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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梁九功咽下嗓子眼一口老血, 格外受伤地出了主殿,叫憋笑的春来进去伺候。

连李德全都在一旁笑。

虽说板子听着不少,但干爹毕竟是乾清宫大总管。

他自个儿找过去挨的板子,除非行刑太监不想活了, 否则保管打得震天响, 油皮都不带破的。

所以梁大总管唯一受伤的, 也就是脸面了,回头那帮龟孙儿还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直在心里诅咒发誓,往后跟这俩祖宗有关的事儿,他是再也不管了!

但也不止他一个人受伤。

方荷如今的皮肤特别敏感, 那啥完了又接着泡澡,哪怕是涂了药,到了晚上也透出青紫来, 活像是被人照着嘴扇了几个嘴巴子, 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康熙都看得惊疑不定。

他在这混账面前总忍不住气得动手, 却又知道她怕疼,所以向来收着力道。

难不成这回……一时没注意到, 力气用大了?

他当即就想叫御医过来给方荷瞧瞧, 气得方荷在他腰上拧了一圈。

“您爱叫人看您给自己一嘴巴,反正我不看!”

要是让人看见传出去, 哦,昭嫔又‘挨’打了,她可算是开妃嫔的先河了。

她知道自个儿没事, 只是皮肤太敏感而已,不碰也不大疼,碰到哪儿的青紫, 都要好久才能下去。

康熙无奈,晚上没继续折腾方荷。

主要这混账又屁股对着他了,他要再做点什么,指不定他……哦不,是梁九功身上哪儿又得多点伤。

翌日。

一大早要去慈宁宫请安,康熙又叫梁九功去给方荷告了假,没叫人吵醒她,轻手轻脚洗漱过,换上龙袍去上朝。

去慈宁宫请安的妃嫔们知道后,甭管是跟方荷对付的还是不对付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或者说都有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贵妃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抬起头看着孝庄,到底还是提了一句。

“昭嫔封嫔半年有余了,竟是不如做娇客的时候,就没来给您请过几次安……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顿了下,又无奈地找补,“臣妾真不是给昭嫔上眼药,可这传出去了好说不好听,要不臣妾叫太医过去瞧瞧,好歹有个正经说辞?”

横不能旁人都没事儿,就方荷侍寝完了连道儿都走不动吧?

孝庄也觉得有些不妥,昨儿个皇帝过去头所殿,也没听到头所殿有什么动静。

她可以纵着方荷偶尔不规矩,却不能叫她的懒散成为宫里的风向。

思及方荷的脸面,孝庄吩咐苏茉儿:“你去瞧瞧,要是起不来身,就叫伺候哀家的太医亲自给她诊脉,但凡她还能起得来身,叫她来慈宁宫见我!”

苏茉儿恭敬应了,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头所殿。

小宫女是来守着头所殿的大门,不许里头的人出去寿康宫或者乾清宫通风报信。

她相信方荷不是个没分寸的,但恃宠生娇……就方荷那懒性子还真有可能。

可宫里却不能纵容这股子风气,苏茉儿这回站在主子那边。

她作为慈宁宫的大嬷嬷,来求见方荷,哪怕跟翠微话说得再客气,翠微和春来都不敢拦。

方荷晚上没干体力活儿,这会子其实已经起身了,也不敢叫人在外头说话。

无奈她只能匆匆将手帕当作面纱挡在脸上,请苏茉儿进来。

苏茉儿进门先仔细打量了下,见方荷除了被遮住的脸,瞧着还挺有精神头的,心下就大概有数。

这指定是又闹腾了。

她恭敬行了礼,试探问:“老祖宗得知昭嫔娘娘身子不适,心里关切,特叫奴婢过来探望,若是您还能走动,不如去慈宁宫请太医瞧瞧?”

方荷叹口气,知道大佬受不了她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个董事长也看不得咸鱼员工。

她站起身,“不必请太医瞧了,我去了慈宁宫就在偏殿候着,等妃嫔们请安离开后,我自会求见老祖宗。”

“至于为何告假,老祖宗一看便知。”

苏茉儿听出些许微妙来,这……不会又挨打了吧?

不能,苏茉儿心里摇摇头,她伺候长大的万岁爷,不是这样爱动手的性子。

等回到慈宁宫,苏茉儿当着满宫妃嫔的面儿,面色倒是很淡定,只俯身在孝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孝庄微微挑眉,也跟苏茉儿想到一块儿去了,脑仁儿又开始一蹦一蹦地疼。

她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哀家累了。”

虽然没提及方荷的事儿,但先后几次被敲打,皇上和太后又那么护着方荷,谁也没找不自在,揣着满心肠的疑惑出了门。

太后还稳当当坐着,等殿内没了外人,立刻问苏茉儿。

“怎么回事?那丫头又挨打了?!”

苏茉儿:“……”万岁爷在主子和太后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方荷被请进来后,走路利索,瞧着精神头不错,明显不是累着或者病了。

孝庄和太后的眼神都落在她的面纱上。

方荷乖巧跪地,利利索索把面纱揭开,“请老祖宗恕罪,嫔妾……嫔妾实在不方便露面,损害皇上清誉。”

说实话,孝庄和太后都没仔细听她说什么,眼神都落在她连着小嘴儿那一片的巴掌印上。

那般清晰……还有横着的方向,都是过来人,连这巴掌印怎么来的,什么姿势她们都猜出来了。

太后心想,皇帝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捂着嘴……总不能是夜里怕惊动姑姑就寝吧?

但这会子她也不好调侃,有些话实在不好叫乌云珠翻译,只能忍着笑沉默。

孝庄都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捏捏额角,“你这……叫太医看了吗?怎么不抹药呢!”

宫里可没那么容易藏住秘密,但凡传出去,玄烨的名声确实很难保住。

方荷讪讪道:“御医亲自开的药膏子,嫔妾涂了,但嫔妾的皮子与寻常人不同,就算涂了药,痕迹也得好几日才能消。”

孝庄:“……”她就不明白了,正经敦伦就那么难?

海兰珠和董鄂氏的恩宠哪个都比方荷要盛,可方荷一人闹出来的动静,俩人加一块儿,拍马都赶不上。

“既然不小心磕了下巴,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好在头所殿养着吧。”孝庄勉强找出个还算听得过去的借口。

“哀家会叫陆院判过去给你瞧瞧,许你养好了再出来走动。”

方荷就知道会这样,皇家平日里讲规矩,一旦要脸的时候,规矩就被狗吞下去了。

回到头所殿,方荷继续画她的交叉图,由着春来和翠微收拾出宫避暑的行囊。

头所殿也不大,翠微和春来在偏殿库房里,指挥着昕珂和刘喜他们几个忙活,也不耽误听主殿的动静。

翠微止不住好奇问春来,“你不是叫主子给你改名字了吗?主子没允?”

春来闻言露出个浅笑:“主子说名字得自己听着顺耳,问我要不要回归本名,我还想叫春来,主子就跟万岁爷说了。”

她愿意效忠的,就是方荷这份不经意间的尊重。

左右她又换不了主子,改不改名也不重要。

知道她是御前出来的春字辈宫女,旁人还高看她和主子一眼,在外头办事儿容易些。

翠微顺嘴多问一句:“为啥不归本名,你不是挺惦记着家里的吗?”

春来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是家里老大,本名叫大妞。”

昕南呀了一声,笑道:“那跟奴婢差不多,奴婢进宫前叫五妞。”

翠微:“……”她是额娘的独生女,在额娘离世前颇得额娘看重,叫宝妞。

主子现在的名字……他们头所殿的妞有点多啊,喊一嗓子大半都得回头。

可见还是他们头所殿太小了。

翠微看几个小宫女颇有交换本名的意思,赶紧换了话题。

“话说都快入夏了,这延禧宫就是推倒重建时候都够了吧?”

“万岁爷如此疼咱家主子,怎就一个字都没提呢?”

这春来倒是知道些,她小声道:“其实延禧宫修缮废不了多少时候,但后殿没有地龙,天冷儿的时候还没头所殿住着舒坦呢。”

“等天暖和了,万岁爷下令,叫人又开始修缮主殿……”

翠微眼神蓦地一亮,连昕珂她们几个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话不用说太明白,只要主子肚子争气,谁还去后殿啊,挪动一回怪麻烦的。

翠微咧嘴笑,“好好好,咱就算在头所殿多住些时候也无妨,主子就不是那讲究排场的人!”

“离老祖宗和太后近些,还方便主子孝敬老祖宗和太后呢。”

这话叫被拉出去壮过场面的昕珂她们几个,都有些怀疑,主子……真不讲究排场吗?

等过了端午宫宴,离宫那日,方荷坐着软轿,一路高调地带着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直接从头所殿进了皇辇后,翠微都沉默了。

知道主子是怕人注意到她嘴上还剩一点点的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腿瘸了呢。

就这方荷在皇辇里还要念叨,“都怪万岁爷,这回满宫妃嫔怕是又要将我当作眼中钉了,指不定连御史都要撞柱子,参我个红颜祸水的罪过!”

康熙这几日多歇在头所殿,哄也哄了,好处也没少给,早知道方荷这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

他淡定将葡萄放到方荷面前,“那你想叫朕怎么赔罪?”

方荷捏着葡萄剥开,趴在矮几上嘿嘿笑着凑到康熙身边。

“嫔妾想要临水的宫殿,不想跟别人一起住!”

“嗯,还有吗?”康熙手里持着一本古卷,头都不抬将葡萄咽下,以舌尖裹住淘气的指尖轻咬了下,表示继续。

方荷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继续给康熙剥葡萄,反正都是他自己的口水,他不嫌弃就行。

“嫔妾听闻要去畅春园避暑,实在有些忐忑不安,原本嫔妾建议宣嫔去南苑,是想着您回宫会接她一起呢,可现在……”

她用帕子轻轻擦拭康熙的唇角,食指在其上轻点,语气轻得羽毛一般。

“该怎么跟老祖宗交代呀?”

康熙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你才知道去畅春园?”

他可不信这混账有那么好的心肠。

过去好几个月她都能因他没替她张目,不小心‘赏’他一耳光,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早看透了。

虽不知道这混账是怎么知道的,他本意是想给皇玛嬷和皇额娘一个惊喜,谁都没说,但他很肯定,方荷早就知道。

方荷慢条斯理给自己擦了擦手,葡萄转喂进自己嘴里,满脸无辜摸着自己脸上还未彻底消除的痕迹。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那日就不该好好伺候您,就该再跟您吵一架才是。”

康熙凑过去,以唇卷走她嘴里的葡萄,还轻轻咬她一下。

“朕自会跟皇玛嬷说,你要再拿那点子不疼不痒的印记说事儿,朕下回就在你脑门上刻上“无理搅三分”几个字!”

方荷笑倒在康熙怀里,干脆躺在他腿上吃葡萄。

“也不错,您用朱批吧,往后嫔妾就是奉旨搅屎棍了!”

康熙:“……”他就多余拿要脸的事儿来吓唬她!

外头随行的宫人和太监,听皇辇内传出皇上的低笑和更清脆的笑声,都不免在心里咋舌。

寻常只知道昭嫔受宠,却不知道为什么。

说昭嫔长得好吧,宫里娘娘们都各有千秋,明艳当属宜妃,温婉都想着德妃,昭嫔算不上最美的,只能说长得特别引人怜惜。

可现在他们隐约明白了,这位嫔主儿能得宠,大概是因为在万岁爷面前够放松,不把万岁爷当主子爷,反倒当寻常夫君哄着?

已经出了宫,皇辇上的动静瞒不住随行的妃嫔们。

还没到畅春园,贵妃和荣妃、宜妃、德妃她们几个,甚至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嫔都知道了。

贵妃这阵子掌管宫务,又要照顾越来越调皮的胤俄,忙得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香,人肉眼可见的疲惫消瘦。

她只撑着脑袋,阖眸想着去了畅春园以后的安排,什么反应都没有。

荣妃手里拿着佛串转个不停,见胤祉和姐姐宁楚格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微微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皇贵妃在宫里养病,惠妃还在长春宫抄经,此次都没能随行避暑。

这个教训足够将荣妃所有的心思都压下去。

左右有宁楚格和胤祉在,皇上无论如何都要给她几分体面,多余的委屈和不甘,都让她葬在了佛前,再不想提及。

四公主伊尔哈在宜妃的车驾里,听到消息后,下意识看向姨母。

宜妃面上带着一抹淡笑,像是听热闹似的,伊尔哈垂眸思忖片刻,无声咽下了心头的不甘。

德妃听到消息时,正满脸带笑看五公主抱着七公主逗弄。

听太监在帘子边上低声说完,她笑容不变,眼中的笑意却瞬间消失。

她温柔对婢女和冬吩咐:“听说园子里水多,七公主年纪还小,本宫怕她受凉。”

“等安置好了,叫人去内务府要些厚实的料子来,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做寝衣。”

和冬笑着应下,“奴婢定叫她们多准备些好料子。”

主仆二人同样没对御前的欢声笑语说任何话。

可几个嫔,尤其恩宠越来越少的端嫔、僖嫔几个,帕子都撕碎了几条。

只碍着出行在外,怕隔墙有耳,到底心里有顾忌,都咽下了口中的咒骂。

陆武宁去过头所殿后,从太医院开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子给方荷,这事儿后宫妃嫔早几日就知道了。

得折腾成什么样儿才需要消肿化瘀啊?僖嫔一开始还想不明白。

后来从慈宁宫外洒扫的太监那里打听到,方荷是戴着面纱进的慈宁宫,大伙儿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跟孝庄也差不多。

这一定是又犯了规矩,被万岁爷赏了巴掌!

横不能是万岁爷咬人了吧?

偏这狐媚子,有本事惹得万岁爷大发雷霆,却又跟个妖精似的,立马就能把万岁爷勾住,荣宠不衰。

这样下去,指不定往后子嗣都要从那贱人肚皮里出来了,往后还得她们这些贵女给她行礼!

越想僖嫔越生气。

能叫康熙都知道她嘴碎,她的性子实不是个会忍耐的,如果不是占了姓氏的便宜,她也封不了嫔。

等到畅春园,内务府早安置好的宫人和太监,迅速引着各位主子们去住处。

太皇太后跟太后住在瑞景轩,贵妃住了最大的澹宁居。

宜妃住在韵松轩,德妃住在万芳斋,算上平嫔随行的六嫔却都远远被安排在挨着后湖的凝春堂、回芳墅和渊鉴斋。

只有方荷,被安排在瑞景轩和康熙的寝殿春晖堂之间的云崖馆。

虽然云崖馆不如其他地方大,但那是畅春园内唯一一处两层的建筑,三面临水,能正面赏前湖的风光,还背靠御前,也不怕太冷。

而僖嫔和平嫔所住的渊鉴斋左边靠着府君庙,叫檀香味儿熏得头疼,前后都是湖,穿堂风一过,大夏天的都能叫人冷得打哆嗦。

平嫔还没受宠,又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自不敢说什么。

僖嫔却气得在屋里摔摔打打好一会儿,低低咒了好一会儿。

过了两日收拾妥当,去瑞景轩给孝庄请安的时候,再看到方荷那张明媚白皙,还隐隐透着春色的小脸儿,僖嫔心里几乎要恨出血来。

这几日万岁爷以云崖馆还需要收拾为由,又叫方荷住在了御前。

其他妃嫔们面色也都不算好看。

只能说因为先前太后和皇上的发作还被震慑着,勉强保持着体面罢了。

可僖嫔不乐意,同样是伺候万岁爷的女人,有时候皇上偏心地叫人想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

因此,等请完了安,僖嫔故意挤到方荷前头去,示意端嫔自一旁堵住方荷绕开的路,含笑跟方荷说上了话。

“听闻昭嫔妹妹又挨了万岁爷的打,却还能保持盛宠,实在是叫人好奇,不知妹妹可否跟咱们说说该怎么伺候,也省得叫老祖宗总嫌弃咱们不争气!”

贵妃没心思听,她这几日累得恨不能直接昏过去才好,偏偏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就睡不着,又走在最前头,很快就坐上轿辇离开了。

但荣妃、宜妃和德妃三人没急着走,只站在轿辇旁边,不动声色听着二人打机锋。

方荷被噎得不轻,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是槽点太多,不知道该先吐哪句。

她上下打量僖嫔一眼,慢吞吞问:“僖嫔娘娘想探听我怎么得万岁爷的喜欢,却还不忘先讽刺我一句……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那我得多贱啊!”

“噗……”安嫔不小心笑出声,赶紧捂着嘴躲到敬嫔身后去。

敬嫔和备受僖嫔欺负的平嫔眼中也都带着笑。

其实宫里不是所有妃嫔都敌视方荷,甚至有好多小答应和常在都把方荷当菩萨偷偷敬着呢。

只是都清楚方荷跟上位妃嫔不对付,谁都不敢先开头跟方荷示好罢了。

可这会子听方荷说话,早就憋着的安嫔有些蠢蠢欲动。

而应该被怼得脸色难看的僖嫔,耍嘴皮子她却也不惧谁,闻言只挑着眉冷笑。

“昭嫔不是说过,我们都是姐妹,姐妹之间说话还用得着在意这么多?”

顿了下,她眼神在方荷的下巴上扫过,嗤笑出声。

“再说这人啊,敢做就得敢当,我都还没问问昭嫔妹妹,挨巴掌是什么滋味儿呢,不如妹妹也跟咱们好好说说?”

方荷收了笑,这茬找的,她想不接都不行。

她一脸为难地看着僖嫔,“你真想知道?”

僖嫔道了声新鲜,“不然我干嘛问妹妹,想必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好奇,毕竟咱们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可都没妹妹这么大的本事!”

方荷瞪大眼,满脸震惊扫视周围一圈,接着又看僖嫔,用那种招人恨的委屈模样,小白花似的追问——

“僖嫔娘娘确定想知道?”

“妹妹也不必绕圈子,若不想说咱也不能为难你,毕竟家丑——”僖嫔冷笑着立马接话。

方荷没叫她说完,干脆利落上前,抡圆了胳膊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端嫔和平嫔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安嫔用力捶胸口,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快要笑……快咳嗽出来了!

僖嫔被扇得跌倒在地,她的婢女都没扶住她,跟她摔成一团,可见方荷用的力气有多大。

僖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怒视方荷。

“你放肆!你怎么敢——”

“不是僖嫔想知道挨巴掌什么滋味儿的吗?”方荷拿翠微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手,漫不经心笑着开口。

“嫔妾这人啊,哪儿都好,独独不善言辞,实在难以叫僖嫔娘娘明白个中滋味儿,只能请您自个儿体会一下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踉跄起身的僖嫔,“怎么样,挨巴掌的滋味儿如何?”

不等僖嫔回答,她又扫视周围一圈,笑得更灿烂,“若是其他姐妹们也想知道,虽然我手挺疼的,都是自家姐妹,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们。”

众人:“……”

堵着路的端嫔和胆小的平嫔都不自觉后退一步,不了不了,她们其实也没那么好奇!

康熙进来的时候,天井里还一片混乱。

僖嫔自然不肯白挨打,闹着要打回来,被人拦住后又哭哭啼啼要找老祖宗做主。

“闹什么呢?”康熙听见这乱糟糟的动静,止不住皱眉,低喝道。

他下意识看了眼方荷,见她被翠微扶着,好生生站在一旁,这才继续转向僖嫔。

“不知道这是哪儿吗?也不怕惊着皇玛嬷,再闹腾就滚回宫里去!”

僖嫔本来只是装样子,这会子眼泪真落下来了,扑通跪在康熙面前,泪落如雨。

“还请万岁爷给嫔妾做主!!”

“嫔妾好好与昭嫔说话,岂料无缘无故,她上手就打了嫔妾一巴掌!”

“她是嫔位,嫔妾也是嫔位,若被打了脸嫔妾都生受着,往后嫔妾也没法儿活了!”

康熙:“……”他作为皇帝,挨了巴掌都半点脾气发作不出来,能给僖嫔做什么主?

他忍着去看方荷手的冲动,不动声色看了眼瑞景轩紧闭的殿门。

上回甩他一巴掌,那混账的手背肿了好几日,若不是她宫里有个会医术的小宫女,他都忍不住要派御医过去看。

这会子听僖嫔的话,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这混账莫不是打人上瘾了?

以僖嫔过往的性子,康熙就知道她口中‘无缘无故’四个字的水分有多大。

如果真是方荷无理,皇玛嬷怕是早请家法出来了。

可他也不好太偏心,只得佯装含怒看向方荷,冷声问:“怎么回事?”

方荷可不是那不长嘴的人,对康熙这回的表现非常满意,先送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嫔妾打僖嫔原因有三,一是僖嫔妄议皇上,打探侍寝之事,还以此嬉笑,是为不敬。”

“二则嫔妾再三跟僖嫔确定,问她是不是想知道挨巴掌的滋味,僖嫔均给了嫔妾正面允准的回答。”

“三来嫔妾不想自揭伤疤,却又要顾虑僖嫔所说,‘大家都是姐妹,无可不能对人言’的训斥,思来想去,只能请僖嫔亲身体会,方不犯妄议主子爷的罪过了。”

孝庄:“……”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她坐在窗户边的软榻上,见太后捂着嘴笑弯了腰,哭笑不得直摇头。

僖嫔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孝庄就听见了。

主要是太后在,她瞧不得人欺负方荷,又见是嘴碎的僖嫔为难人,早早就拉着孝庄到了软榻上,准备随时替方荷张目。

可孝庄早知道,昭嫔哪儿用得着其他人啊,那丫头无理还能搅三分呢,她有理……不上天还是她吗?

左右孝庄是受不起那个闹腾,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不是很正常吗?

外头康熙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压着笑意,蹙眉隔空点点她脑袋,警告她别再说话了,要是回头僖嫔闹着要自戕,他都不好处置。

就这混账气人的本事,他完全不怀疑僖嫔会被气到那种程度。

他垂眸淡淡睨了眼凑到天井里来的妃嫔们,问:“昭嫔所言可属实?”

“属实属实,嫔妾听昭嫔反复确认了两遍呢!”安嫔捂着嘴小声道。

婴儿肥都还没褪干净的平嫔下意识点头,接着脸色蓦地一白,绞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说话。

其他人也不想得罪僖嫔。

她知道的事儿不少,要是回头又嘴碎,害不了人也挺烦人的。

倒是宜妃不怕,笑着朗声道:“臣妾刚要走,就听到僖嫔妹妹说话了,在外头都听见昭嫔妹妹反复问了呢,僖嫔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德妃笑着柔声开口,“虽昭嫔妹妹此举有些不妥,可僖嫔妹妹挑衅在先,不如就此作罢,互相赔个不是,也全了姐妹情分。”

僖嫔不想道歉,可这会子她有些下不来台,只哭着不吭声,咬着牙跪地不起。

方荷心下冷笑,这位姐一如既往地会茶人,她要是想道歉,就不会动手。

她揉着脑袋,比德妃更温柔,更白花地摇曳几下,看准位置柔弱地靠在翠微怀里。

“啊……刚才用力气大了,头好晕……”

康熙:“……”你用脑袋扇僖嫔巴掌的?

“行了,刚出宫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怕是忘了宫规怎么写,既都有错,就都滚回去抄——”

“哎哟,我的手好疼,翠微你快给我看看,我右手腕是不是要断了!”方荷扶着手腕轻吟。

那做作又嚣张的姿态,叫天井里的妃嫔们叹为观止。

康熙下颚紧绷片刻,捏着鼻梁定了定心神,继续把话说完。

“都回去闭门思过,抄十遍宫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准出门!”

他转头在梁九功耳边低声吩咐了句,没再理会天井里的闹剧,进去给孝庄请安。

康熙离开,方荷也就不装了,平静地带着浅笑,冲宜妃、荣妃和德妃三人福了一礼,大大方方往外走,看都没看僖嫔一眼。

说实话,她这份嚣张,比当年传说中的宣嫔都不差什么了。

宣嫔的嚣张见过的毕竟是少数,这会子能来请安的妃嫔们大为震惊,更是不解,昭嫔就不怕惹得万岁爷腻烦了,会失宠吗?

可等出来瑞景轩,李德全立刻就笑着躬身上前。

“万岁爷知道昭嫔娘娘伤了手,怕您不好受罚,特叫奴才迎您去春晖堂,请御医给您瞧瞧,好早些开始抄写宫规。”

还在后面震惊、疑惑、不解的妃嫔们:“……”

连宜妃和荣妃都有些麻木。

哦,这禁足禁到春晖堂去了,那万岁爷也陪着禁足呗?

至于抄不抄宫规……就昭嫔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她不写皇上能拿她怎么办?

德妃垂着眸子,藏住眸底的暗色,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见过其他妃嫔受宠的模样,当年皇贵妃、宜妃、荣妃甚至她都宠冠后宫过。

可任她们谁,若犯了规矩,也没能得万岁爷如此偏爱过。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缓下心神,不急,叫昭嫔待在御前,倒是也有在御前的好处。

见方荷立在轿辇边上,等着三妃先走,德妃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又看向宜妃和荣妃。

等两人上轿后,她才进了轿辇,往万芳斋去。

方荷静静看三妃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不动声色在德妃的轿辇上多流连了片刻。

她如今已经交叉对比出来的宫人和太监里,就有在御膳房的白案师父并徒弟两人,也同样跟秦新荣打过交道。

四个昕和刘喜、陈顺翠微都查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可以算作自己人。

福乐如今已跟在她身边,其他几个人还得再慢慢瞧。

她倒要看看,德妃敢不敢在御前继续动手,捉贼还是得拿赃才好……

等康熙回到春晖堂,方荷已经涂完药膏子,乖乖坐在特地给她准备的小书桌前,认真抄写宫规。

只不过抄几句,就要揉揉手腕,姿态很认真,就是速度没快到哪儿去。

康熙心里哂笑,这混账惯会做姿态。

他过去拿过方荷的字看了眼。

“字儿倒是长进不少,这会子知道在朕面前卖乖了,刚才在人前,怎么就不知道给朕留几分面子?”

方荷期期艾艾起身,用手指勾着康熙的手轻晃。

“嫔妾虽然有苦衷,却瞒不过万岁爷,是故意为之,想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

“我错了,您罚我……要不罚我不许吃饭?我饿肚子,您就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康熙似笑非笑捏捏她的脸蛋儿,“认错都不耽误你卖惨,再叫你饿一回,你得记朕多少年?”

方荷仰起脑袋在龙袍上轻蹭,“那夫唱妇随嘛,您小心眼,我也得……哎呀!”

她被康熙蓦地夹住腰肢,单手抱着就往殿内走,勒得她好悬脑袋朝下。

她赶忙求饶:“我错了错了错——”

没给她说完三遍的机会,康熙将她放在幔帐里,人紧跟着纠缠而上,堵住了那张恨人的嘴。

既然是要罚,就算抄再多宫规,这混账也不会放在心上。

还不如选叫他痛快的惩罚方式呢。

“你不是要给朕生个小阿哥?等你有了身子,朕就免了你的罚。”

方荷被裹挟着不得解脱,哼哼唧唧着好哥哥也不管用,被逼着一次次绞着他不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倔强地冲康熙翻个白眼。

后世有句话都说烂了,生阿哥还是公主,得看牛的本事,又不看地好坏,可惜这人一点数都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敏锐地察觉到了方荷的挑衅,气得轻笑出声。

本来还打算叫她用午膳的,可这混账都开口要饿肚子了,他也不好叫她失望不是?

第72章

方荷不但午膳没吃上, 连晚膳都睡过去了。

她到夜里才饿醒,却偏被一只格外沉重的胳膊搂着,腿都被压着动弹不得。

问题体力和体重悬殊太大,她挣扎都挣扎不出来, 气得她努力将手从身前往上伸, 拽着康熙的耳朵反复揉搓, 要把他搓醒。

康熙感觉耳朵疼,无奈抓住方荷的手用力捏了捏。

“你这是什么陋习, 怎的不是掐腰就是揪朕耳朵?”康熙实在想不明白。

他怀疑方荷是磋磨人上瘾了。

这混账不只幔帐里比寻常女子放得开,她还有些男子都未必有的习惯。

比如在睡梦中反复捏他……有时候睡觉姿势不对,她还上嘴!

就算把人好好禁锢在怀里, 稍不注意,她那爪子就能落他耳朵上,半点不辜负皮猴儿的声名。

好在不算疼, 康熙也就没计较。

但冬天还好说, 帽子厚实些能遮住一二, 这会子也戴不住帽子,回头叫大臣们看到, 实在不像话。

方荷摸着自己打鼓的肚子, 幽幽解释:“大概是希望皇上耳根子能软一些,好叫嫔妾枕边风吹得更容易, 也能让皇上听到嫔妾肚子里是怎么唱戏的!”

更重要的是,能听得懂人话,多干点人事儿, 别总跟狼似的,这是她对老板最朴实的愿望,自然得反复刻在肌肉记忆里咯。

康熙:“……”

下午有大臣觐见, 他是用过晚膳的,这会子倒是不饿。

当然,他不是没叫过这混账,可惜当时她没睡够,呜呜嗷嗷地扑棱着那双细白的腿空踹半天,好悬没给他脸上再来一下。

梁九功和春来都在御前,一时没来得及低头,看了个正着,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康熙气得拍她一巴掌,眼疾手快地打落幔帐,叫她睡个够。

他捏着眉心坐起身,俯身咬住方荷肉嘟嘟的耳垂,“下回再叫你起身你不起,还敢胆大包天乱发脾气,朕就叫人饿你三天,只允你喝水!”

方荷:“……”好的好的,下回再说。

见方荷可怜巴巴抱着肚子,哼哼唧唧不说话,康熙就知道这话吓不住她,点点她额头,无奈只能陪着她起来。

深夜不适合吃太多,免得积食,但御膳房一直备着给方荷熬的梨膏燕窝羹呢。

还有她最喜欢的椒盐饼并龙须饼,加了枣泥糕,拼了巴掌大的一小碟子,一口一个吃着很方便。

端上来的点心和燕窝羹试膳太监已经试过,但方荷还是下意识看了福乐一眼。

福乐微微点头。

虽然她更擅长为人养身子,可早年苏氏和梁氏交好,梁氏会的本事,苏氏也多有藏书,福乐入宫之前都记下来了。

这些年,福乐没少对照着记忆,精进自己对各类毒素和相冲药物、食材的辨认。

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医术可能比不过御医和老太医,可养身辨毒的本事,太医院拍马难及。

福乐冲方荷眨眨眼,方荷这才拿起点心塞了满嘴,喝一口甜滋滋的燕窝羹,活似个小松鼠似的,叫人瞧着直想发笑。

康熙也没忍住来了一碗。

方荷和福乐的眼神官司,以康熙和梁九功的眼力自然没错过,梁九功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莲花纹白瓷碗,轻轻摩挲扳指,对方荷的小心谨慎不置可否。

等再睡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康熙笑着将方荷搂在怀里,状似不经意般调侃。

“在御前你还担心会中毒?”

方荷打了个哈欠,在康熙怀里蹭蹭,声音慵懒自然。

“皇上开什么玩笑呢?要是您身边都不安全,那嫔妾也甭活了,直接找块豆腐撞死更好些。”

她抱住康熙的腰,睡意愈发朦胧,“嫔妾不是想揣崽嘛,有些东西吃了对孩子不好,谁也不知道崽什么时候来,嫔妾只能多注意些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几近气音,显然就算睡了一天,吃饱喝足后,昭嫔娘娘的睡眠质量依然很好,只清浅的气息吹得康熙心窝子滚烫。

他失笑摇摇头,不论这混账信不信他,到底是盼着与他的孩子,剩下的……还是交给时间吧。

等康熙呼吸渐渐平稳后,方荷才轻轻歪了歪脸,睁开眼,眼神复杂盯着幔帐顶端出了会儿神。

她知道康熙已经在尽量迁就她,实现曾经对自己的承诺了,可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信任他。

早晚这会成为扎在两人心里的一根刺。

如今还没什么,等有了孩子,想要叫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她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生活在皇家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容易短命,需要烦恼的事儿太多了。

不像梁阿姐家的小小樊爷,活得无忧无虑,还不满周岁就已经会说话了诶!

梁娘子通过小陈子帮宫女带东西进宫的时候,传了口信进来。

她说樊良翰小朋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叫娘,第二个却不是叫爹,而是叫果果。

可见梁娘子和娜仁平时在孩子面前,没少提起她。

而她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机会跟小良翰一起撒尿和泥了。

思及此处,连美食都难以叫方荷开怀。

趁着前一日刚下过雨,外头空气清新,听闻莲花堰旁边的花园里新摆了好些花,方荷带着春来,出去散心。

从入畅春园起,方荷就几乎算得上专宠了。

虽说时候也不算太长,可她就没往云崖馆去,一直住在春晖堂呢。

这回却再也没人去孝庄跟前说了。

连贵妃都知道,如今的昭嫔,与过去曾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宫人芳荷再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将来她有了孩子,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阿哥和公主们,说不准都要看她的孩子脸色过活。

钮祜禄氏在接了金册和宝印,彻底将宫务揽到手里后,才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她知道,皇上应是发现了那回除夕宫宴,她令内务府给宣嫔行的方便。

若非海拉逊看在钮国公府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宣嫔别说收买宫女,就是想多点几个带酒的菜都做不到。

康熙寻常处置后宫之人,总会看在皇嗣的面上多加宽宥。

可他一旦想整治谁,从来都能叫人有苦都说不出。

宣嫔和郭络罗氏叫方荷没脸,皇上就干脆叫宣嫔直接无法在宫里立足,叫郭络罗氏更没脸。

皇贵妃站干岸?那往后就干脆什么都别想再管。

惠妃暗中撺掇,皇上借太后的手,叫她见不到大阿哥和儿媳妇,捏着七寸叫惠妃忍下这口气。

钮祜禄氏自己心里清楚,因为她阿玛遏必隆的顾命大臣身份,宫里向来是如鲠在喉却不得不优厚,所以见她弄权,皇上才会彻底将宫务交给她。

接过来以后,钮祜禄氏才发现,想理清后宫和前朝的平衡,管好内务府对后宫的一应起居侍奉杂务,大事小情都得操心,动一发则动全身,必须得反复思量,才能保证不会被人使绊子……

这是阳谋,也是皇上对她最狠的惩罚。

因为她确实舍不下这份权势,想利用权势为胤俄铺路,就不得不拼尽全力处理好所有的宫务,叫太皇太后和皇上满意,自己的身子却一步步衰败下去。

从出宫前一夜在永寿宫里咳出血来,钮祜禄氏就再也无心跟方荷争宠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她的重心已经不在皇上的恩宠上……或者说她从未得过皇上的宠爱。

只是她现在才看清,钮祜禄氏的女子不该困于情爱。

面对方荷如今的盛宠,澹宁居什么动静都没有,与她一样的,还有单独被安排在瑞景轩一侧式古斋的荣妃。

所以方荷来赏花,提前得到消息的宫人,立刻在凉亭里安置好了茶点。

那些出来透气的小答应和小常在们,都很识趣地避开。

不是不想讨好方荷……奈何她先前给僖嫔那一巴掌的威力实在太大,如今还摸不准方荷脉络的低位妃嫔们不敢招惹。

但也不是没人来凑热闹。

方荷赏过花,进了四面透风的凉亭,能清楚地看到周围有没有人,比春晖堂还方便些。

她干脆叫人搬了软榻过来,在这里继续画交叉图。

乔诚通过敬事房的小太监,又给她送了一批人名儿过来。

这回多是宫外与乌雅氏和姻亲来往的人家,再多以乔诚的本事确实是查不出来了。

先前她已对出来十七个人,其中与秦新荣有过来往的有四个,两个在御膳房,一个在洒扫上,一个在浆洗上。

御膳房的白案御厨,人称陈一刀,一手白案功夫,雕龙画凤都不在话下,每逢大宴都少不了他。

御膳房的点心,尤其是给康熙用的点心,多出自他手。

他徒弟叫小泉子,平时秦新荣去御膳房偶尔买点心,多是给这个小泉子塞银子。

至于洒扫上的宫女春渺,属正白旗舒穆禄氏包衣。

巧的是,德妃的叔叔有位妾室姓舒穆禄氏,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在乌雅府很得脸,家人总能频频登门。

浆洗上的嬷嬷那拉氏,是白敏的姨母被处置后,新来接任的管事嬷嬷,镶黄旗包衣。

这人在宫里宫外都跟乌雅氏没关系。

但乔诚为人仔细,将乌雅家几位爷的妻族也查了一下,给方荷多添了很多工作量。

可巧的是,德妃的外家赛和里氏,与那拉氏是姻亲,虽然跟那拉嬷嬷不是同一枝,但也就隔着一房而已。

她不信有这种巧合。

单独御膳房、洒扫和浆洗,哪两处都很难凑出她的酒量。

但合在一起有人上膳,有人盯着进出,有人可以闻衣裳的味儿,就方便多了。

现在就看,怎么才能叫德妃心甘情愿跑瓮里来……

“主子,宜妃娘娘和安嫔娘娘过来了。”春来突然开口。

方荷不紧不慢将底下画好的小衣服样子换上来,趁着宜妃和安嫔步上台阶,才装作匆忙折叠起来,塞进袖口,起身行礼。

“嫔妾请宜妃娘娘安。”她福礼后又给安嫔行了个平礼,笑着寒暄。

“你们也来赏花?才刚下过雨,荷花开得不错,也新换了一批杜鹃和木槿,瞧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等安嫔跟方荷见过礼后,宜妃不动声色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落了座。

她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赏花的,碰上安嫔过来,正巧拉她做个看官,我来替妹妹给昭嫔赔罪。”

方荷闻言有些诧异,连安嫔都止不住瞪大了眼。

宫里都知道,宜妃性子最是泼辣张扬。

方荷甚至亲眼见过宜妃几句话就发落了巧雯,从未想过能从她嘴里听到道歉的话。

宜妃见二人这吃惊模样,被逗笑了。

“难不成在你们眼里,我竟是跋扈到死不悔改的浑人?”

她爽朗道:“就算过去是,这会子也不比从前,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是为了太后和小五,我也得给昭嫔赔这个罪。”

安嫔安静当个看客,低下头研究春来进上来的茶盏。

方荷垂眸喝了口茶,倒是知道宜妃所来为何了。

太后明摆着为她撑腰,宜妃也知道,她和五阿哥有那么点师徒情谊,她确实不想跟宜妃为难。

但她不确定,郭络罗贵人一辈子的恩宠,是否能抵得过那点子情谊。

毕竟宜妃如今在太后面前也很得脸,只要五阿哥不犯大错,太后就不可能平白落宜妃的脸面。

她含笑抬起头:“既然宜妃娘娘都说了,我这人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先前的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大家都是姐妹……”

宜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断方荷的话。

“得了吧,本宫就算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宫里人什么德行?说什么姐妹,不过都是恶心人的伎俩罢了。”

既然是认真来赔罪的,从一开始,姐妹什么的,她就一个字不提。

她坦然道:“我妹妹的性子不算好,若非当年阿玛坚持叫妹妹进宫替我生个阿哥,我都不想叫她进宫。”

“如今她没了恩宠……也算好事儿,起码能安分些,不会拖伊尔哈的后腿,更不会连累小五、小九和小十一将来替她擦屁股。”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若非她趁着胤禌病着的空档不老实,就算拦不住她作死,我也会第一时间跟你通风报信。”

这话坦然到方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可不信宫里有什么真情在,宜妃也不是那种会莫名付出真情的姐妹。

她干脆也开门见山问:“那嫔妾就不懂了,宜妃娘娘此番诚意,只因为太后和五阿哥?”

“您应该也明白,他们同样也是我不愿与您为难的桎梏。”

太后对她好,她当投桃报李,不会叫太后在她和五阿哥中间为难。

所以即便宜妃不老实,她也得有所顾忌,不能跟对付其他人一样下狠手。

安嫔听两人这刀光剑影的,听得嗓子眼儿都发干,赶忙喝了口水压惊。

宜妃倒是很满意方荷愿意说开,她点点头。

“确实不只是如此,不过瞧昭嫔的恩宠……想必小五他们的兄弟也快来了吧?”

“咱们可以不做姐妹,他们却实打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小五憨厚,小九脑子瞧着也不算好使,胤禌倒是聪慧些,奈何……托生在了我肚子里,我对不住他。”宜妃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与其说我不想跟你结仇,不如说我不想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结仇,且不说如今,将来……总归是和睦些,日子才有盼头不是?”

如果太子登基,或者起了波澜,她最不想为敌的就是方荷和她的孩子,要是能抱团却是最好不过的。

方荷解了疑惑,痛快点头,“那行,只要四公主不再为难我,郭络罗贵人别再做什么蠢事,此事一笔勾销,我绝不会再提。”

宜妃心里松了口气,笑得更灿烂了些,特意提醒。

“畅春园里不算热,若是……总归别饮太多茶水,实在贪茶水滋味儿,喝点金银露也好。”

安嫔稍稍发现气氛和缓,盯着方荷的肚子,也敢张嘴了。

“昭嫔是在给小阿哥……是在做衣裳?敬嫔那里倒是有许多好看的花样子,你要的话,我回头去敬嫔那里要了,给你送过去?”

说罢,像是怕方荷误会一样,她赶忙加了句,“等你回云崖馆,我再给你送过去。”

方荷就知道,她们是误会自己有身孕了,刚想开口解释误会,就听得春来小声道——

“主子,德妃娘娘过来了。”

方荷微微挑眉,一个两个鼻子都够灵的,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

虽然康熙说是宠她,疼她,但两人其实争吵闹腾的时候居多,真论恩宠,也就这一两个月。

再加上太后和康熙替她出了一回气,她自己也露出峥嵘来,如她所料,再没人敢轻易欺负她,又都开始跟她亲近了。

趋吉避凶,在宫里还真是一点都不新鲜。

方荷心下一转,轻抚着肚子起身,与宜妃和安嫔一起迎德妃。

德妃见人先露三分笑,声音柔婉得像是山间清泉一般。

“宜妃姐姐和两位妹妹都在呢,倒是叫我赶巧了。”

方荷和宜妃对视一眼,都默默垂下眸子,遮住眸底微讽的笑意。

宜妃从来就不喜欢德妃,她跟惠妃和荣妃都还算融洽,倒是跟德妃起了好几次冲突,就是因为德妃惯会温温柔柔的恶心人。

她只懒洋洋道:“这不是天儿好,知道花园里会热闹些……德妹妹不是也过来凑热闹么。”

德妃笑着点头,待得落座后,冲方荷歉意一笑,“我刚才本来准备去船上赏景儿,听到你在这儿,想起前几日的事儿,特地过来给昭嫔妹妹赔个不是。”

方荷演技迅速上线,眼神迷茫看向德妃,“嫔妾没听懂,德妃娘娘先前是帮着嫔妾说话,何来的不是?”

“我是顾念着僖嫔到底是赫舍里氏,打她的脸许是会伤了太子的脸面,那日才想着和稀泥。”德妃耐心地解释,面上露出几分愧色。

“但回万芳斋后,倒是叫嘎鲁代提醒我了,她和二公主闹别扭的时候,最不喜人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哪怕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想要个体面……”

这说的是五公主,在康熙面前也如四公主一般,很是得脸,比二公主和三公主都要受宠些。

德妃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还不如个孩子,思来想去总归还是跟妹妹说一声。”

“那日我不该开口的,倒平白给妹妹添了不痛快。”

她伸了伸手,和冬立马递过来一沓抄好的宫规。

德妃将宫规递给方荷,“算起来若是我没多嘴,妹妹许是都不用抄宫规,如今想必妹妹是抄完了,我心中有愧,也跟着抄了十遍,算是给妹妹赔不是了。”

方荷咬了咬舌尖,免得自己怼回去,这会子可不是跟德妃明火执仗,打草惊蛇的时候。

这茶位真的……道歉不能更真诚了。

可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听完都不知道德妃究竟错在哪儿了。

脑子不够使或者喝茶不够多的,指不定还会生出德妃人好善良,怪我太嚣张的错觉。

总结下来就是,你大错特错,还不识好歹,宫规抄好了吗就出来浪!

虽然皇上也会听我说话,虽然你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儿,谁叫你得宠呢,我也只能委屈自己,为你的错误买单了。

方荷捂着肚子歪在软榻上,示意春来把宫规接过来,只貌似好奇地远远看了眼,做作姿态拿捏到位。

“哎呀,德妃娘娘的字儿写得可真好!不像我,就只会写一笔小楷,叫万岁爷好生嫌弃呢。”她拉长了声音,娇软得像是喝了几斤蜜。

“好在万岁爷会心疼人,知道我如今身体……手腕累不得,叫我先养好了身子再慢慢抄。”

“真羡慕德妃娘娘的手速,可惜我又笨又娇气,实在没法子厚着脸皮拿您抄好的去充数,只能浪费您的心意了。”

宜妃和安嫔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其安嫔,半边身子直发酥。

方荷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脆生生的,听着叫人舒坦。

但她一撒起娇来,尾音带着点含糊不清的缠绵劲儿,怪道万岁爷宠着,这是个男人……是个人都顶不住啊!

俩人都低头喝茶,生怕自己笑出来,眼角余光却一直往德妃身上瞥。

德妃自然听出方荷话里的深意,面上笑意不变,手中的帕子却紧了紧。

她含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恰到好处露出几分喜色。

“难不成妹妹是……那可得先恭喜你了。”她担忧地看了眼天色,苦口婆心地劝。

“若妹妹身子……不适,再待会儿怕是就要热起来了,且得小心些日头才是,若是恶心,可以用些酸梅汤。”

方荷弱弱地摆摆手,认真反驳,“我真的只是手腕不舒服,身体还好啦!”

当然,您要是不信,我也实在没法子不是?

她在德妃了然却又包含着纵容的温柔劝说下,到底还是带着春来,辞别宜妃和安嫔,施施然回了春晖堂。

等德妃回到万芳斋,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在偏殿里玩,她到底没忍住,撕了一条帕子。

如果叫方荷生下孩子,她的孩子岂不是要被比进泥土里,平白低人一等?

她在宫里筹谋隐忍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给旁人当垫脚石的,那贱人也配!

和冬担忧地奉了盏茶金银花茶上来,轻声劝——

“主子,您又何必非要给昭嫔这个脸面?到底您才是妃位,又比昭嫔福气大,她就算再受宠,不过是个玩意儿,还有老祖宗看着呢。”

德妃扯了扯唇角,“老祖宗?呵……”

那老东西还能活多久谁说得准?

如今方荷已是盛宠,如果太皇太后大行,太后恨不能把那贱人当亲闺女对待,还有人能管得住昭嫔吗?

惠妃和荣妃不在乎恩宠,是因为两人已经人老珠黄,宜妃破罐子破摔,是因为她生了三个儿子。

可她呢?她反复摩挲着肚子,心知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

她阖眸努力压下火气,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冷声问,“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准备的布料怎么还没送过来?”

和冬赶忙道:“回主子,内务府说,万岁爷亲自交代了,给云……给五公主和七公主用的物什务必要小心谨慎,估摸着还要过几日才能送过来。”

德妃淡淡捡起绣活笸箩里一条素白帕子,慢条斯理选了嘎鲁代最喜欢的杏色绣线,摘了手上的玳瑁护甲,用绣绷将帕子固定好,在头发上抿了抿针。

做完这些,她才淡淡嗯了声,“告诉内务府,小孩子身子弱,最是该注意的时候,皇嗣之事耽误不得,叫他们尽快!”

“是,奴婢记下了。”和冬听得出,主子这是容不下昭嫔肚子里那块肉了。

可莫名的,她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大概是怕手里沾多了血,会妨碍给小主子积福吧……

方荷在春晖堂又住了几日,倒难得跟康熙蜜里调油了起来。

但凡这位爷不跟恶狼似的,他不生气不刻薄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在幔帐里的时候,永动机总归还是叫人舒坦居多。

她又不是个在幔帐里放不开的,两人都有兴致,连太后贡献出来的册子都被摆进幔帐里,闹得御前烧水的频率都多了不少。

但方荷到底顾念着先前布的局,担心要是闹腾太过,会引起德妃的怀疑,便主动闹着要回云崖馆。

当然,也有肉吃多了,想吃吃素的意思。

快活事儿嘛,还是得适量,啥地也顶不住天天造啊!

她前半程向来都很勇敢,也很享受,只是后半程她这体力实在是跟不上。

康熙活像是古代版的超人,他就不知道累的。

尤其是碰上他没体验过的姿势,他那个好学劲儿和精神头,简直叫方荷叹为观止。

反正最后就是呜呜嗷嗷,又咦咦呜呜,多以眼皮子红肿作为结尾。

那动静叫翠微她们都不敢多听,听多了怕上火。

有时候方荷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偏偏总没什么力气。

但凡她耍点心眼子想造作,逼急了康熙,他干脆避开她能咬到的位置,两张嘴都堵,逼方荷哭得更厉害,甚至还体验了把雨露滋味儿。

她受不了,她要跑路了,让老板去找大姨子小姨子去吧!

反正她是看出来了,德妃不会在御前动手。

怪不得德妃能受宠这么多年,就凭德妃那份谨慎劲儿和耐心,她就自叹弗如。

恰巧前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左佥都御史郭琇当朝弹劾纳兰明珠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控制内阁言路等五大罪过,引起整个朝野哗然。

连胤褆的岳父科尔坤都受到了牵连,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听闻后,当场就晕过去了,差点小产。

胤褆跪在春晖堂替岳父求情,这时候也实在不适合叫方荷继续留下。

康熙不喜欢方荷跟太子和阿哥们来往过多,倒不是从男女大防方面考虑,他只怕这混账把太子他们带上天,御前已经够热闹的了。

方荷对此一直心中有数,哪怕出现在御前最多的太子,她都很少接触。

这会子她主动提出要回去,康熙还挺欣慰。

这混账倒比过去善解人意多了,于是大手一挥,从私库里给了她好些赏赐。

回去之前,方荷借口叫翠微和福乐先送赏赐回去,顺便盯着打扫寝殿,提前熏暖香,好祛除挨着湖水的湿气。

具体做什么,康熙心知肚明,心窝子更有点不大得劲儿。

这孩子还没见影儿呢……

只他不清楚,方荷想瓮中捉鳖,却不会小觑德妃的手段,叫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翠微回来伺候着方荷回云崖馆的时候,冲她微微摇头,示意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荷有些疑惑,难不成德妃转了性子,突然从良了?

不能够啊!

连她受宠德妃都要想法子压她下去,如今误以为她有孕,德妃身下却还没有子嗣傍身,她能坐得住就见鬼了。

总不能是她也有了吧?

话说,德妃什么时候生的十四阿哥来着?

她恨自己当年听耿舒宁说自家偶像时,没听仔细些,导致她现在两眼一抹黑。

无奈,方荷只能吩咐福乐:“你多注意些,尤其是寝殿,还有我待得比较多的地方,一天三次检查,别大意了。”

福乐认真点头:“奴婢记下了。”

她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记性又好,只要哪儿有任何不对劲,她立马就能发现。

但许是前朝的动静太大,云崖馆一直没有任何异样。

哪怕胤褆跪得站不起来,硬是叫康熙派人将他抬回了阿哥所,纳兰明珠并党羽靳德洪、余国柱,都因罪证确凿被革去了顶戴花翎。

曾在平定三藩中立下大功的吏部尚书兼大学士李之芳,也被迫致仕,狼狈归乡。

户部满尚书佛伦、吏部满尚书科尔坤,工部汉尚书熊一潇都被革职查办,连与明珠有关的地方巡抚都有好几个被抄家问斩。[注]

这是康熙继位以来,动静最大的一次。

比起先前处置后宫妃嫔来震慑前朝的隐晦,如今康熙对皇权的把控和雷厉风行再不加以掩饰,干脆利落下了旨。

哪怕御史弹劾说皇上此举实在太过,会叫功臣心寒,康熙也分毫未改变主意,甚至以都察院御史没好好督察百官为由,发作了好几个头铁的御史,并南书房大批官员。[注]

前朝的动静这么大,在畅春园消息也传得更快一些,后宫得到消息比在宫里还要快得多。

瑞景轩什么动静都没有,孝庄甚至免了妃嫔们的请安,叫她们安分待在自己宫里抄经静心。

知道康熙铁了心肃清朝堂,她实在不想听有牵扯的妃嫔哭哭啼啼。

方荷自然乐得不用出门,甚至也不用侍寝,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咸鱼躺了。

等安嫔送来了敬嫔的花样子,在翠微和春来做绣活的时候,她都闲到像模像样抓着件小衣裳做了。

方荷嫌主殿太热,带人往靠水的二层露台一坐,吹着湖风,开始做绣活儿。

她竟然都不会扎着自己的手!

方荷大为兴奋,她感觉虽然厨艺差,但天赋点可能点在女红上了。

翠微和春来还以为主子有了身子,先是喜得不得了,可接着又想起主子才刚换洗过,忍不住小心试探。

方荷解释,“我这是做给干儿子穿的,但也没法解释,就当我盼子心切吧。”

翠微默默看了眼方荷手里的布片,委婉提议道:“要不……奴婢替您做?”

否则她担心,以主子的女红,做出一件能穿的小儿衣裳,人家都长大了。

方荷很是那么回事地摇摇头,“不了不了,这儿子身上衣,都是我这干娘一针一线的心意,得我自个儿做才成。”

春来:“……要不您缝个荷包?”那袖口都缝到下摆上去了啊!

好歹荷包就一个口,还能挂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讲究年纪。

方荷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她也觉得袖子有点不大对劲,实在闹不明白,还不如专心做个荷包,就绣个金元宝好了,这个她肯定能绣好。

大不了就先绣出个形状来,再往里填平针就好了嘛。

她高高兴兴扔下被缝得乱七八糟的月白色布片,叫翠微给她取藏蓝色云霞锦来,蓝金搭配才好看。

至于这布料是借口给康熙做衣裳才要来的……回头裁剩下的布,给康师傅缝个裤头好了!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福乐突然进来了。

“主子,奴婢发现您寝殿幔帐前的荷包,还有软榻的芯子,以及您夜里用的灯油都不对劲。”福乐满脸懊,迅速扶着方荷起身避开这边的软榻,走到通风的地方。

“昨儿个内务府来给您送月例,奴婢就该查出来的,只是问题都出在里面,没挥发出来之前,奴婢大意了!”

方荷并不意外,还心道终于来了。

她只平静问:“什么问题,你仔细说说。”

“荷包里的香料都用夹竹桃水浸泡过,软榻的芯子夹层里有桂枝,灯油里添了五行草!”

春来立刻找来剪刀,剪开了这边的软榻点子,果不其然也发现了桂枝。

福乐脸色铁青,“夹竹桃不碰的话,毒性很小,但与桂枝同时吸入体内,极容易导致滑胎。”

“五行草不止能叫人小产,更有寒草之称,长期接触,会叫脉象看着像体寒之症,不易有孕。”

她紧着跪在方荷面前诊脉,急得手都打哆嗦。

主子闻了一宿,万一主子有孕,都会对孩子造成影响了。

方荷冷笑,幸好她刚换洗完。

德妃还真是不叫人失望,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大场面。

“翠微,去请万岁爷和贵妃过来。”

“春来,你去请苏嬷嬷和乌嬷嬷过来。”

这样的大场面,若不叫大佬们瞧瞧,都辜负德妃一片心意!

第73章

得知畅春园出了针对皇嗣的阴毒之物, 孝庄气得头都发晕,把太后唬得不轻。

更因中招的是方荷,她怒气半点不比孝庄少。

伺候着孝庄喝了安神汤睡下,太后亲自带着乌林珠和苏茉儿来到云崖馆。

康熙原本还在为前朝之事头疼, 得知后脸色瞬间就黑了, 觉得这事儿跟前朝的动荡脱不了干系。

他对方荷的宠爱, 就连宫外都有所耳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方荷,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康熙下旨,叫随行避暑的妃嫔全去云崖馆,动静闹得比方荷想得还大。

云崖馆不大, 只一进正殿三间,两座偏殿各三间的格局,只是多了个二层, 天井只有其他院子的一半大小。

且不说常在和答应们, 甚至几个不受宠的贵人都只能站在廊庑上。

等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三人冷着脸落座, 宜妃和荣妃、德妃也到了,都没了方荷坐的地儿, 她只好站到太后身边去。

康熙微蹙了下眉, 没说什么,只沉声问贵妃。

“后宫一应事务, 你就是这么管的?”

贵妃面色不变,摆脱情爱的束缚后,她比先前理智多了, 清楚掌权定要担责的道理。

她起身下蹲,“回皇上,若在宫里, 各宫发放月例都有定数,进出查验也分外严格,很难动手脚。”

“只是初来畅春园,头一次发放月例,也有些起居物什需要更换,内务府来畅春园的人手只有宫里的一半,才有些捉襟见肘,叫人钻了空子。”

说完难处,她立刻给出解决办法。

“无论如何,大宫门处也有医徒和侍卫把守,采买进出没那么容易被做手脚,应该不难查。”

“臣妾已叫人去内务府,将昨儿个负责云崖馆伺候的相关宫人和太监,押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必定给老祖宗、太后和皇上一个交代。”

康熙神色和缓了些,刚要说话,太后接话道:“不独是昭嫔这里,所有妃嫔那里都派人查一遍,务必保证畅春园再无这种阴损之物!”

康熙也想说这个,他对贵妃道:“若人手不足,朕令顾太监听你调遣,此事定得查个水落石出!”

贵妃心下松了口气,知道眼前这关就算是过了。

她不动声色看方荷一眼,还是说了句软和话。

“是我办事不力,连累昭嫔妹妹,等查出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我回头再给妹妹请罪。”

方荷心神一直放在德妃身上。

她发现,德妃过于淡定,这叫她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浑不在意贵妃的赔罪。

她福了一礼,客气道:“贵妃娘娘言重了,嫔妾昨夜贪凉,在露台上就寝,没叫人得逞,只要此事不再发生,别叫其他人也受其害便好。”

宜妃和安嫔本来都有些紧张,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德妃依然垂着眸子,安静撇着茶沫,丝毫异样都没有。

方荷心窝子持续下沉,德妃听到她没受影响,都丝毫破绽都没露……去掉不是她动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怕人查。

果不其然,还不等去各宫检查的人回来,李德全就匆匆自外头进门,擦着汗低头回话。

“启禀太后,万岁爷,各位娘娘,已经查出是谁动的手了。”

方荷蓦地抬起头,这么快?

她的动作并不突兀,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也都有点诧异,紧盯着李德全。

李德全被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继续道:“是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副侍周泉……人是在后湖边上找到的,应该是昨夜里就落了水。”

他为难地看了眼脸色瞬间苍白的贵妃,声音小了许多。

“这位周副侍出自永寿宫,是贵妃掌管宫务后,整顿内务府克扣妃嫔月例一事时,提拔上去的。”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贵妃。

李德全话说得隐晦,却不妨碍大家听明白,这是贵妃安插在内务府的人。

钮祜禄氏蓦地起身,“不可能是他!”

“周泉在永寿宫一直负责掌管本宫的库房,从未出过差错,手脚极为干净,若非如此,本宫也不可能提拔他。”

她跪在康熙面前,“请万岁爷明鉴,臣妾此举绝无私心,您可以问在场妃嫔,自周泉去了缎库后,哪怕是无宠的小答应都没再被克扣过份例。”

她安排周泉去内务府,是为了博一个贤名,替胤俄添福报的。

要真想捞油水,她也不会从缎库下手,皮库、瓷库和茶库的油水更多。

宜妃蹙眉开口道:“可自昭嫔入宫后,贵妃与昭嫔一直……不算和睦,如今眼看昭嫔受宠,贵妃大权在握,舍弃一个半个的奴才若是能害了昭嫔,也并非不可能。”

她不知道方荷是目的明确地钓鱼。

以方荷的身份自然不好指责贵妃,她既然跟方荷和好,便想替方荷说几句话。

可方荷完全顾不上宜妃的好意。

她总算明白德妃为什么有恃无恐……这借刀杀人的路数,味儿简直不能更正了。

康熙捏了捏鼻梁,阖眸静思。

他比在场的女子想得多一些,此番前朝发作的一大批官员里,有不少遏必隆曾经的门人。

如今法喀势弱,钮国公府一朝势力大减,在钮祜禄一族的争斗中,很难再拿出什么来,挡得住阿灵阿嫡子身份的天然优势。

估摸着过不了多久,钮祜禄氏族老就会上折子,请求阿灵阿继任国公之位。

如果贵妃是为弟弟的失势发泄愤怒,更甚者是其他人借贵妃之手,想搅浑这摊浑水,以皇嗣安危来威胁他……

“梁九功!你去慎刑司,传朕口谕,与周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押入慎刑司细查,务必查清楚周泉背后有无主谋!”

康熙面色冷淡看了眼钮祜禄氏,“至于贵妃,暂时闭门思过,宫务先——”

“皇上,嫔妾有几句话想说。”方荷突然开口。

康熙眼皮子一跳,有些不想叫她说话。

如今都针对到她头上来了,若是她再闹腾下去,指不定会招惹更多麻烦。

钮祜禄氏也觉得方荷是要趁机报复,偏偏出事儿的是她宫里的人,这会子却是有口难辩。

但方荷站出来后,竟然没为难贵妃。

她在宜妃和安嫔等人见鬼的表情里,善解人意地笑道:“嫔妾觉得,贵妃娘娘不太可能是害嫔妾的人。”

她掰着手指慢条斯理细数,“以贵妃娘娘的身份,若想为难嫔妾,只管叫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嫔妾就好。”

“只要嫔妾有哪儿做错了,赏巴掌,罚跪,甚至赏嫔妾板子丢光脸面,令嫔妾抄经抄断手……即便嫔妾怀着个哪吒,怕都保不住,何必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呢。”

众人:“……”

老天爷保佑,千万叫皇上别昏了头,这辈子也别叫昭嫔当上贵妃!!

方荷见康熙面色不辨喜怒,连太后都隐隐不赞同她替贵妃求情,干脆下了一记重锤。

“更何况,太医院的记档,贵妃掌管宫务是看得到的,刚请过平安脉没多久,她知道嫔妾没怀孕,没必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康熙挑眉,他知道这混账还没身子,否则这会子他也没法如此淡定,前几日更不会在幔帐里胡来。

太后倒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方荷的肚子。

她还以为有好消息了呢。

宜妃和安嫔却都愣住,没怀孕?

那先前昭嫔做什么小孩子衣裳,还捂着肚子……

德妃端着茶的手轻颤一下,她眸底瞬间闪过一丝恍然,接着便转变为冷笑和阴翳。

她诧异地抬起头,“既如此,贵妃姐姐无辜,主谋怕是不好查了啊!”

见康熙和太后看过来,她无奈地解释,“先前昭嫔妹妹在花园里,当着宜姐姐和安妹妹的面儿,暗示自己有了身孕,花园里的宫人怕是都听到了……原来只是个误会?”

她意味深长看方荷一眼,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只有方荷才懂的挑衅。

“怕是不止我们几个误会,昭嫔妹妹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往后可得谨慎些才是。”

至于是不是无妄之灾,那就得看方荷是不是故意叫人误会了。

德妃的意思是,如果方荷故意为之,那这阴毒之物就是她自找的,怪不了旁人。

方荷的话既说出口,就知道会打草惊蛇。

可她没办法拿自己画好的交叉图给康熙。

德妃借刀杀人都快玩儿出花来了,她只能打草惊蛇,逼着这条毒蛇现行。

听到德妃的话,方荷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看向康熙。

“德妃娘娘说的是,下此毒手之人,必定是想要嫔妾落胎,再无为万岁爷孕育皇嗣的可能,其心可诛。”

若论起后宫的手段,她和康熙加起来都不是几个高位妃嫔的个儿。

再加上康熙高高在上,有些事儿他未必会注意到,所以她下意识就否了把交叉图给康熙的想法。

比起还活着一子二女的德妃,她不想赌康熙更信谁。

虽然在交叉图上的周泉死了,但若贵妃知道他是谁的钉子……

以钮祜禄一族宫里宫外的势力,如果贵妃狠下心查到底,水过留痕,除非德妃会仙术,就得做更多事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方荷跪地,义正言辞道:“嫔妾相信贵妃娘娘,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贵妃娘娘也一定会查出主谋,还请万岁爷三思。”

德妃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紧,却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方荷为什么会针对她布局,她自认没露过马脚。

讽刺方荷一句还无妨,这时候只会多说多错,至于方荷想要抓住她的错漏?

德妃眸底闪过一丝嘲讽,就凭她一个只会仗着恩宠丢人现眼的绝户女吗?她也配!

康熙知道,方荷认真说什么的时候,向来会在心里打好腹稿,摆出个一二三。

听她说得有理,康熙不好表现出受她影响的模样叫贵妃心寒,看向太后。

“皇额娘觉得呢?”

太后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就按昭嫔说的办吧。”

“贵妃到底掌管宫务有一阵子了,贸然换其他人接手,指不定还要出岔子,不如叫她将功补过。”

乌云珠翻译后,贵妃咬着牙挤出个感激的表情,冲方荷点点头。

“昭嫔妹妹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分明!”

李德全很快又从外头进来,凑到康熙耳边轻声回话,其他妃嫔那里都没有异样。

可见是专门针对方荷的。

康熙听了德妃的话,这会子也觉得应是后宫有人以为方荷有孕,才会左了心思,确实是争风吃醋之举。

他起身吩咐:“都散了吧。”

“昭嫔这里不干净,你先随朕回春晖堂,等朕和贵妃查清楚此事,再回云崖馆。”

除了太后、贵妃和宜妃、安嫔,其他妃嫔的表情都僵了下。

即便刚才康熙没有应昭嫔所请,问太后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太后就不可能拂昭嫔的面子。

如今刚回云崖馆几天,又被拎到春晖堂去……长此以往下去,其他人还有侍寝的机会吗?

都不说背后主谋了,这会子连端嫔等人,都恨不能往方荷嘴里灌上一壶红花,免得她再继续得意下去。

方荷没理会满屋的醋味儿,宠妃不就是个招人恨的存在吗?怕人恨就别受宠。

太后离开后,她借口要吩咐人好好收拾比较重要的物什,没跟康熙一起去春晖堂。

等康熙摆驾离开,方荷先吩咐翠微几句,叫她想法子找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把周泉的消息给贵妃送过去。

翠微不敢耽搁,立马去后头找昕南,昕南有个老乡在澹宁居附近做洒扫,是最适合的人选。

春来带着昕珂、昕华收拾东西,福乐和昕梓检查箱笼,方荷带着魏珠进了寝殿。

“我知道你有法子传信儿进宫,不要吝啬银子,立马传消息给姑爹,叫他以最快的速度,帮我盯住宫外的几个人!”

宫里要灭口,她不知道自己查到的,是不是德妃的全部人手,不敢叫翠微盯得太紧。

德妃手段太过狠辣,又是个咬人不会叫的,万一引着翠微犯什么要命的规矩怎么办?

方荷不会拿身边人的命开玩笑。

但宫外就不一样了。

不怕犯规矩,乔诚背靠敬事房,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才能查到宫外那么多人,应该能盯得住。

培养人手没那么容易,德妃不可能把所有钉子都当作一次性消耗物品来用,宫外必定有知情的人配合她行事。

方荷保住了贵妃,以德妃小心谨慎的性子,必定会宁枉毋纵。

把所有该做的准备都做好,方荷才捂着颇有些心惊肉跳的心窝子,去二楼露台缓神。

说实话,后世的高段位绿茶就算害人,也不会要人命,她哪儿见过这种动辄就灭口的事儿啊!

听到有人死,甚至知道会有更多人死,她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可她没有退路。

德妃再三针对她,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孩子的命,哪怕与她受到的教育和三观不相符,她也只能比对方更狠。

“主子,收拾好了,奴婢先伺候您去春晖堂吧?”春来找过来,见方荷表情不太好,小声道。

方荷去春晖堂的路上,问春来:“你杀过人吗?”

春来表情淡然点头:“奴婢能入宫伺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背叛主子的人。”

至于这背主的奴才求饶多惨,她又如何以最痛苦的方式将其性命终结,这些春来都不想告诉主子,免得主子受惊吓。

但她隐约明白主子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只轻声道:“主子,这世道就是你死我活的世道,佛家亦有怒目金刚,只要无愧于心便可。”

方荷出神地看着隔在春晖堂前面的积芳亭,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知道。”

她知道只有将人打怕了,杀怕了,镇住所有敢挑衅她的人,她和她的孩子才能安全。

她同样知道,爬得越高,她能掌控的权势和生死就更多,敢于欺辱她的人也会越少。

她只是需要时间,彻底融入这个世道,却又不迷失在这世道的裹挟之中。

夜里,方荷惊醒好几次,连带着叫康熙都没睡好。

他还以为这混账不知道怕呢。

白日里小嘴儿叭叭替贵妃说了那么多,夜里却只会折腾他。

到了后半夜,康熙再次被方荷呜呜咽咽地动静闹醒后,脑子里属于自律的那根筋彻底断了。

方荷还未察觉,擦着汗有些为难地建议,“要不我去偏殿睡……”

大夏天的两人抱在一起也太热了。

哪怕春晖堂比别处凉快,寝殿门口还摆着冰鉴,可这人就跟个火炉似的,大夏天吃火锅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她总在做挥刀杀人的噩梦,难保不是因为这位爷,还不如去偏殿……

“唔……”她话没说完,就被翻身覆过来的黑影拢住,以咬牙切齿的气息堵住了她的嘴。

“既然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康熙伸手扯走她的小衣,提着那把子细腰迫人往上贴。

白日里方荷白皙鲜活,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哪怕造作都透着股子不谙世事的澄澈,叫人忍不住对她一再心软。

可夜色中的方荷,烛火透过幔帐影影绰绰映出她曼妙的身姿,看不清那张芙蓉面,掌心过处却皆为圆润软香,又像沐着夜色成了精的荷花。

那无辜又妩媚的低音,总叫人想对她狠一点,再狠一点。

方荷后背没着力点,只能紧紧搂着身前人不放,感受着幔帐的摇晃飞舞,几乎控制不住尖叫的冲动。

他,他怎么能人欺她,手还欺珍珠……册子里也没有这花样儿啊!!

她两只手用力,都抵不过一条胳膊的束缚,无论如何都挪动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由着眼泪沾湿方枕,甚至哭透了两人腰腹。

方荷呜呜着咬他,脸烫得厉害,长此以往她会不会还没老就变成……泪失禁体质啊!

康熙察觉她哭得颤抖,立刻用巧力反转靠坐在方枕上,一边忙活自己的一边哄人。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不敢有人说什么,你乖一些,朕这不是想叫你睡个好觉吗?”

方荷:“……”求求你,要点脸吧!

她呜呜嗷嗷着要回云崖馆,“不行我去瑞景轩住阵子伺候老祖宗也好啊……啊!”

康熙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恼,他憋了好几次了!

她为了孩子,甚至细致到在御前都小心翼翼的。

过来春晖堂的时候她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他再三试探,这混账却一个字不肯多说,玩笑着打岔了过去。

夜里她睡不安稳,他就知道她定是有什么瞒着不说。

如今两个人靠得不能更近了,她宁愿伺候皇玛嬷,信任皇额娘,也不愿意信他!

方荷突然像是挨了一箭似的,不知是哪个字眼引起了康熙的怒火,赶忙求饶。

但康熙只紧抿着薄唇不再说话,用粗众的呼吸回答她。

但重的不只是他的呼吸……方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什么梦都没再做,醒过来都快用午膳了。

方荷起身的时候,忍不住轻嘶了声。

身上的痕迹就不说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康熙还是比较注意力道的,不会故意折磨人。

但以前他都会温柔哄着,还带着点涩涩地调侃,给她另一张嘴上药。

今儿个她身上倒是还算清爽,身上某处却有些不大舒服,总有种异物感,走动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

那狗东西后头那么起劲儿,竟然没给她上药?

她靠坐在浴桶里,愤愤敲着水面,这完全是家暴!

宠妃能是这种排面吗?

心里憋着股子气,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方荷鼓着脸儿瞪人,打算要个解释。

康熙却难得没理她,只面无表情叫人摆膳。

等摆膳的太监到了以后,方荷愣住了。

她在御前已经许久没见过的小矮桌,又出现在康熙用膳的长桌旁边。

矮桌一旁倒是没摆小兀子,但摆了张看起来像给小孩子坐的圈椅。

她微微挑眉,表情诡异看着康熙,不落座,也不说话。

康熙淡淡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小阿哥,甚至还没怀上身子,就在畅春园传得沸沸扬扬吗?”

“与其叫旁人听了闹笑话,不如在朕面前,先把自个儿当个孩子过把瘾。”

方荷:“……”那你昨晚对个孩子干啥呢!

她要是还没看出来康熙在生气,都对不起这几个月来两个人诗过的床单。

她也不反驳康熙的话。

这会子饿着肚子呢,谁爱吵架谁吵去,有天大的事儿都等吃完饭再说。

她抬起旗装的袍角,干脆利落坐在圈椅里。

别说,给小孩子坐的圈椅……她坐着也就稍微矮一点点,但是严丝合缝,摆上垫子就跟坐沙发里吃饭似的。

她立刻吩咐春来去取几个软垫过来,把椅子搞得舒舒服服,低着头就开始干饭,半点跟康熙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也没生气,就着方荷吃饭的香甜模样,还多用了一碗饭。

他越了解方荷的性子,就越知道她气人的本事,非要跟她计较,只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等用完了膳,方荷一抹嘴起身,康熙才出声:“既然你在朕寝殿里睡不好,那就去偏殿睡吧,朕叫梁九功给你收拾好了。”

方荷恭敬福礼:“谨遵万岁爷吩咐,嫔妾这就回云崖馆,再也不来碍万岁爷的眼。”

说完她转身就走。

但意料当中的怒喝没出现,康熙只带着淡淡凉意轻笑了声。

“扎斯瑚里氏,你今日若敢抗旨,朕就将你宫里的所有宫人都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你一日学不会规矩,他们就要挨一日的打……”

“皇上,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方荷恭敬转身,走到康熙面前,跪地仰头看他。

“您想吵架,我就陪您吵,您若懒得理我,干脆打我就好,若是打我身边的人,伤了情分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着乜她一眼,“你现在倒记得跟朕有情分可言了?”

方荷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有了,虽然不多吧,可正因如此,才经不起消耗,您说是不是?”

康熙:“……”

他提着方荷的胳膊,将人拽到身前,冷冷盯着她,“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别!嫔妾用午膳时坐得太矮了,噎得慌,把握不住机会,万岁爷别浪费感情的好!”方荷表情幽幽看着他。

“要是知道万岁爷的温柔也就那么几天,嫔妾保管不敢放肆,当着人的面儿就敢畅想怀龙胎的事儿。”

“往后嫔妾再也不敢了,您怎么说嫔妾怎么做就是了,保管不敢再犯一点错。”

所以康熙不想跟这混账吵架,只想唬住她,因为吵起来,以他的刻薄竟然插不上嘴。

不等他说话,方荷就红着眼眶到处寻摸,“梁总管呢?要不准备一杯毒酒好叫嫔妾明志?”

“或者您先撒开手,容嫔妾把您赏的玉佩掏出来啊,您快要吓死嫔妾了……”

康熙再忍不住,将她摁在膝上,咬住她的小嘴儿,才叫这恼人的动静消失。

等把人亲得两颊泛红,康熙这才抬起头,眼神复杂看着方荷。

“这世上就没有你怕的事情?”

方荷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拽着他耳朵不松手,“有啊,怕死怕疼更怕穷,您已经叫嫔妾都体验过了。”

康熙:“……”得,话没逼问出来,这混账又开始翻旧账。

他没好气点点方荷的脑袋,“除了皇玛嬷和皇贵妃她们几个,满宫里再找不出比你库房里宝贝更多的,你的意思是打算都还给朕?”

方荷表情倏然一变,赶忙坐起身,笑脸儿瞬间就谄媚不少。

“您好歹是皇上,金口玉言都给人的东西了,怎么还往回收呢?”

她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声儿更娇软了些,“您到底在生什么气,直接跟嫔妾说不行吗?别叫人猜了。”

身体交流得多了,两个人对彼此的试探却不仅限于身体,对对方性子也更了解了不少。

方荷知道康熙真生气不这样儿,所以他今儿个的冷待,她没放在心上,甚至还瞧出了一股子虚张声势,故意一弛一松地闹他呢。

她仔细想了想昨晚还记得的事,靠在他肩上,“是嫔妾说要去瑞景轩您生气了吗?”

“那我怕热嘛,您也知道的,昨晚您又那么过分,我们俩都烫得快能煎鸡蛋……呜?”

康熙无奈地捂住方荷的嘴,淡淡朝梁九功睨过去,梁九功已经熟练地带着人往外退了。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这才点点方荷脑袋,“往后说话之前多思量一二,别当着人就什么话都敢说,万一传出去了,朕还要脸呢!”

方荷:“……”那她这会儿是当着人还是没当着人呢?

还能继续说吗?

她委屈巴巴捂住嘴,盯着康熙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可康熙清楚,全是骗人的。

他将方荷抱到一旁,认真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朕?”

“不管你信不信朕……”康熙眸底多了点自嘲,“好歹别等闹大了,到时朕想护着你,都有心无力。”

方荷迟疑了下。

她知道,如果康熙能信任的话,甚至不用乔诚想方设法在宫里安排宫外的事儿,暗卫的效率比乔诚能找到的人高多了。

可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拿出来。

不是矫情,而是她始终不去想的那个问题一直存在。

他的女人太多,而她没参与过的岁月也太长。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会偏爱她。

可没有证据,只凭猜测和几张可能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图纸,他真会为了她,对他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下狠手吗?

要知道,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都有过子嗣,所以他哪怕替她张目,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唯一严重些的宣嫔,也就是不得回宫而已。

虽然她也不痛不痒,但也只是暂时的,只是对她而言。

她从来不相信感情,就算脑子长了包,都不敢赌那点子偏爱有多少。

康熙眼神敏锐,立刻就发现了方荷的迟疑,眸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只轻叹口气,拍拍她的脑袋。

“算了,你实在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你得答应朕,别做叫自己后悔,更让朕为难的事儿。”

方荷这回没迟疑,小声问他:“若在云崖馆动手的主谋,是后宫妃嫔为了害我和我肚子里可能会有的孩子,您会怎么做?”

康熙毫不犹豫道:“贬为庶妃,发配延春阁。”

他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对皇嗣动手。

不是他不想杀人,而是叫人就那么死了太便宜对方,去延春阁用一辈子的煎熬赎罪,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如果是皇贵妃或者贵妃和四妃呢?”方荷不相信,“您也会如此?”

康熙顿了下,目光里的探究更甚,“你不是不怀疑贵妃……你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这不是问句。

方荷垂下眸子,没吭声。

康熙以扳指捋了捋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她们之中的谁……朕大概只能容情一二。”

“处置她们,不只是后宫的事儿,还会牵扯到阿哥们和前朝。”

所以他早些年位分给的一般都比较谨慎,就是怕被掣肘。

他将方荷揽入怀中,“但朕也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即便容情,也只是为安稳前朝,保住几个阿哥们的体面,私下里朕绝不轻饶。”

皇家就是如此,做什么都讲个体面,可在宫里叫人体面地消失,从来不是一件难事。

方荷抱着他的腰,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嫔妾只是胡思乱想,又听闻死了人,才会疑神疑鬼的。”

她仰头看康熙,表情特别认真,“如果嫔妾知道是谁做的,一定会告诉您的!”

他给的答案她不满意,就算叫人病逝,对方该有的荣光半点也不会少,甚至还会更多。

害她还想善终?她只能请对方白天多睡觉了。

好在不只是男人会骗人,女人更会。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信了她的话。

这混账的胆子就是向来很难琢磨的,但他是个多疑之人,他怀疑方荷没把实话全告诉他。

他深深看方荷一眼,“你要记得,无论任何时候,朕都会在你身后,别叫朕失望。”

否则他再遗憾,也会放下这混账。

作为皇帝,他绝不许有人瞒天过海,阳奉阴违,贪心不足……纳兰明珠就是个例子!

偏偏方荷最擅长做的,大差不差也就这几件。

她丝毫不打算告诉康熙,只等着得到德妃更多证据,板上钉钉的时候,再请老祖宗和太后做主。

作为女人,孝庄和太后比康熙更清楚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会对紫禁城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们不会手软。

等到了天儿最热的时候,贵妃终于从内务府查出了点子动静来。

只是不等她深究,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宫外。

这线索却都与德妃无关,断掉的地方竟隐约指向白莲教。

贵妃不敢再继续叫钮国公府查下去,赶忙将查到的事儿递到御前。

过了几日,康熙处置了内务府广储司的几个官吏,将此事做了了结。

方荷回到云崖馆之前,康熙避开人,仔细跟方荷解释这件事。

胤褆出生之前,宫里孩子立不住,除了因着孩子体弱外,竟隐约得见白莲教的痕迹。

眼见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夭折,孝庄和康熙没法子,不得不将活着的孩子送到大臣家里,彻底清了一遍紫禁城。

却没想到,宫外竟还残存着白莲教的余孽。

“朕会令海拉逊配合裕亲王彻查内务府,往后你也将你那小宫女带在身边,小心谨慎些为好。”

方荷听得满脑袋问号,德妃还有本事跟白莲教合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点都不信,却也止不住为德妃的本事大为心惊。

怪不得这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德妃这心机和谋算,一般人谁玩儿得过她啊!

方荷都隐隐有些麻爪,却暂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寄期盼于乔诚,盼着他多少查到点有用的证据。

却不承想,乔诚给了她一个始料未及的惊喜。

六月底,乔诚借来畅春园给顾问行送外库账册的机会,亲自将他得到的证据交给方荷。

方荷叫人守着门口,打开那几张纸后,被一行行的证据给吓到了。

“姑……”方荷心惊胆战地看完,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儿来。

她赶紧灌了口热茶压惊,这才小声问:“姑爹……你确定,被灭口的是刘佳氏和马佳氏的人,秦新荣和乌雅氏旁支还有个孩子在外头?”

如果是真的,包衣四大世家涉其三…就她看到的这冰山一角,明显已经不是她能应对的。

见乔诚沉默点头,方荷反复深呼吸几次,起身就往外走。

大概是脑子长了包,她决定信康熙一回!

第74章

从云崖馆到春晖堂不算远, 穿积芳亭而过,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到。

但一炷香后,方荷才将将走到积芳亭。

其实从一出云崖馆,方荷就有些忐忑。

她上辈子不是没有信任过别人, 但风险永远比收获更大。

更不用提她曾经听好多同事都吐槽过, 相信老板画的饼会有多少种死法, 让她心里直打鼓。

她之所以还坚持往春晖堂去,只因清楚两点。

一是只对付德妃一个人, 她稍稍吃力却还有点信心,更难的麻烦她也不是没处理过,可对上包衣四大世家……她一点侥幸都生不出, 死得很惨的绝对会是她。

二则那日康熙再三试探过她以后,虽嘴上说由着她,这些时日对她也很好, 夜里依然叫人招架不住……可她能感觉得出两个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缝隙在变大。

康熙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但康熙也没在她面前, 再提起过御前或者外头的事儿。

春来甚至发现, 云崖馆附近偶尔会出现暗卫的盯梢。

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在自己后悔之前, 疾行几步迈入春晖堂的大门, 迎上李德全。

“皇上在忙吗?我有事想求见万岁爷。”

李德全心里直叫苦。

这祖宗可从没主动来御前求见过,好不容易碰上一回, 偏偏皇上却不在。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侧身,“嫔主儿见谅,实在是不巧, 七公主偶感风寒,万岁爷去万芳斋了,要不您里头等等, 奴才这就去禀——”

“不必了!”方荷愣了下,突然轻声打断李德全的话。

甚至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忙转身往外走,“我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万岁爷提起我来过!”

说完,她人都步下台阶了,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李德全把齐三福叫过来守着正殿,追都来不及。

一路匆匆赶回云崖馆,连一盏茶功夫都没用。

方荷累得坐在软榻上直喘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醒神。

她不是脑子长包了,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将希望放在康熙身上。

正因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康熙,也不关心康熙到底去哪儿,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康熙去其他妃嫔宫里的消息。

她不失望,反而庆幸占了上风。

庆幸早一步发现,论起恩宠,德妃其实一直都不输她,甚至筹码比她硬得多。

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德妃更无所顾忌,怕是已经开始反击了。

她把翠微叫过来问。

果不其然,翠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心解释。

“万芳斋这些日子确实得宠,前几日万岁爷高兴,正赶上七公主生辰……”

“许是万岁爷觉得吉利,这阵子又是小孩子学说话最伶俐的时候……万岁爷经常过去用膳。”

处理了郭琇一案涉及的官员后,朝堂如今正是最安分的时候。

恰巧北蒙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先开始与罗刹和谈不算顺畅,见罗刹使臣反复无常,周培公出主意,请佟国纲带兵包围了尼布楚。

随后,郎谈暗中带兵再次围剿雅克萨,毁掉了周围的庄稼。

而被沙皇统治的尼布楚附近居民,并生活在周围的北蒙部落也同时起义,终于震慑住了罗刹使臣。

消息传到畅春园的时候,盟约应该已经在签订当中了。

后宫虽不知道为什么,却都知道康熙心情大好,最近入后宫的时候也比先前多一些。

德妃‘善解人意’,从来不故意借着孩子留宿皇上。

皇上多数时候还是往云崖馆来,翠微怕主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才没提。

方荷干脆盘腿在软榻上坐了,双手托着腮,蹙眉出神。

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康熙那边行不通,她还是得走孝庄和太后的路子,准确来说是孝庄。

老太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爱新觉罗氏被包衣世家操控。

但她担心这个刺激太过,会叫孝庄本就不算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至于贵妃和宜妃她们,方荷完全不考虑。

她们未必能对付得了四大包衣世家,说不准还会将她暴露出来,让她死得更快……

所以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包衣里面就德妃爬得最高,只要她拿捏住七寸,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对方也不敢轻易动手。

捂着新长出来的隐隐作痛的脑子,方荷好不容易理顺了逻辑,立刻把翠微和魏珠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各自去做准备。

等到午膳过后,方荷还没来得及歇晌儿,就听见静鞭的声音。

康熙竟顶着大日头过来了。

她略有些诧异,赶紧将已经脱掉的外衫穿上,扶着昕珂出门相迎。

“请万岁爷……”她只蹲身到一半,就被康熙跟拎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揽着她满脸笑意往寝殿内去。

方荷:“……”这是吃饱了饭,马不停蹄来吃她?

他也不怕撑着。

她赶紧拉着康熙往软榻那边去,“嫔妾吃撑了,得先消消食儿再睡,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康熙顺着方荷的力道来到软榻边儿坐下,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含笑注视着方荷。

“朕来闻闻,春晖堂跑掉的小狐狸,午膳用了些什么。”

方荷急匆匆离了春晖堂,说是不叫李德全禀报,可李德全心知这祖宗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敢不回禀吗?

他甚至都不敢等到皇上歇过晌从万芳斋回来,叫齐三福继续守着主殿,自个儿匆匆去万芳斋,把此事跟梁九功禀报了。

梁九功也知道,这阵子主子爷心里很是为昭嫔有事瞒着他心中不悦。

虽说故意冷着昭嫔……却又照常过去临幸,过去了又要端着皇帝的架子,只当作不在意,等着方荷自己开口。

偏偏俩祖宗该长嘴的时候却都不长嘴,若非北蒙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梁九功都怕自己又要去领板子了。

得到李德全的话儿后,他是半点不敢瞒着,等康熙跟德妃用过午膳,立马就在康熙耳边禀报了。

康熙立时就没了在万芳斋歇晌儿的心思。

德妃心疼孩子,夜里总要照看七公主,康熙对此很满意,更愿意多给她几分体面。

但这会子七公主都睡了,比起叫心思在孩子身上的德妃伺候着歇晌儿,康熙更想知道方荷为何突然开窍了。

等路上,听李德全绘声绘色形容了方荷离开春晖堂时的炸毛姿态,康熙以为这小混账是吃醋了,心情更是大好。

这会子康熙揽着方荷,鼻尖抵着她的鼻头轻蹭,眸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朕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呢?”

方荷:“……”那可能你过保质期了呗!

她听出来了,这位爷以为她吃醋了,

方荷心思一转,故意挑着眉推他。

“那万岁爷要不要尝一尝?嫔妾中午还喝了一大碗黄连水下火呢。”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在她唇上温柔辗转。

“嗯,朕尝着不苦,果果还是那么甜。”

方荷幽幽道:“那只能怪万岁爷来得太晚了,黄连水的苦都被嫔妾咽进肚儿里去了呗。”

康熙无奈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脾气地解释,“这几日乌希哈有些不舒服,总闹脾气,在朕跟前才老实些,朕过去看看孩子。”

方荷推开康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端着翠微送上来的消食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只不吭声,做足了吃醋姿态。

不得不说,康熙虽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却对方荷这副姿态格外受用。

素日里这混账总像个没良心的,这还是她头回表现出对恩宠的在意。

康熙又是新奇,又不想由着她闹腾,于是收了笑,故作严肃以扳指轻磕矮几。

“朕都亲自来跟你解释了,你不许再闹脾气。”

“比起待旁人,朕待你已是出格,皇玛嬷那里都是朕替你挡着,若朕再冷落了后宫,朕倒是没什么,却没你的好果子吃。”

顿了下,他立刻又道:“往后你要见朕,也不必大热的天亲自跑一趟,叫人来御前传话,朕有空自会过来,或者叫人接你去春晖堂。”

门口的梁九功:“……”什么叫去御前传话?

向来只听说御前往其他地方传话的,这是叫昭嫔召幸万岁爷吗?

我的主子爷诶!

您但凡别给完大棒立刻就跟着糖,这祖宗平日里都能比现在规矩三分。

可实际上,方荷完全没听出糖来,只有些啼笑皆非。

她一直都知道康熙脑子里没有喜欢谁就只喜欢谁那根筋,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也不现实。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竟觉得多宠其他人,是喜欢一个人的诚意。

就,她好特么受宠若惊哦。

殊途同归,一点不出梁九功所料的,方荷不但毫无收敛的意思,反而震惊地瞪大了眼。

“皇上的意思是,为了证明万岁爷心里有嫔妾……不许嫔妾往御前随意走动了?”

毕竟,其他人只能得到恩宠和赏赐,她可是得到了爱情……个屁啊!

康熙又想捏额角了,“无召妃嫔本就不得随意去御前走动,而且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嫔妾为您过去对嫔妾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

她气得站起身来,委屈得双眼泛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很快就见了痕迹。

“我以为那都是您疼嫔妾早就允准的,现在您却告诉嫔妾,您只是隐忍嫔妾的粗鄙不堪,甚至大为头疼?”

她眼泪渐渐在眸底积聚,“都是嫔妾的错,不该仗着您的喜爱为所欲为,往后再也不——唔!”

康熙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将人拽回身边。

梁九功不等吩咐,憋着笑麻溜把殿门关上。

叫万岁爷非要急匆匆过来,万岁爷倒是坐轿辇,他们可晒得满脸油。

这祖宗有叫御前清静的时候吗?

该!

等殿内只剩下两人,康熙替她咬住这张不叫人安宁的小嘴儿。

“你又想要什么?干脆直说,要不朕就赏你一顿手板子也行。”

“就你刚才那话,叫人听见了,传到皇玛嬷耳朵里,你这顿板子就跑不了。”

方荷感觉闹得差不多就行了,总叫人头皮发麻,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没了外人,她反倒扔下刚才那副气呼呼的嚣张模样,委屈巴巴靠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再开口,她声音里的怅然特别明显,“皇上,我什么也不要,就是……嫔妾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您待我太好了,我才忍不住总想闹您。”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大概明白方荷的意思,在皇玛嬷和皇额娘乃至其他妃嫔面前,这混账大多时候都很规矩。

只在他面前,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像个受惊的小狐狸似的,先一步张牙舞爪,极难信任旁人,免得自己受伤。

他明明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越了解这混账的性子,却总忍不住频频对她心软。

谁叫他比这混账大九岁呢,又丢不开手,还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捏着方荷的后脖颈儿稍稍用力。

“你啊,就会窝里横!”

方荷被捏疼了,轻哼两声,知道这铺垫是做好了,深吸口气,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如果那日害嫔妾在乾清宫出丑,在云崖馆害嫔妾体寒不易有孕的是德妃,您会怎么做?”

康熙愣了下,微微蹙眉,“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乱猜测,你真不怕叫人听见是不是?”

他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就是不喜她们无凭无据就空口白牙地编排出一些麻烦,闹得整个后宫,有时甚至会牵涉到前朝都不得安宁。

以前方荷可从不会如此没脑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思忖片刻,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朕并非不辨是非的皇帝,无论是谁犯了错,只要有真凭实据,朕都不会轻拿轻放,否则紫禁城就要乱套了。”

“但朕也不愿听人妄自揣测,经过乾清宫那回的事儿,你也该明白了,这宫里但有个风吹草动,有时候会闹出要命的官司来。”

方荷对他半含着警告的解释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些。

“那如果嫔妾有证据呢?您先别问是什么证据,只告诉臣妾,您会怎么处置德妃就好。”

气氛一瞬间凝固住。

康熙紧蹙着眉,定定看着方荷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拿捏不准她这到底是吃醋,还是真以为这两件事是德妃做的。

其实康熙没那么天真,他知道德妃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子。

乌雅氏素日里和善温柔,也比旁人会体圣意,康熙以前很喜欢叫她伺候。

但因为胤禛的缘故,她与佟佳氏一直不对付。

当年表妹有了身孕,冷落了胤禛,乌雅氏心急则乱,在表妹生产时动过手脚,被皇玛嬷得知,罚她闭门思过半年。

他也冷了对乌雅氏的那点子喜爱,有一年时间没怎么去过永和宫。

后来小六夭折,他见乌雅氏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以己身代替胤祚,方明白德妃的慈母心肠,才又给了她体面。

可方荷跟小四接触的不多,与小六的死也毫无干系,与五公主和七公主更素无交集,乌雅氏是疯了才会对她动手。

短短一会子的沉默里,康熙脑海中转过诸多念头,叫殿内的沉默都变得紧绷起来。

康熙发现方荷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后,还是下意识开了口。

“朕会叫人查清楚,如若这两件事真是她所为……朕会改了嘎鲁代和乌希哈的玉碟,叫她去与宣嫔做伴,为皇家祈福。”

方荷认真抬起头,小心打量着康熙的神情,待得发现他这话并不只是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

□□妃也小声跟了句:“昭嫔妹妹也不是个擎等着挨欺负的,宜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宜妃看了眼已经起驾的贵妃仪仗,转头看了眼慢悠悠往前走的方荷,到底是没说什么。

倒是安嫔,故意走到方荷身边,恶狠狠瞪着僖嫔和端嫔。

“这俩人真讨厌,万岁爷又没宠幸她们,得意什么啊!”安嫔嘴皮子不动,小声吐槽道。

“要不我替你揍她们一顿算了!”

方荷轻笑了下,抬起帕子遮住唇角,也轻声道:“别,叫她们说,宫里鲜少能听见狗叫不是?”

安嫔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好奇,“你听她们满嘴胡沁,就不生气?”

且不说埋汰不埋汰的事儿了,听着皇上今儿个去了谁宫里用膳,明儿个召谁侍寝,以方荷先前那般受宠的程度,安嫔换成自己想了下,她大概得疯。

方荷笑意不变,“人为什么要跟狗生气?”

安嫔:“……”她,她说的不是这俩人啊!

方荷听懂了,但不管哪个,都挺狗的。

康熙冷落她的原因她很清楚。

任是谁知道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甚至还是被她揭穿的,短时间内都不愿意看见她。

至于宠幸别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气的了,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老板有多少小蜜。

“那……也是,忍忍也就算了。”安嫔想了想,还是叹口气道。

这宫里恩宠就是一切,没有恩宠,哪怕位分再高,还没有得宠的小答应得脸呢。

先前贵妃对方荷低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方荷微微挑眉,“谁说我要忍了?”

如今这会子摆不起宠妃的威风是真的,可方荷却从来不是会由着别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

僖嫔和端嫔怕是不知道,她也不只会闹妖这一个上天的招数啊!

待得出来大佛堂,走到方荷后头的僖嫔和端嫔,故意挤开方荷和安嫔走到前头,话说得就更过分了。

“咱们都是嫔位,端嫔姐姐让着点嫔妾,咱可不能做下不了蛋还非要占着窝的畜生。”

不等端嫔说话,方荷轻轻咳嗽了声,立刻引起了僖嫔和端嫔的注意。

或者说,俩人一直就等着方荷发作呢。

如今万岁爷可不会再给这贱人张目了,她们还怕她作甚!

许是看到了动静,宜妃、荣妃和德妃的宫女都赶忙跟轿辇里的主子说了。

前头三妃的轿子都停了下来,虽然没人下来,但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瞧呢。

方荷慢吞吞走到僖嫔和端嫔面前,柔柔弱弱冲两人笑。

“现在你们给我道歉,还来得及。”

僖嫔嗤笑,“你做什么梦呢!”

“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们伺候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吧?”方荷笑着,轻声细语对二人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你们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臭虫?”

“你!”端嫔被气得浑身哆嗦,她们从小就金尊玉贵养大的,何曾听过这般粗鄙的话。

僖嫔恶从胆边起,抬起手就要还方荷一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她胳膊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下落,方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暴雨打落的落叶似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主子!!!”翠微赶忙接住主子,惊呼出声。

她看着僖嫔,绝望到几乎哭出声儿来。

“就算主子失宠了,也没这么个欺负人的道理!”

“两位嫔主儿奚落主子还不够,还硬生生将我们主子打晕,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请太后娘娘做主!”

僖嫔目瞪口呆,不是,她巴掌离方荷还有八丈远呢!

安嫔兴奋得像第一次摸到她阿玛的长刀一样,威武生风地站了出来,大声谴责僖嫔。

“我都看到了,僖嫔你趁机报复,竟然敢在为老祖宗祈福的时候作践昭嫔,若是坏了大佛堂的风水,我看你怎么跟老祖宗和太后交代!”

僖嫔赶忙开口道:“我根本就没碰着她……端嫔,你看到了的——”

“胡说!”安嫔厉喝一声,“端嫔在你身后,被你挡得严严实实,她怎么看到的?在大佛堂外头你还敢信口雌黄!”

她抓住僖嫔的手腕,“走!咱们去瑞景轩,找太后娘娘评个理!”

僖嫔赶紧挣扎,她身边的宫女也赶忙拦。

这会子她们才记起来,或者说先前故意说恶心人的话却不提名字时还记得,叫方荷那粗鄙一骂给激忘了。

是,昭嫔是在皇上那里失宠了,可她在太后那里没失宠啊!

等方荷被抬回云崖馆,得到消息的太后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甚至梁九功都带着陆武宁过来了,见到太后赶忙行礼。

“请太后娘娘安,万岁爷听闻昭嫔娘娘被掌掴至晕,特叫陆院判过来给嫔主儿诊脉……”

实际上,听闻方荷晕倒,康熙只冷笑了声,叫陆武宁过来,是要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跟过来凑热闹的通嫔等人表情麻木。

哦,好的,昭嫔没失宠,她们想太多了。

太后却不管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冷着脸道:“皇帝贵人事忙,顾不上昭嫔,直接跟哀家说一声就好了,倒是用不着皇帝操心。”

“昭嫔这里有哀家呢,回头等昭嫔醒了,哀家就带人回瑞景轩养着。”

“你带着人回去伺候好皇帝就得了,否则要是昭嫔再被欺负几次,哀家怕是再也安不了了!”

梁九功:“……”这话他可怎么跟万岁爷回啊?

万一皇上要忍不住过来瞧,横不能去瑞景轩瞧吧?

可他也不敢在太后气头上说什么。

见梁总管苦着脸弯着腰,赔着笑脸儿恭敬离开,僖嫔这会子恨不能把巴掌抡回自己脸上,打自己一个不长记性。

连端嫔脑袋也恨不能戳胸膛里去。

昭嫔这哪儿是失宠了啊!

她这是要换个地儿,当祖宗去了啊!

第75章

等太后进了寝殿, 方荷就恰到好处‘醒’过来了。

毕竟再不醒,太后带来的太医一诊脉,也得露馅儿。

睁开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的太后, 方荷捂着脑袋虚弱地坐起身, 先是恍惚, 接着像才发现殿内还站着贵妃等人,又露出了情怯模样。

“太后娘娘见谅, 都是嫔妾不争气,其实僖嫔娘娘没打到嫔妾……”

僖嫔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还以为这盆脏水她背定了,却没想到从她最讨厌的人嘴里得了昭雪。

只是她特别疑惑, 昭嫔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都怪嫔妾胆子小,见僖嫔抬起手,恍惚间竟像见到了张牙舞爪的厉鬼……”说着, 方荷还不自觉往幔帐里缩了缩, 一如她给自己脸上的粉起的色号, 小白花色十足。

众人:“……”大佛堂前见鬼,这可比打人还骇人听闻啊!

宜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昭嫔恶心人的功夫, 丝毫不输僖嫔和端嫔。

方荷趁僖嫔还没嚷嚷出来,赶忙嘤嘤几声, “嫔妾当时躲得急了,闪了神,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 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嫔妾该罚!”

僖嫔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茬晕过去。

她突然感觉, 其实认下那一巴掌也挺好的,总比现在这样越描越黑来得好。

她赶忙跪地:“太后娘娘,是嫔妾的不是,嫔妾只是被昭嫔几句不修口德的话气急了眼,才会昏了头,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别叫这贱人再说了,再说下去,指不定她要被一把火烧掉了!

太后一直沉默听着两人这场大戏,耐心听僖嫔分辨完,才微笑着点点头。

“哀家知道,僖嫔先前知道了巴掌的滋味儿,怕是一时半会儿的舍不下,情急之下想跟人分享一番也可以理解。”

负责翻译的乌云珠唇角抽了抽,主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昭嫔呢,透着股子不正经。

可见主子看过来,乌云珠只得面无表情继续翻译。

“主子说,僖嫔既耐不住大佛堂的寂寞,祈福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往后僖嫔还是待在渊鉴斋吧。”

僖嫔越听,脸色越白,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虽然太后没发脾气,但这话她要是认下,可比挨巴掌严重得多,这是对老祖宗不孝!

她赶忙叩头下去,“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该在大佛堂胡说八道,更不该借机为难昭嫔,往后嫔妾一定虔诚为老祖宗祈福,求太后原谅嫔妾一回吧,嫔妾再不敢了!”

太后微微勾了勾唇,对御前的人她可以不客气些,毕竟皇帝孝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可对上后宫妃嫔,如无正当理由,即便她贵为皇太后,也不能随意伤妃嫔的脸面。

毕竟这些妃嫔背后都有母家,那是替皇帝惹麻烦呢。

所以这会子她也见好就收,只淡淡道:“若僖嫔心诚,哀家自不能拦着你尽孝。”

“但你们今日在佛堂前闹得佛堂不清静,身上煞气重,就先在渊鉴斋茹素几日,静静心再去祈福吧。”

她淡淡扫贵妃等人一眼,“你们也是,太皇太后也不缺你们这点子孝心,只要你们伺候好皇帝,比什么都强。”

“若你们有心孝顺,就都本分些,别做那扰了神佛的事儿。”

这会子所有人包括僖嫔在内,都顾不上太后话里对昭嫔名明目张胆的偏爱了。

她们都赶忙恭敬跪地,齐声应是。

大清以孝治国,若哪个妃嫔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往后她们母家所有的姑娘都别想嫁个好人家了,家里能恨死她们。

僖嫔软着手脚被人扶出去的时候,连贵妃不耐烦的敲打都没仔细听,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嫔过不去啊?

皇上的恩宠她也没得到半分,不但没占着便宜,还惹了一身骚,她图什么!

往后她再也不惹这个祖宗了还不行!

等妃嫔们都离开后,方荷立刻就从床上蹦起来,跪坐在太后面前,赧然地擦掉脸上的粉,乖巧认错。

“嫔妾知错了,僖嫔接连几日嘲讽嫔妾失宠,说话越来越过分,嫔妾要是忍了,她们会越来越过分。”

她偷偷抬头看太后一眼,小心翼翼道:“所以……嫔妾故意碰瓷僖嫔,想借太后娘娘的势唬她一唬,倒是惊动了您,叫您担心了,您罚我吧。”

太后叫方荷这麻利的动作给逗笑了。

她听人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方荷没挨打,定是故意为之,过来就是给她撑腰的。

只她没想到,还没等她调侃几句,这丫头倒自个儿坦白了。

她笑着拉起方荷,“先前我还觉得你性子不像乌林珠,如今看来,你反而是最像她的那个。”

乌林珠性子张扬,但也很会借力打力,有时候还会提前跟她串供,整治外头那些故意用风言风语恶心人的女眷呢。

在她看来,除了乾清宫醉酒那次,过去方荷就是活得太小心谨慎了些,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略带调侃地叫乌云珠替她翻译,“过去我能护着你曾祖母的时候少,这会子甭管皇帝如何,我倒是乐得叫你借势。”

“只要你不把宫里闹翻了天就成,那我想护也护不住你。”

方荷沉默片刻,那什么,惹上包衣世家……算翻天吗?

太后只以为她是感动,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刚才都说了,叫你去瑞景轩住几日,这几日你就别去佛堂了。”

“姑姑也不看重那个,有功夫你在姑姑跟前多逗她笑笑,比念多少经都有用。”

方荷迟疑了下,有些为难地解释,“那我可以在祈福结束后每日过去请安吗?”

“嫔妾仗着您的宠爱,恃宠生骄打其他人的脸倒是没什么,但若是借此去瑞景轩……却违了皇上的旨意,那就是打皇上的脸了。”

“嫔妾先前冒犯了万岁爷,这会子实在不敢再给皇上添腻烦了。”

太后怔忪片刻,无奈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你心里都清楚,哀家也就不多说了……但宫里到底不如外头自在,你往后且得记得,他先是皇帝,才是你的夫主,别傻傻把自个儿心肠往外掏。”

方荷知道,太后也误会她因为争风吃醋跟皇上闹起来了,毕竟那天康熙面色难看离开云崖馆之前,是从万芳斋出来的,也不是秘密。

但她只点点头,接了太后的好意,露出个灿烂的笑。

“我省得的,往后不会了。”

所以,她更不能放过德妃。

德妃想要她的命,那她就踩着德妃往上爬,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等康熙得到方荷在云崖馆没去瑞景轩的消息,已经是晚膳时候了。

但他也没心情为方荷的一举一动起什么波澜,甚至晚膳都没用几口,就叫人撤了膳。

等梁九功带人出去后,他表情疏淡地靠坐在软榻方枕上,听着赵昌禀报。

“宫外早有四大包衣世家的传言,甚至民间多有歌谣传唱,因为德妃娘娘,乌雅氏为四大家之首,其中会计司和庆丰司、营造司所涉包衣,多以乌雅氏马首是瞻。”

“刘佳氏原本是广储司和庆丰司出身,他们原本的主子是董鄂氏……被排挤到宫外,靠马佳氏的关系与乌雅氏牵上了线,渐渐成了太医院三库和广储司六库的主事。”

“马佳氏是从龙过来的,不管是旗下人还是包衣,多是都虞司,上驷院、武备司出身,但因顾命大臣之故,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子弟后来居上,马佳氏便转向宫外,负责掌礼司、都虞司,专在宫外遴选伶人和太监,后宫一部分内监也由他们来负责。”

至于曹佳氏赵昌就没说了。

曹家跟佟家一样,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大本营在江南,与京城各家关系都不错,却少有参与京城事务。

赵昌继续道:“按照主子要求,奴才令人仔细查了自您登基到现在所有与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有关的宫人和太监……”

他顿了下,声音轻了许多,“宫人除平民、绝户、功勋之后,剩余十之六七数,多与此三家有来往,辛者库也不例外。”

“至于太监,除前朝之后和自行净身找上内务府之人,剩余三分之一都是三家遴选进宫。”

“原本各家都有阴私,并无合纵之势,自十八年德主儿同年得封贵人,后晋位德嫔,乌雅氏便隐为三家之首。”

“奴才查到,二十年起,宫内为永和宫行方便的宫人和太监就已经占这些人的半数还多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表情喜怒难辨,淡淡问:“除了永和宫,其他地方呢?”

赵昌声音更小了些,“除却毓庆宫、慈宁宫和寿康宫,并几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外,其他各宫都有。”

慈宁宫和寿康宫北蒙宫人居多,苏茉儿和乌云珠也不是吃素的,内务府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毓庆宫本来也有,这些年清洗过几次,人就不再往毓庆宫里送了,但洒扫和浆洗上的人比其他地方都多。”

“奴才甚至还查到……”赵昌深吸了口气,嗓子眼儿有点颤。

“先前太子与大阿哥的矛盾,乃至坠马之事,也有他们的影子,撺掇太子的太监,是乌雅氏送到马佳氏府上的,阿哥所里也……”

康熙轻笑了出来,吓得赵昌没敢把后头的话说完,就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康熙没在意赵昌的动静,只阖上那双饱含杀意的丹凤眸,压下心底愈发滔天的怒火和惊涛骇浪。

所以,包衣的钉子不但在宫里遍地开花,甚至妄图操控胤礽和胤褆的矛盾……不,也许不止他们俩。

他们想做什么,康熙甚至不用深思就能想明白。

做久了奴才,他们要银子有银子,要风光有风光,不想继续做奴才了。

出了个能得他恩宠的乌雅氏,肚子也争气,先后生了两个阿哥,指不定还能生……如果能出个包衣阿哥顶替胤礽,将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确实不好说。

不只乌雅氏,端嫔、通嫔和僖嫔的母家,都是包衣。

底下还有几个得过他恩宠的贵人和常在,是德妃和荣妃的远亲,同样是包衣出身。

他们只不过是在乌雅氏身上押了一注大的,剩下的也都没浪费,康熙这些天没闲着,已经发现,通嫔和端嫔宫里都有他们布下的棋子。

真是一局好棋。

连他这种精于下棋的人都得叹服一声,有这样的谋算,如果他晚些年才发觉,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也许就压不下去了。

到时候哪怕是血洗紫禁城,总不能叫宫里没人伺候……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能死灰复燃。

康熙冷着脸摆摆手,叫赵昌继续查。

哪怕已经查出来的事儿越来越叫康熙心惊,他仍觉得这不是全部。

等到殿内无人后,都快到下钥的时辰了,他才哑着嗓子吩咐梁九功。

“去,传昭嫔来御前。”

梁九功试探着问:“万岁爷,若昭嫔娘娘已经歇了……”

康熙冷冷抬眸睨了梁九功一眼,不必再多说一个字,就叫梁九功心下一惊,赶忙躬身出去办差。

皇上对那祖宗纵容太久,叫梁九功都差点忘了,这皇上召唤妃嫔,哪怕是病得就剩一口气,也没有妃嫔拒绝的道理!

他擦擦冷汗,亲自紧着往云崖馆去,路上就在心里琢磨,这会子看主子爷,倒有点二十三年那会子的清醒了。

这……莫不是昭嫔真要从云端跌落泥潭了?

心里再多猜测,梁九功也不敢在云崖馆显露出半分,跟翠微说明来意的时候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奴才叫人给昭嫔娘娘备好了轿辇,若娘娘歇下了,奴才就在这儿等着……”

方荷没叫梁九功把话说完,装扮齐整地从殿内出来了。

“劳梁谙达亲自跑一趟,走吧。”

梁九功:“……”哟,这会儿没叫爷爷,莫不是这祖宗也学会眉眼高低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舒坦,笑意倒是更真了些。

“昭嫔娘娘请。”

方荷到春晖堂的时候,康熙正在御案前作画。

猛虎下山,表情慵懒惬意,毫无防备,远处却有个隐约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搭弓射箭,煞气十足。

这反差十足的气势和冲突,哪怕是方荷这种对画作不算精通的,都能察觉出作画之人心中的愤懑和自嘲。

她平静蹲身,“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起来吧,你们都出去。”康熙淡然地将画收了尾,等其他人都退下后,冲方荷招了招手。

“过来瞧瞧,这画如何?”

方荷慢吞吞靠近,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会儿,“万岁爷见谅,嫔妾向来粗鄙,对丹青一道知之甚少,实在看不出好坏。”

“如此自谦,倒是不像你这混账素日里会做的事儿。”康熙哼笑了声,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

“朕才知道,朕这后宫里都是你这样的女诸葛,倒叫朕比那些被人圈养的虎兽还蠢。”

方荷心想,所以叫她过来,就是为了听他心里这点逼数吗?

那她这会子夸一句皇上英明,这狗东西会不会掐死她?

可反驳……她都失宠了,如今可不是嚣张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低眉顺眼保持着沉默。

“朕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康熙也没多计较她避而不言,语气依然淡淡的。

“即便德妃知道你身子虚弱,你又如何肯定她会针对你呢?”

“毕竟,除了你不怎么稀罕的恩宠,朕倒是也再没能给你什么,你又没有子嗣,朕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为何要针对你。”

他注视着方荷,“只有今晚,朕想听实话。”

过了今晚,她再想说,他也不想听了。

方荷听出来了,她略思忖片刻,轻声道:“大概是出于女子的直觉吧。”

“嫔妾自再次入宫,一直被其他妃嫔为难,连皇贵妃都不例外,嫔妾从她们身上,感觉得出她们所有的嫉恨都有来源,因为她们在意万岁爷。”

“哪怕是嫔妾,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被嫉妒改变得面目全非,失去唯一的依靠,也会自欺欺人叫翠微屏蔽您去其他人宫里的消息,更会在得知您宠爱其他人后喜怒不定……”

“可竟有人比嫔妾的亲姑姑对嫔妾都更体贴,提醒嫔妾该讨好皇上,多番为嫔妾解围,甚至提点嫔妾如何才能在宫里更好地生存,这不新鲜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如您所说,嫔妾是个混账,自认没那么讨人喜欢,可德妃却能始终和善,以嫔妾的理解,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她完全不在意万岁爷,所有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都有所图谋。”

“要么,她就是在麻痹嫔妾,慢刀子割肉,让嫔妾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害我。”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笑了笑,“您觉得是哪一种?”

康熙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听出来这混账的分辨里还夹着甜蜜话儿。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糊弄了太多次,还是在发现她与自己所见到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相差甚远,他除了啼笑皆非,竟只有怀疑,半点喜悦也无。

“朕是你唯一的依靠?”康熙声音薄凉。

“抑或朕自作多情,听梁九功自云崖馆带回来的话……太后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方荷心里感叹,学鸡也有长大的时候,不好糊弄了啊。

她抬起眸子直视康熙,眸底倒映着明亮的灯火,灿如星辰,满是真诚。

“嫔妾如果愿意对您撒谎,其实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对吧?”

康熙像被她那双盈满星光的眸子闪到了,下意识偏开眼不看她。

这混账口花花的时候还少吗?

方荷也不追问,更没有任何造作,恭顺蹲身下去,压低了声儿。

“若万岁爷没有其他要问的,嫔妾可否先告退?”

“已经下钥了,你要去哪儿?”康熙蹙眉道。

方荷不抬头,“嫔妾斗胆,盼着万岁爷……还留着给嫔妾准备的偏殿。”

康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就生出一股子不那么分明的怒火。

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不愿意伺候。

她以为简单一句好话,他就会跟京巴儿似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吗?笑话!

可沉默片刻,康熙突然听到‘啪嗒’‘啪嗒’两声细不可查的动静。

他定睛一看,方荷蹲身的地砖上多了两滴水痕。

康熙下意识站起身想上前,方荷却只垂着头哑声阻拦,“万岁爷!嫔妾仪容不整,不宜伴驾,请容嫔妾告退!”

康熙心口猛地一跳,不顾她的阻拦,上前将人提了起来,果不其然看到她通红的双眼,还有落了满腮的眼泪。

“你——”康熙心窝子又像是被蜇了似的,隐隐约约地疼,不严重,却叫人心烦意乱。

“有了太后撑腰,连几句话朕都问你不得了?”

方荷咬着唇摇头,小声抽着气道:“是嫔妾失仪,万岁爷要打要罚嫔妾都无怨言,请您允准嫔妾告退……”

“别说了!”康熙不耐烦地箍住她的腰肢不许她动弹,紧绷着下颚,像是心疼又像是不耐烦地,以拇指力道略重地擦过她脸颊。

但她这眼泪活像擦不完,一串串往下掉,偏她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叫人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康熙深吸口气,语气到底软了几分。

“你要憋死自——”己不成?

话没说完,方荷突然将脑袋抵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喘熄轻重不定,人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终于学会了宫里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现在连大哭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来……

康熙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她的脸,就看到她哭得满脸通红,唇瓣都已经被她自己蹂躏地见了血迹。

他惊得赶紧去掰她的嘴,“徐芳荷!你——想哭就哭,没人拦着你!”

方荷启唇咬住他的扳指,呜呜着痛快哭了出来。

尼玛,也没人告诉她,薄荷草露刺激眼睛也这么疼啊!

她怕自己哭不出来,又不敢准备味道太大的洋葱、姜粉泡过的帕子,知道清凉油和风油精这些东西也能刺激人流泪,就提取了一瓶子薄荷草露。

这东西没多大味道,就算闻见也可以说是防蚊虫。

刚才她不小心戳到眼睛里一点,结果比沾了辣椒也不差什么了。

下次她一定少放点薄荷花露,疼死爹了呜呜呜~

康熙叫她这狼狈又委屈的哭声闹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冷落方荷,原因却不是她想得那样。

康熙头一次发现,自己喜爱过的枕边人,竟是盘踞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毒蛇,这不亚于卧榻之上悬着一把利剑。

属于皇帝的警惕和多疑,叫他更无法相信能查出德妃来的方荷。

她比他想象当中聪慧太多,甚至不输朝中大臣。

过去康熙不曾细究过她那许多与寻常女子不同之处,也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先前她踩着他底线蹦跶的造作,甚至像哄人玩儿的小打小闹。

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无处不在,卑躬屈膝到与蝼蚁无二的奴才。

若没有她,也许要过好些年,他才会发现内务府这团污糟账。

她甚至比德妃还有谋算,而他……对她的喜爱,比对乌雅氏多太多,直到现在他都不想放下。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宠爱她,甚至想逼自己放弃。

作为皇帝,他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再养出一条毒蛇。

可她不造作,不咋呼了,连哭都没有以前的嚣张,他心窝子却像是被人掏空了一部分,空得叫他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哄。

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强忍呜咽,哭得浑身颤抖的小人儿,康熙心里不甘自恼的那股子火,被她的眼泪彻底浇灭了。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将人紧紧摁在怀里,手在她后颈侧反复流连。

“是朕错了,朕不该叫人欺负你……”

方荷抬起头,哑着嗓子呜咽,“是您欺负我,您故意冷落我,吓唬我,是皇上叫我信你的,我信了,呜呜呜……我信错了吗?”

康熙哑然,他抱着她坐在罗汉榻上,哄着她喝水,“往后朕不会再如此了,朕给你赔不是,回头叫梁九功带你去私库,随你挑你喜欢的东西,不哭了可好?”

方荷也想说好,这位爷私库里可都是好东西,她进去了还能空手出来?

可是……她停不下来啊,眼睛疼。

她干脆抱住康熙的腰,依然呜呜个不停,“你吓到我了呜呜呜……我往后再也不敢信你唔~”

康熙低头,尽量温柔却急切地堵住她的嘴,以唇舌缱绻地允掉她唇角的泪,勾着她忘记自己刚放出的狠话。

嗯……他还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儿,不咸,竟有点凉飕飕的?

方荷感觉他辗转的动作顿了下,心稍稍有点虚,赶紧推他。

“您到底都查出什么来了啊?为什么突然叫嫔妾过来,又像审犯人一样,那么冷酷无情,嫔妾的心都凉了……”

所以要是眼泪凉,也很正常,问就是心冷透了。

康熙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捏捏她的鼻尖,“倒是叫你歪打正着,内务府的蛀虫……呵,叫朕觉得阖宫的主子们都是蠢材!”

既然已经确定内务府有问题,康熙叫福全进畅春园,就是叫他领了九门提督的步兵围了畅春园,接手内务府采买和所有进人的差事,扣下内务府所有官员查账。

同时常宁带着禁卫军管控所有城门,不许任何朝廷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及家眷进出京城。

只等福全查完内务府的账,康熙会挨个跟他们清算!

就福全已经递过来的有问题的账册,荤食的价儿跟民间竟然相差百倍不止,连青菜的价格也堪比民间人参的价儿。

就更不用提太医院的药材了,以次充好,偷梁换柱,虚报高价……这甚至都不算最严重的问题。

还有官员借口用人参喂鸡,鸡子的价格与民间相差千倍,一个铜板的鸡子,宫里至少要一两银子一个。

方荷张大了嘴,一两银子相当于后世一百五左右,买一个鸡蛋……冤大头都配不上康师傅了。

康熙亲了亲她额头,“不过幸好发现得早,朕登基后才废十三衙门,复归内务府,如若再耽搁几年……国库怕是都要叫这起子混账给掏空了!”

他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缺了谁的吃喝,也绝不会有人缺了慈宁宫、寿康宫和乾清宫的吃喝。

可三个宫里光用膳每年花费的银子多达几十万两,却绝大多数都进了这群蛀虫的手里,简直叫康熙恨不能立刻活剐了他们。

方荷低头沉默,想起曾经看过的野史,好像说到了大清末年,鸡蛋十两银子一个都有人敢报。

那哪儿是国库被掏空,你整个带清都被掏垮了啊!

好不容易等方荷气息和缓了点,他将懒洋洋有些犯困的小狐狸拢在胳膊弯,提起了德妃。

“过去她在宫中素有善名,朕甚至听许多宫人都提起过她的温柔和善……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竟都是用银子买出来的。”

赵昌顺着福全给的账册去查,才叫康熙得知,乌雅家每年都要给德妃送十万两银子进宫,方便她收买宫人和太监为她办事。

否则她能传到康熙耳朵里的名声,也不会那般洁白无瑕。

这简直叫康熙想起来就恶心,不是恶心德妃的做法,而是……这是用他的银子来蒙蔽圣听!

他素日里,连乾清宫都舍不得花费太多银子修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