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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方荷可能其他时候不够靠谱, 但吃瓜她真的是专业的!

一听里头的动静,她踏进门的脚都没落地,后脚脚跟一转,以一个突破她极限的高难度动作, 扭腰踮脚滑到了殿门外静候。

老板丢人的时候, 谁往上凑谁是傻子, 但耳朵还是可以伸长点的嘻嘻~

她听闺蜜吐槽过,说康熙和梁九功日夜相处, 好似不怎么清白。

后来梁九功背叛,对此向来零容忍的康熙竟留了他一命,这高低得有个一腿半腿的吧?

殿内, 康熙咳得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

他指着一脸苦相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恨不能叫他步了李德全的后尘。

“往后……”他抚着喉结,勉强维持住了帝王的气度, 只有些没好气。

“朕喝茶的时候, 你不许在朕面前说胡话, 不然就直接滚去倒夜香!”

旁人说如此白日发梦的话,康熙倒也不稀奇, 他但凡对哪个女子多几分注意力, 前朝后宫都得多想。

他是因为从小就伺候在他身边的梁九功,还能产生如此荒谬的猜测才噎住。

这狗奴才哪怕是猜自个儿对那混账动了情呢, 俩人互相上眼药的劲头,比他批折子的劲头都足。

梁九功不敢抬头,俯身应是, 半点不敢提那腌臜东西怎么来的。

缓过那股子劲儿,康熙颇为嫌弃地站起身,“再有下次, 你直接滚去倒夜香,倒是能跟那丫头——滚进来!”

话没说完,康熙就瞧见小两把头打在门扉素纱上的影子,手心痒得厉害,只恨手边没个敲地鼠的物什。

方荷颇为无辜地垂眸进了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真要选对食,她宁愿选地生弟弟,干吗要将就个心特别脏的老帮菜?

“万岁爷您快擦擦,可要叫人备水?”她噙着抹乖巧的笑,轻巧放下托盘,麻溜走到铜盆前,投了棉巾呈到康熙手边。

“奴婢刚才听行宫的太监说,这时节竟还有没谢的柚子叶,还有开了花苞的桃枝儿呢。”

梁九功:“……”

他在这祖宗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脏东西?!

还有,梁九功偷偷觎主子神色,那腌臜可是……咳咳!

康熙懒得理这混账,只接过帕子擦擦手,扔回她手里。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极为注重养生,尤其是子午觉,有条件的话必不可迟。

不过是衣袖上沾染了点茶水,他冷声吩咐。

“你滚出去把自个儿收拾干净!”

“你过来给朕更衣!”

前一个‘你’麻溜滚了出去,后一个‘你’眼皮子下意识跳了跳。

又伺候上厕所?她是拒绝的。

接着,在康熙愈发不善的深邃注视下,方荷反应过来,哦哦哦,这回是真脱衣裳。

她赶紧上前伺候着康熙脱了外袍。

梁九功出去后,齐三福很快带人进来收拾,也将这沾染了腌臜的衣裳捧了出去。

康熙漱了口,着明黄里衣斜靠在龙床上,淡淡扫正放幔帐的方荷一眼。

“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回答,轻轻将幔帐倾泻下来。

龙床内瞬间晕染起朦胧光泽,幽幽暗暗泛着暖香,里外都叫人看不清神色。

康熙沉默片刻,声音略有些沙哑:“办好你该办的差事,朕好歹与你有半师之谊,倒也当得半父,朕自会为你考量。”

“只要你别错了心思,朕不会亏待你。”

方荷没听到梁九功叫康熙喷茶那句话,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说这个。

可她最擅长顺杆子往上爬,瞬间的惊喜没能全藏住。

“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

半个爹……约等于她是皇帝半个闺女吧?

好家伙,那大公主也算啊,难道康熙要叫她也抚蒙?

她也不求公主府,给足嫁妆,随便叫她嫁个小台吉,她保证自己可以浪到天上去!

康熙本来是闭着眼警告方荷,别因梁九功不切实际的猜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料听出了方荷脆生生的乍喜。

他倏然睁开眼,藏在幔帐中的丹凤眸沾染几分凉意,还有些不分明的审视,瞧着床尾的小巧身影。

他淡淡问:“不用伺候朕,你很高兴?”

方荷心窝子猛地颤了下,遇到麻烦独有的雷达让她迅速反应过来,瞬间露出迷茫的神情。

“怎么会!”

“万岁爷您承认是奴婢的半个阿玛,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恨不能为万岁爷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是抚蒙也是可以的!”

康熙:“……”这混账还挺敢想。

方荷生怕自己这梦不够美,小手攥在胸前,一副马上就可以去炸碉堡的坚定。

“奴婢这辈子也没别的想头,就听姑姑的话,忠君!山无棱天地合,奴婢一腔忠心不可挪!”

“奴婢都想好了,将来奴婢可以成为皇上您的眼,您的腿,不管您给奴婢赐婚到哪儿,奴婢都愿意替您看看大清的……”

“你出去!”康熙捏了捏直冒青筋的额角。

这混账怕是不知道,她一紧张话就格外多,这比此地无银还此地无银。

再叫她咕咕乱叫下去,他心肝脾肺肾怕都得挪个地儿,这子午觉也甭睡了。

方荷偷偷松了口气,迅速蹲身,退后,抡起腿儿,学着梁九功的速度颠了。

她怕再待下去,这位爷过于敏锐的观察力,会发现她过于雀跃的心情。

康熙的警告她听懂了,这简直比彩票突然中头彩还要叫她心花怒放。

往后她就只当自己多个爹,再也不用担心这位爷猎奇了!

她却不知,人心最是难测,他心,己心,都不例外。

康熙闭上眼,以他强大的自制力,平静和缓默念《心经》,静待睡意,奈何脑海中始终无法安静。

梁九功那番荒谬的话,还有方荷脆生生的嗓音,比扰人的春风还无孔不入,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去。

这个养生觉他到底没能睡好。

到了下午时候,康熙接见大臣的时候,浑身气压比早春的天儿还冷。

李德全一瞧见主子爷那神色,只觉腚疼,不敢进去伺候。

方荷早借口要完成顾太监吩咐的大字,将伺候的活儿还给问星和问灵她们,躲回了配房。

可这会子问星和问灵也不敢往上去,触万岁爷霉头啊!

她们借口有大臣在,不适合进去,水汪汪的眸子端着可怜,直往梁九功身上撩。

梁九功:“……”他真是该这帮不省心的玩意儿!

一直到过了龙抬头,康熙的心情始终不见放晴。

自然,无关紧要的某个混账,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

沙俄又一次占领了额尔古纳河畔的雅克萨城,频繁骚扰黑龙江一带,隐隐威胁北蒙和盛京,叫草原部落和盛京以北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先前董鄂彭春配合黑龙江将军萨布尔,已在黑龙江上游的额木尔河驱逐过沙俄一次。

这群白毛子并不敢跟大清硬拼,但只要清军一离开,他们就又会卷土重来,浑如打不死的苍蝇一样恶心人。

打败他们并不难,可白毛子很擅长逃匿,更适应极端天气。

往北寒地区追过去,水土不服,不宜作战,只会浪费大清的兵力。

在那边派兵驻守……清军刚平了三藩没几年,不管是兵力还是国库的银子,都暂时还不足以全线安排。

所以,还是得在雅克萨打。

何时打,怎么打,朝中讨论了几番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索额图和佟国维倒还有心思叫家眷到行宫来,走皇玛嬷的路子,想送人入宫。

真是给他们闲的!

康熙听梁九功禀报了后头萱宁殿的动静后,心头一股一股的邪火往上涌。

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无心用膳,干脆扔了手里的折子,起身往温泉去。

梁九功知道主子爷这是要泡泡温泉解乏,不敢多话,只紧着吩咐御膳房做些好克化的点心备着,再叫人去准备方荷提前定下标准的沐浴套餐,追着皇上往温泉去。

主殿的温泉池建得颇有几分精巧,是建在一个葫芦形的假山群中,周围以大量竹林造出了通幽曲径。

雾气缭绕之下,人身处其中,几乎看不清前路,连脚下都似腾云驾雾,仿佛迷失在仙境。

要去泡温泉,有两条路。

一条是绕过外头温泉水造出的流觞池大道,直接进入竹林。

还有一条,走鹅卵石铺出的羊肠小道,先爬上相当于葫芦大肚腩的那座假山,从假山洞里拾级而下,便可进入竹林。

后一条路,只有康熙可以走。

妙的是,当人站在假山顶端,站在一处山石镂空而成的哨亭内,可将四面八方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等康熙雷霆虎步爬上假山,从哨亭里闪出一个暗卫,低声提醒——

“主子,温泉那边有人。”

康熙眉眼瞬间锋利,神色更显不耐。

“拖出去,杖毙!”

他泡的汤池只有他自个儿能进。

以前来带妃嫔来行宫的时候,表妹好几次央着,他都没允她进来过,算是他用来静心的地儿。

胆敢偷入这温泉,说是欺君也不为过,这样胆大妄为,不管是谁,都没必要留着。

暗卫迟疑了下,硬着头皮还是多了句嘴。

“主子,里头是太后宫里的小太监,还有御前的方荷。”

嗯?

不止康熙挑起了眉,连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梁九功,眉心都跳了下。

梁九功心思,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御前都不够那小祖宗造作,蹿太后那边的天上蹦跶去了?

康熙淡淡垂眸看暗卫,“怎么回事?”

暗卫立刻继续禀报:“奴才不敢往后头去,只瞧见那小太监从乌云珠嬷嬷手里接了个巴掌宽,半臂长的盒子。”

“引方荷过来的,是行宫的宫人,而后那小太监将盒子给了方荷,还说……”

康熙见暗卫迟疑,平静问:“说是朕赏她的?”

先前太后赏赐方荷银锭,康熙就觉得有些微妙。

放在旁人身上,这是一种侮辱,但方荷……她怕是恨不能侮辱来得更多些。

他这位皇额娘,虽然命苦,可在苦命人里还算幸运。

入宫前在草原上千娇万宠,入宫后有皇玛嬷护着,虽如今有了年纪,心思却极为澄澈,行事也格外敦厚。

说是巧合……皇额娘应不会如此刻薄。

他叫暗卫去查过,只查到太后应该认识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晋,大概是认出了方荷,念一份前情。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有人封过口,知道的人不多,也都讳莫如深。

能做到这一点,除了皇玛嬷也没旁人。

康熙不欲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向不喜欢他放太多精力在女子身上,便没再查下去。

他若有所思,如今,太后借他的手送方荷东西,就不是简单的前情可以解释的了。

跪地的暗卫松了口气道:“主子英明。”

“方荷姑娘好似不信,迟疑着打开了盒子…又打开了盒子…又……就如现在一般。”

梁九功:“……”连他都听出了这暗卫的无语,那小祖宗到底打开了多少回盒子?

他心下好奇,跟主子一样,垂眸往下面的竹林看过去。

只见方荷像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抱着那个盒子,时不时抚摸两下,其中一下必定掀开看看。

看一眼,抽口气,那张好似又白了点儿的小脸,都快纠结成包子了。

梁九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也跟这小祖宗也算打了一年交道,方荷为什么如此,显而易见。

康熙以舌尖抵着齿关,薄唇紧抿,很有耐心地瞧着,方荷往出口溜达几步,接着又扭头再往回多走几步……周而复始。

她明明是往出口去,但以康熙的眼力,却发现,方荷离他的温泉池越来越近了。

他该生气的,可抿紧的唇角实难自禁地勾了起来,就连原本还隐着煞气的丹凤眸底,也氤氲出更深的笑意。

胸口那股子不上不下的腻烦,蓦地无声无息散了。

他不缺眼睛,腿也长,闲庭信步也只需片刻工夫就穿过了山洞,进入竹林,不动声色往踩云蹋雾的娇小身影逼近。

这丫头除了偶尔聒噪些,时不时跳脱些,丑点儿,黑了点……总归独一无二,调教得御前宫人也更会伺候。

其实留在身边也不错。

第32章

方荷不是没见过世面, 先前收到曹寅给的一万两银票,她都没纠结成这样。

被她宝贝似的搁在臂弯的木盒,外表看只是普通的酸枝木,甚至还有岁月留下的细小裂纹, 显得很穷酸。

那是打开之前。

方荷记性很好, 只要见过的宫人和太监, 哪怕不知道叫什么,再次看见必定眼熟。

在御前出现过的宫人能走到配房那边, 以康熙名义请她过来,所以她来了。

可一个从未在御前露过面的小太监,以她伺候好的名义送赏给她……咋, 康师傅嘴瘸了?

办出这事儿的背后之人,智商估计有点着急。

不夸张地说,小太监递木盒过来的一瞬, 方荷脑子里闪过的刺杀大片不下十部, 每一部都有如她一般无辜的炮灰。

可小太监身上有御前的腰牌, 木盒上也带着内务府造办印鉴,方荷只能将信将疑接过来。

她倒也不麻爪, 不动声色仔细多看小太监几眼。

只要将木盒带回去, 交给梁九功,说清楚小太监的样子, 这小太监亵裤什么颜色,梁大总管保证都能给他查明白咯。

在小太监离开后,她捧着盒子, 毫不犹豫转身往外走,打算找她梁谙达去。

但人都有那么点好奇心,瓜猹的好奇心就更叫她忍不住分析。

这时候能炸开的东西木盒子盛不下, 小太监以手拿了一路,木盒密封性没那么好,也不可能有挥发性的毒物,只要不碰到就没事。

要不……先看一眼?

方荷发誓,这一刻她心里全是为半爹尽孝的热忱,绝对没有为赏赐心动的意思。

她理直气壮地掀开木盒的一角。

刹那间,格外纯粹柔和的光芒,在迷雾中稍稍泄出一丝,闪瞎了方荷的眼。

一眼误终身,不外如是。

她倒吸口凉气,心跳瞬间飙升一百八。

木盒里面竟然是黄金内层……不,黄金盒子居然套了个木罩子!!

里头盛满龙眼大小的珍珠,凝聚着柔和又神秘的色泽,甚至不止一个颜色!

方荷在五星级酒店见识不少,立刻认出是海珍珠,在这个时候叫南珠!

这世道,除了皇家和宗亲才能用的东珠,最贵的就是南珠,无数权贵女眷都用其美白养肤。

后世南珠都不便宜,大清海禁刚开,想要得到品质如此高又这么大的南珠,一颗怕得几百两银子!

这个盒子里装满了啊!

她往低了粗算一下,相当于捧着几百万在手里!!

方荷瞪圆的鹿眼儿渐渐泛红,是哪个天使这么简单粗暴送她这样的宝贝?!

她不感动,她心痛。

上辈子她的存款都没这么多,够买不知道多少个爱马仕了谁懂啊?

四舍五入这就是她不知道多少条命!

叫她还怎么愉快地交给梁九功……

可……方荷抽了抽鼻子,心里嗷呜出了滂沱大雨。

一万两她都不敢自个儿拿着,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更没胆子不明不白收下,越想方荷越心痛得喘不过气。

她感觉回御前的每一步都重若泰山,偏她不是愚公转世,她是葛朗台呜呜呜……

心窝子里滴着血,方荷走两步,忍不住再看看这与自己无缘的宝贝,血滴得更凶,不行,她再缓缓。

走两步,再缓缓……这盒子宝贝实在是太动人心弦,叫她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离出口越来越远。

她只想靠近温暖的地方,暖一暖自己流血流到快凉透的心脏,渐渐竟离蒸腾着热气的温泉池越来越近。

就在她深吸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气,咬牙,跺脚,下定决心要走的当头,她背后传来一道如冷玉般的熟悉声音。

“什么地方你都敢闯,你要实在嫌自己命长,朕可以成全你。”

方荷心下一惊,猛地回头,眸底映出站在几步外的康熙和梁九功。

方荷跟见了鬼似的。

这特娘不是晚膳时候吗?不然她也不敢在这里迟疑啊!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饭点儿来泡温泉,他不怕泡晕了吗?

因太过震惊,先前受的刺激也不小,方荷又被敲打过不少次,尊本能僵着身体,欲蹲身请安。

只是腿一后退,脚下打滑没站稳,胳膊弯儿里的宝贝突然掉进温泉池中。

方荷想都不想,飞快扑出去接盒子。

‘噗通——’‘噗通——’人,盒子,全落入温泉池。

溅起的水花,甚至打到同样下意识上前一步的康熙脸上。

空气一瞬间安静。

康熙面无表情抹掉脸上的水渍,额角青筋又一次欢快蹦起来。

他深吸口气,紧绷着下颚后退,避开汤池里接二连三扑腾出的水花,面色越来越冷。

一旁梁九功心窝子都抽了抽。

他冷眼瞧着,主子爷这会子瞧方荷的眼神,怕是把这小祖宗剥皮抽筋的冲动都有了。

方荷习惯了在麻烦来临时保持安静,倒没喊出声,落入汤池里以后,也被水呛得倏然清醒过来。

她甚至都顾不得去捡盒子,狼狈扒住汤泉池的玉石台阶稳住身形,恨不能再来个酒瓶子给她一下,也就不必面临这样的修罗场。

呜呜爱财不是错,可冲动是魔鬼!

要是再来一杯毒酒,再多宝贝也都是别人的,她怎么就魔怔了呢!

她脸色僵硬地站起身,在温暖的汤池里哆嗦得帕金森一样,抬起头,冲康熙笑得比哭还难看。

“万,万岁爷,奴婢要是说是被人叫过来,不是有意闯入的,您信吗?”

康熙表情平静颔首,“你先出来,慢慢说。”

方荷心口拔凉。

慢慢说?说啥?说毒酒口味吗?

她感觉得出康熙平静下压抑的怒意,丝毫不敢再捋虎须,抹了把脸,臊眉耷眼往上爬。

“等等!”康熙温润的嗓音突然添了股子震惊,“你——”

方荷不解地抬头看,立马听到梁九功一声抽气。

康熙和梁九功都在看她,震惊中带了那么点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中好像又有些恍惚。

方荷正满头雾水,低头一看手上的黑,心窝子猛地紧缩,大惊失色。

完犊子,古法水粉防水能力肯定比不过后世的粉底,冷水稍沾一点还无碍,可这里是温泉啊!

沾了水以后,她刚才抹脸,刘海都拨到了两边,她不会暴露自己刚养好的脸了吧?

她在心里嗷嗷喊妈,康师傅的眼神为什么如此震惊?

梁九功在恍惚什么?

她的美貌是不是藏不住了?

老天爷,方荷心里慌得不得了,还在宫里,她真不想靠脸吃饭啊!

如她所料,康熙和梁九功确实见到了一张……鬼斧神工般的容颜。

他们在宫里,什么样儿的绝代佳人没见过?

但像方荷这样,脸上一块黑一块白,白得格外透彻,衬得黑更不均匀,全抹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配上惊慌失措的一双圆眼——

主仆俩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尤其是康熙,他身为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从未见过鬼,但自此后,他大概知道什么叫鬼样子了。

见方荷不知所措的惊慌模样,康熙是又想笑又气得想打她一顿,没好气地踹梁九功一脚。

“去将朕的披风拿过来,别叫这鬼东西吓着人!”

方荷:“……”鬼东西?

哦,她略有点尴尬,晕了妆的女人,这位爷怕是头回开眼,真是老天保佑!

她这算是暴露了,但暴露了个寂寞,估计靠脸吃饭的可能更接近负值。

如此一来,她反倒松了口气,被吓到魂飞天外的理智回来更多,脑子紧着转起来。

披着皇上的披风从温泉里走出去……估计都过不了夜,她被临幸的流言就能传遍行宫。

等传回宫里,指不定她都身怀龙胎了。

她哆哆嗦嗦从汤池中爬出来,小心跪在玉石阶上。

“万岁爷恕罪,奴婢实在不敢用您的披风,要是叫人知道,奴婢往后怕是没法儿出宫给您办差了。”

康熙见她抖得厉害,眉心微蹙。

“谁叫你出来的?回去!”

方荷愣了下,又怂哒哒地滑进池子里,拖着越来越重的衣裳,干脆坐在里头。

穿棉袄泡温泉,估摸着古往今来她也能数得着了。

康熙站在温泉边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湿漉漉的脑袋。

那高大又冷冽的压迫感,叫方荷心窝子又有些失序的迹象。

“万岁爷……”

“朕身边得用的人不止你一个,若不能出宫,你便好好在御前伺候,朕跟前自不会缺了你的前程。”康熙冷冷道。

“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打住,你不如先告诉朕,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叫你连性命安危都不顾!”

京城里女子会凫水的就少,方荷又是扑进池子里的,万一撞到玉石上,这汤泉池他怕是再用不得了。

方荷心窝子揪得厉害,黄金和珍珠泡水没事儿吧……不是,什么叫不能出宫?

她使劲儿咬了咬唇内侧,靠疼痛保持清醒。

“回万岁爷,奴婢在配房习顾太监交代的大字,在懋勤殿伺候的一个小宫女来,说您有东西要叫奴婢来温泉取……”

康熙面容轮廓更加冷冽,“你脑子叫狗吃了?一般宫人都不得靠近御前,朕何曾叫眼生的宫人办过差!”

方荷嗫嚅:“奴婢这不是怕您是为了吓……咳咳,怕您有其他深意么……”

康熙冷笑,“然后呢?眼生的太监给你东西你也敢接,若里面是害人的东西,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方荷缩了缩脖子,“奴婢知道有问题,只是那太监有御前腰牌,这盒子上的印记也是您才能用的,奴婢怕会伤着您,提前打开看了的。”

“比你的命还值钱?”

方荷下意识点头,那可不,值老鼻子钱了!

但头点到一半,她讪讪顿住,“回万岁爷,里头是黄金盒子和一盒子南珠,奴婢一辈子怕是都领不了这么多月例……”

所以,值不值的,就看您给不给升职了。

康熙运了运气,算了,跟这么个混账计较实在没必要。

他蓦地蹲下身,平静看着方荷的侧脸,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轻轻别回耳后,不动声色顿了下,不待方荷反应便收回手。

“皇玛嬷身子骨不好,皇额娘也身娇体贵,朕是皇帝,如果那来历不明东西附了什么毒物的引子,抑或什么慢性毒……”

“我们任何一个出丁点儿问题,整座行宫的宫人都要为你陪葬,你会被凌迟处死,连扔去乱葬岗的机会都没有。”

“方荷,安分活着不好吗?”

方荷被康熙话里引申出的深意惊得虎躯一震,脑海中还没什么真实感的刺杀大片儿,突然就丝滑带入了自己的脸。

她不安地欲转身,跪池子请罪,温泉水里好歹还没那么疼。

这不是法治社会,封建土著们狠起来,也许真能突破她的想象,搞出些匪夷所思的毒物来?

她可以不接受pua,可该记住的教训她不会死杠。

康熙摁住她的肩,不叫她动。

这丫头皮子触感倒还不错,脸蛋儿去掉水粉的部分白皙得仿佛刚剥开的龙眼,不输宫里的妃嫔。

可他没有正面见鬼的喜好。

他看着方荷粉嫩的唇角凹进去一点,显然咬得很厉害,唇角微微勾了下。

“哑巴了?还是不敢答?”

“你在朕面前不知犯了多少回掉脑袋的罪过,朕也没怎么着你,倒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你这性子,若出去了,别提为朕办差,能保住自个儿的小命都得烧高香。”

方荷唇角咬得更紧,不是反省,是怕自己忍不住露出骂骂咧咧的表情。

要说一开始她还以为康熙是真指点她要谨慎,这会子她能肯定,这狗东西八成在吓唬她。

‘你这不好那不好,也就我能容忍你’、‘就你这样的,跟别人在一起一天能挨八回揍’……这些熟悉的pua话术,说不准是从三百年前的老祖宗这里发扬光大的?

过犹不及,康熙见方荷同样颜色斑驳的细弱脖颈儿渐渐梗起来,便没再说旁的。

梁九功已经捧着披风在一旁伺候着。

他拍拍方荷脑袋,道:“起来,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方荷不动,紧抿着唇,揉了揉眼,抬抬头,又揉了揉眼。

康熙:“……”她这副模样,装可怜真得叫人掌心特别痒。

“等朕请你?”

方荷酝酿够了情绪,眼睛被刺激地掉下眼泪来,抽了抽鼻子。

“您说过,您相当于奴婢半个阿玛,恳请万岁爷多为奴婢三思一二,若奴婢就这么出去,那不成乱……”

她捂着嘴,眨巴着眼睛,像刚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样,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康熙脸有点发黑,站起身,似笑非笑垂眸睨她。

“朕叫人送你回去,自不会叫人发现。”

“或者朕叫人赏你一顿板子,叫人抬你回去,你这些担忧也就……”

“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怀疑万岁爷,奴婢再也不敢了!”她手脚并用,赶紧从温泉池里爬出来,往梁九功身边跑。

但等穿上披风后,方荷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万岁爷,那盒子落入了温泉池……”见康熙眸底生出一抹不耐,她轻咳两声,转了话头。

“……奴婢是否可以请个医徒来把把脉,若有算计,奴婢能为万岁爷试毒,是奴婢的荣幸,就是不知是谁送来的。”

康熙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先回去,过两日不起烧,再来御前伺候,到时再说!”

方荷遗憾地偷偷看了眼温泉池,垂头丧气跟着梁九功走了刚才康熙来时的那条路。

等看不到方荷的身影,康熙才忍不住笑出来。

这小东西到底怎么养成如此爱财的性子的?

这样的性子,也就宫里养得起。

李德全在一旁恭敬问:“主子爷,奴才叫人把水换了……”

“不必,去皇额娘那里。”

康熙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不用再泡温泉。

他到皇太后所在的延晖殿时,皇太后刚用完晚膳。

瞧见康熙,她特别诧异。

“皇帝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晚膳?”

康熙笑着打了个千儿,坐在太后身旁。

“还没,正好有些事儿想跟皇额娘打听打听,想着过来陪您用膳,只是路上耽搁了会儿。”

太后赶紧吩咐乌云珠:“快,叫人再备些晚膳,刚才我用的素烧鹅还有八珍鸡都不错,叫人再上一份儿。”

乌云珠出去后,见太后一脸疑惑,康熙看李德全一眼。

李德全赶忙从提盒里将温泉池捞上来的盒子取出,奉在眉心,小心呈送到桌上。

太后一见熟悉的酸木枝盒,脸色僵了下,但也没太紧张。

“怎么在你这儿?”

康熙失笑,无奈冲太后拱拱手。

“皇额娘要以儿子的名义赏人,好歹挑个好看点儿又沉得住气的丫头。”

“不然回头叫人知道,还以为朕什么人都往后宫里挑,指不定怎么笑话朕呢。”

“方荷不丑,只是黑……还没长开呢。”太后眼神闪了闪,下意识反驳道。

她就是发愁方荷瞧着黑不溜秋,才想法子将南地进上来的南珠匀出一盒子,想叫小丫头好好养养。

康熙:“……”都二十三了,还要怎么长?

太后性子单纯敦厚,却也不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毕竟就算嫁在蒙古做福晋,也需要扛起一个部落主母的责任。

她笑问:“皇帝是想问,我为何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一个小宫女吧?”

康熙含笑点头,“儿子正是过来请皇额娘解惑的。”

太后干脆解释,“当年我初入京,你汗阿玛不愿再立博尔济吉特氏为后,与姑姑闹得很僵,孟古青也疯得厉害,你应当听人说过我的处境。”

康熙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世宗之过,其他人可说,他作为儿子却说不得。

但他确实听过,皇玛嬷为废后一事,一度跟汗阿玛闹得非常激烈,‘后宫不得干政’的铁令,至今仍在交泰殿立着。

当年才十三岁的皇额娘,被波及不少,险些在大婚第二日就被怒急的汗阿玛破了相。

还有个疯癫的孟古青,当时还没被送回北蒙,皇额娘处境可想而知。

“是乌林珠救了我,不止一次。”太后为人坦率,说话也坦荡。

“当年我吓得从宫里跑过,若被人拿来做文章,也许我也会被废掉。”

“只是我不如孟古青,我额吉和阿布身体不好,几个阿哈(哥哥)各有心思,若叫额吉和阿布为我奔波,怕会死在路上。”

“乌林珠以自己的风流韵事替我掩下了行迹,孟古青要烧死我,也是她救我,福临摔碎的茶盏,也溅到了她身上……我欠她太多,数不清,她的后人,我是一定要照顾的。”

康熙有些不解,“可据朕所知,那位老福晋在您入宫时,已经二十三……”

太后笑了。

“谁说女子十几岁就得出嫁,乌林珠姐姐值得众星拱月……”实际是为了多忽悠点冤大头上供。

“她当年就跟方荷一般年纪,方荷不也还待字闺中?我瞧她就不错。”便宜她这个儿子,给她做儿媳妇多好。

康熙半垂了眸子,遮住眸底的深邃,语气含笑,“难不成皇额娘要给她指婚?”

太后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只当年乌林珠耀眼,家世也好,偏你汗阿玛不厚道,要利用她来对抗姑姑,逼得乌林珠只能仓促嫁了那么个愚钝的东西。”

“幸好她后来想得开,日子还好过些,没留下什么遗憾。”

康熙:“……”是,只留下几个父不详的子嗣。

太后说这个,包括在主殿温泉送东西,都为试探康熙的心意。

“我先前在姑姑跟前提起乌林珠,姑姑说她不适合在宫里过活,我瞧方荷颇有些乌林珠的风采,你打算何时放她出宫?”

其实太后想在姑姑面前替乌林珠说好话,好为方荷留下做铺垫,也不知姑姑是不是知道什么,直接断了她的后话。

姑姑这两年病得愈发厉害,她不敢捅姑姑心窝子,给方荷送个东西都得拐道弯儿,不由得格外心疼方荷。

如果皇帝听姑姑的,也不想留下方荷,她少不得要替方荷多做打算。

康熙没回答太后的话,只笑道:“儿子听皇额娘的,您可想叫那丫头出宫?”

嗯?

太后突然抬头看向康熙,她这便宜儿子向来圣心独断,何曾听过旁人的。

她确实不够聪明,但她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却不输康熙。

太后脸上突然闪过如同小女孩般的戏谑,见乌云珠带着人提膳进来,难得卖起了关子。

“得看那丫头怎么想,左右我是不许有人委屈她的。”

“这事儿不急,你先用膳,往后再说。”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无奈。

这会子那混账就快上天了,要叫她知道有人撑腰,宫里还能盛得下她吗?

第33章

一连几日, 方荷都没出现在御前。

但她也不敢跟以前那般躲闲。

趁康熙与从京城赶过来的大臣们商议朝政时,方荷将问灵和问星当人叫到懋勤殿的梢间里,疯狂给她们做培训。

如果方荷是要争宠,问灵和问星以及问字开头的一等宫女, 哪怕被压着干活儿, 心里也都七个不满八个不忿, 谁也不乐意搭理她。

可方荷把话说得特别敞亮。

“我再有不足两载就要出宫,万岁爷金口玉言允了, 叫我体面离宫。”

“不管你们多看不惯我,多学些本事总不扎手。”

“我对万岁爷唯忠心二字,我这身本事也想完完整整交代给各位, 只要万岁爷在御前能过得舒坦些,好歹叫我不负皇恩浩荡。”

“愿意学,你们就老老实实听, 不愿意, 门口在那儿, 你们只管走。”

原本还不正眼看方荷的问灵将信将疑。

“你真肯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本事教我们?”

虽然方荷做事儿神叨叨的,明明不见她多做什么, 偏得了主子爷青眼, 御前的宫人老早就在心里纳罕。

她要真愿意教,还真没有不乐意学的。

方荷也不废话。

“其实在御前伺候并没有那么难, 你们只需做到三精四灵五稳就足够了。”

“所谓三精,干净,清静, 冷静。”

“干净的标准以你们拿白帕子拂过无污痕为准,清静以耳朵听到会下意识忽略为准,冷静以见鬼都不会惊呼为准……”

众人:“……”她见过鬼?

方荷这种突然就开始吐干货的行为, 叫习惯了宫里说话拐三道弯儿的宫人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耳朵仔细听。

像问星这样识文认字的,赶忙请外头的小太监取了纸墨笔砚过来,忙不迭记下来。

“四灵,眼灵,手灵,脚灵,嘴灵,灵活并不代表勤快……”

“当值的时候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少说多做永远没坏处,主子没那么想听你说话……”

……

“五稳,姿态稳,心态稳,规矩稳,成算稳,行事稳。”

“你们是乾清宫的门面,不需要对外头太过卑躬屈膝,可下巴也别长在天上,内务府教导的规矩还有宫规最好熟记于心……”

“主子爷何时起身,几日该换一次起居用品,什么样的起居用品适合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得提前计算好,才不会遇事慌乱……”

……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服务规范,半年一优化。

她在工作期间,曾参与过前厅部的规范制定,给新员工做过无数次培训,也参加过中层培训多次。

因此讲起来深入浅出,将不适合的部分去除,加入适合这个世道的部分,基本上没有任何保留。

到了第二日,连二等宫人都偷偷跑过来听。

等康熙发现的时候,宫人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虽还不能活学活用到极致,但聪敏些的问灵和问星,基本已经能代替方荷在御前伺候。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这些日子除了掏心掏肺调教御前宫人,就只闷在配房里习字,已经不练三百千了……改练孝经。”

这小祖宗,就差‘表孝心’三个字刻脸上了。

康熙:“……”看样子那混账是听懂了他在温泉的暗示。

他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不知自己在方荷心里到底如何急色,才叫她生出那些荒谬的联想。

他想留方荷在宫里,但并没有临幸她的想法。

见过她在温泉池的鬼样子,他下不去嘴。

但这小混账在的地方,总能轻易叫人心情好起来,叫她留在宫里做个女官便是。

不论如何,有他和太后在,总归亏待不了她。

至于方荷乐不乐意,康熙没那么在意。

以她的身份,将来伺候皇额娘终老,封个嫔,待他百年之后做太妃,岂不比出去给人做填房来得尊贵?

他吩咐:“去,叫她把抄好的孝经拿过来,等朕得闲,也该好好检查下她的大字了。”

李德全亲自去请方荷。

皇上召见,方荷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这些日子练好的字儿,来到主殿。

进了殿后,方荷还未曾请安,就瞧见御案不远处多了张书桌。

比御案矮一点,像是给孩童习字的案几。

就,真叫她当闺女呗?

她脚步顿了下,恭敬蹲身,“奴婢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头都不抬,问:“孝经的字儿都认全了?”

方荷丝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有些字不认识,还在描红……”

所以不认的字儿也不耽误她会画,这是后宫不识字的女人抄佛经的法子。

康熙淡淡道:“那就先抄一遍。”

方荷:“……”孝经尽三千字啊!

她这几天都还没描完一遍呢,这是叫她在主殿值夜的意思?

方荷咬咬唇。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歪缠几句。

但这会子她只迟疑着应了声是,就被请到了那张小书桌前头。

别说,除了椅子矮一点,以她现在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竟然很合适。

她深吸口气,静下心来,翻开自己描红的大字,一笔一划开始写。

到了古代还要学习的苦逼,也不比社畜好多少呜~

往常她写字,怕墨点滴到纸上会毁掉一张字,加大工作量,总是全神贯注。

但今儿个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靠近康熙那侧的耳朵一直伸着。

等听到康熙喝茶后起身的动静,她心下一凛,赶忙装出认真的模样,继续写。

康熙不疾不徐踱步至她身后,手中的玉骨扇轻轻敲在她脖颈儿,肩头和胳膊处。

“坐直,放松,悬腕,朕当你自己在配房给自个儿做先生,已经知道该怎么习字了。”

方荷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到底没忍住小声嘀咕。

“奴婢都是趴在矮几上写的。”

康熙笑了,“你现在也可以去罗汉榻上趴着。”

方荷一瞬间小脸通黄,都是老司机了,咱就说,这个趴它正经吗?

她那日回来,都被自己的鬼样子吓了一跳,这位爷是怎么见过她那张脸还如此兴致勃勃的呢?

“在想什么?”康熙冷不丁凑在她耳侧,和声问。

方荷下意识回话:“想腚——”不太保险。

可她立刻反应过来,一个哆嗦,落在纸上的墨点瞬间在宣纸上氤氲开来,像极了她的心理阴影。

康熙垂眸看着方荷的小两把头,意味深长道——

“在宫里要赏宫人板子,是要脱裤子的,朕若要打你,自会吩咐。”

方荷:“……”完了,脑子更黄……不是,更慌了。

她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万岁爷……”

“朕记得,南地冬日的阳光也没那么毒,你这水粉……”康熙以扳指轻缓蹭过方荷的脸颊。

“也该换个颜色了,朕想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方荷腚底下跟长了针一样,几乎坐不住。

哪怕是跪着说话呢,也好过现在这诡异的氛围。

可她要起身,却又一次被康熙摁着肩膀止住。

“不必起身,你既有孝心,朕也该投桃报李,往后你就在这儿习字,顾太监不在,朕继续教你。”他的声音里含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轻笑。

方荷快哭出来了,“奴婢错了……”

康熙以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满是求饶倾诉的鹿眼儿。

“你知错的时候不少,只是死不悔改,对吧?”

方荷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不动声色躲开这几近调戏的动作。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万岁爷不要冤枉奴婢!”

康熙若有所思,非常善解人意地转身回到御案前。

“老实待着吧,也就几日功夫,等回宫你还跟着顾太监习字,朕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你。”

方荷心里嗷嗷喊,那你叫我滚啊!

我可会滚了啊!!

可康熙只是起来歇息眼睛才理会她一下。

等他坐回去继续批折子,方荷就不敢再出声了,只能紧皱着眉头,窝在小书桌前抄孝经。

其实她没自己表现出的那么慌张。

可康熙不想叫她出宫的意思很明显,她总得挣扎一下,看看这位爷到底是一时脑子抽了,还是故意为难她胖虎。

至于说担心康熙见色起意……就算她足够不要脸,想起自己现在以及温泉里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如此自恋。

可试探下来,却叫她心里更没底。

不愧是深不可测的康熙大帝,他虚虚实实的戏谑和调侃,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脑子好像要长出来了,又好像没长,真是愁人。

康熙余光扫见鼓着脸儿在一旁写字的方荷,心里哼笑。

他以不宜叫皇玛嬷知道方荷身份的理由,勉强压住太后想召见方荷的热忱,却没办法一直压着。

在方荷知道还有另一条登天梯之前,得叫她乖乖留在乾清宫。

宫里从未见过方荷这样鲜活的小家伙。

她那些掩藏在乖顺下面的古灵精怪,像夜色中的朦胧宫灯,周围再是黑暗,也叫人眼光不自觉转向她。

越是稀奇,康熙越不急。

所谓谋定而思动,以前都是她轻而易举叫他又气又笑,也该叫她体会一下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儿,才能问出她的真心话。

接连几日,方荷都被康熙提到懋勤殿里习字,写得她腰酸背痛手抽筋。

这还不算最辛苦的。

虽然在御前,康熙倒也真没那么闲。

他每日都要接见大臣,还要读书,习字,练武,为孝庄侍疾……跟方荷说话的时候很少。

但不说话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感。

这位爷批折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时不时就会把目光转过来,若有所思看她一会儿。

看得方荷恨不能冲上去给康熙来一套防狼三件套,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不行吗?

人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爆发。

方荷怒急之下……还是不敢变态,就在她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康熙吩咐梁九功准备回宫。

方荷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

虽然回宫也未必就有好日子过,起码在弘德殿还有个梢间,以康熙的身份没办法总过去。

有句话康熙说得对,能好好活着挺好的呜呜~

康熙也注意到方荷眼下连水粉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心下好笑之余,不打算再折腾她了。

他没那么小心眼儿,非要跟个小丫头计较,等回宫后就打算提她做奉御女官。

临行之前,康熙先去萱宁殿看望皇玛嬷。

孝庄这一两年来,腿脚经常浮肿,关节日夜疼痛,走路都很困难。

她年轻时候皮肤就不太好,年纪大了,一换季皮肤就更容易瘙痒难耐,若是抓破了也特别难好。

这是消渴症带来的影响,加之她年纪大了,御医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法子,只能尽量为太皇太后缓解。

小汤山这边的温泉,能让孝庄皮肤更舒服点,关节也没那么疼,睡眠便能更好些。

康熙亲自伺候着孝庄喝药,笑道:“只这边湿气也重,皇玛嬷不能多待,御医的意思是您再待半个月,还是回宫以药膳养着。”

“贵妃快要生了,宫里还有两个怀着身孕的,北蒙那边也有些不安稳,太子年纪还小,孙儿怕出乱子,早您一步回宫,等安排好了宫里的事儿,再过来接您。”

孝庄精神头儿不算好。

泡温泉是能缓解关节疼和皮肤瘙痒,可浮肿的问题却始终无法解决,睡眠好了点也有限。

闻言她缓缓点头,虚着声儿道:“过阵子万寿节,北蒙和科尔沁肯定会来人,我和太后肯定要回去,你就不必再奔波了。”

她现在精神头短,愈发不喜欢兴师动众的形式,只想怎么舒服怎么来。

“听皇玛嬷的,等您回宫了,就能见到新曾孙了。”

康熙也不勉强,接过苏麻喇姑手中的帕子,替孝庄擦唇角。

孝庄笑了笑,“贵妃是被家里教坏了,你好好跟她说,她怀的到底是你的子嗣,有个亲额娘在,孩子的日子也更好过些。”

康熙知道,皇玛嬷是看出钮祜禄氏红光满面背后的隐患了,他沉吟不语。

不是他不想好好说,而是钮祜禄氏根本没给他和自己退路。

她的亲弟弟法喀不争气,嫡出的阿灵阿又渐渐大了,如今在御前做一等侍卫,钮国公府内污糟账不少。

钮祜禄氏不信他这个夫君,更信自己,太着急给她额娘和弟弟一个保障,明里暗里跟表妹争立后的功劳。

孝庄知道康熙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多说,她现在实在是没精力操心那么多。

她只道:“听说你跟前儿有个叫方荷的宫女,伺候得不错,你皇额娘都赏了她两回,哀家很好奇,留她在我身边伺候些时日吧。”

康熙心下一惊,不是惊皇玛嬷知道方荷的存在。

毕竟他南下时将方荷推出去,皇玛嬷对宫里的风声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惊的是皇玛嬷背后的深意。

“皇玛嬷,方荷,朕留她有用。”

孝庄抬起老态龙钟的眸子,含笑嗔他一眼,“就是知道你留她有用,我才要来。”

“岳乐那老东西指不定比哀家还能活,你素日里瞧着是个不动如山的,可脾气最急的就是你。”

“眼下你就算将正蓝旗收回来,盛京阿巴泰那一脉也不会轻易罢休,北蒙不安稳,盛京更不能乱,这些道理你该懂。”

岳乐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嫡子,算福临的堂兄。

因他战功赫赫,阿巴泰也没得罪弟弟皇太极太狠,他们那一支在盛京势力不小。

她这个孙儿如今大权在握,丝毫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眠,三十多的人了,跟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皇太极收了正白旗,福临保住了正白旗,玄烨便要比父辈更厉害,剩下的几旗他怕是都有想法。

可兔死狐悲啊,盛京乱不得,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儿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康熙很无奈,“孙儿会等岳乐死了再动手。”

“那丫头的本家在盛京还有人,扎斯瑚里氏又是阿巴泰曾经的嫡系,到时候提拔起来管正蓝旗正好。”

当然,前提是要将方荷嫁给正蓝旗最得用的牛录,到时候辅佐扎斯瑚里氏由他新提起来的都统。

等宫里那几个孩子大了,提拔一个出来做旗主,顺理成章就能把正蓝旗收回来。

若是不将方荷嫁出去,也可以选择合适的觉罗氏血脉,继续嫁入扎斯瑚里氏,与安亲王府平分正蓝旗权柄,等他的阿哥们长大。

这一点他不打算告诉皇玛嬷,免得叫她担忧更多。

但孝庄很坚持,“那你无论如何都要留这丫头两年,叫她在我身边伺候一阵子,为我侍疾的功劳更好给她赐婚。”

康熙无法,只得同意。

等回到懋勤殿,方荷还认认真真端坐在小书桌前抄经呢。

见到他进来,方荷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赶紧起身请安。

康熙神色疏淡走到她身边,顺手拿起她写的字,翻开一张,两张,三张……

方荷脑袋直往胸口扎,呜呜……平时勤快没人看见,她就稍微摸了会儿鱼,怎么又被逮住了!

以往这位爷下午去萱宁殿,都会用过晚膳回来,不知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康熙毫不意外地在五张字后面,发现了一张白纸,再翻几页,又是白纸,再翻……

“方荷,你是不是跟豹子借过胆儿?”他顺手将方荷从地上提起来,将纸卷成卷,抬起来。

方荷缩着脖子,紧着转动脑筋想借口。

“奴婢不敢,奴婢是,是防止墨迹晕染呢。”

她上辈子摸鱼从来没出过错,同样是半个爹,男朋友发现不了,狗爹怎么就这么敏锐!

康熙轻哼了声,卷纸敲在方荷肩头。

方荷看他来势汹汹,咬牙闭上了眼。

可等卷筒落下来,方荷愣了下,诶,不疼?

没吃饭影响这么大吗?

康熙又敲她一下,“别愣着了,去给朕倒杯茶来,朕有话跟你说。”

方荷心里直突突,有话?他们能说啥?

这位爷跟她就从来没说过人话啊,向来一句一个大霹雳。

她心下忐忑走到门口,从岑影手里端过茶盏,小心翼翼奉到了矮几上,退后几步,低眉顺眼站在两米开外。

“朕会吃了你不成?”康熙懒洋洋靠在矮几上,半抬着眼皮子盯着方荷。

“走近些。”

方荷:“……”我又不聋!

她小步向前抡了两下腿,实在被康熙盯得心慌,不自觉软了嗓音。

“万岁爷您要跟奴婢说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奴婢一定……”

“照做?”康熙竟接了她的话。

方荷心想,做什么白日梦呢。

阳奉阴违懂?暗度陈仓懂?过河拆桥懂?!

她脸上露出坚定神色,“奴婢得万岁爷恩典不少,自是要忠心耿耿,您叫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您叫奴婢撵狗,奴婢绝不杀鸡……”

“行了。”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知道她又紧张到胡言乱语,心底那点子憋闷再次烟消云散。

这叫他对方荷的容忍度更高,表情也变得温柔许多。

他含笑道:“再近些。”

方荷:“……”骑你腿上呗!

她想起前几日的憋屈,叛逆非常谨慎地稍稍冒了冒头,干脆利落上前几步,跪坐在罗汉榻的脚踏上。

“主子爷要吩咐奴婢做什么?”

她这个姿势非常微妙。

邀宠的妃嫔都是靠坐在康熙身边,低位分的妃嫔偶尔会跪在他脚边,好伏在他膝头。

但方荷跪坐在他横向两步外,仰着……依然黑雀雀的小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好奇和仰望,纯粹得像是初春第一抹朝阳。

亲昵不足,敬重有余,倒确实有那么点四公主在他跟前的感觉了。

康熙微微挑眉,撑着膝盖弯了腰,凑近方荷的小脸,打了一记直球。

“往后你就留在宫里伺候朕,只要你不犯下抄家问斩的大罪,朕保你一世荣华,一辈子能拿的月例绝对比你掉进温泉池里的多,如何?”

方荷:“……”还能如何?造孽啊!

她都不明白了,她到底怎么散发的魅力?

她改还不行嘛!

方荷僵着身体,微微后仰着小脸,干巴巴道:“皇,皇上您,您不是说,为奴婢半师半父……”

您是半爹,不是干爹啊皇上!

三思啊皇上!

康熙倏然笑开,深邃的琥珀色丹凤眸中都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确有师者为父一说,但民间也有长兄如父的说法,以朕的年纪,应当不足以为前者。”

“好姑娘,留在宫里,朕与你做兄长,不好吗?”

方荷:“……”

好不好的她不知道,但她想知道,这狗东西能要点脸儿吗?!

可这一刻,她看着风流肆意的康熙,眸底的笑意再温柔,也藏不住他属于皇帝的不容拒绝。

就在方荷脑子都快烧干,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梁九功颇为急切的声音。

“万岁爷,宫里出事儿了。”

“通嫔娘娘和六阿哥在御花园撞到一起双双落水,六阿哥昏迷不醒,通嫔早产,钮祜禄贵妃受惊,也进了产房。”

康熙原本还算愉悦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起身大跨步往外走。

“备马!立刻回宫!”

方荷狠狠松了口气,虽然有点不道德,可这突发状况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她需要时间,慢慢考虑该如何打消康师傅的想法。

现在说她对她梁谙达动了情还来得及吗?

方荷苦着脸跟着往外走。

皇上要回宫,她们这些宫人落后一步,也得立马跟上去。

丝毫未察觉到危机的梁九功拦下她,“万岁爷吩咐,这段时日您先去萱宁殿伺候,好好想清楚,不必着急回宫。”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这不是打瞌睡来了枕头吗?

第34章

方荷以为她被调到萱宁殿伺候, 是太皇太后听到什么风声,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见。

那可是孝庄!

这是最有希望打消康熙中邪念头的大佬啊!

她辗转一宿,都在想该怎么在保住小命的同时,叫孝庄打发她走。

天将明未明时, 她才大概有了盘算, 只等着被召见。

岂料她被带到萱宁殿, 太皇太后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

负责安置她的,是太皇太后跟前一位姓柳的嬷嬷。

柳嬷嬷笑道:“早听说姑娘在御前会调教宫人, 将万岁爷伺候得无一处不妥帖,这才请姑娘过来,也好教教咱们慈宁宫的人。”

方荷:“……”她也就几日前才教完, 嬷嬷你打哪儿早听说的?

可这事儿同样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即便康熙抽风,她在宫里依然上不了什么排面,连苏麻喇姑的接见都混不上。

方荷并不诧异, 只将满腹心思压在心底, 先去给她安排的配房里安置好行李, 被带到萱宁殿侧殿。

一进门,她心里就哦豁一声。

百八十号的宫人, 还有十几个小太监, 将不小的侧殿挤得满满当当。

最里头的万字炕前还立着桌椅。

这阵仗足得,叫方荷以为自个儿成了什么大家来巡讲。

太皇太后这么信任她?

还是想考验下她的心态和本事?

方荷噙着抹淡笑, 垂眸思忖片刻,跟柳嬷嬷站到了最前头。

柳嬷嬷对众人道:“这是御前最得万岁爷信重的方荷姑娘,特地来教你们怎么伺候老祖宗。”

“都给我紧着皮子, 伸长了耳朵,好好听着。”

“要是学完了,还不能叫老祖宗舒坦些, 宫里倒也不缺会伺候的,听懂了吗?”

慈宁宫的规矩也不小,宫人和太监们丝毫不敢交头接耳,齐声应是。

方荷不动声色挑了下眉,柳嬷嬷挺会给人挖坑。

她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培训的也就是怎么更体贴细致地照顾人。

要是病疴沉沉的太皇太后不能见好,宫人们要换,她这个负责培训的呢?

看来太皇太后并不待见她……不待见得好哇!

只要她能叫太皇太后稍微舒服些,却又暴露出皇上对她的特殊,这位最忌讳皇上动情的老祖宗,肯定容不下她!

方荷不忧反喜,在柳嬷嬷让出地儿来请她发挥的时候,愈发恭敬。

“敢问嬷嬷,可否告诉奴婢老祖宗的病情如何?”

见柳嬷嬷蹙眉,方荷赶忙解释,“奴婢会的不多,可奴婢的阿玛身子孱弱,小时奴婢也跟着额娘学了些照顾病人的法子。”

“但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就跟寻医似的,且得对症下药才是。”

柳嬷嬷沉吟片刻,思及主子的吩咐,将方荷请到殿外,跟她大概说了下太皇太后的病情。

左右这在宫里也不是秘密。

方荷越听心下越沉。

虽柳嬷嬷说得不仔细,可她在酒店时学过如何急救和照顾病重的顾客。

这分明就是严重的糖尿病,导致免疫力降低,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已到了伤口无法好好愈合的程度,其实不适合待在湿热的地方,可皮肤病和关节痛,泡温泉是最好的缓解法子……

这是她们最怕的顾客类型,病症复杂,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并发症出现危险。

要在后世,还有胰岛素和除颤仪等各种急救措施,送到医院进行深度治疗,延长寿命。

在这个世道……药石罔医,再尊贵也只能熬日子。

方荷心中有数,回头对上一百多双眼的注视,丝毫不慌。

其实培训精髓万变不离其宗,只需要根据顾客需求在细微处调整。

她将御前的三静四灵五稳,换作三轻四勤五声。

三轻,语气轻快,行事轻灵,神态轻松。

“老祖宗身子不舒服,吃睡不好,定很不耐烦有噪音,更不喜欢旁人臊眉耷眼,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个轻字……”

四勤则是手脚勤,眼勤,饭勤,打扫勤。

“时刻注意老祖宗的心情变化,把符合老祖宗口味的食物,尽量换成口味不怎么变化的低糖食物,少量多餐……”

“殿内一尘不染,殿外一日三扫,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皮肤上的不适……”

五声,进门请安声,回话有笑声,行事多吱声,到点提醒声,睡着听呼吸声。

老人既不喜欢闹腾,又害怕安静,伺候的人说话要比在御前勤,最好会逗趣儿,叫老人时刻保持好心情。

“卧病在床的人,多思多虑,不利于养病,咱们得体贴老祖宗,一言一行得跟老祖宗解释清楚,让老祖宗对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免于烦闷……”

……

宫人和太监们被柳嬷嬷敲打过,都看起来特别认真,听不懂地还敢站出来问。

方荷就喜欢这种积极的学生,跟他们能解释得颇为细致。

左右只是费点口水,可比在懋勤殿写大字要轻松多了。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在方荷的培训和高标准要求下,萱宁殿内甚至比懋勤殿的变化还要大。

厚重颜色的家具都在询问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后,换成了浅颜色的梨花木家具。

进了三月,温泉这边气温高,鲜花开了不少,绿植郁郁葱葱,也都高低错落在殿外和窗口处摆上。

殿内则只摆水果,皮肤上的毛病很多都有过敏症状,方荷可不敢为了颜色活泼些,就叫太皇太后冒过敏的风险。

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孝庄。

她一喝药,胃口就不好,好不容易想吃点东西,又要少油少盐少荤腥,根本吃不下几口。

负责传膳的宫人通过方荷的教导,举一反三,特地加入了一些北蒙那边风味的小食备着。

又请膳房给腌制了些稍有滋味却没油水的菜干,瞅着太皇太后看起来精神好的时候,见缝插针奉上去,倒叫孝庄吃用了不少。

肚儿里有了东西,孝庄精神头就稍微好些。

殿内干净许多,叫孝庄皮肤的痒痛也缓解了点儿。

她脸上带了笑,跟苏茉儿调侃:“怪不得我一说要那丫头,玄烨就跟剜肉似的不痛快,敢情他日子倒是过得舒坦!”

苏茉儿就笑:“奴婢可没瞧出来,这些日子您不叫太后过来,延晖殿才是跟剜了肉似的坐立不安呢。”

孝庄轻哼,“琪琪格那点子心眼子,她想瞒过谁?能叫她上心的,除了我和小五,也就乌林珠了。”

这些年都不提,突然在她跟前敲边鼓。

她都不用仔细查,只问琪琪格身边的人,就顺藤摸瓜知道了方荷的存在。

苏茉儿笑着摇摇头:“您是打算晾着太后,直到回宫?”

“你是想问我要晾那小丫头多久吧?”孝庄往嘴里塞了一块奶豆腐,虽然滋味儿还是淡,好歹有比没有好。

“叫她过来吧,我瞧瞧她和乌林珠到底有多像,才叫琪琪格如此失态。”

苏茉儿笑着吩咐柳嬷嬷,很快方荷就被请进了萱宁殿内。

来之前她正在配房努力回忆,闺蜜在家自制养胃的那些小点心该怎么做呢。

想着先讨好一下孝庄,好歹回头给自己上眼药的时候,可别一下子把脑袋给上没了。

可惜的是她厨艺白痴,实在记不起耿舒宁到底怎么做的,正沮丧着,柳嬷嬷就笑眯眯过来请。

方荷心里七上八下进了寝殿,恭敬跪地请安。

“奴婢方荷,请太皇太后金安。”

孝庄一看见她就笑,“这丫头怎么黑不溜秋的?”

方荷:“……”她也不想啊!

本来应该减第三回黑度了,可康熙犯抽,她哪儿敢啊!

“抬起头,叫哀家瞧瞧。”孝庄的声音很慈祥,听起来就像后世最普通不过的老太太。

但方荷微微抬头,垂眸以余光打量,立刻就发现,这个脸庞轮廓看起来很柔美的老人,浑身的气势丝毫不输康熙,只都掩藏在了岁月底蕴里。

她心里有点打鼓,康熙她都算计不过,这位老祖宗估计也悬。

瞧见方荷刘海下露出的小半面容,尤其是那双颤抖着睫毛的漂亮眼睛,乌溜溜打着转,自以为隐秘实则灵动地打量她……

孝庄微微恍惚了下,仿佛看到乌林珠第一回给她请安时的样子。

扎斯瑚里瓦尔达的子孙都没有如此像乌林珠的。

倒是一个女干生子之后像了七成,许是老天爷注定要给瓦尔达那一脉留后吧。

孝庄噙着笑,和善问:“你是天生这么黑,还是南巡路上晒的?”

方荷老老实实回答:“回老祖宗,奴婢听姑姑的话,想平安出宫,一直抹了水粉,想着南地太阳大,就换了黑一点的,奴婢其实还挺白的。”

孝庄和苏茉儿:“……”大冬天的,南地太阳能烈成什么样?

孝庄被逗得笑个不停,“你倒是实诚,不过听你姑姑的没错,你这张脸要是不加遮掩,早些年怕是就被投在哪口井里咯。”

方荷:“……”虽然慈禧也干过,可这时候宫斗就这么硬核吗?

她脑袋瓜子紧着转悠,小声道:“万岁爷也这么说,万岁爷还说,叫奴婢在宫里领一辈子月例,免得出去也保不住命。”

她是想出宫,可您孙贼他疯了啊!

他主动跟一个女人许诺一辈子啊老祖宗,照这趋势下去,指不定啥时候她跟井的缘分又续上了!

苏茉儿微微诧异,看向主子,毫不意外从主子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兴味。

孝庄的声音不变,笑问:“那他就没说,要给你个什么位分?”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声音也愈发紧绷,“万岁爷没,没说,只许了奴婢一世荣华,说奴婢一辈子能领到的月例绝不会少。”

这个补充应该更恨人了吧?

就算黑,她也是黑狐狸精苗子,这该死的魅力它藏不住哇!

“哦?皇帝在位分上倒是不大方,那你是怎么想的?”孝庄依然淡淡笑着问。

方荷心想,何止是位分,方方面面都抠好吗?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微微提声:“奴婢愚笨,只懂得如何忠心,得万岁爷天恩才能识文认字,有了御前伺候的造化,自是主子怎么说,奴婢拼了命也要做好。”

您要不将我打发出宫,他非留我,往后您孙子可是要被掏空的啊!

方荷这会子心跳直逼一百八,既然比不过心眼子,那就靠真诚。

只是她不知道会不会过头……温泉行宫也有井吧?

可先前有人给她送天价宝贝,不考虑天降馅饼,就肯定又跟身世有关,可惜该死的干爹……不,半爹他只字不提。

不过她也不傻,这是在行宫,不是皇上送的,就肯定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中的一个。

她赌,值得那份宝贝的旧情,能保住她的命。

孝庄定定看着只露出小两把头的方荷,表情似笑非笑,冲苏茉儿调侃。

“难得皇帝金口玉言,哀家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这阵子就先叫方荷丫头跟在你身边多学着点吧。”

啊?方荷略有些傻眼。

还学啥,支票……不,银子呢?打发呢?

可在孝庄面前,方荷丝毫不敢露出任何沮丧神色,只咽下心里的苦涩,乖巧地跟在苏茉儿身后出去。

她又一次换了个老师,也得再次搬家,从配房搬到苏茉儿隔壁去。

她和苏茉儿刚拐过主殿的廊角,太后就带着乌云珠冲进了主殿内。

“姑姑!”太后急匆匆进了寝殿,刚开口就发现,殿内竟只有柳嬷嬷在。

她愣了下,不自然地给孝庄行礼,左右看了眼,“人呢?”

孝庄没好气道:“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太后讪讪坐在一旁,无奈解释,“只是她跟乌林珠长得太像,我担心她扰了您的心绪。”

孝庄冷哼:“你以为要是没我在背后护着,乌林珠寡居的日子能过得那么舒坦?”

虽是孝庄逼着乌林珠出的宫,可她并不讨厌那个聪明又肆意的姑娘。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活泼的小辈呢,不过世事难料罢了。

“您不讨厌乌林珠?”太后露出诧异神色。

当年福临跟姑姑做法,非要以出了五服的理由纳乌林珠为贵妃,还逼着她这个皇后下旨。

是姑姑拦住,将乌林珠关在慈宁宫不许外出。

没过多久,乌林珠就嫁去了扎斯瑚里府,也是姑姑给挑的亲事。

孝庄这会子心情好,略解释几句。

“没有她也有董鄂氏,福临针对的是北蒙和科尔沁,乌林珠心不在宫里,又多次护着你,我还没老糊涂。”

太后眼神一亮,“那您可愿叫方荷留在宫里?”

孝庄蓦地笑了,“你就不问问,那丫头愿不愿意留在宫里?方才还在我面前耍心眼子,想叫我放她出宫呢。”

虽方荷和乌林珠性子不同,一个谨小慎微,一个张扬肆意,却同样都不愿意陷在那四方天里。

她们都像北蒙的女子一样,更向往外头的天空,哪怕外头风吹雨打。

她同样不讨厌,却无法成全。

太后迟疑了,“她不愿意……那给她赐一门好亲事也行啊。”

至于康熙那点子异样,太后也没放在心上。

皇帝想要女人,什么样儿的没有,就算不足量,还有三年一次选秀呢。

她想弥补当年乌林珠所托非人的遗憾,叫方荷活得比乌林珠更肆意。

“晚了。”孝庄凉凉道。

“哀家跟玄烨要人,那孩子的性子你知道,跟他阿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种,打小就只喜欢听对自己有用的。

福临是明着跟她这个额娘不对付,玄烨则是暗着跟她这个玛嬷较劲,这对混帐爷俩,叫她操不完的心。

“这可如何是好……”太后心下一紧,眉心紧蹙。

她清楚,姑姑不跟康熙对着干,也许过阵子康熙那股子劲儿就散了。

越是跟他较劲,指不定爱新觉罗氏能出个情根深种的皇帝。

那是戳太皇太后肺管子呢。

孝庄叹了口气,“你可知,就算叫方荷出宫,以玄烨的性子,也必定是早早给她挑好了人家,牵扯的是前朝,那都是要命的官司。”

“即便保住命,回头说不准又出个董鄂氏,何苦来哉。”

别人都以为她和太后厌恶极了董鄂氏。

其实她们姑侄俩都清楚,也许福临对董鄂氏是有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皇权的争夺。

到最后又怎么样呢?

董鄂氏连孩子都没能保住,自己也香消玉殒,福临自己也没能熬住,早早去了。

“她留在宫里,哪怕我不在了,还有你和苏茉儿,好歹能叫她金尊玉贵过一辈子,也好过跟乌林珠似的,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扎斯瑚里氏被流放,乌林珠作为觉罗氏血脉,不用一起去。

可涉及大罪,也不可能留她在京城,只能送回盛京幽禁。

当时乌林珠正好生病,好好养着许是还有寿数,但一路奔波,又郁郁寡欢,还没到盛京就去了。

这也是太后厌恶扎斯瑚里氏的缘故。

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叫孝庄稍松了口气。

只要琪琪格不闹腾,她摸着玄烨的性子来,叫方荷留下不难。

了不起给个嫔位,时间长了,没人阻拦,她那孙儿早晚兴头会过去,怎么都比闹得盛京不得安宁强。

就算玄烨还有其他主意,没了方荷血脉的契机,至少也得等那些个小阿哥们长长再说。

只要岳乐去了,那老东西的儿子谁也撑不起安亲王府的前程,到时候再把正蓝旗收回来也不晚。

孝庄送走太后,去了一桩心病,又喝了一碗药,沉沉睡了过去。

但太后却没回延晖殿,而是去了行宫里的花园,独自一人坐到暮色四合。

到了晚膳时候,乌云珠担忧提醒:“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太后喃喃道:“当年额格其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如今她的血脉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怎么对得起额格其。”

她嫁进爱新觉罗氏,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凭什么要放任故人之后继续为爱新觉罗氏葬送一生?

乌云珠听得心惊肉跳,“主子,您可别胡来,老祖宗身子骨不好,不能受惊,万岁爷……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啊!”

太后平静起身:“放心吧,我不会鲁莽,姑姑说得对,有些事儿啊,就得慢慢来……”

“对了,回头把皇帝还回来的那盒子南珠,再给那丫头送过去,叫她仔细养养,好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糟践自己。”

乌云珠将信将疑了一路,但见主子没再有异样之举,伺候过主子晚膳,这才捧着那酸木枝盒去萱宁殿送。

她到的时候,方荷正在屋里捂着嘴呜呜叫呢。

在门外听着,像被人给怎么了似的。

吓得乌云珠不轻,难道是萱宁殿有胆大包天的太监,敢做掉脑袋的事儿?

她紧着往里冲,“放——你们这是……”

眼泪汪汪的方荷抬起头,一滴泪从粉嫩的脸颊上滑落。

掉在腮边,如同被春雨轻柔拂过的新生桃蕊,颤巍巍绽放着甜美娇憨的芬芳。

只是这桃花风情吧……一边有,一边没有。

苏茉儿无奈举着手里的绞脸绳,“这丫头没开过脸,用的水粉也不知怎的,格外滋润,回头叫人看见要笑话的。”

时下女子肌肤不只要求白皙,还讲究个肤如凝脂。

方荷洗去水粉后,粗看颜色确实好,细细一看,嚯,好白一个猴儿。

乌云珠凑近了,看方荷还没绞的那边脸。

可不怎的,一层细细的绒毛在脸上,耳侧和唇角尤其明显,叫她的好容貌都打几分折扣。

她放下盒子,“我也跟你一起来。”

方荷看见眼熟的盒子都激动不起来,捂着嘴只想汪一声哭出来,她就不该信任暗卫做的水粉!

她忘了,暗卫是男人,时下以蓄须为美,要伪装也有长胡子的需要。

他们肯定在水粉里添长毛发的东西了!

呜呜,她两辈子都没开过脸,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比拔腿毛还疼?

她脸上蜜桃一般的颜色,那全是除毛后疼出来的呜~

可她一开始不知道,还喜滋滋地受着,现在横不能去一半留一半吧?

等绞完脸,方荷眼眶都肿了,抽抽噎噎的,眼神开始往酸木枝盒上飘。

正好,她现在就需要点黄澄澄的,闪亮亮的东西来安慰自己疼麻了的脸!

原来送她东西,跟她身世有关的是太后!

她拜错码头了,好在眼下还在行宫,还来得及……

乌云珠突然道:“这是主子叫我送过来,给方荷姑娘保养皮肤的,回头苏姑姑给她用上,往后她在后宫日子也好过些。”

方荷突然僵住,宝贝失而复得的激动都褪了下去。

太后想叫她入后宫?

苏茉儿看方荷像是被风雨摧残过一样蔫下去,心下哭笑不得。

“主子这里南珠也不少,主子如今用不了多少,尽够用呢,你这些还是拿回去给太后用。”

“主子的意思是,既然方荷姑娘藏了拙,且得徐徐图之才能露脸,否则有人计较个欺君之罪,倒是不好办。”

苏茉儿见方荷慢慢抬起头,伸长了耳朵,憋着笑慢条斯理点她。

“进后宫的事儿不急,咱这位主子爷啊,爱跟人较劲,只要没人忤逆,许是一年半载就丢开手,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方荷恍然大悟,那康熙跟雍老四不愧是父子,一对倔种。

那她先前是不是不该全身心抗拒留在宫里伺候?

接着她心下一凛,不对,差点叫苏麻喇姑绕进去。

她拒绝,这位爷叛逆,非要留她。

不拒绝,以她想破脑袋都捉摸不透的魅力,万一那狗东西顺势收了她呢?

这特娘根本不是选择题,是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纯送命题啊!

方荷无奈地发现,正如母猪不上树,谁也靠不住!

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偷偷磨牙,行行行,逼她亮出压箱底的本事是吧?

第35章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 北蒙各大部落和科尔沁来人提前半个月就到了驿站。

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都往宫里递了帖子,求见太皇太后和太后。

不用太医提醒,想念乡音和故人的孝庄,就叫人准备好仪仗, 与太后一起, 初十就启程回宫。

方荷一直跟在苏茉儿身边, 由苏茉儿教导女四书和女红,同时以女四书为基础描红练字。

只短短十几天下来, 她突然觉得,其实在御前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满脑子三从四德,忍着快冲出云霄的槽点还一遍遍写这些玩意儿。

更别提女红, 方荷两辈子也只缝过袜子。

她一个九五后,上辈子哪怕爸妈不管,也基本不会叫她穿破衣裳, 两边的继姐和妹妹换下来的衣裳都穿不完。

因此哪怕有原身的记忆和肌肉反应, 她的女红最多称得是勉强齐整, 出彩是不可能的。

但苏茉儿的瘦金体和楷体,是几乎可以当字帖的程度, 她那一手双面绣的功夫, 甚至曾经参与过朝服的定制,完全是方荷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超。

导致方荷这些日子, 比参加高考的时候还煎熬。

顾太监教她,顶多告诉她这样不行,那样不好, 怎么做才正确,不行就多布置作业。

康熙教她更简单粗暴,会直接圈出好和不好的字儿来, 好的不说,不好的直接往死里练就得了。

苏茉儿不会。

无论方荷写字或者绣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子,她都能找到闪光点,轻言细语顺着毛夸,把方荷夸得直想跑阳光底下滚上两滚。

而后苏沫儿会在方荷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更柔和地把着方荷的手教她,直到方荷自己能做到定下的标准为止。

导致方荷写字和女红的水平比先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可想而知她的工作量有多大。

最煎熬的是,苏茉儿太负责,她完全没有摸鱼的时间!!

如果非要在御前和慈宁宫两边选,她觉得,其实康师傅也挺慈眉善目值得人追随。

回去的路上,方荷坐上了凤辇。

想起来时的冰冷寒风,再感受一下四角都放着火盆暖融融的凤辇,方荷把伪命题抛在脑后。

还是出宫好,没有抠门老板,出宫想大冬天围着炭盆吃雪糕都没人管,宫里全是变态啊!

伺候着太后用过早膳,喝了药,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睡下,方荷期期艾艾凑到苏茉儿身边。

“嬷嬷,回宫后,奴婢是去慈宁宫伺候,还是回乾清宫啊?”

苏茉儿笑问:“你想回御前了?”

她起头就发现这小姑娘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少写一个字,绝不多沾一滴墨。

就,颇有些宫墙上那些猫祖宗的影子,只性子不大像。

宫里什么样的孩子她没见过,连主子都有老小孩模样的时候,整治起来对她一点都不难。

她不是没发现方荷的煎熬,但早些习惯平心静气又能消磨时间的法子,对方荷不是坏事。

方荷垂下眸子,在萱宁殿重新做好的水粉,叫她麦色的脸蛋儿上能明显看出羞意。

“主子们怎么吩咐,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不敢有什么想头。”

她微微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眸子里却满是想回又不敢说的纠结。

“奴婢只是好奇,万岁爷叫您额捏,想必小时候是您照顾着长大的吧?”

苏茉儿笑了,“你这是想跟我打听万岁爷的事儿?”

她不提宫规,那不过是约束普通宫人的规矩罢了。

真要入了后宫,自然一切以皇上的喜好为主,想方设法伺候好主子才正常呢。

方荷眨眨眼,“奴婢虽跟着五阿哥启蒙,但教奴婢最多的就是万岁爷,奴婢对皇上的敬仰比黄河水还要滔滔不绝,不由得就……就……”

她扭扭腰肢,垂下眸子,赧然又期待的模样非常到位。

苏茉儿依然笑得很和善,“那你想知道点什么?我年纪大了,有好些事儿都不记得了。”

方荷忍着心下的激动,小小声问:“万岁爷小时候在朝政和课业之外,最喜欢做什么呀?可有害……有忌讳的东西?”

苏茉儿眸光微闪,这是要讨好皇上,还是要作弄皇上?

她含笑道:“皇上喜欢骑马,钓鱼,打陀螺……从小就用不完的精力,最是要强。”

“至于忌讳……皇上不喜欢旁人糊弄他,更不喜旁人忤逆。”

方荷面色不变,她听出了苏茉儿的敲打,但她哪儿敢糊弄那位爷啊,最多就是敷衍了点。

“哦对了,万岁爷不喜甜,你要是回到御前,可别犯了忌讳。”苏茉儿又道。

方荷:“……”不可能,那她这么甜,康师傅为啥还抽风?

不过方荷也没期待能从苏茉儿这里打听出什么内情,能打听到最好,打听不出来就做个姿态,表示一下自己归心似箭的心情罢了。

她不问,苏茉儿反倒提起宫里的事儿。

“你既关心万岁爷,倒是不好瞒你,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估计不大好,回了宫你要仔细着些伺候。”

嗯?

方荷眼神亮了,“万岁爷为什么不开心啊?”

快说出来,叫她乐呵乐呵。

苏茉儿道:“先前宫里来送信儿,说六阿哥病重不醒,太医都束手无策,德妃娘娘得知此事哭晕了过去。”

方荷捏了捏手指,总觉得缺点什么,但还是非常配合地叹了口气。

“娘娘也不容易……”

惠妃和荣妃如今不怎么得宠了,但以德妃晋位如坐火箭的程度,受宠程度和存在感绝不比宜妃低。

可德妃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接连生女,一个夭折一个身子不算好,这才稍微低调了些。

而且人家还不是无故低调,说是为了六阿哥,在永和宫的小佛堂里吃斋念佛,为皇家和夭折的孩子并六阿哥祈福。

康熙感念她的慈母心肠,经常去永和宫用膳,也会被德妃推到其他人那里去,赚足了这位爷的好感。

好不容易六阿哥身子骨好一些,能起来床出永和宫走动了,却又落了水病危,方荷听着都窒息。

苏茉儿笑容不变,宫里的女人,哪个容易?

有些事情却不能只看表面,当初皇八女的夭折,里头有德妃多少手笔,她们心里隐约都有数。

低调,不过是主子敲打,也怕皇贵妃万一活不长,会鱼死网破而已。

她慢条斯理道:“六阿哥始终不醒,德妃娘娘也哭得起不来床,皇上不得不把刚生产的通嫔禁足,她所出的六公主,也送到了皇贵妃那里。”

方荷愣了下,心底微微泛凉,“是通嫔撞了六阿哥?”

苏茉儿摇头,“这传话的人倒是没说,估摸着没查出来,在御花园里落水,人来人往的,能做手脚的时候太多了。”

方荷并没有可怜别人的习惯,她只会怜惜自己,可这一刻心窝子却莫名揪得难受。

“既然查不出来,怎么就禁足了通嫔呢?”

“而且以通嫔的位分,即便禁足,也可以养着公主吧?”

苏茉儿温和注视着方荷:“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天家跟寻常人家不一样,皇上既是她们的丈夫,也是整个大清的皇帝,要考虑的并非只有对错,还有利弊。”

禁足通嫔,德妃只能消停,通嫔也能好好养身子,对康熙来说,算一碗水端平。

六公主记在皇贵妃名下,免得佟佳氏总惦记着想生个孩子,佟佳氏也知道这是皇上在敲打佟家……

康熙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夫婿。

那些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许多时候都要靠隐忍才能得到。

能选择的话,不入宫日子反倒更好过一些。

凤辇内温暖如春,方荷心里却越来越冷,桃花也似的唇瓣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她很清楚,苏茉儿跟她说这个,并不是劝她出宫。

是让她提前明白,既没有选择,就得学会隐忍,清醒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

苏茉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说这些,是看在方荷虽舍不得,却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推了乌云珠给她的黄金盒子,知道自己身世有异,却从来不多嘴问,觉得这姑娘还算清醒,才稍加提醒。

很多事都要方荷自己想清楚,想得明白,在宫里日子会更好过些。

想不明白,每一天都是煎熬,苦的不会是主子和皇上他们,只会是她自己。

过了好半晌,及至进了西城门,方荷才靠在外间的帘子旁,掀开一角,静静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熙攘。

刚进外城,百姓们穿得都不算好,脸也大多都黑黝黝的,跪在地上麻木得不像活人,比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人都要触目惊心得多。

进了内城后,普通百姓身上也多穿麻衣,鲜亮颜色都少,避让和行礼的表情、动作都透露着一种这世道独有的艰辛。

显然外头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可越了解紫禁城的生存规则,方荷就越无法忍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通嫔那样的一员。

她就是想出宫!

就算贫穷……那还是算了,巨人的肩膀好歹也能帮她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穷是不可能穷的,呸呸呸!

就算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奔波……也算了,她攒攒银子,应该能请个帮佣上门操心这些,她只会炸厨房。

快到神武门前的筒子河时,方荷面不改色放下帘子,定了下心神。

总之,她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自由,她有能力把日子过好,凭什么要认命?

进了神武门后,孝庄和太后都换了更轻便些的轿辇。

太后从凤辇上下来,目光一直往方荷这边瞟,隐约还有过来的意思。

方荷心下微动,她压箱底的本事得对症下药,越了解康熙越好施展。

也许从苏麻喇姑那里打听不到的事情,太后会告诉她?

这可是对她大方到保底五十两的富婆哇!

孝庄精神不济,给了苏茉儿一个眼神,虚弱吩咐:“方荷先跟哀家回慈宁宫。”

真叫方荷去了寿康宫,以琪琪格的性子,指不定能当胤祺似的宠着。

孝庄可不想宫里再出个跟宣嫔一样,靠着跋扈把自己作到禁足咸福宫的妃嫔。

太后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轿辇,在方荷同样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往寿康宫去。

苏茉儿调侃,“怎么,姑娘不愿意伺候主子,更想去伺候太后?”

方荷心里猛点头,面上却凛然道哪儿能啊!

“老祖宗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能伺候老祖宗,我们徐佳氏祖坟怕不止冒青烟,这会子指不定烧得正旺呢,奴婢哪儿敢如此不惜福!”

苏茉儿:“……”她觉得,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是特别想要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慈宁宫,苏沫儿也没安排方荷当差,依然叫方荷住在她隔壁的侧殿梢间里。

这是入宫做客的娇客才有的待遇。

方荷心里却哭得更厉害。

不是她不知好歹,可梢间里有书桌,还有绣活儿笸箩啊,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好在苏沫儿虽有法子治她,可科尔沁来人,孝庄和太后都要见客,主殿里大半日都是热闹的。

苏茉儿放心不下主子的身子,大多时候都在主殿伺候,倒叫方荷日子过得比行宫里稍微轻松些。

在此期间,康熙担心皇玛嬷的身体撑不住,每天早朝后都会过来伺候孝庄喝药,却一次都没提过方荷。

啧啧,这就是男人,信他就等着跟井缠绵去吧!

方荷不走心地腹诽着,就见缝插针摸个鱼,一听到动静就认真干活儿,混着混着混到了万寿节当天。

早前其实也不是没人提起方荷。

御前不好打探,乾清宫的变化知道的人不算多,也就偶尔去侍寝的妃嫔能感觉出来点。

可慈宁宫的变化来往请安,为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作陪的命妇们却能明显感觉出来。

进进出出都格外规矩的宫人不算新鲜。

可时刻都散发着清香味道的慈宁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主殿,还有改动过的官房和洗漱用品,都叫人觉得舒坦之余,分外好奇。

一打听,方荷的存在不管在乾清宫还是在慈宁宫,都不是秘密,于是御前有个能干宫女的消息,甚至都传到了前朝。

北蒙的汉子们说话糙,不会拍马屁,好不容易逮着个由头,见了康熙都要夸方荷几句。

“还得是万岁爷,您身边连伺候的宫人都与旁处不同!”

“肯定是长生天觉得天可汗英明神武,与您的恩赐!”

“对对对,要是我们家的福晋哪怕能学到御前宫人的皮毛,咱们日子都能好过不少呢!”

……

康熙:“……”这龙屁拍得他都没脸听。

知道的是他有个得用的宫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祥瑞呢。

他不接茬,有那聪明的感觉出,万岁爷可能对有个能干的小宫女没那么自豪,慢慢也就不提了。

可万寿节这日,康熙一大早去给皇玛嬷请安,刚靠近主殿,就听到殿内又是一波夸赞方荷的。

没完了这是!

他微微蹙眉,甚至有些转身就走的冲动。

皇玛嬷留人在身边,他身为孙儿不可能去讨要回来。

本来他就觉得御前这阵子除了聒噪就是聒噪,半点叫人高兴的事儿都没有。

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那小混账的好话,叫他愈发不耐烦。

不待他动作,就听得殿内有人笑道:“怎么不见方荷姑娘呢?”

“听胤褆提起,说见过她跟胤祺学认字儿呢,瞧着倒是个规矩的,就是年纪不小,黑不溜秋的,在御前怕要叫人笑话,臣妾实在好奇。”

说话的是惠妃,康熙不自觉微微蹙起眉来,觉得这话不中听,就该叫那小混账早些停了水粉才对。

可附和的却不止一个。

“嫔妾见过那位方荷姑娘,先前瞧着倒是不算黑,就是有些阴郁,乍一看跟见了鬼似的,吓了嫔妾一跳呢。”这是僖嫔。

作为嫔位,康熙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不想睡她,一起用顿午膳还是可以的。

要不他不喜欢僖嫔呢。

这嘴碎的,还在叭叭把方荷的五官拿出来细说,跟御前其他人对比,恨不能叫人知道她多受宠,才能对御前的人如数家珍。

惠妃还没说话,荣妃笑着道了句,“可别说,我远远瞧见一回,倒跟外头老百姓似的,叫胤祉那小子回来好是一阵感叹,直说他阿玛不会心疼人。”

有跟着南巡去的小答应道:“这也怪不着万岁爷呀!”

“她既是宫人,风吹日晒肯定免不了,旁人都没晒成黑皮猴儿,偏她这样,许是没福分呗。”

康熙在门口越听,脸色越沉,被拦着不叫请安的守门太监,都被吓跪了。

俩太监都恨不能把脑袋戳□□里去,也好过在这里受着皇上越来越冷冽的气势。

康熙听了会儿,无声冷笑,提脚往里去。

他乾清宫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后宫说三道四了?

但他刚走出去一步,里头突然响起重重一声搁茶盏的声儿。

接着,太后不耐的训斥声儿便出来了——

“你们觉得方荷不好看,她又不是你们,身为后宫妃嫔,有心思不想着怎么好好伺候皇帝,偏学着市井婆娘嚼舌根子,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方荷能调教好宫人,叫皇上省心,叫皇额娘也舒坦,有那说三道四的功夫,你们倒是跟她比比功劳。”

殿内说话的人都僵住了,尤其是惠妃和荣妃,脸色时青时红的,煞是好看。

也就是德妃挂记六阿哥身子,宜妃借口身子重了身体不适没过来,不然两个人能臊死她们。

其实她们也知道,以方荷的颜色,不会跟她们争宠,能干就能干呗,跟她们也没什么关系。

可这阵子宫里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胤褆和胤祉到长春宫和钟粹宫的时候,还总提起来,说长春宫和钟粹宫宫人不如方荷。

两人心里不舒坦,或者说这阵子叫方荷抢了风头的妃嫔,都不是滋味儿。

哪怕太后疾言厉色,她们也不服气。

一个无貌无才的老姑娘,又只是个低贱的宫人,凭什么?

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还有作陪的命妇们都不敢说话,低眉顺眼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孝庄将众人僵硬又不以为然的神色收入眼底,轻笑了声,拍拍太后的手。

“你一个长辈,跟她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气?”

“她们说得倒也没错,那丫头是黑了点儿,可底子不错,哀家也瞧她顺眼,正仔细养着呢。”

“回头等养好了再出来,就叫她在慈宁宫做掌事女官,也叫她们好好瞧瞧,还是哀家会心疼人。”

太皇太后一开口,殿内原本微妙的氛围又是一变。

惠妃和荣妃还有僖嫔,甚至为了讨好荣妃开口的钟粹宫小答应,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

后悔自不必提,心窝子也七上八下的。

老祖宗要调教的人,看着还顺眼,等调教好了要便宜谁?

甭管是给万岁爷,还是赐婚,往后方荷身份变了,又得主子喜欢……那她们岂不是平白得罪人?

就在她们心生悔意的当头,门外传来康熙含笑的清朗声音。

“皇玛嬷您这是笑话孙儿,孙儿可是不依啊!”

他噙着笑进门,打了个千儿,亲昵靠坐在孝庄下首。

“朕好些日子前就已经吩咐了敬事房,念方荷侍疾有功的份儿上,等回到乾清宫,就叫她做奉御女官。”

“您可不能做有借无回的事儿,叫孙儿在底下人面前闹个没脸,回头孙儿再给您寻摸个会讨巧的过来伺候。”

惠妃等人心里拔凉,万岁爷您要脸,我们就不要了呗?

孝庄在康熙肩膀上轻拍一下,笑得促狭。

“你跟哀家在这里抢人,回头传出去,指不定让那丫头成了西洋景儿,就叫人有脸了?”

康熙淡淡扫了惠妃她们一眼,不置可否。

“御前的人如何,朕说了才算,这得不得脸端看自己怎么想了。”

僖嫔和小答应还没反应过来,惠妃和荣妃却心下一凛,听出了皇上话里的警告。

这会子她们的悔意达到了巅峰,明白过来,其实方荷怎么样不重要,可她们在宫里跟孩子肆意谈论御前的事儿,犯了皇上的忌讳。

谁也不敢再在脸上摆出一丁点的不自在,都强打着精神笑着附和康熙。

康熙不耐烦听车轱辘话,笑着起身,“午时在乾清宫和太和殿、保和殿开宴,孙儿御前还有些事儿,先回去办了,过会子再来奉您和皇额娘去乾清宫。”

孝庄笑道:“你就别折腾了,一会儿哀家和你皇额娘自个儿过去就是了,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呢,不缺你一个。”

康熙:“……”那小混账您就不提了?

他心下清楚,皇玛嬷肯定是故意要闹他,等着看他笑话是一回事儿,还想让他较劲,主动留下方荷。

他是那种叫人牵着鼻子走的皇帝吗?呵……

康熙八风不动地大跨步出了慈宁宫,冲梁九功吩咐:“回头你跟顾太监说,他送出去的学生,他自个儿接回来,不许再引起旁人的议论!”

梁九功:“……”顾太监知道您这么为难人吗?

不过虽然梁九功现在已经看开了,能看顾问行吃瘪,他也是挺乐意的,当即利落应了下来。

等康熙回到弘德殿,进门下意识先看了眼角落里的屏风,突然就觉得那屏风有点碍眼。

人都不在御前,就算回来也要扔梢间去,还留个屏风在角落作甚?

梁九功那狗奴才怕是又欠敲打了,他沉着一张俊容踱步至御案前。

李德全在一旁小声道,“万岁爷,太子和大阿哥并几位大人都在偏殿候着呢。”

康熙定了定心神,淡淡嗯了声,往一旁的沙盘处走。

“叫进来吧。”

已经十二岁的太子,今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瞧起来比去岁那小儿姿态稳重了许多。

他走在最前头。

胤褆没跟他抢,只走在了明珠前头,明珠后头跟着正白旗都统瓜尔佳郎谈。

索额图跟一等公并兵部侍郎董鄂彭春站在一块儿,走在太子旁边。

康熙直接问:“攻取罗刹一事,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商议的如何了?”

索额图先上前一步开口,“回皇上的话,兵部如今可调动的兵卒足有五千,臣等意见还是尽快打,否则一旦叫罗刹抢够了粮草,弃雅克萨而往黑龙江上游一带去,盛京和周边部落定会受损!”

纳兰明珠蹙眉道:“可先前我们与罗刹对战时便知,额尔古纳河一带,七月飞霜,兵部遣兵需要时间。”

“偏春种时候,户部粮草不丰,又不可动用粮种,辎重供应困难,等点齐兵马到额尔古纳河边,气候对清军作战也极为不利。”

索额图冷嗤,“那你户部就打算眼睁睁看着罗刹毛子欺辱我大清百姓?”

纳兰明珠不屑地反驳,“我又没说不打,只需要从长计议,不如请黑龙江将军先守住上游的瑷辉城,保证盛京安全。”

“让将士们年底出发,粮草也充足,明年初突袭雅克萨,各方都更稳妥,趁着气候最热的时候,说不准可以一举拿下罗刹!”

索额图一看纳兰明珠那眼神,就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是个莽夫,当即就要喷回去。

康熙不想看他们吵,突然转头问太子和大阿哥,两个儿子年纪大了,也该有自己的见解。

“你们怎么看?”

太子迟疑了下,垂下眸子,轻声道:“儿臣以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春耕更重要些。”

“粮草丰足后,再行攻城,把握更大,若能攻取罗刹国都,也能扬大清国威。”

索额图:“……”太子这不是涨他人威风吗?

万岁爷明摆着想打,太子怎么想的!

明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冲索额图挑挑眉,气得索额图冲他一甩袖子,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胤褆却不以为然,面上闪过急色,朗声道:“汗阿玛,儿臣还是觉得应该立刻打,否则罗刹烧杀抢掠了北蒙部落,也会养得兵肥马壮,等不得啊!”

明珠:“……”艹,忘了还有这么个棒槌。

这下子轮到索额图冲明珠冷笑。

你再挑眉啊,眉毛不够,还有胡子能吹呢。

康熙面上不辨喜怒,懒得看索额图和明珠眉来眼去,直接问郎谈。

“若今年出兵,以你之见,最晚可以什么时候开战?”

郎谈长期驻守盛京,当即回话:“回万岁爷,最晚不能过六月初,二十一年八月出兵,清军损失大多来自冻伤和饥饿,再来一次,怕是会影响士气。”

康熙蹙眉,六月初,行军至少要一个月,不可打草惊蛇,潜行时间还要拉长。

那就是四月里就得发兵,调兵遣将也得需要时间。

“明珠,户部如今能筹措多少粮草?”

纳兰明珠叹了口气,“回皇上,如果不动用粮种和赈灾粮,最多够五千人吃用半个月。”

康熙又问:“彭春,朕此次予你两千人,再从黑龙江调军一千,三十门红衣大炮,外加鸟枪一千,你多久能拿下罗刹兵?”

董鄂彭春单膝跪地,“回万岁爷,一个月足矣!”

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那你从西郊大营带两千人,郎谈为副将,最晚四月中出发瑷辉城,与萨布尔会合。”

“从黑龙江和蒙八旗各调遣五百人,潜行至雅克萨,绝不能放跑了他们!”

至于粮草也好办。

“朕会与北蒙和科尔沁各部落商议,一部分粮草从科尔沁十旗和锡伯、乌拉官屯取,等到达雅克萨附近的索伦,让他们提供牛羊。”[注]

明珠眉头皱得很紧,“可刚开春,北蒙粮草也不足……”

“无碍,叫山东、河南几地提两万石粮草入京,朕六月里会亲自去一趟北蒙,替他们补充粮草。”康熙打断明珠的话。

“筹措粮草一事,朕亲自跟北蒙各部落商议,你们只管给朕狠狠打。”

“此役之后,朕不想再听到罗刹侵边的消息!”

四个大臣听出了皇上话里的铿锵,再不敢说其他,利落跪地。

“臣谨遵万岁爷旨意!”

商讨完这件事,也快接近午膳的时辰了,康熙挥挥手,叫太子和大阿哥先去慈宁宫,奉太皇太后来乾清宫。

他则打开了黑龙江那边的堪舆图继续看,直到快午时,他才往前头去。

康熙有心与北蒙商谈粮草一事,午宴上,他态度就端得格外温和。

康熙甚至以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念家乡为由,请了科尔沁亲王和几个郡王带着家眷,一起参加晚上的乾清宫家宴。

在晚宴上,康熙与孝庄的侄孙,班弟达尔罕亲王相谈甚欢,频频举杯,在笑谈间定下了七月的木兰秋狝行程。

得知康熙会带两万石粮草去北蒙,班弟对于借用粮草一事,丝毫没有推拒。

来赴宴之前,孝庄就已提前跟亲王福晋打过招呼,替康熙说了不少好话,暗示过不会叫科尔沁吃亏。

就算康熙不提,班弟自己也要提。

姑祖母身子明显撑不了太久,太后又是左翼札萨克那一脉,跟他们中旗关系不算紧密。

如果不能在姑祖母活着的时候,跟天可汗拉近关系,往后他们科尔沁在大清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低。

因此康熙摆出亲近劲儿来,班弟敬酒的热情比康熙还足。

北蒙汉子那就是泡在酒里长大的,若没有常宁和福全在一旁,康熙自个儿怕是都支应不住。

孝庄和太后上了年纪撑不住,半途就离了席。

妃嫔们并各家家眷也都掺和不上这样的大事儿,万岁爷要北巡,妃嫔和女眷们心里且盘算呢,都识趣儿早早散了。

因此,即便有常宁和福全在,不会叫外人瞧见,再加上高兴,康熙放开了,跟班弟喝了个痛快。

等晚宴散的时候,康熙路都走不直了。

常宁、福全和班弟全是叫御前侍卫给抬出去的。

只有康熙好强,偏坚持不要轿辇,梁九功无法,和李德全勉强给扶回了昭仁殿。

冷风一吹,一进东暖阁,康熙就吐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收拾,等康熙在西暖阁里重新躺下,都快二更天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累得够呛,叫了魏珠和齐三福进来收拾东暖阁,他们俩靠在西暖阁的垂花架子上守着主子。

岂料听到外头隐约收拾的动静,已闭上眼像睡过去的康熙,猛地又坐起身来,大马金刀坐在龙床上,也不吭声,手一下一下敲着膝头。

梁九功心里颤了下,小心上前:“主子爷?”

康熙半抬起眼皮子,目光深沉看着梁九功。

“梁九功伺候,其他人出去!”

梁九功赶忙应下,挥挥手,叫李德全带着值夜的宫人离开。

待得殿内没了其他人,梁九功小心上前,问:“主子爷,可要更衣——哎哟!”

梁九功毫无防备被踹了个正着,正好踹到他侧腰上,叫他跟只乌龟似的往后仰,摔在地上,尾巴根儿疼得差点龇出泪来。

他吸着气,也不敢仗着皇上喝多了就放肆,苦着脸跪好。

“主子爷,可是奴才哪儿错了,您息怒啊,奴才自去领——”

“闭嘴,朕说了,叫梁九功来!”康熙不耐烦听他这抑扬顿挫的声音,他想听的是温柔且啰嗦的。

梁九功:“……”那奴才这是跟鬼面前跪着呢??

第36章

梁九功捂着隐隐作痛的腰子, 快哭出来了。

“万岁爷……奴,奴才梁九功,就在这儿伺候呢!”

他上哪儿去再给万岁爷找个他?

见皇上目光不善,梁九功正急得满头大汗, 脑子灵光一闪, 突然记起上次主子爷醉酒的事儿。

他一拍大腿, 直起腰微微前倾。

“主子爷,方荷姑娘还在慈宁宫呢。”

康熙依旧没理会他的话, 目光掠过他,深深扫过墙上的剑,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深吸口气, 爬起来就往外颠。

“奴才这就去把梁、九、功给您请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先前他以为请那小祖宗回来,是顾问行的事儿,还在自个儿屋里笑了半天。

现在可倒好, 变成他的事儿, 这不天上下刀子, 无妄之灾嘛!

不请吧,谁也不知醉酒后的主子发起火来, 会不会真削了他脑袋。

请……大半夜的, 叫他怎么把还在慈宁宫的祖宗搬乾清宫来啊!

梁九功心下一横,叫李德全伺候着主子爷, 自个儿赶紧跑出去,冲着昭仁殿顶上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喊。

“大爷们!我知道你们在呢!”

“万岁爷这会子要见方荷姑娘,我去请过来, 只怕天都要亮了,实在不赶趟!”

“里头的动静你们听见了,各位爷自个儿掂量掂量, 吃不吃得起挂落!”

“只要你们尽快把那祖宗请过来,慈宁宫和御前问罪,都由我担着,不然回头问罪起来,今儿个这一遭我可得拉着各位爷下水……”

今儿个当值的两个暗卫,在檐脊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来也巧,里头还有个方荷的老熟人。

她那位‘夜香郎夫君’,是亲眼见方荷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甚至还……粗鄙不堪,都没受任何惩罚的。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

万一主子爷是借酒装疯,想把人提留回来,他们却不识好歹,就算主子爷当下不问罪,指不定也影响他们后头的前程。

‘夜香郎’咬咬牙,从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跳下来,快步上前。

“各处已下钥,卑职等人无可入后宫的腰牌,随意走动,按规矩斩无赦。”

梁九功松了口气,那好办,他有啊!

他赶忙将自个儿的腰牌掏出来给暗卫,瞧着人飞快往月华门那边去,却依然没能松口气。

请方荷过来现在不是问题了,可慈宁宫是那么好闯的吗?

且不说会不会被慈宁宫附近巡逻的侍卫发现,回头到了该起身的时辰,方荷不在慈宁宫怎么交代?

一问,人半夜提御前来了,老祖宗要是发火怎么办?

往小了说,是他们做奴才的小题大做。

往大了说,那就是皇上不孝,令人深夜闯宫,老祖宗但凡有丁点儿不好,他和暗卫都得人头落地。

梁九功苦着脸狠狠拧了拧大腿,嘶嘶抽着冷气,咬牙跺脚,还是往顾问行的住处去了。

跟那老东西斗了小二十年,到底还是得跟这老狐狸服软,早知今日,他还争个屁哟!

可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真没那么大面子,能解决这事儿的,还就只有叫太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顾问行。

顾问行先前替万岁爷传旨下江南,与曹玺和曹寅父子一起,落实盐引法一事,刚回来没几天。

皇上这几日没翻牌子,他也不必跟着熬夜。

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被梁九功叫醒的时候,哪怕寻常都懒得计较,这会子也恨不能揍梁九功一顿狠的。

“什么事儿不能等天亮了再说?怎么着,万岁爷要召哪位娘娘伺候?”

不是喝多了吗?

虽是净身的人,男人那点子门道顾问行也清楚。

喝那么多酒,肯定是成不了事儿的。

横不能头昏眼花的,还要叫人过来赏赏景儿吧?

梁九功赔着苦笑,把事儿三言两语说明白了,冲顾问行作揖。

“奴才实在是没法子,真要惊着老祖宗,我就是猫妖转世,命也不够赔的。”

“可万岁爷吐完了正需要喝点水好好歇着,偏不肯叫人伺候,奴才实在担忧皇上的身子,不得已才……恳请顾太监想个法子,可万不能惊了老祖宗。”

顾问行翻个白眼,“这也值当得你大半夜叫醒我。”

“你不都说了,万岁爷身子不适,回头跟秦御医把词儿对好,选个伺候利落的,送到慈宁宫去请罪你不会?”

“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主子龙体安泰,上回不就是方荷伺候的,事急从权的道理你不懂?”

他就差把‘愚蠢’俩字扔梁九功脸上了。

可梁九功浑不在意,冲顾问行笑得谄媚,“嗐,奴才这不是看万岁爷不舒坦,急昏了头,御前还得是顾爷爷您给掌眼才行。”

“奴才算哪根葱啊,回头再说错了话,叫老祖宗觉得我耍滑头,误会万岁爷就不好了,顾爷爷您看……”

顾问行:“……”哦,不是没想到,是找他顶缸来了。

他捏了捏额角,指着门口:“你……”

梁九功嘿嘿笑着接话:“我滚我滚,奴才这就滚去好好伺候万岁爷,挑个伶俐些的宫人来您跟前儿候着。”

等梁九功走了,顾问行笑骂两句,摇摇头。

别的不说,就梁九功这会瞧风头的劲儿,不枉费皇上提拔这小子。

他上了年纪,走了觉也就睡不着了,想了想,翻身起来去找乔诚。

就算他有脸面,该替主子给太皇太后尽的孝心也不能少,得开库房取些好东西才行。

梁九功这里去了一桩心事,拍拍屁股回御前,慈宁宫的梢间里,方荷却比顾问行还崩溃。

任谁睡着觉猛地被人拍醒,嘴还被捂着,鬼鬼祟祟道‘是我’,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你特么谁啊就你!

她捂着狂跳的心窝子坐起身,就着对方的火折子仔细看了看,还真是熟人,后悔自己上回踹得不够狠。

她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有本事你夜闯慈宁宫作甚,你直接上天得了呗!”

暗卫噎了下,言简意赅:“万岁爷要见姑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方荷:“……”是见还是偷?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大半夜私闯祖母宫殿,只为了见个宫女啊!

先前几日怎么没见那位爷这么迫不及待呢!

她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就不能等明儿个,回禀了老祖宗……”

暗卫平着声音打断她的抗拒:“万岁爷喝多了,等姑娘伺候。”

方荷:“……”是不是还给她准备了点酒?

她运了运气,敢怒不敢言,气冲冲偏了偏身子。

“你出去!”

暗卫不动。

方荷冷笑:“怎么,夜香郎当上瘾了是吧?你要看我穿衣服?”

暗卫摸了摸鼻子,迅速转身,站到门口。

等方荷换好了衣裳,去往乾寝宫去的路上,所有的怒气都被颠簸没了,只灌了一肚子的冷风,让她越来越麻木。

本以为暗卫夜探宫闱,勉强算得上江湖大片之宫廷篇,飞檐走壁,轻功来回,好歹还能长长见识。

可……这暗卫根本没翻墙,人家直接拿着腰牌走的角门。

背着她飞奔的时候,别说轻功了,跑得快把她晚饭都颠出来了。

电影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差评!

待得在昭仁殿角落里落地,方荷看见梁九功,甚至都懒得摆出社交姿态来,木着脸,死鱼眼,幽幽盯着他不说话。

不挠梁九功一脸,她的道德水平就已经达到了新的巅峰。

梁九功都快火上房了。

皇上一直不肯睡,他都不敢进殿伺候,生怕看到自己这个梁九功,万岁爷一剑削过来。

见方荷这冷脸模样,他也算了解这小祖宗的性子,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荷包塞她手里。

“劳姑娘跑一趟,主子爷吐了一场,太医说叫喝些安神茶好歇着,可万岁爷也不叫咱们近身,只能麻烦姑娘了。”

方荷麻木地打开荷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骂人了,哪儿来的力气伺候醉——

嚯!

五百两银票!

好的,好像又有点劲儿了。

方荷浑身的冷意如初雪消融,冲梁九功扯了扯唇角,接过一旁冉霞手里的安神茶。

“只要伺候万岁爷喝了茶就好?”

梁九功笑着点头:“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茶劳姑娘伺候主子爷睡下就成,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提,咱家就在这里候着!”

方荷心下腹诽着进了殿,你哪回不在这里候着,也没妨碍你少坑别人啊!

踏入西暖阁的一瞬,身穿明黄里衣深沉坐在龙床上的康熙,瞬间便眼神犀利看过来。

说是喝多,可除了空气中丝丝缕缕飘荡着的酒意和龙涎香味道,丝毫看不出这位爷有喝多的迹象,似是比上一次清醒。

她端着茶小心翼翼上前,还不等她开口,康熙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可好?”方荷微笑。

她倒是想去梦里呢,这群狗东西给她机会吗?

康熙蹙眉不理,继续问:“谁叫你过来的?”

听他声音除了稍慢一些,也不大舌头,方荷不敢敷衍,很平静地答话。

“回万岁爷,是暗卫请奴婢来的,至于是谁的吩咐,奴婢不得而知……万岁爷喝茶吗?”

估计是某个不干人事儿的瞎叫唤。

康熙冷呵了一声,“没人请你,你就在慈宁宫乐不思蜀了是吧?”

方荷无心跟醉鬼计较,捧着茶盏和声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

康熙不耐烦地挥手,“朕哪儿敢喝你奉的茶,你不气死朕就是好的。”

方荷不解,她又没在茶里下毒,不敢喝叫她来干吗?

再摔他个狠的吗?

可康熙的刻薄还没完,“既然不乐意伺候朕,你就回慈宁宫,去寿康宫也行,真当御前少了你不行?”

“朕还就不信了,没有你方屠户,朕还能吃带毛的猪……”

方荷:“……”这位爷和雍老四确实是爷俩,起了念叨的瘾,唐僧都得甘拜下风。

她平静将茶放在一旁的方凳上,做好了听这醉鬼念叨到天明的准备。

反正已经有过一回经历,这回她保证不莽撞。

毒酒端一回就够了,她还得留着小命好好出宫呢。

康熙见她不说话,起了脾气,连连冷笑,“有了皇玛嬷和皇额娘撑腰,你现在连回话都不会了是吧?”

“你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嗯?说那么多,就这句像人话。

方荷眼神微微一亮,格外恭敬蹲身,“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奴婢告退!”

她不给康熙反应的机会,垂着脑袋疾步后退,转身就往外颠。

只要她跑得快,以康熙这种格外要脸的皇帝,肯定不会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等等!”康熙在她即将出门的瞬间,蓦地开口。

这场景太特么耳熟了。

方荷好像听到空气中‘啪’的一声响,也不知到底拍到了谁脸上,她的脸好像有点疼。

不敢真违背这位掌控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爷,方荷无声叹口气,将心不甘情不愿都咽回肚儿里,慢吞吞往回走。

“万岁爷有何吩咐?”

康熙慢慢站起身,伸开手,“扶朕去更衣。”

方荷:“……”总喜欢叫宫女伺候上厕所,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憋着一口气,咬牙上前,接着一股比上次还要重的力道压了过来,差点叫她直接侧摔下去。

还是康熙抓着她肩膀稳住了两人的动作,不用抬头就听得出他的嫌弃。

“也没见你少吃,光长肉不长力气,你……”

方荷抢在他前头,咬牙笑道:“是是是,奴婢浪费了万岁爷的月例和粮食,回头奴婢就去吃旁人的,不叫万岁爷再破费。”

康熙轻嗤:“你想得美,乾清宫的人,就得在乾清宫待着,就你这小身板,朕还喂得起。”

方荷礼貌微笑,平静且公平地把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再次问候了一遍。

等进了官房,这回不用康熙提醒,她麻利地浸湿了帕子,伺候着康熙静了手,恭敬转身,等康熙动作。

但这回一直都没听到水声。

她非常耐心地问:“奴婢闭着眼呢,不该看的绝对不看,要是万岁爷需要,奴婢给您吹个口哨?”

康熙:“……你出去!朕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方荷撇撇嘴,听话往外走,谁爱听你撒尿怎么的?

等再听到里头叫人,方荷又投好了帕子,恭敬递过去。

她眼角余光犀利盯着康熙的动作,等他一擦完,立刻上前接过来,免得被盆里的水溅一脸。

顺顺当当出了官房,方荷累得满脑门儿是汗,好不容易把人扶到龙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