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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意沦陷 南胡唐 22182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盛迦离达成所愿只有一步之遥。

宋宁秋回来海姚时,晴朗的天气已经彻底消失,这里和上海一样步入了连绵不绝的雨季。

水珠连绵不绝地落下,她走进这家茶楼时连外套都仿佛被湿气泅出一片水渍。

宋宁秋并不喜欢雨季,更不喜欢下雨,宋煜梅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季去世。

人大概总会将痛苦与某些东西挂钩作为寄托,或许是产生痛苦的天气,抑或是痛苦得撕心裂肺时出现的物件,起码对于宋宁秋这样从小一帆风顺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这几天她已经得到了更多有关于盛迦的消息,她将当年生产的那一日当作突破点,派人前往景江市立医院去调查,只不过尚还没有得到结论。

事实上,这几天她接收的信息极多,刘杏还没有得到盛怀樱的头发,但是她给刘杏的另一袋已经有了结论。

霁安……真的不是她的女儿。

哪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盯着着那份报告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产生了崩溃和难以接受的情绪。

无论她和自己说多少遍,盛迦是自己的女儿,霁安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儿,都无法抵消拿到确凿证据的冲击。

这三天,她每分每秒都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不可能不认回盛迦,这是她的女儿,她从未尽过母亲责任的女儿,她亏欠了她那样多的女儿。

但是此刻,她必须先将这些杂乱的头绪放到一边。

茶室里空调打得极低,而付明琅正在垂眸做功夫茶。

早年她并不耐烦做这些繁琐复杂的事,喝个茶而已,无论多昂贵的茶对她来说也仅仅是饮品,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但做茶的过程却能让她多些耐心,也能给她转移点注意力。

宋宁秋的电话打来后,她等到前来探望的宋霁安与孟叶冉离去才将对方的邀请告知盛迦,谁知盛迦只微微一笑,“无论宋姨问什么,您都如实说就好。”

付明琅微顿,“你可能做下的事,我的猜测也说?”

盛迦颔首,“对啊,只要她问起,您都说了又有何妨?”

她的眼底含着一抹暗光与从容,这是她早已有了自己想法的象征。

付明琅也是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又一次小看了盛迦。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伪装自己。

不需要循序渐进,不需要一点点透露让宋宁秋发现不对劲去查明,她就要在对方接受最庞杂的信息中再投入一颗重磅炸弹。

她在赌宋宁秋知晓了她做的那些偏激的、深沉的、细细筹谋的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不愿意伪装,也不愿意再拖延,更不愿意再对宋宁秋使用丝毫阴谋诡计。

她要做回真正的、毫无伪装的自己了。

付明琅那颗已至暮年经过了无数大风大浪的心,在与她勇往直前的目光对视时,竟然难得感觉到了一点蓬勃的生气。

令她忍不住想大笑。

什么无奈、什么担心,盛迦不需要这些,她清醒地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你们比她年长又如何,你们比她富有又如何,你们自诩比她更清醒又如何?

她依旧能把这些长辈们耍得团团转。

她是即将翱翔向高空的雌鹰,翅膀早已舒展,虎视眈眈地等待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到来。

她七岁起就开始以宋宁秋为榜样收集她的一切消息,知晓她可能是自己的母亲后更是事无巨细地分析她这个人,或许她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加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

那种伴随而来的欣慰感又一次造访,却也令她感受到了自己原来已经不再年轻。

她失去了年少时的莽撞,也失去了拿出自己的一切来赌的闯劲,她被琐事缠身,她学会了顾虑与隐瞒,总要思考可能带来的恶劣影响。

但盛迦却也给了她莽撞一次的机会。

就这样吧。

在那次大雪中的坦诚,付明琅共享了盛迦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将一切压在心底,被迫成为了盛迦谋划的共犯,现在又何尝不是她们共同向宋宁秋的坦白呢?

盛迦想做自己,也不想再让付明琅处于难做与愧疚之中。

面对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一直利用。

她就是一个这样复杂的孩子,哪怕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可在付明琅眼底也极为鲜活,她早已不是单纯的因为宋家的血脉,宋煜梅的孙女才得到她付明琅的青睐。

付明琅回过神时宋宁秋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褪下了濡湿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灰黑的贴身打底,此刻正端地坐在她对面。

付明琅在端详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细心保护的孩子,而对方在回以同等审视的目光。

向来极为有礼貌的宋宁秋这一次进来,没有亲切地问好,她只挺直了背脊,从带来的文件袋里拿出了那两份鉴定报告,然后没有任何缓冲地说道:“我做了两次亲子鉴定,发现霁安不是我的孩子,盛迦才是。”

她的眼睛依旧牢牢盯着付明琅的脸,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到一丁点儿的诧异或震惊。

可没有,一点都没有。

对方深邃的眼底只有平静。

“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宋宁秋握紧了拳头,“什么时候?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三个月而已,”付明琅喝了口茶,“宁秋,对于向你隐瞒这件事,我很抱歉,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会如实回答。”

宋宁秋冷笑一声,对自己尊敬的长辈第一次露出了尖锐的一面,“而已?三个月而已?为什么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她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让我这个母亲知晓?”

做好的心理建设在此刻发现付明琅的隐瞒后再次有了崩塌的倾向,她想她今后或许除了讨厌雨天,也会讨厌来茶楼。

可她心底也清楚,独自一人时她会咬牙承受消化一切,可面对长辈时,她却有了委屈埋冤的资格。

仅仅只是因为付明琅对她而言,也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

她是自己的母亲最好的朋友,是自己最重要的长辈,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知晓真相的此刻变得如此易碎。

“如果你在那时知晓,你会做什么?”付明琅沉吟道。

宋宁秋:“当然是调查清楚一切,认回我的女儿。”

“那霁安怎么办?”付明琅直视她,“如果高考前揭穿这件事,你能忍到高考之后再说吗?两个孩子都会陷入漩涡中,影响她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关。”

“您又怎么知道我无法将一切隐瞒到高考之后呢?”宋宁秋抿了抿唇。

付明琅点明,“态度。因为你一旦知晓了事实,你对霁安不会再如以往那样自然,你会不由自主地看向盛迦,你会在每次与霁安相处时变得小心翼翼,思索这样是否会让盛迦在得知真相后回想起那时的你而难过心寒。就像现在,你回了海姚,你不再和往常一般飞奔去找霁安,甚至已经开始隐瞒她。霁安是太敏锐的孩子,你的一丁点儿异常都无法瞒过她。”

宋宁秋沉默了下来。

没有哪一个母亲会放弃注视自己的亲生孩子,付明琅说的是事实。

“这就是您选择不告诉我的原因?”

“不,这只是我的揣测而已,”付明琅笑了笑,“不告诉你的原因是盛迦不让我说。”

“为什么?”宋宁秋有些失神,随即又抓住了付明琅话中的漏洞,再次问道:“盛迦早就知道了?”

“是,她比我更早知道这件事,她会认识我,一开始是偶然。”付明琅说着一顿,“但我也觉得是必然。”

“必然?”宋宁秋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已经提出了太多的问题。

付明琅这一次没有隐瞒,她将两人相遇后的事,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包括盛迦和她如何在茶楼中定下约定,盛迦又在安德斯特岛上拜托她的事,以及后续她在百日宣誓时与盛迦的坦诚相待。

故事很长,付明琅细细说了很久。

宋宁秋在她的诉说中竟然就这样渐渐冷静了下来。

宋宁秋问什么,付明琅就回答什么,这个故事停顿在了百日宣誓那一天飞向天空的气球中。

可这足够让宋宁秋察觉,盛迦从一开始就在刻意接近宋霁安,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那样久,她在隐忍着,等待着。

可她也在用自己最大的努力走向自己的亲生母亲。

宋宁秋垂眸看向茶杯里的倒影,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在问:“盛迦她……真的和我母亲年轻时长得很像吗?”

“是,非常相似。”付明琅说:“气质、思维、身型、长相都很像煜梅。”

“谢谢您。”宋宁秋轻声说:“我不该和您发脾气的,无法第一时间认出我的女儿其实无论怎么算都应该是我的过错。反倒是您一直在代替我照顾她,是我该感谢您。”

“你没有见过煜梅年轻时的模样,无法第一时间认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付明琅说道:“倒是我应该和你道歉,隐瞒了你这么久。”

说着,她话音一转,“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宋宁秋呼出一口气,她将茶杯里的茶饮尽,窗外有一片翠绿的落叶掉在窗口,大概是因为承受不住大雨的摧残,她隔着玻璃,静静看它贴在窗檐边,继续被硕大的雨滴鞭挞。

她已经没有任何要询问的了。

付明琅说明的一切已经足够令她推断出后续。盛迦不让付明琅说出自己的身世,那必然有自己的想法,更有自己的计划何时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

她本来就对这次过于巧合发现的真相有些怀疑,此刻难道无法确定这是盛迦计划的一切吗?

她在用这样暴烈的方式来发泄,她在宋宁秋查明真相之后请求付明琅将她做过的一切坦然相告。

她在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无法忍受自己回家之后与另一个孩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为此她不惜让自己受伤去救下霁安,让霁安在真假千金的事曝光之后产生无限的愧疚,让宋宁秋亲眼看着她救下霁安却置身事外地冷静处理,令宋宁秋在知晓真相后心如刀绞。

这一切都只是她想让宋霁安离去的筹码,她根本就不屑于藏起自己想做的事。

可宋宁秋无法责怪她,更没有资格去责怪她。

她只觉得眼眶发酸。

盛迦心机深沉吗?

盛迦满腹阴谋吗?

是啊,可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任何人站在她的位置都无法做得更好了。

而且——

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真实受到伤害的,也只有她自己啊。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就不会是一个坏孩子。

一张纸巾从对面递过来,宋宁秋接过擦了擦眼睛,对上了付明琅复杂的眼神。

“盛迦和我打过一个赌,她和我赌她的真面露暴露在你面前时,你会不会因此而厌恶她。”付明琅轻声说:“你猜她赌的是哪一方?”

“她赌我不会厌恶她。”宋宁秋说。

付明琅:“为什么会猜这一方?”

“如果她觉得我会因此而厌恶她,或许她就不会放心让你来告知我实情了。”宋宁秋叹息一声。

当她处于无知的位置时,一切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当她知晓一切的真相时,已经能看清盛迦的所思所想。

付明琅笑了笑,“她赌对了。她说你会接受她的一切。她还说你不是温室里的母亲,我当局者迷了。”

“她是这样说的吗?”宋宁秋也忍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为自己可能要做出的抉择而苦笑起来,“这两天,还是要拜托您去照顾一下盛迦了。”

付明琅没有应声,她只专注地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晚辈,她的脸上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游刃有余,任谁都看不出她心底的煎熬与痛苦,隐藏情绪是她从小就在学习的课程,现在早已炉火纯青。

“宁秋,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也总有许多事无法两全,”她提醒道:“有些决定可能会让你撕心裂肺,有些决定可能会让你后悔终身,但是在得到结果之前,你需要做的是让自己不会后悔。”

宋宁秋颔首,“我知道。”

付明琅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将最后的一句话说出口:“她并没有想过将霁安置于危险之中,霁安和她一路向前走是巧合。”

“然后她就将计就计,干脆救下霁安了,对吗?”宋宁秋站起身,缓缓问道。

“是,”付明琅点头,“你信吗?”

宋宁秋却笑起来,“我信啊。盛迦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说着,她微微一顿,这才接着说道:“而且您帮盛迦和我说这件事,我很开心。”

因为她亲眼见到了一位喜爱盛迦、偏向盛迦的长辈,并且这位长辈很有力量,会像年少时保护她一般保护着盛迦。

她为盛迦而开心。

宋宁秋没有过多停留,与付明琅告别后便匆匆离去。

付明琅这一次没有看向她的背影,反而转头看向窗外,也看向那片被风雨摧残的嫩叶,她打开窗户将叶子拿了进来,一直守在门外的茹萍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宋总已经走了,看样子是往机场走的。”

她应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她和盛迦已经做完了一切,这件事最后的决定权已然交给了宋宁秋。

她们在等待一个已经初现端倪的答案。

盛迦离达成所愿只有一步之遥。

可付明琅没有在她的情绪中感受到分毫即将胜利的愉悦。

第82章 起码此刻她无比感激自己拥有这样做的权力。

宋宁秋准备将一切事情放在了盛迦出院的那天来公布。

这是她慎重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任何人能够逃避的,而和这件事息息相关的不知情者实际上只有两个——宋霁安和盛怀樱。

刘杏早已拿到了盛怀樱的毛发与宋霁安进行亲子鉴定,得到的结果与宋宁秋构想的并没有偏差,宋霁安是盛怀樱的孩子。

这只代表一件事——当初盛迦和宋霁安要么是被抱错的,要么这是人为的一场事故。

灾害令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混乱之中,要想彻底排查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十七年前监控还没有那样普及,就算有监控,又怎么会保存十七年前的监控录像呢?

所以要弄清这件事只能从人入手。

宋宁秋实际上并不相信医院会抱错她的孩子,哪怕市医院当时也陷入混乱,病房告急,人员混杂,可那不代表她们的工作失去了效率和水准。

市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接受过严格的灾害演习,有她们充沛的应对经验,很少会出错,而且如果真的出错,那怎么可能只有两名孕妇正正好好出了错发生对调?

就算没有监控,医院档案还可以翻阅,那一天来市医院生产的产妇加上自己才一共三名而已,同一天生产的孩子就这么多,哪怕都是女孩,在一出生之后就会被戴上手环,标明她们的母亲姓名,怎么可能会轻易出错。

宋宁秋有一种直觉,这或许就是一场人为的事故,这直觉的来源并不是什么第六感而是来源于盛迦。

盛迦和付明琅曾说过,她不需要付明琅去帮助她对付王健——也就是她户口本上所谓的父亲,她有自己的办法。

付明琅早已说过,她认为人渣应该永远待在人渣该待的地方,盛迦也认同了这一点,这说明盛迦起码掌握了能让王健继续在牢里待上起码二十年的罪证。

王健出狱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了,盛迦现在没有任何作为本来就能说明问题在哪里。

宋宁秋没有考虑盛迦在哄骗付明琅的可能,她相信以盛迦的性格,既然敢让付明琅向她和盘托出,那就必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所以宋宁秋直接地锁定了王健这个人,并且调查了他的生平,还真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十七年前,王健经人引荐,进入了宋氏重工在景江投标的工程项目中,而在这期间他欠下了一笔高达十万的债务,就在宋宁秋生产的前三天,又或许该说是盛怀樱生产的前三天。

宋宁秋以这件事为锚点,调查了这笔借款的来源与去向。

得到了一个令她震怒的结果。

——这笔钱来自于一个南方的农民家庭,可这只是表面,电信诈骗还未普及的时候,普通人对出借存折和银行卡的不可行性还没有认知,这笔钱面上的来源仅仅是这样,再往深处调查,便能发现这笔钱更背后的来源是一家建立于2005年的借贷机构,而这家借贷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在十二年前早已落网,罪名是拐卖儿童罪,当年直接执行的死刑。

他的下线来源复杂,但包括了一条最为令人瞩目的线索———亲人售卖,孩子们像商品一样被她们的父亲售卖,甚至还有提前预定即将出生的孩子这样的选项,男胎二十万,女胎十万。

宋宁秋看到调查结果时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没有想到,无论是盛迦还是宋霁安,原来在出生时就可能已经在鬼门关晃了一圈。

她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王健最终没有在交换孩子之后选择再将盛迦售卖,可此刻她无比感激上苍令盛迦足够幸运。

又或许不是上苍令她足够幸运,而是因为她拥有一位每时每刻都盯着她的好母亲。

她应该感谢的是盛怀樱。

王健那十万的去处很零散,但宋宁秋在其中发现了一笔三万多款项是进入了市医院一名男护士的账户里。

她足够敏锐,要在医院里换了孩子,没有里应外合绝对不可能,于是她又顺藤摸瓜调查了这名男护士,对方在十七年前就利用那三万打点了关系,妄图调职前往省院,但医院的科室主任和院长都是极为正派的人,她们拒绝了他的这种行为,而这名男护士因为本身手脚不够干净,很快被医院开除,并且因为偷盗医院药物而进了监狱,直到三年前才被放出来。

宋宁秋找上他时,他在街边装乞丐乞讨。

见到豪车和蜂拥而下的穿着西装的保镖们,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撒腿就跑。

宋宁秋蹙眉让人将他逼进小巷里,刘杏带人直接将他堵住,往膝盖上一踢,这人就跪在了她面前。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出来之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跪在地上磕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以前的事我没有再做过了……”

回应他的是刘杏再次踢过去的一脚。

刘杏实际上大学毕业就跟着宋宁秋,宋宁秋有了孩子之后她就去陪伴她的孩子长大,她对宋霁安情感深厚,可这不代表当她知晓盛迦才是宋宁秋真正的孩子时对一切的始作俑者感到愤怒。

她对男护士极不耐烦地说:“闭上你的嘴,不然我不介意让它再也不能说话。”

对方立马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宋宁秋冷眼看他,突然开口问道:“十七年前,市立医院,你收了一笔钱,是用来做什么?”

男护士脸色立马就一片惨白,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刘杏没忍住,又给了他一脚,“说话啊。”

“我、我,”他的精神仿佛突然就崩溃了,痛哭出声,“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鬼迷心窍想要一笔钱才去换孩子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接受过惩罚了。”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宋宁秋的巴掌,从小到大从未动过怒的女人此刻骤然气得浑身发抖,她厉声道:“一笔钱?只是为了一笔三万的钱,你就能把别人的孩子换掉?你知道她未来可能因为你的举动过上怎么样悲惨的人生吗?”

她并不需要对方回答什么,更不想听他辩解什么,如果可以她很想此刻就掐死这个蠢货。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问道:“三年前,有人也找过你问过这个问题吗?”

她的提问令这人打了个寒颤,那仿佛是从骨头里散发出的恐惧,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人找过我。”

宋宁秋松开他,冷笑了一声。

刘杏低声问:“怎么处理他?”

宋宁秋已经一边往前走一边淡声说:“他不是一直在装瘸子乞讨吗?废掉他两条腿。”

她眼底没有丝毫感情。

这是从未在长辈们面前展露的锋芒和冷酷。

甚至连长久跟着她的刘杏都很少见过她这副模样,微微一愣。

“刘杏,我要让他痛到昏厥,”宋宁秋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刘杏,“做得干净一点。”

刘杏沉声应了句好。

到了宋宁秋这个阶层,只要不是太过离谱的违法乱纪,这种私人恩怨下的小打小闹根本无法奈她如何,庞大的律师团队足够安抚住她做下的大部分事情。

这么多年宋宁秋谨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肆意妄为。

起码此刻她无比感激自己拥有这样做的权力。

矜高的掌权人俯瞰而来的目光表明她对这件事一定不死不休。

刘杏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宁秋时的场景,没有宋宁秋或许也没有现在光鲜亮丽的刘杏。

她确实很擅长做宋宁秋吩咐的这件事,甚至在她大学毕业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是在做这种事。

背后的巷子里响起惨叫声,宋宁秋站在巷子口一言不发,直到里面的声音小了下去,她才缓缓埋动自己的步子往前走。

无论是这个男护士还是王健,等待他们的都只会是牢狱之灾,他们不会有机会再走出那座监牢,他们会痛苦地死在里面,这是宋宁秋为他们定下的结局,又或许该说这是盛迦为他们定下的结局。

景江最近也在下雨,似乎这半个月,无论宋宁秋走到哪里,都有绵绵细雨伴随,连带着她沉重的心情也不知是因为要面对宋霁安还是因为雨水的原因。

她的西装外套里还放着糖果,这是小时候奖励宋霁安的小礼品,她向来奉行快乐教育,无论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她都会笑着夸赞她,用糖果和银行卡里成串的数字去鼓励她,后来这就成了习惯,哪怕宋霁安已经长大了,这个习惯也没有再改变过。

不知不觉,司机竟然已经开到了盛迦小区的楼下。

这是宋宁秋的命令,可真到了这里她却又一言不发,只撕开了糖纸将那颗糖塞进了嘴里。

硬糖是熟悉的西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宋宁秋有些出神地看向人来人往的小区里。

她这些年在陪伴宋宁秋时,盛迦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已经想过许多遍了,脑海里她同宋霁安相处的画面还有资料里了解到的盛迦的生活交错出现,令她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痛,心口的疼痛更是一阵高过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她口袋里传来一阵铃声,那是宋霁安设下的特殊铃声,她缓慢摸上口袋,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她早已定下的决心,驱使着她接通了电话。

“喂?妈妈,我已经到家啦,”宋霁安毫无防备的声音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开指纹密码的咔哒声。

宋宁秋平复下心绪,轻声说:“好的,在家等等我好吗?”

宋霁安这几天都在照顾盛迦,不过盛迦很抵触别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到了盛迦快能出院的时候,宋宁秋才发消息让宋霁安回来景江。

……霁安是很听话的孩子,哪怕宋宁秋什么都没说,她也会和盛迦告别之后回来立马赶回家。

而现在她必须亲口告知她这个会让她人生天翻地覆的消息。

第83章 人生的选择里没有倒退的选项

盛迦直到出院的那一天,都再没有见过宋霁安,而宋霁安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海姚的暴雨还在下,她独自撑着伞走出了医院。

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也没有任何人知晓她此刻的离去。

头顶令人耳膜炸裂的雨点打在她的伞顶,她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雨幕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女士皮鞋,紧接着的是一张带着点笑意的脸。

“你想偷偷走掉?怎么也还是要让我给你送个行吧?”

孟叶冉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她身上穿着严谨的西装,显然暑假一到,孟家老太太就立马抓了孟叶冉提前适应企业生活,拍卖行出的事多得是人去帮忙处理,至于孟叶冉本人早早就被提到了孟家的总部去了。

今天过来大概是临时飞回来的。

盛迦将雨伞上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以后也不是不会见面了,有什么送行的必要?”

“庆祝你得偿所愿不好吗?”孟叶冉眯了眯眼,“不会有人真的为你高兴,为你庆祝,也就只有我会恭喜你了。”

盛迦沉默下来,过了很久她才冷笑一声,“我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真的会为我高兴,目的达成了不就够了吗?”

“怎么,参与了我的人生这么久,你还没参与够?”她接着说道:“我才是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孟叶冉直视她,顺手将手里捧的那束君子兰递给她,“我期待你带来点什么不同。”

“这束花你还是给自己留着吧,”盛迦把花丢回了她怀里,越过她往前走,意味深长地说:“下个月见,R。”

孟叶冉跟上了她,“别啊,为了帮你我可是连家族利益都不顾了,要是被外人知道,谁不说一句我们俩狼狈为奸啊。你知道我回去之后,我和拍卖场的负责人被我奶奶骂了多久吗?”

“一开始就不是我找上的你,”盛迦面无表情地回答:“也不是我让你去做的。你这个人做事只看有没有利益,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不如现在趁着还能威胁我的时候直说。”

“或许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呢?”孟叶冉笑起来,“我确实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不过现在得到的东西已经比我想象的多了很多了。”

盛迦并不相信她。

就像她利用R但也从来不相信R一样。

她从来就没相信过孟叶冉。

孟叶冉是个没有道理可言的疯女孩,平常伪装得老老实实,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真面目。

如果在童话故事里,那她必然是性情古怪又恶劣的女巫,她的行为无法用逻辑来分析,似乎全凭喜好,可她本身又是一个追求利益和完美的人,无论做什么,她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是在认识孟叶冉的这三年里发现的事。

正如盛迦所说,从来就不是盛迦找上的孟叶冉,而是孟叶冉找上的她,紧接着就像难以甩掉的牛皮糖一般只能与她牢牢绑定,甚至搜集宋家的消息、宋霁安的消息都是孟叶冉从中出力,兴致勃勃地提供给盛迦。

否则依照盛迦这样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任何人。

事实上,在她刚刚认识孟叶冉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对她展露出了超乎常人的兴趣,周音在开学第一天和宋霁安说的话并没有错。孟叶冉披着自己骄傲的皮囊跟在盛迦身后口口声声说要和她认识,那一周盛迦烦不胜烦,没有给过她一次好脸色。

于是她没有再跟着自己了,盛迦以为那是孟叶冉放弃了,可是半周之后,孟叶冉出现在了她家楼下。

也是这样的雨夜,她打着伞,一身黑色的大衣,笑吟吟地对兼职刚刚回家的盛迦问:“要请我上去聊聊吗?”

盛迦没有理会她,转头向楼上走去,她却在她身后悠悠说道:“我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如果我们无法上去,那就只能在这里聊了。”

“你不是你妈的女儿啊?”

这句话令盛迦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流露出从未展现的凌厉,几乎下一秒,孟叶冉就被盛迦掐着脖子按倒在了潮湿的地面。

可孟叶冉却在缺氧的情况下,笑得有些开心,像是猫捉住了老鼠一般,“看来我戳中你的痛脚了啊,这可是我们认识以来你情绪起伏最大的时候了。”

盛迦那一刻是真的差点掐死她。

彼时她刚刚设局将王健解决,又骤然在那时候发现了自己不是盛怀樱的亲生女儿,她没有想好怎样妥善处理这件事,也尚未找寻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这些明明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藏在心底,被孟叶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戳破。

她心底有过很阴暗的念头,无论生母是谁,她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她向来觉得凭借自己也足够在未来有所成就,她迟早会摆脱现在的局面,只要她再快些长大就好。

她有一条光明的坦途在向她招手。

只有孟叶冉的出现成为了不稳定因素,只要解决了孟叶冉,她就能维持现状。

可是这样偏激的想法也只维持了一瞬,很快她就松开了孟叶冉,任由对方趴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喘气。

“我可以帮你,”孟叶冉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饶有兴致地说:“你不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吗?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盛迦闻言审视了一下她,“你凭什么夸下这样的海口?”

就是互联网寻亲也没有这样打包票的存在。

于是孟叶冉递给了她一张名片,那是属于孟氏的硬质黑色名片,哪怕被雨打湿也泛着冷硬的光感。

“孟氏国际娱乐,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她的头发衣服被雨打湿,可依旧保持着一股从容,“我可以帮你。”

“理由。”盛迦问。

孟叶冉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给了她一个格外随意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有趣吧。”

“我在一中待着,觉得很无趣,而你是我在这之中见过的第一个有趣的人,身世很有趣,性格脾气也很有趣,”她说起这话时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人总要给自己暂时处于平淡的人生找一些挑战吧。”

“有病。”

这是那天盛迦对她的评价。

可她别无选择。

形式逼人,孟叶冉占据上风,盛迦不得不加入她的游戏。

孟叶冉想毁了她现在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轻而易举,哪怕这种可能性很小,但盛迦也没有冒险的必要。

又或许,她自己心底其实也有些好奇,所谓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所以才会在这种情况下答应了孟叶冉。

而在三个月后,她们竟然真的就找到了线索。

那是一条宋宁秋走过的路,从出生的那一天查起依旧是切入点,甚至因为盛迦对王健这个人更加了解,她们查得更快。

在得知宋宁秋可能是自己生母的那一刻,盛迦只觉得有些难办,按照孟叶冉的性格,知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认为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她会想方设法让事情进行下去。

但出奇的,那时孟叶冉什么都没说,她们只一同返回去找了刚刚出狱的男护士,将他痛殴一顿,打到重伤进了医院,这一切的后果被孟叶冉轻而易举摆平。

“你看到了吗?”孟叶冉那时对盛迦说:“如果你回到你亲生母亲身边,你也能够拥有这样的权力。”

这样的话并无法打动盛迦,因为哪怕不回到亲生母亲身边,她也拥有解决自己遇到的大部分难题与困境的能力。

孟叶冉想起哄让宋家热闹起来的计划陷入了深水期,因为只要盛迦不愿意,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就像她曾经可以用秘密威胁盛迦和盛迦共同寻找真相,现在盛迦真实的身份对她自己也是一种威胁。一旦她不经过盛迦同意将这件事捅出去,盛迦总有一天会回到宋家,而那时她不一定能承接盛迦因为这件事对她的报复。

孟叶冉是个混账性格,但她大部分事都很拎得清并且计算得极为清楚。

这件事甚至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可她也愿意付出时间精力在与盛迦的探索过程中愉悦自己。

但她又深知盛迦并不是什么能随意令人摆布的人。对方压抑着一股狠劲,总想将自己伪装成什么正常人。虽然她很好奇真的将盛迦惹毛了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她还是没有去尝试,毕竟如果要选一个对手,她一定不会希望对方是盛迦,那对自己可没什么好处。

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孟叶冉也会点到即止。

盛迦曾经以为她很讨厌宋霁安,可事实证明,她并不讨厌宋霁安,甚至还很欣赏宋霁安,她只是单纯的对于宋家这桩事感兴趣,在得知了一个更大的秘密之后迫不及待想让一切公布出来,产生更加能令人心情愉悦的乱子。

至于乱子后有多少人要崩溃,有多少人要伤心,她不在乎。

已经知晓了孟叶冉身份,并且被她时不时就要吐槽那么一两句孟家家教森严的盛迦严重怀疑对方会这么疯大概率是被孟老太太高压政策逼出来的。

压抑了太久,便干脆在远离了孟家来到景江之后,努力找点乐子做,而盛迦很不巧就变成了被她发现的这个乐子。

但很可惜,盛迦并不打算如她所愿,起码在那时她是那样想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脱离了盛迦的掌控,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自己的身世,可从小对宋宁秋的仰慕和心底的好奇还是令她忍不住去关注寻找宋宁秋与宋霁安相处的日常。

其中有的来自于杂志里只言片语的提及,有的来源于影像访谈中的说笑,宋宁秋每次提及自己的女儿从语气到眼神都会变得柔和且充满爱意,那短暂的十几分钟足够令盛迦翻来覆去地看,妄图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伪装,可没有,一点都没有。

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家庭,便越能发现那些纯粹而浓厚的母爱就如同搜索宋霁安的名字后跟着的那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荣誉一般完美,一点一点腐蚀掉盛迦自以为平静坦然的心。

她看到了慈爱可靠的母亲,她看到了从小有人无微不至保驾护航的人生,她看到了宋霁安顺风顺水长大的童年,那条路花团锦簇,一点微风都被细细遮掩。

她回到家时,面对与她至亲至疏的盛怀樱时,心底难以控制地产生了对宋霁安的忮忌。

不是因为那样多的财富,而仅仅是因为她不曾感受到过的爱。

她以为自己不再需要这些,她以为自己有逐渐变好的盛怀樱就足够了。

可不够,这一切都不够,人类的贪得无厌和自私与生俱来,盛迦无法看到自己的状态在这样的折磨中变得憔悴难耐。

凭什么她倾尽全力才能获得的那么一丁点儿母亲的爱,在宋霁安那里却信手拈来,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着一切——本该属于盛迦的一切。

胸膛涌动的痛苦与日复一日面对这些信息时浓重的破坏欲让她重新联系上了孟叶冉。

这一次,是一场长期的合作,并且是盛迦单方面策划,孟叶冉配合的合作。

也是一切的开端。

孟叶冉在她这里有了新的代号——【R】。

她们在学校没有联系也没有交流,但她们怀抱着不同的目的在做这件事。

而现在,这个计划走到了尾声。

车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模糊了所有街道。

盛迦到底还是没有拒绝孟叶冉送她去机场的建议,但她没有收那捧君子兰。

无论是她还是孟叶冉都不适配用代表高尚的君子兰,孟叶冉抱着这么捧花过来,显然看热闹的居心最大。

但盛迦现在没有闲心去理会她要如何,因为四个小时之后,她要去见自己最不敢见的人。

哪怕规划了无数次,可她到了此刻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把一切向盛怀樱和盘托出。

又或许该说,如果有一个她最不想伤害的人,那大概就是盛怀樱,这么多年,和盛怀樱相依为命好好保护妈妈几乎成了她刻进骨髓里的习惯。

更不用提在高三这一年,无论是盛怀樱还是她都越来越努力变得像一对寻常母女。

这是她少数产生逃避想法的时刻。

孟叶冉捕捉了她的情绪,她放下车前的挡板,突然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你想定下这件事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这场计划里只有失去母亲的女儿和失去女儿的母亲,你到时候不会后悔吗?

盛迦那时回答她———我从不会后悔。

而此刻,她依旧回答了她这句话,“孟叶冉,我从来不会后悔。”

会痛苦,会难过,但不会后悔。

人生的选择里没有倒退的选项,后悔是这个世界最没用的东西。

盛迦收起所有情绪,背着自己东西少得可怜的背包,独自走进了机场。

第84章 血缘并不是人与人亲情唯一的连接。

海姚回景江,三个小时的行程,盛迦落地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半。

盛怀樱明天才会回家,盛迦在那扇熟悉的家门前站了许久才抽出钥匙打开了它。

屋内迎接她的不是一片昏暗,而是暖黄色的灯光还有饭菜的香味。

盛怀樱竟然早早回了家,甚至仿佛更早地知晓了盛迦今天会回来,如同往常数十年一般,端着饭菜冲她招呼道:“愣着干嘛?好不容易回来了,过来吃饭啊。”

这么自然的对话,几乎令盛迦恍然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可不是,盛怀樱这样自然的态度反而透露出奇怪,她应该明天回来,然后有些紧张地问盛迦这段时间做了什么,问盛迦有没有出什么事,问她想做的事做到了吗,而不是这样平静地同她说话。

盛迦意识到了什么,眸光轻闪,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同样平静地走了进去。

她洗干净自己的手坐在了桌前,这才发现今晚的菜竟然意外地丰盛。

盛怀樱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笑着说:“昨天回来刚买的土鸡,炖了一整晚,试一试。”

鸡汤里放着一个肉质软烂的鸡腿,鸡汤金澄澄,漂浮着一两颗一同被舀进来的枸杞,连同香气和蒸汽扑面而来。

盛迦将鸡汤喝了个干净。

这顿饭进行得寂静无声,只有碗盘偶尔磕碰的声音,还有电视机里放的搞笑综艺的声音,老旧的电视机有些杂音,就连里面的笑声都仿佛覆盖着一层模糊的外膜才能传到人耳中。

“盛迦,你、你今后好好的。”盛怀樱的声音响起,竟然有些哽咽,盛迦朝她看去,撞入了她通红的眼睛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盛迦哑声问道。

“我也不是傻子,”盛怀樱眨了下眼,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在你在外面解决我们家的事时有人来骗我的头发,我就怀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说每天给我发消息,我也每天都收到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就对那个人追根究底地问,”说着,她的声音变得又轻又低,“于是她就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告诉了她盛迦可能不是她的女儿,告诉她她的女儿可能在一开始就被人故意换掉了,告诉她盛迦的亲生母亲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宋氏重工的董事长。

或许以前的盛怀樱会泼辣地将那人赶走骂她乱说,谁也不能抢走她的女儿,可现在的盛怀樱不会了。

因为她的心底也有个声音在说,或许这是真的,假如这是真的,那她赶走了这人,盛迦回不去了怎么办?盛迦或许不会恨她,可她会恨自己斩断了盛迦的青云路。

她的盛迦跟着她一直在吃苦,她作为一个母亲甚至还要自己的孩子来照顾,她没有办法给盛迦太多东西,她的一切都那么平凡而普通,盛迦越耀目,她就越自卑且自责。

所以哪怕知道了这种对她来说相当于天都快塌了的消息,她也强忍着脑海中的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很难看,似哭非哭,却还是躬身礼貌地将那人送走。

那人离去前悲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盛迦虽然受了点伤,但一切安好。

她将所有的痛哭出声都咽进了肚子里,等待着那人给她一个最后的答案。

于是她得偿所愿,终于知晓了盛迦在做什么。

她知晓了盛迦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知晓了王健差点犯下的罪行,她也知晓了孩子是如何被调换。

十万,十万居然就能让一个人觊觎她的孩子,想将孩子卖掉。

但她无力再说什么,她能为盛迦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她没有任何顾忌地回到本该属于她的世界。

那些她想象中的盛迦长大后,毕业后的计划被她自己通通撕碎,她和女儿已经没有一起绑定的未来了。

盛迦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垂眸看着自己碗里鸡汤的残渣,这一切或许就是宋宁秋在得知自己是她的女儿的那一刻做出的体贴,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直面母亲的伤痛,所以她选择更早地用这种方法去告知盛怀樱,免除盛迦的难做。

仿佛一瞬间,她就得到了许多的爱,来自盛怀樱的,来自宋宁秋的,她们都不愿意让盛迦难过。

可是碗里还是不断地有液体滑落,一颗又一颗,逐渐模糊了盛迦的视线。

“妈妈,对不起。”她缓缓说:“我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曝光的,您不用对我这样。”

“我知道,”盛怀樱打断她,“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开开心心回到你亲生母亲身边吧。”

她说:“是我应该和你说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有真的好好保护过你。”

“一一,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小天使。”

对于盛怀樱来说,盛迦就是天使。

带她脱离苦海,令她拥有勇气,鼓励她勇敢地面对人生。

无论她是谁的女儿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盛迦的眼泪越落越多,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在盛怀樱面前伪装分毫。

“或许我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呢?”她轻声说。

“无论是不是暂时的,妈妈都希望你一路向前,你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了。”盛怀樱擦了擦眼泪,想隔着桌子摸一摸她的脸,最终却还是放下了手。

“宋女士也给了我一笔钱,足够我今后过很好的生活了,你不要担心我。”

“是吗?”盛迦低声呢喃着,“那你今后要好好生活。”

“我会的。”盛怀樱又絮叨起来,“过几天还有王健的庭审,我会去作证的,我要让他在牢里待一辈子。”

“今后多上上电视,也让我能在电视里多看看你,你在这里都这么厉害,要是回到了真正的家,一定会更厉害。”

“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但我不想成为你的耻辱,我会努力变得更好的。”

“您已经很好了,”盛迦打断她,“您拥有世间最伟大的冲破牢笼的勇气,我永远为您骄傲。”

“真的吗?”盛怀樱的哭音再也难以掩盖,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盛迦走到了她身边,俯身轻轻拥抱了她。

盛怀樱握住她的手,“如果你不介意,这里依旧永远是你的家。”

盛迦说:“您也永远是我的妈妈。”

血缘并不是人与人亲情唯一的连接。

她永远视盛怀樱为自己的母亲。

盛迦离开的日子在第四天,那是她本该出院的日子,也是宋宁秋早就想过要将一切都公开的前一天。

这四天她过得风平浪静,手上的伤也差不多好了个大概,屋子里的行李她并没有带太多,那些荣誉证书留在了这里,照片她带走了几张自己和盛怀樱的合照,剩下的衣服也带了一点儿,零零总总竟然也就只有一个包那么大。

盛怀樱在她离开时在夕阳红家里打牌,她无法直面盛迦的离去,更讨厌告别,宁愿她只是出趟远门,回家时灰暗的家只是因为孩子要去远方。

人总要如常生活,也总要给自己更多的盼头。

盛迦沿着家往学校走,这两天景江没再下雨了,仿佛那片雨季就这么悄然度过,头顶的太阳重新散发生机。

一中今天没有人在门口看守,盛迦进入地轻而易举,她走到空荡的操场边,坐在了看台边。

上一次她坐在这里还是宋霁安苏照霖还有徐丽静几人拉着她旁观校足球赛,那时临近高考,这是为了让高三学生们缓解压力的表演赛,少女们在场下挥汗如雨,徐丽静笑着揽住盛迦的肩膀说:“现在趁着还能看看总要多看看,不然等我们毕业了,再想回到这种感觉估计就难了。”

徐丽静说的是青春的时光里无忧无虑眺望欢乐,可盛迦那时也觉得很对,因为她早已知晓,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也将天翻地覆。

于是她难得地点了点头,宋霁安调侃地看向她,笑眯眯问:“盛迦,你也会怀念我们现在的时光吗?”

“会吧,”盛迦回答:“现在是很好的时光。”

草长莺飞,自由自在,唯一需要面对的只有高考的压力。

她可以平心静气地同宋霁安坐在这里,不需要有任何的算计,仿佛她们真的是灵魂上拥有共鸣的挚友,在讨论着各自的未来。

“那我们今后还能一起创造更多值得怀念的时光啊,”宋霁安对她说:“时间一直在流动着,只看我们怎样往前走,创造什么样的故事,对不对?”

盛迦没有接这句话,这句话被苏照霖和徐丽静笑着说太有哲理了,高考说不定可以写进语文作文里。

但现在盛迦默默在心底回答——对。

时间一直在流动,只看她们怎么往前走,创造什么样的故事。

盛迦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慢声开口,“你来啦。”

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宋霁安质问她,唾骂她的准备,可身后的人却并没有如此,她熟悉的脚步声蔓延到了她身侧,然后也坐在了她身侧,就如同过去一年中每一次和她坐在这里等待那轮火红的落日时一般。

安静在空气中扩散,没有人说话。

盛迦终于扭头看向她。

只有一张苍白的侧脸,比起上一次见她憔悴了太多,眼睑下是厚重的黑眼圈还有眼袋。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宋霁安突然哑声开口,“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我也以为你会带着责怪来和我对峙,”盛迦回答:“但是你比我想象的平静很多。”

“你知道,我不会的,”宋霁安脖颈略扬,如同她平时那般,背脊挺得笔直。

宋霁安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并且体面的,就算是崩溃痛苦,也会被她深深埋好,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来面对盛迦,更何况这还是她主动向盛迦发出的邀约。

盛迦知道的,她明明一直都知道的。

她会这么说——

宋霁安突然撞进了盛迦的目光里,令她没有丝毫准备,连眼底的情绪都没有来得及收起。

宋霁安轻轻笑了一下,“因为你觉得这样说就会否决掉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能让你自己更好受些。”

可就如同盛迦已经足够了解宋霁安才能在每一次都精准算计到宋霁安一般,宋霁安对盛迦也已经有了深入骨髓的了解。

当她得到一切真相再回首时,盛迦的所有情绪都无所遁形。

她指了指盛迦,又指了指自己,“在你心底,你和我,原来应该是敌人。”

“可在你接近我之后,发现我做不了你的敌人,你也无法把我看作你的敌人,所以你只能一边满怀愧疚一边继续你的计划。”

“真卑劣啊,”这是来自盛迦的感叹,也是她从未说出口的话。

“不,这并不卑劣,”宋霁安摇摇头,“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或许此刻是这场游戏的失败者,可这不代表她就要否决盛迦的一切,那是没品的行为。

哪怕她的情绪其实早已到了失控的边缘,眼底的红血丝快要溢出眼眶。

第85章 可她们都知道,对方做不到。

操场看日落大概是所有一中学生都很喜欢的事,因为所有自以为平凡的生命在灼日的挥发的热度下都会镀上一层金光,仿佛她们在每一天里都在如同太阳一般炙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可这又实在是一件容易被人忽视的事,因为每一天它都有,或许偶尔抬眸的瞬间会被这片壮丽的景象所惊艳,很少会有人去珍惜。

宋霁安在和盛迦的那一次对视后便没有再说过话,她凝眸盯着已经落下了一小半的太阳,有些刺眼,令她眼眶都在泛着酸涩。

她们在安静地等待留在一中的最后一场落日。

直到太阳彻底落下,操场归于一片昏黑,连感应的路灯都还没有来得及亮起。

盛迦在这一片黑暗中感受到了身侧属于宋霁安的呼吸,平缓地仿佛这里是一片死寂之地。

她终于还是低声问:“所以,你找我,想说什么?”

宋霁安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六点五十分。

她语气平静,“我来之前想问你一个问题,可是在见到你之后,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了。”

“不管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不如问出来吧。”盛迦回答。

“你在想,我问完这个问题,我们就可以彻底一刀两断了,”宋霁安有些自嘲,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我来这里之前想问,你对我是完全的利用吗?其实有一点真情对不对?不然不会这样愧疚。”

可是现在盛迦没有回答的必要了,因为宋霁安已经知晓了答案,而她知晓的答案和盛迦即将给她的答案是一定不一样的。

“没有,”盛迦缓声说:“一点都没有。”

宋霁安扯开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果然。

她还是足够了解盛迦的。

“是吗?”她反问。

“是,我对你只有利用,没有任何真情,我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你,任何一个人站在你的位置被我这样算计,我都会感到愧疚,因为我还存有一点起码的良心。”盛迦面无表情地肯定道:“所以———”

“所以我往后的人生遇到任何磨难与波折,任何失意与痛苦,也可以不讲任何感情和原则地怪到你身上,对吗?”宋霁安打断她,自己将她未尽的话说出口,“你想说你夺走了我的一切,那你也愿意承接我心底产生的一切恨意,对吗?”

“可是你这样说,又要我怎么去不讲道理地恨你呢?你是不是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怎么承担我全部的恨意?”

理智者无法做到用恨寄托自己的生命,很不巧,无论是盛迦还是宋霁安都是这样的人。

哪怕她们都知道自己的境遇,遭受的痛苦或许都来源于彼此,可真正犯错的却不是她们任何人,她们没有真正做错过任何事,所以她们也没有办法真正的憎恨彼此。

这才是最无解的难题。

宋霁安宁愿盛迦是单纯地憎恶自己,盛迦宁愿宋霁安是单纯地仇恨自己。

可她们都知道,对方做不到。

在一年的日日夜夜中,在彼此交融的默契中,情不纯粹,恨也不纯粹。

人真奇怪,酿造了无数复杂的情感,给自己制造了无法挽回的困境,却没有能力解决一切。

失去一切的人痛苦,得到一切的人也不快乐。

宋霁安抬头看了一眼天,酸涩的眼眶里有什么将要溢出。

她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在她面前那样强大的宋宁秋竟然也会泣不成声地抱着她一句句说对不起。

“霁安,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宋宁秋说:“盛迦这十八年,受了太多太多的苦,我无法给予她任何补偿,唯一能做的只有实现她的心愿。”

在盛迦和宋霁安之间,这是她第一次选择了盛迦,因为愧疚,她决定放弃宋霁安。

宋宁秋无法再让盛迦受到丁点委屈,哪怕自己痛彻心扉,要强行亲手撕裂自己和宋霁安的母女关系。

宋霁安窝在她怀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游离,心口疼得一抽一抽,想抬手去抚摸宋宁秋狼狈的脸,就像宋煜梅去世时那样擦干净她的眼泪说一声妈妈别哭了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许多事。

她明白了盛迦为什么会接近她,她明白了盛迦为什么不接受她的表白,她明白了每一次自己靠近盛迦时,原来盛迦都那样厌恶自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可以接受现实,她可以接受妈妈的安排,她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已经对盛迦满怀愧疚。

她这样爱着宋宁秋无法看她难做和痛苦。

她这样追求公平的人无法忍受盛迦因为自己遭受这样的不公。

但仿佛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她还是忍不住来问一问盛迦。

到了这里见到盛迦的那一刻,这个问题有了答案,盛迦的回答哪怕与她内心所想不同,可也在印证着这个答案。

哪怕走到了绝境,盛迦也依旧轻轻托起了她,想用这样的话让她往后的人生不至于钻进牛角尖里,一切苦闷都有发泄的出口。

“你太小看我了点,”宋霁安眨了眨眼,眼泪真的落了下来,她的气息却很平静,“被恨裹挟的人生才是最痛苦最没出息的人生。更何况妈、她让我带走了许多东西,我投资过的产业,景江的别墅,还有银行卡里的余额,全部都留给了我,足够我过很富足的生活。”

手表滴滴答答走到七点零九,宋霁安站起身来,她在盛迦肩头拍了拍,“盛迦,希望我们今后不会再见了。”

“这一年我送你回了那么多次家,看了你那么多次离去的背影,现在轮到你看着我离开了。”

说罢,她不再犹豫地转身向下走去。

在她离去的那一刻,学校里的感应路灯骤然亮起,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也再不用隐忍克制住自己已经崩溃的情绪,任由眼泪落下,她可以痛快地哭,她可以在离开之后发泄自己心底一切的不甘和恨意,可在这之后,她依旧是宋霁安。

骄傲的、潇洒的、不为痛苦所裹挟的宋霁安。

黑暗被驱散,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绿色的草坪映入眼帘,盛迦坐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向前走。

依旧是挺直的脊背,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步伐,她走得很稳很稳,仿佛在用力诉说她从未被击垮,紧接着,她逐渐变成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了盛迦的眼前。

盛迦紧扣住水泥坐台的边缘,她垂眸,在宋霁安刚刚落座的地方,发现了两滴落下的水痕,她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却在指腹触碰到粗糙的地面时指尖轻颤,仿佛被什么灼伤一般,又迅速收回了手。

这是年少的盛迦与宋霁安见过的最后一面,她掩藏起自己的一切情绪,深刻地目送她的离去。

内心那些丝丝缕缕的余温想祝愿她今后的人生一帆风顺,可又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资格祝愿她。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祝愿她未来的人生,只有盛迦没有这个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盛迦的手机在安静的操场里响起,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接通后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盛迦小姐,宋董让我来接您。”

盛迦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向她说明了自己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