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件事,想了二十多年了。”
第116章 女儿和妈妈有碰撞才是正常的
首都国际机场
盛迦昨天刚刚开完会,浅浅休息了一下就迅速来了这边准备迎接宋宁秋。
她和宋宁秋算起来应该快整整两个月没见了,上一次两人见面时是盛迦将挪威的天然气田调查报告放到对方桌子上时。
忙碌是宋宁秋的底色。
其实无论是对宋霁安还是对盛迦来说都是如此,但是宋宁秋很想当个合格的母亲,所以她会努力抽时间去陪伴自己的女儿。
但对宋霁安和盛迦显然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又或许该说,对待小孩和对待心智已经成熟的大人是不一样的。
盛迦甚至在公司也只会叫她“宋董”,公事公办,距离感十足。
宋宁秋那时看过天然气田的报告后颇为克制地夸赞了盛迦做事周到,随即让她等待自己半个小时,并且约下了她六点之后的时间。
盛迦并没有拒绝,因为宋宁秋是想同她吃顿饭,第二天她就将要启程前往非洲勘探项目,起码要出差一个月。
在包房里,两人的氛围倒是松快了些,可是更多的时间也都是沉默。
宋宁秋偶尔找些话题,询问一下盛迦的生活,盛迦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回答,直到宋宁秋也沉默下来。
烈火炙烤的牛舌在空气中翻卷,宋宁秋垂眸用公筷给盛迦添菜,似乎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最终只留下一句嘱咐,“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妈妈。”
那一天留给盛迦的印象是宋宁秋离去的背影——她开车送宋宁秋回家之后,宋宁秋慢悠悠往里迈步的背影。
她看到了很多的无奈与彷徨,甚至还在这个尚且意气风发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在宋宁秋心中,盛迦并非可有可无的人,这是她想尽力补偿却不知该怎样交心的女儿,她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
也是那一天,盛迦最终决定做出些改变。
比起母亲的符号,宋宁秋对她来说或许更像是年少时的偶像,她无法见证偶像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产生本不该属于她的落寞。
她需要找到与母亲的相处方式,一个能让双方都能感到舒适的方式。
机场内的广播响起,宋宁秋的航班已然落地。
盛迦从车里走出去,外面灼热的气浪和接机出口内散发出的冷气融合在一起,她缓步走了进去。
手机发出一阵震动,盛迦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对面传来王慧秋的声音。
“怎么样,接到你妈了吗?”
“还没呢,”盛迦低声回答:“她才刚刚落地,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出来。您……”
王慧秋结束了她的欲言又止,接话道:“我已经上了火车,去西北的火车。”
“注意安全吧,”盛迦只叮嘱道。
“你可以直接告诉你妈这件事,”王慧秋在电话另一头笑了起来,“不过她或许会骂你。”
“让她吃顿安生饭再说吧,”盛迦说:“而且,她没有和我红过脸。”
“可是正常的母女,总会红脸的,争吵是人和人相处必不可少的内容。”王慧秋回答:“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
盛迦深吸一口气,“记得。”
——把她当妈妈,而不是偶像或一个前进的符号。
王慧秋说起自己想登顶珠峰时无异于在盛迦面前投来了一个烈性炸弹。
她当然不可能赞同她的行为。
王慧秋今年已经七十多了,这个年纪去趟西北都可能在高原反应下受不少罪,更别说去登顶珠峰,这和送死没有什么两样。
不止盛迦了,就是宋宁秋知晓了这件事估计都会连夜飞来阻止。
可是王慧秋那时看着头顶的天空说:“你摸过云吗?”
“我没摸过,但我想试试,”她说:“我一辈子都在城市里飞来飞去,为了宋氏打拼,你知道从三十岁开始,我们每年都要做两次体检,严格保证身体健康,因为那时候宋氏没那么稳定,所以我们作为煜梅信任且依靠的伙伴不能出事,我们每一个人出事对她而言都会是重大打击。我们的目标是发展和稳定,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几乎奋斗了一辈子。”
“后来退休了,但是有些习惯改不掉了,惜命、稳定,还有你们以前说我的总喜欢把事情往最坏了去想,这些都刻进骨子里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做,想着活久点就行,但是老朋友一个接一个走,我这么惜命走到最后大概也是个孤独终老,这样太没意思了。”
“所以我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做点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
盛迦抿了抿唇,“别的事不可以吗?就一定要是玩命的事吗?您身体还这么硬朗,大可以用剩余的时间去看不同的风景。”
“没有那么久了,”王慧秋扭头看向她,眼底有些无奈,“盛迦,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查过我的体检记录对吧?”她接着说:“但是能被你们轻易查到的并不是真的,我也算是一辈子打拼到这个地位,怎么可能让你们这些小辈轻易知道我的情况?”
“我只有一年不到了。”
这个消息炸得盛迦竟然有些头晕眼花。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最终只能喃喃道:“您别开这种玩笑好吗?”
王慧秋直视她,目光炯炯,“不要自欺欺人,你知道我不会用这种事来骗你的。”
“半年前我就发现了,躯体老化,思维变得缓慢,时常忘记一些事情,心脏开始心肌肿大,这是不可逆的,迟早有一天它会越来越肥肿,直到撑死我,无法再跳动。”
“没有办法控制吗?”盛迦眨眨眼,眼底却有了些酸涩。
因为她也知道,但凡还有一点控制的可能,王慧秋都不会这样违背自己骨子里养成的习惯,做下这样有去无回的决定。
“你说呢?”王慧秋反问,“所以盛迦,不要阻拦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这件事就由你去告知你妈妈吧,我实在不想面对她哭哭啼啼的脸。”
此刻盛迦已然妥协,她无法再阻拦王慧秋的决定,于是只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那她会很难过的,或许还会生您的气。”
“如果她生气了,你来代替我对她说话吧,”王慧秋笑起来,“你该知道我如果面对她,会说什么的。”
“我不擅长与她争吵,”盛迦轻轻说。
“不,”王慧秋直白说道:“你很会吵架,你和我会吵架,你和付明琅也会吵架,甚至前几天孟家的小姑娘打电话问候我,告诉我你和她们甚至和霁安都会吵架,在你回到宋家之前,宁秋让我调查宋家的亲属关系,我觉得不对劲,顺着往下查也查到了你,那时候的你和你盛家的妈妈也会吵架。可为什么,你唯独不和你的亲生母亲吵架呢?”
盛迦微愣,“因为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女儿和妈妈有碰撞才是正常的,”王慧秋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母女,凡是讲客气的,那都是一方并没有把另一方当真正的亲人。”
“你和你盛家那位妈妈讲过客气吗?”
没有。
盛迦从未同盛怀樱有过任何客气的时候,她们甚至有的时候不像母女,更像并肩而战的朋友。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宁秋不是你妈妈,她只是你的榜样,”王慧秋缓缓说:“你这五年,急着补完所有知识,急着进入集团,急着把一切都做好,逼自己不能犯错,都是因为你只把她当榜样,当恩人,所以你不敢出错,事事小心。”
“你从没有想过,你就算犯错了,宁秋也会毫无怨言地为你兜底,你就算没有那么优秀,宁秋也会坚定地为你挡掉一切闲言碎语和阻力让你坐稳现在的位置,你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退路。”
“可不是的,她是妈妈,宋家就是你的后盾。甚至不止宋家,我、付明琅,我们这些长辈也是你的后盾。”
最终,她只拍了拍盛迦的肩膀。
“言尽于此,盛迦,后天我就要上火车了。”
盛迦仰头看她,站起来的老人此刻背脊笔直,看不出任何病痛,她眼底曾经的锋锐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洒脱与包容。
“一路顺风。”盛迦沉默许久后回答:“玩得开心。”
这或许是王慧秋最想得到的祝福了。
也确实如此,她离开广场前,朗笑着拍了拍盛迦的肩,她对她说:“好姑娘,我没看错你,今后拿着我一辈子的遗产做点辉煌的好事。”
而现在,电话挂断,盛迦从回忆中抽离,再抬头,看到的已经是拖着行李箱从远处走出来的宋宁秋。
两个月不见,宋宁秋晒黑了许多,但她遥遥望到盛迦时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多了抹笑。
“迦迦?来接我还带着花?”宋宁秋走近后抬手拍了拍盛迦的肩膀,眼底满是诧异。
盛迦将花递给她,突然说道:“妈妈,这么久不见了,可以给我个拥抱吗?”
宋宁秋微愣,她仿佛不认识盛迦了一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可是盛迦脸上的表情完美无缺,仿佛真的只是想讨要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于是宋宁秋也只当自己没有发现这些异常一般,抬手将自己的女儿拥进怀里,笑着说:“瘦了,最近是不是太忙了?”
“还好,挪威之行收获不小,应该能给咱们赚一大笔,”盛迦也笑了笑,她很快从宋宁秋怀里退出来,哪怕努力去做,可依旧有些不太适应。
宋宁秋抱着花,盛迦自觉接过了她的行李,“我定了一家好吃的餐馆,您和我去试试吗?作为接风洗尘。”
“可以,”宋宁秋甚至没有主动问吃什么菜,就这么将一切都交给盛迦安排。
她甚至怀抱着些小心翼翼,这五年来,盛迦从未这样主动同她亲近过,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破这一切。
事实上,在得知盛迦想来给她接机的时候这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就出现了。
盛迦这次没有带任何助理,自己开车带着宋宁秋到了一家私房菜馆,这还是付明琅曾经带她来吃过的地方,口味很不错。
宋宁秋多次打量着她,总有些怀疑盛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们的用餐依旧是沉默保持的时间更长,盛迦盯着自己面前的菜,突然就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王慧秋可能的离去对她来说尚且令她惊慌失措,难过异常,对宋宁秋而言只会更痛。
“迦迦,你想说什么?”
她片刻的犹豫便已经足够让宋宁秋捕捉,她直言不讳地问道:“从机场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些欲言又止,不要再犹豫了,可以直接说的。”
“妈妈很希望你和妈妈说任何想说的话。”
她的眼底带着期待与鼓励。
盛迦的沉默更甚。
她该怎么对着这双眼睛说出这样残忍的消息。
王慧秋给了她一项太过艰难的任务。
可最终,她也只能缓缓说:“妈妈,王奶奶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了。”
第117章 她从未见过王慧秋笑得这么开心。
水杯摔碎的声音在此刻分外明显。
宋宁秋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玻璃渣掉在了她脚面上,又哗啦啦地掉落在了地面。
“抱歉,我失态了,”宋宁秋下意识说道:“但是迦迦,你说什么?”
盛迦对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大概她在王慧秋说出这件事时也是这样怀揣着希望地看向对方,期望对方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但很可惜,无论她们多不想承认,答案就在那里。
“这是王慧秋王奶奶的诊断报告,半年前她就得到了这份报告,医生推断,她大概只有一年的寿命了。”盛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但是她不想让人担心,也不愿意住院,所以将这份体检报告隐瞒了下来。”
宋宁秋深吸口气,沉默着接过。
她快速地在上面扫视而过,随即给自己的助理拨号,那头响了两声之后就接通。
“给我订两张前往云泽的机票,”她快速说道:“要最近的,从首都出发……”
“不用了,”盛迦打断她,“王奶奶不在云泽。”
宋宁秋微愣,“对、对,她现在生病了,在哪个医院,我们去看她。”
“妈妈,”盛迦抿了抿唇,抬头与她对视,撞进了她悲戚的眼睛里,“您知道的,她都不愿意把病告诉我们,又怎么会去医院呢?”
宋宁秋在许多方面都是可靠的代名词,可是唯有在亲情上是她的弱点。
她是在爱里成长起来的人,她周围大多数人都很爱她,长辈、朋友、孩子都会令她时时刻刻感受到爱。
这也令她处理这些亲人朋友的离去时分手足无措。
她总觉得爱是自然而然就该有的,是付出之后就能得到回报的,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盛迦相处得这样如履薄冰,但是她总觉得没关系,可以慢慢来,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治愈盛迦;所以她也很难处理亲人可能离去时带给自己的恐惧,或许总有人说,越是不缺爱的人才越不畏惧离别,可她大概就是那个异类,宋家一脉相承的掌控欲令她难以忍受自己在意的人轻易离去。
宋宁秋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冷静些,“那她现在在那里?”
“她在去西北的火车上,”盛迦如实回答道:“她说要用剩余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迦迦,你在撒谎,”宋宁秋直白问:“只是去旅行你不会这么欲言又止,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盛迦露出近乎审视的目光。
盛迦被这样的目光所笼罩,不知为何,反倒松了口气,心里多了些隐秘的快意。
过去宋宁秋面对她永远只有关怀备至与小心翼翼,就像盛迦对待她总是很客气像对待偶像一样,宋宁秋对待她也像是捧着个瓷娃娃,带着面具在与她相处,唯恐她不满意。
可是这一刻,盛迦发现她如此喜欢宋宁秋面对她时露出的诘责,这才是两个正常的,有情绪的人该做出的反应。
宋宁秋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情绪异常,她捏了捏眉心,出于习惯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后才放轻声音问道:“迦迦,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张面具又戴上了。
盛迦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她回答道:“她说要去登珠峰,现在正在路上。”
“你再说一遍?”宋宁秋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盛迦没有重复第二遍,她就这么直直看向她,甚至没有再说话,却已经在用自己的态度表明她并没有听错。
“你没有阻止她吗?”宋宁秋不敢置信地问。
“我没有。”
“盛迦!”
宋宁秋语气微沉,“你怎么可以不阻止她?”
盛迦说:“妈妈,您觉得我应该阻止她吗?”
“心脏出了问题就该去治,她这么年迈了还要去登顶珠峰,回来就只会是一具尸体,”宋宁秋眉心紧蹙,“你想不到这点吗?”
“可这是她想要的,”盛迦缓声说:“她不愿意待在病房里度过剩下的生命,在医生告知她剩下的时刻起,她或许就已经开始这样打算了。”
“但她如果还留在云泽好好调养,或许能活得更长些,”宋宁秋反驳道:“老人家想一出是一出,可我们不能这样由着她们啊迦迦。更大的医院去过了吗?更好的医生看过了吗?就这么想在刺激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过草率了吗?”
这就是王慧秋不愿告知宋宁秋的原因,她太了解这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了,执拗得很,她尊重一切生命,所以她更不能理解有人想通过这样的方法草率地结束生命。
依照宋宁秋的性格,大概王慧秋刚刚出省就得被她找理由拦下拉去医院仔细检查。
可王慧秋已经没心思和宋宁秋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她的目标坚定极了,她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她轻易告知盛迦并且让盛迦来和宋宁秋说的原因。
她知道盛迦一定会尊重自己的选择,并且也只有盛迦能挡住宋宁秋,好好说服宋宁秋。
“妈妈,您觉得这样的日子能延长多久,王奶奶又要受多少罪。”盛迦满脸不认同,她反驳道:“住院,吃药,手术,打针,治疗的哪一项是舒服的,而结果我们谁都无法预知。她不想去,也不愿意去,比起在药和痛苦中度过余生,她宁愿自己死在追求梦想的路上。”
“所以我选择尊重她的选择,她也很希望妈妈您能认同她的选择。”
宋宁秋沉默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这么轻易认同她的选择,”宋宁秋说:“她现在到哪儿了?”
“我不能告诉您,”盛迦摇头,“您如果知晓她的去向,应该会去阻拦她吧,我不会让您这样做的。”
宋宁秋深深呼吸了两下,她垂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良久才有些挫败地说道:“她生了病,第一反应是告诉你,有想要去的地方,第一反应也是告诉你,甚至早早猜中了我不会赞同她的想法让你来阻拦我。”
“我才是那个失败的后辈。”
着急与慌乱导致理智脱离大脑也就这么一会儿,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大概率是王慧秋自己设计的一切,她不能奢求盛迦一个小孩去抵抗长辈早有筹谋的要求,更何况盛迦向来对王慧秋格外尊敬。
她依旧无法认同王慧秋的选择,可也做不到逼迫盛迦违背她与王慧秋的约定。
“妈妈,你不是,”盛迦突然就想起来前几天,她面对宋霁安时似乎也这样坚定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三个字,“正是因为王奶奶太了解你,你们太过密切,她才会这样想方设法让我阻拦住你,避免你们之间产生争执。在她心底,您是很优秀的后辈,是她们的骄傲。”
宋宁秋眼底有了些涩意,她缓了片刻这才恢复平静,对盛迦道歉:“抱歉,妈妈不该因为这件事怪罪你。”
“你可以怪罪我,”盛迦说:“不会有人对情绪能永远冷静理智,说实话,我很开心您也会对我发火了。”
她说出这句话后脸上多了些热意,对她来说这样的话是肉麻的,可想起王慧秋的点拨,她觉得或许对宋宁秋而言,这样直白的话语才最能打开两人的心扉。
宋宁秋撑着额头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瞬间她似乎也发现了些什么,“我们把饭吃完吧,你们不愿意现在告知我王姨的去向没关系,但是等她到了珠峰脚下,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说这话时她眼底依旧满是悲戚,可无论是盛迦还是她自己,甚至是王慧秋都知晓,她最终依旧会妥协。
因为所有爱她的人告知她的第一课就是尊重。
尊重不同的想法,尊重不同的人格。
正是如此,她才能培养出同样懂得尊重与理解的宋霁安。
“她会告诉您的,”盛迦轻声说:“她离去前,最想见的大概就是您。”
宋宁秋捧着面前的被子,点了点头,声音发哑,“好。”-
王慧秋的消息是在第三天之后才传来的,那时她已经抵达了珠峰脚下,她领略完了自己所想要的大漠风光,见到了崇山峻岭,也看过了无垠的荒原,她没有产生任何高原反应,一路顺畅地来到了珠峰脚下,笑着给宋宁秋发来了视频。
彼时盛迦正跟在宋宁秋身边准备宋氏的年中会议,漫长而冗杂的事务令两人脸上都带着疲倦,而另一头的王慧秋正伴着风雪大声向她们问好。
连续几日心情不佳的宋宁秋终究在看到她的笑脸那一刻,彻底放下了对她一意孤行的担忧与不甘,她收起了自己眼底的不舍,如同往常一般同她闲聊,她听到了王慧秋那头剧烈的风声,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象征着这个被工作与责任束缚了一辈子的老人有多快乐。
“宁秋,我现在觉得特别畅快,”王慧秋的声音有些朦胧,山脚下信号并不算多好,她将手机再放近些,在放大的视频里看到了盛迦的脸,便接着说道:“盛迦,安慰安慰你妈,你看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哪里有您说的样子,”宋宁秋忍不住反驳道:“您这是在造谣啊。”
“真的吗?”王慧秋又凑近了些,她像小时候哄宋宁秋那样笑着说:“那是王姨看错了,我们宁秋确实笑得很开心。”
宋宁秋眨了眨眼,她握紧了平板,低声说:“对啊……我在为您开心呢。”
这通电话很短暂,在它挂断后,遥远的珠峰脚下,已然有一队勇敢的人,开始一步步向上攀爬。
而办公室里恢复了它原有的寂静。
宋宁秋盯着屏幕在出神,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平静,因为她知晓王慧秋正在走向一条注定死亡的道路。
可更多的却是释然。
她从未见过王慧秋笑得这么开心。
整整四十年,她印象中的王慧秋大多时候都是严肃的,哪怕偶尔哄哄她的时刻也能用一只手数过来,小时候她崇拜母亲、喜欢付明琅,最畏惧的只有王慧秋,她就像是一块坚硬的钢板,托举着她前行。
“盛迦。”她突然笑了笑,“你是对的。”
盛迦站在她对面,黝黑的眼底满是复杂,最终只沉默着俯身拥抱了一下宋宁秋。
宋宁秋在她肩头轻轻叹了口气,“妈妈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会不会令你失望?”
“我也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样懂事,思想偏激,行为偏执,您在当初发现我才是您的女儿时,会失望吗?”盛迦反问道。
“不会,”宋宁秋闭着眼睛低声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把你弄丢了。你是很优秀的孩子,是长在淤泥里,顶天立地的小树。”
“那您也永远不会令我感到失望,”盛迦回答:“您是我从小崇拜,想要长成的大树。”
宋宁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五年来她们母女最亲昵的时刻,心底有什么地方在松动。
那道她们都想冲破的代表着交心的大门似乎打开了一条缝隙。
第118章 她选择了盛迦,可这不代表她问心无愧。
八月末,景江的酷暑几乎达到顶峰。
旺芬殡仪馆经过半个月的升级改装,里面的绿化做得更好了,几个场馆也做了些扩容,当然,最重要的是火葬设备还有宋霁安的遗体入殓室做了一次彻底的升级,连空调都换了单独的8匹大功率空调。
成方阳直呼自己从来没这么富裕过。
宋霁安回来没几天就重新上手了新工作,因为成方阳终于有了投广告的资金,精打细算之后她将旺芬殡仪馆的广告投进了几家医院的大坪公告上。
效果并没有太显著,不过知名度起码提上去了些,现在她们的客户大多还是来自于中心医院的分配。
不过因为这半个月她又招了几个有经验的殡仪师,顺便还招了几个会开车力气大的搬运员工,她们的到来让殡仪馆能接手的客户比往常增加了三倍,还减轻了宋霁安的一部分工作,起码自从宋霁安回来之后已经整整一周没加过班了。
成方阳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排班,对坐在一旁的工位补觉的宋霁安说:“今天下午有位大客户上门,指名让你和我一起去接待,就想排你的班,你还记得这事吧?”
宋霁安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虽说她这几天没加班,但是工作量也不少,新来的几位殡仪师姑娘很专业,但是成方阳一次性接待的客户并不少,还有好几位是车祸后被送来的,遗体需要拼凑才能完整,巨大的工作量不可能单独一位殡仪师能完成,大多时候都需要几人配合。
宋霁安基本这段时间从早到晚就没个休息的时候。
她并不知晓自己是因为同盛迦的心结解开了些许还是这段时间过于疲惫,总之她回家之后大多数时候倒头就睡,只有极少数的一两天需要靠酒精来助眠。
今天这么一会儿的清闲,主要来源于昨天就和成方阳约好并且付了定金的这位大客户,对方点名要由宋霁安负责遗体,并且希望详谈,定金付得更是大手笔。
成方阳对对方的重视程度一下拉到顶格,立马给宋霁安重新排了个班,替她将今天下午的所有工作都推了。
成方阳的手机在下午两点准时响起,她看了眼联系人,拍了拍宋霁安面前的桌面,“师妹,人来了,我们去门口接一下。”
宋霁安点点头,她握着桌面上的凉茶喝了一口,拎起自己脱下的外套。
口袋里的手机似乎震动了一下,她摸出来看了眼,是自从说让她相信她之后就整整一周不见人影的盛迦发来的信息。
手机正锁着也看不到发来了什么,成方阳在门口催促道:“咱们快点儿,别让人久等了。”
宋霁安应了声,将手机又丢了回去。
盛迦要真有什么急事大概会直接打电话,既然发的是消息那估计晚点看也没事。
她披好外套朝成方阳走去。
殡仪馆外热得离谱,刚一踏出门便是近乎灼烧的热浪扑面而来。
两人踏着阴凉处一路走到了大门口,只见一辆宾利驶来,随即从车上下来了个宋霁安从未想过会在此处见到的熟人。
甚至她们一周前还一同在挪威的小岛上。
——东臻。
东臻坐在副驾,她下车后只冲宋霁安点了点头,随即便恭敬地走向后排。
能让东臻这样恭敬的人不多,但宋霁安已然猜出了这一次前来的大客户究竟是谁。
后排车门打开,五年未见的付明琅从后排走了出来。
她戴着墨镜,令人看不清神色,只在走近宋霁安时朝她伸来手,温声说道:“霁安,好久不见。”
宋霁安沉默了下来。
若说见到东臻孟叶冉这些旧友,她心情只是有些不平静,那再见付明琅这位从小就对她格外宠爱的长辈时,她就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了。
又或许该说,她不知道自己该亲昵还是疏远。
五年前付明琅在得知盛迦的真实身份后选择了帮助盛迦,这是一件很好的事,起码令盛迦的委屈和痛苦有人知晓,也让宋霁安的负罪感少了许多。
但是再见到付明琅,哪怕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曾经夺走盛迦一切的人,还有没有资格像过去一般与她交谈。
可付明琅并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她没有放下自己的手,宋霁安不可能令长辈就这样遭遇冷场,顶着成方阳诧异的目光,她抬手握住了付明琅的手。
这只手在她小时候拉过,在她少年时拉过,而在她长大之后,这是第一次握住。
依旧温暖且充满力量。
“我们进去谈吧,”宋霁安缓声说:“付女士,好久不见。”
付明琅打量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往里走的路上成方阳一边给付明琅介绍园区,一边偷瞄宋霁安,而宋霁安却在与东臻并肩而行。
这一趟她察觉到了无论是付明琅还是东臻,脸上的神情都不算好,尤其是付明琅,哪怕戴着墨镜,可宋霁安还是能感觉到她全身溢满的疲惫,显然发生了什么事。
“谁去世了?”宋霁安直白的向东臻问道。
付明琅活到这个年纪,许多事早就看开了,能让她露出这幅神情的人大概率是对她很重要的老朋友。
东臻闻言诧异地看向她,“盛迦没告诉你吗?”
听到盛迦的名字,宋霁安心头一紧。
如果是需要盛迦告知,那代表着这个人她和盛迦都认识。
“她这一周都没联系我,”宋霁安回答道。
“也是,她这周忙得要命,现在还在西北没回来,”东臻眉心紧蹙,“我们先进去吧,付女士会告诉你的。”
宋霁安抬头看了一眼付明琅的背影,捏了捏自己的指尖,让心底的那抹慌乱稍微压下些许。
很快几人便到了会客室,付明琅坐在宽阔的沙发上,从自己的肩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她取下自己的墨镜,露出了微红的眼睛,看向宋霁安,缓缓说道:“死者叫王慧秋,她死前指明希望由宋霁安女士处理她的遗体,并在旺芬殡仪馆举行自己的哀悼会。哀悼会结束后她要选择火化的形式,骨灰要求做成黑胶唱片。”
宋霁安愣住了。
她指尖轻颤,突然问道:“您说,死者是谁?”
“王慧秋,”付明琅重复道:“宋氏重工联合创始人之一,前执行副总裁。”
宋霁安当然知道这是谁,她只是有些不敢置信罢了。
王慧秋在她心底向来是位威严的长辈,不近人情是她的代名词,可从小到大也是她护宋霁安护得最密不透风,因为她是她好友宋煜梅的孙女。
越长大,宋霁安去探望王慧秋的次数便越少些,她无法时常前往云泽,也有些惧怕对方。
这是属于小辈天然对长辈的畏惧。
直到她身份曝光的那一年,她离开前甚至不敢同王慧秋告别,也认为自己再没有资格同对方告别。
顶着那样尴尬的身份,何必再去让老人家为难。
可现在再听到王慧秋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而付明琅短短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宋霁安清楚,哪怕她自以为离开了宋家,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再打扰那个世界的人,可无论是付明琅还是王慧秋,其实依旧对她的生活有过关注。
她们并没有在她离开之后便认为她不再有资格做她们喜爱的小辈。
相反,她们在包容着宋霁安做出的选择,她们从未打扰过她,只这样默默关注着她。
宋霁安垂下头,有些失神的问:“那她,是怎么去世的呢?”
“她去爬珠峰,死在登山的路上,不怎么痛苦。”付明琅缓声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宋宁秋女士呢,”宋霁安低声问。
王慧秋的离去对于她来说都如此难以接受,她无法想象宋宁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啊,做了准备,但还是很难过。”付明琅感叹一声,回答:“王慧秋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挺冷静的,和盛迦一起飞去西北接她回来,估计明天才能到。”
“这样啊,”宋霁安点点头,突然发觉自己的脸上竟然也有些湿润,她抬手摸去,原来是眼泪。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哪怕一直没插上话的成方阳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这并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机。哪怕满脑子都是疑问,她还是率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出神的宋霁安,让她方便擦拭眼泪。
“霁安,我以为你会怪我,”付明琅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在宋霁安未曾注意的时刻,她一直在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可实际上你眼底对我没有一点怨怪。”
“不,我不是神,我是人,我其实怪过您,人在无措且痛苦的时候总要找些目标来转移,但是那些头脑发热的情绪冷下去之后我只发现了一件事,”宋霁安哑声说:“您的选择让我很庆幸,如果盛迦真的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那才是这件事最大的悲哀。”
“而且您除了替盛迦隐瞒真相外,也没做什么别的事。”
很冷静的态度。
如果是以前,付明琅看到这样的宋霁安一定会夸一句她已经能够无比出色的管理自己的情绪,可现在她心底却只觉得颇为复杂。
“原来是这样,”付明琅笑了笑,“我应该更早些来和你说抱歉。我对你很抱歉。”
她选择了盛迦,可这不代表她问心无愧。
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只对宋霁安感到抱歉。
就如宋霁安所说,在那种境况下,她如果在发现了真相后不选择盛迦,那这孩子就太可怜了些。
付明琅对盛迦欣赏且共情,她共享了她的秘密,也共享了秘密背后的痛苦,她无法看她孤立无援,在她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做好了被宋霁安怨怪的准备。
她其实并不强求宋霁安理解这件事,因为理解这件事对宋霁安来说也是对伤口的撕扯,付明琅倒宁愿她将怨怪发泄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当作能够转嫁痛苦的对象。
可宋霁安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理智。
这种理智才最危险,令人连逃避现实的机会都彻底失去,只能来回被撕扯。
但真正的结并不在她这里。
她看向宋霁安泛红的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慧秋就交给你了,霁安。”
她眼底露出一抹更为明显的疲惫,从王慧秋遇难开始到现在,她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过眼。
宋霁安颔首,尽量收整好自己的情绪,她轻声说:“好。”
第119章 可能你犯蠢的样子也挺感人的
王慧秋的遗体在第三天才运达。
宋宁秋与盛迦亲自去接,带了专机保护被冻僵的身躯,她的心脏本就老化肿胀,登上高原之后这种症状加剧,但她忍着不适,强行登山又坚持了整整两天,最终死在了登顶之前。
陪伴她上山的几个夏尔巴姑娘收下了她的巨额酬金,带着她的遗体最终登上了山巅,随后又将她带了下来。
盛迦与宋宁秋连夜赶去了尼泊尔处理后事,整整经过两天才辗转回到景江。
机场里刘梦律师早已在等候,王慧秋的遗体会率先送往旺芬殡仪馆,至于盛迦和宋宁秋则会在稍后再坐车前往。
付明琅和宋霁安今天一早就已经在殡仪馆进行准备。
宋宁秋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倦,她穿着一身黑西装,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这几天,她整个人都显得平静得过分,办理交接、感谢夏尔巴人、递交遗体回国的申请、增加专机运输,甚至还请了当地负责丧葬事宜的人替遗体进行了防腐工作。
但谁都知晓,她的精神正紧绷到极致,她一眼都不敢看王慧秋发白僵硬的身体。
搬运上飞机的工作全程都由盛迦来进行,她亲自握着老人的手放松,将她的遗体摆放成了安详的模样,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妈妈,”盛迦握住了宋宁秋的手,她低声说:“我们就快到了。”
“是吗?”宋宁秋微愣,她抬头看向窗外熟悉的街景,王慧秋的遗愿她当然知晓,只是因为亲人死亡的巨大痛楚掩盖了一切剩余的情绪,令她此刻甚至有些忘却了她终于将要光明正大的见到宋霁安。
“付女士说王奶奶的遗体已经送到了,宋霁安已经开始替她入殓。”盛迦收起手机缓声说。
此刻安慰的话太过苍白,盛迦也不知晓该说什么来宽慰宋宁秋,她只能将母亲的手握得更紧几分,直到她们的车开入殡仪馆内,沿着林荫绿道,一路到了宋霁安早已安排好的场馆前。
成方阳正在馆前等候,她见车来了连忙帮忙打开车门,等盛迦宋宁秋还有刘梦出来之后引着她们往里走。
“霁安的殡仪室和悼念厅相连,处理遗体还需要一段时间,付女士已经在里面等候,几位可以去休息室稍候片刻,那里同殡仪室相连可以看清我们的殡仪师的一切工作流程。”
穿过大厅,她们进了铺着软黑地毯的长廊,成方阳打开了休息室的大门,一直没说话的宋宁秋却在门前驻足,她抿了抿唇,额头上泛起一层冷汗,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透口气。”
盛迦回头看了她一眼,王慧秋死去后的第五天,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这样无助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对一旁的成方阳说道:“没事,我们先进去。”
刘梦律师插话道:“正好王慧秋女士还有一些遗物需要由我单独转交给宋宁秋女士。”
她冲两人略微颔首便转身走到了宋宁秋身侧,直到休息室的关门声响起,她才从自己随身带公文包中拿出一封信件,低声说:“王慧秋女士生前已经对自己的遗产进行了分割,宋氏重工的全部股权她都要求转赠于盛迦女士,她名下的几栋私人别墅要求拍卖后向山区女童进行捐赠,她剩余收藏的文玩字画以及她名下的一所私人博物馆还有内部藏品她要求转增给宋霁安女士。此外她还有剩余的一部分不动产和名下的几家风投公司以及掌控的股权全部都转增给您。”
“我知道了,”宋宁秋点点头,她并不在意王慧秋如何进行遗产分配,但此刻知道老人家的一份心,强压下的酸涩又一次涌了上来。
“除了遗嘱外,她还给您写下了一封家书,从尼泊尔寄出,两天前到达我的手中,指明需要交给您。”刘梦将一封还盖着邮戳的信件递向宋宁秋。
宋宁秋垂眸看向她的手,僵硬的指尖蜷了蜷,这才伸手接过,将信紧紧攥在掌心。
刘梦是个有眼力见的律师,她跟了王慧秋五年,对她身边的人多少有些了解,并没有再说什么,任务完成后便安静地走向休息室,留下走廊的空间给宋宁秋独自静静。
宋宁秋愣神地看向窗外。
这几天她不敢睡,不敢思考,总觉得这样王慧秋或许就没死。
可这一切是自欺欺人,手中的信件戳破一切。
最终,她还是展开了信。
王慧秋年少时流行用钢笔,她也写得一手好字,纵横捭阖带着锐利,同她的性格一般。
可信里的内容却只剩下了温和与洒脱。
她说——
宁秋,你知道的,我和你母亲,还有付明琅看着你从小小一个到长大成人,恨不得将一切宝贵的事物捧到你的面前,让你拥有骄傲地面对世界的勇气。
我们都很开心,长大后的你确实有了这样的能力,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好。
你十八岁时许下过心愿,说要像我们保护你那般保护好我们。
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们拥抱着二十五岁哭得泪眼朦胧的你对你说过时间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囚笼,它会见证我们从意气风发到年老体弱,我们无力反抗,只能学会释然且从容的去面对死亡。
你说我们太残忍,就这么在你母亲的葬礼上剖明这世间的真相,连一点逃避的空间都不留。
可其实我们也很担忧,我们担忧你对我们太过依赖,感情太深,届时无法再承受我们的离去,所以我们决定不如残忍些,为你提前打好预防针。
你很好,我的记忆里早已覆盖了你从幼儿到现在顶梁柱的模样,我记得你人生中每一个精彩的瞬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在金钱、权力、法律上保护我们,可你无法在时间与疾病上再袒护我,我终将离去。
我很高兴,你最终认同了我的选择,让我在死亡之前能再看到你意气风发笑着看向我的脸。
你是我们这辈子倾尽心血的作品,也是我们永远疼爱呵护的孩子,愿你今后远离自我怀疑与犹疑,能继续一往无前。
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觉得正确的事。
言尽于此,愿宁秋平安一生。
也愿你爱的盛迦与宋霁安平安一生。
信纸是王慧秋登珠峰前写下的,这是她们登山前都会写的遗书。
王慧秋只在这封信里提及了宋宁秋一人。
她本就不是什么情感充沛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其实在情感上吝啬得很。
宋宁秋是她亲眼看大,付出真心的孩子,而对与盛迦与宋霁安的照拂,更多来源于爱屋及乌。
因为爱宋宁秋,所以她也爱这两个孩子,但没有什么比“女儿”更重要,她死前留下的只言片语里,只愿分给宋宁秋。
宋宁秋站在窗边,哪怕早有预料,可当真的看到这封信时,眼泪还是难以抑制地溢出眼眶。
可或许是王慧秋和付明琅曾经打过的预防针见了效,她指尖攥着栏杆,除了肩头轻颤,竟然没有任何失态。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肩头,付明琅这五年似乎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增加了七八条,头发也灰了大半。
她也老了。
她和王慧秋不一样,她没有王慧秋那样喜好奉献,愿意为宋宁秋奉献一生。
她爱自由,有自己的追求,天南海北到处走,挥霍着祖辈留下的积蓄,只做她自己。
但她也是宋宁秋拥有宽广胸怀的老师,她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与渴求都来源于付明琅的启蒙。
这位老师此刻抬手揽住她的肩,并没有看她,只同她一起站在窗边,看着那片晴朗的天,轻声说:“王慧秋说自己死了或许会变成一只飞鸟,我以前说她每天心思这么重,大概变成鸟也飞不起来。”
“可其实那只是在打嘴仗,我很希望她能挣脱束缚飞起来,就像她这一辈子在最后的时光里终于大胆了一次一样。”
窗外时不时有迁徙的鸟翱翔而过,成群结队,在云彩前肆意地穿梭,偶尔发出一两声嘹亮的鸣叫,付明琅目光炯炯地看向它们,接着说:“你看,那里头说不定就有她呢。我们在这里伤心难过,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已经变成鸟接着去登她的珠峰了,低头的时候大概还要笑话你几句,怎么眼泪这么便宜,哭得这么伤心。”
“我没有哭得很伤心,”宋宁秋哑声说:“付姨,您安慰人的话挺新奇的。”
“对啊,我一直都是出口就惊天动地的人,”付明琅笑起来,“盛迦和霁安她们还在里头等你呢,去看看?”
“等会儿吧,”宋宁秋默了默,她还没有做好见到王慧秋遗体的准备,更没有做好重新见到宋霁安的准备,所以她才会在休息室前驻足。
王慧秋很了解她,所以最后给她的是的的确确的衷告。
她已经在过去的五年里因为始终无法靠近盛迦而导致自信心被打击得稀碎。
在她五年前做出决定后,她似乎总是在出错,如何对待盛迦做错了,如何保护盛迦也做错了,还需要盛迦反过来提醒她该怎么做。
她有些恐惧自己该如何面对宋霁安才不会出错,才不会令她受到伤害。
她早已认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胆小怯懦,发现自己在做母亲上或许还不如盛怀樱。
整整五年她都没有处理好自己与盛迦的关系,更没有脸出现在宋霁安面前,只能尊重宋霁安的选择。
太失败了。
“宁秋,以前我就说过,我觉得你被教育得太耿直了,”付明琅目光多了些令人避无可避的锐利,她从小看着宋宁秋长大,那双眼或许洞察不了世间的一切,可看穿宋宁秋此刻毫无防备下的所思所想却轻而易举,“你的耿直让我很不喜欢。做人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不是你非要计划好每一件事才能保证事情能运作下去。”
“这个世界上多得是人没有计划地往下走,她们依旧能走下去,能走好。因为人生本来就有无数种选择,到岔路了就做个选择,做错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了吗?”
“你面对盛迦的态度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做那个事事顺着她小心翼翼的母亲,唯恐自己哪句重话会伤害她,唯恐自己形象不对会令她失望。盛迦不喜欢这样。她这种心眼多城府又深的孩子,你和她打机锋她就会和你打机锋,你事事捧着她,她也就事事捧着你。你不和她交心,那她也绝对不会和你交心。她这个人只吃真诚,也只受不了别人的真诚。”
“可是你选错了又怎样呢?你还是有机会重来啊,你心是好的,你是因为太愧疚太想让她感受到温暖才变成这样,可她为什么就是不和你亲呢?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对不对?其实你发现现在找到答案也没有太迟对不对?你还可以改,盛迦也还愿意给你机会。”
“人不可能一辈子什么错都不犯,你选条路走下去,错了再改嘛。你对待感情也总是一步想两步,两步想十步怎么可能不出错呢?感情千变万化,你怎么能真的推断出究竟会迎来什么结果?处处都要想着公不公平,正不正确,可是这么想着的结果就是你什么都辜负了。你错过了好多本该和两个孩子和睦相处的时光。盲目、圆滑、凭直觉做事有时候也是一种方式。起码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种好方法,你就缺这个。”
“您真的觉得我是个耿直又事事讲公平的人吗?”宋宁秋闭了闭眼,“如果我真是这样,那在商场上活不下来的,早已被撕碎了。”
“不,你商场上的圆滑和你在对待感情上的耿直从来就不冲突。要是你真的能把在商场上那一套用在你两个姑娘身上可就好咯。”付明琅没忍住笑出声来,带着点轻嘲,她拍了拍宋宁秋的脑袋,“你在感情上耿直得过分了,一点迂回婉转都没有。你这个妈这几年当得笨拙得像个小学生。”
“我要是你,盛迦和你相认的当天就该抱着她哭,拉着她促膝长谈,剖白内心,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把你这么多年的状况事无巨细都告诉她,把你这么一段时间的担忧也告诉她,虚心问她今后想怎么相处,打盛迦这孩子个措手不及。什么尊重她的个性,先告诉所有人她才是宋家的孩子这种事通通靠后,她都忍了这么多年了,还怕再等两天?等你们母女俩聊个两天两夜再出门,把臂出席,不更好更让她有底气吗?今后再在日常相处中加深感情,打开她的心防不比你整整五年都小心翼翼讨好她要好?”
“你真当盛迦这孩子非要赶走霁安是因为恨她?她憋了那么久只是想出口气,她代替霁安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被霁安抢了她母亲,还要解决王家那些破事,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她最想要的是被你坚定选择一次罢了。但霁安没遗传你那么耿直,起码在那一年里她做得比你好,她真诚,勇敢又圆滑,不知情的时候就换来了盛迦不忍心,冷静的计划都被打乱变得匆匆忙忙。你这头和盛迦感情深了,集团企业都给她继承了,问问她的意见,她未尝不会赞同霁安再回家。”
“她也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把握住啊。你总想着公平公平的,她们真正要的可不是什么公平,谁都看得出两个女儿你都爱都喜欢,就连她们自己都看出来了也释怀了,只有你还在苦苦思索自己对孩子的爱公不公平。你早就给了盛迦她想要的东西了,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做出的决定,但最终你选择了她,你笨拙的给了她偏疼。”
“可能你犯蠢的样子也挺感人的,反倒弥补了盛迦心里的遗憾,让她决定自己来做出改变,不然等你想明白,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宋宁秋:“……”
宋宁秋已经很多年没被付明琅这样明目张胆的骂一顿了。
可她只能承认,付明琅说得很对。
就像在她闭塞淤积的脑子里狠狠打了一拳,打得她头昏眼花,打得她手脚发麻,打出了一束浓墨重彩的光线,令人醍醐灌顶,她终于知晓了在同盛迦初次交心后叩出一条缝隙的那扇门后究竟是什么。
“您过去怎么不说?”大概面对的是从小就熟悉的长辈,她语气里多了点无奈,“就这么看着我一直犯蠢吗?”
“我没说吗?”付明琅撇了她一眼,“我哪次去看你们的时候没有叫过盛迦?我哪一次没有提醒你多和盛迦谈谈?我像今天一样直白告诉你,你就会听我的吗?”
不会。
宋宁秋有时是个很执拗的人。
她已经在一开始就陷入了思维困境,付明琅再如何提醒,她也总会思索自己做出的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反馈,畏手畏脚,最终或许会弄得更糟。
她想要盛迦好好的,也想要宋霁安过得开心。
她以为自己小心翼翼讨好盛迦会让盛迦开心,她以为自己不再出现在宋霁安的生活中,如她所愿会让她少些对盛迦的愧疚,能好好生活。
可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才是那个母亲,那个该引导两个孩子走出痛苦的人。所谓的“尊重”或许才是对她们真正的远离。
宋宁秋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此刻被付明琅点拨后已然拨开云雾,只希望一切都还不晚,可心口的钝痛已然快超越得知王慧秋死讯的那一刻,催得人源源不断落下泪来。
依旧是那只温暖的手,它的主人也有些无奈地再次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宁秋啊,你就如你王姨希望的,做你此刻想做的事,一往无前吧。”
第120章 这一次她也并不想辜负这种信任。
盛迦透过休息室的玻璃看向殡仪室内。
宋霁安穿着白色的隔离服,头发也通通被束进了发帽里,脸上则带着蓝色口罩,只能看到她认真的一双眼睛。
大概因为这几年她为太多遗体做过修饰,哪怕内心有再大的波澜,她也已经学会了平静冷静的面对。
她拿各类修饰品的手很稳,动作行云流水,从脸到僵硬的手臂大腿,她都细心地重新摆放。
休息室里也同样很安静,有开门声响起,盛迦听到了脚步声行至她身后,玻璃上隐约映出了李梦的身影。
紧接着,盛迦听到她轻声说:“盛迦女士,王慧秋女士留给了您她百分之七十的遗产。”
盛迦说:“我知道。”
李梦接着说:“还有百分之五的遗产留给了宋霁安女士。”
盛迦闻言看了一眼玻璃另一面的那道身影,没有回头,声音笃定,几乎没有什么思考,“她不会要。”
“王慧秋女士生前说过,这是她的遗愿之一,请您和宋宁秋女士务必令此达成。”李梦诚恳地说:“她说宋霁安女士或许会拒绝,但你们俩一定有让她收下的方法。”
“真是聪明的老太太,”盛迦笑了一下,她的语气带着些复杂,“我和宋宁秋女士会努力去做成这件事的。”
“她还有一句话留给您,”李梦迟疑了一下,她认识盛迦三年了,对她也有些许了解,更加知晓盛迦的本质绝对没有她在外表现得得体温良。
“你可以直说。”盛迦看出了她的为难,直白说道:“她离世之前无论留给我什么话,我都不会生气。”
因为她或许才是那个最早知晓王慧秋严肃且一丝不苟的外表下有颗多追寻自由和无拘无束的心的人。
她从不会介意王慧秋像个老顽童一般的玩笑。
“她让您今后与人相交少耍心眼,多用真诚,不然后悔都来不及。”李梦说完之后赶紧低下了头。
身前的盛迦却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眼角有了点湿意,王慧秋离世之后,她眼底很少有酸涩,与宋宁秋相似,因为她也尚未完全习惯对方的离世。
她近乎呢喃的说:“我知道了。”
她早已知道自己心底有了很多后悔的事。
可她听到王慧秋留下这么一句话时,对这老太太离去的感触才有了些实感。如果王慧秋还活着,大概绝对不会说出这些话。
她总觉得有些经验后辈得自己去悟,自己去学,自己去经历,只有这样她们才知道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
她总觉得老一辈说破了嘴皮子大概年轻人也听不进去,就如同她永远不会在活着的时候去与宋宁秋争执该如何处理母女关系是好,因为她也知道宋宁秋不会听进去。
无论是盛迦还是宋宁秋都是很自我的人,她们有自己认定的事那就很难听进别人的话。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母女俩真是一模一样。
可王慧秋要死了,那这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所以她要劝宋宁秋真诚,也要劝盛迦真诚,她怕她们因为执拗而错过不愿错过的人,到时候遗憾终身。
不过在她的话落进盛迦和宋宁秋耳中时又那么恰好,她们都到了能听进去的时候。
因为她们的执拗已经带着她们撞上了南墙。
盛迦抬手放在玻璃上,她指尖的位置是宋霁安小小的脑袋,能被恰恰好好的遮挡,转瞬她又抬起手,那双认真的眼睛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在宋霁安终于处理好王慧秋的遗体时,宋宁秋与付明琅仿佛掐好了点般走进了休息室。
紧接着成方阳在门口探出脑袋,她轻声说:“请各位家属前往悼念厅。”
盛迦的目光落在依旧坐在殡仪室里的宋霁安,站在她身后的宋宁秋也在看她,却没有盛迦看得那样光明正大,她只轻轻一睹,仿佛怕视线惊扰了里面的人一般,可她眼底透露出的却是贪婪的情绪。
宋宁秋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宋霁安了。
在此之前,她同宋霁安尚且是母女时曾无数次挑灯夜话,谈论着宋霁安将来长大之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可宋霁安长大后的模样是她们从未设想过的。
替人收敛遗体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每分每秒都需要投入专注,宋霁安整整修饰了两个小时,休息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去,她坐在座椅上低垂着头,这下连那双认真的眼睛都被碎发遮挡住了。
宋宁秋用指尖狠狠掐了掐掌心,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扭头对屋里的其余人说道:“走吧。”
盛迦没有动,她只缓声回答:“您几位先去,我等会就来。”
宋宁秋拍了拍她的肩,带着众人向外走去。
单面玻璃无法令宋霁安看到休息室的景象,可盛迦却能清楚的在她工作的过程中看到她眼底的隐痛和疲惫。
她在这五年里不敢靠近任何人,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去,到了现在,就连过去相处了十八年的亲人她都只能看到对方的遗体。
或许亲手为王慧秋入殓是王慧秋在体谅宋霁安的想法下给她最后的不留遗憾的温柔。
可遗憾还是会产生,就像现在的宋霁安,再也支撑不住,她跌坐在工作台之下,膝行几步到了货柜边,颤着手从里面拿出了一瓶牛奶。
盛迦站在窗边静静地凝视着她,没有动。
宋霁安靠在墙边喘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和发帽,她眼眶通红,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指节,但她最终也没有流下眼泪来。
体力恢复一些后,她便扶着墙站了起来,缓慢地往外走去。
盛迦便也转身离开休息室。
她并没有在此刻走向宋霁安的想法,她前往了悼念厅。
这里早已布置好,鲜花摆得满满的,王慧秋的遗照前贴着一排她攀登珠峰时流下的照片,里面有她笑得灿烂的脸,向来肃穆的悼念厅这一次反倒布置得生机盎然。
这是王慧秋想要的,她并不愿意自己这一辈子都在肃穆庄重的氛围中走过,更不想自己的告别会上还惹得人太过伤心。
小周已然开始在台上念起悼词,盛迦走到了付明琅的身侧,付明琅向她递来一朵白花,盛迦接过,垂眸别在了西装左侧。
今日来的人其实比想象的更多些。
王慧秋生前在宋氏重工内部威望极高,她的死讯前些天甚至上了新闻,连同珠峰遇难者这个名字一同出现,她们并没有资格组织别人前来吊唁,而王慧秋自己也并没有对哀悼会有过什么要求。
过去的同事,宋氏重工里她带过的学生,有的已经离职了,有的在集团里步步高升,有的还在原岗打着转,但她们都来了。
王慧秋自认自己一辈子都孤僻,不愿意和人深交,可她的人生里,对被她惠及过的人来说,本就是一阵春风拂过,难以忘怀。
她是个凶巴巴的老师,也是个真诚的老师,从不藏私。
盛迦安静地听着小周温言细语地细数着李梦早已准备好的生平,她也安静地听着李梦上台宣布王慧秋的遗嘱和财产分配,过了良久才低声对一旁的付明琅说:“付女士,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吗?”
付明琅问:“什么?”
“一件需要您帮忙的事。”盛迦舒出口气。
悼念会很快就到了尾声,成方阳和几个新聘来的搬运工推着王慧秋的遗体走向焚化炉,盛迦站在队伍前排,她回头,在堆叠的祭奠花环旁看到了宋霁安伶仃的身影。
宋霁安的目光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落在她身上,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
跟着成方阳前往内部的宋宁秋很快便抱着王慧秋的骨灰走了出来,宋宁秋身后跟随的人主动留下了空位,那是属于盛迦的位置。
盛迦走进队伍里,在她们即将迈过悼念厅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宋霁安,”她回头,越过人群再次与宋霁安对视,她朗声说:“你可以过来。”
宋霁安微愣,又或许该说整条队伍的人都在发愣,就连宋宁秋都满脸诧异。
宋霁安抬眼,她沉默了下来。
走过去很简单,可走过去之后代表的意义却完全不同。
那是盛迦向她递来的橄榄枝,也是她重新走向宋宁秋的一条平坦大路。
可她——
花了这么多年才习惯了独自生活,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接近妈妈的现实,她至今依旧无法偿还盛迦被替换的那十八年,每一天都带着负罪感生存,当她踏出这一步便意味着要再次重新推翻过去好不容易逼着自己认同的一切。
宋霁安看到了宋宁秋含泪却期待的眼睛,她也看到了盛迦冷静且带着鼓励的眼睛,她从未想过盛迦会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这种选择。
“宋霁安,过来吧。”
盛迦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她的耳中。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了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我……真的有这个资格吗?”
人群那样远,盛迦听不到她的声音,可她的身后有另一只温暖的手推了推她的脊背,令她向前走了两步。
“去吧。”付明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无论是王慧秋还是宋宁秋,都很想让你走在队伍前列,”她缓慢而坚定的说:“你有这个资格。盛迦也说过。”
宋霁安回头看她,看向那双疲惫且温和的眼睛,她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说:“孩子,快过去吧,别让王慧秋等你太久。”
别让王慧秋等你太久,她已经是一缕幽魂野鬼,或许正在天际看着你们,看着错过的你们,看着产生误会的你们,看着无法摆脱喜怒哀乐的你们,她在等你们前行。
在等你宋霁安前行。
她的话音落下时,属于王慧秋遗言中根据她的骨灰制作出的歌曲在厅内响起,是首极为悠扬的音乐,似乎也在附和付明琅的话,用高昂的音调催促着宋霁安前行。
宋霁安咬了咬唇,在殡仪室强忍的眼泪在此刻终究是落了下来。她突然在所有人鼓励的目光中生出了一些久违的勇气,她大步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了宋宁秋和盛迦身前。
时隔五年,这是她们三人第一次面对面,宋宁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时没有言语,但她眼底的泪光或许出卖了她。
“霁安,”她低声念着宋霁安的名字,“跟我们走吧。”
宋霁安点点头,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改为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低垂着头,轻声说:“我们走吧。”
她与搀扶着宋宁秋另一侧手臂的盛迦对视,两人都没有说话。
送葬的队伍再次前行,直到机场边。
王慧秋为自己选的埋骨之地在云泽,她的骨灰也将送往云泽,而盛迦和宋宁秋将一同乘坐专机前往。
宋霁安站在机场前,她并没有选择再跟上,能陪伴盛迦和宋宁秋走完这段送别王慧秋的路她已经知足了。
这是她的选择,无论是盛迦还是宋宁秋都没有再勉强她。
她垂头给盛迦发去一条信息。
而在专机上的盛迦和宋宁秋静默无声地对坐着。
别说宋霁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打得不知所措,便是宋宁秋也不知所措。
因为她不知道盛迦是什么意思。
哪怕付明琅同她说不要每时每刻都揣测盛迦在想什么,可这几年的习惯还是令她下意识去这样做。
可想起付明琅的后一段话,宋宁秋闭了闭眼,主动说道:“迦迦,谢谢你。”
“您为什么要谢我?”盛迦并没有看她,而是在看窗外划过的云彩。
“是你让我和王姨不留遗憾,”她说:“为什么你愿意让霁安过来呢?”
“妈妈不是在质疑你,只是这几年妈妈似乎从来没有正确对待过你,也没有给你真正想要的,我自以为是的想法无法让你真正的快乐,但是妈妈现在想学,”她凝视着盛迦的侧脸,“请你教教我,该怎样得到你的信任与依赖。”
此刻她依旧笨拙,可如付明琅所说,不会有更错误的选择出现了,可她假如一成不变,那注定会让母女越走越远。
盛迦闻言深吸口气,她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宋宁秋微愣。
盛迦有些无奈地说:“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像普通的母女一样和你生活,我也不知道你想达成的程度该怎么做到。”
这是盛迦第一次在她面前示弱,从前盛迦面对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没关系”、“我可以”、“这件事我会圆满达成”,哪怕出了错误也从未有过颓势,只会平静地回答“请给我一点时间弥补”、“这是我的问题,但我可以解决”,她好像天生就带着冷静理智的头脑,这也是宋宁秋不知从何下手的原因之一。
盛迦从来不愿意让宋宁秋看到任何属于她的负面情绪,仿佛她就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永远能够完美运作。
可是原来盛迦也会充满着无奈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突然就触碰到了一点属于盛迦的真实感。
“那,我们一起去探索好不好?”宋宁秋说道:“我们既然都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那我们就去试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一起去寻找我们母女之间究竟需要什么,好不好?”
这回轮到盛迦微愣了。
她也并未想过宋宁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些生着丝丝缕缕裂缝的灵魂似乎在她这番话下被温柔地抚摸着,宋宁秋是像水一样的母亲,她足够强大,可以接纳盛迦的一切,无论好坏,她也可以让盛迦拥有永远坚固的后盾。
她也有水一样的变通,她彻底发现问题时做事总是无比迅速,哪怕对面是孩子,她也愿意耐心去寻求解决的方法,并且不会制造任何压力。
盛迦未曾和宋宁秋有过这样亲昵的时刻,这不是简单的送花那样的母女亲昵,更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她们第一次将彼此的无奈袒露,比上一次交心更深入。
这甚至令盛迦产生了些别扭,她依旧没有回头,只轻轻点了点头,“好。”
宋宁秋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带着欣慰与激动。
她并没有再询问盛迦为什么会愿意让宋霁安来到她们身边,但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而喻。
飞机在云泽落地时,盛迦终于收到了宋霁安的那条感谢信息。
很简单的“谢谢”两个字,没有别的任何内容。
盛迦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这才大步跟上了宋宁秋。
——我现在是你最信任的人。所以,不用谢。
陈述句。
殡仪室里是有摄像头的,那片屏幕在殡仪师眼前,展示的是休息室里的监控,方便殡仪师在工作过程中关注死者家属反应,及时做出改变,减少投诉率。
但屏幕很隐秘,并不算大,没什么人知晓,盛迦知道还是因为上一次进殡仪室找宋霁安时无意见到。
宋霁安透过屏幕看到了宋宁秋,看到了付明琅,也看到了盛迦。
她不敢在她们面前展露疲态,更不敢展露任何异样,直到所有人离去,只剩下盛迦时,她终于敢安心释放自己的疲惫,再难支撑地跌倒在地。
盛迦透过玻璃看她,她透过监控看盛迦。
盛迦是她现在唯一能卸下心防的人,她早已不惧盛迦见到她任何弱点与狼狈,也只能让盛迦看到这一切。
她早与宋霁安有过约定让宋霁安相信她,宋霁安哪怕从未直言,可她从身到心表现出来的信任也足够说明她再一次做出了大胆的选择。
这一次盛迦并不想辜负这种信任,也不想让宋霁安再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