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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幻 楷湘 27100 字 10天前

“好。”

抗蛊的灵药问世后,崔明和便带着按察司、布政司、清吏司、以及各州县的数千名官员一起,挨家挨户地将肥料下发给了受灾的农户们。

及至寒衣节,部分农户的土地上已经能长出东西来了,虽然都还只是些枯物,却也让人看到了希望。

处理完善后工作,唐璎便准备跟着黎靖北回京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田利芳和仇锦的遗体,九娘也提出了同行的请求,黎靖北没有拒绝。

临走前,唐璎最后看了眼小院。

凉风骤起,万物凋零,遍地都是枯黄的叶海,就连院墙下那几棵劲壮的梧桐都显得格外萧瑟。

田利芳那辆老旧的马车还停在门口,窄小的车厢内曾被各色肥料所堆满,臭气熏天,凌乱不堪,经过九娘的一番洗刷修整后,如今已焕然一新……

唐璎闭上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转过头,恰巧撞上一双妖魅的狐眸。

狐眸的主人似有所感般拍了拍她的细肩,淡声道:“走吧。”

“嗯。”

两人走出院门,黎靖北率先登车,唐璎紧随其后,一偏头,却见小巷的尽头又停了辆马车。

马车的车身由玄檀所制,上刻繁复雕纹,门前还悬着两盏金丝灯笼,黑金交接,奢华而贵气,正是姚半雪和唐璎来青州时所乘的那辆。

帝王出行,冲撞仪仗乃是死罪,黎靖北虽是微服,姚半雪却仍保有身为臣子的自觉,主动将自己的马车避让到了三尺之外。

唐璎朝他遥遥一揖,以口型道了声“大人珍重”,转身欲走。

然而,还未等她登车,马车上的人就已经大步跨到了她跟前,寒眸如潭,凛冽而深沉。

“章寒英,上车。”

他凝视着她,清冽的语调中隐藏着某中不知名的情绪,似是怒意,却又不止怒意。

“你的东西都在本官车上,还瞎杵在这儿做什么,是想让本官等你不成?”

唐璎愕然抬头,却见自己的两口大木箱不知何时竟都落在了姚半雪的车厢内,一时有些语塞。

难怪她出门前久寻不至,问起仆役,仆役却说那些箱子都被“大人”的家仆给收走了,而黎靖北对外的身份正是建安来的某位“大人”,唐璎便以为那“家仆”指的是康娄或者张己,便没有阻止,哪曾想,那些人竟是姚半雪的私仆……

恰在此时,一旁的黎靖北也掀开了车帘——

“阿璎?”

帝王探出脑袋,狐眸轻敛,视线触及到姚半雪的瞬间稍稍一滞,眸光微动,很快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赤芒。”

见唐璎面露难色,他走下车,缓步踱至两人身侧,眸光灼灼地盯着姚半雪,嘴角扯出了一个深切的笑——

“此回建安路途遥远,章大人咳疾未愈,还需开阔些的空间调养身子,朕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不忍再让其体肤受累,欲邀她同乘,赤芒你……”

说到此处,他狐眸微掀,语调放沉,“可有异议?”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显——

他嫌姚半雪的马车简陋,想让唐璎乘他的御辇。

只是又是咳疾?

唐璎皱眉,方想说些什么,一转头,视线瞥到姚半雪那顶足以容纳四十余人的“简陋”车舆时,又默然闭上了嘴。

“臣不敢。”姚半雪敛眉,微微拱手,淡漠的俊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臣只是担心这小吏将病气过继给陛下,使您龙体受损。”

“——这却无妨。”

黎靖北无所谓地拍了拍姚半雪的肩膀,长睫垂下,狐眸微弯,一张白皙妍丽的妖面上笑容更甚,令人见之心神恍惚。

“朕自小在沙场长大,莫说风寒,便是痢疾都是常有的事,区区咳疾更是不在话下,毕竟……”

他轻飘飘地瞥了唐璎一眼,眸光流转间,风情万种,似自带情意的秋波,“章大人觉得舒适才是最重要的。”

……

唐璎愣神间,两个俊俏的男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一个面色阴寒,一个如沐春风,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临行前,黎靖北将一个白色的物什扔出了窗外,随着“哒”的一声闷响,那东西恰巧落在了姚半雪胸前,又被他伸手接住了。

“紧要的东西,就该牢牢攥在手心。”

黎靖北的笑意持续扩大,说罢未等姚半雪有所反应,便迅速放下了车帘。

东西从眼前飞过的一瞬间,唐璎眼尖地发现,那是一方熟悉的锦帕,若她没记错,那帕子右下角的位置应当还印有一个“雪”字。

那锦帕是姚半雪拿来给她拭泪用的,尽管她当时真的没有哭,但是……

“紧要的东西?”

黎靖北点头,狐眸幽深,脸色看起来臭臭的,过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唐璎惊讶地抬起头,心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未等她仔细察觉,便被黎靖北喊去看奏折了。

青州府地旱后,亟待解决的公事还有很多,唐璎不敢耽搁,很快便将自己浸了进去。

十一月下旬,气温骤降,雪虐风饕,一路上泥泞积雪不断,行路变得异常艰难。

终于,十二月初三这日,众人抵达了建安城郊。

由于雪路颠簸,唐璎和黎靖北等人将马车换成了更为轻便的软轿,可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放肆!何人敢拦御辇?!!”

张己勒马厉斥,几息间,态度又变得软和起来——

“见过福安郡王。”

唐璎掀开轿帘,放眼望去,只见一尺开外的雪地上立着一匹身姿矫健的赤马,马上的男子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一身紫灰色的大氅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脸上还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活脱一副陌上少年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副放荡不羁的作态有些眼熟……

这眉眼,这神

韵,这恣意潇洒的笑,都像是……

“皇侄,好巧。”

男子出声打断了唐璎的思绪,轿帘掀开的一瞬间,他便注意到了里头坐着的黎靖北,打过招呼后,又将视线调转到了唐璎身上,眼尾笑意加深——

“哟,侄媳也在呢。”

太子大婚时,唐璎曾与这位郡王有过一面之缘。

福安郡王本名黎珀,序齿最幼,乃太祖皇帝的老来子,先帝的幼弟,亦是今上的皇叔,同黎靖北年纪相仿,辈分上两人却差了一大截。

黎珀是由其生母舒太妃娇养长大的,为人猖狂,自幼顽劣不堪,他的风流韵事唐璎没少听过,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偏偏最得太祖皇帝宠爱,不仅如此,就连先帝也对这个幼弟喜爱有加。

黎靖北因为面相妖冶,“好美色”的福安郡王从小就对这位皇侄十分“关照”,而所谓的“关照”,俱以调戏居多,主要表现为——

只要黎靖北想出宫,嘉宁帝又不允,黎珀便会喊来一堆丫鬟仆从为他换上女装,梳上女髻,将之伪装成郡王府的美妾,即燕春楼的头牌——婧娘,偷偷带出去“寻欢作乐”。

燕春楼里,黎珀与美人弹曲赏月,喂桃灌酒,黎靖北就在一旁安静地读着策问。

昏黄的灯光下,他额间花钿赤红,眼尾泪痣妖冶,白皙的玉面纯净而妩媚,透着蛊惑的光彩,只消一瞥,便叫人再难挪开眼。

久而久之,黎靖北艳名远播,不少公子富商慕名前来,一掷千金只为买得“婧娘”的初夜,而这时,这位福安郡王便会不怀好意地一笑,在“婧娘”的侧颊飞快印下一吻,不顾他阴沉的脸色,霸气地留下一句——

“本王的女人你们也敢碰?!”

诸如此类的调戏还有很多,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直到黎靖北登基后,这位心大的郡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荒唐行径,唯恐新帝报复,便悄无声息地躲去了兴中,这一去就是四五年。

唐璎尚未来得及细想黎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视线一滞,目光忽然被他身后的少年所吸引,那少年见了她亦是一愣,而后很快回过神来,视若无睹般别开了头。

少年一身深衣打扮,腰间别着一柄弯刀,面容稚嫩,身材劲瘦,一双绿色的瞳眸泛着幽寒的光。

记忆突然被拉回了榆树街遇刺那晚——

箭矢突袭,危急之下,姚半雪将她拉到了钱老家的院子里避难,不多时,那屋顶上的少年便发现了他们,然而蹊跷的是,那少年并未出声举报,而是向着前来询问的刺客们指了条相反的路,替二人引开了追兵。

彼时夜色太深,距离太远,唐璎并未看清那少年的长相,只是那双幽深的绿眸却令她记忆犹新。

若她没记错,此人正是她遇刺那夜见到的绿眸少年,端看其他刺客对他的态度,少年似乎还是千秋阁的某个领头人物,然而再看他如今这副打扮,又似是郡王府的府兵……

在唐璎与少年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黎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须臾,他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子旭的伤势好些了吗?”

说起这个,唐璎就有些糟心。

昔年陆子旭是被黎珀蓄意推下水的,大冬天的,湖水冰寒,陆子旭在里头泡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被仇锦救起,自那以后,他不仅变得体虚畏寒,时不时还伴有肌骨酸痛的毛病,常常彻夜难眠,落下了一身的顽疾。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黎珀的行为都不值得被原谅。

更何况……仇锦的尸首还在后面的仪仗队里。

唐璎垂下头,隐去神色间的不耐,默然慨叹了一句——“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顽疾难除啊”

黎珀听言却只是遗憾地摇摇头,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唐璎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黎靖北察觉到她的异样,毫不客气地对黎珀下了逐客令——

“寒暄完了,你该走了。”

黎珀听言却并不着恼,脸上笑意未减,反而饶有兴致地邀请道——

“兴中的曼陀罗雍容华美,可堪当世奇花,皇侄来年若是得空,可来观赏一二。”

黎靖北“嗯”了一声,“知道了。”

说话时,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应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就在黎珀离开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

“很快,宫里就要变天了。”

唐璎侧眸望去,目之所及只有男子冷肃的面庞,朔风吹来,一朵冰花落在他羽扇般细密的长睫上,轻盈灵动,却又不堪一击,眼尾的红痣破碎而幽深。

变天……

她眼皮一颤,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逐渐收紧。

“陛下?”

没有回应。

黎靖北定定地望着地上的积雪出身,思绪逐渐回到了菩提山脚下的那个冬日。

从维扬到建安,分别的那两年,相思入骨。

她凄风苦雨,栉风沐节,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他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成日将自己沉浸在繁重的文卷当中。那两年,他们都成长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

时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庇护,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令她越走越险……

“这次,我们一起。”

没有丝毫犹豫的,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

“好。”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

十二月初五,天子返京,长公主还政于君,却忽患风疮,后因纵酒过度而加重病情,血痂满身,不便见人,黎靖北便允她留在华音殿多休养些时日。

初五卯时,皇帝召开了冬日里的第一次朝会,会同三司,内阁,以及山东道监察御史章寒英,公开提审青州巡抚易显,列举其多项罪名,易显认了一部分,却对疫灾、蝗灾、以及蛊灾三灾中的贪墨问题矢口否认,其间还不断向都察院提起反诉。

就在这时,右都御史姚半雪突发恶疾,一连向朝廷告假数日,躲去了深郊休养,易显求助无门,户部的林建又咬得紧,悲怒之下,索性承认了所有罪行,随后将矛头对准了齐向安,企图跟他同归于尽。

易显证据确凿被发落,齐向安却死不承认,声称和易显不过泛泛之交,并无过多来往。

唐璎拿出漆木匣,细数其罪状数十条,其中还包括嘉宁年间齐、易二人设计构陷太子、趁疫灾发国难财之事,并附上账册数本,往来信件十余封。

信件被摊开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惊怒交加,易显眸中也闪过难以置信。

漆木匣被打捞上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可匣子里的文卷不是一早就被江水给泡坏了吗……怎么会……

更主要的是,那匣子始终都被他保管在别庄的书房内,从未有人敢靠近,唯一的一次,便只有那日……

——姚赤芒!!

顷刻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目眦尽裂地望向都察院的方向,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趁着二人分神的空档,黎靖北给了齐向安最后一击。

他立起身,将一本奏折猛地摔到他跟前,怒声道——

“教唆朝廷命官谋害天子使臣!齐向安,你好大的胆子!!”

齐向安匍匐着捡起奏本,简单看了两眼后,眸中霜色尽显。

那东西那里是什么奏折,而是前礼部尚书的罪己录,上面记满了当年那起轰动维扬的科举贪墨案的始末。

根据朱青陌的口供,他是在齐向安和傅君二人的授意之下买通李胜屿,并杀害了布政使范乔,就连毒死江临和道信的箭美人,也是齐向安提供给他的,除此之外,还附有齐、傅二人每隔三年从各地方秋闱当中收受过的款项明细等……

齐向安阅览时,唐璎就立在他身后,自然也看到了文卷上了内容,心中划过了然——

打蛇打三寸,原来黎靖北当年引而不发的目的,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朱青陌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朱氏一族的名望,而黎靖北也在此刻兑现

了君王的诺言。

然齐向安到底是几经风雨的三朝老臣,即使早已无路可退,面上依旧毫无惧色,只骂了句“君主不仁,咸南将亡”便往前冲了过去,意图撞柱自尽,却由于天生跛足,不良于行,还未跑几步,便被赶来的周皓卿给拦下了。

黎靖北旋即吩咐,将其软禁于齐府,并着专人看管,在三司的正式判令下达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齐向安被带下去之后,唐璎对青州府地旱一事做了详细的奏报。

她先是弹劾了唐珏的诸般罪状,随后又向皇帝举荐了秦知州其人,细说他自掏腰包赈济辛老五的善举,以及他独身勇闯盗匪窝的英勇事迹。

举荐过后,她又参奏朱又华、宋知县、冯知县等人尸位素餐,敷衍塞责,遇事临阵逃脱,将百姓安危置于水火之中,并求圣上对三人进行免职处理。

这场腥风血雨的朝会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

午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消停了,建安也迎来了久违的晴日,冬阳照进太和殿里暖融融的,唐璎却只觉得心里的乌云仍未散开,压在胸口沉甸甸的。

散朝后,不断有官员从身旁擦肩而过,她深吸一口气,闭眼沉声道——

“臣还有一人要弹劾……”

*

金乌初升,寒雪始消。

在冬阳的炙烤下,树上的积雪也逐渐开始消融,细柔的枝桠似是再也无法承受雪堆的重量,猛然将之掀落在地,发出“啪嚓”一声闷响,惊扰了亭中的下棋人。

被雪落声影响,下棋人似也失去了兴致,广袖一挥,方想重开一局,便见前方急匆匆跑来一名白袍男子。

雪地湿滑,那男子却跑得如履平地,脚下丝毫没有打滑的迹象,一看就是武学素养极好的练家子。

那人见了他开口便问——

“老师,可是要救齐大人?”

下棋人并未将目光挪向他,只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淡声道:“如今铁证如山,他入昭狱是迟早的事儿。”

白袍男子点头,“明白,我这就着锦衣卫那边去打点,若是齐……”

“——不必了。”

下棋人打断他,又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知道的太多了,为免后顾之忧,还是杀了吧。”

白袍男子猛然抬头,却见下棋人神色果决,语调平稳,在说起“杀”字时,竟连执棋的手都未曾停顿一下,细看之下,他眸中隐有哀色涌动,凛风吹过,却又似什么情绪都没有。

白袍男子忽觉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回了声“是”。

说罢,又补充道:“学生这就让千秋阁的人去安排。”

下棋人却摇了摇头,“你想办法见他一面,将这个拿给他,就说……”

他从石凳下取出一方银匣,里头躺着一顶墨蓝色的男式玉冠,玉冠交出去的一瞬间,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就说……是我想让他死……”

至此,白袍男子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然而,他也只是屏息了一瞬,便恭敬回道——

“学生知道了。”

酉时方过,天又阴了下来,一时惊雷滚滚,狂风大作,晃动着树枝也跟着簌簌作响。

下棋人望了眼变幻的天色,默然收起棋盘,面容陡然间变得冷硬。

“——你该走了。”

白袍男子眼皮一跳,垂眸应了声“是。”

齐府。

暮雨将至未至,头顶的闷雷声却一阵强过一阵,白袍男子旋开机关,佝身闪入了齐府的暗门。

及至侧堂,他拧开木栓,一道跛着脚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了他,跛足人似乎并不意外——

“你走的密道?”

白袍男子“嗯”了一声,声线略显沉闷,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须臾,他似想到了什么,取出随身的银匣,将里头的墨蓝玉冠交给了跛足人。

接过玉冠的一瞬间,齐向安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细纹密布的眼角竟还染着一丝笑意。

“老师可曾让你带话?”

“嗯,老师说……”

他忽而顿住了,老师说,说了什么呢,他说不出来。

朱青陌、傅君都死了,如今就连齐向安也……

“这方玉冠是我入仕那年献给老师的答谢礼,除褐过后,还是老师亲手为我簪的花,彼时,在诸位贡生当中,我并不是才学最为出众的那一个,老师此举,不知让我惹了多少同门的艳羡……”

说起往事,齐向安眸色光亮,剑眉微扬,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求学的那段日子。

然而只是短短几息,他又回过神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笃定道——

“老师让你带给我的,定然不止这方玉冠,还有什么,都一并交来吧。”

白袍男子愕然抬头,眸中闪过微微的动摇——

他竟一早就猜到了老师的决定。

齐向安罪证确凿,本该入昭狱听讯,圣上念及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身患残疾,在正式的判决书下达之前,仅让他在家等候,算是给足了最后的体面。

皇帝尚且如此,而他视如父兄的老师却……

对此,齐向安却不觉如何,他似看穿了白袍男子隐而不发的悲悯,浅笑道:“自李有信出事之后,老师下定决心让傅君自生自灭起,我便知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听言,白袍男子一言不发地别过头,一道惊雷劈下,光影闪过他刀锋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射出他眸中的阴翳。

傅君失势前,他们三人曾在齐向安家中举行过最后一次密谈。

彼时李有信入狱一事正将傅君折磨得焦头烂额,他和齐向安好言相劝了一番,说是会想办法,可就在傅君走后,齐向安却突然来了一句——

“箭美人的产业必须守住,若是守不住,那我们只能弃卒保帅了。”

这句话是老师传达给他的,这里的“卒”指的自然是傅君,“帅”则是指齐向安、他、以及老师及背后的产业。

傅君为老师效忠多年,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到头来却被当成一枚废棋,弃若敝履,齐向安想必从那时起就已经看透了老师的心狠,若是他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初。”

齐向安散开发髻,复又束好,将那方墨蓝色的玉冠并了上去,目光逐渐变得深幽。

“立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身患残疾之人不得入仕。”

他的发色黑白交织,偶有几根泛着微微的枯黄,那方年轻锐气的玉冠早已不适合他,却被他戴得十分挺正。

“齐某寒窗苦读近二十载,每试即冠,却因跛足,及至庆德二十年都未能替自己谋得一官半职,若非老师竭力举荐,怕是时至今日,我都只能留在文渊阁,没日没夜地替皇子皇孙们端茶侍墨……”

说起往事,他的眸中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感恩。

“尘埃落定,浮华看尽,齐某一生无所向,唯有老师所愿,才是我心中的大道。”

他絮絮地说着,语调无悲无喜,一旁的白袍男子则默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金樽。

不多时,金樽中注满了酒,浓液清醇,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齐向安仰脖饮下,一盏用完,却并未察觉到异味,唇齿间只有酒液的香醇。

他舔了舔唇角,眸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是掺了箭美人的杏花酿。”

杏花酿,好酒啊,她与阿南成亲之时,老师曾以此酒作为贺礼相赠,如今他要走了,老师也没忘借此送他一程。

箭美人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入肠即腐。

很快,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我多年情谊,替我照顾好阿南”,便侧身倒下了。

阿南是齐夫人的乳名。

白袍男子尚未来得及表态,齐向安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走得很安详,双眸紧闭,容色平淡,乍看之下仿佛只是睡着了,只鬓角处微微漏出了几缕细碎的花发,显得有些凌乱。

许是兔死狐悲的伤感作祟,明知不该触碰尸体,白袍男子还是忍不住将那些乱发掖了回去,而后双掌合十,倾身跪拜。

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眼齐向安,眸中悲色更重。

从今往后,真的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朔风起,有树叶被劲风无情吹落,颤巍巍地降临在土地上,同其他落叶一起,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碾落成泥。

那是被主树淘汰的一片枯叶。

主树那般粗壮,它却那般渺小,枯叶死后,还会有无数年轻的生命前仆后继,为主树的枝繁叶茂添砖加瓦,而枯叶的死,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

黎明将至,暴雨侵袭,闷湿的甬道内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是唐璎第二次探访昭狱,不同于上回见到孟阿婆的忐忑,此刻的她心沉如水,清寒的面容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凝肃。

在锦衣卫的指引下,她步履未停,依次穿过排排暗房,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一间宽阔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章大人,到了。”

锦衣卫为她打开牢门,悄声退了出去。

牢笼内,宋怀州一身灰褐囚衣,侧身卧靠在草垛间,正仰头望着窗外的一缕日光出神。

微弱的曦光下,他面色枯黄,双眸无神,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隐有病入膏肓之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宋怀州转过头,了然一笑。

“你来了。”

唐璎“嗯”了一声,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昨日的朝会上,是她亲手将他送进来的。

原以为两人再见,会有一番激昂的抗辩,可唐璎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千言万语却只剩一句——

“身子还好吗?”

宋怀州笑了笑,“还不错。”

他的笑容依旧慈爱,眉眼苍老而温和,连语调都是淡淡的,仿佛只是一个爱唠家常的长者。

“昨日夜里,隔壁那人突然羊癫疯发作,吱吱哇哇吵闹得很,还是托了你的福,孙大人给我换了个单间,这才勉强歇息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人老了,夜里头就容易醒,当真是一点儿动静都受不了……”

唐璎没有说话,一双鹿眸冷静地打量着他。

宋怀州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眸色浑浊,乍看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体表却并无外伤。

看来孙少衡尚未对他动刑。

宋怀州见她久久不语,觑着她绯色的官袍侃笑道——

“升官了?”

唐璎没有否认。

“曹大人去世后,都察院各级官员逐级补递,左佥都御史一职便空了出来,青州地旱后,陛下原是想让我顶上去的……”

说到此处,她眼眶微红,眸色一转便讥诮道:“托您的福,如今我可成了副都御史。”

宋怀州入狱后,赵琢、姚半雪、封敬三人分别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以及左副都御史保持不变,而本该顶替宋怀州的陈升却自言能力浅薄,不堪右副都御史一职。如此,这正三品的官衔便落到了唐璎头上。

“陛下慧眼。”

宋怀州对此十分欣慰,猛咳过几声后,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做得不错,这一下,都察院的两颗毒瘤都被你连根拔除了。”

唐璎听他称自己为毒瘤,怒气陡升,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头顶的青云簪滑了下来,落到了宋怀州的草席间。

望着眼前这根古朴的檀木簪,唐璎心中划过怆然,起初她在登闻鼓院被人杖得血肉模糊时,这根木簪曾是她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辜负宋大人的期望,可临了,宋怀州却辜负了她。

草席上的宋怀州显然也察觉到了掉落的木簪,方想替她拾起,却因身子过弱,连弯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顾不上浑身酸痛,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要还给我吗?”

“——不,你不配。”

唐璎猛地抄起地上的檀木簪,轻轻拭去簪头的草屑,将之重新插回了乌发间。

“大人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宋怀州卧回草席上,听言,浑浊的瞳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或许吧……”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大人于寒英……

午时一过,昭狱内陆续开始放饭,唐璎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沉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

草席上的宋怀州坐直身子,舔了舔干涸的嘴皮,哑声道:“截获到易显的密信后,我原本是想上报给总宪的……”

然而想归想,报了又能如何?

他早已年迈,岁数比曹佑都大,是都察院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那一个,而都御史的职位即便出现空缺,也会被更加年轻的血液给顶上,自始至终都不会轮到他。

世人似乎都忘了,他也同四大名儒一样,都是三朝元老,人们尊敬他,仰视他,却从来不会畏惧他。

他的一生乏善可陈。

李胜屿是他的学生,是他曾经的骄傲,却因维扬科举一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升是他的挚友,却因身陷狎妓谣言,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佥都御史一职,他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那些平时腆着脸戏称他为“阁老”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好似约好了一般,四处躲着不肯见人。

靳平是他的老师,为报朝廷,不惜斩子明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破获冤假错案无数,最终却只混了个四品之职,致仕后更是无人问津。

而他宋怀州,自来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时代所抛弃,如今他垂垂老矣,身染沉疴,药石枉医,如何能不害怕?

而远在青州的易显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穷极一生都在为齐向安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临了却又被他弃若敝履……

“都说同甘易,共苦难,我觉得这话不假。”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企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明一些。

“齐、易二人在青州府共事时,曾是生死之交,然而齐向安赴任京畿后没多久,便将易显抛诸脑后,转而组建了新的盟派,饶是如此,当唐珏找来后,易显却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据实告之,不仅承诺向齐向安分一杯羹,甚至还愿意让他占大头,如此行径,何等忠心。”

是以在看到易显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后,宋怀州果断烧掉了写给曹佑的弹劾奏折,转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为易显争取。

为此,他不惜成了都察院的叛徒,一错再错,以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覆水难收。

而总宪的死,仇锦的死,田利芳的死,以及数以千计饥民的死,都与他曾经的放任脱不开干系。

熹光下,宋怀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说的这许多话,已然耗费了他十足的力气,喉头如火烧般干涩,他想要喝水,却连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须臾,一只破旧的瓷盏递到他跟前,里头盛着清亮的茶水。

宋怀州颤巍巍接过,仰脖饮尽,而后道了声“多谢”,对方却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问——

“你可是……许明月?”

宋怀州一僵,须臾,又短促了“嗯”了一声。

临朐县那个家财散尽,奋起反抗的年轻人,并不是所谓义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这一年来,易显给他的那些赃银他分文未取,地旱后,俱以“许明月”的名义捐给了青州府的百姓们。

许明月的身份,不是某个具像化的人,而是来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却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坚韧的东西,日复一日,他就如同一只丢掉了灵魂的躯壳,五感尽失,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

两粒滚烫的水珠滚落在草席上,宋怀州愕然抬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早已泪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满了痛惜之色,见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很快转过头去,削瘦的肩膀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顷刻间,宋怀州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丧失的五感竟又回来了。

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酸苦味。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只几行清泪,却足以令他如万蚁噬心般羞愧难当——

他没有被抛弃,还有人在感念他,还有人在为他流泪,纵使不被青史铭记又如何?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维扬,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那根青云簪赠予她的。

曾几何时,他亦年少气盛,他亦胸怀有志。

许明月,许明月,许君一轮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怀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虽九死而不悔。

宋怀州,怀舟,你终究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一路追随你的逐月人!!

鹤唳华亭,不可复闻。

人非要到了绝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他罪孽深重,伤病缠身,人生已然无望,只是眼前这个清正的女官,他不愿再辜负。

“齐向安财资雄厚,所谋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那幕后之人没有牵扯,但有一条线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听言,唐璎的肩背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转过身来,只哑声道——

“大人请讲。”

宋怀州顿了顿,心下一片怅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

“齐向安的爱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却无端对齐夫人发了大火,府中仆役也杖杀过半,想必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齐向安余党未尽,傅君头七方过,齐夫人就去了漳州,说是要去探望丧夫的女儿,你若得空,可去漳州问问她。”

宋怀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唐璎凛了凛神,道了声“多谢大人提点。”

然而,话虽如此,漳州却是不必去的,齐向安已死,齐夫人和齐素怡一行人必然会回建安奔丧,她届时见机行事即可,而宋怀州既然提出让她去漳州寻人,显然还不知道齐向安自尽的消息……

唐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专注地盯着宋怀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会请龙太医为您诊治,此外,还请您答应寒英一件事。”

“你说。”

她捏紧拳头,鹿眸中闪着奇光,一字一顿道——

“接受审判,不要自戕,认真赎罪,为了你无形之中伤害过的那些人们。”

宋怀州猛然一顿,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卡住了一般,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唐璎没有再说什么,俯身跪地,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了,锦衣卫趁机落了锁。

她的背影在甬道中穿梭着,青云簪的尾部泛着柔和的光,微小却璀璨,一如暗夜行舟的曹佑。

宋怀州暗笑自己老眼昏花,一根沉木罢了,如何会放光?

直至唐璎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折身倚回草席上,撕毁了自尽用的麻衣,让人拿来纸笔,借着微弱的天光写起了认罪书。

他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带着老师的未竟之志,以另外的方式名垂青史。

若说这身腐朽之躯还有用处,他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她功碑上的一笔。

*

走出腥臭的牢狱,就连湿寒的的朔风也是香的,寒雨方歇,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远处,有故人踏雪而来,一身墨色大氅,身姿颀长,眉眼幽冷,撑着一把赭色的绸伞,一如灵桑寺初见那日。

唐璎脸上泪痕未干,来人伸手去拭,却被她屈身躲开了。

姚半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多说什么,冷俊的面容上难得有些忐忑,几息之后,又变得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陪我去湖心亭走走。”

唐璎知道他说的是何处。

都察院的南侧有一处凉亭,毗邻曹佑的值房,小年前夕,姚半雪曾在那处调香赏雪,缅怀姚光,还借张小满之口提醒她去美人斋看看。

其实不止都察院,维扬的府署也有这样一座湖心亭,三年前的雪天,宋怀州便是在那座亭中赠她木簪,并遥祝她平步青云。

忆起往事,唐璎有些失落。

凉亭开阔,是个观赏冬景的好去处,她没有拒绝姚半雪的邀请,随他一道去了都察院。

及至湖心亭,姚半雪抽开两张石凳,拂开上面的积雪,简言道:“坐。”

唐璎并未依言坐下,只是静默地盯着晶莹的湖面出神。

须臾,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大人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姚半雪顿了顿,俊眉微扬,似是不解其意。

唐璎转过身,眸色澄澈得似一汪泠泉,缓声提醒道:“生辰礼。”

她生辰那日,姚半雪曾赠过她一把锈剑,还借用靳御史斩子的典故警醒她,让她走自己的清明路。

彼时唐珏下狱还没多久,她便以为姚半雪是希望她对她父亲,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柄剑指的是宋怀州,而非唐珏。

她早该料到的,以姚半雪的聪慧,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唐珏向来没多少感情,而宋怀州……

唐璎垂首,眸中闪过痛惜,昭狱中那张蜡黄的脸再次浮现脑海——

那模样,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对于她的猜测,姚半雪并未否认,寒眸半垂,忽而起了个新的话头——

“我姚氏宗族中有一人,十六中举,十九及第,初入庙堂的那一年,行当出色,政绩斐然,深受先帝器重,疫发前期,本有入阁的机会,却不顾曹大人和诸同僚的劝阻,毅然赴任青州府……”

唐璎明白,他口中的宗室中人指的是他自己。

姚半雪是个极为低调之人,从不矜功自伐,露才扬己,他方才的这番话,却含有明显的举荐之意,亦表明了想要与她同路的决心。

唐璎微微动容,方想说些什么,却不妨他突然靠近,手抚过她耳后,随后又挪开了。

“鬓角沾到雪了。”

十分简短的解释,是他一贯的风格。

就在姚半雪靠近的一瞬间,冷风拂过,唐璎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清香,一双鹿眸也不由染上了疑惑——

姚半雪身上传来的,不是甜淡的合欢香,而是清润的药草香。

那香味,似是从他腰间的墨色香囊内散发出来的,若她没猜错,香囊中放着的,应当是她几月前送的吴茱萸。重阳过后,那些茱萸果便被他磨成了齑粉,装进香囊里随身佩戴。

不知为何,唐璎突然就想到了那方白色锦帕的来历——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旋即瞪大了双眼。

而姚半雪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姚某终其一生从未对人敞开过心扉,但是我想对你试试。”

说这话时,他额头青筋毕露,耳尖泛红,似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眸光却始终牢牢地

锁定着她,未曾躲闪——

“唐璎,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此言一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匆匆掠过耳畔,好似在催逼着她尽快给出答案。

银装素裹,盈盈带水,望着苍茫的雪景,唐璎几乎感觉自己有了一瞬间的耳鸣。

这是姚半雪第二次唤她唐璎,此前,他仅在榆树街怒极那日叫过她的本名。

似是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慌,唐璎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柔。

“大人于寒英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是个含蓄的人,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人当面对她剖白过心迹,他紧张,她亦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

“无论在永乐巷、登闻鼓院、榆树街、还是安丘县,大人屡次三番救我于水火,您带我入官场,教我识人,引我思考,这些恩情,寒英没齿难忘……当然,寒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捧来,她必当真诚以待,遂只能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的一字一句都遵从本心。

“寒英曾在愤慨之下,屡次出言顶撞大人,斥大人为官不当,揭大人的伤疤,饶是诸般行为皆因心忧大人所致,却也寒了大人的心。青州大疫,我始知大人品性,一路以来多次承蒙大人相助,心中始终对大人的才干存着仰慕之情……”

那些指控是真的,那些焦急也是发自内心的,姚半雪同易显“交好”那几日,她之所以死咬住他不放,也是不希望他走入歧途,越陷越深,最终落到自己手里。

她是真的很在意他。

“大人曾说过——‘有人胸怀明月,守心如一,有人锦衣夜行,以身入局’,您将我比作前者,将曹大人比作后者,然我们二人皆是心向光明之人,又怎知不可殊途同归?”

唐璎莞尔一笑,霎时间,天地失色。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姚半雪静默地听完她的话,一颗心疯狂地跳动着,紧绷的面容上渗出了细汗,眸中有火光流动,且有越烧越炽的趋势。

然而唐璎接下来的话,却似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寒英这一生,似乎都不太能适应过于极端的事物。”

她望着琉璃瓦上的冰晶,眸色迷离,思绪有些放空。

“大人可知道,我厌雪,只因我膝有顽疾,药石难医,我亦畏火,只因我曾数次逃生于火场,心疾难治。”

“那你想要什么?”

他等了等,终于等到了她的答案——

“寒英一生漂泊,身若浮萍,不求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唯向往平安。”

这便是隐晦的拒绝了。

姚半雪是何等聪慧之人,几乎一点就通,眸中火光即刻熄灭,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去,胸口处闷胀得难受,强烈的失望之下,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可笑的是,他叫姚半雪,字赤芒,连名字都是两种极端。

雪之冰寒,可将人拒之千里,火之炽热,一不小心又会将靠近的人灼伤,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确实会让人心生疲乏,也难怪她厌雪又畏火……

或许,他还是适合孤身一人。

雪地里,赵琢的轿辇一闪而过,姚半雪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急怒之下将她赶下轿的事,心中愧意大作——

“我不知你膝有寒疾。”

唐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在恢复,今冬似乎有好转的趋势。”

姚半雪没有说话,与她肩并着肩,举目向东北望去,目之所及,是兴中的方向。

兴中是北梁和咸南的交界点,那里曾经兵连祸结,烽火连年,与唐璎所向往的平安有着霄壤之别。

说起平安,他幼时曾学过几句北梁话,平安在北梁语中对应到的词似乎是……阿木尔?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朕以为你不会来。”……

十二月初六,仇府。

祭台上香烛高燃,云幡翻飞。

“利芳和仇夫子的头七我在青州府署时便替他们办过了”

烛影下,唐璎将一把纸钱扔入铜盆中,垂眸如是道。

随着“哔拨”一声脆响,铜盆内火星四溅,微弱的赤光倒映在她清秀的脸庞上,抚过她的眉眼,如游离的幽魅,若明若暗,飘忽不定。

耳畔是仇夫人低哑的啜泣声,一阵接着一阵,苍老而悲切,令人闻之心碎。

她先后丧夫又丧女,大悲之下,早已视物不能。

陆子旭扶她坐下,低眉缓声道:“夫人累了便回屋歇会儿吧,此处有我和阿璎守着呢。”说罢便唤来仆人将她搀了下去。

仇锦归京后,陆子旭和仇府的亲眷们依次同她作了别,随后尸首便被广安帝下令葬入了功臣墓。

如今祠堂内放着的,只有她的牌位。

今日是仇瑞去世两周年的日子,陆子旭唯恐仇夫人忧思过度,积劳成疾,遂提议将仇锦的超度仪式连同仇瑞的忌辰一起办了,饶是如此,他也没舍得让眼盲的仇夫人费过一丝神——

不论是丧具的采买,宾客的招待,还是法师的延请,都是这位陆二公子跑上跑下一手促成的。

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挚友,呼吸渐沉,胸中涌起难以言说的锐痛。

因年少落水所致,陆子旭的身子本就虚弱,仇锦这一死,如今的他更是脸色苍白,眼窝凹陷,身形如枯枝般消瘦,俊逸的面庞上染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剑眉下,一双醉人的桃花眸泛着空茫,容色沉凝,再也不复往昔的“陆家嘴”那般伶俐。

饶是如此,他依旧身板挺直地跪立在仇锦的牌位前,平头正脸,衣冠济楚,眼下还敷着罗粉,意欲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心上人。

“那象牙匙和黑木匣原先是由我亲自送往建安的,却因临朐县有事中途耽搁了,情急之下,仇夫子便提出替我跑一趟,就这样,她……”

——她被易显的人当胸刺穿,死在了湿冷的绣江边上。

余下的话唐璎并未说出口,她不想再揭一次陆子旭的伤疤。

“死在上京路上的人,本该是我”

“——你别说了。”

陆子旭淡声地打断她。

他痴痴地望着仇锦的牌位出神,漂亮的桃花眸中泛着朦胧的雾色,眼神木讷,整个人都好似丢失了魂魄,思绪却又出奇的冷静。

“此事不怪你。”

“别说什么谁该死谁不该死的,我已经失去了爱人,你还想让我失去挚友?”

唐璎听得出来,陆子旭这话无非是为了让她心中好受一些罢了。

仇锦的死虽非她所为,却也算代她而死,近几月唐璎始终被这份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他的这番话,无疑让她心生暖意,连日来的阴霾亦散去了不少,遂稳住心神,垂眸道了声“多谢。”

陆子旭闻言并未出声,他的面色瞧起来委实不大好,唐璎心忧他的状态,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一些琐事儿,意图分散他的注意。

“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过的田家小郎吗?就是那个眉眼细长,时不时还会脸红的小屁孩儿。”

陆子旭没有回应,依旧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神色空茫。

唐璎也不着急,垂着头继续自言自语——

“前几日我去探望田小郎的祖母,意欲将他的死讯告知,却被九娘阻止了九娘你知道吧,就是江临案的那个冤主”

“听龙太医说,田老夫人病入骨髓,药石枉医,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九娘认为她年事已高,怕是经不住打击,遂提议将利芳的死讯再延一延,让她走得安心些。”

“近段日子以来,老夫人的身子都是九娘在看顾,她自称是利芳的相好,只等他两年后任职期满,从青州府回来便成亲。”

“利芳心善,却不是寻常闺秀会喜欢的类型,老夫人自他及冠起边没少为他的亲事担忧过,如此一来,也算慰藉……”

唐璎说了许久,直说得唇焦舌敝,力困筋乏,也不知陆子旭听进去了多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立起身,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猎犬模样的金雕递给唐璎。

金雕小巧,用金量却很足,落在掌心沉甸甸的,足金铸刻的猎犬身姿矫健,眼神犀利,似一头威风凛凛的豺狼。

唐璎不解其意,愕然抬首。

陆子旭言简意赅——

“生辰礼。”

唐璎只是微微一顿,随后了然一笑,心中浮起阵阵暖意。

犬是她的属相,而猎犬亦有忠诚度高、嗅觉敏锐等特征,倒十分适合御史一职。

这礼物委实用心了。

其实陆子旭这人虽然嘴上不着调,对待朋友却足够细心,以往只要她在建安城,即使不设筵席,不通知亲友,他也必然不会忘记,不仅年年都跑来卖乖讨巧,还会四处搜刮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她,今岁亦是如此。

然而——

“你往后的生辰,我不会再送礼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淡淡的,眼角眉梢都浸染着悲意。

唐璎一愕,却也很快想通了个种缘由。

仇锦卒于九月末,正是她生辰宴当日——

她的生辰,亦是仇锦的忌日。

“多谢……我很喜欢……”

唐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木然地道着谢。

窗外的雪扑簌而下,天光渐暗,将陆子旭眼中的雾色衬得更加迷离——

“昨日我去过齐府,齐向安的死状颇为蹊跷,他背后指定还有同谋。”

他穿过奠堂,转身朝府外走去。

“我不会让阿锦枉死。”

沃雪积沉,白缦翩飞,一缕暮光扫过,落在陆子旭肩头的素缟上,顷刻又被这漫天的纯白所吸融,光影变幻间,一声惊雷落下,将他孤寒的背影与曾经那个恣意的五陵少年彻底割裂开来。

*

次日,唐璎在都察院忙活了一整日,方下值,喜云却来了,说是陛下有急事召她觐见。

听到“急事”二字,唐璎不敢耽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喜云去了宫前殿。

她到时,黎靖北一袭赤衣,正端坐于窗牖前同自己下棋。

窗外飘着细雪,雪景中的公子眉宇闲适,眸色淡然,漆黑的长发垂过丘臂,赤衣似火,透着灼烈的气韵,仿佛一只误入雪画的红狐。

唐璎看向喜云,只见对方眼神闪躲,佝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继而瞬间了悟——

什么“急事要议”,不过是怕她不肯过来而找的借口。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气闷,而黎靖北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显得十分惊喜,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幽深的狐眸中跃动着细碎的星辉。

“朕以为你不会来。”

装什么装,在她进殿之前,喜云分明是通传过的。

唐璎果断转身,“那我走。”

走到殿门口,黎靖北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跨出门槛的一刹那——

“等等——”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狐眸轻颤,似乎有些心虚,“你出不去的,朕让羽林卫守在了南阳宫的外殿,没有朕的吩咐,无人能进,亦无人能出。”

……

怪不得她说要走,他那头却毫无动静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黎靖北上前两步,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那个……朕喜静,也是不想被人打扰。”

唐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陛下想同臣做些什么不被人打扰的事儿?”

“——用膳。”

黎靖北点点头,狐眸坚毅,摆出一副“你信我”的神色。

说罢,又喊人过来布菜。

累了一整日,唐璎正巧也有点儿饿了,便跟着用了一些,吃过晚膳后,眼见天色渐暗,黎靖北这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便准备起身告退了。

可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黎靖北便端了一盘削好的贡梨过来。

“此乃南安进贡的砀山梨,皮薄多汁,味泽甘甜,食之可止咳消渴,生津润燥,章大人辛劳了一日,不妨用些润润肺。”

金丝盏中盛放着切好的贡梨丁,瞧着晶莹饱满,色泽诱人,唐璎敷衍地用了两颗,将将放下果叉,黎靖北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了——

“朕尝闻章大人近日以来宵旰焦劳,俾夜作昼,多为国事所忧,自入仕起便疏于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嘘寒问暖,有忠臣如斯,朕感慰之余,心中也甚是愧疚,遂跟着龙太医学了一套肩颈理疗之法,想着为大人疏解一二。”

言讫,也没等唐璎说句话,撸起袖子就往她肩头按了下去。

“陛下,臣……喔……”

黎靖北的手法很巧妙,推揉敲按间,力道卡得恰到好处,有种正骨之后的复位感,只几下,唐璎便感觉身子轻盈了不少,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若非他这几下,唐璎都不知道自己肩周的筋骨已经劳损到了这等程度……

又是润肺的梨丁,又是细致的按摩,眼前的男人赤衣翩跹,眉目妖娆,时不时还蹦出一句——

“大人平日就该多注意身子,再忙也要顾得上休息,莫乏了自己。”

黎靖北的行为太过露骨,唐璎陡然间就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她就像是某个被妖孽缠身的帝王,白日里殚精竭虑,陪各路大臣们舌战群儒,劳碌过一日后,夜里回宫再享受爱妃的殷勤小意,红袖添香。

按照眼下的进展,下一步就该留宿了……

果然,一炷香之后,黎靖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俯身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戍时快到了,大人便留在南阳宫歇息吧。”

他的气息太近,扫在她白皙的耳垂上,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一止一动,一言一语,皆带着蛊惑的光彩,激得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告辞——

“年关在即,都察院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臣先告退了。”

黎靖北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让羽林卫放她离开了。

那眼神,犹如一个独守空闺的弃妇远送她新婚之夜的丈夫去书房留宿般落寞,那双琥珀色的狐眸,在朱色泪痣的映衬下,如泣血般,更添几缕幽怨。

唐璎深吸一口气,猛然侧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阳宫。

甬道内,凛风刮过,一阵接着一阵迎送着飞雪,将唐璎如练的鸦发尽数打湿。

她紧了紧兜帽,回想起黎靖北方才的眼神,心情也跟着陷入莫名的低落。

黎靖北的用意不难猜,可是他偏偏不够磊落,任何事从来不挑明了说,害得她也无法像拒绝姚半雪那般干脆果决地拒绝他。

唐璎想不明白的是,黎靖北为何会钟意她,他们分明是盲婚哑嫁,可太子似乎从潜邸时期起就对她起了意。

然而她的这颗心,自始至终都只为邗江边的少年跳动过,炽烈鲜活,热忱激昂,却又很快在少年离她而去的那一年缓了下来,随后在红尘的磨砺中千疮百孔,直到彻底化为一滩死水。

青州府的那段日子,许是挚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太大,亦或是黎靖北的体贴太过缱绻,她死寂已久的心久违地荡起了些许波澜,然而更多的却是害怕。

于唐璎而言,黎靖北的靠近并不让人生厌,却总是让她感到心慌,让她觉得危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远离。

她害怕太过亲密的关系,害怕被灼伤,害怕再次被人离弃。

*

夜静更阑,宵禁将至,唐璎加快了出宫的步伐。

路过华音殿时,忽而瞥见一道男子的身影,不由脚步一顿。

“阿璋?”

她走上前,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离得近了,月光将对方的模样逐渐映得清晰——

男子身姿颀长,眉目疏朗,五官清秀儒雅,俊美无铸,与唐璎的长相有着六七分的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英气。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十九岁的幼弟唐璋。

忠渝侯的子嗣有三,妻章蕴育有两女,即长女唐璎以及她远赴蜀中的妹妹唐珺,而妾柔姨娘唯一的孩子,则

正是眼前的这位公子。

说起来,唐璎与这位幼弟的关系属实称不上熟悉。

唐璋天性板正,寡言少语,且极为恪守礼教,自幼时起便鲜少与府中女眷接触,而唐璎空长他几岁,出阁又早,二人聚少离多,只逢年过节时偶尔写信问候个几句,便算是尽了姐弟之谊。

即便如此,唐璎内心的某一处还是对这位弟弟存着几分爱护之情的,虽然不多。

听见她的声音,唐璋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眸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慌张,饱满的额头上还沁着几滴薄汗。

“阿……阿姊?”

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醺,眼皮狂跳,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看得唐璎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关心道——

“宵禁快到了,你……”,她觑了眼身后的华音殿,“为何会从长公主的寝殿出来?”

此言一出,少年微醺的面庞霎时间赤红一片,低冽的嗓音却似笛音般悦耳醇厚——

“酉时三刻,殿下召我入宫议事,议了没一会儿便说要歇息,我见殿下睡着了,便起身离开了。”

唐璎蹙眉,“你如何知晓她睡着了?”

说起这个,唐璋的头颅彻底低了下去,面颊上的赤色也蔓延到了耳后根,如白碧染血。

“她让我必须看着她睡着后才肯放我走。”

这兄妹俩怎么都一个德性……

想起华音殿那个放浪形骸的主儿,唐璎便觉得自己有必要尽一下长姊的义务,遂咳嗽一声,肃容道——

“你明年便及冠了,若是碰上合眼的姑娘也该抓紧些,当然,你若无成家的打算却也无妨,多读些书,修身养性,将来无论是入仕、经商、还是做个闲散的手艺人都是不错的选择,总之……”

她抬头望向幽暗的苍穹,心绪颇为复杂,也不知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对唐璋的告诫,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莫轻易被外物所蛊惑,以致动摇了本心。”

唐璋听言微微一愣,垂眸想了想,很快答道——

“多谢阿姊提点。”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唐璋走后,唐璎也准备离开了,再不走宫门都要落锁了。

然而还没走几步,她又邂逅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姿矫健,面容稚嫩,一双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焕发着夺人心魄的光彩,正是她先后在榆树街和建安城郊遇到的绿眸少年。

他不是千秋阁的人么?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唐璎顿时心生警惕,面色却依旧平和,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亲切的笑。

“你叫什么?”

她不过随口一问,那少年倒是实诚得很,仅看了她一眼便道——

“绿眼。”

这名字起的……

须臾,唐璎面色一寒,垂眸肃容道:“宫门即将落锁,凡擅闯夜禁者,无论有无门籍,皆以阑入论,杖八十【注1】。”

恐吓完少年,她又莞尔一笑,眼波一转便柔声道:“绿眼公子披星而来,可是有急事亟需处理?”

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打探他此行的用意,可惜那少年人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一双幽深的绿眸呆愣愣地望着她,瞳孔中写满了真情实感的疑惑——

“你在说什么?”

……

唐璎决定换一种问法:“半夜进宫的人都是要挨打的,血肉模糊的那种,你咋来了?”

绿眼“哦”了一声,神情未变。

“别担心,我跟郡王殿下一起来的。”

她并没有在担心他

听言,唐璎沉默了好一阵,看向少年的眼神忽而变得十分复杂——

根据之前的一些经历判断,这少年应当不是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可是他这脑子……

既如此,她索性敞开了问:“你是千秋阁的人还是郡王府的人?”

绿眼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都是。”

唐璎大为震惊,“那郡王殿下”

绿眼点头,“他是千秋阁的少主。”

……

这就给问出来了??

不仅如此,这家伙还犹嫌不够似地补充道:“榆树街行刺那日,是殿下让我救的你。”

“他怎么知道我被人哦,他是少主。”

既是少主,自然知晓阁中事。

若非绿眼实在痴钝,唐璎都要忍不住怀疑这人是黎珀故意卖给她的破绽。

可黎珀倘若真是千秋阁的少主,那黎靖北

顷刻间,她突然就想起了莳秋楼的暗杀,继而面色一滞。

暗杀有两起,先后来自千秋阁和锦衣卫。

彼时,醉酒的黎靖北唤小厮过去传膳,岂料那小厮突然暴起,旋出一支匕首便朝她刺去。

黎靖北为了替她挡刀伤到了左肩,待那小厮看清皇帝的真容后,又转而将攻击目标换成了他,直到康娄和张己听到响动后破门而入,两人才逃过一劫。

若她没记错,小厮行刺用的匕首上就印有千秋阁的图腾,至于锦衣卫制造的那一起,至今仍无头绪。

福安郡王派人刺杀圣上的说法唐璎早有耳闻,两年前她便在都察院听曹佑和姚半雪谈起过,然而这些都只是猜测,并无实际证据。

只是黎靖北遇刺一事,黎珀当真毫不知情?

还是说

这事儿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篡位?窃国?

心中越是慌乱,面上就越发镇定,须臾,唐璎再次看向绿眼,秀眉微弯,脸上堆起亲切的笑——

“广安二年的秋闱过后,殿下都在兴中忙些什么?”

她问得直白,然而以绿眼的性子也不大可能有所隐瞒。

果然,绿眼不负众望,张嘴就要答,可就在他方要开口的时候,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本王能忙什么,大好的冬日,自然是和美人儿们一同饮酒赏梅啦。”

唐璎回过头,敛衽行礼——

“参见郡王殿下。”

浮华的宫灯下,黎珀一袭石青缂丝的白貂皮袄,跨坐在一匹赤色的宝驹上,天仓饱满,五官神秀,眉宇间的贵气浑然天成,细雪沾满他浓密的乌发,如洇入水墨画般柔韧隽永。

夜禁时分还在宫中纵马,不愧是风流恣意的惨绿少年,不知该说他胸无城府呢,还是藏巧于拙。

须臾,黎珀勒紧缰绳,旋身翻过马背,缓步绕至唐璎身旁,一双清睿的凤眸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瞳色忽明忽暗——

“侄媳这般关心本王,皇侄知道了怕是要吃醋。”

什么侄媳

唐璎叹了一口气,虽然没什么用,但宫中人多眼杂,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殿下认错人了,臣乃都察院右副督御史章寒英。”

黎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道:“恕本王眼拙,原来是章大人。”

“殿下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僭越,黎珀乃从一品的郡王,又是皇室宗亲,他的私事儿唐璎无权过问。

然而她却顾不上这许多,莳秋楼遇刺一事已然为她敲响了警钟,但凡捕捉到一丝线索,打破头也要追查到底。

黎珀倒是坦然得很,玉面上还噙着笑,他望着身后的华音殿叹了口气,神色颇为遗憾——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本王的大侄女儿这不是病了么,本王来关心关心她。”

唐璎瞬间了悟——

自皇帝返京起,监国的宥宁长公主便火速退去了幕后,一直躲在华音殿养病,拒见外客,而黎珀此番并未下马,明显没见着人,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黎珀此人,虽然生了张俊俏的脸,一身的劣迹却也不少,唐璎突然就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

其一,于寒冬腊月无故将陆子旭推入冰河当中,扭头弃之不顾。

其二,令仆役将年幼的皇太孙装扮

成妓子的模样,带出去寻欢作乐。

其三,派人在青楼刺杀过皇帝后又公然现身京郊拦其轿辇。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又令人匪夷所思。

还真是个人嫌狗憎的家伙,宥宁指不定在他身上也栽过跟头,才会将他拒之门外。

唐璎不敢当面对他评头论足,只是默了默,继而问起长公主的情况——

“宥宁殿下还是不肯见人吗?”

黎珀“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自省的觉悟,一双黑曜般的凤眸饱含忧思——

“你自己也通晓医术,当知道风疮发作的厉害。”

唐璎也懒得去细究他为何会知道自己通晓医术,总而言之,黎靖北这小叔身上充满了谜团。

不过,说起风疮……

她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据医书记载,身染风疮之人,肌肤溃烂,血痂满身,这般病法,换成任何女子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爱美如命的宥宁。

等等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瞳眸骤然一滞。

长公主身染风疮,不见外人倒也正常,然而黎珀是她的皇叔,两人自小亲近,哪怕举止偶有荒唐,却也算不得外人,可唐璋那小子怎么回事?两人非亲非故的,怎么就成了她的“内人”?

心头顿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还未等她细细琢磨,又听黎珀反问道——

“那章大人呢?”

他笑望着她,意态风流,眸中闪烁着明知故问的揶揄之色,“章大人入宫,可是有急事要禀?”

唐璎垂着头,忍了许久,才将脑中那句挥之不去的“探望妖妃”给压了回去,须臾,她施礼回道——

“非也,陛下召臣入宫对弈,臣见天色已晚,用过晚膳后便告退了。”

她答得诚恳,黎珀听言却只是摇了摇头,一脸无趣的模样。

“阿木尔和宥宁这俩倒霉孩子摊上你们唐家这对姐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唐璎蹙眉,黎珀老爱将她和黎靖北凑在一块儿她能理解,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毕竟他俩曾经也算货真价实的夫妻,可宥宁和唐璋?

“长公主殿下她……”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问,黎珀就已翻身上马,迅速调转了缰绳——

“夜深了,本王该走了。”

说罢便一挥皮鞭,完全不顾宫人死活般大“驾——”了一声,驰马走远了。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黎珀的身份让唐璎有些不安,她想探究,却又不敢打草惊蛇,福安郡王出身显贵,即便人家心思有异,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却也不是她能随意提审的。

而反观黎靖北,他对这位小叔的态度则十分纵容,不论是莳秋楼的刺杀,还是京郊挑衅般的拦轿,他皆淡然处之,甚至连一两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这倒令唐璎有些意外。

然而此时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眼下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儿得去办。

次日,右都御史的值房内。

姚半雪对唐璎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一袭白衣胜雪,容色卓绝地倚在窗头,墨发高束,眸色清寒,面前的案几上还摆放着两只斗彩灵云纹杯,室内水雾袅袅,茶香四溢,显然一早便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灵云纹杯是之前就烫洗过的,修长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摩挲过其中一只,感受着杯面的热意。

“何事寻我?”

这是二人自湖心亭一别后头一回见面,尔来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雪中玉人便一改往日的局促,眉眼清寒,面色漠然,一如出尘的孤鹤。

唐璎在他对侧落座,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来意——

“下官为招安一事而来。”

关于此事,她在安丘县便动过念头,也跟那盗匪头子郭杰提了,彼时的郭杰并未立马回拒,态度上却仍然有些犹豫。

唐璎倒也理解他的顾虑,自古以来,盗匪对官府、朝廷之类的官方势力有着近乎天然的敌意,他们萍踪浪迹,四海为家,散漫惯了的人,又如何甘心被人所困?

然而,因着青州府疫情之事,郭杰等人对姚半雪抱有绝对的信任,几乎唯他马首是瞻,若是由他出面作保,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这也是唐璎来此的目的。

姚半雪闻言却并未立时表态,而是瞄了眼她膝盖的位置。

圆润的膝骨被赤色的官袍所覆,似两颗饱满的琉璃珠,官服上还沾着雪粒,衬着她玲珑的身躯,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姚半雪不由分说地拿起贡掸,三两下扫去了她膝头附着的碎雪星子,将一条毡毯搭了上去,随后又往炭盆内添了些银炭。

毡毯是女式的,毯面上印着繁复的缂丝工艺,触之绵软厚实,与满室的刑文案卷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值房内原本就有的东西。

银炭烧得很快,热意侵蚀下,室内温度随之升高,唐璎的脸也随即变得赤红。

黎靖北的靠近总是炽烈而直接的,透着蛊惑人心的暧昧,而姚半雪的示好则是悄无声息的,如春雨般涓细流长,连绵不绝,一行一言皆充满了得体的克制。

思及这些情爱之事,她不免有些窘迫,凝神间,一道低泠的嗓音响起——

“担保人我倒是愿意当,可郭杰等人的利益,你要如何保证?”

唐璎顿了顿,很快回过神来,微一思索,缓缓吐出三个词——

“赋税、官职、名誉。”

“怎么说?”

“其一,赋税。”

唐璎微微垂首,一双无辜的鹿眸中透着清润的光泽。

“在我咸南,士农工商,无论是哪个阶层的民众俱有纳税的义务,然而郭杰等人自然算不得‘民’,也未曾缴纳过税款,皇室若真追究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是以下官以为,免除他们曾经的赋税乃是招安的第一步。”

听言,姚半雪不置可否,寒眸中的审视却逐渐变得专注。

“继续。”

“其二,官职。”

唐璎捧起杯盏小啜一口,清汤的润泽下,干燥的喉咙立刻变得湿润。

“正所谓心诚才是招安的关键,盗匪们对上的忠诚度都很高,既如此,我朝不若将郭杰及其亲信收买,视能力许以高官厚禄,对下行安抚政策,善待其亲眷,教化其后嗣,若是能获其忠心,于朝廷而言,又是一支精锐良师。”

还有一点她没明说——

盗匪们没脸没皮惯了,向来恣行无忌,野路子又多,对朝中那些脸皮薄,心思重,官位高,讲起话来又喜欢弯弯绕绕的老臣来说倒是很好的制衡。

“其三,名誉。”

说着说着,她的思绪也愈发清晰起来——

“郭杰等人横行乡里,欺行霸市,虽未收过不义之财,蓄意打压过良民,却也做了不少烧杀抢掠之事,可归顺之后若有官职傍身,朝廷再加大对其功绩的宣传,一行人必会顾及己身名誉,不愿再行不义之事。”

“当然——”

她凝视着茶雾,眸中闪过谦卑的光,“这些都只是下官个人的一些薄见,招安的具体适宜还需陛下首肯,兹事体大,下官不敢独做决策。”

唐璎自认为她方才的一番游说还算有理有据,可一抬头,却发觉姚半雪专注的瞳眸中早已溢满了讽刺——

“你这是在拿郭杰当枪使。”

他的声线透着泠寒。

她亦不甘示弱,“是又如何?”

对于这件事儿,唐璎倒是十分坦然,“郭杰所带领的,乃是一支由数百名壮丁集结而成的队伍,他们逐队成群,声势浩大,若是长期放任下去,势必会为我朝招来祸患。”

姚半雪轻笑一声,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道——

“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

闻言,唐璎愣了愣,却并未否认他的话。

人越往高处走,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不尽相同,若是换做从前,她势必会为郭杰受制于人的不易而扼腕,然而见过青州府赤地千里的惨境之后,比起郭杰个人,她更怜悯祸乱中的百姓。

窗外飘着细雪,狂风呼啸而过,雪粒

落到窗牖前结成银霜。

空茫的白幕下,姚半雪沉静地凝视着她,眸光起跃不定——

“你的心究竟是向着朝廷,还是陛下?”

他的诘问十分尖锐,曾经的唐璎或许会着恼,然而此刻的她内心却激不起一丝波浪。

“社稷安稳最为重要。”

她坦然地回视着姚半雪,眸光坚毅,“郭杰一行人,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任其壮大,咸南日后必有内乱,长此以往,必将兵连祸结,民生凋敝,这难道是大人想要看到的场景吗?”

言讫,她又垂眸缓声道:“无论如何,大人赠剑与我的当日,我便承诺过您,在为官的这条道路上,寒英必当守心如一,慎终如初。”

她今日是来求人的,立场要坚定,话却不好说得太硬,遂补了后头这一句。

姚半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食指持续摩挲着杯壁,半垂着眼睫意味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他淡声道——

“明日我去找郭杰说说。”

这便是同意了。

唐璎暗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瞥见他如画的眉宇间染着深沉的不悦,正独望着窗外的雪幕出神,握着杯壁的玉指无意识收紧,手部青筋毕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整个杯盏碾碎。

气氛陡然间降至冰点,唐璎明白,他在为她方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感到不悦。

姚半雪是个孤寒的君子,向来穆如清风,恬不为意,他的不悦从不宣之于口,却又宛然在目。

可她要如何回答呢?

她所行所想自然是向着朝廷的,这一点她问心无愧,可黎靖北呢?做决策之前,她当真一丝一毫也未曾考虑过他吗?

她想,她答不出来。

月夜高悬,烛芒幽静。

姚半雪虽未主动赶她走,可稍微识趣一点儿的人也该明白,是时候离开了,然而——

“两年前的小年夜,下官去照磨所查阅罗汇的案卷时,偶然间路过竹林,无意听到了您和曹大人的谈话……”

头顶是姚半雪威压的目光,唐璎却挺直了腰板,无暇他顾。

黎珀的归京令她胸中陡然生出了一股不详之意,而根据姚半雪和曹佑之前的对话,两人显然知道点儿什么,而今曹佑已殁,她能询问的人便只剩下姚半雪了。

“据曹大人推测,莳秋楼的行刺或是福安郡王所为,谈及郡王殿下的目的,您似乎说了句‘反向障眼法’”。

唐璎定定地凝视着姚半雪,眸色坚韧——

“敢问大人,‘反向障眼法’是何意?”

同以往一般,姚半雪并不打算正面回应她的问题,月夜下,俊逸的面容依旧透着阴寒,过了许久,才半垂着眉眼道:“郡王殿下之事,本官无可奉告。”

他凝视着窗棂上的寒霜,眸光也再次变得清幽——

“你既这般得圣心,何不去亲自问问陛下?”

唐璎闻言微愣,眸中跃过一丝慌乱。

问黎靖北无疑是最直接的办法,然而近几日她心绪杂乱,早已决定对他敬而远之,若是再寻过去,岂非前功尽弃?

“说起来……”她忽然想起一事,“陛下下令放火之前,曾派人搜查过易显的主宅、别庄,以及他在青州府各处购置的宅邸和商铺,其中贪银、蛊虫、账册俱在,却唯独少了一物”

唐璎凝视着姚半雪,目光忽而变得深切——

“易显与曹大人的往来信件。”

易显天性谨慎,惯爱狡兔三窟,就连早些年和齐向安之间的通信都被他特意收进了漆木匣中,着专人看守,又怎会轻易销毁曹佑的?

然而,当黎靖北的亲军卫赶过去之后,却并未在易显的主宅和别庄中搜查到相关书信,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那些人赶到之前,信件就已经被人带走了,至于带走的人是谁……

“大人去青州府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拿回那些信件吧。”

制伏盗匪后,两人从安丘县回到小院,姚半雪便跟她“敞开心扉”聊起了地旱案的始末,临了还补了一句——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老师的要求。”

此话乍听无异,然而细品之下,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姚半雪是受了曹佑的嘱托才去的青州府,为的就是完成老师生前的未竟之事——即在易显与齐向安彻底决裂之前,不断为他制造危机感,挑起他对齐向安的仇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姚半雪所言有刻意误导之嫌,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去别庄,成为易显最为忌惮的目标,而后声东击西,令张小满趁机拿回易显与曹佑的通信,守得他死后清名。

换言之,她被利用了。

姚半雪的那趟青州之行,自始至终都是他自愿而去的,而非曹佑“临终所托”。

然而——

“你若是想将书信的内容公诸于世,尽管拿去。”

姚半雪取出一沓信件,挥袖扔在案几上,面色阴沉,眸中闪过自我厌弃的伤感。

印象中的姚大人总是云淡风轻,安之若素,从未如现在这般自厌过,唐璎见之不由胸口微沉,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遂低下头,将信件推了回去——

“我只是想和大人以心换心,彼此信任,毕竟那日在湖心亭,我们”

“——是以我对姚大人,也愿像对利芳、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以诚相待。”

谈及湖心亭,两人都有些尴尬。

姚半雪的眸中清晖一片,却又似湃着碎冰的古潭,幽静而深沉。

须臾,他敛起悲容,态度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泄露皇家秘辛乃是死罪,莫说我故意隐瞒,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锦州问问舒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