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都在正阳门外迎御驾,康熙不欲折腾, 早早就叫人散了。
佟皇贵妃不是皇后, 没资格带人去午门前, 只带领着妃嫔们在乾清门前迎康熙归来。
有孕快七个月的钮祜禄贵妃和刚满五个月身孕的通嫔,都大着肚子在列。
方荷跟在御前宫人的队伍里瞧热闹, 余光眼睁睁看着,康熙笑得温文尔雅问候过表妹,将表妹问得脸颊飞红。
而后携了贵妃的手, 在贵妃的雀跃笑声里,调侃德妃和荣妃几句,引得她们含笑低头, 还不忘关怀过通嫔的孕信, 再笑着招呼上宜妃, 浩浩荡荡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请安。
啧啧,方荷心里腹诽, 这纯纯的大尾巴狼, 叫他金牌会所高配一点没跑,起码端水功夫很牛逼。
叫方荷诧异的是, 明明接连怀孕生产最该气血亏虚的钮祜禄贵妃,面色却白中带赤,身子骨比众人离京前胖了不少, 跟在康熙身边满脸母性光辉,一副补过头的好气血模样。
反倒是头回有孕的通嫔,明明往常身子骨不算差, 可这会子除了大肚子西瓜一般扣身上,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只两个月,通嫔脸颊甚至瘦出了颧骨,全然没了以前的可爱娇憨,倒像是风吹就倒的怯懦性子。
方荷看得直咋舌,这哪儿像是怀孕,这简直像怀了鬼胎,看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虽都有精奇嬷嬷伺候着,太皇太后也时常过问,可这样真不算稀奇,贵主子什么家世,嫔主儿什么家世。”来方荷配房里摸摸索索羡慕外加八卦的翠微道。
她一脸惊叹看着方荷,甚至叹出了乡音。
“饿滴个老天爷,旁人都没事儿,怎就你出去一趟,黑成炭了呢?”
“就你这样,万岁爷就是……”瞎了也没办法昧着心肠叫你做答应啊。
后头的话翠微没敢说。
一则不敢议论主子,二怕黑了好像显得挺凶的老姑娘给她踹出门。
她可是从岑影她们几个那里听到点子风,特地过来跟方荷示好的。
这也是秦姑姑的意思。
她们表姨甥俩清楚方荷的性子,无论如何,只要对方荷好一些,她这样和善惯了的,总不会叫人吃亏。
但凡往后体面了,万一……真赶上万岁爷眼瞎呢,方荷肯定愿意提拔她们。
和善的方荷冲翠微狠狠翻个白眼。
离京前她们友谊的小船就翻了,要不是为了了解京城内的消息,她连门都不叫翠微进。
见翠微还卖关子,方荷将一块江南特有的雪缎料子摔在翠微怀里。
“家世再如何,还能比得上宫里伺候精细?老祖宗不管吗?”
不是翠微关心后宫的生产情况,而是在御前伺候少不得会面对康熙的喜怒哀乐。
她得清楚什么人该避开,什么人不能得罪,免得一个不小心没踩准底线……那杯毒酒可不是假的。
可对这方面的敏锐,她很清楚自己不如土著,少不得准备下束脩才能叫翠微开口。
幸好宜妃赏了她十八两银子的兔皮。
那皮子质量实在不错,连江宁别苑的丫鬟婆子都喜欢,特地用江宁的料子跟她换了几块去。
至于那位游刃有余端水的抠逼主子爷?呵……连月例都还没给她升呢。
翠微摸了摸料子,咧嘴笑开。
江宁的缎缂比京城能买到的棉锦布要更薄透柔软,特别适合做夏天的里衣,透气又舒服。
她立马殷勤帮方荷整理起没住过几天的配房,跟她慢慢分说家世的区别。
“国公府家大势大,想通过内务府送几个家生子进宫还不容易?”
“……先孝昭皇后在宫里也留下了人脉,都归了贵妃,永寿宫水泼不进,内务府也殷勤,贵妃能不满面红光吗?”
“乌拉那拉氏正黄旗的包衣嘛,搭不上族长费扬古家的权势,官职最大的也就是嫔主儿的阿玛,不过七品包衣佐领……”
“即便太皇太后紧张通嫔的身孕,万岁爷也重视,没人敢短了伺候,却也没人愿意多费心,去赶指不定热不热得起来的灶……”
方荷面带微笑冷静听着,努力分析,先前康熙打压高位妃嫔的缘由,就应该为了保持对宫闱的掌控。
出去了一趟,见过外头世道的真实模样,方荷不会再跟以前一样,用后世看肥皂剧的心态来怜悯通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该为此付出代价,再者通嫔就是再可怜,也比她一个宫人强出八条街去。
跟翠微多聊了聊宫里的情形后,方荷放心许多,跟她离开前没甚太大区别。
她只需要在明年封笔之前,做好御前差事,不该碰的底线不碰,该把握好的人脉把握精准,等待赐婚就是了。
跟五阿哥交好,是方荷再三考量过的。
她知道四阿哥才是更资优的潜力股,可雍小四如果按照历史进程走下去,他身边一定腥风血雨没个停,那不是她想要的快活日子。
至于大阿哥和三阿哥更不用想,这俩被额娘宠坏的大号妈宝男,一个暴躁一个自诩风流,年纪小小就看出苗头了。
只有五阿哥,被太后养大,额娘是宠妃,还有亲兄弟,为人还算憨厚。
一辈子恩荣不缺,没人敢欺负他,连雍老四都给他几分薄面。
不管她出宫后是什么情形,等到五阿哥开府,现在留下的情分,往后就能成为她做买卖的庇佑。
还有比皇子阿哥做靠山更稳定的吗?嗯……皇子阿哥的抠逼爹除外。
因此,客客气气送走翠微后,方荷先整理起自己能给五阿哥的谢礼。
最好是宜妃和太后也能用得上的,比如精油香皂和细腻版古法英粉。
这英粉除了能当粉饼,还能当痱子粉用,都是送给五阿哥。
方荷作为御前宫人,不能跟宜妃和太后有任何牵扯,只要这些都能化作五阿哥的孝心就够了。
早晚五阿哥会记这个情。
其实以前方荷对人情世故也没那么周全,是后来酒店那个daddy男友手把手教她的。
说起来,她有些想他了。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方荷不太懂,两人偶尔吵架也是为了这个,她只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就够了。
可惜她的快乐被酒瓶子砸得一去不回头呜呜~
有些沧桑的方荷,掏出特地从曲阜买回来的抓糕和蜜三刀,化悲伤为食欲,吃得饱饱的,打嗝当叹气地睡下了。
没料想,翌日三更,魏珠特地跑了趟配房这边。
“阿姐,李德全叫我跟阿姐传个信儿,说五阿哥夜里起了烧,要在太后跟前多休息几日,叫阿姐先正常当值。”
他说完,迟疑了下,圆溜溜的眸子紧盯着方荷眨了眨,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什么都没说。
实则万岁爷刚一回宫,除在慈宁宫待了小半个时辰,陪老祖宗说了会子话,哪个妃嫔的面子都没给,直接回乾清宫,带着索额图和纳兰明珠等人进了弘德殿。
一夜灯火通明处理积压的政务,主子爷和各位大人们才刚睡下,一个时辰后就得起身准备上朝。
都知道万岁爷忙碌,即便五阿哥真烧起来,有太后心肝肉一样紧盯着,也不敢有人在夜里来打扰万岁爷。
而且魏珠值夜,也没听着有人从外头进来。
李德全未卜先知一样叫他过来传话,自个儿却抬着几张不同材质的书桌进了弘德殿。
这叫魏珠觉得不太对劲。
可在御前伺候,甭管梁九功、顾太监还是干爹,甚至是阿姐,都反复叮嘱过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名字,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从他嘴里冒出来。
打先前顺口溜一事后,魏珠更知道轻重。
他相信以阿姐对他的了解,必定能看出他在表达御前不对劲,李德全心怀鬼胎的意思。
方荷一脸了然冲魏珠欣慰点头,懂了,御前不对劲,主子爷心怀鬼胎!
她谨慎道:“那我等待会子下了朝去找梁谙达,他还没给我安排差事呢,既不需要去上书房,我也该值夜了。”
问就是,也该轮到她看声色俱全的动作大片……咳咳,不是,轮到她为主子爷尽忠职守了吧!
魏珠忍不住咧嘴笑笑,他就知道,他跟阿姐果然心有灵犀。
方荷没闲等着。
开始被提到御前那会子,梁九功就吩咐过,该伺候的时候她可以不必上手,但该在一旁看着也得看着。
上回她惊于那些洗漱用品,还没看明白就被扔去学三百千,也该重新接上了。
只是等她到了御前,却发现微妙的不对劲儿。
她根本没能进去昭仁殿。
御前的宫人和太监们待她确实都很客气,甚至客气倒有几分恭敬的意思。
“梁总管吩咐过,万不敢劳累姑娘,姑娘还是巳时再进弘德殿伺候便是。”
“就是,李副侍专门敲打过我们,叫我们这些新来御前的宫人不许仗着姑娘性子好,欺负姑娘,有什么差事交给我们就是了。”
“对对对,姑娘若是怕无聊,也可以回御茶房跟翠微她们聊聊天儿嘛,左右都是熟人……”
最后一句话来自曹家进献上来的两个美人之一,改名问灵。
虽然已经入了旗,可怎么来的康熙心里有数,连官女子的位分都没给,只还叫领着御前宫人的差事。
如果方荷没听错,问灵的尾音还带着点没收好的嗤笑……或者说就是嗤笑给她听的。
任她在御前再有体面,御前伺候的差事一个萝卜一个坑,方荷想再掺和进来?
做梦!也不瞧瞧自己过去和现在是什么姿色。
方荷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去御膳房,给小太监递了块一两的银角子,换一大碟子炒南瓜子。
她怎么就那么贱呢,非要去伺候抠逼老板起身不可?
爱谁去谁去,她巴不得领着双倍月例在茶房继续躺呢。
有本事叫她躺到出宫啊!
有魏珠的提醒,要是这会子方荷还看不出,先前自己在龙舟上将康师傅一军,他这会子实在太忙没时间搭理她,却又不想叫她太过逍遥,故意叫人晾着她,那她就白跟五星酒店大佬家的海归皇族斗了大半年。
虽然才出去了两个月,可方荷的心态与以前已大有不同。
少了几分虚浮的掩饰和格格不入的谨慎,更添几分平静和悠闲。
她提着二层菱花食盒,里头装着热腾腾出炉的瓜子,并膳房小太监甜甜喊着姐姐递上来的一盘子龙须桃酥,带着笑跨进了御茶房。
看见打着哈欠净手准备忙活的翠微,方荷一屁股坐在茶柜边上,冲翠微笑得略有些赧然。
“哎呀,梁谙达心疼我刚回来,不叫我忙活,我闲不住,干脆回来看你们,陪你们闲嗑会儿牙如何?”
翠微:“……你走!”
她们这会子烧水的烧水,泡茶的泡茶,还要准备漱口茶和早朝的茶水,哪儿有工夫理会这个闲出屁来的可恶丫头!
方荷打开食盒,从食盒里拿出一块龙须桃酥,小心翼翼用手托住掉落下来的酥皮,望翠微唇边递。
所谓龙须,实则就是宫里进了腊月才会做的麦芽糖,裹上淀粉在素油里微微一过,炸得金黄,图个好兆头,再包进奶酥皮里一个个贴在锅上腾熟。
外头摸着硬,实则吃起来酥软香甜。
里头的糖初尝也是带着白芝麻香气的脆香,越嚼越有嚼劲儿,还不粘牙。
为了方便主子们入口,每个都做得一口大小。
只要酥皮不掉落,这种又酥又软的香甜就能全部被裹进唇齿间,一点好滋味儿都不会错过。
翠微哪怕是气得直瞪眼,也实在没忍住这龙须桃酥的香气,一口吞进去,呜呜哼哼地叫方荷老实点,等她们忙完再吃……不是,忙完再聊!
方荷嘿嘿笑着乖巧点头。
她既然感觉出御前宫人的排挤,必然是要好好‘煎熬’到巳时再去伺候。
翠微她们辰时差不多就能忙完,还有的是时候闲磕牙。
果不其然,叫岑影和玉莲在御前盯着,一过辰时早朝最肃穆的时候,翠微就回来茶房。
她一屁股坐在方荷旁边,抢过食盒里的龙须桃酥往嘴里填。
“已经下早朝了,你还不紧着去御前伺候?”
“不急,要是需要我,梁谙达知道朝哪儿张嘴。”方荷微笑,手却不慢地从翠微怀里抢了块桃酥,掏出南瓜子来。
现在她才是梁九功那爷俩嘴里的祖宗,如果是康熙的指使,那她这就叫奉旨躲懒。
如果不是康熙的指使……嗯,梁谙达和李德全这爷俩包括御前觉得她好欺负的,大概又缺眼药了。
她这人职业习惯改不掉,就喜欢满足旁人这样无理的需求。
岂料她话刚一说完,门口就出现了李德全火急火燎的身影,瞅见方荷就火烧腚一样地催。
“哎哟我的祖宗诶,您怎么跟这儿呢,寿康宫召您过去觐见,您快着些跟寿康宫的常总管走一趟吧。”
翠微乐了,她越来越喜欢梁九功和李德全这爷俩了。
她笑眯眯抱着方荷提过来的食盒,恭敬起身,冲方荷笑得比方荷来时还要赧然。
“哎呀,我知道你刚回来,心疼我守御茶房几个月,下次别带东西啦!”
“茶房就是你的娘家,没必要这么客气,你就是空手来,岑影她们也会好好跟你聊闲儿的。”
当然,如果空手,就别怪她翠微姑姑不伺候了哈哈哈!
方荷:“……你给我等着!”
呜呜我还会回来的,点心和瓜子好歹给我留一样啊啊啊!
第27章
往寿康宫去的路上, 方荷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诶!
虽是紫禁城三大巨头最低调的那个,可也不是会理会她这种乾清宫小宫女的咖位。
如果说为了五阿哥,随便给个赏,明面上她都得感恩戴德接着。
或是因为她南巡一路上在御前太有存在感, 怕她狐媚惑主?
那就更不可能!
她之所以将水粉调黑, 一来是跟康熙说得那个理由, 二则是怕万一有心人以为万岁爷猎奇呢。
以她现在的容色,加之出门在外她自认吃睡也很一般, 还跟原身一样瘦,肯定没人怀疑康熙对她有想法。
毕竟万岁爷有可能猎奇,但眼不瞎。
她也不白自污一遭, 正好到明年封笔还有十二个月,她可以一点点调整肤色恢复正常。
常见她的人不太会注意,但她要被赐婚的对象能见到她的时候少, 不管任何时候见, 差距都不会小, 惊艳不就有了吗?
不管是被赐婚给谁,想要过好日子, 起码这和谐快乐的气氛得从婚前开始努力嘛!
所以……太后为什么召见她?
直到低眉顺眼跨入寿康宫主殿, 方荷依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倒先听到了五阿哥胤祺兴奋的笑声。
“皇玛嬷问方荷嘛, 我都能教她三百千了,汗阿玛肯定对我的表现特别满意,才会叫我做先生!”
方荷:“……”小老弟你是真一点数都没有啊。
不过瞧见侧坐在下首笑眯眯捧着肚子来谢太后赏的宜妃和五阿哥胤祺, 方荷即便疑惑,也不得不信,还真是为了五阿哥叫她过来的。
她规矩上前给大佬们请过安, 笑着看五阿哥一眼。
“奴婢听御前李副侍说五阿哥昨夜起了烧,万岁爷担忧,叫五阿哥晚些时候再去上书房,敢问五阿哥可好些了?”
宜妃眼神一亮。
胤祺跟着去南巡,在皇上面前露脸不假,但太后这边的恩宠也不能丢。
她怀孕的消息在慈宁宫已经传开,为保住肚子里这块肉,胤祺这边她暂时顾不仔细,全靠太后护着。
如今,不用紧着去上书房可太好了。
她不等太后反应,迭声吩咐一旁的樱桃:“太医虽说小五身子骨健壮,到底不能见风,快带小五进去多睡会儿,把药汤子熬上。”
“叫他早些养好,好好在寿康宫孝敬太后娘娘才是!”
胤祺一听不用进学,咧嘴要笑,听到药汤子,唇角又僵住,带着一张哭笑不得的小胖脸,幽幽瞅着方荷,一路被拉走。
呜呜他对这老学生不薄,为何她每次都要恩将仇报!
方荷:“……”那啥,她是好心冒着风险以御前消息来卖人情,叫五阿哥别浪到打皇上脸好嘛!
她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担忧看向太后和宜妃,好她都卖了,为啥还不叫她起来?
她就一个翠微嘴里的老黑妞,有什么好下马威的啊?
宜妃瞧见撑着下巴对着窗外出神的太后,心里也有些奇怪。
虽然她在寿康宫比旁人自在,却也不能做代替太后娘娘叫起这种目无尊卑的事儿。
只她叫方荷过来,可不是为了得罪人。
宜妃笑着用蒙语提醒太后,“娘娘这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难不成看到方荷,也跟万岁爷一样觉得眼熟?”
先前梁九功在江宁望江楼,给方荷一个故人之后的身份,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徐佳氏能查到的消息都被人不动声色抹了个干净,如此利落强横的手段,除了皇上不作他想。
前朝后宫有时就是一体,惠妃她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听方荷的身份,看看有没有能利用的地方。
宜妃自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还有谁比太后和太皇太后更了解万岁爷的故人吗?
太后出神被唤醒,懒洋洋道:“我突然想起前儿个北蒙那边送来的信儿罢了,什么眼熟?”
宜妃不敢打听得太明显,笑着指指方荷,“您快先叫这丫头起来吧,是万岁爷说是故人之后,臣妾好奇罢了,也没什么。”
俩人对话都是用蒙语,方荷听不懂,只听二人叽里咕噜,有些无奈,偷偷挪动了下脚跟,跪坐在地上心里呐喊——
中文凹英格丽是欧克?!
太后颇有兴趣地仔细看了眼方荷,眼神闪了闪,突然笑了出来。
她对身旁的嬷嬷笑道:“可真够黑的,像咱们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倒是喜庆。”
宜妃:“……”这听着可不像是夸人的话,幸亏方荷听不懂。
太后又指着宜妃笑:“这泼猴儿既说要叫人过来,谢谢她对胤祺的照顾,那就厚赏……五十两银子吧。”
宜妃:“……”不是,哪个好人家的主子谢礼送银子啊!
您好歹赏个珠赐支钗呢,也没那么像侮辱人。
方荷从进门到被太后身边的嬷嬷送出门,加上请安总共就说了四句话,然后被塞了个黄花梨木的小匣子,叫客客气气送出了寿康宫。
她就,脑袋上的雾都够下场阵雨的了。
这到底叫她来干啥——哦豁!
一边迷茫一边顺手打开黄花梨匣的方荷,看到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五锭梅花纹银锭,立马就不迷茫了。
谁管老铁今天发什么疯,只要这打赏人成年了,要啥自行车,不就废废腿儿嘛!
银子不多不少,不用上交抠门老板了哈哈哈!
方荷懵逼来,兴奋得几乎跳跃着往回走。
而寿康宫内,宜妃看得出太后似是精力不济,以为是胤祺闹腾的,倒也不敢多歪缠,很快就因孕吐不得不捂着嘴告退,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岂料她一走,快五十的太后竟似个小姑娘一般跳起来,拉着自己的嬷嬷笑。
“乌云珠你看到了吗?!”
“那肯定是乌林珠额格其(姐姐)的血脉!我不会认错的,她喜欢自己收到的谢礼吗?”
乌云珠同样含笑点头:“走出去时,好委屈一个丫头,那双眸子跟乌林珠格格一样招人疼。”
“常茂说,在廊庑下一打开匣子,那丫头就露出两排白牙,因着黑,别提多明显了。”
太后乐得抚掌大笑,不愧是额格其的血脉,跟乌林珠一模一样的性子。
她原地转了三个圈,突然往内室冲。
乌云珠了然拦住主子,“格格,您要做什么去?”
琪琪格一连串的蒙语吐出来,“我要去告诉姑姑!当初如果不是乌林珠挡在我面前,挡住福临好几次发疯,也许我也会跟孟古青一样被废掉……”
后来也是为了她,乌林珠才会匆匆选了扎斯瑚里氏嫁过去,叫那一家子蠢货害得……身后名都保不住!
太后一边紧着换衣裳,一边迭声吩咐:“回头把我库房的单子整理出来,把我给额格其准备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我要认那丫头为义女……”
乌云珠摁住主子,无奈却熟练地一句话摁住太后所有动作。
“她现在可是万岁爷的人,您是打算叫万岁爷和老祖宗又吵起来?”
太后猛地瞪大了眼,对啊,姑姑虽然喜欢乌林珠,却未必会容她和她的血脉留在宫里。
但玄烨不同,她突然想到除了义女之外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更不能提前被姑姑知道。
太后迟疑了许久,终是不甘心地一屁股坐回软榻上,“可我总得为额格其的血脉做点什么……”
康熙忙到小年前,才终于将积压了两个月的折子批完。
年底该处理的政务,索额图他们等内阁大臣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解决了大半,康熙这才放他们回去过年。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他们都顾不上争执了,皆苦笑不已,说是回去过年,其实也就多过两回宫门而已。
小年老祖宗要带着妃嫔和命妇们祭灶,皇上要带领宗亲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先祖。
接着康熙要写给宗亲和大臣们发下去的福字。
大臣们趁这短短几日疯狂把年前该完成的差事落档,奔忙请各部盖章,腿儿都要遛细。
等腊月二十六封笔,康熙要跟有孩子的妃嫔们走动走动啦,再慰问下有孕的妃嫔啦……一不小心还会叫妃嫔偏殿里有情分的妃嫔给留住,往慈宁宫去都跟赶场一样。
外头各家也不消停,趁这几日功夫赶紧走下亲戚,维护下人情,去各处送送孝敬什么的。
而后便是除夕至正月十五日,接连十六天不停歇的乾清宫宴。
方荷跟着亲身经历了一次大清朝的过年,整个人都有些怀疑人生。
这真是过年,不是受罪?
她看到一向健壮的裕亲王福全,在正月十五出宫的时候,由侍卫处两个高壮的侍卫架着往外走。
福晋里身子骨比较好的恭亲王继福晋,武将之女马氏都扶着精奇嬷嬷,看得方荷一脸惊恐。
“这是得跪了多少回啊?见天儿吃那些水煮的样子菜,上去都是冷的,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翠微翻着白眼递给她一杯热茶。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自打万岁爷不用去弘德殿,你要么借口练字,要么借口不抢人差事,回来帮御茶房,你自己数数干了多少活儿,还敢这么大喘气!”
方荷嘿嘿笑着不说话。
她在龙舟上的差事就是书房伺候。
万岁爷封笔十天,开笔后也要忙着与进京述职的大臣们商讨国事,为了表示亲近,暂时在昭仁殿召见臣子,没她发挥的余地嘛。
御前那些宫女不是觉得她不该抢差事吗?
她当然得善解人意,离御前远一点,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没毛病。
翠微听方荷以气音解释后:“……”
以前翠微觉得自己懒得有些对不起自家表姨。
毕竟像她这种为了少干点活儿,连主子爷跟前都从未想过去钻营的,千百人里也碰不上一个,秦姑姑倒霉赶上了。
碰见方荷她才知道,这家伙走了遭鬼门关,绝对是被懒鬼穿了身的!
这黑妞为了少干点活儿,上能拉大旗,下能受委屈,梁九功叫人来请她去主子跟前多冒冒尖儿,都跟要喂她鹤顶红似的。
懒人翠微自个儿就是,可懒成这样的……这世道怕是就这么一个,翠微一时间都分辨不清楚,自己这到底什么运道了。
元宵宫宴已经结束,方荷和翠微都不用忙,收拾收拾就能回去休息,这时候李德全却又来了。
翠微眼神下意识亮了亮,起身上前迎。
接着感觉有哪儿不大对,反应过来有些对不住方荷,僵住身子转头冲方荷笑。
方荷面无表情起身,这塑料姐妹她都习惯了。
她平静且自然问:“李哥哥有事儿?”
李德全就服方荷这平平静静作死的本事,过年大半个月,御前所有人都快忙死,只闲了方荷。
偏这祖宗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还特娘叫主子们惦记着,叫人往哪儿说理去?
他看着特别疲惫,精神气儿倒还不错,客气冲方荷拱手。
“给姑娘拜个晚年,是五阿哥叫奴才跑个腿,说明儿个就能开始去上书房,叫您准备着。”
方荷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福了一礼,“我知道了,劳哥哥跑一趟。”
李德全眼神闪了闪,避开身子嘿嘿笑,“姑娘万不必客气,明儿个姑娘可千万别起晚了就是。”
出了日精门,对方荷熟悉起来的翠微有些不解。
“你皱什么眉?这满宫能有机会跟着阿哥们一起识文认字儿,别说宫女了,搁哪儿都是天大的福分,这你也不乐意?”
要是方荷敢回答是,她一定掐死这份孽缘!
方荷沉默许久,直到快在配房和耳房处分开,才幽幽道:“你懂什么,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翠微:“……早点睡,可没人叫你。”别做太多梦。
翌日。
方荷紧紧裹着比甲,提着羊角宫灯,在日精门往上书房拐的廊庑角落里碰上梁九功时,一点都不意外。
回京都一个多月,她就是再瞎,以她的职业习惯也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她合理怀疑,康师傅可能觉得主仆关系不够安心让她出宫办差,他想要一种更刺激的关系。
梁九功笑眯眯上前:“方荷姑娘起得早,还好没叫我迟了,耽搁了万岁爷的口谕。”
方荷无奈蹲身,“奴婢听旨。”她在心里嗷嗷,除了被窝里,她最讨厌刺激的关系了呜呜~
梁九功:“万岁爷口谕,上书房叫女子进去到底不清静,将方荷的书桌安置在弘德殿角落,以屏风隔开,朕亲自与她做先生。”
果不其然。
方荷心里冷笑,面上露出震惊,恍惚,遭雷劈的表情,迫不及待……哦不,是忐忑地迎上前。
“怎么会?我何德何能,得此浩荡天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也只能问候爱新觉罗家的十八辈儿祖宗表示一下了。
梁九功:“……”虽然但是,这小祖宗的反应……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第28章
其实原本康熙还没这么快想起方荷。
年底和年初, 不只王公大臣们忙,皇帝更忙。
寻常在各地镇守的那些一二品大员,轻易不得进京,都指着这会子功夫想方设法拜见, 好与皇上亲近。
康熙也要展示他为君的厚爱和优眷, 好叫对方为大清鞠躬尽瘁, 尽管得不到召见的臣子更多,他每日也比花楼里的魁首行程还满。
还是住在方荷隔壁的春来, 半夜听到方荷笑被吓醒,问方荷没问出什么,只觉不对。
春来回头往后头打探, 才得知如今后宫对方荷的微妙态度和查探,包括宜妃借太后之手召人前去也不是秘密。
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太后要奉老祖宗启程去小汤山温泉行宫, 慈宁宫没人敢打扰, 再加上还有仨有孕的妃嫔, 后宫这阵子热闹着呢。
也就方荷动辄就爱往配房和茶房里钻,一钻就不爱挪窝, 乾清宫又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儿, 否则指不定早有人从她身上下手了。
春来怕方荷一不小心牵扯进皇嗣的麻烦里,立刻禀报了梁九功。
梁九功得知后, 紧着元宵节宫宴前的空当,跟主子把消息禀了,连御前这阵子的侧目和微妙也一并讲的。
“您吩咐叫人不必照顾方荷姑娘, 奴才想着必是要瞧瞧姑娘的本事,特地没叮嘱什么,只等着方荷姑娘来找。”说起来梁九功脸色就发苦。
“甭管找奴才告状还是升月例, 甚至仗着主子爷您的宠信硬气怼回去,奴才都不意外……可这回来一个多月,奴才能逮着方荷姑娘尾巴根儿的时候,愣是不超过一巴掌之数!”
怪不得人家是小祖宗,他是孙子,这祖宗她就不走寻常路啊!
梁九功小心翼翼卖惨:“奴才反复思忖……方荷姑娘这莫不是又打算给奴才上眼药?”
康熙被逗笑了,别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他叫人不必照顾方荷,可不是为了试探她的本事,而是为了更确认自己察觉到的事儿而已。
听梁九功提前假借诉苦为自己叫屈,他只笑着吩咐,叫方荷翌日一早就去弘德殿开始读书。
元宵节一过,该离京的官员都已离京,新进上来的折子和各地的政务也都可以慢慢处置,也是时候好好教教那小地鼠,如何做一把合格的刀了。
前提是,得先好好治治她的毛病。
正月十六。
待得过了辰时,下了早朝的康熙身着明黄龙袍,面沉如水地虎步踏入弘德殿内。
从大朝会上带下来的肃杀之风,迎面吹得沿路所有宫人都低眉顺眼,噤若寒蝉,很明显是为皇上的气势所震慑。
反倒是方荷,被如此气势压过两回反有些习惯了,她赶紧提起三分忐忑,三分难过,又那么四分受宠若惊的模样请安。
“奴婢请万岁爷……”
“行了,看见你朕安不了。”康熙一瞧见她这情绪饱满的模样,额角就涨疼。
他顺势上前,跟提小鸡子似的,稳稳抓住她胳膊,将人提起来。
“要是朕不叫李德全传话,你是打算到了出宫的年纪再来朕面前磕个头?”
方荷:“……”她刚刚是脚离地了吗?这该死的高个子!
康熙淡淡给方荷一个深不可测的冷凝注视,止住她的继续表演,接着去势不停,像只嫌她碍事,也没听方荷回答,只将人提到一旁,自己踏入屏风后。
梁九功赶紧带着端凝殿的宫人伺候康熙换便袍。
方荷微微挑眉,没再急着回话,只心下紧着思索康师傅话里的意思。
这是嫌弃她懒,或者已经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等康熙从屏风后绕出来,方荷才再次恭敬蹲安,“回皇上话,奴婢是知道您忙,御前也不缺奴婢一个笨手笨脚的伺候,才不敢……”
康熙闲庭信步坐到御案前,头都没抬,淡淡道:“说实话。”
方荷咬咬唇,艰难道:“……奴婢不熟悉御前的差事,生怕出错在万岁爷面前落了坏印象,将来无法为您……”
康熙声音稍冷凝了些,疏淡打断她的话,“再说。”
方荷心里止不住打鼓,这还不够?
他到底想看她表演什么?
经过龙舟上最后一次问责后,她隐约发现,康师傅对她的纵容,活像养了个会杂耍的猴儿。
只要她不一爪子挠上去,基本就不会出大事,这也是她敢偷懒的底气。
可她一个好人家的猴儿……不是,她一个好好的人,咋知道怎么杂耍呢,愁人!
她仔细忖度着上位者的心思,小心吸了口气,脸上的忐忑放大几分,声音弱下去。
“奴婢在御茶房伺候的时候习惯了……本着少做少错的理儿,得知可以偷懒,一时左了心思,请万岁爷责罚。”
康熙勾了勾唇,挥手叫梁九功带着人退下去,暂时没理会方荷,只先内阁昨日送过来还没看完的折子看完。
过去一盏茶功夫,康熙轻敲桌子,好整以暇看着方荷灵巧利落地将茶盏端出去,换了盏新的进来。
脚步轻快,笑容恰当,动作优美,瞧着乖得跟猫儿似的。
康熙心里轻哼,也就是瞧着了。
等方荷放下茶盏,蹲身准备继续请罪,康熙的手突然伸到她眼前。
方荷愣了下,怎么着,这位爷难道真的眼瞎,要对她这样一个无助,可怜的黑妞下手——
“啊!”她心里还没呜嗷完,就捂着脑袋痛呼出声。
康熙面无表情看着她,“在朕跟前你也敢走神,就是不知道皇额娘赏你的五十两银子,够不够买你要受的板子。”
方荷:“!!!”
她一脸见鬼的表情。
这大概是她自穿越后,头一回真切感到震惊。
不是惊他知道赏赐,这种事儿瞒不住,而是惊他知道她躲懒的根本缘由。
康师傅难道真如传说,是天生的八百个心眼子那种千古一帝?
连她如此隐晦的心思都能瞧得出来??
那她打算阳奉阴违,出了宫就没羞没臊过小日子,不打算认真尽忠……这位爷看出来了吗???
思及此处,她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一瞬,下意识掏出荷包举过头顶,那里面有她日常用来把玩的两锭银子——小梅和小花。
下一刻,她就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感觉脸和心都好疼。
刚说习惯了这位爷的威压,怎么又叫他给唬住了!!
呜呜,她的小梅,她的小花……
康熙的声音瞬间带了笑,“剩下的呢?不舍得给朕?”
方荷一脸魂飞天外的模样,下意识点了点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这可是太后托奴婢照顾五阿哥,特地给的赏赐,可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上书房不清静了,回头怕是要将银子还给太后呜~”
咱就是说,您总不能不干人事儿,还叫宫人自己往里添钱。
抠门也没这么抠的,不捡就算丢是吧?
康熙又敲了她脑门儿一下,好整以暇笑道:“少在这儿跟朕装委屈,上书房一群老学究,你过去只会被骂。”
“这一个月御前都忙得不可开交,只你一个把自个儿喂胖了,你领得月例和所用食粮,朕收回来不过分吧?”
方荷愈发肯定康熙挺喜欢她狡辩,这会子眼睛眨都不眨,只表情更委屈。
“奴婢这是白了啊,万岁爷没发现吗?”她话音掷地有声。
“奴婢确实不想跟御前宫人争锋,也争不过,更不想叫人笑话御前宫人没规矩,可奴婢听姑姑的,时刻惦记着尽忠是一点都不作伪的。”
康熙表情微妙,经过南巡一路和回宫这阵子,他总算确定,这小地鼠的性子比曹寅还惫懒。
只要不被逼到一定份儿上,她永远有办法偷懒。
曹寅的弱点在家人,而方荷……他噙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手心的月白缎荷包。
他在方荷的余光中,表情玩味把玩着荷包,“那你说说,怎么惦记的?”
方荷微微抬起白了一个度的小脸儿。
“奴婢思来想去,如今最应该做的,除了好好识文认字外,也就是养好自个儿这身皮子,再叫自己丰腴些,免得叫万岁爷砸手里不是?”
康熙:“……”这小东西是怎么把好吃懒做,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再者,奴婢知道自己不通人情世故,特地去御茶房比较会做人的宫人那里学一学,往后才好督促夫君跟奴婢一起为万岁爷尽忠啊!”方荷绞尽脑汁借机表忠心。
最好能叫这狗东西感动到放过她剩下的大金、大宝和大贝!
她竖起四根手指,“奴婢对天发誓,绝无一字虚言,否则奴婢必遭……”
“行了,夜香郎的忠心,朕也没那么想要。”康熙表情突然又淡下来,打断方荷清脆活泼的讨巧。
他将荷包扔进方荷怀里。
“过来,把你这一个多月练的字写来看看,要是朕满意了,胤祺那儿朕自会照顾。”
“要是朕不满意……”康熙已恢复冷白的俊容,生像六月的天儿,这会子又放了晴。
“那你就将太后的赏赐原样呈送御前来,朕亲自替你还给皇额娘。”
方荷:“……”可恶,不止她捏准了这位爷的喜好,他也捏准了她的七寸。
为了别人的爱马仕,她都被砸清朝来了,为了自己的银子,她还有其他选择?
她紧抿比原身增添许多血色的樱唇,运了运气……也不敢气,强掩悲愤走到角落的黄花梨木书桌前。
愤怒化作力量,她即兴泼墨,力透纸背,挥洒肆意……直把阵仗摆到康熙不耐烦等,回去继续批折子,这才苦着小脸,提着心小心捏着毛笔,跟捏雷似的,闷头写出一篇中规中矩的小楷《千字文》。
“这几个字不错。”她最后一笔还没落下,身后就传来带着清浅龙涎香的呼吸声。
吓得方荷手一抖,掉落的污痕将最后一个字染成了墨点。
她一时心跳狂乱不止,呆呆看着康熙以朱批在她好不容易写完的《千字文》上,圈起了……七个字。
且不说七比一千的比例,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康熙以朱笔点点她脑袋,“发什么愣?”
“练习一个多月才写好七个字,你还好意思躲懒?”
“既看出朕要教你,你就不知道将功课递到御前来?”
方荷嗫嚅:“奴婢愚笨……嗷!”
她捂着脑袋,气得想骂人,却因为眼前快让她脑袋长包的是惹不起的人,只能压着跳脚的冲动。
可小脸儿已经不自觉鼓起来了。
“您那么忙,奴婢要敢用比狗爬还难看的字打扰您,万一惹得您不快,岂不是没了升职加月例的机会!”
康熙眼底沁出明显的笑意,挨过打的小地鼠很明显变乖,这回说实话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虽这小丫头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还要不起眼些,可看久了……竟也觉得越来越顺眼。
瞧着她快要忍不住跳脚了,妃嫔众多的康熙很明白,女人不能惹过头,否则再聪明也容易做不理智的事情,得把握一个度。
他含笑坐在方荷让出的位置上,安慰她几句。
“朕实在替你着急,不免就想叫你先有些头角峥嵘之相,才好尽快拿到存在朕这里的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荷:“……是”尼玛!
哪个好人家峥嵘是物理峥嵘!
康熙语气更温和:“朕瞧着你自南巡路上起了好学之心,聪慧程度不比皇子阿哥们差多少,万不可浪费此等天赋……”
方荷:“……奴婢惭愧”你大爷!
她这好学之心怎么来的,这位爷心里没点逼数吗?
岂料康熙话还没说话,他那张冷白俊容上倏然出现作为先生的语重心长和痛惜。
“……否则,朕即便再惜才,也只能一点点扣光你的银子……”
方荷瞬间抬起头来,“奴婢明白!奴婢保证好好学……”呜呜混蛋,他真的捏准了她七寸的七寸呜呜~
康熙满意起身,往回走,坐在御案前喝了口茶,遮住唇角的笑意。
又忙了会儿政务,康熙算着差不多该休息会儿的时候,这才慵懒冲角落里练字的方荷开口。
“好姑娘,来,滚这边来。”
方荷:“……”他一个皇帝,是在报复一个无根无蒂的弱小宫女吗?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脸又扔去了哪里!!
康熙瞧着她小黑脸儿上,震惊、悲愤、无语层次渐进,格外真实,终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好了,不逗你了。”
他特地将萝卜一点点吊在方荷面前,瞧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只能精神抖擞追逐,心下比教导太子还愉悦,倒也不想真把人惹恼了。
这小丫头身上有种似藏在晨雾之中看不分明,可一旦发现却又如朝阳初升般耀眼的鲜活。
宫里是没有的。
康熙没见识过乌林珠老福晋的风采,心想,也许他有机会见识一下老福晋后人的?
他不动声色以方荷进门时的分辨,仔细与她分说。
“你觉得御前宫人为难你,是因你只是二等宫女?你应知道,即便是三等宫女,朕看重便无人敢欺。”
方荷沉默不语,她知道,打狗看主人嘛,旁人敬畏的是眼前这男人的权势。
在必要时候她不介意拉大旗狐假虎威。
可在这种寻常小事上,她不愿意身上烙下康熙的烙印。
康熙似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浅笑着摇摇头,似感叹在宫里这么多年的宫人,竟还如此天真。
“自一开始,朕就没有瞒着你的存在,朕欲为何,你大概猜得出来,都知道你是朕的人,只你自个儿,这会子倒犯了蠢。”
方荷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了下,还算平静解释。
“奴婢明白,每一份您赐予的荣光,在送出之前,早标好了价格,既受了好处,无论任何代价,都是奴婢该付出的。”
“奴婢不想狐假虎威,安分守己,是想确保这代价奴婢当真付得起,留这条命一辈子为万岁爷尽忠。”
她知道这男人在放风筝。
风筝越引人注意,就越引得人争相追逐。
操控风筝的人在暗处,可以做很多事,却不会真正关心风筝的安危,大不了换一个风筝便罢了。
她越张扬,掉下来的只会越快。
只要能安然出宫,方荷不在乎做风筝,却不会傻到自寻死路,谨慎驶得万年船。
如意些能嫁个家庭简单的人家,不如意就努力完成皇上的差事,当个寡妇其实也有寡妇的快乐不是?
她会尽全力确保,每一种后果,她都付得起代价。
康熙眸底切切实实现出了始料未及的惊讶,甚至有些微惊喜。
他显然没想到以方荷的身份,能说出如此通透的话来。
顿了下,他满意看着方荷又笑了出来,不含促狭,只欣慰调侃——
“朕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宫里难得一见的聪明女子,倒叫朕有些舍不得放你出宫了。”
方荷猛地瞪大眼:“……”这,这是什么一句话鬼故事!
她后背瞬间起了细毛汗,心跳前所未有的快,与此同时脑子也转动得格外灵活。
她立刻憋住气,红了脸,露出格外感动又羞涩的笑来。
“主子爷……您,您目光如炬,实是天下难寻的好主子,听您说不舍得,竟叫奴婢感动之下,对您也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冲动……”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响起‘嘭’的一声巨响。
康熙手里的茶盏不知是被哪个动静惊着,掉落在矮几上。
李德全脸色煞白捂着脑袋歪歪斜斜站起身,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往胸膛里扎,颤抖着跪地。
“奴,奴才万死!奴才这就去领板子!”
说完,他屁滚尿流往外爬,活似见了鬼……不!就是见鬼!都好过在御前听到这样的对话啊!!!
第29章
方荷都被李德全吓了一跳。
她刚才太集中注意力给皇上甩秋波, 没注意到李德全愈发轻盈的脚步。
这会子被他听到,反应还这么大……嗐,羞耻心是不可能有的,她没说自己是啥正经人来着。
就是眼瞧已撑着额头以扳指缓压额角的康熙, 方荷心里狠狠叹口气, 默默地, 轻轻地,又跪下了。
前几日京城才刚下了一场大雪, 宫人现在衣裳穿得都还算厚实,但跪在地上也不舒服。
总在御前伺候,她是不是该把跪得容易搞出来了?
康熙倒没误会方荷的话。
这小黑妞一双大大的水润眸子会说话似的, 慢慢流转着濡慕和激动,毫无女子的羞耻感,他想误会也误会不了。
他只恍惚觉得, 自打这小地鼠被抓出来以后, 乾清宫是不是越来越热闹了?
过了好一会儿, 康熙才没好气道:“你跟朕解释清楚,‘又’是什么意思?”
“朕无论做任何事, 都会三思而后行, 何曾你这般不长脑子的冲动过!”
方荷:“……”吹牛逼谁不会啊!
您对着鳌拜和三藩王的坟头,再说您三思而后行试试看!
她也怕叫人误会, 这会子倒不敢再卖痴搞怪,诚恳解释——
“奴婢得五阿哥教导,已觉三生有幸, 又得万岁爷垂怜,愿为奴婢先生,实在激动万分!”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奴婢知您目光如炬,和蔼可亲,也对您……”
康熙眼皮子猛地跳了下,“行了,你——”
可是方荷声音虽然柔和好听,语速却也不慢,话已经秃噜出来了。
“……生出了喊父亲的冲动,奴婢知道自己僭越,实在,实在情难自禁,还请万岁爷责罚。”
“——醒醒神。”康熙面无表情坐直身体,平静祥和看着方荷。
“且不说你这白日梦有多荒谬,朕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方荷缩了缩脖子,小小声道:“奴婢知道,但奴婢从小对阿玛没印象,您就是奴婢最敬仰的长辈,奴婢一定把您当亲爹孝顺!”
康熙:“……来,你过来。”
他面上的无奈和啼笑皆非交织闪过,而后都被属于帝王强大的自控力压下去,又恢复游刃有余的模样,朝方荷温和招招手。
方荷心里哆嗦了一下,应该不至于把这狗东西刺激大发,要掐死她吧?
心里怂得厉害,面上方荷却不敢表现出迟疑,缓步行至康熙三步之外,迟疑着蹲身下去。
康熙探身,长臂一捞,没叫她蹲下去,如同那次赐毒酒一般,拉着她细弱的腕子,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叫她轻巧转了个身。
方荷心下更不安,意欲回头:“万岁爷……”
“往后就别去御茶房了,朕不想叫人以为乾清宫的宫人都如你这般不会说话。”康熙平静打断她的话,一根修长手指戳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门口的方向推。
“现在,出去,今儿个朕不想再看到你。”
方荷被推得一个趔趄:“……”说句滚是会死吗?
她感觉出看似不辨喜怒且平静淡定的帝王,差不多快在发火的边缘了,不敢再说什么描补,面上无比落寞往外走,实则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不管是不是跟以前的自己比起来疯癫些,或者显得太蠢,只要将父女情先入为主,打消康熙任何留下她的心思就够了。
出来弘德殿,方荷见梁九功苦大仇深靠在柱子上守着殿门,显然不明白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叫干儿子那么失态。
偏偏李德全紧着去挨板子,也不敢在御前多说什么,梁九功只能自个儿在心里琢磨,这就碰上出来的方荷。
方荷眼神一亮,在梁九功下意识后退的脚步中,热情凑到他旁边。
“梁谙达,我有点事儿得请示您。”
梁九功:“……您咳咳,你说。”
方荷只当没看到他下意识塌下来的腰,一脸诚恳赧然。
“既我不用去跟五阿哥进学了,如今我也算得是御前的二等宫女,值夜的差事,梁谙达也可以安排我当值啦。”
“总不能一直辛苦其他人分担我的差事,奴婢深受万岁爷皇恩,实在无以为报,想尽可能地好好当值,报答万岁爷的恩典!”
总得表表孝心什么的,反正值夜也就站得累了点,最多看看大片,近距离欣赏下主角沐浴福利……熬夜对她这种服务行业出身的选手来说那就是日常。
但梁九功却像牙疼似的,撮了下牙花子,碰上这祖宗就总是不好处置的麻烦。
皇上没吩咐,甚至还将方荷隐隐当成学生教导,即便她月例领得是二等,谁敢真给她安排二等宫人的差事?
可方荷的身份到底是宫人,其中的度如何把握……梁九功还真有些拿不准。
他好歹是御前大总管,还算绷得住神儿,笑着冲方荷点点头。
“咱家知道,方荷姑娘最是忠心不过的,只是御前如今新人多一些,该如何安排,咱家还得好好考虑一番,晚些时候我叫李……”
他顿了下,想起干儿子的腚可能支撑不了自己出门,改口道,“叫魏珠去告诉你。”
方荷冲梁九功笑眯了眼,再次恭敬蹲身,“那就先谢过梁谙达了,有差事您只管吩咐。”
既然皇上今天不想见到她,又不叫去御茶房……那她这不就只能奉旨回配房躺平了吗?
她多孝顺啊,必须得听爹……听主子爷的!
瞧着方荷浑身带着莫名愉悦的气息,雀跃离开御前,施施然往配房那边去……梁九功抬头看了眼天儿,离午时都还差俩时辰呢。
他莫名心里酸溜溜的,又不敢自作主张安排方荷的差事,见殿内没人,幽幽进殿去伺候。
一进门,梁九功就瞧主子爷一手叉腰,另一只大手,青筋勃发的修长食指抵在高挺鼻梁下,似笑非笑,看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梁九功这边大胆笑问:“刚才方荷姑娘还想跟其他人一样当差,开始值夜呢,倒是个勤快的,万岁爷您看……”
康熙沉默了一瞬,下一刻气得笑了出来,一脚踹梁九功腚上。
“滚!”
那死丫头刚说要把他当亲爹伺候,她好意思,他还知道害臊呢!
叫她值夜,他还怎么召幸妃嫔!
但等梁九功摸不着头脑又委屈地转身,却又听主子爷冷凝出声。
“回来!”
梁九功下意识扫了扫腚上的脚印,只得麻溜又进了大殿。
待得看见主子那顺了气的模样,梁九功脑子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一样。
他就说刚才总觉得方荷走之前笑得有些古怪。
敢情这回,他是给那小祖宗顶了缸?
梁九功在心里骂了声死丫头,磨着后槽牙笑问:“……爷,要不叫方荷姑娘就在殿外廊庑上练字?”
康熙微微蹙眉,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好不容易养得白胖了点,冬日暖阳时候也挺晒,不能叫她更拉低他的审美水平。
他也懒得跟方荷多计较了。
“将东暖阁的梢间收拾出来,你去跟顾问行说,叫他亲自盯着那丫头写字,每日挑出写得不好的圈出来,抄写百遍,起码把女四书学完。”
“嗻!”梁九功眼神闪了闪。
他硬着头皮继续问:“主子爷,那方荷姑娘的差事?”
厚待方荷还可以,要真把她当个来乾清宫做娇客的,那就太扎眼了。
就是方荷再有用,重视礼法规矩的老祖宗都不能让。
而且把方荷捧得太高,前朝后宫的各种算计,保管都得想方设法往方荷身上绕。
梁九功想知道,主子爷到底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康熙面色淡了些,他也没打算白养着那小混账。
岳乐那老东西瞧着一时半会儿倒也死不了,如今这把刀还嫩得很,不到锋芒毕露的时候。
倒是后宫,因钮祜禄氏和宜妃同时有孕,佟家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宫宴上几番试探,想再送个佟佳氏的姑娘进来,替皇贵妃生子。
表妹连十五的宫宴都没能出席,就躺下了。
她不乐意,但估摸着抵不过家里人的劝。
可他也不乐意,佟佳氏圣眷已经够优渥,他不想再纵出一个赫舍里氏来。
倒不如趁着旁人眼神都在贵妃和宜妃身上,叫人保住通嫔的胎。
回头若通嫔生个公主,可以记在表妹名下,也算是慰藉她失去女儿的隐痛……
康熙慢慢以扳指一下下敲着矮几,停了会儿,才吩咐——
“方荷那里,朕会亲自教导,至于她能做什么差事,看她自己,你不必特意拦着消息。”
前头有方荷的动静吸引注意力,后头有永寿宫和翊坤宫的动静,甚至还有内务府和太医院保胎,若通嫔这样还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也只能怪她自己无能。
顿了下,他又吩咐:“吩咐春来,往后她的主子是方荷,在这丫头起作用之前,朕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明白朕的意思吗?”
梁九功心里打了个颤,却丝毫没表现出诧异,一如往常赶忙躬身应下。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康熙满意点头:“去吧,叫那混账明儿个就滚去梢间练字。”
“若每天练不出五十个能看的字儿,叫她在梢间值夜,不必浪费御前的粮食!”
梁九功:“……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跟方荷不一样,方荷被拉去顶缸,从殿内出来碰见梁九功,仇都是立马就报。
可接下来几日,梁九功却半点看不出先前被踹过,待方荷比先前还小心和善。
他安排了一个叫柯莞的粗使丫头,以将梢间彻底打扫出来的名义,在梢间里伺候(盯着)方荷练字。
方荷:“……”把人关小黑屋写字儿?这绝对是梁九功对她最大的报复!
殊不知,等梁九功安排好了她这头,又叫除了李德全外,另一个经常在御前的太监齐三福进殿伺候着。
他叮嘱齐三福,“要是万岁爷问,你就说我去内务府了,老祖宗马上要去温泉行宫,总得敲打一下内务府仔细些,免得主子爷担忧。”
齐三福点头表示明白,殊不知,他梁爷爷一出月华门,就靠在门外的狮子后头,靠在角落里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旁人许是察觉不出,甚至连主子爷自个儿都未必能分辨清楚,纵容和上心的区别。
但梁九功可以,看了好几日,他很清楚,万岁爷这绝不是对个玩意儿的态度。
他四岁起就在主子爷身边伺候,不夸张地说,有时候老祖宗都未必有他了解主子爷。
虽然皇上康熙四年就大婚,可真正情窦初开却在康熙八年。
从蒙古来的那如烈火一样温柔又热烈的女子,叫万岁爷几乎要放弃遏制北蒙血脉的决定。
可惜,那女子心有所属,飞蛾扑火一般,只短短半年就香消玉殒,重归长生天,只留下万岁爷恨急下令永不加封的‘慧’字封号。
那时万岁爷比现在要冲动的多,甚至不顾规矩体统,帮慧妃出宫去见即将要回蒙古赴命的情郎,为此老祖宗还跟万岁爷狠狠吵过一回。
现在皇上天威越来越重,所以叫梁九功过了大半年这才发觉。
虽然方荷长得不如慧妃……好吧,是远不如。
虽然她性子……嗯,应该说完全没有慧妃的性烈如火,甚至颇为识时务。
可方荷她身上的鲜活劲儿……好像也跟慧妃那种飞蛾扑火的狠劲儿完全不同……
行吧,如果说万岁爷把方荷当慧妃的代替品,梁九功觉得慧妃能从地底下气活咯。
梁九功龇牙咧嘴拍拍脑门,摇摇头,放弃心惊肉跳继续往内务府去,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等他从内务府检查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行的凤驾一应安排,回到乾清宫准备进殿禀报的时候,却见齐三福冲他挤眉弄眼努下巴。
“梁爷爷,万岁爷看了会子书,召见了几位大臣,忙完就去梢间,一炷香工夫了,还没出来呢。”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一炷香……虽不够干完什么,可万岁爷在梢间待得是越来越久了啊!
他紧绷着脸冲齐三福挥挥手。
“你去,叮嘱护卫仔细着些,不许人随便进出,还有御前其他人都敲打敲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有点数。”
“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咱家的手段你们是清楚的,皇庄子上多的是地方给哑巴聋子干活儿!”
齐三福赶紧收了心底的纳罕,声音紧绷应下:“是,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
敲打完了人,梁九功却实在是压不下自己心里的纳罕。
在弘德殿外迟疑半晌,他还是提着气,挪步到梢间门前,探着耳朵往里听。
这一探耳朵,就听到里头方荷哽咽带抽气的动静,叫梁九功止不住瞪大了眼。
“呜呜……主子爷轻一点,肿了,真的肿了!不用再峥嵘了!”
康熙声音冷凝,却带着几分慵懒的后鼻音,显得略微喑哑。
“同样的话朕不会跟你说第二次,让其他人主动凑到你面前,将你想要的东西亲手奉上,该如何做,你想清楚再跟朕说。”
梁九功心里发凉,好家伙,这还用问吗?
只要成为御前红人,皇帝宠妃,那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还不待他多想,就听到自家主子爷略有些不耐烦地嗤方荷作怪,直斥得他心底哇凉。
“现在,先把你身上那个碍眼的玩意儿给朕脱了!”
梁九功深吸口气,怎么听不到方荷的动静呢?
不会是主子爷捂住嘴自个儿动手了吧??
他可是知道自家主子爷多龙精虎猛……这还是大白天啊老天爷!
叫老祖宗知道有人纵着皇上白日宣淫,老祖宗得先扒了他的皮!!
他咬咬牙,再咬咬牙,抱着拼死为主子一世英名的心思,抖着心肠冲了进去。
第30章
梁大总管不会像干儿子一样莽撞, 抱着效死的心往里冲……过去敲了敲门。
得了康熙淡淡一声进,梁九功轻轻推开门,站门口搭眼往里一扫,心里松了口气。
接着, 心底又升起些微妙的诡异感。
方荷侧坐在脚踏上, 慢吞吞解着膝盖上两片棉罩子似的东西。
屋里不只有皇上和方荷, 还有顾问行。
他背对着方荷,躬身立在康熙跟前, 也不知是挡着方荷的不雅还是怕主子爷脏了眼。
皇上着了身藏蓝色便袍,不讲究地盘腿坐在柯莞刚收拾出来没几日的万字炕上,手里拿着方荷写的字儿, 卷成了卷握着。
这是怎么个情况?
梁九功见主子和顾问行都看过来,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躬身小心翼翼禀报。
“万岁爷, 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后日出行的凤仪安排好了, 只差安排领侍卫内大臣护送老祖宗她们去行宫便可。”
康熙是个孝顺的,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事儿, 反倒佟国维和索额图反复试探, 有意再送族人入宫,叫他心烦。
行宫又不远, 每日叫内阁将折子送到行宫也可以。
“不必安排了,朕亲自送皇玛嬷去行宫。”
方荷捏着自己刚做好,头天穿上的‘跪得容易’, 闻言一喜。
皇上去行宫孝顺长辈,总不至于还提着她也过去进学吧。
岂料康熙斜眼睨她手心的东西,冲顾问行挥挥手, “你看着她,要是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该怎么罚怎么罚!”
方荷有些不明所以,她早忘了某珠的情节,只记得没出什么事儿,她这跟穿厚一点的棉裤有啥不同?
也就是没来得及把棉裤膝盖做厚,这不犯规矩吧?
可她不敢问,生怕显得太叛逆,再摊上事儿,反正回头还能问翠微。
可就算她安静如鸡,事儿也没放过她。
康熙抬起手中的宣纸卷筒,本想往她脑门上落,想起刚才这混账虚了巴火的劲儿,偏了下落在她肩头,疏淡开口。
“你跟着一起去,朕跟前不留无用之人,你自己掂量着办。”
“奴婢谨记万岁爷吩咐。”方荷缩了缩肩膀,状似恭敬垂着脑袋做反省模样敷衍,实则偷偷翻了个白眼。
只靠画出来的大饼就想让她拼命,不如赶紧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
她老实些,麻烦还能少些,好歹配房和茶房躲着没人能找过去。
真站到最前头,前朝后宫的风浪她就再也躲不过去,这不是叫她拿着白菜价儿,拼白那啥命么。
康熙坐在上首,虽看不到方荷的表情,却差不多能猜出她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嗤了声,起身往外走。
“你想偷懒抑或躺着就能收银子,朕不拦着你,对有本事的人,朕向来不会吝啬,可若你没本事,宫外的铺子你也保不住。”
方荷:“……”这是威胁吧?是吧!
混蛋,你抠门怪我咯?
这还不如直接说她是废物呢……呜呜好想做个废物啊!
尤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在厚重的夜色中,踩着满地银霜冷飕飕跟在凤驾和圣驾后头,一路……往小汤山走。
这等于从北京二环往六环外走啊!
就算她请冉霞帮着做了兔毛的靴子,厚袄也没脱,还套了一层不薄的比甲,等到温泉行宫,她浑身也都冻透了。
偏到了行宫后,大家都忙着叫三位大佬更舒坦地安置下来,忙得狼烟动地。
她被李德全客气请到配房后,因为李德全忙得不见人影儿,连午膳都没混上。
魏珠这回在宫里没跟出来,翠微照旧在御茶房看家,顾问行得了康熙的吩咐一出手,简直不给她任何退路。
顾问行年纪不小,瞧着颇有些慈眉善目的爷爷模样,临行前找她说话,语气带着股子太监独有的阴柔,还添几分文人气,特别和蔼。
张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姑娘先前做的东西挺简单,你就没想过,为何别人没想到吗?”
“其实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可若放在主子身上,只要不是大场合,无伤大雅得几句玩笑般的斥责罢了,作为宫人,连跪拜都不诚心,便是不忠。”
“好在主子性子和善,幸得姑娘没在外头叫人发现,否则这不敬皇家和先祖的罪名,怕要叫姑娘至少也脱一层皮。”
“乔诚的地位全靠主子爷恩典,魏珠那小子且得往上爬,姑娘在宫里并无依靠,出宫后也不过为刀俎下的鱼肉,以姑娘的聪慧,真不明白,最该走的路在哪儿吗?”
方荷心想,要是顾太监去做直销,怕是业务好手。
他太会给人洗脑了,而且偷换概念。
她在顾问行面前,倒不卖痴了,这老太监的眼神太厉,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
“顾太监,我今年二十三,再有一年多便可出宫了,又何必掺和御前的差事呢。”
康熙不逼她上进,她也可以安然出宫。
有五阿哥的情分在,她也不是爱惹事儿的怂批型选手,怎么就要在刀俎下了?
这分明是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她上,简言之,不干人事儿。
顾问行似是明白方荷在想什么,笑道:“姑娘已得了主子青眼,站到了登云梯上,何时出宫……或者说不管出不出宫,您都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没有其他退路。”
“若姑娘想不明白,这一路去行宫,正可以好好想想。”
方荷当时心里就有些肝儿颤,什么叫不管出不出宫?
现在她缩在配房寒凉的薄衾包裹中,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哆嗦得帕金森一样。
她明白顾问行为什么说可以叫她好好想想了。
这是叫她体验一下普通二等宫人不受主子待见,到底是什么待遇。
虽然康熙更叫人害怕,可在某些方面,顾问行却比康熙更明白该怎么叫人服软。
当她是被吓大的吗?
呜呜她是!
听人劝吃饱饭,上辈子很小她就知道,无论哪条路,让自己过上舒坦日子就是对的路。
当天晚上,方荷很平静地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就着浸染了湿气的被褥睡了过去。
翌日寅时,她踩着宫灯映照出的霜冷地面,将沁凉冷意咽进肚儿里,一路往浸染硫磺味儿的主殿去。
这温泉行宫前朝就有。
世祖入关后,不爱泡温泉,只因董鄂妃有时候身子骨虚弱,才叫人小修了这里做行宫,偶尔携那位贵妃过来。
后来康熙继位,将这里彻底翻修过,只是格局没变,仍旧是一主殿两后殿的格局。
主殿和后头东西两殿各有一眼温泉。
再两侧,延伸出去很多高低错落的小院子和排房,共享一些小泉眼,是给妃嫔们居住的。
配房在答应们才会住的排房后面,离温泉老远,直到进了名为懋勤殿的主殿,方荷才感觉被冻僵的身体舒服了些。
这回她没跟梁九功请安,也没理会其他宫人的侧目,直接走到最前面,对上李德全。
“劳李哥哥在殿内多准备一盆水,万岁爷喜洁,往后伺候之前,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先净手。”
端着洗漱用品和朝服的宫人都侧目诧异。
尤其是先前嘲笑过方荷的问灵,还有与问灵同伺候过康熙的问星,都不服气。
两人丝毫不理会方荷,只看向梁九功,等着他给方荷立规矩。
御前可没有叫一个二等宫女张牙舞爪的地儿。
即便万岁爷看重方荷又如何,她到底只是个连赐名都无的二等宫女。
如果叫方荷做了御前的主,她们就不信老祖宗能容这种犯规矩的女子活着。
梁九功果然露出为难神色,“这……方荷姑娘,先前你不曾伺候过万岁爷起身,不如还是先照——”
“梁谙达,万岁爷的口谕是叫我掂量着办,您当时也听见了。”方荷轻声打断梁九功的话。
“奴婢只想尽心伺候主子,保证无一处不妥帖,让主子更舒坦些,无后顾之忧地去伺候老祖宗。”
她含笑看向梁九功:“梁谙达是打算抗旨?”
梁九功心下诧异,这祖宗原本不是比铁甲将军还顽固,怎么摁都不拉屎的,这会子怎么突然开窍了?
他赶忙躬身,“哟,这咱家哪儿敢啊!”
说完,他李德全一下,“你小子还不赶紧的,耽搁了姑娘的差事,抗旨可不是打几板子就得的事儿!”
其他人虽仍不服气,叫方荷这么一说,连梁九功都给面子,她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这面子不是方荷的,是万岁爷的。
问灵和问星对视一眼,眸底都有些嘲讽。
方荷这是在弘德殿勾着万岁爷还不够,爬不上龙床,着急要往寝殿里来伺候了?
她们倒是要看看,一个从未近身伺候过床榻的御茶房出身宫人,能有多会伺候。
方荷自然不会伺候主子,她上辈子又没什么字母爱好。
前厅部和客房部也搭不上关系,对房间里如何让顾客更宾至如归并不那么擅长。
但能做前厅部经理,她自有在各色冗杂麻烦中找到突破口的本事,再说龙床上那位爷也见天儿教她呢。
提起脚尖轻缓入殿后,其他人都且站定,无声等着梁九功唤皇上起身。
方荷没往龙床去,在梁九功和李德全的注视下,走到窗边,动作匀称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而后,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儿,刚才从问星手上拿的精油皂放在窗棂上。
康熙是个非常警醒的皇帝,从众人一入殿起,他就隐约醒过来了,只等着梁九功开口。
只是梁九功没吭声,他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昏暗的明黄幔帐内映出素日里慢慢亮起的烛光,却多了一抹清浅的枸橼味儿,伴随着一丝清冷在殿内,与上好的龙涎香纠缠在一起钻进幔帐内。
一点也不违和,却叫人瞬间清醒了些。
康熙懒洋洋翻身坐起,靠在软枕上,挥挥手制止其他人的动作,饶有兴致看着方荷背身的动作。
作为皇帝,在前朝他知人善任,身边这些宫人也就讲究个顺手,所以论起调教宫人,他倒不如顾问行精通了。
方荷抬起手轻抹了下窗台,接着是矮几,方凳,屏风和炕屏……每抹一个,就换一根手指。
一路缓步过来,她看到康熙醒过来,微笑着上前蹲安,声音不高不低问安。
“请万岁爷早安,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来伺候您起身。”
康熙挑眉,开口声音慵懒,“你会伺候了?”
方荷半垂了修长脖颈儿,“奴婢本也以为自己不如其他人会伺候,不敢仗着万岁爷宠信专擅御前……可这会子却觉得,应当没人比奴婢更会伺候了。”
她抬起黑乎乎的十个手指肚儿。
“听闻行宫早就预备着迎主子们前来,昨儿个御前狼烟动地,好些宫人包括奴婢在内,午膳和晚膳都没用上,这竟是收拾了大半日的结果吗?”
康熙原本还有些为这混账打骂不动,偏偏叫顾问行给收拾住了心里不痛快,瞧见她抬起的两只小黑手,脸色瞬间更不好看。
梁九功脸色也倏然一变,拧眉严厉看向殿内伺候的宫人。
皇上寝殿不是谁都进得来,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以打扫殿内,这就是她们干的活儿?
问灵和问星等宫人心下发慌,昨儿着急忙慌,她们打扫得哪儿有那么仔细……
“怪不得万岁爷叫奴婢掂量着来伺候呀。”方荷笑着起身,就着李德全端进来的铜盆净了手,一点点擦干净手,语调恭敬中带着调侃。
“万岁爷,您瞧,这莫非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奴婢顺口溜精进多了吧?”
康熙:“……”
他凉凉看方荷一眼,就着方荷从问灵手里接过的铜盆洗漱,而后又在方荷的伺候下,穿好了龙袍。
不是他要给方荷这个脸,主要刚才就她洗干净了手。
至于其他人……殿内脏成这样儿,她们能干净到哪儿去!
等收拾妥当后,因为方荷的动作一直很松弛,脸上也噙着讨巧的乖巧笑容,康熙那点子不虞都没能等太阳高升,就先地霜一步烟消云散了。
出门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之前,他点点方荷的脑袋,“掂量得不错,继续!”
说完,他带着梁九功去了后头太皇太后居住的萱宁殿。
留方荷慢条斯理再次洗过手,这才转身看向或脸色涨红,或脸色发黑,甚至还有梗着脖子脸色铁青的宫人们,包括殷勤等着听吩咐的李德全。
“都听到了?”她微微笑了出来,看起来比平时表情还要柔和得多。
“虽这是万岁爷交给我的差事,可有句话我想说在前头,若我掂量得好了,大家都有赏……若我掂量不好,我挨罚之前,我保证,你们板子肯定挨在我前头。”
问星就是那不服气的,闻言冷笑。
“你拿什么保证?当谁没得过主子爷的宠似的。”
“我没得过啊。”方荷点点头,认真回答她,平静注视问星。
“没办法,我也想过靠脸吃饭,可惜我的实力不允许,只能靠本事叫万岁爷看重,拿什么保证,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众人:“……”就,你牛逼,那你能要点脸吗?
方荷都出来跪舔,不得不卷起来了,还要个屁的脸。
她继续问:“我的本事会越来越精进,你能保证自己青春永驻吗?”
不只是问星,连其他心里有想法的宫人们都被问得一脸菜色。
宫里哪儿有百日红的花,色衰爱驰是所有女人一辈子的噩梦。
方荷又问:“好,看来大家都没问题了,现在,你们得开始干活了,我来说一下标准……”
问灵蹙眉,“那你呢?”
“我当然是监督你们干活儿啊。”方荷懒洋洋靠在窗户边上,抱着胳膊收了笑,面无表情扫视殿内宫人一圈。
“有问题?给我憋着!”她特么还一肚子火呢。
“万岁爷回来之前,若是打扫好大殿,我会为大家请功,若打扫不好,就都滚去挨板子!”
她淡淡问李德全:“李哥哥,叫内务府换一批宫人伺候,也不费事吧?”
李德全:“……姑娘说笑了,那费什么事,内务府有的是等着乾清宫缺的宫人呢。”
见问灵表情不自然地被胆小些的问星拉走,其他宫人也赶紧开始听方荷指挥干活儿,李德全心里咋舌。
内务府能直接拉乾清宫来伺候的宫人其实也没那么多,毕竟今年的小选还没开始。
但他怕自己拂了这小祖宗的面子,她就敢再叫他挨顿打。
这可是敢对万岁爷说虎狼之词的祖宗啊!
幸亏他顺着方荷。
瞧瞧,这才过去都没一个时辰,在殿外还备受冷落的小宫女,这会子隐隐竟有点后宫主子娘娘们的架势了。
等康熙陪太皇太后用过午膳回来,懋勤殿已经变了样子。
好像哪儿都没变,可微微改变了位置的各色家具,还有被高低错落摆放的盆景儿和鲜花,叫庄重有余的大殿似乎沾染上了一丝属于春日的灵动。
所以一进大殿,往软榻那边走着的康熙,还没坐下,就低低笑了出来。
“这丫头,果然不叫人失望,却总能气得人肝儿疼!”
什么愚笨,什么不擅长伺候,真被逼到份儿上,她比谁都能干。
他教她借力打力,她能利用还没清醒的自己来直接震慑宫人。
他教她张弛御下,听李德全讲,她短短几句话,就叫性子颇有些类宜妃的问灵都哑口无言。
教这么个小混账,实在是有成就感。
可一想到她不是不会伺候,而是不愿意费心伺候,就叫人心里不舒坦。
康熙以扳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既好气又好笑地问梁九功,“你不是一直都想给那混账上眼药?你说说,朕该怎么收拾她?”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拿捏不准皇上的意思。
主子爷这是知道他发现了那点子苗头,还是没发现却更上头了呢?
康熙垂眸端起茶盏,轻撇着茶沫:“先前在梢间你就不对劲,朕等了几日也不见你开口,朕最不喜欢身边人有所隐瞒你是知道的……”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敢隐瞒,奴才只是担心,若您对方荷姑娘动了情,叫——”
“噗——”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脸,没叫他说完,就咳得快背过气去。
梁九功吓得顾不上自个儿,抹把脸就赶紧上前去扶康熙,“主子您没事儿——哎哟!”
康熙下意识一脚将梁九功踹了出去,“放肆,你手上的腌臜往哪儿拍呢?活腻了你!”
方荷正好提着午睡前的清口套餐进门。
闻言下意识看向梁九功的手,还有康师傅抬起的胳膊,表情格外微妙。
哎哟哟,啥东西腌臜?
拍哪儿了啊??
思及上次这位爷对她说活腻了的场景……嘶,这是她一个苦逼宫人可以免费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