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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乐坊中依旧歌舞升平,顾宁熙转动银勺,还好明日是休沐,无需担心。

德丰斋的伙计客气来问上一句,何时为客官包好点心。

“不着急。”顾宁熙心里亦没底。

枯坐许久,她听雨声滴答,都有些昏昏欲睡。

她依旧没等到顾府的马车,却意外撞见了另一位熟人。

“长毅!”待顾宁熙反应过来时,已然唤了出口。

雨幕中,长毅得主子一声吩咐,停下马车。

太子殿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起马车侧帷,骤然见到太子,顾宁熙愣了片刻。

夜色下她后知后觉,这辆马车与前时出城的那辆,似乎有些相似。

她扯出一抹笑:“殿下安好。”

陆憬声音无波:“何事?”

横竖已经叫停了车驾,顾宁熙厚颜道:“殿下如若顺路,可否,可否捎我一程?”

长毅:“……”

马车停至檐下,长毅跳下车,替顾大人提上四包精致糕点。

顾宁熙坐到车厢内熟悉的位置,又粲然笑了笑:“多谢殿下。”

转头她交代长毅:“放这儿就行。”

甜腻的脂粉香气搅了车内原本的沉水香味道,陆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打量过眼前人。

想也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白瓷描金的茶盏中盛了温水,陆憬递到顾宁熙面前。

顾宁熙受宠若惊接过,反应还慢了一拍。

眼下这光景,所有人对首辅旧党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登门。

顾宁熙放下手中物什:“可有名帖?”

阳光和暖地照着,脚步声匆匆往前厅而来,声音中难掩激动。

“顾哥哥!”

顾宁熙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姑娘,随她露出了两分笑意。

“秀娘,慢些。”

袁秀提着裙摆跑到她身前,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顾大人安。”

一早知道能来见顾哥哥,她特意带上了新做的裙装。

杏黄的袄裙,成了冬日里一抹难得的色彩。

“天寒地冻,你们怎么进城了?”

“爹爹要押送今岁的贡米,听闻新帝登基,带我见见京中世面。”

小厮去采买回几样糕点,怀玉张罗着待客。

顾宁熙仔细端详眼前的袁秀,两年未见,这个她从淮扬府带回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吃些点心吧。”她笑道。

袁秀却顾不上,久别重逢,她有许多话想对顾大人说。

她眸中丝毫不掩饰仰慕与感激之情。那年家乡水灾,多少村落毁于一旦。她还只有十二岁,抱着截枯木,在洪水中沉浮。一个个浪头打过来,泥水雨水混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饥寒交加,力气耗尽,她早就放弃了希望,随洪流漂浮。

可就在她闭上眼,徒劳地准备放开木头等死时,一双手突兀地拉住了她。

她那时望骤然出现的年轻郎君,衣衫浸透了泥水,与她一样狼狈不堪,却仿若天神降临。

袁秀至今仍记得那一刻顾大人的目光,坚定而又悲悯。

感激之语听了一遍又一遍,顾宁熙苦笑,淮阳府水患,她与太子也是恰好赈灾到此。

洪灾当头,袁秀的父母只顾带着家中唯一的儿子逃命,全然忘了还有秀娘这个女儿。

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泥水中苦苦挣扎,她一时意气纵入了水中。

虽则最后她在洪流里自身难保,还是太子领人拼力将她们都救了上来,但袁秀依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

好不顾易脱险,但父母不知所踪,未来茫茫,十二岁的小姑娘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未曾拥有。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顾宁熙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顾宁熙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谦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谦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顾宁熙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谦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顾宁熙接手,谢谦回:“顾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顾宁熙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顾宁熙犹豫片刻:“阿月,与怡棠楼相干的人,譬如进出怡棠楼的乐班,你可有识得的么?”

“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她们未必知道什么。”

为了郎君,她愿意尽力去试试。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顾宁熙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顾,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顾宁熙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顾宁熙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顾宁熙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顾宁熙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顾宁熙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顾顾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陆憬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顾宁熙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顾宁熙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陆憬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顾宁熙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陆憬重新执笔。

顾宁熙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顾宁熙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顾宁熙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虽说不再上朝堂,但顾宁熙未必就得了清闲。

御书房中政务依旧繁多,尤其近来因着帝后大婚,各项事务归于一处,有几桩事需由陛下定夺。

立后大典礼部前前后后已筹备了两年,预备得分外隆重。

顾宁熙看着户部奏案,为着大典那一日拨付的银两,竟逾万贯钱。

她详细核对着名目,确实没有错漏。

如此庞大的一笔开支,虽说国库还算充盈,但未免太过靡费。

就算按照立国时礼部拟定的帝后大婚规制,也超出了三成。

陆憬笑道:“就娶这一回,逾制些又有何妨?”他同样在看大婚的章程,“况且四方来朝,亦是为扬大晋国威。”

顾宁熙须臾明白过来,大晋定了中原江山,周边小国诸如契丹、薛延陀、回纥仍在观望。他们饱受突厥欺压,只是暂没有实力起兵抗衡。

大晋正可给他们吃上一粒定心丸。

再者大晋百姓也需要这样一场盛事,对新生的中原王朝更添几重信心。

多方权衡,顾宁熙最终在户部的奏案上批了一个“允”字。

她接着取过下一封奏案,蜀地新修的汇丰渠已近完工。

日光下,书案后的人全神贯注,专心地看着手中图纸。

陆憬凝眸望她,久久未移开目光。

元乐曾告诉他,她害怕。

既为君主,他当然知道何物更能让人安心。

从来不是什么指天誓日的承诺。

归根到底,他笑了笑,无外乎是“权”之一字。

他重新握起了手中御笔。

他想让元乐安心。

第 105 章 掌政

大婚前一夜,孟夫人乘月色到了乐游院。

宫中的女官们半月前已经入住侯府,依着帝后大婚的典仪,为皇后娘娘讲授受册、谒庙的礼仪规矩。

乐游院外的宫廷护卫添了一倍,宣平侯夫人乃皇后娘娘生母,女官见过礼后不曾阻拦。

“夫人请。”

寝屋中点着明亮烛火,桌案上摆着侯府给顾宁熙的嫁妆单子。

举凡嫁入宫中的女子,妆奁都有定例。宣平侯府一丝不苟为顾宁熙操持,只恨不能多添几成。

“母亲。”

顾宁熙扶住了要行礼的母亲,示意屋中侍女退下。

女儿出嫁在即,孟夫人心头百感交集。

熙儿要去的是这京都中人人羡艳的所在,孟夫人为人母,却不能不为女儿担忧。

烛光下她看着出落得明丽窈窕的女儿,不知不觉想起她小时候可爱聪敏的模样。就好似只是一眨眼,她的熙儿已然到了成婚的年岁。

“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名云游的道士给你的批语。他说你命格极为贵重,只是前世姻缘抱憾,今生姻缘恐也坎坷。”

孟夫人这几日忍不住去想,熙儿既然嫁入宫中为后,那么道士的话语就应验了一半。

“母亲,命格是可改的。”顾宁熙握了孟夫人的手,“成婚前孩儿与陛下在崇圣寺求过签,大师说只要用心经营,孩儿会心想事成的。”

顾宁熙知道如何令母亲安心。道士的批语已过去了二十年,孟夫人也相信崇圣寺的大师。

母女二人说了一番体己话。尽管是嫁入宫城,但顾宁熙若是惦念母亲,母女二人可时常相见。

孟夫人以帕拭了拭眼角:“明日清晨便要梳妆,你今夜早些睡吧。”

她此行另有目的,孟夫人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飞快地塞入顾宁熙枕下。

“大婚夜前好生学一学,别什么都不明白。”

她怕女儿羞涩,交代完这最后一件事,很快起身出了寝屋。

顾宁熙吩咐侍女送了母亲,回到卧房后看着枕下露出的书册一角,将其取出。

她沐浴过换了寝衣,靠于枕上闲闲翻看着打发辰光。

这两本避火图画得中规中矩,式样都是寻常。

醒来后的顾宁熙越发郁闷,朝堂上那桩下毒的案子还没有思绪,梦中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所谓立功自保,那么举告她的人在朝中应当有一定的身份,且并非昭王府之人。

不过依梦中景象,应当是直到宫变后,朝局尘埃落定,昭王殿下方知晓她的身份。

眼下暂且不必着急。

原本今日既定有朝会,但淮王殿下中毒一案尚未理出头绪,昭王府还牵涉其中,陛下已下旨取消了早朝,文武百官自行去值房便可。

甫一踏入六部,又是一道消息在顾宁熙耳边炸响。

朝中有人上本参奏,东宫私扩府兵,达两千人之众。

顾宁熙吃了一惊,按制东宫兵马不能超过一千二百人,亲王府是八百。当然,各府府兵私下里免不了有些逾制。顾宁熙在东宫这几年,从来没有想过东宫卫队竟然能扩充一倍。

何主事压低声音:“听说一清早,太子殿下已经免冠跪在太极殿外请罪了。”

后半句话他不敢提,但顾宁熙明白他言下之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看上去很像是昭王府的反击。

接连两桩大案,事涉朝中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满朝文武难免揣测纷纷,陛下究竟要如何决断。

北风呼号,冬日里的阳光照着,仍抵不过瑟瑟寒意。

太极殿中,奉茶的李暨踟蹰再三,忍不住劝了一句:“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骨再好的人怕也受不住啊。

御案上挑出了几封奏疏,太子私蓄府兵一事晨起才曝出来,午后就多了这许多弹劾太子的奏案。

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谁能相信?

连御史台中,都有不少人听命于昭王吗?

天色阴沉欲雨,明德帝闭了闭眼:“叫太子进来。”

“是,是。”至于顾宁熙,仁智宫是李侍郎和她主持修建。所以为数不多的随行官员名录中,顾宁熙位列其上。

冰面厚实,光滑如镜,映照出三道人影,无端地有些拥挤。顾宁熙喜爱冰嬉,只不过平日在京都没有什么施展的地方。所以昭王殿下递了帖子,她欣然便应邀。他们才在湖畔的一处阁中换了冰鞋,便有王府侍从匆匆来禀:“世子。”

甄源在朝中亦领有要职,还兼了兵部行走。他办事一向稳重勤恳,听闻有政务,暂时便收了玩心。

他道:“殿下,臣去去便回。”

陆憬的语气不无遗憾:“正事要紧,不必着急。”

甄源一礼告退,又因为自己扰了大家的兴致,对顾宁熙歉疚地笑了笑。

等他离去,陆憬又吩咐侍从退远些。冰面上便只剩了他和顾宁熙二人。

他对顾宁熙笑道:“我们先去玩。”

顾宁熙点点头,毕竟也不知道甄世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段日子朝中动荡不安,连顾宁熙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太子一党,都有人到她面前旁敲侧击打听消息。

在地方,并州新叛,陛下双管齐下。杨庆不久就被部下斩杀,一场反叛就此平息。

而朝中,太子仍幽闭在府,连除夕家宴、元旦宫宴都未被允许参加。

整个新年过得混乱而又忙碌,支持太子的朝臣、宗亲,还有后宫妃嫔全部轮番向陛下求情,请求宽恕太子。

顾宁熙客观审视之,从并州一案爆发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一月,陛下迟迟没有降旨,应当仍是舍不得废黜太子。

陛下之所以一直冷待东宫,不过是想堵住悠悠众口。

最后的结果应当还是轻拿轻放,朝局再回归平衡。女儿在工部,孟夫人虽盼着她能早早恢复女儿身嫁人,但女儿有所建树,她也一贯是为她骄傲的。等看着熙儿用完了甜汤,孟夫人嘱咐道:“天色不早,早些休息。”

顾宁熙点点头,送了母亲出屋子。暗沉沉的天牢中,专门羁押皇族的牢狱尚算清静整洁。

两日过去,陆忱仍旧了无生气地缩于床榻中。高高在上的亲王一朝沦落,双足戴了镣铐,右臂伤处已被妥当地处置过。

听见牢房外的脚步声,他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丝毫不意外。

“母后来了。”

如何处置他,父皇果然还要再犹豫好一阵。

狱卒恭敬为皇后娘娘打开牢门:“娘娘请。”

“你们都下去罢。”

侍女放了食盒,安静退下,只留一位自幼服侍皇后娘娘的孙嬷嬷。

姚皇后望着一身狼狈的幼子,眸中划过心疼,眸底情绪万千复杂。

孙嬷嬷亦是不忍,将几碟菜式一一取出,摆在殿下面前的小案上。

陆忱看也不看,随手将桌案掀翻。

菜肴散了一地,碗碟叮当作响。

“忱儿,”姚皇后摇头,“你为何要这般做?”

陆忱晃动着手中锁链:“母后,您为皇兄计谋深远,可曾考虑过儿臣?您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就如当初让出正室之位一般,已然熟练得很了。”

正在收拾狼藉的孙嬷嬷心惊,不可置信般看向淮王殿下。

陆忱恍若未觉,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在扎开母亲的心:“皇兄能去蜀地,您可曾想过若是来日昭王即位,孩儿的下场还能比眼下更好?”

“祈安他不会如此!”姚皇后不知该如何向幼子解释,才能令他相信,“他并非不念骨肉亲情之人。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只要你安分守己,是能安享一世荣华的。”

“安分守己,安分守己?”陆忱的情绪陡然转作激动,铁链被扯动,叮当作响,“母后是要儿臣对他俯首称臣吗?”

“儿臣宁愿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登上帝位,三跪九叩,忍辱偷生。”

“到底是为何?你为何非要与祈安过不去?”

这些年来,在所有的兄弟中,诚钰独独与祈安针锋相对,兄弟二人从未能和平共处过。起初她和陛下都以为只是兄弟间的争端,又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死结。直到今日在诚钰眼中,竟已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怨。

“为何?儿臣恨他,儿臣就是恨他!”

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一朝宣泄。分明是仅相差几月的亲兄弟,但从小到大,陆祈安是王府中唯一的嫡子,享尽父皇的宠爱。而他呢?他在后宅之中,只是父皇众多庶子中的一个。

为何啊,明明他的母亲才是父皇的发妻原配,却只能屈居侧室,连带着他也成了庶子,不受重视。

皇兄年长,尚可在外辅佐父皇政事,得父皇看重。

他却只能长于后宅,眼睁睁看着父皇还有王妃娘娘带着陆祈安,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从称王到称帝,父皇视陆祈安为福星,将一路的风光与荣耀都加在他身上。可是母后,儿臣与他生辰只差了三月啊,为何我与他就要如此天差地别?父皇手把手教他骑射,教他下棋,将他高高抱在怀中,带他策马,游猎。”

“这一切的一切,本该是属于儿臣的啊!”

“母后,您为何就不去争,为何就要甘心居于人下?”

“从小到大,您为皇兄争了太子之位,可有为我争过哪怕是一分吗?!”

一字一句,宛如刀割一般扎在姚皇后心上。

孙嬷嬷早已不忍再听,此时此刻唯独心疼她的皇后娘娘。当年旧事,若非大殿下还年幼,若非娘娘腹中已经怀上了淮王殿下,若非国舅爷他们不肯放弃与晋王府的姻亲,老夫人用性命要挟,娘娘早就与陛下和离了,焉能忍下这贬妻为妾的屈辱?

“这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您有用吗?母亲,您是国母,您贤良淑德,您顾全大局,您为天下万民考虑。您知道儿臣小时候有多么希望,儿臣是王妃娘娘生的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陆祈安抢了我的。”

哪怕是日后母亲重回皇后的宝座,父皇最爱的还是他陆祈安。

“儿臣不忍恨您,儿臣就是恨他!儿臣与他不死不休!”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姚皇后轻声道:“你恨了所有人,为何不去恨你的父皇?”

几乎是一瞬,陆忱哑然失了所有声音。

她折回自己的书房中,这份图纸之所以断断续续拖延至今,一来她先前在忙江东犁,二来高转筒车在北方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南方河流密集,水力充沛,又多丘陵,地势起伏大,高转筒车在那里应当能发挥不小的效用。

顾宁熙收起图纸,宫中若有变故,应当就在这两日了吧。

太子被废,昭王被疑,陛下无心朝政,朝廷人心浮动。幕后之人若要起事,错过当前的良机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顾宁熙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身影,从那日工部值房中一别,她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

但她相信,他会赢。

朝中局势走到眼下这个地步,与她梦中产生了极大的偏差。

若依常理,应当是陛下仍旧舍不得废黜太子,继续打压昭王府,平衡朝中三方势力。一步步走下去,直到东宫和昭王府水火不容,再有淮王府从中作梗,两方最后兵戎相见。

顾宁熙沉默几息,应当是有人改变了当前的局面吧。

既然她能有前世的梦境,或许旁人亦有。

而能力挽狂澜,阻止这一切的人——

顾宁熙心底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难以求证。

不过无妨,朝中的纷纷扰扰很快就与她无关了。

等到昭王殿下顺利即位,她应该是可以求他,将自己外放到江南。

这一世他们亲近许多,他会念旧情的。

顾宁熙算得清楚,东宫与昭王府还没有彻底交恶,作为东宫一党的宣平侯府也并没有到倾覆的地步,不会有人为了自保供出她的身份。

她的官阶勉强足够,外放可任四品知州。表兄与她提过很多回,江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风光无限好。只要能顺利带母亲离开京城,从此天高海阔,任她自由自在,遂平生之志。

憧憬自然美好,顾宁熙逐一熄了烛火,不知道今夜过后京都会有怎样的动荡。

权力的漩涡离她太远,她触碰不及,只能尽力自保。

文武百官在朝的命运,从来都是由至尊之人掌控的。

熄去最后一支烛火时,顾宁熙心底无端生出许多不甘愿。仿佛她已经习惯于做那指点江山、生杀予夺之人。

回过神来,顾宁熙笑着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理智上如此,顾宁熙又有自己的梦境佐证。

若是储位之争就此落下帷幕,何来宫变一说?

朝中上下皆不得探视太子,但倘若陛下当真有意断了太子与外界的消息,便不会将他幽闭东宫。

“殿下。”趁着送饭的当口,东宫的仆从轻碰了碰食盒第三层。

用饭之时,陆恒果然从一块饼饵中掰出了一张字条。

纸上字迹乃太傅亲笔,太傅道父皇已有松口之意。

并州叛乱已经平定,朝中将其定性为杨庆犯上作乱,有不臣之心。

陆恒大大地松了口气,他自顾不暇,暂且还无心理会为何杨庆贸然起兵。

前朝风向已经缓和,后宫中又有母后在。

他添了些胃口,只等入春冰雪消融,解除眼下的困境。

今日风不大,几缕梅香幽幽随风传来。

顾宁熙的冰嬉技艺极佳,绕着湖面热身滑行了两圈,便有些微微地出汗。她解了大氅交给侍从,里间露出一件碧色绣如意竹纹的锦袍,与雪景格外相配。

她的身姿轻灵如燕,肆意在冰面上飞舞。旋转自如,步法灵巧,滑行一气呵成。冰鞋带起的细碎的冰花四溅,冰面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痕迹。

宽广的湖面上,陆憬的目光肆意追随着她。

天地之大,仿佛冰上只有他们彼此。

顾宁熙滑得自在肆意,清丽绝俗的面庞带上明媚笑意,叫人愈发挪不开视线。

李暨忙去传旨,跪了半日,吹了半日寒风,陆恒腿脚僵硬,但仍维持着一国储君的气度。

太极殿中炭火和暖,他进殿后,又是径直跪于父皇面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恭敬狼狈的模样,让明德帝心中怒火消了两分。

他将两封奏案掷于太子脚下:“且说说,你作何解释?!”

事情既然已经被查明,陆恒供认不讳,在君父面前没有作更多的隐瞒。

他叩首道:“儿臣自知有罪,不敢强辩,惟愿父皇能够息怒,莫因儿臣气坏了身子。”

明德帝俯视长子,太子多年来从未行差踏错过。他这几年扩充府兵,明德帝多多少少也知晓,只是不曾想到竟有两千人之众。

见父皇仍给他说话的机会,陆恒伏于地:“父皇明鉴,儿臣对父皇并无半点不臣之心。儿臣之所以铸下如此错处,单是因为……”他声音哽咽,“儿臣心中惶恐,儿臣只是为求自保罢了,绝不敢有半分冒犯父皇。”

至于为何惶恐……古往今来,任哪朝哪代的储君有那样一位功高震主的弟弟,还能够安枕无忧?

不单单是他,只怕父皇高坐龙椅,也曾听说过“晋帝若没有昭王,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的诸侯吧?”。

陆恒伏在地上的身形微微颤抖,几欲落下泪来。

见自己一手栽培的储君已被逼到如斯地步,明德帝何尝不心疼。

昭王府势盛,若非他刻意打压平衡,早已越过了东宫的风头。

太子的惊惧担忧,明德帝何尝不能感同身受。

他是知道这个儿子的,恭谨孝悌,对君父绝没有不臣之心。

况且宫中御林军与禁军加起来有五六万之众,区区两千府兵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

明德帝今日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有了眉目。给诚钰下毒之人已羁押在案,毒药被他毁去,解药他亦不知情。好在御医署的御医联合问诊,已配出了解药。一番严刑拷打,下毒之人辩称是受京中一位贵人指使,余者一概不知。

他操一口大晋官话,并非叛军细作。

明德帝命刑部细细审之,熟料今日晨起,嫌犯便被发现死在了狱中。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这下子更是此地无银,明德帝不能不去想,京中的权贵是昭王府,还是东宫?

能在刑部悄无声息杀人,京中能做到的府邸屈指可数。昭王府嫌疑最大,东宫也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陛下,”眼见着陛下对太子余怒未消,李暨大着胆子来禀道,“皇后娘娘那边传来消息,淮王殿下醒了。”

闹心了许久,总算是有一桩顺心事。

明德帝将太子忤逆之事暂且按下:“摆驾,朕去看看淮王。”

陆恒仍跪于殿中,只在父皇离去后,与李大总管交换了一个眼神,记下了人情。

以官员所得“善”“最”列为九等,其中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三善为上中,由此推之,职事精理、善最不闻为中下,居官谄诈、贪浊有状为下下。

蜀王在朝时,“四善二十七最”已大体完备,新朝改进后继续沿用。朝廷对官员的考核由吏部考功司负责,考功郎中与考功员外郎分别负责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校。而三品以上官员多为中央各司长官或地方州府长官,对他们的考核则报呈帝王亲自裁断。

陆憬近来忙于此事,顾宁熙处置完自己手中的事务,饶有兴趣地挪到西侧书案前,在六七品低阶官员的考课奏本中翻寻。

陆憬偶尔抬眸看她,眸中蕴笑。果不其然一盏茶的工夫,顾宁熙挑出了属于宁国公世子林棋的那一封奏本。

她先一目十行阅完,又反复读了两遍。吏部的两名考功郎中与四名考功员外郎都是陆憬亲自任命,顾宁熙赞道:“陛下果真慧眼识人。”

从前蜀王命吏部考课官员,虽定了明细,但往往行事温和折中,更顾及人情。诸如林棋这一类出身勋贵的官员,吏部总是有所偏颇,将考核表定得颇为漂亮。

听顾宁熙毫不掩饰的夸赞,陆憬眸底笑意更甚。官员考课,为的是减少渎职无能之辈,并作为官员升迁、贬谪的重要依据。若是一味温情脉脉,多方顾忌,那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顾宁熙瞧林棋得了下中,谓之“背公向私、职务废缺”。且不必说他对未婚妻子的算计人尽皆知,他在朝为官三年,几乎毫无建树,板上钉钉是要贬谪出京的。

顾宁熙翻开舆图,准备给他选个好地方。

她承认自己有携私报复之嫌,可那又如何?政绩无能怠惰至此,不贬谪他贬谪谁?

以林棋作例,朝中透出新风向。太上皇在位时施恩上下,世家子弟有不少入朝为官者。

如今四境渐稳,这些无功受禄、窃位素餐的勋贵子弟都要被清理出朝,而将朝廷要职留待有真才实干的有识之士。

林棋首当其冲,顾宁熙亲自拟旨,正好拿他震慑朝堂。大晋朝廷容不下这等饱食终日之徒。

既要贬黜庸臣,当然更要选贤举能。

三月春闱,由顾宁熙主理。她亦需要在朝中有自己的亲信,否则参政终归是如空中楼阁,难以服众。

开科取士,正是眼前良机。

况且顾宁熙一甲探花出身,比陆憬对科举更熟悉七分,对多年来科考中的流弊更是了如指掌。

离春闱两月有余,她有闲暇加以修正。

陆憬与顾宁熙渐约定俗成,六部事务中,陆憬掌吏部、兵部、刑部,顾宁熙逐步接手户部、礼部、工部。对外用兵仍以陆憬为主,余下闲散政务则由闲暇者阅之。

二人有商有量,往往午后就能将一日政务处置毕,晚间就添了许多空闲。或对弈品茗,或作画赏景。逢二人都有闲暇的日子,还可去御苑策马,校场习射。

顾宁熙的箭术多有进益,虽说施展出去仍会丢陆憬的脸。

但无妨,顾宁熙一箭利落飞出,对自己能命中箭靶很是满意。

天气渐回暖,春花次第绽放。

月下赏花,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顾宁熙鬓边簪一朵新开的桃花,眸光流转间几有夺魂摄魄之姿。

明月无声,寝殿内散落的衣袍陆陆续续从窗畔直到榻前。

最后一件小衣飞出帐中,榻间春色旖旎。

“明日有朝会!”面颊绯红的顾宁熙无力推他,以言辞警告着迟迟不肯退出去的人。

“你明日还要不要上早朝?”

落在陆憬耳中,却是顾宁熙可以答应再来一回。

他从善如流,将人换了个姿势扣于身下。顾宁熙看不见他,感知着他的动作,帷幔晃动得愈发急。

月白风清,春光无限。

第 106 章 当权

晨起的暖阳透过层层帷幔,榻上的顾宁熙舒舒服服从睡梦中醒来。

“皇后娘娘,”吟竹拨开帘幔上前,“惠国夫人到了。”

原本还想再睡片刻的顾宁熙蓦地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吟竹笑道:“回娘娘,巳时了。”她补了一句,“惠国夫人已到了半个时辰有余。”

册封大典的第二日,君王惯例封赏皇后母家。陆憬加封宣平侯夫人孟氏为正一品惠国夫人,并许了岳母可随时入宫探望的特权。但孟夫人守着规矩,不敢太过骄矜。宣平侯和沈夫人亦得封赐,只不过显而易见的亲疏有别。

帝王对宣平侯府的厚赏,泰半都加在了惠国夫人身上。

顾宁熙赶忙梳洗更衣,换了身天青色绣清莲的家常锦裙,在颈间特意带了一串碧玉璎珞作掩饰。

偏殿中孟夫人茶已喝了两盏,听到外间行礼之声,她亦站起身。

“母亲坐着便好。”

顾宁熙吩咐侍女都退下,她已与母亲提了五六回,母女间何须拘泥那么多的虚礼。

孟夫人瞧她面色透出红晕,分明是才睡醒的模样:“你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顾宁熙心虚道:“后宫无事,难得一回睡得迟了些。”

孟夫人唇畔含了温柔笑意,熙儿出嫁以后,反而比从前在朝廷为官还要自在许多。单是看女儿的模样,她便知陛下待她甚好,无须自己再多问。

只要熙儿过得舒心,孟夫人心中自然欢喜。

顾宁熙陪着母亲在坤宁殿中用了午膳,未时前孟夫人赶着出宫,还是不想多遇见那位九五至尊。

顾宁熙送了母亲,方去御书房中。

今日的政务陆憬已处置了大半,顾宁熙还记着昨夜的仇,轻哼一声不曾搭理他,径自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

连陆憬吩咐人准备的她喜欢的点心,她都暂且推到一旁。

近来她手中最要紧的一桩政务莫过于三月中旬的春闱,应考的士子名录礼部尚书已确认无误,抄录两份送入御书房中。

顾宁熙大致估了人数,今年应考的士子比她那一年多出近一倍。

朝廷选贤举能,士人们当然想在新朝大显身手。陆憬低眸瞧着有了几分醉意的人,她眼眸亮晶晶的,面颊莹润柔软,如盈月一般。

他将人抱起,带去榻边坐下。

顾宁熙手向后扶在榻上,由着眼前人半蹲下为自己脱锦靴。

陆憬掂那分量不轻,失笑道:“你这双鞋到底有多高啊?”

在榻上时他就发觉,元乐的身量与平日里见到的稍有不同。

“没有多高啊!”顾宁熙重复他的话。隔出两日在御书房外见到谢谦,顾宁熙打了照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谦先干笑两声,自从知晓顾大人是女郎,又是陛下的心上人,那往后相处起来不免要更有分寸些。

但他心底仍视顾宁熙为友,与顾大人相交甚是愉快。

“顾大人请。”他如常道。

顾宁熙对他笑了笑,与谢谦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韦范已在御书房中等候,今日陛下召他和武安侯前来,是为重新划定地方州县。

顾宁熙在旁,则是便于随时拟旨。

大晋舆图悬挂于御书房中央,中原一统,从前代以来,到各方诸侯割据,地方设立的州前前后后加起来竟有七百余个。

其中有些州只下辖一个县,完全可以撤并,精简官员。

此事陆憬交由韦范主理。除了州县外,先前为方便大晋对外用兵临时设立的行台,以及负责管辖数州的都督府也要相应裁撤。谢谦熟知军务,便由他协助韦范。

二人领了皇命,顾宁熙书就旨意。

至于州之上如何管理,三省议事也有了结果。

州之上设道,但道只作为中央划分的监察区域,不设常驻官员。如此可避免道——州——县三级中的冗官问题,又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

韦范新任门下侍郎,年纪轻轻官拜四品,成为门下省实际的长官。只要完成州县撤并这桩朝廷大事,便可顺理成章升任侍中。

政事从未时初议到申时中,孙敬带人上了些茶点,御书房中稍作歇息。

今岁的贡茶,顾宁熙抿了一口,入口苦涩,回甘亦不明显。

大约是新茶的缘故,她喝不习惯,微微蹙眉,对陆憬摇了摇头。

陆憬示意孙敬重沏一盏茶,又递了块糕点给顾宁熙,替她将茶盏摆得远些。

一系列动作全数落入谢谦眼中,哪怕不好茶道,他还是拨了拨茶盏装出品茗的模样。

他以余光撇向韦范,见对方一心一意扑于舆图中,对御书房中事一无所觉。

谢谦再一回头,陛下与顾大人好似坐得更近了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

她越想越不服气,赤足蹦下了榻,非要给他看看前后的差别。

“没有多少区别吧?”今日非顾宁熙在御书房当值,将午后事务早早处置毕,她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舅母五十寿诞将近,顾宁熙要为她预备一份寿礼。

孟家现在由顾宁熙代为照管,府上人口简单,外祖母与舅母又一向节俭,日子平和安乐。只要她们二位身体康健,便可称心遂意。

表兄每月都会寄回两封家书,他在江南一切安好。

外祖母与舅母不通朝政,顾宁熙只含笑向她们解释,等表兄从江南归来,升官指日可待。

顾宁熙吩咐马车停在瑾华阁外,这是京都最有名望的三大珍宝铺子之一。顾宁熙想舅母喜欢翡翠,瑾华阁的玉石品质乃其中最佳。

掌柜平日里多与京都达官显宦打交道,当然知晓宣平侯府的名号。

这个时辰铺中客人不多,掌柜热情地接待了顾宁熙,吩咐铺中伙计取了好几件翡翠饰物来。

顾宁熙点了几样细观,逐一权衡过,最后挑中了一对翡翠手镯。

舅母不喜装扮,珠钗无用,镯子却是可以长久戴在腕上养着的。

顾宁熙在光下比对,这对玉镯水头极好,掌柜开价三十贯。

差不多是她四个月的俸禄,还好她有院子的租钱贴补。

既不曾离京,原本想要折了现银的小院便留了下来,照旧租赁给他人。

租钱表兄分文未取,顾宁熙便将他那一份用到了孟家。

虽说玉镯价格稍高,但顾宁熙可以接受。

“好,没有。”

秋夜里天凉,陆憬生怕她着了凉,将人托臀抱了起来。

顾宁熙小腿绕上他劲瘦的腰身,这下子如愿比他高出许多。

烛影柔和缱绻,映照出他俊朗好看的眉眼。

顾宁熙忍不住低头去亲他,唇齿交缠,陆憬将人横放在榻上,便开始解她的锦带。

半醉了的顾宁熙仰面看他,乖觉由他动作。

一件件衣裳堆叠在地,帷幔挥下时,顾宁熙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多练一练?”

顾宁熙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顾宁熙才发觉陆憬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陆憬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顾宁熙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陆憬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陆憬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顾宁熙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顾宁熙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陆憬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陆憬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陆憬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顾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陆憬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陆憬用了些,顾宁熙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陆憬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陆憬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陆憬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陆憬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陆憬离开,顾宁熙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顾宁熙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陆憬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顾宁熙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陆憬。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顾宁熙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陆憬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顾宁熙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陆憬,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顾宁熙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陆憬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顾宁婉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顾宁熙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顾宁婉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顾宁熙反而更信任陆憬。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顾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顾宁熙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二议民生之要:前代征役繁兴,户口凋敝,田畴荒芜。今虽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然流亡未复,贫弱仍多,猾吏侵渔时有发生。《书》云“民惟邦本”,诸生当思:

如何使逃户归乡、荒地垦辟?其劝诱之法与约束之制,当如何并行?

均田之制虽颁,然贫富不均、牛耕不足,何以调剂?富民与贫民,如何兼顾而不伤农本?

三考吏治之方:古云“致治在于得人”,故广开才路,黜陟官吏。然今内外官署,或有尸位素餐者,或有矫饰邀功者,“四善二十七最”未得尽善尽美。诸生试陈:

考课官吏,以“德”为先还是以“绩”为先?如何平衡其中标准,使贤能者进、庸碌者退?

御史台掌监察,若遇权贵犯法、勋旧徇私,当如何执法,既全朝廷体面,又不废国法?

四辨礼乐之用:大乱之后,礼崩乐坏,民俗奢靡者有之,礼教废弛者有之。若欲兴礼乐以正人心,然礼过繁则伤民,乐过奢则耗财。《礼记》曰“礼者天地之序也”,诸生试论:

冠婚丧祭之礼,当复古制还是从简易?如何使百姓易从,又不失教化之本?

乐舞之用,在于颂德还是娱情?宫廷雅乐与民间俗乐,当如何取舍与规范?

两座漏壶搬于大殿中央,流水滴落,时光流逝。

顾宁熙观殿中士子百态,奋笔疾书者有之,苦思冥想者有之;胸有成竹者有之,眉峰紧蹙者更有之。

前时的科举主论儒家经典,贴经墨义,背熟典籍、通晓文义,再背上几篇策问即可过关。而眼下朝中亟需的人才,诚非纸上谈兵之徒,更应通晓时务,关切民生。

滴漏声声,暮色低垂。

殿试自辰时起,酉时歇。殿中光线昏暗,大半考生仍未停笔。

顾宁熙传令殿中,每位士子分发三支蜡烛,蜡烛燃尽则必须交卷。

整整一日,当最后两名士子交过卷纸时,殿试最终结束。

士子们三三两两归家,不复来时的气宇轩昂。

出了宫城,相熟的士子们谈论着试题,谈论着宫城,更谈论着主考的皇后娘娘。

他们还不知晓,未来他们入朝之后,有多少人能得际遇造化,留于京都,得高官厚禄。

天官二年的士子们更不知晓,终他们的仕途,他们都会看着珠帘后的华服女子是如何的执掌朝堂,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