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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要户部掏银子,先前的户部尚书纳兰明珠并张玉书都能当着他的面哭一场。

结果呢?

纳兰明珠自个儿倒是贪得脑满肠肥,后宫还有人替他瞎大方。

康熙冷声道:“朕方才已叫人以德妃身体不适的理由封了万芳斋,再过几日,等内务府那边所有罪证都确凿,朕会亲自处置她!”

说罢,康熙表情略有些微妙。

今儿个他叫方荷过来,本来是想着她若是好好说话,就跟她说这个事儿,叫她安心。

谁料越听她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一样说话,他心底的火越压不住。

到最后叫这混账一卖可怜,他又不忍心了,这银子还没收回来,就又送到这混账手里……

“那万岁爷处置德妃的时候,可以允准嫔妾在场吗?”方荷沙哑着嗓音打断他的思绪,小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经过白天的事儿,她突然发现,碰瓷的效率,其实比张牙舞爪好多了诶。

康熙抬手将她推起来,“先去把脸洗干净再来跟朕说!”

他不接受脏兮兮的花猫在这儿装可怜!

等方荷乖巧应了声,要去叫人的时候,康熙突然拉住她的手,又将人拢进怀里,深深注视着她的小脏脸。

“果果,你……别叫朕失望。”

方荷用依然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认真回视康熙。

“我终此一生,都会竭尽全力,不负万岁爷所盼。”

只要他别先让她失望,她此刻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承诺,这句话却比承诺更打动人心,康熙冲方荷笑了笑,轻推着她脑门。

“去吧。”

七月底,福全带领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迅速查清内务府账目,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和副总管完颜图巴、马佳鄂尔多被革职查办。

副总管噶禄被下狱问罪,因身体旧疾死在狱中。

康熙看在他曾养过大阿哥胤褆的面子上,保全其家眷,只抄家处置。

同时,内务府除慎刑司和奉宸司外,另外八司都被清洗,午门斩首台上的血就没干过,引起了满京城的动荡不安。

在畅春园里,哪怕妃嫔们遵着旨意天天去大佛堂祈福,抄经,这消息也再瞒不住。

好些包衣出身的妃嫔都病倒了,各处都能听闻哭声。

唯独万芳斋,始终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八月初,御驾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凤驾回銮。

翌日,回到永和宫后,依然被武嬷嬷禁足于主殿的德妃,终于被李德全亲自请到了御前。

跪在康熙面前的时候,德妃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请万岁爷圣安,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她红着眼眶抬起头,一滴清泪滑过眼角。

“如果臣妾有哪儿做错了,您要怎么处置臣妾都好……臣妾只是想念乌希哈,她自幼便在臣妾身边长大,还有嘎鲁代,她胆子小,求您叫臣妾见见她们可好?”

坐在弘德殿新置办的屏风后面的方荷微微挑眉,不愧是德妃,第一招就把一切前提定调成为母则刚。

她似笑非笑撑着下巴,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康师傅。

就是不知道这位爷耐茶性如何呢。

第76章

听了德妃的话, 康熙心中未起任何波澜。

可能习惯了某个混账丝毫不顾及美丑的放肆哭法,他总算知道,女子真正难过时,绝不会哭得如此娇弱动人, 温柔凄楚。

但康熙也不意外, 乌雅氏在他面前, 向来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慈母心肠和完美无瑕。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人无完人,以前妃嫔们乃至大臣们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 他所喜爱的那些,都是哄骗他这个皇帝的,而不像他预料的那般真假参半。

他只淡淡睨看德妃, 平静道:“嘎鲁代和乌希哈再不必你来操心,以后她们的额娘不会是你。”

顿了下,他眸底闪过一抹嘲讽, “还有胤禛, 朕会给他改玉碟, 不会叫他们有你这样的额娘。”

德妃浑身一软,呆呆地往后跪坐, 整个人都灰败下来, 眼泪在不可置信中落得更凶。

“皇上……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对臣妾如此狠心?”

康熙将折子劈头扔到德妃面上, 半点也不想看到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

“窥探帝踪,谋害皇嗣,欺君罔上, 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你乌雅氏不敢做的?”

越说康熙表情越冷冽,声音也冷下来, “若非为了胤禛他们的颜面,朕此刻就想摘了你的脑袋!”

德妃失魂落魄地仓皇擦掉眼泪,抖着手将折子拿起来看,可越看面上的自嘲却越深,看到最后,竟悲凉地笑了出来。

她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声音凄哀,“万岁爷,臣妾陪伴您多年,在您心里难道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她说着,眼泪又扑簌落了下来,“即便臣妾再会骗人,也没法子骗您十几年,半点马脚都不露,如果臣妾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叫胤祚平白丢了性命,臣妾只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

她泣不成声,跪伏在地:“您想要臣妾的命,无论是毒酒一杯还是三尺白绫,绝无臣妾抗旨的道理,您又何必以欲加之罪,如此羞辱臣妾啊皇上!”

方荷在屏风后面听得直点头。

即便她再不喜欢德妃,这会子也得给德妃上个大分。

胡搅蛮缠的最高境界,就是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你开始讲感情。

接下来,应该就要开始讲道理了……

她搓了搓手指,眼巴巴看李德全一眼,可惜手边没有一盘瓜子。

李德全没看懂她这眼神,思忖片刻,静悄悄给方荷换了盏下火的冷泡茶。

方荷:“……”只恨此事康熙不想张扬出去,翠微没能跟来,少了多少乐趣哇!

外头康熙已经不出方荷意外的,跟着德妃的节奏,冷嘲起德妃口中的情分。

“你还好意思提情分!!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情分,叫你在后宫兴风作浪,胤祚又怎会天生体弱,早早就夭折?”

“他碰上你这样心狠手辣的额娘,才是他最大的不幸!朕最恨的就是信了你这副可笑的慈母心肠!”

方荷咂摸了下嘴儿,点点头,康师傅一如既往地很有数。

可类似的问题在后世也屡见不鲜。

在外头翻云覆雨的大佬们,正事上比谁都牛逼,可家事上……嗯,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能处理好家庭关系的凤毛麟角。

德妃抽泣着听康熙刻薄完,只哭着摇头。

“臣妾若真心狠手辣,当年又何必为了救胤禶阿哥,大冬天的落了水,也许当年臣妾就该在那场高烧中去了,也不会叫胤祚天生体弱,甚至害得臣妾的小七只一个多月就夭折……”

方荷替德妃翻译:胤祚体弱,甚至皇七女夭折,是老娘为了救你儿子,麻烦你长长脑子。

“当年臣妾在皇贵妃宫中侍奉万岁爷,因对皇上的爱慕之心与日俱增,受了皇贵妃不知多少奚落,可当年万岁爷忙于朝政,臣妾怕给万岁爷添麻烦,不敢搅扰,若非命都险些保不住,臣妾家中也不会想法子保住臣妾的命,走了门路叫人进宫……”

方荷继续翻译:我爱你爱得不可自拔,你表妹却搞我性命,我又舍不得叫你操心,不得不自保,有毛病吗?

德妃抖着手将折子放在地上,额头贴着地砖哭出声来。

“可臣妾万万没想到,原来臣妾母家竟犯下如此多的错事,若臣妾早知道,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拦住他们,也不会损了胤祚的福分,叫他早早就去了……”

“您若不信臣妾,只管将永和宫所有的宫人都送去慎刑司严加拷问,若臣妾有分毫行差踏错之地,臣妾都愿以死谢罪。”

她声音里再无过去的温柔,凄厉得叫人心生酸楚。

“若非臣妾在深宫中几度鬼门关游走,只想替您绵延子嗣,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会叫家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方荷喝了口茶,嗯,臣妾真的洁白无瑕,纯善又傻,都是别人的错,我啥也不知道啊!

啧啧,这掺杂着感情的道理叫德妃给演活了,至于不怕人查……只能说德妃御下的本事很值得康熙学习。

方荷见康熙沉默,倒像是要叫人去查证再慢慢思量的意思,倒也谈不上失望。

男人嘛,都一个吊样子,越事到临头,却不肯信自己被糊弄得太彻底,因为那会显得他过去太蠢。

治国这位爷是真的可圈可点,女色上嘛……好像康师傅孩子多,死的也比旁的皇帝多?

她心下微转,冲李德全招招手,比画着要了笔墨。

康熙也想起当年大冬天的事。

那时胤禶因为贪玩,宫人伺候不精心,叫他不小心落水,恰巧被路过的乌雅氏发现。

她毫不犹豫下水救人,冻得高烧不退好几日,甚至被太医断言活不了……过后没几个月她就怀了胤祚。

那个时候,乌雅氏应该确实有几分良善,可惜他太了解那些被权力裹挟之人是什么样子了。

只怕乌雅氏尝到了弄权的滋味儿后,就再也没了原本的纯善。

至于德妃所说的爱慕,还有对包衣三家所谓丝毫不知,他一个字都不信。

方荷说得对,一个真心爱慕他的女子,也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待他所有的妃嫔都是善意。

但思及胤祚和夭折的皇七女,他眸底的冰冷少了些,没了继续质问德妃的心思。

她在宫里确实不好跟外头过多联系,对宫门各处的把守,严禁携带任何信件进入后宫这一点,康熙还是放心的。

乌雅氏和刘佳氏、马佳氏所为,大概多是仗着她这个宠妃的名头才敢放肆……

原本康熙是想将德妃贬为庶妃,发配行宫幽禁,压下这桩丑闻,但这会子他改了主意。

该如何处置德妃,震慑后宫,更能保住胤禛、嘎鲁代和乌希哈的颜面,他确实得仔细思量思量。

他刚要开口叫德妃告退,李德全从屏风后低着头绕出来,捧着一张纸奉到了御案前。

梁九功接过来铺在案上,康熙定睛一看,眸底的冷意又渐渐积聚起来。

方荷只在纸上写了三个问题——

「德妃每年能从乌雅氏拿到十万两白银(全是您国库里的银子),她就一点都没怀疑过母家哪儿来这么多银子?银子呢??」

「即便对外头的事儿不知情,可乌雅氏送人进宫,在各处给她行方便,她若真那么爱皇上,皇贵妃都会为难她,她却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妃嫔和他们的孩子在您跟前受宠?」

「如果皇上没有发现此事,将来她会不会以包衣所行方便,挑拨太子和阿哥们不合,叫朝堂再起纷争?」

关于太子和胤褆不对付,背后有包衣世家的影子这件事,康熙没跟方荷提起过。

但连方荷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康熙刚才被德妃回忆引得软下来的心肠再度凛冽下来。

方荷这三个问题,直指康熙最在意的银子、子嗣和皇权,也叫康熙察觉刚才德妃避而不谈的问题所在。

他眼神冷厉看向依然在啜泣的德妃,“乌雅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情,要朕念及这些年的情分,你敢说当年皇八女的夭折与你毫无关系?”

至于送进宫的银子,等查抄了永和宫,他自会知道去处,可无论她知情与否,涉及朝堂稳定,她都再留不得了。

“既然你想要毒酒一杯或三尺白绫,朕就准了你所请,你但凡心里还念着胤禛和嘎鲁代他们一分,就不该在这里狡言饰非!”

德妃不动声色看了眼屏风,眸底闪过一抹格外阴冷的恨意。

虽然不知道屏风后头是谁,她却下意识感觉应该是昭嫔。

若是没有这个贱人,她靠着过往的情分,先压下皇上的怒火,只要给她时间唱一出戏,将罪过都推到荣妃和马佳氏身上去,弃卒保车,过后她自有法子将自己和母家都给捞出来。

可现在……德妃身子猛地晃了晃,捂着肚子露出格外凄厉的神色来。

“皇上!!臣妾早就在老祖宗面前,以臣妾和乌雅氏全族的性命起过誓,皇八女夭折一事与臣妾毫无关系,那是皇贵妃为了禛儿陷害臣妾的!”

“臣妾但凡对皇八女动过一丝手脚,都叫臣妾和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不得好死!”

当年在皇贵妃生产时动手脚的,确实不是她。

她从来不会直接对别人动手,佟佳氏那个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女人更不配!

康熙和方荷却都因为德妃话里的意思愣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方荷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蹙眉问:“你怀了身孕?”

德妃哭得再无美感可言。

那呜呜咽咽的动静,倒是跟方荷哭起来的时候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这叫方荷忍不住冷了脸。

“臣妾也是在万芳斋被禁足时才得知,不想仗着身孕叫万岁爷怜惜,若万岁爷一定要臣妾死,求您叫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吧!”

她甚至仓皇得像是完全没了章法,“臣妾,臣妾没有,真的没有!不信您,您可以问章佳氏!”

“她已经有孕满三个月了,若非臣妾护着她,她的胎早就落了……臣妾对您一往情深,哪怕是爱屋及乌,也不可能对您的子嗣动手啊皇上!”

方荷心里咯噔一下,像听到拍卖会上锤子终于敲定的那一刻,却发现最终的赢家不是自己,止不住地往下沉。

康熙立刻叫梁九功去把章佳氏召过来,同时也叫人把御医和陆武宁都叫了过来。

方荷平静地坐在屏风后,始终淡淡地看着康熙几番往这边看,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等章佳氏带着几分惊慌失措过来,被御医和陆院判一起诊脉。

两人都确定,章佳贵人已有孕三个月有余。

接着,二人也再次确认,哭到几乎昏厥过去的德妃也有近三个月的身孕。

方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样的,怪不得从对她动手到内务府包衣世家被处置,德妃始终气定神闲。

原来是早知道自己揣了尚方宝剑,还买一送一,多带了一把。

康熙只面无表情听着章佳氏小声给德妃求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声吩咐。

“梁九功,令人将章佳氏挪到咸福宫去,德妃禁足永和宫。”

“永和宫所有宫人都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咸福宫和永和宫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出。”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屏风,小心翼翼应下,叫人进来把已经昏迷的德妃和白着脸的章佳贵人请离了御前。

又过了会儿,方荷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面色淡然地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

康熙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方荷:“果果,朕……”

“万岁爷不必解释,嫔妾明白。”方荷微笑着,甚至比刚入乾清宫的德妃还温柔地点头道。

“您是为了子嗣,也是为了给老祖宗积福,才放过德妃娘娘,我都明白。”

康熙微微拧眉,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朕不会放过她,宫里绝不能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继续在后宫兴风作浪。”

至于德妃拿章佳氏来证明自己对皇八女没有动过手脚,他又不是傻子,皇玛嬷也不会是非不分。

虽然当时在产房动手脚的是承乾宫的宫人,可当年她跟乌雅氏同时伺候过佟佳氏。

因为过于貌美,他只多看了几眼,那宫女就被佟佳氏毁了容貌,发落去管承乾宫的花房。

以乌雅氏的心计,勾起过往的手帕交心里的恨意,借机为她行方便,并不是难事。

更别提,那个宫人也曾经拿出过乌雅氏为她行方便的证据。

只是因为皇七女的死,隐约跟皇贵妃也有些关系,皇玛嬷为了后宫安宁,才压下了此事。

“如今皇玛嬷的身子愈发不好,若是有喜讯也能给皇玛嬷冲冲喜,朕不敢在这时候动手,免得折了皇玛嬷的福分。”康熙耐心跟方荷解释。

“等她诞下子嗣,朕会叫她入家庙修行,青灯古佛一辈子,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即便朕……朕有个万一,也会留下遗诏,乌雅氏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紫禁城半步。”

方荷含笑嗔了康熙一眼,“您快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嫔妾听不得。”

康熙故意提及这种话,就是怕这混账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波澜生气。

虽然她看起来格外乖巧,可也不知怎的,康熙心底总有股子莫名的心惊肉跳。

他仔细端详着方荷流转着笑意的双眸,见她确实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接着他心下微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会对这混账生出小心翼翼的感觉来了?

这不由得叫康熙有些啼笑皆非的暗恼。

大概是因为乌雅氏,他才会对后宫女子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搂着方荷的肩,在她眉心轻啄,又是一声轻叹。

“明明朕在你这儿耗费的时候最多,怎的就不闻你的好消息呢?”

德妃怀孕,甚至章佳氏怀孕,他除了头疼,半点要做阿玛的喜悦也无,反倒有些遗憾。

延禧宫差不多已经修缮完了,主殿他令人特地用了上好的木料,里里外外都重新修了一遍。

只等着方荷有了喜讯,他就可以叫她直接入住主殿去。

方荷笑意不变,轻哼道:“大概是头所殿和乾清宫的风水,都没有永和宫的风水好呗,一个两个进了永和宫倒都福分不浅。”

“您呀,就不该叫章佳贵人挪出永和宫,指不定往后还有的是喜讯呢。”

康熙听着这话有些酸,失笑点点她额头,“那朕最该叫挪进永和宫的,就是你。”

方荷捂着脑袋,笑而不语,谢邀,她嫌恶心。

康熙刚回宫,还有好些政务要处置,也没多留方荷,就叫她回了头所殿。

方荷回去的路上,表情始终非常淡定,还噙着一抹淡笑。

在门口迎着的翠微和魏珠看到后,眼神都止不住微微发亮。

一进殿,翠微就迫不及待问:“主子,可是德妃——”

“啪”的一声,方荷用力将一个茶盏扔到墙上。

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唬得翠微、魏珠和跟进来的福乐都跪了地。

春来在门口守着,也吓了一跳,赶紧叫陈顺和刘喜他们去殿外守着,注意着慈宁宫和外头的动静,免得叫人听见。

“去,拿剪刀过来。”方荷脸上依然带着笑,慢条斯理解开了身上的旗装。

翠微和魏珠这就都知道,德妃肯定是又逃脱了。

翠微怕方荷伤着自己,迟疑着没动。

魏珠却毫不犹豫,起身麻溜将剪子从笸箩里拿来,捧到方荷面前。

他相信自家阿姐,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阿姐一看就是气狠了,得叫她先好好出口气才行。

果不其然,方荷就在翠微和魏珠、福乐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将今儿个沾过乾清宫的旗装、鞋面还有帕子,全都剪了个七零八碎。

“端火盆子过来!”她冷声吩咐。

翠微这才赶忙动起来,去外头端了个铜盆进来,掏出火折子,帮着方荷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上好的布料。

火苗越来越大,方荷心底的怒火比之更甚。

从德妃开始说自己有孕开始,她心底就迸发出了一股子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怒火。

接着,康熙叫人去请章佳氏的命令,还有太医一字一句的恭喜,都将她心底的火气催生得越来越旺。

最后,是康熙脸上的无奈和遗憾,叫她彻底明白,她给的信任,这个狗东西到底还是辜负了。

虽然他说得很好听,说不会放过德妃,她理解……理解个蛋蛋啊!

实际上德妃的孩子会好好活着,荣宠一生。

如果德妃真不做挣扎,能老老实实去家庙的话,她也能好好活着……可德妃真会坐以待毙吗?

呵……男人总会下意识小瞧女子,这世道的男人尤其如此,实在叫人恶心。

方荷又恶狠狠摔了个茶盏到地上,嫌碎得不够彻底,拿着花盆底在地上猛敲。

啊啊啊!

她特娘地是来宫里渡劫来了吗?

“主子……要不奴婢来吧?”福乐在魏珠和翠微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头铁地上前,抢过方荷手里的花盆底。

“您小心些身子,气大伤身,万一伤到哪儿也不好解释。”

方荷发泄掉心里无用的怒火,也有些累了,起身一着急,眼前一阵阵发黑。

翠微赶忙扶着她坐下。

方荷冷静问福乐:“我这是怎么了?”

她早知道,选择进宫这条路就是西天取经。

上辈子更气人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她不会放任无用的情绪,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去处理问题。

但今天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福乐迟疑了下,小声道:“您这个月没换洗,虽然脉象还摸不出来,但您小日子向来很准……”

方荷猛地睁开眼,怎么的,紫禁城的崽儿是在搞批发吗?

接着,她心里就生出了更大的怒火来,烧得她脑袋一鼓一鼓地疼。

德妃仗着怀了身孕,几次三番对她下狠手。

就算去了家庙,她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甚至在外头,也不耽误她在宫里兴风作浪,靠自己的孩子,或者钉子或者其他什么王八羔子,在暗中继续威胁她和孩子的性命。

她忙活这一场,谁也没镇住,往后其他人该怎么欺负她还怎么欺负她,现在倒好了,还加上她的崽!

福乐将花盆底扔下,洗干净手,赶忙过来替方荷揉捏一鼓一鼓闷疼的额角。

“从发现您小日子没来,奴婢就特地给您添了保胎的药膳,用到的温补药材都略有些性热,您稍缓缓,我给您扎几针,就能好一些。”

方荷点点头,怪不得,她总觉得邪火来得太猛,叫她好悬在御前都没控制住。

等福乐将方荷新给她打的金针刺进方荷的后背,感觉到微微的鼓胀和酸涩,方荷慢慢冷静下来。

同时冷静下来的,还有她几番迟疑的眼神。

不能再等了。

康熙靠不住,太后……事关皇家子嗣,太后也不会帮她,孝庄就更不可能。

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德妃生子,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十四阿哥。

两个阿哥的生母,让她信康熙会下狠心处置?

不,她还是更相信母猪可以上树。

福乐收了针,方荷换了身衣裳,平静坐到桌前,先好好用了一顿午膳。

用过膳,她直直看向春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知道。”

“我还要你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偷听,能做到吗?”

春来沉默片刻,利落跪地:“做得到,奴婢这就去。”

是皇上亲自给了她效忠昭嫔的命令,也允准她知情不报,就更不用提不知情了。

她好奇心没那么重,更清楚这会儿该如何选择。

方荷点点头,心里冷嘲,看看,宫里是个女人就比男人靠谱,她要是再信康熙,就是脑子进了屎。

过去半个时辰,方荷甚至都开始犯困的时候,春来在外头敲了敲窗棂,主动挪到了头所殿大门附近,替方荷把守着整座头所殿。

方荷这才吩咐魏珠:“你避开人,但不能完全避开人,去找姑爹,让他也避开人,但同样不能完全避开人,给内务府塞银子,为难永和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珠心思细腻,立刻点头:“我懂,就是叫人觉得我们是私下里办事儿,却得叫该发现的人发现。”

他小声问:“只是主子,您是想叫万岁爷发现,还是……”

“不,我是要叫后宫的人发现,叫她们好奇。”方荷微微挑眉,又看向翠微。

“等魏珠办完这件事,你帮我送几个消息给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对了,还有通嫔和那拉贵人。”

翠微附耳过去,听方荷轻轻说了几句,越听她眼瞪得越圆。

等听完,她腿都软了,扑通跪在方荷面前。

“主,主子您这是……要是被发现了,或者闹大了,叫老祖宗和万岁爷知道,太后娘娘也护不住您。”

就算是主子怀了身孕,可对皇嗣动了念头,往后主子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连德妃都会被抓住马脚,若主子被人发现……那翠微简直不敢想往后主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魏珠皱着眉,抢在方荷前头开口,“翠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她借刀杀人,主子也借刀杀人,她有尚方宝剑,主子也有,凭什么咱们只能由着人欺负!”

“若我们不动手,将来主子和小主子就有可能会被人害了,什么时候在宫里反击都成了罪过?”

翠微恍惚了下,咬咬牙,还是忍不住劝:“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等主子何不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事关内务府和前朝,甚至可能牵扯到太子,万岁爷定不会轻饶的。”

“一旦此事被发现与主子有关,且不提万岁爷那边,后宫妃嫔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如果她们以后借此事来威胁您,到时候就由不得咱们选择了,就算您帮了她们,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她们任是哪个,都绝不会手软。”

方荷撑着脑袋,懒洋洋耐着性子听两个人说完,这才轻笑了出来。

“翠微,在你心里,其实我还是以前那个芳荷,对吧?”

就算她如今跟原身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但翠微和魏珠应该还没忘记原身胆小又沉默的那十几年。

她笑得身子轻颤起来,“但我得告诉你们,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好人啊。”

“从她想要我的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我从来都没打算回头。”

她目光流转着格外平静的笑意,“我不是没想过放她一马,可惜有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我而言都轻了,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这人滴水之仇,涌泉相报,让她们在算计我的孩子之前掂量清楚,她们付不付得起代价。”

“只要我的孩子无恙,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想威胁她?做梦去吧。

她没打算能一直瞒着康熙,也瞒不住。

老板给不了的公道,她自己讨,要是也叫她去家庙,她倒还清静了呢。

至于罪孽?从她第一次算计茹月和白敏的时候,她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不动手只会死得更快。

如果她此刻没揣崽,许还有耐心跟康熙互相折磨一段时间,去孝庄和太后那里耍耍心眼子,把康熙磨得没办法,逼他处置德妃。

可……她目光温柔地落在自己的腹部,这里可能已经有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了诶!

为了它,她什么都敢做!

方荷记下来的那几张纸里,所涉及的人名,从皇贵妃到贵妃再到其他三妃,还真是一个都没跑。

承乾宫都快成永和宫分宫了呢。

除了皇八女的死与德妃有关,乔诚还从秦子承口中得知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儿。

乌雅家趁着给宫中采买的机会,曾经进过许多看起来格外鲜艳的一品红。

方荷问过福乐,一品红外表无毒,但只要割开,里面乳白色的汁液是有轻微毒性的。

只要人碰到,再食荤腥,就会造成呕吐和腹泻的症状。

对大人的伤害几近于无,可对小孩子而言,如果长期接触,甚至会对五脏六腑造成损伤。

秦子承得到的消息,是他的额娘乌雅六妞告诉她,用来保命的。

他说,秦新荣提起过,太医院给许多妃嫔开过平安方。

其中有几味药材,比如提神的马钱子,还有利下的商陆等,哪怕是炮制过的药材,也会对其身体造成不小的影响,怀孕的时候也会连累子嗣羸弱。

如果翠微没记错,胤禶出生就羸弱,落水后说是着凉,腹泻而亡。

通嫔的小公主在承乾宫时也总是吐奶,腹泻,回到钟粹宫里才好了些。

大概对方不是针对小公主的……佟佳氏好像身子骨一直都不好。

永寿宫当年的小公主夭折时,贵妃始终觉得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小公主,可惜一直没查出什么证据来,也只能放下此事。

巧的是,永寿宫伺候小公主的奶嬷嬷,是刘佳氏送进宫里来的、

至于有没有对小公主动手……那就得贵妃自己查了。

至于荣妃嘛,方荷不清楚她前面生的小阿哥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德妃想拉刘佳氏和马佳氏下水的事儿,自然得叫荣妃知道。

宜妃对方荷还算友善,她自当回报一二,胤禌的体弱……就得看看翊坤宫里有没有一品红,宜妃又喝没喝过平安方了。

翠微到底拗不过主子,也被方荷和魏珠说服了,无论如何,她们都不能给德妃喘过气来,再次兴风作浪的机会。

德妃在宫中多年,暗地里到底有多少钉子,谁都没办法肯定。

但凡有个万一,主子受不住,头所殿所有的宫人也都可能会赔命。

中秋过后,到颁金节之前,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突然陆陆续续死了好些宫女太监。

这不寻常的动静,自然没瞒过康熙,他立马叫赵昌来问。

“怎么回事?”

若他没记错,死的有一部分是包衣世家在宫里安插的眼线,还有一部分没查出来呢。

赵昌也有些心惊,赶忙跪地:“回万岁爷,奴才也不清楚,暗卫过去查探过,内务府也派人过去问了。”

“各宫都给出了能说得过去的解释,人证物证俱全,虽经不起细查,但……得审问各位娘娘的身边人方能知道实情了。”

康熙蹙眉,那动静就太大了,这几乎要涉及大部分阿哥们的额娘。

他就算不在意后宫的女人们,也得为儿子们考虑。

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冷着脸吩咐:“朕许你动用天字号令,在不惊动各宫的情况下,给朕查到底!”

顿了下,他淡淡加了句:“包括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

第77章

八月底, 福乐为方荷诊出了一个月余的身孕。

只有在场的魏珠、翠微和春来还有福乐知道,他们都为方荷高兴不已。

翠微甚至兴奋地提起了延禧宫主殿该怎么安排。

还差两个月离方荷封嫔就一年了,她们再在头所殿住下去也不像回事。

但方荷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身孕暴露出去。

对待肚子里的宝贝,她的谨慎一点都不比这世道所有的母亲少, 只叮嘱几人, 等满了三个月再说。

魏珠和翠微都觉得有道理, 仔细敲打了昕珂和陈顺他们几个,叫他们不该问的别问, 谨慎口舌。

即便大伙儿心里都有所猜测,也只敢偷着乐,半个字都不敢提。

但翠微还是担心, “其他人还好瞒着,可万岁爷要是过来……您眼下的情况可万不敢折腾啊!”

就每回主子在屋里哭喊的那个劲头,连福乐都担心, 以她所能做到的隐晦程度, 也小心翼翼给方荷提建议。

“要不奴婢跟您仔细说说磨镜的好处……”

方荷哭笑不得:“……不必了, 我用不上。”

她的火气,在得知自己有了崽以后消散一空, 丁点也没剩下。

男人算个鸟, 她本来也没付出多少信任,就跟借钱似的, 付出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收不回来的准备。

生气只会痛快别人,叫自家宝贝受委屈,她才不做亏本的买卖。

所以, 她不打算伺候了。

虽然头所殿的宫人,从不在方荷面前提起皇上去其他妃嫔那里的事儿,但方荷一直都知道, 康熙做三休二的良好习惯还在继续保持。

以前她不在意,更不想听老板的废料,但从八月中开始,她就叫翠微和魏珠事无巨细打探御前的消息。

不论皇上跟哪个妃嫔在慈宁宫多对视了一眼,还是皇上跟乾清宫的宫女多说了几个字,又或者皇上在御花园路过哪个小答应……她都要知道。

就更不用提妃嫔们被召到乾清宫侍膳、侍寝,还是康熙去哪个宫里,总归方荷的要求是——

“哪怕万岁爷碰上只母蚊子,你们瞧见了也得立刻告诉我!”

“只要是遇上,万岁爷白日过来,你们就说我在休息,要是晚上,直接关宫门,熄宫灯。”

翠微和魏珠都有些不可置信,主子这是吃醋?

方荷想了下后宫防不胜防的手段,还是打算把消毒给放到日常生活里。

“叫陈顺和刘喜去膳房买几坛子醋和白酒回来,盯着点御前的动静,只要御驾有往这里来的迹象,立马把醋锅给我支起来,就放在头所殿门内。”

这下子连春来都沉默了,主子明显不是吃醋,这是叫头所殿都变成个醋缸?

巧的是,康熙在中秋节后,要忙着给太皇太后贺寿,每天都去慈宁宫。

御花园也进了很多长寿花,打算给太皇太后个惊喜,他隔几日就要去御花园瞧瞧进度。

妃嫔们得知后,自不肯放过这机会,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人比花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与之相反,头所殿则再次陷入叫阖宫都瞧热闹的诡异安静中。

梁九功来了好几趟,要么是进门就先被醋味儿熏一脸,要么连宫门都进不了,只能对着两盏黑洞洞的羊皮宫灯叫苦不迭。

等他第三次胆战心惊将消息送回御前,康熙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淡淡笑意。

那日康熙紧着要处理政务,没久留方荷在乾清宫。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恍然察觉,其实叫等待觐见的大臣等等也无妨,可他下意识不想看方荷那副格外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他很清楚,那小心眼的混账会生气。

德妃想要她的命,方荷连他少给几道菜都能一直记着,更不用提这种要命的仇。

但他不可能在乌雅氏怀着皇嗣的时候处置她。

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皇家子嗣事关江山社稷,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对此并不感到愧疚,却依然有点不知怎么哄人的头疼和心虚。

确定方荷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吃醋动静,康熙哭笑不得之余,真真松了口气。

“由着她去。”康熙笑着吩咐梁九功,“敲打一下内务府,小心伺候着。”

叫这小混账吃吃醋也不错,好歹证明这是把他放在心上了不是?

梁九功发现,虽然皇上不往头所殿去了,但叫人往延禧宫主殿里置办珍稀物什,甚至频频叫他去头所殿送赏赐的频率却一点都不少。

一时间,不只是梁九功,连孝庄、太后和妃嫔们都有些搞不懂这两个人又在闹腾什么。

但孝庄这阵子身体不适,实在顾不上问,太后也不放心,一直在慈宁宫陪着。

总归康熙看起来还是宠方荷,太后也没那么担心。

至于妃嫔们……她们都快习惯了。

连最爱挑事儿的僖嫔,每回去慈宁宫请安碰上方荷,都躲着走,一个字都不带多提的。

底下低位分的小妃嫔就更不用说,她们总觉得……无论皇上和昭嫔怎么折腾,她们可能都等不到昭嫔失宠的那日了。

高位妃嫔们,却是暂时也顾不上这一茬。

她们在慈宁宫,比方荷还要安静,谁也没多问德妃被禁足永和宫的事儿,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和睦。

可一从慈宁宫出来,从贵妃到通嫔,却都叫贵人和常在们不敢靠近。

即便贵妃等人没冷着脸,她们也总觉得有些了不得的事儿发生了。

宫里要论敏感,除了宫人和太监们,就当属这些艰难生存的小妃嫔们。

果不其然,一过去千秋节,太皇太后身子总算是好一些后,各宫很快就闹出动静来,连养病许久的皇贵妃宫里都不例外。

赵昌手持天字令,满后宫乃至宫外妃嫔们的母家,暗卫都可以去得,查起消息来不可谓不快。

实则暗卫能得到天字令的时候很少,但每回都能交出非常完美的答卷……却不包括这回。

过完颁金节,赵昌到御前回话的时候,脑袋贴在地砖上,全程都不敢抬头。

“回万岁爷,宫外各家甚至盛京、近一些的直隶、山东等地,奴才都派人去查过,各位娘娘们的母家没有异样。”

“暗卫这些时日,在几处死了宫人的宫内十二个时辰轮班值守,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赵昌都跟见了鬼一样,更别说康熙了。

他完全不信宫里一下子死那么多宫人和太监,都是意外和犯了错。

只要人为,总能查出些许痕迹。

即便有聪慧些的妃嫔,或者势大的,总不能好几个妃嫔都如此吧?

康熙眼神盯在棋谱上略走神片刻,淡淡问:“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呢?”

赵昌迟疑了下,才回话:“回万岁爷,这阵子皇贵妃已经病愈,在慈宁宫给老祖宗侍疾,皇贵妃单独跟老祖宗和阿图公主说了会儿话,提起皇八女来,哭了一场。”

阿图公主说的是太皇太后下嫁至喀尔喀的次女。

“昨儿个贵妃提起,自己掌管宫务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主动请求将宫权交还给皇贵妃,老祖宗允了。”

只是皇上今儿个还没来得及去慈宁宫请安,到时太皇太后应该就会说起这事儿。

康熙也想起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思及这是乌雅氏所为,对乌雅氏更加厌恶之余,倒也没生出什么反对的意思。

但他知道赵昌为何提及此事。

“贵妃与皇贵妃私下里有往来?”康熙微微挑眉。

过去钮祜禄氏和佟佳氏的关系可没那么好,他更从没指望过后宫的女人能如亲姐妹般和睦。

赵昌心道怪就怪在这儿,“回万岁爷,除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承乾宫和永寿宫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奴才觉得,如要查清楚此事……只怕得从承乾宫的佟嬷嬷和永寿宫的钮祜禄嬷嬷身上下功夫。”

把人拿入慎刑司,由暗卫来审,保管什么秘密都能问个明白。

康熙蓦地问:“头所殿没动静?”

赵昌噎了一下,“回万岁爷,头所殿除了每天煮醋,偶尔还用白酒和清水从里到外反复擦拭,没有其他动静。”

康熙:“……”他已经放弃想明白,那混账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他又问:“永和宫呢?出事的各宫可有人往永和宫伸手?”

这事儿倒是更好回答,赵昌干脆道:“除了咸福宫的章佳贵人偷偷给永和宫送过几回银子,其他各宫再无动静。”

康熙沉吟片刻,否了赵昌要将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身边的嬷嬷押入慎刑司审问的主张。

“此事暂时不必再查,但继续查她们到底怎么知道此事的,叫暗卫盯紧永和宫和咸福宫,朕不想听到皇嗣出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只要皇嗣不出问题,由着她们去吧。

哪怕是康熙,在知道乾清宫有那么多钉子后,也恨不能将这起子奴才的脑袋给摘了。

这会子人早就已经送去了关押秦新荣的皇庄子,由福全继续审问。

他对妃嫔们这点不太出格的报复,倒也不算意外,但他必须知道她们的消息来源。

赵昌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事儿,轻松应了下来,安排了双倍的暗卫去永和宫值守。

他觉得如此严密的守卫,只要不出意外,德妃平安诞下皇嗣绝对不成问题。

可就在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十月里只零星下了几场小雪,直到十一月中才下这第一场大雪。

雪从早上天不亮开始下,洋洋洒洒的大雪片子直如从天上往下倒,等天光大亮,整个紫禁城都覆盖了厚厚一抹白,看起来格外宁静。

在永和宫内外值守的暗卫并内监、武嬷嬷们都冻得够呛,轮班找地儿点上火盆子暖和暖和,免得冻出毛病。

等他们听到才刚分配到永和宫几个月的宫女大喊太医时,德妃已经疼晕过去了。

暗卫不能出面,赶紧将消息往御前禀报。

负责值守的太监和武嬷嬷因为冻得浑身发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叫太医。

雪大路滑,等太医和内监一路跌跌撞撞赶过来,德妃已被掐人中掐醒,痛苦呻吟着发作了。

被拉过来的太医当时脑子就嗡了一声,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德妃娘娘还差半个月才刚够七个月,六个多月就发作……小阿哥就算能活着生出来,也活不成啊!

康熙携着风雪大跨步进了永和宫,冷声质问——

“怎么回事?”

太医刚给德妃诊完脉,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德妃娘娘像误用了催产之物,要生了……”

“哪儿来的催产之物?”康熙冷冷地看向跪了满地的宫人和嬷嬷们,眸底杀意涌动。

“朕要你们好好伺候皇嗣,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小宫女们都被康熙浑身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不用提回话,只有内务府的精奇嬷嬷擦着冷汗小声开口。

“回万岁爷,德妃娘娘每日服用的保胎药,还有膳食,都是太医院和膳房亲自送过来的,奴婢等人丝毫不敢接触,实在不知……”

“皇上……皇上!”屋里德妃疼得眼泪直往下落,但她眼神却冷厉得像是索魂的恶鬼一般,拼尽全力在里头喊出声。

“万……是万年青……还有保胎药!!”

她恨得几乎要吐血。

虽然被禁足永和宫,她到底在宫里经营了十几年,不管内务府还是其他各宫,都有些藏得格外深的钉子,还没暴露。

所以即便贵妃和皇贵妃叫内务府只管孩子,故意冷待她,她也不算着急,只咬牙忍着愤怒和恨意,鼓着一口气,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要是个阿哥……只要是阿哥!看在胤禛和小阿哥的面子上,康熙也绝不会叫她暴毙身亡。

哪怕是被贬为庶妃,或去家庙修行,时间久了,她总会找到办法回宫。

毕竟各宫妃嫔都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她可以拿捏的把柄太多了。

哪怕内务府已经被清洗过,她行事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可她入宫以来,苦日子过得还少吗?

她从来不害怕难,只要给她机会,她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她千防万防,好不容易过了六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武嬷嬷和内监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她日子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过不少。

只要她能收买其中一两个,跟她藏下的暗桩联系上,提前挑选个后宫猝不及防的日子,比如除夕生产,快八个月,她能保证孩子好好活下来。

可不知道是谁……竟能在她的严防死守下算计她,等醒过来,德妃就立马反应过来,保胎药有问题!

不可能是膳食,因为她这些日子只吃自己熟悉味道的东西,但凡是不熟悉的味道,她丁点不碰。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养花,用来缓解郁闷的万年青!

在她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就闻出了不对劲儿来,一定被人做了手脚!

康熙不欲与德妃多说话,眼神冰冷压向太医。

太医赶忙走到万年青旁边,摘下其中一小株,甚至用舌头舔了舔,脸色蓦地有些苍白。

他又叫人把保胎药的药渣子拿过来,药渣子里翻找出了马齿苋,甚至也尝了尝。

大雪翻飞的天儿,太医愣是吓出了满脑门的冷汗,哆嗦着跪在地上,满脸都是知道太多活不下去的惊恐。

“回万岁爷,万年青被人泼了夹竹桃的汁液,药渣子里多了一味马齿苋,用红花浸泡过……”

里头德妃一直咬牙隐忍,仔细听着,这会子顺势疼得大喊出声。

“——啊!皇上,臣妾好疼!”

“有人害臣妾,有人啊——要害您的子嗣!求万岁爷为臣妾腹中……腹中的胎儿做主啊!!!”

康熙被德妃喊得脑仁儿疼,眼若寒芒地冷着脸走出主殿,迎着风雪醒了醒神。

一个小太监迅速靠近康熙,小声禀报:“回万岁爷,中途有个宫女提着膳盒出去了就没回来。”

“奴才派人跟上去,见人进了膳房,但等奴才乔装进了膳房后,却没见到那宫人。”

“去查那株万年青是从哪儿送过来的,除了接生嬷嬷和烧水的宫女,永和宫所有的宫人和太监都送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康熙棱角分明的面容透着比风雪还冷三分的寒意。

“叫皇贵妃和贵妃来永和宫!”

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宫务,一个辅佐皇贵妃,永和宫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们脱不了干系。

但等李德全带着人跑了一趟,却只请了贵妃过来。

钮祜禄氏像没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似的,恭敬给康熙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见谅,咸福宫的章佳贵人摔了一跤,突然发作了,皇贵妃不敢慢待,已带着太医去了咸福宫。”

“臣妾在路上见到李德全,咸福宫那边也不能不管,便自作主张先过来跟皇上回话。”

康熙眸底氤氲着风雨欲来的幽暗,没叫钮祜禄氏起身,只淡淡问她。

“此事跟你和皇贵妃有无关系?钮祜禄氏,你想好了再回答朕,若是朕查出来,往后一辈子,朕都不会允许你再见胤俄。”

钮祜禄氏愣了下,微微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万岁爷就这么喜爱德妃,胜过宫里所有的妃嫔?”

“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那年臣妾的小公主被人害死时,您却不愿为臣妾张目……”她惨然一笑,面色平静地跪在雪地里。

“臣妾不敢替皇贵妃姐姐说什么,如果您怀疑臣妾,直接治臣妾的罪就是了,不必拿胤俄来威胁臣妾,屈打成招。”

康熙眸光闪过一抹冷笑,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从钮祜禄氏身边路过。

“既然皇贵妃盯着咸福宫,那贵妃就在这里盯着吧,朕在乾清宫等你的好消息。”

乌雅氏眼看已经是保不住了,他不会允许佟佳氏对章佳氏也下狠手,只能先赶紧回乾清宫,安排接生嬷嬷去咸福宫盯着。

康熙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钮祜禄氏才扶着贴身婢女红袖的手起身,除了眼眶微红,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慢条斯理走进内殿,听着里面越来越虚弱的叫喊声,眸底带上了一股子格外舒坦的笑意。

她轻斥太医:“没听到德妃妹妹的喊声都弱了吗?还不赶紧给德妃妹妹开些提气的参汤,万岁爷还等着听好消息呢。”

“红袖,去帮太医熬药汤子,别累着太医。”

太医只狠狠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抖着嗓音应了一声是。

很快,一碗带着热气的参汤,还有几片切好的百年老参参片,被永和宫的宫女端进了寝殿内。

“滚开——我不咕——不喝!”碗被摔碎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钮祜禄氏慵懒靠在矮几上,恹恹靠手背撑着低垂的脑袋,像是懒得听德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实则是遮住唇角的笑意。

姐姐,当年借着内务府的钉子,给你药汤里下虎狼药的罪魁祸首,我抓住了。

她的小公主确实不是别人害的。

只是她太着急再生个小阿哥,又服用了内务府用同样性子烈的保胎药,才会叫她的小公主身子骨太弱,一场风寒就去了。

那药,除了德妃,还能有谁?

不管是不是两回都是她,到底她们姐妹的仇,还有法喀的末路,她报复不了背后一切的源头,就只能先跟德妃清算了。

德妃喝了参汤,甚至被逼着嚼碎了参片后,好歹是来了些力气。

加之孩子又小,没用太久,乌雅氏就生下了一个浑身青紫,哭声比猫叫还弱的小阿哥。

太医过去瞧的时候,心肠都忍不住抖了下,老天爷,小阿哥的指甲盖甚至都没长全。

孩子没生出来之前,一尸两命,太医都不会不落忍。

但叫孩子生出来受这个罪……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却什么都不敢问,生怕连累家人的太医,无奈地在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抖着手给小阿哥诊脉。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孩子竟然难得的顽强。

哪怕德妃先中了催产药,还是六个多月就早产,这孩子的脉象竟还不算太坏。

太医诊完脉,赶紧叫嬷嬷把孩子包好,小心着跟贵妃回话。

“贵妃娘娘,小阿哥虽然早产,但在胎中养得好,若是精心伺候着,应该能养大。”

钮祜禄氏蓦地抬起头,有些没藏好自己诧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她甚至有些恍惚,难道包衣的贱人坯子命格外硬吗?

皇贵妃叫人通过内务府暗中为难永和宫。

宜妃通过自己的路子弄了催产的药。

她通过钮祜禄氏的门路,弄到了绝嗣药配方掺在了参汤里。

通嫔和那拉贵人通过出宫办事的小太监,将夹竹桃的粉末和红花一点点藏在银锭里运进宫,这都能保住孩子?

她勉强扯出个冷笑来,“这是好事,还不赶紧去给万岁爷报喜!”

不等红袖应下,里头的接生嬷嬷突然喊出声:“不好了,德妃娘娘血崩了!”

等接生嬷嬷盖好了里头的被褥,太医抹掉冷汗,赶忙进门给德妃诊脉,用金针玄而玄之地保住了乌雅氏的命。

好一会儿,钮祜禄氏通过太医粗重的呼吸,都差点以为德妃要活不下去了。

该胎死腹中的孩子没死,这贱人命也硬得叫人下气,钮祜禄氏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乌雅氏。

但她没动。

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惠妃和荣妃,都恨不能弄死德妃。

真正深受其苦的皇贵妃、宜妃、通嫔和那拉贵人,却都不愿叫德妃死得太痛快。

要是叫这贱人如此轻易就死了,都对不起她们这些年受的罪。

章佳贵人比德妃用了更长时间,才生下来一个还算康健的小公主。

出乎康熙意料的是,皇贵妃自始至终都没叫自己的人进去产房。

她甚至对自己派过去的精奇嬷嬷都懒得搭理,只沉默着坐在那儿,直到章佳氏生下孩子,一声不吭回了承乾宫。

一日之内,接连两个妃嫔早产,连孝庄都被惊动了,叫人过去问话。

早就得到消息的宜妃,坐在轿辇里,掀开帘子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底除了淡淡凉意,竟还有些小女孩一样的活泼。

“主子,小心受凉。”樱桃小声劝宜妃。

宜妃轻笑了声,“这点子冷怕什么,你家主子我的身子骨好着呢。”

天儿再凉,能有她知道胤禌并非因为她不小心,才会生得体弱,而是万般小心,还是中了人的算计时凉?

她轻笑了声,“你说这会子……”德妃应该已经平安生产了吧?

后头的话宜妃没说出口,樱桃却一点都不意外,肯定道:“德妃娘娘必定平安生产,母子平安!”

害她家小主子天儿冷了天热了都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外头的世界偷偷流泪……叫德妃小产,也太便宜她了。

所以宜妃弄进宫的催产药,除了催产,甚至还有些对身体好的药材,这才是德妃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的缘故。

那孩子就算康健,不足七个月就出生,想要长成……呵,宜妃心里冷笑,眸底闪过一抹带着恨意的泪光。

就算是损阴德,她也要留着这个孩子,让德妃亲眼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这是那个贱人的报应!

等妃嫔们都齐聚在慈宁宫后,康熙很快也过来了。

方荷安静垂眸坐在宜妃下首,听得康熙进门,纹丝不动,眼都没抬。

康熙下意识看她一眼,总觉得……这混账好像瘦了。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底的无奈,先给孝庄打了个千儿。

“这大冷的天儿,还叫这等小事儿惊扰了皇玛嬷的清静,是朕的不是。”

孝庄蹙眉道:“永和宫一直叫人严加看守,这样还能叫人钻了空子,往后若其他人怀了身子,再碰到那起子坏了心肠的如何是好?”

“还有章佳氏那里,这大雪的天儿她难道没在屋里好好待着?怎么会无缘无故摔倒?”

康熙坐在孝庄下首解释,“此事朕已经在叫慎刑司查了,不论是谁——”

他目光冰冷扫过殿内的妃嫔,轻飘飘掠过方荷的脑袋。

“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柔柔起身跪地,“万岁爷息怒,这事儿也有臣妾掌管宫务不严之过,先前病过一场,臣妾实在力有不逮,贵妃身子也不算好……”

“以臣妾之见,不如叫贵妃、惠妃、荣妃和宜妃襄助臣妾管理宫务,人多一些,差事也能办得仔细,老祖宗和万岁爷看如何?”

孝庄自无不可。

她精神头实在不济,只冲康熙摆摆手,“这事儿哀家就不管了,皇帝你看着办,总之这种事儿绝不能再发生。”

“孙儿记下了。”康熙温声应下。

但等他回到乾清宫,就见梁九功脸色苍白迎过来。

“万岁爷,德妃娘娘醒了,要看小阿哥,小阿哥刚开始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在德妃娘娘怀里抽搐起来,太医还没来得及给奶嬷嬷喂药……小阿哥就去了。”

“德妃娘娘被灌了虎狼之药,受惊之下昏迷不醒,陆院判说……德妃娘娘醒过来的机会不大。”

康熙脸色蓦地黑沉下来。

大雪都还没停,宫里就出了两个早产的妃嫔,孩子一死一生,连深宫里的妃嫔都命悬一线,御前却连半点头绪都无。

他压了许久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怒火猛地从心窝子里迸发出来。

康熙一拳砸碎了罗汉榻上的矮几,吓得梁九功等人都赶忙跪地。

“好!好!好!这宫里竟是人才辈出,只将朕当个傻子耍得团团转!”

下一步,他们要拿捏的,是不是他这个皇帝的命?

康熙眸底的惊涛骇浪直化作风雨欲来的气势,如数九寒冬的冷风一样在乾清宫内散开。

但他语气却转瞬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叫禁卫军禁足后宫所有妃嫔,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传旨慎刑司,各宫所有贴身伺候主位妃嫔的宫人,都押入慎刑司细审!”

“不许叫人死了,但若是查不出来,慎刑司差事也别当了,全送去辛者库为奴!”

“传令福全,叫他看好了内务府,若是在此期间,内务府出一丝纰漏,朕唯他是问!”

“叫赵昌带着天字令,从承乾宫开始,搜宫!!”

梁九功应嗻的时候,嗓音都是颤抖的。

除了十二年初大阿哥被送出宫那回,宫里可再也没闹过这么大动静。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方荷所在的头所殿也被禁卫封了宫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主殿内挑选着最柔软的棉布,打算跟翠微和春来学着给孩子做衣裳。

做成什么样儿且不说,但她起码能打个样儿,回头翠微和春来甚至昕珂她们,都能将衣裳给完善成艺术品。

这么一想,她唇角的笑意就有些止不住。

还是她肚儿里的崽有福,不像她,小时候只能穿别人的旧衣服。

“主子,慎刑司和禁卫已经开始搜宫了。”春来从外头进来,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方荷噙着笑淡淡嗯了一声,“由着他们去,将咱们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些,方便他们搜查,但得看好了,可别少了什么东西。”

她只将消息送给各宫,从头到尾,不管她们查到什么,准备做什么,她丝毫没有过问。

至于永和宫,除了魏珠表面上那点为难,她也没再做过任何事。

但结果叫她格外震惊。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座紫禁城里,最出名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这分明就是女人的舞台。

前有孝庄,后有慈禧……先不提这两位了,就看现在,几个高位妃嫔头一次同气连枝,做出来的事儿就是十个她拍马也赶不上。

过去,方荷自觉站在巨人肩膀上,总有一点点无法消除的优越感。

不至于自傲的程度,但会让她没那么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也从来没想过要过于小心谨慎,跟这个世道融合太深。

她始终都存着那么点零星的过客感,哪怕就生活在宫里,都像抽离在外,喜怒哀乐都没那么分明。

可现在……她表情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往后可不能再冲动了。

能不得罪人还是别得罪人,她连德妃都玩儿不过,更不想跟同气连枝的妃嫔们对上。

因康熙的雷霆震怒和宫里许久未曾有过的大动作,不过用了短短三日,结果就由慎刑司和赵昌一明一暗分别摆在了御案上。

康熙看着两份供词,若忽略几乎要燎原的滔天怒火,他甚至有些想笑。

慎刑司所查出的结果,通嫔和那拉贵人的贴身宫女都自尽,承乾宫死了个被佟嬷嬷咬出来的粗使宫人,永寿宫没动静,翊坤宫和钟粹宫竟然都有宫人自尽。

等查到最后,证词一对,竟又查到了白莲教的影子。

康熙心里冷笑,他都不知道,原来白莲教在京城竟有如此大的势力,能在宫里都自由进出,为所欲为。

然后,他打开了赵昌送过来的证词。

暗卫通过各宫搜查出的蛛丝马迹,还有借用慎刑司拷问出的结果,以及皇庄子那边的审问结果,倒是得到了正常的证词。

但康熙看完后,只恨不得就是白莲教所为,也好过他后宫的妃嫔联手,做下那么多欺君罔上的事。

他眸底涌动的怒火几乎叫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

但等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后,在满地狼藉中,康熙却又生出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皇贵妃佟佳氏,她身子虚弱,乃至寿元无多,是中了德妃的算计,连皇八女都是……

贵妃钮祜禄氏,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孝昭喝下她喂下的虎狼之药,死在自己面前。

宜妃郭络罗氏,宫内的一品红和平安方汤药起冲突,害得胤禌从胎中就体弱,太医说他很难活到成年。

还有通嫔生的六公主,甚至连胤禶的落水,都是乌雅氏为了重获他的恩宠故意设计……

赵昌在证据末尾跟了几行小字——

「佟嬷嬷和钮祜禄嬷嬷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已经自尽。

奴才搜宫时,各位娘娘都只跪向乾清宫的方向,脱簪素服,一言不发。」

康熙浑身萧索坐在罗汉榻上,沉默到了天黑。

暗卫查出来的证据不会出错,更别提这些人几乎明目张胆地请罪。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所以他不但宠爱一个蛇蝎毒妇十几载,宫里还有一群女诸葛,联起手来,甚至叫他都甘拜下风。

可他能将人全处死吗?

且不提前朝,只说这几个人身后的阿哥们,他就不能这么做。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失败,才会叫后宫都是这样的,这样的……毒妇!

她们还敢脱簪素服请罪?这就更是个笑话!!

这群混账笃定了他不会拿她们如何,甚至舍了恩宠,只为了出这口恶气。

他难道还能替乌雅氏那个毒妇张目?

但属于皇帝的威严被挑衅,还是叫康熙有一瞬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下令,叫这些有恃无恐的混账一夜暴毙……

不对!

康熙猛地抬起头,幽冷暴戾的眸子倏然紧缩。

提起混账来,他突然察觉,有一个最该有动作的,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佟佳氏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宫里有钉子的呢?

御前的人,福全、赵昌都不敢,只有一个混账敢!!

赵昌也接了圣旨同时在查这件事。

在慎刑司时其实也问得差不多了,只是头所殿的翠微、春来还有魏珠,他都不敢用太过的手段,到底花费了些时候,从其他宫里旁敲侧击才查出来。

赵昌深吸了口气,进了昭仁殿后,跪地小声道:“万岁爷,奴才已经查到各宫是如何得知……”

康熙在幽深的暗色中,神色冷冽打断他。

“不必说了。”

赵昌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万岁爷?”

康熙所有的怒火和暴戾都被深深压入眸底,面上只余叫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朕说,你不必说了。”

“你带人,将头所殿所有宫人都押入……看押在头所殿。”康熙声音略有些喑哑,迟疑片刻,却又低又冷。

“传朕的旨意,叫昭嫔一个人,去延禧宫见驾。”

第78章

李德全亲自去头所殿接人, 轿辇到延禧宫宫门口才停。

“雪天路滑,昭嫔娘娘仔细着脚下。”李德全躬身,探出一条胳膊,好叫方荷扶着。

翠微和魏珠、春来都被提走后, 昕珂和昕南并福乐贴身伺候, 并没有叫方荷受罪。

她穿了一身昕珂才刚做好的玛瑙色蝶宫装, 外头罩了做得格外厚实的同色大氅。

大氅边沿和旗装衣领袖口都绣着上好的兔毛,将方荷小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下来后, 还没伸出手,她就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飘洒的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儿个这场雪下了好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没去搭李德全的胳膊,捂紧手里的铜炉,小心翼翼踩着雪往里走。

李德全眼皮子一跳。

宫中妃嫔们穿的花盆底儿, 在这种天一不小心可太容易摔跤了, 即便万岁爷今儿个格外吓人, 李德全他们也不信昭嫔会轻易失宠。

真摔着昭嫔,他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但等方荷走动起来, 李德全仔细看了眼她脚下, 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家伙,那巴掌大的花盆底被改成了整面的鞋底子。

方荷连消毒都想到了, 大冬天的,不可能错过这种防滑的细节,她走过的地方, 都留着非常清晰的祥云纹。

这瞧着比他们的皂靴还稳当……李德全沉默引着方荷到后殿。

梁九功在门口守着,他们都没进去。

跨进殿门,方荷就见康熙背靠在偏殿的博古架上, 伸着手正在烤火。

听到动静,康熙淡淡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厚实,身上也无多少落雪,平静冲她招招手。

“脱了大氅抖抖雪,过来烤火。”

方荷解开大氅,随手扔在一侧的屏风上,慢吞吞走到康熙面前,同样平静地蹲身。

“嫔妾请万岁爷……”

“冷吗?”康熙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拢到身侧,没叫她行完礼。

暖橙色的火光瞬间带来些许暖意,叫方荷身上零星的寒意都跟着散了。

方荷浅笑道:“还行。”

“冷就冷,不冷就不冷,什么叫还行?”康熙蓦地被逗笑,修长的手指贴着方荷的脸颊抚过,感觉她身上不冷,拉着她去博古架后面的软榻上坐了。

方荷不置可否,“万岁爷叫嫔妾过来,不是想问这个吧?”

如果真担心她冷不冷,就不会下着大雪还将她单独提过来。

康熙不见笑意的眸子,藏起涌动的怒火后,显得格外平和。

“朕许久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个有些话想问你,能跟朕说实话吗?”

方荷心道现在说话都知道先来点前戏了?

这位爷举一反三的学习劲头还真是强。

她起身,退到康熙对面,话回得滴水不漏。

“皇上还愿意叫嫔妾过来说话,已是皇恩浩荡,嫔妾既然过来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熙略抬起头,定定看着方荷。

从她进门开始,这殿内一直伪装的平静,随着他微哑的低沉嗓音,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是你做的吗?”

方荷微微垂着眸子,如她所言,知无不尽。

“那得看皇上问什么,若您问各宫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嫔妾传出去的,是我,但若您问的是永和宫发生的事儿,我毫不知情。”

康熙目光一直注视着方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讽笑一声,果然。

“你知道,在你将包衣世家安插的钉子告诉各宫后,她们会对乌雅氏做什么。”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方荷听得出,这并不是问句。

她略诧异地抬头,康熙脸上没了表情,她却被逗笑了。

“嫔妾倒不至于如此没担当,之所以不插手,是嫔妾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我亲自动手报仇,也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嫔妾手里既然捏着更有用的把柄,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做。”

康熙面容愈发冷冽,口气还算温和,可话却毫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你如此之蠢。”

“她们有子嗣,有母家,联起手来连朕都要投鼠忌器,就算她们宫里有钉子,只要乌雅氏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做会掉脑袋的事儿。”

“可你有什么?就敢如此任性妄为!等一等朕就那么难吗?”康熙始终不明白方荷到底在急什么。

他信奉事缓则圆的道理,心急只会叫人钻空子。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却偏又弃之如履,与虎谋皮,你以为她们能比乌雅氏好到哪儿去?”

他并非想保下乌雅氏,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那么在意,只是找个借口安抚方荷,不想打草惊蛇。

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他们在宫里伺候的年头,比他做皇帝的年头还长。

即便福全带人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犯事的奴才,换了一批包衣入宫,实则没根本触及包衣的利益,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谁也不知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手,更不知道换进宫的包衣,有没有他们留下的暗桩。

康熙之所以隐而不发,是给暗卫时间,他们一直没停下顺着乌雅氏这条线继续往下摸。

等摸清三家在宫里的势力,将之连根拔起,才能震慑新进内务府的包衣,保证前朝后宫所有主子们的安危。

这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彻底清洗内务府没那么容易,每一次都会叫宫里宫外产生动荡,借机生事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得知方荷所为,他心里的失望几乎藏不住。

“自打你入宫起,哪怕你几次三番犯规矩,朕也一直偏爱于你,朕对你还不够好?”

方荷始终垂着眸子,淡淡听着康熙的恨铁不成钢。

但凡产生争执,大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分对错,只由人心冷暖自知。

等康熙说完后,她冷静道:“嫔妾心眼儿小,您是知道的。”

“您总要我等,为什么您不能等不需要我再等的时候,再叫我入宫呢?”

“德妃叫我颜面尽失,我不愿等皇上叫她体体面面退场!”

“她要我的命,我就要她全家的命,她要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为何要等着她的孩子安然落地?”

康熙自然知道方荷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这会子连跟方荷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见方荷始终低着头,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康熙诧异却不算意外地发现,哪怕被关在头所殿,又夜里被提来延禧宫质问,她脸上毫无害怕,更一滴泪都没有。

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吧?

他心里的荒谬感更重。

“你……”心里可曾有哪怕一丁点装着朕?

但这话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这混账其实什么都懂,也知她有多不在乎他。

她明知他对子嗣多看重,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要守护,其中也包括她,可她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他顿了下,将她拉到身前,垂眸盯着她,“你后悔跟朕回宫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可现在,我确实有些后悔,也许当时认下欺君之罪,也不必进宫来受罪,对嫔妾而言是个更好的结局。”

方荷顺着康熙的力道,抬起眸子,语气温柔,却如刀。

“皇上确实待我很好,可皇上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我想要的。”

“嫔妾有时甚至会怀念去北蒙之前的日子,那时万岁爷虽是主子,可您待嫔妾就像兄长一样好,为嫔妾规划以后该如何尽忠,手把手的教导嫔妾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可你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方荷笑着点头:“是啊,因为您教会了我怎么上天,却又要折断我的翅膀,有机会逃出桎梏我的笼子,为什么不跑?”

“如果我不曾被皇上遇见,也许我会抱着我的孩子,用一辈子回忆皇上曾待我的好……”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不像现在,我成了您的妃嫔,皇上便想要我跟其他所有妃嫔一样,谦良恭让,温婉柔顺,就该像我在景仁宫供桌上的时候一样完美无瑕?”

方荷也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在她封嫔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越来越高高在上,想要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哪怕做野人都不会回宫。

“别人可以做的事我不可以,别人可以仗着怀了身孕有恃无恐,我的信任换来的是皇上的警惕,防备和怀疑,这就是皇上待我的好!”

康熙蹙眉分辨,“朕何曾怀疑过你?”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麻烦,反思自己过去的大意。

方荷面色嘲讽:“还得多谢皇上叫春来待在我身边,才叫我知道原来我身边有那么多暗卫,难不成您是叫暗卫来保护我的?”

康熙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他一开始叫暗卫盯着方荷,是怕她逃跑。

可后来确实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不然他也不会给春来隐瞒不报的权利。

康熙有些无力地问:“你想要什么朕没给你?朕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头所殿送,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

方荷轻轻拍了下康熙的胸口,“我贪财,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金银能叫我过上好日子,不会背叛我。”

“我能查出各宫那么多事儿,还得多亏了那些黄白之物呢,您只会叫我等,它们却能叫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康熙面容愈发冷峻,“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恩宠,相信朕不会杀你,你现在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黄白之物能买你的命吗?”

方荷依然气定神闲,“您被德妃骗了十八年,依然愿保她荣华一生,我越来越明白万岁爷的仁慈,自然敢放肆。”

“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一句添油加醋都没有,她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康熙眼神渐渐冰冷:“你答应过朕,不会叫朕失望,可你……”

“因为我对皇上很失望。”方荷抢在他前头,笑着把叫康熙脸黑的话说出口。

“将心比心,皇上要我心里有你,皇上做到了吗?”

康熙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要独宠?你……”

“我没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方荷笑着再次打断康熙的话,甚至笑得身体轻颤起来。

“我只是想叫皇上知道,皇上要我信你,哪怕知道会失望,我还是尝试着想让皇上成为我的全世界,可您叫我的信任变成了笑话,叫我后悔自己当初跟您回京。”

“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温柔贤惠,嫔妾偏不,您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与旁人不同的嫔妾吗?”

康熙被她这一句句含笑却带着十足狠厉的话,惊得心口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荷,一时间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无措来。

她眸底的疯狂和冷意,叫她娇软的声音变成一把把温柔刀,扎得他心窝子尖锐地疼起来,不自觉松开了拥着她的胳膊。

他眸底的震惊泄出几分,“朕以为……你跟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所以皇上能拿我跟其他人比,我却好的坏的都要接着,甚至要甘之如饴才算感恩,凭什么啊?”

方荷趁势后退几步,摊开双手,无辜却又带着几分格外天真的冷漠。

“她靠着贤惠伪装自己的蛇蝎心肠,我坦坦荡荡做一个蛇蝎毒妇,我们确实不一样啊!”

“如果叫皇上也对我失望,那只能证明皇上当初的冲动错了,我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性子,您非要带我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

康熙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方荷大笑着抬起手,轻轻碰触康熙越来越黑的脸。

“当时在龙舟上我与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可有些话我没说完。”

“我讨厌做好人,好人幸运些,大概一辈子只会吃点小亏,处处忍让别人,不幸的话……就算死了,最多是冤魂索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个魂飞魄散。”

“恶人活着被人害怕,死了变做鬼都是叫人胆寒的恶鬼,厉鬼,如果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那我宁愿化成厉鬼,也要亲自来讨,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

康熙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本就黑沉的面色更似添了一层冰霜,叫原本温暖如春的屋里瞬间冷了下来。

方荷却仍然扬着灿烂笑意挑衅,眸光在烛火的映射下,竟平添几分妖异。

“皇上生气啦?可这是您冲动的代价,除非您此时此刻就杀了我,这一点我还是信皇——”

康熙没叫她把话说完,冷着脸倏然上前,蓦地掐住方荷的脖子,眸色狠厉,语气更冷。

“你想死——”

“唔……”方荷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些许,却依然费力地挤出来一抹笑意。

“忘了……忘了告诉皇上,我也怀了……怀了您的孩子。”

康熙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了一样蓦地放开了掐着方荷的手,几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方荷的肚子,又抬头看她,狠鸷的神色糅杂着浅浅迷茫,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混账竟然有了?

他却因不想她被前朝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吓到,信了她的吃醋,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荷没管脖子上的疼痛,眸底闪烁着隐含生理泪光的熠彩,配上脖子上的凌乱,看起来格外可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还有十二天,就满四个月了呢。”

“恶事做尽的德妃娘娘,能凭着身孕肆意借刀杀人,嫔妾一想到是在云崖馆怀上的,差点就被德妃娘娘给弄掉了,嫔妾这心里就如烈火焚烧,一刻也等不得了,所以只能效仿一下德妃娘娘。”

她看到康熙略苍白的面色,心下冷静又带着说不出的痛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您现在,是要叫嫔妾一尸两命,还是要等嫔妾生下孩子再发落啊?”

康熙下意识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叫她坐下,好让太医过来瞧瞧,刚才有没有惊着她的胎。

方荷却退后几步,“皇上别碰我,一想到您是如何在德妃算计要我命的时候还在宠幸她,想到我怀着身孕还要看您要对未遂的凶手一再容情,我……”

可能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不安,她话还没说完,一直很乖巧的小崽突然就造起反来。

她只来得及弯下腰——

“呕!”

她这反应,配上刚才的话,让康熙面色瞬间铁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到她吐得眼角通红,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紧绷着下颚,一言不发,大跨步出了门。

他一离开,方荷的孕吐冲动很快就停了。

她软软扶着博古架,靠坐在软榻上,浑身颤抖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不停抚摸着肚子。

呜呜乖崽啊,妈妈出息了哇!

她现在都能演疯批了呢!

对上康熙平静却始终隐含着杀意的气势,她从一开始心里就在打鼓。

她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女孩,哪怕抗压能力再强,也不是不怕死,要是没有孩子,打死她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儿。

方荷很清楚,以康熙的掌控欲,哪怕是她怀了身孕,他也不可能接受有她这样不受控制的存在,一再破坏他的部署。

哪怕能保住自己的命,被带走的那三人估计也悬。

德妃能叫康熙网开一面,大概因为德妃表现出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温柔性子,她知道该怎么拖延时间,好从死路里谋求生机。

方荷学不来,她干脆就刻下更浓墨重彩的一刀,叫康熙只要升起要杀她的念头,就得先疼个半死。

如此康熙暂时应该顾不上杀翠微他们,她才能再慢慢发疯,将人给要回来,再靠太后谋求一条生路。

但往后康熙大概再也不会生出宠幸她的念头了,这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方荷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刚才某个瞬间,她还是挺后怕的,喷火龙实在太吓人了。

等生下孩子,她干脆出家做个小尼姑,把孩子给太后养,换个老板!

方荷在屋里缓解飙戏后遗症的时候,康熙带着比大雪还凌厉的气势,大跨步出了延禧宫。

“传朕的口谕,自今日起,封了延禧宫!”

“贬昭嫔为庶妃,把头所殿的宫人送过来,除了太医和膳房的人,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敢应声。

直到康熙走出去几百米,蓦地停下脚步,眸底带着幽深骇人的狠厉,气势汹汹又往回走,梁九功和李德全才反应过来。

梁九功赶忙开口:“奴才这就……”

“闭嘴!”康熙杀意毕露地扫梁九功一眼。

“传赵昌和陆武宁过来过来!”

梁九功好悬没给吓跪了,还是李德全扶了一把才站稳。

爷俩看着跟失控的猛兽一样消失在延禧宫宫门口的康熙,连追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

这俩祖宗到底又闹什么?

这回竟是闹得如此凶……可宫门都下钥了啊,陆院判都下值了啊,他上哪儿去请!!

梁九功缓了缓自己的腿软,赶忙对李德全吩咐:“去,赶紧回乾清宫,先把张御医请过来。”

至于赵昌,就不必梁九功来操心了,暗卫自会去请。

他只吩咐齐三福带着乾清宫的人盯着四周,免得惊动了巡逻的内监,叫动静传出去。

等赵昌和张御医来到延禧宫,主殿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梁九功一脸麻木,他们家被气走的主子爷,就算是气得在主殿转圈,到底还有点骨气,没冲回后殿去。

等梁九功掀开棉帘子,请赵昌和御医进门后,康熙冷冽的目光又沉沉盯了过来,唬得梁九功心窝子狂跳不止。

但康熙倒没再骂人,只嗓音沙哑问:“这会子后殿谁伺候昭嫔呢?”

梁九功心里腹诽,您不是都下了口谕要贬为庶妃了吗?

但他面上分毫不敢露出来,赶忙躬身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自个儿待在后殿——哎唔!”

梁九功一手捂着被茶盏砸到的脑门,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呼。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怒不可遏。

“你就叫昭嫔一个人在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九功:“……”人就在殿内歪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苦着脸跪地,“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叫人去伺候着。”

但还不等他出去,康熙又冷声喝止,“等等!她怕是瞧不上御前的人,你也不必去讨人嫌!”

殿内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昌和御医也:“……”

梁九功也沉默了,主子爷您要不直接给奴才个死法儿吧,也好过他这怎么做都不是人的慌张。

康熙捏了捏被气得嗡嗡作响的脑仁儿,努力压下掺杂着喜悦的怒火……或者更复杂的情绪,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他吩咐赵昌:“你去,带暗卫将头所殿的宫人,尤其是那个叫福乐的给送过来。”

“还有魏珠和翠微她们,也从慎刑司送回来,再叫人准备些好克化的膳食。”

等赵昌出去以后,康熙才指了指后殿,“选个昭嫔眼生的太监,带御医过去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半个字不敢多说,带着同样鹌鹑似的御医赶忙去办差。

等殿内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他才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以扳指狠狠抵着眉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起刚才方荷的反应,还有她今晚格外冷静却比刀锋还利的字字句句……他都不知道在那混账心里,他竟如此叫她恶心。

但再多的怒火,也只在心里低低骂一声,康熙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镇定。

如今还不是跟那混账算账的时候,她性子越急,他就更不能急。

很快,张御医和梁九功都带着有些微妙的笑意进了门。

张御医就是曾经把康熙手上的小伤口包成粽子的御医,比起秦新荣,他更会揣测康熙心意。

他带着笑意跪地:“恭喜万岁爷,昭嫔娘娘已有孕三月余,胎儿和昭嫔娘娘脉象都很有力,嫔主儿定能为万岁爷生个康健的小阿哥!”

康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张御医:“昭嫔这一胎,朕就交给你了。”

“往后一天一请脉,她身边有个会用药的宫女,膳食事无巨细都要呈在脉案上。”

张御医恭敬应下。

等御医出门,正好碰上带着宫人和太监们过来的赵昌。

见赵昌以眼神询问,张御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吭回了御前。

赵昌愣了下,低头看看肚子,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小声叮嘱提着翠微和魏珠还有春来的暗卫小心些。

待会儿这几个估计要去后头伺候,可别吓着那位双身子的祖宗。

但即便暗卫放轻手脚,到底三人都在慎刑司走过一遭,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等进了主殿,康熙见三人的狼狈模样,狠狠皱起眉来。

“叫其他人先去后头伺候着。”他沉声吩咐,挑剔地看着翠微三人。

“你们三个纵容主子触犯宫规,却不加以劝谏,就不必在昭嫔跟前伺候了。”

本就虚弱的翠微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春来无声叩头下去,魏珠也赶忙哐哐给康熙磕头,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也不敢说话。

翠微到底稍微胆子大点,同样磕着头,强忍着哽咽哀求——

“求万岁爷恕罪,主子身边离不了人……万岁爷恕罪!”

康熙冷着脸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人拖出去。

宫里还能缺了人伺候?笑话!

梁九功叫李德全等人,将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不敢出声的给拖出大殿。

眼看着魏珠他们还要在殿外磕头,梁九功摸了摸自己都鼓着包的脑门,等他们脑袋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行啦,万岁爷金口玉言,既然吩咐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至于贬昭嫔的话,反正没外人听见,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他扫过三人绝望的脸色,笑眯眯道:“嫔主儿身边不需要你们伺候,延禧宫倒是还缺个管事太监和管事姑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就魏珠和翠微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吧。”

“至于春来,延禧宫还缺个盯着昭嫔娘娘安分反省的护卫,就你了。”

三人:“……”

魏珠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翠微和春来也差不多。

他们不在意做什么活计,只要还在主子身边伺候就行,更别提,这特娘职位全升了一等啊!

翠微抹掉眼角的泪,又哭又笑,“梁谙达,您怎么……”不早点长嘴呢。

她脑袋都快磕破相了!

梁九功摸着自己的额头冷笑,“嗯?咱家怎么?”

翠微:“……梁谙达您怎么如此善良,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万岁爷?那自然是供桌上的祖宗,反正这主仆俩都一样,欠张会说话的嘴!

御医来给方荷诊过脉,方荷心下就松了口气。

她认得张御医,知道打消康熙的杀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方荷深吸口气,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呢喃。

“宝啊,咱们可得争口气啊,你翠姑姑和魏谙达还有春姑姑能不能回来,就看你经不经得起饿了。”

“呜呜~额娘对不起你,回头等你皇玛嬷来接人,咱们再好好吃……”

她还没哄完崽,昕珂她们四个,还有福乐就都一脸惊魂未定地进来了。

看见方荷自个儿坐在软榻上,眼眶通红,几个人都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伺候。

昕珂掀开棉帘子,吩咐刘喜:“快,去叫膳房送些热水来,再去膳房提些——”

话说到一半,她远远就瞧见李德全带着好些人,抬着热水还有食盒过来了。

昕珂吓得赶紧缩回殿内,对正叫福乐把脉的方荷禀报。

“主子,御前的李谙达过来了。”

方荷用眼神跟福乐确认了下,见福乐脸色放松地点头,她立马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方荷恹恹出声,“都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想吃东西,都走,就叫我自生自灭算了。”

李德全在外头赔着小心道:“嫔主儿,万岁爷吩咐,往后您就在延禧宫后殿禁足,直到您生产之前,除了延禧宫主殿的总管魏珠,管事姑姑翠微,还有负责保护您的护卫春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延禧宫。”

嗯?方荷蓦地坐直身体,好家伙,除了她,都升职了?

“万岁爷口谕,若是您实在闲得慌,叫您好好照照镜子,下次别再笑得跟要哭一样了,特别丑。”

“万岁爷还吩咐,等您诞下皇嗣,就叫您搬到寿康宫去,这之前就别打扰太后了,若再发现有人往寿康宫递消息,就用延禧宫奴才的脑袋来抵罪。”

方荷:“……”就,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

她还没开始造作呢,那狗东西这会子倒是长眼了,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而且,她什么时候笑得跟要哭一样了!

她心头怒火又起,这是对她演技的侮辱!

一怒之下……方荷用力踢掉脚上的防滑鞋,乖乖把自己塞进被褥里,面无表情。

“你替我跟皇上回句话,就说嫔妾谨遵万岁爷旨意,定安安分分待在延禧宫,好吃好喝好、好铭记皇上的大恩大德!”

李德全:“……”听您这咬牙切齿的语气,也不像啊!

李德全回到主殿,康熙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翻看赵昌送过来的消息。

“万岁爷,昭嫔娘娘说……”

“闭嘴,出去,朕不想听。”康熙冷声吩咐,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寒霜。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往后昭嫔的消息,不必送到朕跟前来!”

他不想听方荷说话,等回头替她擦完了屁股,此生他再也不想听到这混账的任何消息!

李德全迟疑了下,犹豫着没动弹。

康熙不耐烦地冷眼睨过去,这狗奴才听不懂人话?

李德全实在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敢问万岁爷,延禧宫的脉案奴才是呈还是……”

康熙:“……”

在门口老神在在守着的梁九功,只听得殿内传出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主子爷气急败坏的低吼声——

“滚!”

梁九功老神在在等着,很快就见捂着脑袋哭丧着脸的李德全出来了。

他扒拉开李德全的手看了眼。

哟嚯!

干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角比他峥嵘,明儿个他们爷俩都不用伺候早朝了。

梁九功笑得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第79章

翌日早朝。

太子并刚做了阿玛的大阿哥, 还有诸多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好奇御前太监怎么换了个眼生的,康熙的旨意突然就下来了。

齐三福带着颤抖的心和激动到有些尖锐的嗓音,将康熙对内务府新章程在乾清宫大殿内清楚地念了出来。

除了暂代内务府总管大臣的裕亲王福全和太子胤礽, 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康熙下旨在内务府十司外, 另设监察司, 总办大臣由恭亲王常宁兼任,监察司奏折可直达天听, 不受六部和内阁管辖。

同时,康熙下旨,将包衣上三旗九家有名有姓的满汉包衣全部纳入内务府, 为皇家服务。

九家以轮值规矩执掌内务府,三年一轮换,分别担任内务府副总管, 内务府总管由皇上钦定。

剩余六家则由康熙钦赐御前行走之职, 纳入监察司, 负责监察内务府和敬事房。

朝中大臣立刻你看我我看你,甚至小声议论起来, 大多表情都很诧异。

在此之前, 他们只知内务府总管和两个副总管被撤职,负责宫外事务的几家被抄家问斩, 却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王公大臣们倒隐隐有所猜测,不敢顶着风头打听,也猜出与皇嗣有关, 这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

所以明面上谁都不敢多说,瞧着风平浪静,都不敢把这事儿闹大, 只私下里想法子往内务府塞人。

都以为这事儿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平安过渡,等到尘埃落定宫里给出解释的时候,怎么也得翻过年了。

却没料想,年前皇上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九个包衣家族突然被重用,其中多少跟上三旗的王公和大臣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敢问万岁爷,历来监察百官都为监察御史之职,内务府也该归属督察院督查,突然设立监察司,是不是不妥?”

“张尚书说得对,一旦内务府独立于百官之外,往后宫中各处值房乃至各衙门的差事都可能会出问题,甚至还会出现内监擅专之事,还请万岁爷三思啊!”

“包衣家族互相轮换虽听着公平,实则上三旗包衣又何止九家,若抬起这九家来,一旦他们互有勾连,藏污纳垢,其他包衣乃至宫中主子们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宣布这道旨意,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彻底清除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藏起的暗桩。

他既然已经宣了旨,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是没准备。

福全立刻站出来,扬声道:“陛下圣明,自然早有思量,内务府向来在宫中伺候,与百官并行,本就容易出现贪污受贿之举。”

“将其独立出来,反受监察司和百官同时监管,更能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危无恙。”

太子也站出来支持汗阿玛的举措。

“各处衙门和值房,旦有任何不妥,也都可行监察之责,上折子弹劾,孤会代汗阿玛行巡视之责,不会叫各位大人们受委屈。”

福全只是听从康熙的命令,太子却是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

除了叫他的奶公凌普进入内务府外,他这个太子终于不用天天只看前朝和过往的折子了,也可以开始给汗阿玛办差,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积极。

“至于汗阿玛抬起九家,是因这九家有从龙之功,皇家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但偌大的内务府自不能只靠这九家就办好差事,督查司也不会只有他们来监管,各处都有可上奏密折之人,杜绝互相勾连和藏污纳垢。”

大阿哥因为纳兰明珠被革职,又生了个闺女,最近很是沉默,没有吭声。

索额图一派一见太子站出来慷慨激昂,都清楚该怎么办了,纷纷跟着赞起皇上的圣明。

康熙只面无表情,沉声道:“既各位爱卿都无异议,福全,常宁,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两个,务必在年前让内务府恢复正常,不要耽搁宫宴。”

福全和常宁出来跪地接旨。

但同时接旨的不止他们两个,赵昌带着暗卫也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他们还在暗中监视庄子上的暗桩咬出来的那几个人,准备顺藤摸瓜摸个全乎,年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可皇上突然下旨,叫他们立刻清理各宫的钉子,暂时先不管还没发现的那些,往后交给监察司去办,他们只需要保证已经确认的暗桩被拿下就可以。

赵昌清楚,主子爷这是怕昭嫔还有后宫妃嫔们所为,被暗桩探查清楚传出去,在前朝闹出轩然大波。

不管哪个被牵连,到时只欺君和谋害皇嗣两个罪名,就不是可以轻易被压下去的事儿。

佟佳氏、钮祜禄氏和纳喇氏、郭络罗氏这些忠心于皇上的铁杆簇拥都会受到影响。

这些人不会把账算在自家人身上,只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将罪过全推到其他人身上。

在争权夺势这方面,前朝的手段比后宫直接多了,他们不会手软,更不会嫌事儿大,能拉下一个,就是给自己这边多增加一个坑。

但无论如何,只要事情泄露,反正都不会放过背后无依无靠的昭嫔和她腹中的孩子。

康熙令福全全天候坐镇内务府,迅速将新换进宫里伺候的各处人马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他也令梁九功和李德全亲自去后宫传旨。

承乾宫这里,梁九功再次收走了皇贵妃的金册和宝印,对仍旧素服脱簪的皇贵妃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口谕——

佟佳氏,朕深知乌雅氏所为,不曾想过容情,只欲保全皇嗣,处事周全,不说乌雅氏,只说章佳氏,你欺君罔上,谋害皇嗣,玩弄手段,与乌雅氏又有何不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念及过去情分以及胤禛的体面,只此一次,再有下次,朕不会再顾念母家情分,佟国公府全族都会受牵连,你身子弱,在承乾宫好好休养,不必再操心外头的事。”

佟佳氏在利用章佳氏转移康熙注意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闹大。

她知道以皇上的手段,一定会查出来,可对乌雅氏的恨,叫她都顾不得了。

所以她才会跟其他人合作,求一个法不责众。

提起胤禛,佟佳氏眼神略波动了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叩头下去。

“臣妾,谨遵万岁爷口谕!”

康熙已经下令将胤禛的玉碟改了,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抱到她身边的孩子,跟乌雅氏那贱人再无关系。

她终于也有自己的阿哥,不用再被家里人嫌弃肚子不争气,也不用再听妹妹一次又一次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她好才想进宫。

哪怕是用皇后之位和表哥的情分来换,她到底还是无法舍弃那个一板一眼,却总偷偷叫人照顾她的孩子。

她知道,皇上这是警告她不许以此事再兴风作浪,将他心爱的女人也拉入这摊浑水之中。

但莫名的,佟佳氏只想笑,竟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嫉妒。

表哥也曾这样疼爱过自己,可帝王的深情……到底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她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不如就看看表哥对昭嫔的这份深情,又能保持多久。

梁九功的下一站是永寿宫,金册和宝印再次送到钮祜禄氏手上。

“万岁爷口谕——

钮祜禄氏,法喀的死活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姐姐的情分也不是留给你一再消耗的。

朕将后宫留给你执掌,旦再犯下任何大错,你额娘和你弟弟会被逐出钮公国府,不入祖坟,不记家谱,朕只说这一次,你好自为之!”

钮祜禄氏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得亏皇上还顾念着胤俄是他的子嗣,没说出最伤人的话来。

姐姐的情分?呵……过去是她看不开,可现在,她看着那冷冰冰的金册和宝印,突然就懂了。

她们钮祜禄家的女儿,从阿玛选择追随鳌拜的那天起,跟爱新觉罗氏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情分。

她面无表情接过托盘,轻声道:“请梁总管帮本宫给皇上带句话,本宫谨记万岁爷教诲,不会连累家人,更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请万岁爷只管放心。”

梁九功恭敬应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着又跑了趟翊坤宫。

在宜妃面前,他倒是没那么公事公办,对待宜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宜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好好照顾两位小阿哥,太医院也会叫太医紧着十一阿哥的身子。”

“若是您担忧十一阿哥的安危……奴才倒是听说,昭嫔娘娘身边有个会养身子的丫头。”

宜妃本来一直神色冷淡听着,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是谁?”

梁九功笑了笑,“这万岁爷倒没说,只是万岁爷担忧宜妃娘娘会再次昏了头,几个小阿哥也可以都送到寿康宫,想必太后的面子,昭嫔娘娘总还是要卖的,您说是不是?”

宜妃面色僵了下,利落跪地。

“还请梁总管替我跟万岁爷请罪,我确实夹带了药方子进宫,也动过谋害皇嗣的念头,但十四阿哥不是我害的……”

顿了下,她叩头下去,“臣妾愿以郭络罗全族的性命起誓,往后绝不会再叫猪油蒙了心,定会好好侍奉太后跟前。”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方荷作对。

原本只是为了太后的看重和小五的前程,但现在得知方荷身边有能人,她只恨不能将方荷当菩萨供起来。

谁要是敢断了胤禌的希望,她要谁的命!

梁九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后宫几位娘娘们脑袋倒是没有那位祖宗铁,都知情知趣儿,没叫人为难。

他在翊坤宫里的时候,李德全也去长春宫、钟粹宫和那拉贵人所在的储秀宫,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惠妃和荣妃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康熙也绝对无法容忍她们知情不报,甚至有意无意地替几个人遮掩的行径。

甚至,康熙知道惠妃和荣妃对方荷隐约的敌意,若说谁最有可能将方荷牵扯进来,就当属这两个。

所以惠妃和荣妃被请去大佛堂清修一年,旦有任何行差踏错,就送去南苑行宫与宣嫔做伴,大阿哥、三阿哥和二公主也会被取消探视的权利。

惠妃和荣妃瞬间就没了脾气。

再多想法,都被行宫和不许见孩子这两点给死死掐住,只能铁青着脸挪去大佛堂。

通嫔和那拉贵人就更不必说。

通嫔和那拉贵人的母家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分支,两个人的阿玛官职都不高,只需要将她们禁足自己宫中,不许任何宫人进出宫闱,就够了。

等做完这些,月底之前,康熙才腾出一口气来,往慈宁宫去,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怪朕太贪心了,想着一下子将所有的暗桩都抓住,忽略了她们几个的心情,陆武宁说那孩子并非早产夭折,是死于窒息,乌雅氏的狠毒也确实超过朕的预料,朕实在没法子加以严惩……”

孝庄虽然身子骨不成了,脑子却还没糊涂,听康熙又是叹气又是自责地云山雾罩一通说完,才冷笑出声。

“你收拾内务府的动静倒是不小,可本也没必要弄得这么急,一旦出了岔子就是大事,这道理你不懂?”

“这事儿本就不该叫后宫妃嫔知道,你倒跟哀家说说,她们怎么知道的?”

“乌雅氏不值,可她们欺上瞒下犯下大错,若不严惩,往后你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康熙垂着眸子无奈叹了口气,他知道糊弄不过皇玛嬷,只好说实话。

“皇玛嬷知道……跟准噶尔这一战肯定要打,到时候朕在不在宫里都还另说,可昭嫔又是个跳脱性子,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也都还闹不明白,孙儿不想叫您和皇额娘跟着操心,对她……不由得就心急了些。”

孝庄表情有些微妙,大概知道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了。

先不提怎么处置方荷,她觉得孙子这做法就有问题。

“就是再心急,你也不能打她啊!这就跟教孩子似的,你得好好说,你都知道跟哀家较劲,那丫头跟你较劲也不稀奇。”

康熙:“……”说实话,除了腚上不疼不痒的几巴掌,他哪儿打过那混账了?

也就那天晚上被她气得稍稍用了点力气,也是见她戴了龙华吓唬人,倒把他自个儿吓得不轻……

康熙咽下一肚子憋气,低着头无奈认错,“孙儿记下了,因着前朝事忙,孙儿一时不察,她被乌雅氏算计的时候,竟然有了身子。”

“偏朕也忙着无暇去见她,又不想跟她提起前朝的事儿,叫她急没了章法乱求医……追根究底是孙儿的错。”

孝庄蓦地坐直了身体,“什么?她有孕了?”

“嗯……已经四个多月了。”康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咬着牙替方荷找补。

“那天朕本想将她贬为庶妃,幽禁延禧宫,把她吓得生生哭晕了过去,御医一把脉,朕这才知道。”

“既然是为了皇嗣,朕也不好这时候跟她计较,干脆封了延禧宫后殿。”

“一是为了护着孩子,二则叫她静心反省,等她生了孩子,叫她去跟皇额娘住几年,好好磨磨性子。”

那混账做这事儿的时候,为了张牙舞爪唬住旁人,根本就没下死力气抹掉自己的痕迹。

康熙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能提前把惩罚说了,免得皇玛嬷动手。

孝庄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她找地方。”

就算怀着孩子,情有可原,到底太过胆大妄为,孝庄不在意方荷的手段,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藐视皇权。

若是叫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叫方荷去家庙里学学眉眼高低,等学会规矩再叫进宫也使得,反正那混账也不是没出去过。

但康熙也说了惩罚,又提起太后,孝庄倒是不好拂了两人的面子,只摆了摆手。

“行了,不用跟哀家这里打马虎眼,叫她先安心养胎,往后住哪儿再说,她这位分就不要动了。”

做嫔就快叫宫里翻了天,要是爬得更高还得了?

她不介意叫孙子有个陪在身边的贴心人,却不想叫孙子有个下不了狠心的贴心妖精。

康熙恭敬起身,“朕也这么觉得,都听皇玛嬷的。”

左右他也不打算再给方荷恩宠,位分确实没必要再给了。

陪在太后身边,还有个孩子傍身,行事也不乏狠劲儿,那混账不需要位分,也没人敢欺负。

那晚在延禧宫,方荷跟他说的每个字,在他脑海里都记忆犹新。

她的冷笑,后悔,还有恶心,叫他所有的苦心都变成了笑话。

康熙也许不懂什么叫一往情深,但他如今对方荷……大概是又爱又恨,到底恨比爱鲜明,他实在不想再见到她。

康熙坐在回乾清宫的皇辇上,面容冷峻看着外头还没化干净的残雪淡淡想着,如今也替她擦完了屁股,就算是给她一个交代了。

往后有太后照料,不需要他再操心,她也不稀罕。

八日后,还有一天就是腊八,御膳房里已经开始传出浓浓的腊八粥香气。

康熙在弘德殿都闻到了。

但他看着面前的脉案,皱眉许久,还是忍不住团成团,砸到李德全帽檐上。

“去,跟张文钦说,要是不会写脉案,就滚回太医院,换个会写脉案的过来!”

李德全一个字不敢多说,抓起纸团就麻溜退出了大殿,熟门熟路地往御药房去。

张御医一瞧见李德全,脑仁儿就下意识开始隐隐作痛,恨不能转身就走。

“诶诶诶!张御医别走啊!”李德全赶忙去拦,笑着将纸团双手碰到张御医面前。

“万岁爷说……反正就还是那几句话,您明白吧?”

张御医都快哭出来了。

说实话,他在太医院的时候除了医术,就是靠着会忖度上意,这么多年才能稳坐御药房。

过去他当值的时候,也从来没摸错过万岁爷的脉,整个御药房,六个御医,就他从来没被罚过。

可自打开始给延禧宫那位诊脉,他一到要写脉案的时候,就想眼前一黑晕过去。

写了脉象,说他忘了医者的本分。

望闻问切都写上去,说他废话一堆,说不到重点。

言简意赅了吧,万岁爷又骂他就会偷懒,就会敷衍。

现在他写的是又精简又不失文采,还特地藏了重要的部分,去请教过南书房的几位大人……

张御医苦着脸问:“李副侍,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万岁爷到底想看什么?我这到底是哪儿没伺候好?”

李德全摸着帽檐,也不想再被纸团砸,虽然不疼,可吓人啊。

他凑近了小声问:“怀孕的妇人,不都那么回事吗?吐了没有啊?吃用的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有没有哪儿疼哪儿痒?”

张御医:“……”这特娘是嫔主儿,不是他家炕头的婆娘,他敢问那么详细吗?

可无奈的是,这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家里的婆娘难伺候多了。

张御医就算是头疼,也只能想法子写上试试,总不能真灰溜溜滚回太医院去。

腊八这日,张御医呈送上来的脉案,终于在末尾,叫康熙看到了想看的内容。

“昭嫔娘娘脉象安稳……已见胎动,未曾呕吐,吃用如常,身心舒畅,只因身重,尾骶穴作痛,不得安睡,侧躺则可无恙……”

康熙冷笑了声,果不其然,那混账看见他吐,不见他倒是不吐了,那天不是因为怀孕才那般表现。

他面上的寒霜更重,浑身气压低到李德全怀疑,下一刻,可能他脑袋又要跟纸团接触了。

但康熙这回只是冷漠地将脉象扔到了一旁,什么都没说。

午膳喝过了腊八粥,康熙午歇时,翻来覆去睡不好,干脆起身继续去批折子。

反正年底的折子多,他本来就忙。

但再忙也有忙完的时候。

没了去南书房和演武场消遣休息的心情,刚用过晚膳半个时辰,康熙就把该忙的政务忙完了。

他感觉殿内有些冷,起身到窗边,发现又下雪了,像极了那夜他叫方荷去延禧宫的阵仗,雪片子不小。

也不知这么大的雪,延禧宫后殿会不会冷,膳食送过去还热不热……他脑子里闪过一些叫人心烦意乱的念头,好一会儿,气得笑了出来。

没得他一个皇帝,因为别人恶心他,倒叫宫里有了他去不得的地儿!

按那混账的话说,凭什么?

他冷着脸转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跟上,李德全以几乎小跑的速度,叫人去准备轿辇。

等走到轿辇前,梁九功才象征性地恭敬问了句:“万岁爷,咱们去哪儿啊?”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舌头要是不想要,就别要了。”

在殿内不问,这狗奴才又自诩他肚儿里的蛔虫,这会子倒还恭敬上了。

梁九功嘿嘿两声,小声吩咐轿夫:“延禧宫,快着点儿,别叫万岁爷等……咳咳,冻着!”

康熙:“……”他早晚剁了这狗奴才的舌头!

康熙出日精门的时候,方荷也发现下雪了。

她刚吃完热乎乎的锅子,浑身被火盆子烤得暖洋洋的,甚至有些燥热,特别想出去走走。

怀孕叫她感觉特别神奇,她这么个好吃懒□□躺着的咸鱼,有了孩子以后,反而躺不住坐不住了。

躺着腚疼,坐着窝得慌。

她还就爱到处转悠转悠,尤其不爱闻烟火味儿和熏香味儿,瓜果香气都不大喜欢,倒是很喜欢外头新鲜的冷空气。

所以翠微和魏珠他们为了哄着主子多在室内待着,别出去冻着,头发都快要愁掉了。

这会子见方荷又偷偷往软榻下头溜,翠微左眼皮子就开始猛跳。

她赶忙过去劝,“要不奴婢给您开一点窗户?”

“可透过窗户缝儿赏雪,听着就很委屈我肚子里的宝儿啊。”方荷捂着肚子蹬上自己的防滑鞋。

“宝宝说,它就想看天上往下掉雪片子。”

翠微脸色麻木:“那小主子就没跟您说,外头冷,冻病了要喝药?”

方荷挥挥手,“嗐,我家宝可信任福乐姑姑了,说不定是怕额娘热出毛病来,才闹着要出去走走呢。”

她抱着翠微的胳膊晃,嗓音里跟掺了蜜一样。

“好翠微,我就在廊庑底下站站,绝不离开火盆子!”

“上回我没赏成雪,好歹你叫我看一眼,等宝宝出来,能自己赏雪,都得明年了。”

翠微无奈,只好叫刘喜和陈顺他们先把火盆子挪到廊庑上去。

又叫人端着铺了皮毛的摇椅出去,还带着一条厚毯子,这才跟春来小心翼翼扶着方荷往外走。

今儿个一天没被允许出门走动的方荷,好不容易站到门外,闻着新鲜冰冷的空气,看着雪花在半空调皮地飞舞,诗兴大发。

“啊——”她咧开小嘴,伸开胳膊,悠然往躺椅那边走,“瑞雪兆丰年,越来越有钱!”

自打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虽然她被禁足延禧宫,可慈宁宫、寿康宫的赏赐,还有各宫的贺礼却一样都没少。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孝庄和太后送的是滋补药材和补品,这回后宫妃嫔送过来的都是特别方便检查,却不容易做手脚的金银珠宝。

最大方的就是宜妃,她直接送了一箱子小金鱼过来。

大概是怕方荷误会这是侮辱,特别解释说是给方荷留着打赏下头人用的。

方荷表示,她不怕侮辱,这样的侮辱越多越好。

“啊——”想着自己库房里的金银,方荷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刚要再发散几句,就见守门的崔福全小跑着过来,喘着粗气打千儿禀报。

“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有钱归有钱,还得听人言!”方荷一本正经收起胳膊,转身就往殿内走。

“我该听翠姑姑的话,还是在屋里待着好了,我家宝宝怕冷。”

翠微:“……”那你家宝还挺反复无常的,随娘!

到底翠微和魏珠都是前殿的人,顾不得瞪几个捂着嘴偷笑的小丫头,听到禀报就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春来小心伺候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下,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主子,若是皇上过来,您见吗?”

方荷喝了口金银花露,表情满足地喟叹一声,笑道:“不。”

不是不见,而是——

“皇上不会过来。”

春来很怀疑,若皇上不过来,为何还要来延禧宫?

但她出去看了会儿,就只见到主殿的灯掌了起来。

前殿和后殿就只隔着一条廊庑,所以前殿的动静能隐约传到后头来。

以春来的耳力听得比旁人都清楚,一个往后头来的脚步声都没有。

她眼神迷茫,万岁爷这是干嘛来了?

康熙面无表情赏了会儿雪,被梁九功伺候着在主殿里睡下。

看到里头的烛光被灭掉大半,翠微和魏珠也都满头雾水。

倒是梁九功,到底还是比旁人了解自家主子。

叫李德全在里头守着,梁九功轻手轻脚退出来以后,路过两人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

“这主殿里来了主子,后殿里竟没人过来请安,也是怪了。”

翠微和魏珠:“……”明白了。

皇上这是把台阶从乾清宫搬到了延禧宫主殿来,等着主子主动过来,顺着这个台阶爬上去呢。

翠微有些心动,但魏珠却表情不变,恭敬伺候着梁九功在一旁梢间里歇下,在翠微要往后头去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这下着雪呢,主子身子重,万一摔着了,可不是小事儿。”

虽然他已经是没了根的男人,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关心一个人,想要见她,就不会叫她冒一点点危险。

不管万岁爷是不是真想见主子,只要阿姐不愿意,谁也别想把话递到阿姐跟前去!

翠微想了想,偷偷看了眼主殿,也觉得有道理,无论如何,小主子最重要。

没有小主子,他们如今指不定都死在慎刑司了。

于是,等翌日一早梁九功伺候着康熙去上朝,自始至终就没听到后殿任何动静。

虽然康熙面色如常,梁九功心里却噗通了好一会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翠微和魏珠好几眼。

翠微和魏珠只低着头,当作没看见,气得梁总管恨不能骂出声儿来。

这真是有登天梯都不要,等主子爷没了耐性,擎等着往后被人踩进泥巴地里吧!

但出乎梁九功意料的是,他们家主子爷这耐性,倒比以前强了不少。

康熙几乎隔一日就会往延禧宫来一趟,只待在主殿,左右延禧宫也没有外人,不许进出,消息传不出去。

皇上到底是陪昭嫔了,还是自个儿在主殿里如常批折子,谁也不知道。

梁九功隐隐回过味儿来。

主子爷这不会是怕外人以为昭嫔失宠,会委屈了皇嗣,所以才过来,又不乐意看到昭嫔,故意如此的吧?

他试探着问了一回,“万岁爷,刚才张御医过去给嫔主儿诊脉,可要奴才过去瞧瞧?”

康熙往窗口淡淡看了会儿,才平静道:“不必。”

如果那混账想见他,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御前的人拦着,她也早想法子过来了。

既然始终没有动静,那就是她不想见,他又何必强求。

梁九功见主子爷虽然表情平静,却莫名有点心疼,他们家主子爷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可主子爷到底是皇帝,他有他的尊严不能扔,也绝不可以扔。

主子爷都对昭嫔娘娘如此好了,怎么就走不进那祖宗心窝子里头去呢?

翠微也在问方荷差不多的问题,“主子,不管万岁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过来,总归是叫咱们日子没那么艰难,内务府也比以前热情了些,不会再借口年根子底下怠慢了。”

“您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儿了……就算是为了小主子,也该过去给万岁爷请个安吧?”

方荷起身,走到能看见前殿的窗户边,静静看着外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康熙给她扫尾后,她也知道自己先前所为太过冲动了,可叫她再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那么做。

也许,她和康熙都是同一种人,有爹妈跟没有也差不多,都是在不算辛苦却心酸的挣扎中靠自己拼搏至今,活像个刺猬。

他们都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也比别人更自私,能设身处地想的,都是为了自己。

他多情仁爱,心里装了太多,她心窝子太浅,除了自己和孩子,谁也装不下。

这样的他们,即便能对彼此能生出一星半点的好感,走得越近,只会越容易扎伤彼此。

倒不如远一些,还能记住彼此点好。

唔……这么想着,还有那么点悲情诶,怀着孩子可不能不开心,还是吃点甜的好了。

“诶!我突然记起来,有一种刺猬软糖很好吃!”她猛地一拍巴掌,兴冲冲回过头,把屋里几个以为主子在感伤的宫人吓了一跳。

“用小泥炉子就能做,你说,趁皇上在这儿,咱问膳房要点糯米和红糖,应该不用花银子吧?”

众人:“……”您看了半天,就想到了吃?

第80章

还没到午膳时候, 方荷就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刺猬软糖,热乎乎的那种。

跟后世有果胶的软糖不一样,方荷跟耿舒宁去养老院的时候,见过跟糯米糍差不多的做法, 也同样很好吃。

她跟厨艺比较好的昕南说了以后, 做到第二遍, 就很接近方荷记忆中的糯米糍了。

只可惜刚做出来的太软,热的也好像少点滋味儿。

方荷心眼子一转, 又来了主意,趁翠微和魏珠在前头伺候康熙,她带着春来和昕珂、昕南几个, 跑到后殿的夹道里。

这里晒不着太阳,也没什么人过来,雪很干净, 将刺猬状的糯米糍放细纱布里裹好, 埋进雪里头冷却。

差不多等个一炷香, 就是冰软又香甜的口感。

“要不主子先进去?咱们在这儿等着。”刘喜小心翼翼问。

魏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叫主子在外头多待, 可他们素日里也不怎么近身伺候, 自认没那么大体面,根本不敢拦。

没看春来都没拦吗?

又也不敢什么都不做, 只好多劝几句。

方荷不想为难他们,也不想进屋闻炭火的味道,她记得好像闻多了二氧化碳的味道, 对孩子不好。

她冲春来道:“要不你把给我做的那副鹿皮手套拿出来,咱们堆个雪人好不好?”

雪人堆好,糯米糍也能吃了。

见春来蹙眉, 方荷手熟练地往肚子上放,“宝宝好像在我肚儿里拍巴掌呢,它肯定也想看雪人了。”

众人:“……”

宫里哪个主子怀了身孕,不是天天恨不能躺在床上养胎啊!

可是不是小主子想看……这还真说不好,毕竟谁生的孩子随谁。

看着主子已经隆起的腹部,都只能去抬火盆子的抬火盆子,拿手套的拿手套,恨不能将方荷捂得只剩两只眼在外头。

等戴好手套,方荷蹲都蹲不下。

看着快要给她跪了的刘喜和陈顺,方荷实在不好意思再折腾人,干脆站到火盆子一旁,做个指挥。

“你先堆个大点的雪球做肚子……”

“要刘喜俩脑袋那么大的雪球,做脑袋……”

“主子,那雪人的腿呢?”

方荷:“……”好问题,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

“没关系,咱们就当腿被雪埋住了,再去库房里拿两块金子,给它做眼睛……毛子才是金眼?瞎说,财神也是,快去快去!”

“哈哈哈……张吉你拿炭块给它做嘴,多难看啊,我记得库房里不是还有块玛瑙吗?”

……

康熙正凝神静气地批折子,突然听到后殿传来隐隐约约的笑闹声,忍不住蹙起眉。

一旁伺候的梁九功立马察觉,赶紧出声:“奴才这就去叫他们噤声!”

康熙听出有方荷的动静,淡淡扫梁九功一眼,连他都没叫那混账闭过嘴,这狗奴才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没说话,思忖片刻,放下朱笔,起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拿上大氅在后头追,就算没听见是谁闹腾,这会子也知道是谁了。

翠微和魏珠也急得很,这后头不会是打起雪仗来了吧?

主子还记不记得自己怀着孩子呢?

春来和福乐两人加起来也没长够一张嘴!

这会子可倒好,把万岁爷也招过去了。

翠微和魏珠不敢在康熙面前放肆,尤其瞧着皇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能忍着焦躁跟在后头。

方荷正亲自动手拿玛瑙珠钗给雪人画嘴,背对着后殿。

听到众人突然跪地,她微微挑眉,心知是谁来了。

她动作顿了下,慢吞吞抚着肚子转身,也不抬头,只余光瞧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角,以更慢的速度往下蹲。

康熙冷眼瞧了下她身后不伦不类的雪人,定定看她一眼,发现这混账好歹是长了些肉,没跟先前一样消瘦,应该确实吃用得不错。

他心里说不出是气还是恼,没等她蹲下去,转身就走。

方荷松了口气,她躲到后殿角落里来玩儿,就是不想挺着大肚子应酬老板。

见他转身,她立刻站直身体,垂眸等这位爷离开,准备叫人拿上糯米糍,继续回殿内宅着去。

住在延禧宫就这点不好。

头所殿虽然小,宫门一关,谁也别想进来,除非要闹出大动静。

可在延禧宫,她甚至不算正儿八经的主人,前殿和后殿却只有一个回廊,谁想进来都能往里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寿康宫……

“哎哟!”方荷突然感觉肚子一疼,捂着肚子忍不住惊呼出声,呆立在当场。

虽然她一直拿宝宝当说辞,其实那都是她想象当中的动静。

实际崽儿虽然能动了,可在她肚子里的动静比嗝气还小,也只是偶尔才能感觉到。

这会儿她突然感觉肚子被狠狠踢了一脚,吓了一跳,叫她又惊又喜,忍不住低下头去看。

她也就没发现,众人都被她这惊呼声吓了一跳,翠微腿都软了。

已过了拐角不见人的康熙,蓦地又大跨步出现在方荷面前,顾不上心里的复杂情绪,小心翼翼打横将她抱起来,黑着脸冲梁九功喊——

“传御医!”

方荷是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他不跟她说话,那她能先开口吗?开玩笑!

这导致,直到被抱回殿内,方荷都没来得及告诉周围急得眼眶通红的众人,她只是胎动而已。

康熙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方荷以为他又要训人,偏过头去不看他。

看到方荷坐在软榻上,只撑着脑袋,紧抿着樱色唇瓣不看他,康熙面色更黑了些。

他一个字没说,转身出了后殿。

福乐赶忙过来要给方荷诊脉,方荷这才赶紧解释,“我没事儿,就是刚才孩子踹了我一脚,它还是头回这么激动,大概是……看见阿玛了,孝顺!”

她的崽还没出来就知道替额娘拳打老父亲了,这必然是大孝啊!

众人:“……”

别说康熙了,就是以梁九功对方荷的了解,都知道‘孝顺’这俩字绝对不是对万岁爷说的。

他偷偷觎站在廊庑上的主子爷一眼,见主子面上跟抹了层薄霜似的,心里偷笑。

但也不能耽搁伺候主子爷,他赶忙将拿在手里的大氅往康熙身上披。

“主子爷,外头冷,您要不进殿等着?”

康熙冷声道:“不必,去看看御医到哪儿了!”

里头方荷抚着肚子刚要开始夸奖她家崽,突然就缩着脖子噤了声,瞪大眼看向外头。

这位爷都出去了,怎么还在后殿没走啊?

刚才她说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自从知道宫里那些女人们的手段,甚至在康熙替她扫尾过后,方荷越来越了解这深宫的恐怖,再不敢跟以前一样冲动。

上回她连吵架都没嚷嚷呢。

这会子都弃妃预备役了,她也不打算再得罪这位爷,谁能想到他只穿着薄袄子在外头站着呢。

咋,前殿不够他美丽冻人的?

张御医很快就过来了,听了福乐的禀报后,又亲自给方荷诊过脉,确实只是正常胎动,赶忙去跟康熙禀报。

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跟里头那混账说,若不想被禁足在殿内,就别瞎折腾,若是没了肚儿里的挡箭牌,明儿个太皇太后就能摘了她的脑袋!”

梁九功:“……”就主子爷您这声音,里头那祖宗应该都听见了。

他小心翼翼进了殿,果不其然,方荷斜靠在软枕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梁九功实在不想再跟两个祖宗之间折腾了。

往常总觉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比起现在两人谁都不理谁,他宁愿这俩祖宗再打一架。

梁九功躬身赔着小心替主子解释,“万岁爷其实一直都记挂着嫔主儿呢,嫔主儿可千万别误会。”

“万岁爷封延禧宫,是怕有人搅扰您的清静,又怕外头人看碟下菜,所以哪怕政务繁忙,也要过来给您撑腰,只是怕您还生着气,才没到后头来。”

方荷似是好奇一般笑问:“这都是万岁爷跟梁谙达说的?”

梁九功:“……那倒不是,只是奴才伺候万岁爷时间久了,自然——”

“那就是梁谙达假传圣旨了?”方荷客客气气打断梁九功的苦口婆心,笑得依然很温柔。

“又或者,什么时候梁谙达成了万岁爷肚儿里的蛔虫,往后皇上想说什么,只需要您来开口就是了?”

梁九功吓得赶忙摆手,“嫔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哪儿敢啊!”

方荷面上的笑淡了些:“那梁谙达就请回吧,我听见皇上的话了,自会谨守本分,不敢劳万岁爷挂记。”

康熙又不是没长嘴,现在闹掰了,倒来她面前搞什么深情沉默戏码了?

不好意思,她这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软。

什么苦衷,什么心疼,她统统都只当没有,问就是对方不长嘴,解释权自然归她。

腊月里总叫人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方荷才感觉崽儿开始活泼起来,每天跟她打招呼,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除夕。

虽然被禁足不能出去,可方荷还是兴致特别高昂地叫人取了银子出来,一大早就叫人去膳房提前买些皇庄子上养的菜和肉。

只需要叫膳房送个熬好的鱼羊鲜汤锅上来,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可以拿生的。

提前在方荷闻不到味儿的地方处理好了,端进殿内,正好太监们带着粗使们轮流值守凑一桌,方荷带着翠微她们凑一桌,一起热热闹闹过年。

这可比在宫宴上吃那些样子好看的蒸菜舒坦多了。

等到了掌灯时分,方荷还特地叫人买了两壶青梅酒来,除了福乐和春来,其他人都可以轮流一个人来上两杯。

方荷很馋,但她也知道轻重,在金银花露里掺了一丢丢的青梅酒,沾了点酒味儿,当饮料喝着过过瘾。

一顿锅子吃下来,直把方荷吃得小脸红扑扑的,完全没有醉意。

若是不看肚子,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得更惊心动魄些。

昕珂喝了杯酒,捧着腮看自家主子看红了脸,她嘿嘿笑着跟昕梓感叹。

“咱家主子可真好看,回头小阿哥长大了,指不定是所有阿哥里最好看的!”

昕南赶忙捂昕珂的嘴,“满嘴胡沁,主子哪儿是咱们能妄议的,叫外人听见,你这舌头就别想要了。”

方荷只乐呵呵盯着两个人笑闹。

昕珂哈着气直往昕南胳肢窝底下挠,“今儿个除夕宫宴,所有人都在乾清宫呢,咱们这儿怎么可能会来外人!”

翠微和魏珠没多提醒,也是因为这个。

可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昕珂的话音一落,就听到崔福全喘着粗气,格外震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主子!奴才瞧着,好像是圣驾过来了!”

满屋子喝酒没喝酒的都赶忙站起身来,赶忙收拾桌上的狼藉,被唬得心惊肉跳。

连方荷都有些不可置信,什么叫好像?

除夕宫宴基本上都要过了子时才结束,今天为了守夜大家吃饭晚,这会子也亥时(21点)了。

大伙儿都在心里想,皇上就算疯了,也不可能这时候过来啊!

殿内很快被收拾好,到底是除夕,方荷也不能再避而不见。

不管换不换老板,太后和康熙总还是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为了孩子,她不可能真跟康熙闹僵,表面上的恭顺和气早晚都得表示。

她叫人去前头问问,要不要给康熙请个安。

魏珠到御前才发现,主子爷是没疯,他只是喝多了。

刚靠近主殿,魏珠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李德全在门口急得恨不能跳脚。

太皇太后身子虚弱,撑不住守夜,早早就和太后回慈宁宫和寿康宫歇着了。

都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跟大臣们频频喝酒,把自己灌多了。

而后皇上借着更衣的理由出来,直接叫人备了皇辇,非要到延禧宫来。

谁都拦不住。

乾清宫那么多人,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回头等主子爷醒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祖宗解释呢。

看见魏珠过来,李德全赶忙抓住魏珠的手,跟见到亲爹似的。

“好哥哥,嫔主儿歇了吗?若是没歇,请嫔主儿过来劝劝万岁爷,快些回乾清宫吧!”

“若是耽搁了守夜,把娘娘和宗亲们都撇在那儿,回头可就不好解释了啊!”

魏珠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轻重,这不是心疼阿姐的时候。

好在除了冷,地上也没雪,他赶忙往后头跑。

方荷面无表情呵呵了两声,起身穿上厚重的衣裳,冷着脸往前头去。

梁九功也在外头候着,见方荷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赶忙将方荷往里头让。

“万岁爷在里头等着嫔主儿,您请进。”

方荷以帕子遮住鼻尖,淡淡问:“万岁爷喝了多少?”

这狗东西不会发酒疯吧?

要是他再给她来个过肩摔怎么办?

大过年的,她实在是不想找这刺激。

梁九功小声解释,“恭亲王和裕亲王并太子和几位阿哥都敬了万岁爷酒,索中堂和谈回来,借着和谈成功的由头,也带着群臣给万岁爷敬酒来着,万岁爷都没拒……”

意思就是,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没少喝。

方荷表情更臭了,借酒装疯,逼着她顺着台阶服软是吧?

她当着春来的面,转身吩咐:“一会儿你站在我身边护着我,若万岁爷实在是喝太多,拦着些,回头有任何罪责,我担着!”

梁九功:“……”要不您再大点儿声?乾清宫还没听见呢。

方荷才不管梁九功怎么想,气冲冲进了主殿,看到坐在软榻上装深沉的康熙,臭着脸福了福身。

“嫔妾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从方荷一进门开始,深沉又仿佛氤氲着雾霭的丹凤眸,就一直紧紧盯在方荷身上。

听到她说话,康熙言简意赅,低沉回答:“朕来找梁九功。”

方荷:“……”

她转身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眼康熙,又看了眼门口……这是喝傻了?

她耐着性子哄,“梁九功就在外头呢,您找着人,快些回乾清宫吧?好些人等着皇上呢。”

康熙纹丝不动:“朕来陪梁九功过年,朕不想叫她一个人过除夕。”

门外伺候着的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看向梁九功……梁总管竟然如此得盛宠吗?

梁九功脸儿都青了,明天他就改名字,他叫梁黑锅行不行?

方荷也倒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她就知道这位爷跟梁九功有一腿!

这是……把延禧宫当做秘密约会基地了??

怪不得他来了延禧宫就只在主殿,全说通了!

虽然但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可能有些多余,也没有跟康熙计较的心情了,反正今晚听到的又不是她一个。

回头就算老祖宗问起来,她这人实在,最多就是替这两位有情人背个锅,老祖宗想揍的肯定不是她。

她抚着肚子干笑两声,“那……你们好好过年,慢慢过,不急。”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康熙沉声吩咐,站起身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看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哪怕他只是静静站着,周围的空气也瞬间紧绷起来,叫人总有种如临深渊的紧张感。

在他低头之前,方荷赶紧后退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免得自己太亮了,叫这位爷动手拨开她。

康熙看到方荷后退的动作,丹凤眸微眯,眸底掠过一丝自嘲。

“你不用出去,朕出去。”

方荷隐约感觉有些奇怪,轻声道:“嫔妾恭送皇上。”

康熙脚步顿在门口,转过头,在黑暗和灯火之间,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声音略有些喑哑,却字字清晰,“等用完年夜饭朕就走,就算是为了皇额娘和皇嗣,朕也不能冷落你。”

“去,叫人传两桌席面过来。”

梁九功见主子爷这是要在廊庑上用膳,都快哭出来了。

他偷偷进殿内,给方荷噗通跪了,小声央求。

“嫔主儿,若是送膳的过来瞧见万岁爷在外头用膳,回头可就真没法儿跟老祖宗交代了啊!”

“万岁爷要见的不是奴才,您忘了,二十三年万岁爷喝多,就是您伺候的,还把您当成了奴才……”

方荷:“……”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她给忘了。

再回想刚才康熙那僵硬的面色和说过的话,她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论嘴硬,她是服这位爷的。

要说他今晚不是故意喝多,她把正版梁九功的脑袋剁下来给康熙当凳子坐!

方荷深吸了口气,不愿意在这大年下的叫人不痛快,更不想惹祸上身,扶着春来走到门口,掀开了棉帘子,放柔了声音。

“皇上进来说话可好?”

康熙背对着方荷,抬头看着天际那轮弯月没吭声。

方荷心里冷笑,捂着嘴故意打了个喷嚏,冲春来嚷嚷——

“别拉着我,不就是风寒嘛,喝几碗药汤子就是了,总不能叫万岁爷……”

康熙冷着脸转过头来,低斥,“你进去!”

方荷不肯,“那您先进来,叫人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康熙迟疑了下,还是没挪窝,他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解释。

“你靠近朕,会恶心,朕不是来给你添堵的。”

里里外外瞬间跪了一地的宫人和太监,大家都恨不能把耳朵剁下来给两个祖宗助兴,免得等皇上酒醒了算账。

方荷愣了下,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她捧着肚子凉凉道:“您要是再不进来,我不止会吐,还得掉脑袋,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她转身就进去了。

反正揣着尚方宝剑呢,谁善解人意也轮不着她。

等她进门坐下后,康熙跟在后头进来,依然不说话,只是坐在餐桌前,安静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方荷,眼睛眨都不眨。

翠微直偷偷跟主子挤眉弄眼,要说她最佩服主子什么,也就是这点了。

谁见过这种把万岁爷往死里得罪,甚至还不肯服软,都仍然能牵着皇上鼻子走的主儿啊!

偏偏主子心硬如铁,不但没露出任何动容神色,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叫人去把后殿她坐着更舒服的软垫拿过来,一点要跟皇上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在宫宴上喝了不少酒,确实没怎么吃东西。

进了两桌席面来延禧宫,外头那桌自然是以皇上的名义,赏给了延禧宫的宫人。

里头方荷走动了一番,陪着康熙用膳,也不好不动筷子,只好跟着捡了几筷子菜吃。

因为宫宴,这些菜都是提前做好的,不管哪里要席面,都是上锅蒸了端过来,只求一个吉利好看,一点也不好吃。

倒是难为康熙吃得香甜,方荷干脆叫人将提前做好的龙须糕端过来一碟子,让给康熙两个,自己拈着一块慢慢吃。

等用完膳,也快子时了,方荷打着哈欠起身,给康熙福礼,语气很平和。

“祝皇上新年吉祥,福寿绵长,岁岁安康,顺心如意,嫔妾困了,先回去休息,就不送您了。”

梁九功也在一旁小声劝,“乾清宫里还有宗亲们等着万岁爷呢,万岁爷该回去了,否则叫老祖宗知道,定会担忧的。”

康熙沉默起身,陪着方荷走到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廊庑一头,才转身往门外走,自始至终,他脚步都未曾踉跄。

回到殿内,福乐立刻伺候着方荷泡脚松缓。

今儿个方荷坐的时间格外久一些,吃喝也不少,福乐怕主子明天起来会水肿。

翠微在一旁守着,有些不忍地开口:“主子,奴婢瞧着,万岁爷应该是消气儿了,跟您示好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扔下满宫的娘娘和宗亲们,只怕您一个人孤单……奴婢还从未瞧过万岁爷对谁如此上心呢。”

“主子藐视皇威,皇上给主子担着,没叫主子有一点麻烦。”

“主子不愿服软,皇上一直在前殿守着,只是怕主子恶心……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的男人大概都是一丘之貉,就算是在外头嫁人,想碰上这样的夫君也纯属痴心妄想。”

“您就一点都不感动吗?”

方荷失笑,撑着脑袋懒洋洋道:“感动啊,我不是陪万岁爷用膳了吗?”

确实感动,但是不多。

不管他做多少,都改变不了他的自以为是和固执自大。

也许他确实是为了保护她,才会什么都不说,只会叫她先委屈委屈,再等等,一个人默默付出。

可这种保护,更像是对女子的蔑视。

他这种纵容,也确实让她在宫里的日子没那么难熬,叫她对未来会更有信心,就冲这一点,她也愿意往后更恭敬些。

她反省过自己先前的冲动,知道她给康熙添了很多麻烦,知道自己不够成熟……

但一切的前提是,她本来有机会一辈子做个快乐的孩子,不用给他添任何麻烦的。

方荷拍拍翠微的胳膊:“你记住一句话,女人要是太擅长脑补和自我感动,离被人卖掉还要替人数银子也就不远了。”

见翠微还要说什么,方荷困得厉害,实在不想跟她说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扔下一句话去睡了。

“皇上最擅权衡利弊,他待我再好,也不过是为了皇嗣,没看德妃娘娘有三个孩子,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尊贵的妃主儿吗?”

翠微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还是主子更清醒。

她都忘了,虽然德妃昏迷不醒只是熬日子,但人还在永和宫关着,依然是妃位呢。

在她拍着脑门儿叫自己更清醒些的时候,屋檐上略过轻微的响动,很快消失,被翠微拍自己的巴掌声给压了下去。

翌日。

康熙醒过来,就看到放在床边方凳上的纸条,打开看了眼,若有所思沉默了会儿,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烧掉。

洗漱过,去打拳之前,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叫人把朕昨夜去延禧宫的事儿,传到皇玛嬷耳朵里去。”

梁九功愣了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主子爷是欠揍了?

慈宁宫这边,孝庄因为身子不适,并未叫太多人进殿请安。

除了与太后一起,跟几个北蒙嫁过来的福晋多说了几句,就只叫人在天井里磕了头就叫散了。

御前的消息送过来的时候,孝庄和太后刚用完早膳。

“皇帝昨晚去延禧宫待了一个时辰?子时才回到乾清宫?”太后特别震惊,下意识追问。

“可是昭嫔的身子有什么不妥?”

于全贵躬身道:“御医的脉案没说有什么不妥,听说……万岁爷是去陪昭嫔娘娘用除夕晚膳的,叫了两桌子席面去延禧宫,还赏了延禧宫的奴才。”

太后立刻放心不少,但见姑姑面色不好看,赶忙正了正脸色。

“皇帝这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如此任性,惊着昭嫔的胎可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喝多了?”

于全贵脑袋压得更低,“是,主子和太后娘娘离开后,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喝多了。”

太后松了口气,“我就说——”

‘啪’的一声,孝庄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太后心下一紧,赶忙道:“姑姑,这也怪不得昭嫔……”

“行了!我没说怪她,你们一个个倒是当眼珠子似的疼着,也没人心疼心疼哀家!”孝庄没好气地打断太后的话。

她用蒙语,开口就是一连串地骂,“那混账是生怕气不死哀家,行事是越来越没有规矩!”

“御前的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慈宁宫来,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太后愣了下,“姑姑的意思,是皇帝……”

不能吧,玄烨也不是这么贱嗖嗖的性子啊。

本来孝庄还有些没精神头,这会子都叫康熙给气精神了。

她哼笑着起身,往软榻上坐了,“打量着哀家不知道他那脾气,刻薄话儿他比任何人都会说,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不放在心上的时候,瞧着还人模人样的,但凡他把什么放在心上,就恨不能跟老天爷并肩,空长了张嘴!”

孝庄对小时候的康熙要求严,一直教导他要做个好皇帝。

这孩子倒把江山社稷真切放在心上了,叫他读书二十遍,他非要读两百遍,还瞒着不许人告诉她。

后来硬是累吐了血,闹得大臣们人心惶惶,孝庄急匆匆赶过去,严加拷问,这才知道。

好一阵子,大家都怕宫里的少年天子活不长。

还有他小时候养波斯猫,怕人说他玩物丧志,又怕她把猫弄走,藏在龙床底下,闹得乾清宫臭不可闻。

孝庄气急了眼,打他手板子,这混账还嘴硬说是汗臭,还是曹寅扛不住打说了实话,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被她训斥过后,他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生气,闹得满宫都差点以为皇上被刺客掳走了。

……

等他年纪大些,到底做皇帝更得心应手,这样的事儿倒是不再见了,偏又碰上个比猫还能折腾的祖宗。

这回又收不了场,那混账故意闹出动静,是等着她替他擦屁股呢!

孝庄气得直笑。

“皇帝是想叫您劝劝方荷?”太后憋着笑问。

孝庄轻哼,“他不是想叫哀家劝,是想叫你劝,嘎鲁代和乌希哈不是送你那里去了吗?”

“我琢磨着,要是两个人还较劲,症结应该在乌雅氏身上。”

太后恍然大悟,“过年人来人往的,我倒把这桩官司给忘了,怪我怪我,没提前跟那丫头说一声。”

“我去一趟延禧宫,那丫头大着肚子,就别叫她跑了,总不能叫他们一直这么闹下去。”

等太后离开,孝庄收了脸上的笑,蹙眉问苏茉儿。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叫那丫头留下?”

她实在不知,叫康熙身边留下个如此上心的人,是好还是坏,大清不能再出个海兰珠和董鄂氏。

可方荷已经怀了身子,这会子后悔也晚了,孝庄又起了拟遗旨的心思。

恰在这时,外头于全贵突然急匆匆进殿。

“主子,突然有个小宫女拿着永和宫的腰牌,说遵德妃娘娘吩咐,有事关江山社稷的辛密要跟主子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