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决心
“难不成是诓朕的?”
“不、不是。”
想起自己得意时丢出的话语,顾宁熙默了片刻,只能认下。
她的小腿垂落于榻旁,被陆憬单膝抵住,退无可退。
“给朕的交代,想好了吗?”
青天白日,御帐周遭寂静无声。
自上次他们在御书房中不欢而散,到如今已有大半月。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顾宁熙动了心思往宫中的文源阁走走。此为皇家藏书之地,就在文华殿后。顾宁熙前日已得了帝王允准,今日闲暇,正好前往一观。
她自话本中夹了一枚书签,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闲的。
因天气甚好,顾宁熙未传轿辇,带着向菱出了明琬宫。
阳光灿烂,整座宫苑沐浴在金辉中。走过紫宸宫前的宫道时,顾宁熙难得遇见个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谢谦先拱手一礼。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归来,母亲与他说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纳妃一事。
虽不觉意外,但当真落到实处时,谢谦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捉摸,干脆搁置一旁。
向菱还在身后,顾宁熙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宫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从前好友,遇上谢谦实属不易。
“你在此处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宫向陛下辞行。”谢谦一摊手,“我到得不巧,秦总管让我去御苑稍候,总还得小半个时辰。”
秦让派了小徒弟为他引路,顾宁熙点一点头,二人都暂无要事,便寻了处亭子略略叙话。
“你遇见过瑞王了?”
“前日在宫中碰见的,他没有认出我。”顾宁熙有这个自信,那时瑞王见过礼,没有多停留。
说起瑞王陆泓,谢谦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狱后,他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午时将近,雅间外,向萍送走了弹月琴的女伶。
三姑娘很喜欢她的曲子,还命她打赏了二两银子。
“姑娘,今日是在外头用午膳,还是回府?”
窗下街景渐渐热闹起来,顾宁熙道:“回吧。”
她没有乘车驾,马车在后不疾不徐跟着。
迎面吹来的风已没有冬日的寒意,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京师贡院。
顾宁熙停在一家糖画摊子前,摊主笑呵呵招徕生意:“姑娘,想要个什么画?”
摊上还摆着些成品,年轻的女儿家,多爱些花草蝴蝶。
顾宁熙思忖一二,抬眸道:“画个金元宝吧。”
摊主预料不及,反应过来后笑顾愈加爽朗:“好嘞,金元宝。”
他将黄糖与白糖混合着融化,以一柄小铜勺盛出。
风中弥漫着丝丝甜味,摊主手腕提、放、顿之间,一枚精巧的元宝跃然于光洁的石板上。
摊主放了竹签,待得画成以小刀铲起。
黄澄澄的糖色在日头下映照,还真有几分金元宝灿烂之感。
“您拿好。”
付了银钱,顾宁熙道谢后离去。
尚未到会试之时,贡院街前有些冷清。
贡院正门敞开,侍卫戍守在外。顾宁熙还记得门内有两座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京师贡院,等闲人不得靠近。守卫见那女郎衣饰不凡,想必是哪家的千金,放在平日他们不会主动驱赶。
只是今日不同,尤其女郎身后又有护卫相随。
谨慎起见,守卫不动神色递了话进去。女郎的情绪尽数掩于长睫下,转瞬即逝。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谦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顾宁熙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顾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顾宁熙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顾宁熙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顾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谦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谦辖制,陆憬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谦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顾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谦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顾……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顾宁熙转动手中糖人,从前会试应考的情形犹在眼前。不过短短几月,她已与这座贡院格格不入。
女郎独自出神,向萍随侍左右,忽而从贡院门后见到一道熟悉身影。
“三姑娘安。”秦让客气一礼。
顾宁熙望去,她带着个糖画的金元宝,就这般再度踏入了贡院。
“怎的来了此处?”
正堂下,陆憬方屏退贡院官员,听见侍卫回禀时有些意外。
他心中隐隐有猜测,故而派了秦让前去。
顾宁熙道:“随意走走罢了。”
明安堂离贡院不远,她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风吹动女郎裙摆,陆憬手中暂无要事,二人并肩行于廊下。
顾宁熙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参理朝政。可以说他是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说他是对朝中事务实在无甚兴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随陛下往江南赈灾,又修撰鱼鳞图册,总有些苦劳。功过如若能稍稍相抵,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先前先帝驾崩,瑞王自请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颇为赞许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据为你求情,陛下便将你的流放地从黔州改为了房州。”
虽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为达官显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谓天差地别。而且官员若贬谪房州,是仍有起复的指望的。
虽说顾宁熙已经没了可能,但瑞王这份人情她依旧心领。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满,瑞王不日就该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汉阳富饶之所,离京畿亦不算遥远。原本瑞王早两三年便该前往封地,只因先帝宠爱,兼之先帝自感龙体欠安,故而将瑞王就藩的时间推迟了一阵。
大晋惯例,凡亲王就藩,允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辞礼。
毕竟日后再难相见,瑞王前日还于酒楼设宴,宴请昔时好友。
顾宁熙知道谢谦自幼在宫中为陆憬伴读,与瑞王也有几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几杯,向我提到你,说——”谢谦学这位王爷的语气,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见到了宫中的宸妃,你别说,她与长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顾宁熙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谢谦不自觉随她笑,欲言又止时,隐下了瑞王的后半段话。
那时瑞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临别在即,说话少了顾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欢的是长瑾这一类的美人。”
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旁敲侧击试探几句才确定下来,瑞王指的单单是样貌,并未识破顾宁熙的身份。
“你在江南没发现吗?”瑞王言语间不无得意,“江南赈灾事毕,皇兄劳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里相迎。”
言语间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阵感伤。他借酒浇愁许久,方接上前时话语。
“那会儿本王瞧皇兄待长瑾,并不同于对寻常官员。”他不知如何形顾,“总之就是不大一样,亲近些,温和些。”
瑞王干笑两声,尤其长瑾摆明了是舅舅的门生。
谢谦沉思,回忆起的几桩江南往事却是关于其他的。
“你在想什么?”对侧人显然走神,顾宁熙出声提醒。
“我……”谢谦未想好如何应答,好在阶下侍从们的行礼之声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礼:“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此间视野开阔,顾宁熙知道陛下与宣国公世子有正事要议,便一礼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于一处,都忘记是何光景。
风吹动女郎鬓边步摇,谢谦很快收回目光。
在宫中数月,往来礼仪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贵女模样。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御榻上云收雨歇,顾宁熙合了眸,被陆憬拥入怀中。
她还未睡,陆憬在她额间映了一吻,出声道:“过些日子回京,可以绕道去一趟北寿山皇陵。”
“我们去拜见母后,好不好?”
月光照亮了锦帐,停顿的那两息竟是如此漫长。
“好。”
简单利落的一个答案,顾宁熙在陆憬怀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皇后娘娘从小就认识我,应当不会觉得奇怪罢?”
“不会。”
陆憬闻见她发间馨香,难以言喻的满足之感充溢心间。
相拥而眠,顾宁熙靠在他身前。
她想,她的命数大抵便是如此吧。
其实已经比前世好上许多。
若是……命运能够更改——
她更愿意去改他的命啊。
第 102 章 撞破
十月下旬,圣驾提前回銮,中途三日绕往北寿皇陵。
文武臣工由豫王相领,归京日程如常。
孟冬时节,北寿山区草木枯黄,溪水潺潺流动。
此地山环水抱,集天地之灵气,乃太上皇亲自择定的大晋皇陵所在。
积云峰下,太上皇的庆陵已修建十二年有余,尚未如数竣工。
懿文皇后的陵寝在帝陵右侧,陵官祭祀洒扫,恭谨肃穆。
在具服殿中稍加休整,陆憬与顾宁熙分别更了衣冠。
献殿中奉陛下旨意,一应祭祀仪典已预备妥当。
阳光穿破层云,灰蒙蒙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顾宁熙与陆憬偕行,阳光照在周身,暖意融融。
正殿中悬挂的懿文皇后的画像是她年轻时的模样,与顾宁熙记忆中明丽倾国的王妃娘娘如出一辙。
她接过礼官递来的三烛清香,这一回并肩跪在了陆憬身侧的蒲垫上。
画中的懿文皇后笑容怜爱,温柔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小儿女。
陆憬含笑,母后自小便喜爱粉雕玉琢的元乐,一定也很欢喜这桩姻缘。
他早便该带着元乐来拜见母后的。
顾宁熙执了清香,随陆憬一同叩拜。
懿文皇后芳华早逝,顾宁熙愿她在天之灵,能多多护佑身畔人。
清香袅袅,有如龙行直上,乃大吉之兆。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宁远伯照例来松雅院用晚膳。
家中几个姑娘皆在,顾宁熙到得最晚。因是家常席宴,都是各人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式。
用膳时分,说起姑娘们的亲事,与宣国公府的姻缘似乎已不在秦氏考虑之中。
宁远伯府的门第本就比国公府差上一截,若非秦氏与谢夫人交好,两府年节也不会频繁走动。
这桩婚事要是谢世子有意,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发展。如若不然,还是彼此体面些为好。
顾府的姑娘也不是非要赶着上嫁,白白跌了身份。
秦氏再清楚自己的小女儿不过,知晓怎样的姻缘对她最相宜。
顾宁熙在旁安静听着,秦氏又叮嘱几个女儿,家中的课业明日起要抓紧。
她似是想起一事:“熙儿既回来了,可要同姊妹们一道在家中听学?”
她有心在丈夫面前摆出公正不倚的样子,宁远伯则看向顾宁熙,笑着道:“不知熙儿意下如何?”
顾宁熙垂眸,安静答:“母亲做主就好。”
宁远伯府的姑娘少时皆在明安堂进学,都是识文断字的。
等到笄礼过后,家中会再专门教些执掌内宅、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便到了夫家不至于手忙脚乱。
顾宁熙搅了搅碗中汤羹,初次明白何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身在宁远伯府的女孩儿,与同辈相比何其幸运。
因大姑娘顾姝出阁在即,秦氏特意从名下商铺中拨了一位张管事,与掌管内宅账目的王嬷嬷一道为姑娘们授业。
年节停了十余日,如今松雅院的厢房重新布置起来,又加了顾宁熙的位置。
“不知三姑娘……?”
王嬷嬷意有所指,其余几位姑娘都已学过好些底子,珠算盘是已经教懂了的。如今贸然添入一位姑娘,着实有些不大好安排。
顾宁熙笑笑:“按原先的课业就好,不必顾念我。”
她识得分寸,知道王嬷嬷本也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三姑娘如此说,王嬷嬷当然顺驴下坡。
今日教的是读写账本,演算账目。
姑娘们来日都是要做当家主母,掌一府中馈的。虽说有底下人可以代为分忧,但自己不能对账目一窍不通,白白给了外人欺上瞒下的机会。
秦氏捧了手炉,偶尔到厢房中看上一眼。
顾家的姑娘们学得认真,时时记录,只是理账难免枯燥无味。
四姑娘顾姗逐渐听得昏昏欲睡,账房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激灵醒神,茫然无措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顾宁熙。
顾宁熙随手一指,示意先生讲到此处。
顾姗将信将疑,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
她不禁纳闷,也没见这个姐姐有多么全神贯注,怎么回回都能跟上夫子。
冗长的一段课业授完,王嬷嬷取来几册账目。
顾府今岁年节的支出明细,账房已经誊抄了几份,交由姑娘们点算总额。
珠算盘清脆的声音很快在厢房内响起,顾姗捧着账本对得认真。
顾宁熙信手翻了几页账目,并未碰手边的算盘,只偶尔写下一笔。
王嬷嬷在上头看得蹙眉,有意道:“三姑娘可是算好了?”
她笃定对方不会使珠算盘,账房先生正欲指教时,熟料听得顾宁熙道:“正月初一至初十,府上共支现银六百三十七两五钱。”
顾宁熙顿了顿:“大小席宴三百二十两三钱,后宅赏银二百一十两,其余杂项共计一百零七两二钱。”
珠算盘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顾姗盯着自己算了十之一二的账本,抬首时在二姐的眼中同样看到了不可思议。
账房先生赶忙去翻册页,顾宁熙搁了笔,这其中还不算顾府年前的大肆采买,不算各府人情往来,收礼入账,简单得很。
秦氏上前,账房先生赶忙将总账奉上。
王嬷嬷取了三姑娘记账的白纸,一应数额清晰明了,核对无误。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间冷汗,几乎已无言以对。
顾宁熙得了清闲,翻开其他账册,一目十行扫下去。宁远伯府不愧是百年大族,数代的积累,想必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光拿来给姑娘们练手的就有三五家的账本。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但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
顾宁熙轻拨珠算盘,顺手算出了这几月在册几家商铺的盈余,还有年节前后顾府的总帐,随意记在纸上。
手法之轻灵娴熟,直叫王嬷嬷瞪圆了眼。
“夫人,这……”
顾宁熙这厢驾轻就熟,一旁的顾姗却遇见不小的麻烦,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
“三、三姐。”
她歇了气,老老实实求教,态度尚可。
顾宁熙扫一眼她杂乱无章的算纸,圈出两处错漏。
四姑娘的珠算盘重新拨响,从午后到黄昏,等到天黑尽,才堪堪算出一笔总账。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下,三姐一早就回了自己院中休息。
也没有人敢拦她。
顾姗悄悄瞥一眼,自己算出的总额与三姐纸上的其中一列数额对上。
她长长舒一口气,今日若再让她算出剩下的,只怕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看着那张条理分明的账纸,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好生厉害。”
祭祀礼毕,陆憬执了顾宁熙的手。等到立后大典,他们会正式再来祭告母后。
二人同出了献殿,天色尚早,陆憬带着顾宁熙往东行。
秋风轻拂,许久,他们到了与积云峰遥遥相望的一处峰峦下。
山势恢弘,被其余八峰环绕,成就“群峰拱源”的壮观景象。
山峦新命为景曜峰,乃陆憬为自己选定的陵寝所在。
工部勘探过山势,绘制工图,择年便要破土动工。
顾宁熙望那峰尖的一抹苍翠,久久未收回目光。
溪流绕峰而过,有如玉带一般。山水雕琢,藏风聚气,是方极好的所在。
陆憬望向身畔的心上人,他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他的江山,愿与她共享。
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陆憬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陆憬目光扫过案上的珠钗,挑出了一支累丝嵌明珠的长簪。
顾宁熙眨了眨眼,他眼光倒好,一下子便选出这支最贵的。
初次替人簪发,郎君的动作略显生疏。
顾宁熙用两枚珠钗簪起余发,弯了弯唇:“走吧?”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许是国丧期沉寂已久的缘故,裕宁街远比顾宁熙想象的还要热闹。
年末的大日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之时,还有不少百姓为仁宗祈福。
马车停在街前,顾宁熙遥遥望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裕水,又去看身侧的白衣郎君。
大概除了江南城外的难民营,他这辈子再未主动踏足过如此喧闹之所。
“留神脚下。”陆憬交代着身侧人。
女郎眸色清亮,似倒映入天边一弯澄澈月光。
她主动伸手,却只轻轻巧巧抓住郎君一片云锦衣袂。
陆憬低眸,青葱玉指搭在云纹间,似信任,似依赖,毫不掩饰的亲近。
女郎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顾宁熙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顾宁熙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陆憬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顾宁熙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顾宁熙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陆憬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孟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顾宁熙心一横,快刀斩乱麻:“母亲,孩儿要嫁人了。”
盼望了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孟夫人却根本没有多少欢喜,唯余惶恐。
她从来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只愿她平安顺遂。她最怕的就是女儿嫁入高门,受人磋磨,无处诉苦。
孟夫人心乱如麻,要是真嫁了天子,日后熙儿如果受了什么委屈,还有谁能替她作主?
孟夫人尽是为人母的担忧:“怎么月老给你牵了这么一位夫婿?”
一墙之隔的厢房内,陆憬默默放下了手中茶盏。
第 103 章 立后
“你就算不喜欢铭轩,也可以相看其他郎君,怎么……”
一想到那深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孟夫人止不住地为女儿揪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陛下若是看中熙儿,哪里能容得熙儿说一个“不”字。
孟夫人的天塌了大半边,眸中的伤感与担忧几乎都要溢出来。
顾宁熙忙安慰:“不是的母亲。我……我本来就中意他。”
“什么?”
孟夫人诧异,君臣有别,这两年她从未额外听熙儿说起过陛下。
风过无声,相邻的禅房内孙敬站得远,耳力也不及陛下。可他观陛下的神色,着实猜不出隔壁在说些什么。
“母亲,我与他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可这与男欢女爱未必一样啊。”孟夫人总觉得女儿是在宽慰自己,想让女儿说得清楚些,“你真的喜欢陛下?你究竟看中他那几处?”
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陆憬道:“由她罢。”再度睁开眼时,顾宁熙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顾宁熙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顾宁熙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
顾宁熙“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顾宁熙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顾宁熙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顾宁熙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顾宁熙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顾宁熙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顾宁熙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顾宁熙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顾宁熙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我啊,”顾宁熙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奴才领旨。”
顾宁熙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顾宁熙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顾宁熙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顾宁熙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顾宁熙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顾宁熙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在偏殿用过午膳,顾宁熙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顾宁熙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御书房内,谢谦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陆憬批复。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谦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顾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顾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谦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陆憬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谦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顾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顾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顾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谦不知顾宁熙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顾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谦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谦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陆憬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顾宁熙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顾宁熙目光望去,陆憬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顾宁熙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陆憬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顾宁熙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顾宁熙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顾宁熙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顾宁熙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偏殿中,御医已经来为太上皇行过针。
但再如何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都不及孙敬的一句话。
得知顾家二郎君是女郎的那一刹,太上皇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后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太上皇,您保重龙体。”
太上皇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方才的大起大落,他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治宣平侯府的欺君之罪。
他只想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庇佑,得亏是个姑娘。
太上皇缓过劲来,便有侍从通传,道陛下驾到。
“父皇。”
父子二人对坐,太上皇第一句先问:“风寒可好些了?”
陆憬颔首,太上皇紧接着问道:“那你预备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立昔年的探花郎为后,改回顾家小郎君的真实身份,总要有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辞。
陆憬笑了笑:“儿臣的婚事,正想请父皇与母后出面下旨,名正言顺。可巧父皇便来了。”
闹了半天还是要他出面圆上此事,但事情都说到这份上了,太上皇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好歹是个姑娘,太上皇想,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好歹这小子总算要成婚了。
第 104 章 参政
午后的阳光漫过御书房,轩窗上雕刻的云纹在光影中舒展。
湖笔润了墨汁,原淮王陆忱勾结突厥一案已尘埃落定,顾宁熙方在删改降罪的圣旨。
淮王陆忱早已被废为庶人,太上皇与陛下权衡之中,幽禁他于仁智宫西北角,终身不得出。
到底是血脉相连,哪怕淮王之罪罄竹难书,背上弑弟的罪名终归对君王名声有损。
况且太上皇和姚皇后尚在,他们终归不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圣旨经二位中书舍人草拟过三稿,陆憬阅后无误。顾宁熙工笔誊抄,于未时发往门下省复核。
她清闲下来,打量着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不知他今日又要忙碌到几时。
未几,孙敬入内添茶,才出了一会儿神的顾宁熙就发现孙大总管捧了其中一摞奏案到自己面前。
孙敬退下后她粗粗翻阅过,都是帝王尚未批复过的公文。除了工部事项外,还有些与之相关的户部庶务。
朝廷兴修水利,工部负责施行,户部核算银两。近几年两部羁绊愈深,彼此的属官时常共事,不少都已相熟。
陆憬道:“你先拟了批复,稍后朕再看。”
如此能省下他不少工夫。顾宁熙本就熟悉工部运作,这两年在中书省历练,又曾巡视地方,户部庶务对她而言也不算陌生。
她寻了空白宣纸,裁成小块。想了又想,顾宁熙又去陆憬书案上搬了两封他批阅过的奏折。
每阅一封奏疏,顾宁熙便在宣纸上写下两行节略,尔后参照陆憬惯来批复的文风,提笔落下自己的见解。
每一小方宣纸都夹入对应的奏疏中,对照很是方便。
初次做这等事务,顾宁熙十分审慎,对疑难的奏案句句斟酌。
她倒是不觉疲累,如法炮制几封后,虽说速度仍旧慢,大约只有御案后那人的三分之一,但顾宁熙渐渐上手。
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顾宁熙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顾宁熙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顾宁熙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帝王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礼部正紧锣密鼓筹备,臣工换下素服,恭候新帝御极。
首辅已称病在府许久,顾宁熙去探望过两回。
往昔门庭若市的陈府,仿佛随着冬日的寂寥,也一同沉寂下去。
老师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性子,他能在朝堂屹立三十年不倒,绝非单单倚仗先帝宠信那般简单。
倘若先帝没有走得那般急,倘若太子没有崭露头角那般迅速,或许老师有更多时机为自己保全退路。
踏出陈府大门时,顾宁熙依稀还能回想起那日寿宴的热闹。
时移势易,世事变化无常。
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顾宁熙领着怀月在院中收整,许多事情有备无患。
才清点过府中现银,门房前来禀道:“大人,有客到访。”
“客人?”月上柳梢,瑞王的席宴,总要至子时才罢休,顾宁熙每每提前告辞。
雅舍中的女郎,都是瑞王府做主,供宾客随心所欲择选。若当真有中意的,还可带回府上,做个通房已算抬举。于这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经算是条好出路。
顾宁熙在觥筹交错中离席,众人倒都能理解几分。
他才定下与首辅千金的婚事,当然要持身自好。否则首辅不悦不提,若是在成婚前添了侍妾子嗣,名声上也不好听。
不过话也绕回来,瑞王殿下厚待顾长瑾,其余人当然不会说什么。
出了华乐坊,天已擦黑,身后的酒楼灯火辉煌。
顾宁熙离席比原定的时辰早了两炷香,正巧她还有些饿,走了几间店铺,到不远处的德丰斋坐等。
她在风月之所从不敢多用席间饮食,而德丰斋的点心则是名盛于京城。
顾宁熙要了一碗粉蒸酥酪,一碟芙蓉糕,一碟金叶酥,一碟吉祥果,一碟佛手卷,再要一份榨菜鲜肉的酥饼,一份酥肉,咸甜适口。
如此多的吃食,伙计望了望有几分醉意的俊俏郎君,不敢轻易答应。
顾宁熙摆摆手:“每样先挑一两块端上,其余的走时包回府中。”
“得嘞,您稍等。”
顾宁熙挑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坐下,酥饼是师傅现烤的,她瞧那面团渐渐膨开,香气扑鼻。
天边惊雷乍响,天还没黑透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顾宁熙淡定吃了半块佛手卷,望雨势急促。
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因骤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催人归家。
直到过了约定的时辰许久,顾府的马车还是未出现在街头时,顾宁熙难免有些心焦。
她猛然惊觉,自己白日出门时,莫不是与李叔交代错了地方?
她越想越觉怀疑,雨帘细密如织,比方才倒是小些。从华乐坊回双仪巷,还剩好一段路。
顾宁熙一时没有主意,干脆坐回位上,又要了一盏桂花饮。
瑞王偏爱的玩乐之所总在那么几处,雨势不停,或许怀月发觉端倪能转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