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七夕(一更)
顾宁熙本想与好友们打个招呼,听见陆憬的话语,她默默将漾了一半的友善的笑意收了回去。
她只道:“巧啊。”
两方面对面站了片刻,借着明亮灯火,谢谦三人望那青衣女郎的容颜愈发清晰,清丽出尘,叫人观之望俗。
她立在陛下身畔,二人间的气氛莫名熟悉。
她……的确就是顾大人。
此处人声喧沸,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当然,陆憬也没有寻处清静地界与好友们叙话的意思。
他执着顾宁熙的手,向对面三人道:“今日无暇,改日再聊吧。”
说罢,他施施然带着顾宁熙先一步离去。
顾宁熙双眸水润,香汗淋漓。
夕阳西斜,待得帐中平静下来,陆憬将人嵌在了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眸底带了三分餍足,陆憬道:“现在知道了?”
顾宁熙趴在他胸膛,尚未喘匀气息,声音有气无力:“……避火图啊?”
“嗯。”更漏声断,烛光幽幽,朦朦胧胧透过帷幔。
新换了一身绯红寝衣的顾宁熙脑中已是一片混沌,犹胜于梦中千百倍的疲累。
床榻无比宽敞,她不大习惯被人拥在怀中入睡,想悄悄往里间腾挪。
然她不过挪了寸许,身畔人的声音便传来:“还有力气?”
一句话登时吓得顾宁熙不敢再乱动。
她屏气凝神,生怕还未餍足的人不肯放过她。
小心翼翼的模样,陆憬将人揽回了几分。
停在腰间的手掌灼热,顾宁熙默默在他怀中调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她本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奈何身体当真是累极了,她下一刻便沉沉睡去。
月光无声流淌,与殿中烛光相辉映。
陆憬低眸端详怀中的人,难以言喻的满足之感充盈心间。
他低眸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夏日的晚风阵阵吹拂,吹散了宴上喧嚣。
顾宁熙独行于宫中小径,她记得去瑞和殿的路途。她腰间挂了昭王府的令牌,便没有侍卫拦她。
瑞和殿的后门与一处花苑相连,这处殿宇离太极宫不远,是当初太上皇特意指给昭王殿下的宫室。
晒了一日的石头仍有余温,顾宁熙伸手摸了摸,借了一旁低矮圆石,稍一使劲便攀上了这块半人高的大石。
她坐得稳当,又低头整理过官服。
她望天边那一弯昏黄的月,虽说喝了酒,但此刻她的脑中却无比分明。
她应当就是喜欢他的罢,她想。
自小到大除了母亲,便是他对她最好。
青梅竹马当真很奇妙,感情的变化就是这般说不清楚。
顾宁熙以手支颐,也想问他一句,那他又是何时心悦她的呢?
他看穿她的身份,也只有一年多而已。
秦滢曾经的话语回荡在她耳畔。秦姑娘说,除了顾大人之外,她想象不出自己嫁给旁人的模样。
好像——顾宁熙听见脚步声,望着月下向她走来的人,低眸笑了笑。
好像除了他,她也从未想过要与旁人共度余生。
夜风轻荡,陆憬第一眼就望见了坐于石上的顾宁熙。
他蓦地忆起少时,有一回元乐入宫,他却因事被父皇召去。
好不容易他处置完所有事务赶回,元乐也就是如这般坐在石上,双手捧着脸颊,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
侍从皆屏退在外,陆憬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陛下不是不愿见我吗?”
这倒打一耙的气势,陆憬与她视线平齐:“朕何时说过?你能记清有几日没来见朕吗?”
顾宁熙如玉的面颊染上绯红,一双星眸明亮璀璨。
二人相望,顾宁熙撑了石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怕她跌着,陆憬伸手去护她,蹙眉:“喝那么多酒作什么?”
可下一刻,半是酒醉的人却倾身,直直扑入他怀中。
陆憬猝不及防之下将人抱了满怀,都不曾后退半步,便稳稳地托住了人。
顾宁熙环住他的颈,声音贴在他耳畔,低哑而又诱惑:“陛下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吗?”
“我自然是心悦你的啊。”
就好像那日京郊河畔遇刺,毫无征兆地破空掠出的几支长箭,还有他向她伸来的那双手。
她那时候纷乱的心跳究竟是为何,哪里能全部计较分明。
唇齿交缠,彼此的气息皆被对方所笼罩。
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殿门被一脚踢开,陆憬仍以原来的姿势抱着人,大步向内寝的方向去。
帐幔被掀开,铺叠整齐的床榻须臾间被压得凌乱。
玉带解开,绯红的官服褪落,接着是素白中衣,翩然落了满地。
白皙胜雪的肌肤耀目无双,其上束胸格外碍眼。
陆憬几乎是没有耐心一层一层解开,束胸骤然散落,入目的柔嫩雪/峰尽数填补了他梦中的空白。
万寿节后无需上朝,沉睡中的顾宁熙像是也知道这一点,昏天黑地睡到了午后,方有醒转的架势。
寝殿中喜庆的布置不曾更换,那红色晃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身在何处。
“睡够了?”
她望着掀开锦帐的人,见他神采奕奕,全然不像劳累过一夜的模样。
她算是知晓了,什么叫追击敌军,能三日两夜不卸甲。
元乐是一语未发,陆憬瞧她转动的眼眸,估摸着没想他什么好话。
“可要起身?”他笑着道。
顾宁熙不愿动弹,奈何昨日晚间就没吃多少东西,又被翻来覆去抵弄了一夜,此刻自然饿了。
膳食就送到里间,陆憬抱了人下榻。
喝了一碗虾仁粥,吃了六个煎包,顾宁熙总归恢复了两分气力。
往后三日皆为休沐,陆憬亦不回宫,顺理成章地将人留在了王府中。
今日王府为顾宁熙备的衣衫依旧是是一袭水红色绣合欢花的襦裙,很合新婚的喜庆。
陆憬将人抱在怀中,昨日筹备得仓促,还是委屈了元乐。
但他确实也等不了更久。
孙敬在外通传,他是万分不愿煞风景的,但还有一事不得不问明。
隔着屏风,他道:“宫中的聘礼,给顾大人送到何处?”
顾宁熙想到那堆金玉之物,本朝亲王娶正妃的纳征本就丰厚,太上皇为昭王娶亲备下的物件还逾制了三成,眼前人大抵又往其中添了不少。
她永宁坊的小院断断是放不下的,要是送回侯府,母亲非得教训她不可。
顾宁熙仰眸:“就放在王府,好不好?”接下来的几日下了两场雨,天气倒并没有因此转凉,反而变得潮湿闷热。
顾宁熙觉得待在书房中处置政事甚好,冰鉴中的冰总是供得足足的,午后还有消暑的点心。
宫中又新拨了两位御厨来,其中一位尤其擅长做糕点,他做的酥山更是一绝。
每一盏酥山都会摆上不同的雕花作点缀,放入冰窖中冷冻过后晶莹剔透,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引得人食指大动。
适逢荔枝新贡,在冰酥山上点缀荔枝果肉,风味更是一绝。
顾宁熙吃着喜欢,陆憬自然不会拘着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虽则政务忙碌,但顾宁熙每一日都过得舒心自在,更学到了不少东西。
原本一切都称心遂意,直到这一日的清晨,她生生被小腹的疼痛唤醒。
榻上锦衾单薄,殿角冰鉴中犹送出阵阵凉意。
顾宁熙额头冒了虚汗,痛感接二连三袭来,几乎没有办法起身。
她意识到事情不妙,费尽力气摇动了银铃,再确认云檀听见动静入殿后,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小腹处如针扎一般,连带着后腰也泛起酸胀的钝痛。她脑中昏昏沉沉,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很快含风殿中也收到了消息,本已到了书房理政的陆憬折回翠微殿。
“陛下万福。”
“见过陛下。”
陆憬大步踏入寝殿,瞧见榻上面色苍白、半是昏睡半是清醒的人,问向太医:“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宫中多年,他第一反应是中毒所致。
“陛下稍安,”屏风外的御医拱手一礼,筹措言辞,委婉道,“顾大人只是……只是来了天癸,并无其他病症。”
太医已开了方子,命人下去煎药。
陆憬稍稍松了口气,去榻旁坐下。顾宁熙腰下垫了软枕,陆憬将她半抱在怀中,喂她喝了几口小米粥,又服了一贴药。折腾了一早上,顾宁熙总算是好受些许,凑合有力气说话。
陆憬安抚着人,同时不由困惑。他与元乐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也没见过她有这等病症啊。
顾宁熙大概知道原因,没有吭声。
太医一五一十道:“回陛下,顾大人应当是在月事前两日吃多了寒凉之物,故而此番症状格外厉害些。”
陆憬都无需回忆,便知太医所言分毫不差。
这等事陆憬都由她作主,既已成婚,许多事他可明正言顺接手。
他道:“调拨些人手给你?”
元乐身边皆是宣平侯府中人,侯府对晚辈掌控得极严。
顾宁熙道:“陛下教我些御人之术,行不行?”
于此道上她欠缺许多,眼前人应当是位不错的夫子。
亮晶晶的眼眸,叫人根本不会想到回绝。
“好啊。”陆憬眸中宠溺,低眸吻了吻她。
昭王府中,顾宁熙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寝殿。
道是依照她的喜好精心布置,但这两日她全然没有闲暇去住过。
月色昏黄,寝殿大门早早便合上。
榻上旖旎,动静久久未歇。
顾宁熙靠在人身前,与他商量:“我们暂时就这样,好不好?”她看昭王府中就很合适,她不敢太得寸进尺,“就这一两年。”
陆憬满心都是夜色尚早,可以再入一回,闻言飞快地应了声。
顾宁熙眸中无比惊喜,眉眼弯弯,事情远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
她一箩筐的说辞半句都还没用上。
寝衣的系带本就没有系好,接下来的那一回开始前,双方竟都很是满意。
顾宁熙疲乏地合了眼,发丝都透着疲倦。
区区避火图,早说不就是了。
她也没有非要知晓答案啊。
看着人在自己怀中沉睡,陆憬低眸吻了吻她,小心翼翼将她抱去榻里间,替她掩好锦被。
确信人睡得无知无觉,陆憬更衣起身,吩咐侍女好生看住殿中。
他折返回书房,命人备了火盆。
孙敬不明所以,依陛下吩咐照办。
书房中不留任何人,陆憬翻出了暗格中被他遗忘多时的避火图。上头已经落了灰,印刷的图样却依旧清晰。
他将书稿投入火中,望它被火焰吞噬,直至全部烧成了灰烬。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他长舒了一口气。
方听完两家之言,陆憬睁开眼,见顾宁熙若有所思。
他道:“那你的意思呢?”
书房中并无其他人,顾宁熙无需顾忌。她道:“乱世之民未必不易教化。久享承平之民,易生骄逸之心,心既骄逸,则教化难施;经离丧乱之众,常怀愁苦之意,意若愁苦,则教化易入。就好像饥饿的人不挑剔食物,口渴的人不挑剔饮水一样。”
她接着道:“昔年黄帝征蚩尤,汤放桀,武王伐纣,他们的江山都是承自天下大乱后,并未以严刑峻法,却能亲自实现天下太平,千古传颂。”
她看向陆憬:“其实陛下心中已有考量,是不是?”
晚霞余韵染红了天际,风轻轻吹动书页。
二人相视一笑。
第 92 章 两情相悦(二更)
两日后的早朝,帝王颁布诏令,将天下百姓三年田赋再降为四十税一。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
与此同时,另一道诏书雷厉风行,晓谕陆氏宗亲。
凡宗室中得封郡王者,一律视其情形谪降为侯或是伯爵,其中有功者二十八人不降。
昔年太上皇立国,大封陆氏子弟。除了自己堂兄弟的子嗣外,太上皇还将高祖堂兄弟的后代都封为郡王。如此施恩亲族,不但招致开国功臣的不满,更加剧百姓供养宗室的负担。
陆氏郡王中多的是未建寸功者,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能封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削减王爵的旨意一出,朝中上下莫敢不从。
散朝后御书房内,甄源、秦钰、谢谦三人同在此议事。
陛下对陆氏宗亲不留情面,地方上难免有人生出异心。
秦钰扫过削爵的舆图,此事务必要斩得干脆利落。
甄源领了旨意,如今怀澄相助韦范大人裁撤州县。地方郡王若有叛乱者,当仁不让是他与砚铭前往镇压。
然宗亲大多不成气候,无论背后如何不满,接旨时亦只能叩谢皇恩。
商议了几处可能会有异动的地界,甄源与秦钰容后会各自调整过布防。
日色渐偏移,御书房中气氛也和缓下来。
品茗时,甄源瞧见多宝架中央新添了一对木雕,刻得就是陛下与顾大人。技艺精湛,木雕神态惟妙惟肖。
甄源笑道:“七夕那日匆忙,还未恭贺过陛下与顾大人。不知陛下预备何时大婚?”
这几日朝中未有风声,他们亦没有声张。
除过君臣名分,甄源亦是帝王表兄,代表真定王府问上一句远远不算逾矩。
当年姑母过世后,祖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陛下这个外孙。
要是知晓陛下成家,她不知该有多欢喜。
陆憬轻拨了茶盏:“缓两年罢,暂且不急。”
谢谦听着帝王言下之意,是让他们三个知情人都不要外道。
但陛下与顾大人看起来两情相悦,成婚是水到渠成之事。
身为好友,他不能不替顾宁熙问一句:“陛下总不能让顾大人无名无分的罢?”
男欢女爱之事,总是女子吃亏些,尤其对面那位还是君主。
陆憬默了足足三息。伴随着他的步伐,陆憬才发现画斋中整整齐齐坐了二三十位姑娘。
朱翠环佩叮当,各色锦裙鲜亮,有如春日里姹紫嫣红,鬓影衣香。
她们轮番捧着画纸,央顾夫子为自己指点。
而他笑意温柔,取过自己的画笔,无有不应。晨曦初现,乐游院寝屋中忙作一团。
吟岚替自家大人换衣,又让小丫鬟取了消肿的药膏来。
顾宁堂在祠堂跪了一夜,还好初秋的夜里不算太凉。
祖父已遣人替她去官府告假,连上明天的休沐,休息两日应当会好些。
吟岚仔细为顾宁熙上药,屋中人手有些不足。
吟月跪在屋外,顾宁熙命人将她带进来。
纵然一夜未睡,但有几句话顾宁熙须得问清楚。
“你与旬舟之事,为何不早告诉我?”
“奴婢,奴婢……”吟月嗫嚅着,“奴婢没想过要嫁给旬舟大哥。”
顾大人膝上一片红肿,吟岚看吟月这副模样,也不由恼怒起来。
怪不得吟月前段日子当差时心不在焉,亏自己还替她打着掩护。
得了顾大人允准,吟岚开口问道:“昭王殿下生辰那日,你是不是也不在府中?”
那两日她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院中交由吟月当值。结果大人误了昭王殿下的生辰宴,吟岚也是后来听小丫鬟说起,从晨起似乎不曾见过吟月姐姐。
旧事重提,吟月不敢再吟瞒。那日她与旬舟大哥约了相见,天未明她就出了侯府,赶在卯时中回来的,本以为不会耽误当差。
吟岚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日大家寻顾大人下落时,吟月说不出所以然,才叫三郎君那边钻了空子。
“你……”吟岚气得失语,她瞒着她们所有人也就罢了,还害得顾大人受此重责。
吟月自知有罪,磕了个头:“大人恕罪,奴婢真的没想到旬舟大哥会来提亲,奴婢没想过要嫁人。”
她无半句虚言,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侯府不可能放了她出去的。
她所有的家人都在宣平侯府中,她不可能为外人害了侯府。
况且顾大人待她恩情深厚,昨夜若非顾大人保下她,单就私会外男这一条,她早就被杖责了。
吟月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顾宁熙看她如此模样,心中亦不忍。
若非因为保守她的秘密,吟月本是可以顺利嫁人的。
她与旬舟,何尝不是良缘。
顾宁熙叹口气:“你回房中去吧,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门,谁来都不必理会。”
知道顾大人是护着她,吟月又磕了个头,泪流满面地退下了。
“大人,眼下该怎么办?”吟岚担忧不已。
顾宁熙也没有思绪,膝盖刺痛,她道:“容我想想罢。”
年轻的女郎们簇拥在顾夫子身畔,神情中皆是如出一辙的仰慕。
微风吹动画纸,画斋中有女郎留心到了窗外站着的身影。
一传三,三传十,当有贵女识得那位是昭王殿下时,堂中人纷纷搁了画笔,一迭声地见礼。
“殿下。”顾宁熙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昭王殿下,忙出了画斋。
“事情已办妥,你问孙敬便是。”
陆憬不再看他,转身阔步离去,只留下一句“本王尚有事”。
顾宁熙摸不着头脑,问了随后赶来的孙总管才知,殿下今日是来惠文堂中一观。眼下殿下匆匆入宫,大约是陛下急召。
顾宁熙不疑有他,知道自己与齐国公府的婚事已妥善解决,长舒一口气。
她预备改日登门,亲自向昭王殿下拜谢。
出了这一段插曲,顾宁熙回到画斋中继续授业。
堂中很快恢复如初。
“朕有打算。她暂舍不下前朝官位,要寻个两全的法子,还需一段时日。”
谢谦闻言便安了心,以陛下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做负心郎的。
“那看来臣要提前预备大婚贺仪了?”
谢谦笑着感慨,没曾想到他们四人中,成婚最早的居然是陛下。若论年岁,陛下可比他们都小上一两岁。
陆憬颔首:“这是自然。”末了他补一句,“你们若有心仪的人选,朕可为你们赐婚。”
既已建功立业,他瞧这三位好友都还是成家无望的模样。
七夕那夜出双入对的景象涌回脑海,谢谦干笑两声,甄源笑而不语,秦钰则低头品茗,握着瓷盏的手微微泛白。
过了七月上旬,突厥使团满载财帛如期离京,京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始利可汗仍留于使馆,还要再养上数日伤。
朝中弹劾昭王殿下的奏疏不多,几日下来也只有三两封,道昭王殿下行事恣意,有破坏两国邦交之嫌。
陛下不轻不重罚了昭王三个月的俸禄,令他闭门思过五日,堵住了悠悠之口。
事实上在民间,百姓都盛赞昭王殿下扬大晋国威,令突厥人颜面无存。
这些日子突厥使团在京骄横妄为,再加上中原百姓与突厥数十年的仇怨,昭王殿下此举正是顺应民心。
天气越来越凉爽,孟秋时节,顾宁熙的生辰也将近。
因是十九岁的生辰,顾宁熙又只是侯府的小辈,宣平侯府惯例是不设宴的。公中拨了银两,膳房当日再给乐游院中添几道菜式。等到顾宁熙明年及冠,方才是正礼。
沈夫人掌家,侯府虽则名下田产商铺众多,但要维持阖府的花销,总不能处处靡费。
秋风习习,昭王府中,孙敬请示道:“殿下,这生辰礼是现在送到宣平侯府吗?”
给顾大人的生辰礼是殿下亲自从宝库挑的,顾大人应当会喜欢。
昭王殿下起初选了好些,又逐一筛出去。毕竟平辈相交,若是赠礼太多,顾大人的生辰也不会过得安生。
送礼去宣平侯府的管事孙敬已经安排好,只待殿下首肯。
陆憬望外间晴好天色,今日恰好是休沐,他应当会在府上。
明月高悬,繁星点缀天幕。
昭王府寝殿内,沐浴完的顾宁熙支颐望桌案上的三样物什。
一座翡翠屏风,一柄翡翠嵌宝如意,并一对翡翠手镯。
虽说值一百八十八贯的价钱,但于她根本无用啊!
这般名贵的东西,她都不敢往家中带,生怕被母亲发现盘问。
她总不能告诉母亲,这些都是她支了昭王府的银钱买的。
她叹了口气,也就只有在瑾华阁中付账时,看见林杨红一阵白一阵的精彩脸色时,她身心是舒畅的。
回到府上仔细一算,一百八十八贯,得要她两年俸禄!
就算是给别家送礼,以她的官位,也送不出如此厚礼啊。
她只能暂且都堆在昭王府。
陆憬回到寝殿时,就见元乐坐在小案前,对着面前一座翡翠屏风出神。
他同坐下,将人抱入怀中,笑问道:“怎么了?”
寻到个说话的对象,顾宁熙一股脑儿将白日里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一百八十八贯,她还不如去购置一处宅院,怎么就买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陆憬宽慰她:“好办,下回直接将整栋铺子买下来不就行了。”
“你……唉……算了。”
顾宁熙抚额。
跟他这人说不清楚。
陆憬低眸吻了吻她,单方面将此事告一段落。
顾宁熙才留意到翡翠屏风四周还精心雕刻了缠枝莲纹,物有所值,心底稍稍好受了些。
下一刻她就已经被陆憬抱起,径直带往了内室床榻间。
夜色沉沉,又是一夜风月无边。
第 93 章 技术
顾宁熙醒来时,身畔床榻已空了许久。
她一问时辰,眼下正好是巳时。
望着窗外耀目日光,她先是慌乱一瞬,紧接着就想起今日自己是到御书房当值。
她安了心,换了绯红官袍简单用过早膳,才吩咐车驾入宫。
从昭王府到御书房路程不算远,顾宁熙打定主意,倘若遇见同僚,她便说是陛下让她去昭王府取一份公文,绝对不是她误了点卯的时辰。
孙敬笑盈盈为顾大人打开了御书房的殿门,陆憬方与朝臣议事毕,批阅着今日的奏疏。
“睡足了?”他笑着看向心上人,示意今日不会再有朝臣觐见,让她坐到自己身畔。
顾宁熙熟习了御书房中的差事,与陆憬又有默契,从午时开始点卯都绰绰有余。
眼下朝中是改革军制、裁撤王爵、重分州县三项并举,有条不紊逐一推进。
削爵的旨意发往四境,从冬至日起便正式减爵降俸。快刀斩乱麻,给了陆氏郡王们两月有余的适应光景。
新帝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念同宗之情。
陆氏宗亲们所上奏表一律留中,未得分毫批复。为保住爵位,不少近亲已经求到了太上皇面前。
仁智宫内,太上皇读着一封封陈情书,到底是心有不忍。
况且都是他下旨赐封的王爵,一朝尽数被祈安削去,他亦多有不悦。
“这孩子太过冒进,江山未稳,便要拿同族开刀。”
姚皇后剪着一丛花枝,沉静道:“朝廷轻徭薄税,俭省民力。若是大宗赋税用来供奉未建寸功的宗室,属实不妥。”
明德帝未尝不知晓这一道理,但看来看去都是陆氏族亲,祈安这般地不留情面,实在不妥。
“陛下若是抹不开面子,躲着便是,理会他们做什么?”姚皇后心平气和,全然赞许新君的做法,“对于宗亲而言,侯爵已是足够厚待。倘若陛下当初封他们为侯,恐怕他们至今仍感念皇恩。”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若等到来日宗室繁衍,朝廷恐怕难以负担如此多的俸银俸米。与其等到那时再艰难削爵,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了断干净。
到了这个年岁,许多话姚皇后已然不想闷在心里,直抒胸臆:“祈安是替陛下担了恶名,做父皇的总不能拆他的台。”
太上皇接不上话,姚皇后将花枝修剪得差强人意:“往后几日陛下称病便是,若有宗亲臣妾来料理。”
“也好,也好。”两刻钟后,调转了方向的马车停在惠文堂前。
先前来过,无需人引路,陆憬知道画斋大致的方位。
今日的丹青授业已散,闻讯匆匆赶来的学政笑着道:“殿下,顾夫子在西厢房歇息。”
就在前边不远,陆憬想既绕了这一圈,还是将东西亲自交到元乐手上为好。
他穿过回廊,一路遇到几位女学生,见她们行礼,想也知道是才从画斋中出来的。
侍从捧了土仪,跟在昭王殿下身后。一日的工夫弹指而过。
御书房中,陆憬方陪明德帝用完午膳。
昨日他才到尚书省,父皇便传他入宫对弈,问了他此行出京的见闻。
因时辰不早,父皇让他留宿在了宫中。
昨日的第三局棋下到一半,棋局明德帝还命人留着,眼下正好继续手谈。
素来观棋局也能观人,明德帝瞧祈安的心未定。
他有意道:“出京一趟,来去匆匆,怎么还带回这么多土仪?”
“觉得新鲜罢了,”陆憬答,“天下归一,物产丰饶,儿臣想父皇见了也会欢喜。”
送往宫中的物件自然是最多的,明德帝感受到儿子的孝心,心中受用。
但也不打算就这么让祈安糊弄过去。
昭王府此番散了不少土产到各家府邸,若说笼络人心么,如此大张旗鼓,送的东西又不贵重,且各府雨露均沾,恐怕没什么效用。
明德帝已着人打听了昭王府的送礼名录,他估摸着祈安的心上人应该就在其中一家府上。
为着给那位夫人……姑娘赠礼,祈安干脆送了一圈。
知子莫若父,祈安这点小伎俩瞒不过他。
明德帝借对弈之名,旁敲侧击多问了几句,倒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等棋局毕,陆憬欲回尚书省,明德帝道:“不急,晚些时候朕召了工部尚书觐见。”
说起此事明德帝心情不错:“你在外的日子,工部打造出了一件新犁具,正好一同看看。”
陆憬神色微动,颔首应下:“父皇这儿可有实物?”
明德帝笑着摇头:“在少府监,图纸倒是留了一份。”
他命李暨去寻出来,万寿节前夕臣下有如此建树,像是上天给他的赐礼。
陆憬接过阅看,第一眼便觉得熟悉。他笑了笑,看来元乐数月的忙碌有了结果。
然目光移到图纸一角的署名时,陆憬眸色一凝。
他不动声色,又想起昨日见到的元乐的模样。
李暨来禀道:“陛下,李尚书大人携工部郎中周承求见。”
“传罢。”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王殿下千秋。”
帝王赐座,周承面圣难免忐忑,抬眸时恰又对上昭王殿下冷淡的目光,忙低了头。
明德帝御下宽和,与工部尚书说过几句话,又问起曲辕犁的细节。
工部尚书有心提携周承,示意他近前回话。
内容周承已经背得熟悉,也是尚书大人逐字逐句替他把过关的。他正欲开口时,听见昭王殿下不轻不重道:“陛下面前,仔细答话。”
周承心中一凛,见昭王殿下手中正拿着那份他早先交上的图纸。
他急中生智,将最后的一段话挪到最前面。
“回陛下,回昭王殿下,臣在工部翻阅书册时,见到其中夹着一张图纸,便以此为本绘出了曲辕犁。臣原以为此乃前人所作,不想竟是出自工部一位同僚之手。臣不敢独占功劳。”
“哦?是何人?”明德帝饶有兴致地追问。
工部尚书代为答道:“回陛下,是工部五品主事,出自宣平侯府的顾宁熙。”
明德帝立刻想起了是谁,世家子弟中出了这等人才,他颇为欣慰。
陆憬翻看着工部尚书方才递上的奏案,见元乐的名字在列,便不再开口。
尚未到厢房,惠文堂后院的池畔,陆憬遥遥望见一抹青色身影。
池中养了几尾锦鲤,顾宁熙坐于池畔,低眸观它们自在来去。
“出什么事了?”
先听到昭王殿下的声音,顾宁熙回眸,看着向自己走近的人。
“殿下怎么来了?”她眸中蕴了一分笑。
见到侍从手中的东西,她道:“这是……给臣的?”
得了昭王殿下肯定的答复,顾宁熙正要道谢,又准备唤小厮来接。
陆憬却道:“让人送到你的车驾上便是。”
昭王殿下支开仆从,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元乐自小到大的习惯根本没改,瞧他方才的神色,必定是受了委屈。
“没什么,”顾宁熙对他笑了笑,“近来工部事务多,臣只是有些倦。”
姚皇后传了命令,往后一月仁智宫闭门谢客。实在有难以回绝的近亲,她也以太上皇抱恙、久不参理朝事为由,三言两语将人打发。
蜀地时有书信传来,恒儿在蜀中一切安好。蜀地大小政务由他作主,祈安也下旨免了蜀地百姓三年赋税,力图尽快恢复其“天府之国”的美名。
姚皇后将仔细阅过的最新一封书信收入匣中,恒儿的性子似他父皇。若是在太平盛世,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能力成为守成明君。
但眼下不同,内忧外患未消,只有祈安能压得住这方乱世,缔一座锦绣江山。
各归其位,她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晨起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御书房中,方开始处置一天政务的明德帝心情愉悦。
秋收时节,四海丰收。朝中太平无事,一连三年减免赋税,天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批了几道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明德帝落笔很是潇洒。
他啜饮一口清茶,然下一道奏案阅罢,明德帝当即道:“将昭王给朕宣进宫来。”
李暨原本当着轻松差事,冷不防陛下不悦。
他忙应是,躬身退下前,眼角余光能望见陛下手中捏着的那封奏疏,落款是一个醒目的“昭”字。
日光丰沛,御书房中未留第三人。
明德帝扬着手中奏案:“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憬面不改色,声音平静:“陇南一带近日不太平,听闻父皇有意派人巡视,儿臣自请前往,故有此疏案呈上。”
明德帝几乎要让这个儿子气笑了:“陇南不过是地方豪绅渐有骄矜气,略略敲打便好。派个御史过去都绰绰有余,你凑什么热闹?”
祈安回京才不过半年,入宫请安的日子更是不多。昭王本就功勋卓著,眼下为着一桩小事竟又要外派,这让朝中人怎么想?其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皇帝有多容不下儿子。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你分的哪门子忧?”明德帝一清早险些让陆祈安气死,“你多回宫尽孝,就算是为父分忧了。”
换了旁人,此刻早已在帝王面前伏地请罪。
但偏生眼下是父子谈话,陆憬只沉默地坐着。
明德帝看面前的儿子,看他与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的神色,心平气和问道:“为何忽然要离京?”
陆憬刚要开口,明德帝已先一步道:“别拿朝事搪塞朕。”
于是陆憬便不说话了,明德帝逐步猜测:“是为了……躲什么人?”
陆憬不语,算是默认,眸中几乎要写着父皇英明。
明德帝上上下下打量,越看儿子越像是受了情伤的模样。
原先要提的话卡到一半,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憬道:“儿臣望父皇允准。”
瑞和殿中发生之事,远在工部的顾宁熙一无所知。
事实上连那夜酒醉后的话语她也没记住几句,只知道那晚的陆祈安丝毫不晓得节制。一轮又一轮,像是他过生辰似的,为所欲为。
这两日顾宁熙分不出闲暇去御书房,在与李侍郎一同商议高转筒车的精进之道。
忙碌了整个午后,顾宁熙与李侍郎赶在散值前画定了新一稿的图纸。
她收好图样,笑容显而易见的轻松:“明日总算轮到休沐,可以好生歇息。”
李侍郎颇有些羡慕,他还得教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读书,以便他们早日有功名傍身。
他笑道:“元乐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顾宁熙一五一十道:“我想着再多攒些政绩。”
年轻人有志向,先立业后成家。
李侍郎感慨道:“若是我家中小儿能有顾郎中一半,我就别无所求了。”
他是当真欣赏顾宁熙,虽说出身勋贵,但顾郎中身上没有半点世家子的骄矜气。天资甚高,为人还谦逊勤勉,敏而好学。
李侍郎想到自己在太常寺的进士同年,他手下新调来了一位林家六郎。
宁国公府的儿郎,不学无术不提,还半句都说不得,只能供着,令他苦不堪言。
天色已不早,顾宁熙与李侍郎作揖告辞。
她在想今夜回何处歇息时,一驾熟悉的马车已然停在了六部值房外,接了她回昭王府。
今夜的晚霞绚烂,顾宁熙还看了好一会儿,方抬步进了府门。
第 94 章 精进(两更合一)
这一夜昭王府寝殿殿门早早便合上。
浴池中一回毕,被人抱着带往榻间时,顾宁熙还不曾意识到今夜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月色朦胧,夜风数度吹散层云,烛火燃尽了大半支。
顾宁熙眸色迷离,眼尾泛红,趴在人胸膛前无力地平复着气息。
她忍不住去想,不就是三日未见么,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面颊绯红未退,陆憬轻抚她的背,脑中亦在盘算。
剩下的今夜不一定都有机会。
先选哪两式好呢。
灼热的手掌慢慢下移,陆憬锢住了怀中人的纤腰。
顾宁熙合了眼,只以为他要抱自己去沐浴,预备安寝。
她昏昏欲睡,直到下一刻被人攥了腰身提起,须臾,按坐回了怀中。
月光朗照,寝殿中的人已从梦中醒来许久。
陆憬揉了揉眉心,一合上眼面前便又浮现出那等旖旎情形。
温泉池中水雾缭绕,如梦似幻。怀中人芙蓉似的面庞沾染上情欲,比之平时判若两人。
元乐就那般仰躺于他身下,衣衫扯落,颈间露出的大片肌肤细腻如玉,任由他摆弄。
水汽氤氲,余者皆分辨不清。
他只记得元乐那双勾魂摄魄的眸,还有轻启的柔软的唇。
将将过了三更天,昭王殿下再无半点困意。
他起身推开轩窗,月光如水般笼罩着花圃,祥和静谧。
然心绪却没有因此变得平和。
陆憬望那轮明月,“断袖”二字说来容易,当真实践起来,难如登天。
连做梦都做不明白。办差的暗卫午后归来,将半新不旧的一卷《河东先生集》呈于昭王殿下案头。陆憬略略翻阅过,并无缺漏。此为下卷,王府暗卫费了两日周折在城南一处书铺中寻得。
陆憬吩咐人嘉赏了当差的暗卫,本想命人直接将书送去给元乐。然转念一想,他改了主意。
他将《河东先生集》暂且收于自己的书架上。
阅完剩下几封奏报,孙敬入内禀道:“殿下,武安侯他们到了。”
陆憬颔首:“让他们进来吧。”“这些流言是谁传的?”顾宁熙开口。
“消息芜杂,很难有定论,不过——”孟庭道,“年后,昭王府的几名文臣以不同名目被遣出京,韦范韦大人还是昭王殿下上书才保下的。尔后京中便有了这些流言。”
前后相连,很难不让人以为是昭王殿下自恃功高,对陛下与朝廷有所不满。
这是诛心局,挑拨的便是昭王殿下与陛下父子间的关系。
帝心难测,去年初昭王殿下初回京时,太子在京城一枝独秀,培植了不少势力。所以陛下有意以昭王府制衡东宫,况且以昭王不世功勋,陛下也不能不厚赏。可一旦陛下察觉到昭王的威望远超乎他预料,甚至威胁到帝位,陛下怎可能不出手压制?
京都风向变化,委实太疾了些。
顾宁熙叹口气,昭王殿下设文学馆,还有在尚书省的一系列政令,也确实有些冒进。
孟庭道:“但陛下还在为昭王殿下挑选王妃,仍旧关切他的婚事。”
这也是顾宁熙稍稍安心的地方:“若是寻常武将功高震主,在历朝历代恐怕都难得善终。但昭王殿下毕竟是陛下的爱子,陛下疼爱他多年,仍就是在乎他的。”
哪怕陛下当前放任东宫与淮王打压昭王府,但一旦他们危及昭王殿下性命,陛下也绝不会姑息。
尽管未卷入党政,但在朝为官,孟庭也须得留心朝中动向:“我还听说,淮王府一直有意拉拢武安侯。”
武安侯乃玄甲军三大主将之一,归顺昭王殿下还未满五年。与另外两人相比,确实是最有希望策反。
孟庭不确定道:“但我想,应当没那么简单吧?”
他熟悉军中出生入死的情谊,顾宁熙道:“淮王此举,单是为了挑拨殿下与武安侯之间的关系。他想在昭王殿下心中,埋下对武安侯猜疑的种子。”
“此法可能成行?”午时光景,顾宁熙才被放回自己的营帐。
膳食已经在准备,顾宁婉正等着妹妹。
“怎么半日都不见你人影?”今夜月光倒好,笼于河面,波光粼粼。
晚风吹起阵阵涟漪,陆憬定神,将所有往事逐一推想。
元乐先拒了齐国公府的婚事,宁可说自己有龙阳之好,也不愿娶秦滢;望云楼中,元乐道自己迟迟未娶是自身的原因,与旁人无关;还有围猎场上,提起女扮男装一事时,元乐的神色尤为怪异。
一切的一切,倘若元乐当真是女郎,便都能得到解释。
宣平侯府后宅中,孟夫人怕是很难更改元乐的身份,但有的是人可以。
陆憬记得元乐出生之前,宣平侯长房迟迟没有嗣子降生。二房得了长孙,当时还有谣言称宣平侯的爵位怕是要旁落。
若是因为此,宣平侯让才降生的元乐顶了嫡子身份很合情合理。
一旦有了心仪的想法,所有能想到的线索都会向此处靠。
再譬如宣平侯府的世子之争,元乐与顾宁铮,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选。纵然有靖平伯府从中搅局,总不至于能左右宣平侯立嗣的决断。若要侯府保百年荣华,以宣平侯的城府,当然应该立元乐。
可他却迟迟未向朝廷请封世子。
“三更半夜不睡,在这儿做什么?”
陆憬闻声回神,起身一礼道:“父皇”
明德帝是夜半难以入眠,出营帐散散心,远远就望见河畔祈安独坐的身影。
明德帝撩了衣袍,随意坐于石上,摆摆手示意李暨退远些。
见无需自己示意,祈安便自然地坐于自己身畔,明德帝心中涌起些愉悦。
他的皇子之中,这样的亲近也只有祈安一人能做到。
明德帝笑了笑,关怀道:“又有心事了?”
出了宫廷,少了繁琐规矩,此时此刻他只是人父。
“儿臣单是忆起些小时候的事罢了。”陆憬目光望向平静的河面,光阴就是这般无声流淌。
“儿臣在想从前学骑射的情形。”
明德帝笑起来,祈安开始习武时恰逢朝局稳定,他能多匀出些闲暇。
祈安的骑射,都是他亲自带着手把手教的,底子打得极好。
明德帝想起这两日昭王府送来的猎物,祈安的武事是所有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不负他的教导。
少时的细节陆憬还能想起许多:“父皇教过儿臣,御马时若遇凶险,马匹受惊狂奔,应当如何应对。”
他亦是这般教给元乐的。
明月高悬,父子二人闲叙,不知不觉夜色更深。
顾宁熙悄悄揉了揉练箭的手腕,含糊道:“我四处转了转,不小心走得远了些。”
一想到明日晨起还得去跟着昭王殿下练箭,顾宁熙苦了一张小脸。
顾宁婉道:“你不在的时候,孟家那位表兄托人给你带了话。”
顾宁熙接过阿姊手中字条,知道了表兄的营帐所在,点头道:“我午后就去寻他。”
河畔炊烟袅袅,不少府邸都在埋锅做饭。
顾宁熙辨清了相邻几处营帐的主人,齐国公府这一回与宣平侯府隔得十分远。秦滢也在围猎的队伍中,顾宁熙想如此安排甚好,她可以少见秦姑娘。有些日子没见她,顾宁熙想秦姑娘应当已经放下了。
而宣平侯府与南安侯府的营帐虽说比邻,但中间隔了一道河,若要绕过去得走上好一段路。
这两日不能进山中射猎,各家府上都为围猎做着准备。若能拔得头筹,宫中也会有赏赐,为家族添光。
世家的年轻一辈中,洛昀练习得尤为勤勉,大有压过男子的架势。想起从前的京中旧事,顾宁婉与妹妹玩笑道:“我看你与洛家姑娘还当真挺合适的。一个不能娶,一个不愿嫁,两个人凑在一处正好相互遮掩。”
她又想到个不错的理由:“尤其洛姑娘箭术绝佳,围猎场上还能帮你一把。”
“阿姊!”身下骏马不知怎地变得躁动不安,顾宁熙侧耳听着林中动向。虽未察觉到明显的不妥,但她还是当机立断折返。
微风吹拂,树影摇曳,空气中好似有淡淡的血腥味。这一带还没有靠近九云山内围,亦时常有禁军巡逻。顾宁熙记着路途,按原路返回。
为防万一,她握紧了手中长弓,给自己评了一句“虚张声势”。
林间现出两条岔道,顾宁熙记得是右边的方向。
这附近景致已经变得熟悉,然顾宁熙才走出几步,胯下坐骑便踟蹰不肯前行。
顾宁熙犹豫着是否要换一条路,耳中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回荡在林间。尚未等她辨认清声音的方位,密林内蓦地窜出一只似猫又似豹的野兽。
猞猁,确切的说是一只受伤的猞猁。它背部中了一箭,战力犹存。
若无猛虎,猞猁堪为山中大王。
顾宁熙从不敢招惹这等猛兽,也不知它是被何人从密林深处追赶至此。
逃窜中的猞猁亮出爪牙,虽还没有受到攻击,但顾宁熙所骑骏马却受惊跃起。顾宁熙立刻抛了箭羽控住缰绳,但惊吓中的骏马已不受她控制,扬开四蹄逃窜。
猞猁不曾追,混乱之中,顾宁熙的小腿狠狠撞上了树,疼得她闷哼一声。
她不敢松开缰绳,唯恐被摔落下去。
骏马奔驰得愈发疾,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顾宁熙辨不清其他声响。
她紧紧抓住马缰,身形僵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被长姐调侃,顾宁熙佯怒。
“好了好了,”顾宁婉笑意未收,“猎场上小心些,我们是文臣,也不争这个先。”
“嗯,放心吧阿姊。”
“哪有那么容易。”顾宁熙干笑两声:“臣半夜好似走错了地方。”
昭王殿下无龙阳之好,大半夜有个男子忽然爬上了他的床榻,可想而知他的震悚。
顾宁熙后知后觉:“幸好臣不曾被当成刺客。”
陆憬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暗卫都是认了元乐的,自然不会轻易拦他。
“殿下怎么不点灯唤醒臣?”
“唤醒你?你睡得太熟,连旁边多个人都不知晓。”
顾宁熙悄悄松口气,他没有点灯就好。
元乐是一夜好眠,陆憬想起夜半情状,又灌了半杯冷茶。
床榻总共就那般窄,元乐几乎是贴在了他身畔,温热的气息拂在他颈间。
这一晚上同榻而眠,他能怎么睡?!
要么,将元乐抱回西厢房;要么,他自己去西厢房。
陆憬果断选择了后者。
然躺进西厢房凌乱的床铺,他才想起这是元乐惯用的被褥,周遭都是元乐的气息。
更加是一夜不得安生。
虽仍是窘迫,但顾宁熙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昭王殿下不曾怀疑到她什么,神情中只有对与男子同榻的介怀。
还好还好。
然顾宁熙心还没放下一半,却听得昭王殿下又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什么?”
陆憬不解,昨夜他只是托着元乐的脸颊,想将枕头给人垫上。熟料元乐竟蹭了蹭他的掌心,接着躲开,口中嘟嘟囔囔:“不要了,不要。”
那一瞬他还以为元乐已经半醒来,不要枕头。
但现在回想,元乐的语气中对他很有几分不满。
“臣——”顾宁熙如遭雷击,所有不合时宜的梦境争先恐后向她涌来。
她强作镇定:“梦里的事,臣哪里能记得。”
正巧早膳端了上来,一碟鸡蛋,一碟煎包,配上糍粑和两碗清粥。
顾宁熙用煎包堵了自己的嘴,怕昭王殿下再问出什么话。
二人各怀心事地用着早膳,顾宁熙喝了两勺清粥。她不愿答昭王殿下的话,但自己却还想再问。
将一个煎包夹起又放下,顾宁熙状似不经意问道:“臣昨晚可还有说什么梦话?”
她面上神色如常,实则心如擂鼓,忐忑地等着答案。
陆憬道:“还有一句,不曾听清。”
元乐为了躲他向外侧靠,就在床榻边缘,险些掉下去。
他只能动手将元乐捞回来些。
柔软细腻的触感涌回心头,陆憬强迫自己止了念想。
他不能多回忆,那时安置好元乐,替元乐盖完锦被,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那间屋子。
他真的……不排斥与元乐的碰触。他读不了那等秘戏图,但却可以接受元乐。
陆憬苦笑,真不是是该喜还是该忧。
行宫外马匹已经备好,早膳后不久昭王殿下便要返程。
顾宁熙踟蹰,更有些歉疚:“殿下昨夜都不曾睡好,不如再多休息一会儿?”
她眸中真切,陆憬无言以对。晚霞灿烂,远处群山笼罩在夕阳金辉中。
“醒了?”一骑闯入围猎营地,披甲执槊的禁军们远远认出来人身份,皆是恭敬一礼,无声放行。
此刻已是辰时,整座营地苏醒过来。
陆憬未曾理会侍从们的阻拦,径直下马,向宣平侯府的营帐而去。
苍翠欲滴的一株梧桐树下,一道清隽身影正安静读书。
如往常一般醒来的顾宁熙用过早膳,脚踝伤处已好了八九成。晨起天气晴好,她就在树下席地而坐,暖意融融地沐浴着日光。
碧草如茵,阳光洒落在她明净的面庞。一切都是那般静谧美好,却更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夜的冷风,陆憬此时此刻已然平复了心绪。
他该如何与元乐清算所有事呢?
唇畔勾起一抹笑,眼下还并非最合适的时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顾宁熙从书册中抬眸,起身。
“殿下,”她察觉到今日的昭王殿下似乎有所不同,“殿下去何处了?”
从清晨光景,孙总管便带人四处寻昭王殿下的身影,一度问到了她这里。
顾宁熙昨夜睡得早,对此一无所知。
陆憬不答:“伤可好了?”
顾宁熙点点头:“已经无碍了。”
在她身旁坐下,陆憬刻意留了两步的距离。
“为何跑到山中那么远的地方?”
只看元乐箭匣,便能知道她并非为了狩猎。
“臣……”谎言与真相在一念之间,顾宁熙迎上昭王殿下的视线,“臣只是在林中随意走走,想寻一些合适的木料。”
陆憬姑且听之:“你那位表兄——”
“殿下,昭王殿下!”
李暨匆匆小跑赶来,上气不接下气,折腾一早上可算是寻到了这位主子。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的目光一同看去,太极宫的大总管鲜有如此焦急时:“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去主帐一趟,您快请吧。”
顾宁熙一觉直睡到黄昏,顾宁婉吩咐人熬了些滋补的肉粥。她让人将晚膳端到榻前,看着妹妹用膳。
顾宁婉道:“你睡着的时候,孟将军来看过一回,二叔也遣人来问过。”
营地中知道熙儿受伤的人不多,二叔毕竟是侯府长辈,顾宁婉便没有让人瞒他。
但看起来,二叔连表面功夫都做得敷衍。
顾宁婉叹口气,长房与二房因爵位之争关系微妙。对她和三郎,二房的叔婶明面上还有几分长辈的慈爱;但对熙儿,二叔是惯来迁怒。毕竟当初是因熙儿的降生,绝了二叔让堂兄成为侯府世子的念想。兼之二婶与母亲交好,对孟夫人所出的熙儿一向冷淡。
熙儿自小就懂事,对这些大人们的冷言冷语很少放在心上。
顾宁婉将一碟时蔬推得离妹妹近些:“怎么闷闷不乐的?”
顾宁熙搅动汤匙,与阿姊说了心中的忧虑:“白日里昭王殿下想为我请一位大夫治伤,被我回绝了。”
顾宁婉沉吟:“虽说中医号脉未必能看出男女,但昭王殿下身边的医者医术卓绝,确实不得不防。”
纵然拂了上位者的好意很是不妥,但顾宁婉觉得熙儿做得没错。
“阿姊,你说若有朝一日昭王殿下知道了我的身份,该怎么办?”
梦中的结局已然明了,她若不想被锁入深宫,想继续外任为官,必得隐瞒住自己的身份。
她别无选择。
顾宁婉亦不知晓,她只能安慰妹妹道:“好在这一回有孟家的表兄帮忙,总算是有惊无险。”
当初熙儿对她诉苦,说孟夫人未经她同意,将她的身份擅自告诉了表兄时,顾宁婉心底也是颇为不赞同的。
尽管孟夫人信任娘家侄儿,尽管孟家表兄心性纯正,但此事多一人知晓,便多一重凶险。
但渐渐的,顾宁婉懂得了孟夫人的苦心。
熙儿已是及笄的姑娘,平日里与朝臣为伍,时而散值后还要与同僚去酒局应酬一番,不能不无人护着。
孟家的这位表兄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孟家亲缘纯粹,没有那么多利益算计。
于侯府而言,孟夫人的举动固然很欠妥当。但顾宁婉明白,祖父和父亲让熙儿去辅佐太子,考虑的只是顾家;而孟夫人一心一意在乎的,只有自己女儿的安危。
顾宁婉为之动容,她的母亲自然也是爱护她的。只不过这一份爱护,永远都是排在三郎之后。
少时她觉得不公,鼓足勇气去母亲面前提出时,母亲的神色和话语她至今仍记得。
“你如何能与你弟弟比?你弟弟未来是要承继家业,撑起侯府的。等你将来出嫁了,还不是要指望他为你撑腰?”
世事好似从来如此,只有男丁能撑起门楣,延续家业。
但母亲的耳提面命,顾宁婉从未心服过。就如熙儿,她的才情、本事远胜于三郎。若能给女子一般无二的读书的机会,她们未必就会输于男子。
可这样的机会,谈何容易。
顾宁婉望着妹妹,她自己是注定要囿于内宅了。
唯愿熙儿能称心遂意,实现平生之志。
顾宁婉唇畔浮起一抹笑,就当是替她圆满了。
不是不曾睡好,是根本一夜未睡。
他道:“行军赶路是常事,无妨。”
他是不能再在这座小院中多留了。
亲卫们皆已做好了出发准备,顾宁熙与李侍郎一同送了昭王殿下。
马蹄声远去,顾宁熙望着空旷的官道,一如昭王殿下来时那般平静。
这一夜一日的相逢,她恍惚觉得好似一场梦境。
顾宁熙不以为意,淮王以己度人,真当昭王殿下与他一般心胸狭隘吗?
孟庭看她,四下里无人,他隐隐能察觉到熙儿心中真实的偏向。
天色不早,他不能再多留。
他答应了顾宁熙所托,接过她手中物件,先行上马离开。
“过几日得了空闲,我再来看你。”他笑道。
“好。”顾宁熙与表兄挥手。
朝廷的援军已开拔去往河北,暂未有新的军报传回。
徐朗骁勇善战,河北地界又有赵建安的旧部起兵响应于他。
局势尚能控制,昭王府仍旧不被允许插手河北军务。
陆憬暂且将前线事宜按下不提,谢谦道:“昨日淮王府的管事到臣家中,替淮王送了一份厚礼。”
那会儿他就在府上,当然带人推辞,但无果。
淮王出手十分阔绰,一车的赠礼谢谦吩咐人摆于厢房,没有收入库中。
陆憬知晓此事,在场另外两人也多多少少听到了消息。
谢谦话语坦坦荡荡,摊手时并无对厚礼的喜悦,只有不满:“看来我们三个人当中,太子与淮王是要先对我下手了。”
这不就是看准他归顺昭王殿下最晚,最易离间。
秦钰道:“一月二十五是你的生辰,淮王府也算师出有名。”
“二十七,二十七,”谢谦不高兴,“你怎么总是记岔我的生辰?”
秦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一旦记错就很难改。”
甄源看向昭王殿下,语气中则透露出担忧:“我看生辰礼只是个开始,淮王府必定还留有后手。”
谢谦以为然:“是啊,我先替你们挡一阵,你们还不多谢我。”
虽是一番轻松的话语,但几人心底也都隐隐有预感,接下来昭王殿下与他们会有一段更不好过的日子。
以殿下的军功与民望,感到威胁的不仅仅是东宫太子,更有龙椅上的陛下。
“都警醒些。”陆憬言简意赅,一如既往地沉着。
“臣等明白。”天气转暖,午时光景,李暨回御书房复命。
“陛下,昭王殿下今日不在府中。”
李暨本是奉帝命去王府送些物件,再请昭王殿下入宫用午膳。
“他去何处了?”明德帝开口。
李暨如实回道:“王府的人说,殿下自清晨便策马出了城门,只带上三五亲卫。”
昭王府的孙敬也不很清楚殿下要去何处,他思量殿下或许要在外停留一两日,还为殿下简单收拾了行装。
帝王轻拨茶盏,祈安这几日并无差事在身,大约是出城散心去了。
他也知晓这个孩子是受了委屈,在京中待得烦闷。
河北战事向好,武安侯新克相州,逐步清扫周围失地。主力业已抵达魏州,威慑徐朗叛军。
无论如何,这一战他不能再派祈安,军功不能系于昭王一身。
明德帝有时想,这孩子在外领兵久了,专断独行惯了,不再是他从前那个儿子了。但前几日祈安陪他用膳,他看着这个孩子,心不知不觉又软了。
他为人君,亦是人父,祈安总归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的孝心。
纵然帝位不能交到祈安手中,但自己也会为他留足后路。
春猎前朝廷中既无事,且容祈安随心所欲、自在几日罢。
追随昭王殿下,战场上多少龙潭虎穴他们都闯了过来,自然是不惧的。
只是京都中明枪暗箭,委实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
枯坐半夜至天明,返京的旅途中,陆憬没有再与顾宁熙同乘一辆车驾,而是改在外间骑马。
车驾中的人安然赏着沿途风景,浑然不知有人因她心乱如麻,刻意避开着她的目光。
谢谦策马于昭王殿下身畔,自入冬以来,陛下陆续下诏,以不同的名目将昭王府的数名武将先后差遣出京,分解王府势力。
至于他和秦钰兄、甄源兄三人,其实陛下也未必想留他们在京城。
只不过甄兄是真定王府世子,真定王府掌三万雄兵,戍守一方,陛下是必然要将真定王世子留于京都的。
而他,他是新归附的渤海公后人。天下初定,朝廷更不放心将他外派。
至于秦钰兄,他本就是京城人士,回京尚未满半年。且秦钰兄在汜水关一战中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陛下都不宜将他支出去。
眼下不在战时,殿下手中既无兵权,真有何不测,能调用的明面上也只有昭王府的八百府兵。
太子与淮王都在扩充私兵,陛下未必不知。然只要不逾制太过,陛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倘若昭王府如法炮制,只怕事情未必能善了。
旁的不提,东宫与淮王府便会率先上表弹劾。
陛下打压昭王府的心思愈来愈明显,谢谦执了缰绳,京城有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远不及他们在战场肆意。
京都尚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不过是殿下愿意退让罢了。
一场朝堂更迭,势必不能善了。
齐国公!?怎么连他都来凑这个热闹,还旗帜鲜明偏向宣平侯府?
谢谦涌到嘴边的话语被好友一顿抢白,他看着骤然出现的秦钰,满心疑惑。
顾宁熙同样困惑,与谢谦相视一眼,都以为是对方请的人。
秦钰径直站到林棋面前,虽为同辈,但林棋不过是宁国公世子,受家中庇荫。而秦钰乃是大晋一品齐国公,平定河北,战功赫赫。
这其中的差距,哪里是一等爵位能够概述分明。
当下林棋先见了一礼,短了气势:“齐国公。”
秦钰毫不客气道:“今日之事实在蹊跷。顾大人所言移送官府,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林世子有什么理由非要阻拦?”
他字字掷地有声,宣平侯府的马车中,顾宁婉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第 95 章 退婚
历了半日的风波,在车驾回到宣平侯府前,消息已然在京都传开。
顾宁熙命人请了大夫,嘱咐阿姊先回月华院中歇息,她独自去主院交代一应事宜。
天凝山下发生的一切,宣平侯已如数知悉。
宁熙直接将三人送入大理寺,一路毫不掩饰,没有给两府关系留下丝毫回旋的余地。
事情到眼下已近不可收拾的地步,大理寺立了案,恐怕很快就要明堂会审。
“侯爷,二郎君回来了。”
侍从通传,宣平侯按住眉间:“让她进来。”
他心中自然是怒的,偏生当下发作不得。
宣平侯府本就在多事之秋,现下不但失了宁国公府这门姻亲,更是大大得罪了林氏一族。
如今整个京都都在看他们两家的热闹,侯府该如何收场?
“父亲。”无论宣平侯心中怎么想,顾宁熙平和地见了礼数。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顾宁熙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顾宁熙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顾宁熙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讨要个名分才是。”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陛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顾宁熙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靖平王谢谦,原本出自大梁顾氏,同顾家乃世交。顾家代帝镇守青州,威名赫赫,世代效忠大梁。顾顾两家共同宿卫大梁边境,抵御外族来犯,情谊非比寻常。父亲少时,还曾拜顾老将军为师,与顾家子弟出生入死。谢谦是顾家幼子,论辈分,他们可以叫谢谦一声叔父。
顾宁婉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顾宁熙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顾宁婉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陆愈带兵出征。陆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顾老将军挂帅,正是谢谦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顾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陆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顾家。
顾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顾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谢谦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顾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顾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顾家荣光。
顾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顾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家。
三年后,谢谦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陆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谢谦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谢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谢谦,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顾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谢谦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谢谦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谢谦深受明帝陆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陆憬。
谢谦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谢谦的画像。
靖平王谢谦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顾宁熙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顾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顾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顾宁婉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顾顾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顾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顾宁熙安静道:“父亲去,能给顾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顾宁熙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顾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顾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顾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顾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顾宁熙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顾宁婉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顾宁熙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顾宁熙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顾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顾宁熙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顾宁熙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顾宁熙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她前往。
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顾宁熙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但就顾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顾宁熙泡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顾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顾宁熙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顾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顾宁熙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可月华院中,顾宁熙却见长姐面有愁容。
“阿姊,怎么了?”她关切道。
顾宁婉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可悲。”
屋中并无外人,顾宁婉轻声道:“所嫁非人会错付一生。而我能做的,竟然只是换个好些的男人再嫁。这当中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就好像头疼医脚似的。
“可我还不能不去承认,在退亲后能有齐国公府的婚事接住我,已然是我幸运至极。”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顾宁熙却能理解。
阿姊遇人不淑,若是恢复了女子身份,她的困境其实就与阿姊如出一辙。
只不过眼下,因为她遇见的是自己的青梅竹马,而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人,暂时愿意纵容她罢了。
却也只是暂时。
第 96 章 契合
月色朗朗,榻间帷幔仍在余韵中回荡不休。
陆憬拥着怀中人,指间抚过她莹润的面颊,望那如玉的面庞上动人的绯红之色未褪。
顾宁熙眸中犹带了迷离之色,好一会儿她平复些许气息,有力气后忍不住悄悄往榻里间挪了挪。
陆憬扣住人:“先前为何走神?”
顾宁熙垂下眸,陆憬道:“在担忧你长姐?”
“是,也不是。”
阿姊已经答应与齐国公府的婚事。事实上,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齐国公府摆足了诚意联姻,家中绝对不会允许阿姊弃了这门亲事。
“砚铭的为人你应当清楚,齐国公府的门第也不会委屈了她。”
“我知道。以齐国公今时今日的地位,京中哪门亲事结不成。我阿姊才退婚,他就愿意向侯府求娶,可见总有几分真心。”
两府结亲之事还未外道,要暂且先避过与宁国公府的退婚风波。
齐国公早早就向父亲和沈夫人表明态度,也是怕他们匆匆将阿姊下嫁。
昨日阿姊与她权衡利弊,道齐国公府已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顾宁熙望她沉静的眸,阿姊平和地认了命,她心中没来由有些发酸。
她又想到了自己。这样在前朝的日子,她还能维持多久呢?
哪怕现在看上去一切如她所愿,可她的命运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轻而易举便可控制住她的所有,她依旧受他拿捏。
“嗯?”
陆憬低眸吻了吻怀中人的唇,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沉默。
顾宁熙暂且不想打破这份表面的平和,回应着他的吻。
她靠在他胸膛前轻轻喘息,又抱怨一句:“不就走神了片刻,陛下是愈来愈过分了。”
后半句话真心实意,顾宁熙在榻上的体力着实难以招架他。
陆憬笑起来,在她面颊落下一吻,心满意足地拥了人入睡。
顾宁熙累极了,合上眼,呼吸很快转作平稳。
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天色渐晚,宣平侯府中膳房已在预备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