茶了?
她顿了顿,隐下心头的困惑,低眉试探道:“您将事情都告诉她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姚半雪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张小满抿了抿唇,柔润的眸光变得暗淡了些,喃声道:“那……大人的行动计划呢?”
姚半雪垂眸,“她只需要知道自己的部分就行。”
听言,张小满眸中再次浮起了笑意。
“是。”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不必了,让她进来。”……
秋雨缠绵,时落时歇,一场豪雨过后,唐璎和姚半雪乘轿去了落花别庄。
两人到时,雨又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
姚氏的软轿甫一落地,便有热情的家仆迎了上来,殷切地为姚半雪撑开伞,视线往右,见他身后还立了个容貌秀致的青衣女子,不禁有些疑惑。
“这位是?”
姚半雪淡淡解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
家仆不知唐璎同主人的关系,但见她一身官袍,容姿挺秀,态度立刻就变得恭敬了起来。
小施一礼后,垂眸道:“大人稍待,且等奴进去通传一声,再……”
“——不必了,让她进来。”
易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唐璎循声望去,只见他一身紫色的缎衣持伞而立,眸光冰寒,面容冷肃,正隔着细细的雨帘打量着自己,如一尾蛰伏的毒蛇。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隔空朝他施了一礼,以嘴型唤了声“巡抚大人”。
将二人引入别庄后,易显令家仆煮了壶暖身的姜茶,甫一落座,便舒展了眉眼,一改先前的冷硬,脸上浮起和煦的笑意。
“章御史怎么有空来敝府做客啊?”
这话虽是对着唐璎说的,眼神却频频扫向姚半雪,眸带怀疑,言下之意——
你怎的将她引来了?
唐璎想了想,方欲回话,姚半雪却道——
“唐珏下狱后,寒英曾遣人调查了那些与他‘钱粮交易’过的商贾们,细查之下,竟发现其中三人皆与都察院有关。为免越级办事,她本欲将此事汇报给总宪,之后再上书陛下,可赵大人远在建安,不便理事,她便找上了下官。”
他顿了顿,意外深长地看了易显一眼,敛眸续道:“下官想着今日与大人还有约,遂将她一道带了过来,顺道问问大人这头可有什么线索。”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确——
为易显提供分销渠道的“曹佑”已经被章寒英盯上了,他易显被查出来也是迟早的事,而姚半雪之所以将章寒英带过来,不仅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更是为了能和他及时商量对策。
此言一出,易显果然警觉起来,他虽然不知章寒英是如何查到都察院头上的,但眼下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
阴空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锋锐,伴随着冰凉的雨滴,仿佛要刺进人的心里。
唐璎知道,是时候了。
她看向座上的易显,突然作出一副羞赧的表情,喃声低语道:“大人……下官想……如厕。”
易显听言明显一愕,却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扫了她一眼,随即唤来家丁,吩咐道——
“带章大人去恭房。”
“是。”
两人离开后,他又朝头顶的阴影处使了个眼色,五指一并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顷刻间,一道暗影自房梁上空一跃而下,得了易显的指令,微微颔首,就在他准备追出去的瞬间,被姚半雪打断了。
“慢着——”
暗影应声顿住,转头看了姚半雪一眼,又望向易显,似在等他进一步的吩咐。
易显对姚半雪的阻拦显然十分不满,蹙眉怒道:“赤芒,如今的形势你我都清楚,此人不除,恐后患无穷!”
姚半雪却不为所动,薄唇下抿,似也动了怒气,想也没想便反击道:“大人倒是除过了,可您得手了么?”
他浅抿了一口姜茶,看过来的眼眸有如浓墨浸染,幽黑且深沉。
“既如此,又何必急着留下把柄”
易显清楚,姚半雪指的是榆树街遇刺一事。
行刺前,他分明拿着章寒英的画像叮嘱过那群人——只针对此女,切莫伤及无辜,可临了姚半雪还是差点儿被刺伤,险些跟着丧了命……
思及此,易显不禁有些心虚——
那次的行动计划他并未告诉姚半雪,毕竟章寒英是他都察院的同僚,他怕他狠不下这个心
姚半雪放下茶盏,沉默地盯着他,幽凉的寒眸中威压尽显——
“人是我带进别庄的,这点府署的人都清楚,章御史若无故失踪,大人去替我解释?”
这一回,他没有再称“下官”,而是用了“我”。
也是,自曹佑死后,姚半雪便升了右都御史,如今官居二品,倒比他这个从二品的人还高了一级,根本不必再对他用谦称。
易显咬了咬牙,隐下心中不忿,对守在一旁的暗影吩咐道——
“退下吧。”
另一头,唐璎才将将走出前厅,便感觉到后头有人在跟着她,听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若她没猜错,这两人应当都是易显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撑着绸伞和家丁一前一后漫步在雨中,不多时,家丁将她引到恭房门口便离开了,她在里头待了一阵,却在出来时故意“啊——”地大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快引来了那两人,看打扮,他们与别庄的守卫无异。
“章大人……”
见她身上并无外伤,两人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向她投以关切地目光。
“那个……”
唐璎腼腆地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顿了顿,豁出去般坦言道:“方才如厕时,我不慎将秽物沾到了衣衫上,二位若是方便,可否去府上替我寻身干净的过来,奴仆穿过的亦可。”
说罢,她暗自捏碎了袖中的药丸,霎那间,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弥散在空气中。
二人闻言纷纷面露震惊,而后强忍住恶心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了主意。
须臾,其中一人道:“大人说笑了,您是府上的客人,我等怎敢让您穿下人穿过的衣物,您且在此处稍等,我去替您寻身新的过来。”
说罢,他朝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而后飞快地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另外一人对她行完一礼,也跟着离开了。
唐璎并未如他所言一般等在原地,而是开始四处晃荡起来。
她知道另外那人还跟着自己,却因她“身染秽物”而始终不愿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缀在后头。
走到别庄的中轴处,唐璎捏住鼻子,再次碾碎了一粒药丸,另外那人闻之立时掩面干呕起来。
趁着他分神的空档,唐璎撂下绸伞便往别庄的东北角冲,待那人反应过来时,她早已没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抬眼望去,便见一座三层高的绣楼耸然而立。
绣楼看起来有些老旧,却并不破败,近期似乎被人修过,楼宇的前后未设看守,仅由一把桐木锁控制着出入口,三楼的窗口敞开着,若是凑近细嗅,还能隐隐闻到饭菜的香味,种种迹象表明,里头似乎住着人。
唐璎一愣,她莫不是闯进易显某处不为人知的私地了吧……
姚半雪曾告诉她,象牙匙和证据都放在别庄
的西南角,所以她方才才会卯足了劲儿往相反的东北角冲,为张小满引开守卫。
可此地若是易显用来豢养女眷的场所……
唐璎摇了摇头,蹙眉轻“啧”了一声,抬脚便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男声——
“寒英,救我……”
唐璎愕然抬头,只见三楼的窗口处缓缓探出一只脑袋,那脑袋的主人她很熟悉,正是消失已久的按察使——易启温。
许久未见,易启温似乎变了许多。
他的五官依旧俊朗,凤眸依旧漂亮,浑身上下却瘦得皮包骨,无力地倚靠在窗柩旁,发丝尽散,颧骨突出,眼神中透着虚无,瞧着落魄不已,与往昔那个身着白袍,头顶紫玉冠的金贵公子大相径庭。
唐璎大震,易显居然将他儿子囚进绣楼里……这行径……还真是不拘一格呢。
见她久久未动,易启温慌了,趴在窗口急切道——
“寒英,你信我!香肥的事我当真不知情!我自幼热爱农田,热爱这片土地,又岂会为了那些俗物去做丧尽天良之事?”
他望着她,凤眸中噙着悲愤,脸上写满了被至亲所骗的懊丧。
唐璎颔首,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她想帮他。
无论易启温说的是真是假,救下他,或能从他身上套到更多关于易显的信息。
时间紧迫,她不再犹豫,让易启温赶紧从绣楼上扔根铁丝下来,铁丝落地后,她对着铜锁捣鼓了半天,终于将锁撬开了。
顷刻,易启温从楼上走了下来。
见到唐璎的那一刻,他犹似见到了救命恩人,瞳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寒英……”
地旱后,他便被父亲囚在这高楼上,终日与夜风鸟啼为伴。
虽然失了自由,日子倒不算艰苦,细软有人添置,三餐有人照送,父亲担心他无聊,甚至还送了几名美姬给他,美其名曰——“留下自己的后代”,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青州府眼下的局势让已然他食不下咽,夜不能眠。
连饭都吃不下,又如何能起别的心思?
他知道,如今外头都在传——巡抚大人的独子染了疫,早已病入膏肓,不久后将不治身亡。
这样的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言而喻,易启温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他连绣楼的门都出不去。
不仅如此,父亲还私自断了他的仕途,解了他在按察司的职务,企图将他当个废人养一辈子,他本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都将无缘自由,直到这个女御史的出现。
易启温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救他的人竟会是章寒英。
他走出绣楼,沐浴着久违的清风细雨,笑着问身旁的女子——
“寒英不怕天花?”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狐臭味扑鼻而来,唐璎的胸口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燥意,语气也变得烦闷——
“我行医多年,你染没染疫,我难道看不出来?”
易启温闻言微微一僵,唐璎自知冒犯,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你多久没沐浴过了?”
听了这话,易启温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立刻染上了绯红,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我每日都洗的……”
时间紧迫,唐璎不欲与他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她专注地盯着他,清润的鹿眸中写满了认真——
“答应我一件事。”
易启温微顿,见她如此,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你说。”
唐璎深吸一口气,指了指三丈之外的一间侧门,肃容道:“此时此刻,我要你从这扇门离开,离府后全速奔跑,一刻也不能停下,半柱香之后,我会将你逃跑的消息告诉全府。”
易启温不解,方想细问,唐璎打断他——
“能做到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能。”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
一炷香后,唐璎来到绣楼附近的耳房前,朝里头的仆役大喊——
“不好了!公子跑了!!”
就在人群陷入骚动之时,她趁机回到中轴处,将先前丢掉的绸伞捡了起来,转头迎向为她取衣裳的守卫,婉笑道——
“辛苦了。”
那守卫将衣裳递给他,眼珠转了转,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大人方才去了哪儿?可叫小的一阵好找。”
唐璎“哦”了一声,神色未变,“我一直就在这附近晃悠,没走远啊。”
另一人一听急眼了,方想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急吼——
“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恰在此时,唐璎朝他望了过来,嘴角扬起挑衅的笑,眸底闪着暗光,犹如一汪陷入死寂的幽潭。
那眼神,仿佛在说——
“公子是我放跑的又如何?你没看住我,的罪责比我还大,既如此,你还敢说出去么?”
他忽觉心间一凉,戚戚然地看向身旁的同伴,很明显——
他们都被这女人耍了。
经唐璎这一搅和,别庄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张小满那头的行动却很顺利,一个时辰后,她拿到了象牙匙和装着齐向安贪墨证据的匣子,并将之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唐璎。
唐璎挑眉接过,这么干脆?
这倒让她有些意外。
当她再次回到前厅时,易显还在跟姚半雪聊着天。
拿到东西后,唐璎便不欲久留,走过去客套个几句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向易显告辞了。
易显似乎正沉浸在跟姚半雪的谈话当中,对她的离去并未表现出挽留的意思。
就在唐璎即将踏出别庄大门的瞬间,蓦然一回首,却见厚重的雨帘下,张小满正低头同易显说着什么,而姚半雪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愣了愣,并未多想,攥紧手中的象牙匙便出了府。
劳累了一日,她忽觉有些疲倦,恰巧今日休沐,便想着回小院休息一会儿,路过府署时,却见朱又华一脸惊喜地朝她招呼道——
“寒英,仇大人来了!!”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
唐璎上回见到仇锦还是在京师的贡院内,彼时她是考生,她是搜身官。
今日再见,仇锦除去了官服,一身斩缞孝衣,系同色粗麻发带,执五尺长枪而立,眉眼凝肃,朱唇含雪,气度飒然,姿容端丽而卓绝。
距仇瑞去世不过数月,她仍处于热孝当中,曾经瘦到凹陷的脸颊似乎长了些肉,眸中哀色不再,面色也比以往红润了不少。
唐璎躬身作揖,“仇夫子。”
仇锦颔首回礼,“章御史。”
眼前的女子眉眼平和,似乎终于从丧父的哀痛中缓了过来,唐璎心内稍安。
说起来,两人还是通过陆子旭认识的。
仇锦此人做事果断,自由洒脱,来去如风,而唐璎则是个寡言少语的闷性子,因为性格不同,两人之间称不上熟络,却也不算陌生。
唐璎会看在陆子旭的份儿上替她把脉治病,仇锦也会回赠些瓜果糕点之类的表示感恩,久而久之,倒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亲昵。
黎靖北登基后,唐璎出走建安,仇锦则去刑部做了主事,两人便由此断了联系,一直到书院再见,仇锦成了她的武学夫子,而唐璎亦成了仇瑞一案的调查官,两人才再度熟悉起来。
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雨,一丝一缕被清寒的秋风裹挟着,打在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朱又华将仇锦引入前厅,令人斟了壶姜茶,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聊,便自觉退了出去。
朱又华走后,唐璎笑着问她:“夫子怎会突然来青州府造访?”
仇锦抿了口茶,直言道:“陛下从周大人的来信中得知了你遇刺一事,心忧不已,特意派我前来支援。”
唐璎一顿,眸色陡然间变得复杂,她本想问问黎靖北动身了没,何时到达,可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着什么。
一盏茶水饮尽,仇锦似乎有些乏了,便提出要小憩。
就在唐璎着手安排时,姚半雪回来了。
因着连日的阴雨,加之忧思过度,他的风寒之症似乎又重了。
暮雨下,他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俊脸烧得通红,手中还揣着一个汤婆子,连路都有些走不稳,苍白的面容上,唯余一双冰眸依旧清锐矍铄,透着凛冽之意,让人望之生畏。
仇锦见状立刻起身,遥遥一揖——
“姚大人。”
姚半雪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炉下的炭火,眸光阴晴不定。
见他神思恍惚,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唐璎替他添了一盏暖茶,缓声提醒道——
“小仇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许久,几日未曾阖眼,下官让人替她收拾了一间厢房,还请大人容她休憩片刻。”
姚半雪
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让她作陪的打算。
唐璎侧过身,朝一旁的仇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仇锦微一颔首,就在她转身之际,突然落下一句——
“阿璎,家父的案子……多谢了……”
唐璎抬起头,与她清凌的目光对上。
仇锦的眸色很漂亮,乌黑而有神,似晶亮的黑珠,透着孤绝而剔透的美,眸底确实染着感激之色,可若细看,还有一丝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就在她疑惑之际,仇锦已经走远了。
须臾,一道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葛留的死因原本只有三司清楚,可经你那一闹,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姚半雪眸光远眺,长睫半垂,赤红的面容上倒影着漠然,细瞧之下,眼尾竟还挂着一丝迷惑。
“比起自己死后的清白,仇大人显然更在乎葛留生前的提携之恩,便是小仇大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不是吗?”
凝眉思索片刻,唐璎终于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姚半雪是在讽刺自己弹劾傅君时,将葛留的真实死因也抖了出来。
若不是她,葛留“过量吸食大烟而死”的说法自始至终都只是捕风捉影,待仇瑞的死因公开后,朝廷大可对外宣称他亦死于箭美人之毒,而非大烟,可唐璎却坚称葛留的死只是幌子,是傅君用来混淆仇瑞死因的存在,与此案无关。
由此,葛留的真正死因才算被彻底坐实了,而仇瑞“吸毒而亡”的谣言则不攻自破,留得死后清名。
诚然,仇瑞与葛留交情匪浅,在得知同僚吸毒欠债的消息后,仇瑞宁可让夫人误会自己养了外室,也不肯将葛留的秘密告知,可见他对声誉的看重。
然而……
唐璎反驳道:“若真如您所说,仇大人是个不在意死后清名的人,那他为何又要对葛留的‘身后名’耿耿于怀?”
她看向姚半雪,双眉紧拧,目光澄澈——
“如此,岂非矛盾?”
姚半雪转过头,清寒的视线扫过她,眸中蓄满了迷惘,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伤感。
唐璎这才发现,他方才的那番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非有意针对自己。
他的疑惑,发自心底。
半晌,她听见姚半雪诘问:“章寒英,你觉得你很公正?”
唐璎没有说话,他又续道:“一年前,你在太和殿上指证傅君,将禁毒案的始末全都讲得清清楚楚,却唯独漏了一点——”
他静静地直视着他,面容寒沉,眸似冰刃,连周身的空气亦变得冷锐起来。
“月夜和淑妃娘娘的事。”
唐璎沉默了,她并不意外姚半雪的发现,此人自来聪慧之至,纵使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却有见微知著的本事,想要推测出月夜和孙寄琴的关系并不难。
月夜一事,她无从反驳,这确实是她的私心,亦是她对孙寄琴的承诺。
须臾,她问姚半雪:“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他本可正面回答,可姚半雪听言却瞳孔微颤,眼神居然有了一瞬间的闪躲。
不知过了多久,他敛眸如实道:“是人就有私心。”
他的私心在于——
青州一疫,何刺史含冤而亡,他不忍好友枉死,便不顾老师劝阻,私自将能证明何万筠清白的手札留给了其女何清棠,期望她能替父鸣冤,而何清棠也确实不负众望做到了,可代价却是,她自己的性命——
何清棠为了替父报仇,甘愿沦为太子的一枚棋,蛰伏多年,终将靖王射杀于城墙之下,为了不牵连家人,自己也在狱中自尽了,一如她父亲当年的抉择。
何万筠生前的牵挂唯有妻女二人,可他却让何清棠带着仇恨活了一辈子。
老师曾劝过他的,可是他没有听——
他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一生勤恳,两袖清风的挚友背负着贪墨的罪名死去。
这,是他的私心,纵使这私心令他悔恨不已。
不止是他,就连老师亦有自己的私心。
为了保护都察院的同僚们,他不惜身死入局,即使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也要将易显和齐向安这两颗毒瘤连根拔起
雾色间,对上唐璎那双清炯的瞳眸,姚半雪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初去都察院那日,老师对赵琢说的那句——
“蒙了尘的明珠,有时还不如一块璞玉。”
那时他并未走远,躲在轩窗外听到了。
彼时,科举舞弊案尚在审查当中,他很清楚,老师话里的“璞玉”指的是不畏强权,勇挫李翰林的章寒英,而那颗“蒙尘明珠”,则指的是置身事外,冷漠敷衍的自己。
他明白,老师对他失望了。
离开青州前,他曾无视老师的警告留下手札,哪怕这样的行为会引来靖王的报复,为后续留下隐患,可老师得知后却并未指责他。
如今他才知道,老师即使嘴上劝他抽身,可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做个赤诚的人吧。
可他又何尝不想……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看惯秋草人情,世态炎凉。
鹤归华表,茫茫苍生,只是无人配得上他的赤诚罢了。
*
近日,青州府豪雨阵阵,如银河倒泻,隐有倾盆之势,狂风肆掠,将屋檐瓦楞直掀得飞起,又撞翻在地,发出“砰砰”几声脆响。
外间风驰雨骤,电闪雷鸣,卧病的姚半雪却高烧不止,一连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半梦半醒间,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帐前闪过,姚半雪立刻支起身,厉呵道——
“何人?!”
来人转过头,一双圆溜溜的瞳眸无辜地望向他,看得姚半雪心间一悸,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此时,他仅着中衣,墨发未束,连下巴的青碴亦不曾处理过,可谓狼狈至极,若是让她看到这副模样……
更何况……寝房这般私密的地方,她怎敢……
慌乱间,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帐前,梨涡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外间风大,将大人的窗棂纸都吹破了,下官怕寒雨浇进来伤了大人的身,遂替您重新糊了几层。”
姚半雪闻言一愣,缓缓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开始聚焦,女子的面庞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是张小满。
难怪他会想错
张小满同那人一样,都长着一副偏圆的眼型,一个犬眸,一个鹿眸,一个无辜,一个清亮,看似一致,实则有很大的不同……
姚半雪隐下心头的失望,望向不远处的窗棂,那里果真被重新贴上了竹纸,纸面桐油未干,映照在枯灯下,泛着暖融融的光。
“几时了?”
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问。
“寅时。”
张小满柔声应道,说罢,又关切地问:“大人连着睡了两日,可有口渴?”
姚半雪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忽似想起了什么,一双寒潭般的锐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前几日在落花别庄,我曾离开过片刻,回来后便瞧见你在跟易显谈话,你们……”
他逼视着她,眸中威压尽显,“都聊了些什么?”
张小满闻言呼吸骤然紧促,犬眸中闪过一缕惊慌之色,低眉道:“那日,易大人察觉到书房中的信不见了,便找下官问了几句话……”
听她说起书信,姚半雪眼睑垂下,眸中划过一缕暗色。
易显倒台是必然的趋势,他之所以答应带唐璎去别庄,除了真心想助她外,其实还藏有几分自己的私心——
他日待唐璎返京参奏之时,易显获罪,家宅被抄,届时,易显与老师的那些通信也会被公诸于世,而他的目的,就是毁掉那些书信,护住老师的“身后名”。
然而这一点,他并未告诉唐璎。
其实,他对别庄的布局了若指掌,仅去过一次便猜到了象牙匙存放的位置,让张小满取出来也并非难事,难的是……那些信……
他了解易显对章寒英的忌惮,也明
白只要她一入府,易显必会把大部分的守卫放在她身侧,而趁着唐璎引开守卫的空档,张小满取完象牙匙后便可趁机去取那些信……
雨愈下愈大,斜击在窗棂上,似要将新糊的竹纸击穿,飞火轰隆而过,落下道道白闪。
姚半雪面色苍白,发丝尽散,眸色狠戾,映在电闪雷鸣之间,似噬人的罗刹。
“说实话!!”
他的声音嘶哑却有力,震得张小满哆浑身嗦了一下。
她不敢再隐瞒,松开发白的嘴唇喃声道——
“下官从书房出来后,尚未满一刻钟,易大人便发现信丢了,彼时章寒英身后还有人跟着,很难惹上嫌疑,下官担心易大人怀疑到您身上,便主动告诉他……”
她咬了咬唇,豁出去般颤声道:“‘我曾看到章寒英在书房附近晃荡……’”
张小满注视着姚半雪,眸色晶亮,又透着几分紧张,似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她对大人向来忠诚,一直都是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从未有过欺瞒,即使她的回答偶尔会惹得他不快。
大人喜欢忠心的人,这也是她多年来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一回,她的诚实却并未如以往那般换来宽恕。
昏灯下,姚半雪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幽黑的寒眸中蓄满了风暴,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顷刻便能将她吞噬殆尽。
张小满再次咬紧了唇,尽管身体已经抖若筛糠,无辜的犬眸中却依旧透着不甘。
她知道他向来看重章寒英,可是……
“大人,齐、易之间的斗争尚未开始,我们不能让总宪的努力功亏一篑!”
姚半雪闻言眸色微顿,斜了她一眼,“闭嘴!!”
张小满却不管,她知道自己说对了,抬眸续道——
“大人心里想必也清楚,您的身份在易大人那里必须清白,至少在他落网之前……”她顿了顿,目光如炬,“记恨的人只能是章寒英!”
姚半雪闻言猛咳了几声,苍白的面色瞬间涨得通红,随后便是大口的喘息,待他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的风暴也渐次褪去。
房内针落可闻,张小满等了等,却只等来一句——
“广州府缺仵作,那儿的知州是我的熟人,过几日我便将你送过去,让他来照顾你。”
这是要……赶她走??
张小满瞬间瞪大了眼睛,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哭,直哭得梨花带雨,泪珠打湿了衣襟。
“嘉宁十五年,小满尚未出阁,爹娘便死在了青州的大疫里,幸得大人收留,才让小满得以苟活于世……”
她吸了吸鼻子,凄声道:“大人救了小满,小满的命都是您的!此生跟定了您,哪儿也不会去!!”
姚半雪闭上眼,忽而心生烦闷。
他想不明白的是——
从前但凡看见章寒英红个眼眶都会心痛不已,可如今听着张小满的啜泣声,他却只觉得聒噪。
“我不用不听话的人,你走吧。”
话音落,张小满兀自埋头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啜泣,当她抬头看到姚半雪冰冷决绝得眼神时,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她向来是个听话的人,这一次,也必不会叫大人为难。
她咬了咬牙,缓缓弯下脊背,以头触地,猛磕了几个响头,以示作别之意。
临走前,她颇有些不甘地瞧向姚半雪,问出了两年以来的疑惑——
“小满跟随大人多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行过忤逆之事,反倒是那个章寒英,不仅屡次三番挑衅您,扰乱您的计划,还常常让您怒不可遏,可您对她,为何又是送鞋,又是点拨,又是以命相救的?”
姚半雪答不上来,“哗”一声拉上帐帘——
“你该走了。”
他顿了顿,冷声道:“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房间。”
张小满摇了摇头,忍下心底寒凉,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大人,您对章寒英真的很不一般。”
张小满走后,姚半雪烦躁地翻过身,静息片刻,却再也无法入眠,脑海中却全是微雨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姚大人,您有私心吗?”
私心……他当然是有的。
葛留的死法令人不齿,无论他生前伟绩再多,死后一样不得入功臣墓,子孙后代必将受尽千夫所指。老师辛劳一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只是想留住他死后清名罢了。
他做错了吗?
不多时,窗外雨声渐歇,一滴一滴敲击着窗棂,让人莫名觉得心安,姚半雪的思绪也逐渐陷入了混沌。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再次回到了建安城那个下着雨的郊外。
他坐在马车内,冷眼看着她和那个叫墨修永的男人亲密交谈着。
她的伞不够大,淋湿了半边肩,墨修永便将自己的伞倾了过去,他们靠得那样近,呼吸可闻。
顷刻间,墨修永将她拥入怀中,她亦回抱着他,两人开始拥吻。
大雨滂沱,惊雷滚滚,任由周遭的景象如何变化,他们二人只是投入地亲吻着,看起来密不可分,缠绵至极。
他在车内默默攥紧了拳头,想要呼喊,却也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画面一转,同样的一个雨日,她缩在廊柱后头,一身官袍被雨水淋湿,就连官靴内亦浸满了水,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替她脱下鞋,两手一弯,忽而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的脚背纤长,脚趾圆润,未着罗袜的脚心触感绵软,握住脚踝的一瞬间,他竟鬼使神差地把玩起来。
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缩回去,而是将足底搭在了他的掌心,朝他露出羞涩的笑,眸中扬起媚丝,勾得他浑身燥热。
就在这时,天空一阵惊雷闪过。
姚半雪猛然从床上坐起,一身热汗如雨下,掀开被褥,一股淡淡的膻腥味扑鼻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侧眸望向窗外,此时天光已然破晓,乌云逐渐散去,似有放晴的迹象。
天亮了。
“咚咚咚——”
屋外传来敲门声,一道清柔的嗓音随之响起——
“是我,章寒英。”
姚半雪听言浑身巨震,他压下身上莫名的悸动,扯过锦被将自己裹了进去。
“进来。”
得了他的允许,外面的人推开门,缓缓走到他的榻侧,霎时间,一张端丽秀致的脸蛋跃然眼前。
姚半雪知道,这一回不是梦。
他的眸中冰寒不在,光华流转间,似有烈火在烧。
半晌,他听见自己问——
“那个墨修永,你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