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座侯府,女眷多都居于西院。
月华院中,听了侍女禀告,顾宁婉暂时停了手中抄写佛经的笔。
她对来人道:“顾大人外间政务如此繁忙,怎么今日有闲心登我的门?”
有两名侍女退下去沏茶,顾宁熙亲亲热热地唤她:“阿姊。”
“嗯。”
无事不登三宝殿,等顾宁熙落了座,顾宁婉道:“说吧,有何事?”
屋中没有外人,顾宁熙也开门见山:“阿姊能不能借我二十贯钱?”
二十贯数目不小,但顾宁婉确实拿得出来。她平日里的衣食用度都由侯府供给,要动用银钱的地方并不多。自她及笄后,母亲就开始为她置办妆奁。母亲的陪嫁大部分都是留给三弟的,不过也匀出两个铺子交到她手中,让她先学着打理。
顾宁婉顿了顿,转眸看了贴身侍女青梧一眼。青梧会意,去里间取钥匙。
事成了一半,顾宁熙心底松快许多。见阿姊正在抄佛经,她看了一会儿,笑着赞道:“阿姊的字越发进益了。”
瞧她殷勤模样,顾宁婉点了点她的额头。在外人面前,她们这对异母的“姐弟”一向是不说话的。宣平侯府后宅两位夫人并立,不知道是京都多少年的谈资。
母亲很不喜欢沁兰院,无外乎是因为孟夫人庶民出身,竟与她与她平起平坐。这些年母亲将管家权牢牢握在手中,时时自矜当家夫人的身份。可真要论起来,这样一桩旧事分明就是父亲的过失,怎么能一味埋怨到孟夫人头上?
顾宁婉心中有自己的评判,却依旧站在母亲这一边,明面上与沁兰院素无瓜葛。如若不然,她会伤了母亲的心;她不能这么做。
顾宁熙称赞的话语出于本心,卷轴上的墨字娟秀漂亮。这是阿姊为祖母抄的佛经,连祖母那等挑剔之人,对着这等字迹都没有二话。
顾宁婉弯了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囿于内宅中,所谓的一笔好字也就只剩了这些用途。母亲道祖母喜好佛法,便要她多多抄写佛经讨她老人家欢心,为三弟早日登上世子之位多添些筹码。
姐妹二人说话间,青梧已经从钱匣中取了银票来。两张银票面额一共二十三贯,顾宁婉道:“多出来的三贯你留着应急罢,也好宽裕些。”
她是知道这个妹妹的性子的,如无必要不会向她开这个口。
将银票递给顾宁熙前,顾宁婉最后告诫道:“不准做有违家规的事。”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多过问。陆憬面不改色:“儿臣前段时日在崇圣寺中求过签,解签的高僧说儿臣的姻缘还须等上三两年。”
“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
父子二人你来我往,有了几分从前的感觉,明德帝怒意渐消。
殿中桌案上摆着不少物件,是陆憬闲来无事,寻出了柜中的旧物翻看。
明德帝记得当中的一把木弹弓,还是他亲手带着祈安做的。
他放平了语气,姻缘之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父皇说得有理。”
这小子没安好心,明德帝不与他计较,但也不准备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
他道:“你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姑娘?”
环肥燕瘦,祈安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和皇后才能为他安排。
话音未落,陆憬脑中已蓦地浮现出一道清隽身影,并不模糊,一闪而过。
他僵了僵,完全不敢再细想。
见儿子陷入不同往常的沉默,明德帝约莫感受到几分。
祈安果然是有了意中人,或许出身不高。但只要祈安喜欢,纳入王府做个姬妾也可。等有了子嗣,名分可以慢慢抬,总不会委屈了她。
明德帝委婉提及此,但必定要先迎王妃过门,再不济先立侧妃也可。
“父皇,容儿臣……再考虑一二。”
毕竟是要与祈安执手一生之人,见他松口,明德帝提点道:“你自己多上些心。”
他传来李暨,吩咐将东西呈上。描金的托盘内摆了五件木雕,俱出于大师之手,明德帝还特意加了一柄紫檀嵌玉的如意。
“留着赏玩罢。”
“儿臣多谢父皇。”
顾宁熙对她保证:“阿姊放心,我年前必定归还。我写个借据给阿姊?”
顾宁婉没好气:“我还能怕你跑了不成?”
妥贴将银票收入袖中,顾宁熙笑容灿烂,一揖道:“多谢阿姊。”
“行了,去办你的事吧。下月书肆中到的新书,记得给我带回来。”
“这是自然,我记着呢。”一弯蛾眉月缀于天幕,清辉皎皎。
桌上的酒壶空了一个,顾宁熙混喝了两种酒,此时此刻有了几分醉意。
不过她酒品很好,酒醉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继续央昭王殿下给她讲各地的风土人情。
她饮酒后的眸子亮晶晶的,昭王殿下在外行军,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也饱览了大晋大好河山。
不似她一直在京中为官,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外放的机会。
以她现在的官职,就算外放官升一阶,俸禄恐怕也不够奉养母亲。
所以她才想着多攒一些银钱,等到熬够了资历,能够成为四品知府,便可带着母亲离开。
什么世子之争,什么储位之争,她真的不想奉陪。
“殿下去过江南道吗?”她开口问道。
陆憬摇头:“不过听说江南山水甲天下,自古繁华。”
顾宁熙慢吞吞地应道:“我表兄去过,他也这么告诉我。江南烟波浩渺,于水文上大有可为。烟雨蒙蒙的江南……”
陆憬反应了片刻,才想起她说的表兄应当是指孟家长子孟庭。
桌上伏着的人声音渐弱,呼吸慢慢变得绵长。
睡着了?
陆憬无奈地笑了笑,将顾宁熙手中还握着的酒盏先拿远些。
睡在这里可不妥当,陆憬想先唤醒他。屋中烛火柔和,轻轻摇曳。烛光映在熟睡的人的面庞,为如玉的容颜镀上一层暖光,美好静谧得恍如一幅画。
陆憬的呼吸滞了几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他低眸看着睡去的人。虽然是自幼一起长大,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般打量他。他一直知道元乐生得很好,当年母亲在王府一见到他,便对这个如玉的小娃娃爱不释手。
代州之地多丘陵,济水河畔架起了第一架高转筒车。
流水在坡下源源不断冲击,水轮不停转动,索链上的竹筒汩汩汲取送往高处的,是春耕的希望,百姓的希望。
田野间禾苗已抽出新芽,嫩绿的颜色蕴着无限生机。
田地里随处可见农人耕作的身影,多数时候是一家老小齐上阵。纵然忙碌不休,他们面上却是久违的生动与希冀。
中原大地饱经战乱,多少百姓在战火中背井离乡。人口锐减,地多人少。煎熬到今日的民心渴望安定,渴望丰衣足食。
春雨淅淅沥沥,顾宁熙不自觉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滴。今岁雨水丰沛,加上筒车与曲辕犁,大大便利了百姓耕作。
濛濛春雨中,仍有农民在田间埋头辛劳。
顾宁熙详细观察着田中犁具的使用状况,在农人们闲暇时,与他们攀谈,想再加以改进。
知晓她是京中派来的钦差,百姓们热络无比,七嘴八舌地与她说着田地、庄稼,还有今年可能的收成
朝廷赋税一降再降,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都知道,本朝与前朝不一样了。不再有服不完的力役,交不完的杂税。
百姓对朝廷的态度,单看他们对钦使便可知。
顾宁熙踩在松软泥土间,惯来立于朝堂金砖的、洁净的官靴糊满了淤泥。
可这是脚踏实地的感受,是在京都永远都不会有的体悟。
述职的公文写了一页又一页,闲暇时分顾宁熙也会去信回京,与朝堂上的那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在外征战时,大约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的场景罢,知晓仁政永远会比所谓的严刑更能安定人心。战火频仍,他以数年的时间平定了中原,结束无休无止的战乱,怎可能不得人心呢?
夏日炎炎,禾苗碧绿,仿佛要透过灼热的风给人带来清凉。
顾宁熙抱膝坐于柳树荫下,她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读书到科举入仕,安逸顺遂。
她从前想着外放造福一方百姓,可她从不曾到田间地头,真正看过民生疾苦。有些政局上的设想,就如空中楼阁一般,天真、虚妄。
第 97 章 避子汤
天观元年八月,耗时半年,户部正式完成了详尽的全国人口清查。
大晋三百零三州,共有百姓四百二十余万户,尚不及前代鼎盛时期的一半。
连年战乱,中原人口锐减。突厥在北仍虎视眈眈,边患未平,国耻未雪。
除过劝课农桑,发展生产,朝廷接连下诏,鼓励百姓生育,增添人口,充实劳力。
五月时节,南地新到的贡果送进了昭王府。
头一茬的杨梅饱满多汁,酸甜相宜。紫红晶莹的颜色,圆滚滚盛在碧玉盘中,那叫一个新鲜可口。石榴也好,一粒粒石榴籽艳如红宝石。再有新贡的枇杷,五月里就数这些果子最俏,连后宫中都还少见,只先送了皇后娘娘宫里。
陆憬合了奏案,尚未开口问询,孙敬已会意道:“回禀殿下,顾大人午前告了半日假,眼下不在王府中。”
“告假?”陆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是病了?”
孙敬笑着道:“顾大人说是有私事,午后便回王府点卯。”
殿下惯来通情达理,顾大人又是难得一回告假,昭王府内专司此事的林大人当然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王府内的大人们当值与否本与孙敬无关,但既然是顾大人,他难免多留意些。
“好。”
殿下果然没有多说什么,孙敬吩咐侍女端了新鲜的果子来。他瞧顾大人与殿下是少年相识的玩伴,长大后彼此难免生疏些。没成想等殿下从战场归来,他们二人反而又亲近许多。
孙敬笑着感慨,近来殿下也是时常召顾大人入见。
一轮红日挂于天幕,巳时的天气还不算炎热。记着母亲的叮嘱,顾宁熙黄昏散值得早,便去给长辈们请安。
到了萱和院前,却被仆妇拦下。回东宫的日子比顾宁熙想象得还要安顺些。
如她所愿,她既在昭王府中许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太子殿下都不会放心再重用她。
东宫人才济济,少她一个六品官也无妨。
顾宁熙心中轻松,趁着表兄还在京城,挑了个闲暇的散值日子邀他到茶楼一聚。
茶香氤氲,孟庭瞧眉宇间蕴着欢喜神色的人,也不自觉随她浅笑:“这几日瞧你心情不错。”
“是啊。”顾宁熙为表兄斟茶,今日设宴,一来是为答谢表兄替她做了那把短弩,二来则是小小地庆贺她从昭王府全身而退。
她与昭王殿下的关系修复得不错,对东宫也是一向恭谨。日后无论是谁登基,她应当都可以顺利请旨外放。
等她改进完手中的江东犁,再琢磨新筒车的搭建,三不五时参与几项休憩工事。攒足了政绩,外放时应当能有更多选择余地。
孟庭瞧她面上的明媚笑意:“不过之前还听你说,你在昭王府中过得尚可?”
如今离了王府,熙儿如此开怀,难不成是在王府中受了委屈?
“这个倒是不曾。”
顾宁熙喝了口茶,其实她在留在昭王府中也可。只不过她毕竟是东宫的人,长久留在昭王府不便。况且昭王殿下虽然眼下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但天长日久,难免一不小心惹他察觉。时机既恰当,她及时抽身离开更好。
她思虑周全,孟庭含笑点了点头。
夕阳西斜,雅间中笑语不断。
同样一抹落日余晖,映入昭王府的值房中。
“殿下。”孙敬唤人开了锁,这间值房本是顾大人所用。自顾大人搬走后,他想了想还是交代西院的管事,这间屋子暂且别挪作他用。
原本只是无心的叮嘱,没想到昭王殿下晚间在王府中散心,不知不觉竟真走到了这里。
值房不大,但许是没摆什么物件的缘故,显得格外空旷。
陆憬抬步进了屋子,吩咐人都退下。
值房的门自外间合上,陆憬独坐于案后,望着干净整齐的桌面微有出神。
以他的习惯,总爱将桌面堆得满满当当。有时画图画得入迷,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十几支画笔都是寻常,也难怪他总是找不见书。
想起少时与元乐的旧事,陆憬笑了笑。
已经有四日不曾见到他了,他想。
也不知他回东宫后过得如何,是否会被人为难?
陆憬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于木案。
为什么非要避开元乐呢?他忽而想。
他分明问心无愧,大费周章回避反而显得心虚,显得不同寻常。
他对元乐的情愫,或许未必就是心动,而只是对好友的欣赏。
也是,放眼京都,欣赏元乐之人不知凡几。
他又没有经验,凭什么断定这就是喜欢?
翻来覆去思索许久,陆憬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在战场上他都甚少退却,为何在此事上要如此逃避?
难不成是回了京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天色渐暗,膳房的管事走了一趟西院,求问孙总管殿下是否要传膳。
孙敬也拿不定主意,殿下已在屋中坐了许久,估摸着是想到什么要紧事宜。
不过又过了一刻钟,孙敬上前叩门时,昭王殿下神色已如常。
陆憬确乎是想明白了些。
大约是政事还不够多,以至于他生出这许多杂念。
既逐步接手了尚书省事宜,他理应更勤勉些。
管事的刘嬷嬷皮笑肉不笑:“夫人今日累了已经歇下,二郎君若有孝心,明日再来吧。”
顾宁熙分明瞧见正屋中还点着烛火,虽说一直不喜她,但沈夫人在人前总是装得贤惠大度的,是位合格的当家主母。
萱和院中如此态度,顾宁熙也不再自讨没趣:“那便请姑姑好生照顾母亲。”
她转身离去,横竖今日不是她失礼。
“打发走了?”明间内,沈氏抚了抚鬓边金钗,淡淡道。
“回夫人,正是。”
侍女替夫人捏肩,大姑娘与三郎君同在夫人院中请安。
知道顾宁熙吃了个闭门羹,顾宁铮心中快意。昨日被父亲罚跪祠堂,他的膝盖到现在还红肿着。偏顾宁熙像个没事人似的,晨起照样去当值,家中对他竟也没有责罚。
顾宁铮语气犹带不满:“都是因为他,才害得我这般倒霉。”他新仇旧账一起算上,要是没有顾宁熙,侯府的爵位板上钉钉是落在他身上,他又何至于这般辛苦,日日下功夫苦读。
顾宁婉蹙了眉:“谁让你好端端的又在门房那里给她使绊子?”用的还是这等微末伎俩,也不嫌丢人现眼。
“分明是他自己误了时辰,还在祖父和父亲那里挑拨是非,将责任都甩到我头上。”顾宁铮声音高了些。
顾宁婉还欲开口,沈夫人见儿子已然不高兴,拦道:“好了,胳膊肘总往外拐做什么?你要看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亲弟弟。”
有母亲撑腰,顾宁铮得意地对姐姐投去一瞥,愈发肆无忌惮。
顾宁婉干脆低头喝茶,早就习惯这样的结果。也是她自己多管闲事,若非是她的亲弟弟,她才懒得多说一句。有这等闲工夫,她不如早些回房读书。
沈夫人也觉得侯爷昨日的责罚重了些。原本说要跪到二郎从昭王府回来,偏偏就是等不到人。若非她求情,只怕铮儿还不知道要跪到几时。
她心疼儿子受了委屈,安抚道:“别恼了,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母亲给你添两倍。”
虽说掌家,但沈夫人不会动用公中的银两,从她自己的嫁妆中填补就是。
像是想到什么,沈夫人看安静的顾宁婉,又道:“婉儿这个月月银可也要添些?”
“我就不必了,多谢母亲。”
方订立完房契,又送走了房主与中间人,顾宁熙尚有闲暇。
她与表兄一同品茗,为免夜长梦多,凑足银子的第三日她便请中间人邀了房主,抓紧时间写好文书,银货两讫。
亏得今日是在王府当值,否则在工部还要麻烦许多。
这样一桩大事尘埃落定,顾宁熙心满意足地收了钥匙。原本想将房契交给表兄收着,不过孟庭却笑道:“你一并保管就是。我平日里在军营,也顾不上这个。”
这处宅子要价着实不菲,看表兄如此信任自己,顾宁熙心中一暖。
买完这一套三进的院子,她手上已经没什么余钱。到月底领俸禄前,日子都得过得紧巴巴的。还好她已搬回侯府起居,起码吃住不成问题。
孟庭稍稍有些担忧,孟家在京都交往简单,平日里关上府门便清静。但宁熙出身侯府,只怕要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
按往年的例子,五六月大体平顺,就是不知有没有什么要额外花销银钱的地方。
“有啊。”顾宁熙记得清清楚楚,“五月二十七是昭王殿下的生辰。”
“那——”孟庭有些担忧。
顾宁熙摊手:“他那座昭王府,要什么稀世奇珍没有,我多留下几十贯钱也没用。”顾宁熙想得分外清楚,“肯定是先买宅子要紧。”
“话是如此,但你眼下在昭王府供职,昭王殿下生辰你总得备份像样的寿礼才是。”
如若不然,只怕昭王会不悦。
孟庭欲替她想办法,看表兄当真替她操心,顾宁熙忙笑道:“我早已经有主意了,我难道是顾头不顾尾的性子?”
她眨了眨眼,笑容灵动,如窗外日光般耀目。
孟庭被她吓唬一通,笑着摇了摇头,眸中宠溺。
李太医百思不得其解,他这药方全然是按了顾大人的体质。御医署的同僚们都看过,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差池啊。
隔着一道屏风,顾宁熙半梦半醒,外头的对话时而落入她耳中。
“……顾大人近来可有服过什么寒凉之物,或是饮食上有相克?”
“二位大人,顾大人近半月来的饮食都在此。大多数都是与陛下一同用的,不会有问题。”
李御医和另一名同僚细细查看过,果真如此。
他心中隐隐浮起一个念头,在君王面前,他不敢隐瞒。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踌躇再三,陆憬屏退了左右。
李御医伏于地:“陛下,顾大人的饮食无碍。臣斗胆,不知顾大人私下是否……是否服用过其他的药物,以致两副药方相克?”
这相克的药……孙敬眉心一跳,他侍奉宫闱,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陛下与顾大人身体都无碍,照那般行事,二人大半年竟没有子嗣,着实不合常理。
他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去看陛下沉着的面色。
偏殿中一时静了下来。
第 98 章 后位
御医躬身退下,陆憬越过屏风时,榻上的顾宁熙已醒。
她面颊稍稍恢复了些气色,拥衾靠在软枕上。
陆憬于榻旁坐下,一阵沉默中,顾宁熙先开口:“我确实在服避子汤。”她对上陆憬的目光,“我以为陛下知晓。”
起初抓药时她分了好几副药方,后来囤了一批能久存的药材,渐渐地每月只新抓几味药便可。
避子汤一月喝三副,每一副都要价不菲。她都是支了昭王府的银两,药材过明账,陆憬一查便知。
然自从将令牌给了顾宁熙,陆憬从未过问过银钱使在了何处,都是由得她随意支取。
似是阴错阳差才有的误会,陆憬道:“每月回府的那几日,你便喝了此药?”
顾宁熙没有否认。
“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向长姊借的。”
“药方在何处?”
“家中。”昭王殿下大胜归来,宫中定于十一月十五摆庆功筵席。
陛下龙颜大悦,离紧锣密鼓、精心筹备的庆功宴尚有十日之久,帝王允昭王府中先设小宴。明德帝赏赐无数,又特意派了两支宫廷戏班入昭王府。戏曲将连唱三日,为昭王府宴饮添彩。
王府花苑内的揽胜台重新布置过,预备着开锣唱戏,周围空地容纳十几桌筵席绰绰有余。
孙敬愈忙愈精神,成日里都是喜气洋洋,有条不紊地指挥王府中人备办宴饮。
“殿下,宾客们的请帖都已送出。”
除了给顾大人的帖子是殿下亲手所书,孙敬将其单独摆出。
“嗯。”
各家府邸都以能得昭王府一张请帖为荣,孙敬道:“淮王府属官道淮王殿下舟车劳顿,身体抱恙,恐不能前来赴宴。”
事实上,孙敬也根本不曾让人准备淮王殿下的席位;若那位殿下肯来,那才是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
东宫接了帖子,不过河北战事初定,太子殿下忙于政务,当日可能会来得晚些。
从宾客名录到膳食安排,昭王府三日的庆功席格外讲究排场。
相较之下,淮王府显得分外冷清。孙敬笑容满面,也是啊,就淮王殿下那点军功,摆庆功宴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孙敬心底觉得十足十的舒坦,淮王自小便爱与他家殿下争锋,去年在朝堂上更是铆足了劲地排挤殿下,离间殿下与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如今一上战场便现真章,光会在陛下面前争宠有什么用?
昭王府的筵席合乎规制,挑不出错处。陛下也下令务必好生操办,宫中的戏班们前日就开始在王府排演。
孙敬呈上戏曲折子,本以为殿下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他便自行做主挑了些京中时兴的剧目。
陆憬随意翻看过,唇畔勾起一抹弧度:“加一出女扮男装的戏。”
“是,殿下。”十一月中,为着河北大捷,宫中的庆功宴已筹备多日,满朝文武臣工皆会列席上。
陆憬午后即入宫,先往太极宫,尔后再去凤仪宫中请安。
“母后万福。”昭明殿后殿中,四位太医分作两班,轮流守在淮王殿下病榻前。
毒素排出小半,殿下性命已无虞,但仍不能掉以轻心。
因淮王殿下身子尚虚,又暂时配不出对症的解药,院正只能先斟酌用药,以固本培元为上。
“父皇,母后,”太子陆恒道,“夜色已深,父皇母后不如先行回去歇息,此处交由儿臣照管。”
幼子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姚皇后守了大半夜,此刻摇摇欲坠。
明德帝吩咐侍女送皇后娘娘回宫中歇息,温言劝道:“诚钰已无性命之忧,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你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陆恒亦道:“母后安心,六弟必定会安然无恙,加害六弟之人一个都跑不了。”
陆憬一语未发,明德帝深深看了太子一眼,目光又落回在自己身畔的祈安。
侍女们扶起皇后娘娘,传过凤辇,送体力不支的娘娘先行回凤仪宫。
明德帝沉声交代过御医和服侍之人几句,对陆恒道:“若有消息,随时令人来禀。”
“儿臣明白,请父皇宽心。”“皇兄,你可已听说了?”听得外间通传,陆忱挣扎着坐起身。
这两日他身体有所好转,便从昭明殿后殿中挪出,但仍居于宫中,便于帝后时时来探望。
陆恒扶了他:“忱弟,你身体尚未好全,得好生静养才是。”
“皇兄!”陆忱挥退了殿中仆从,声音急切,“不能让他去洛阳啊!”
自打听到了消息,陆忱便寝食难安。洛阳何等繁华,人口稠密,经济富庶,水运更是发达,完全可与京都比肩。可恨昭王打下河南后,便命心腹牢牢镇守在此,旁人难以插手分毫。
“陕州以东都归他治下,他有精兵强将,有土地有粮草。若是来日开战,皇兄,我们能拿什么赢他,拿什么赢他?!”
每每想到此,陆忱便嫉恨忧虑到寝食难安。
父皇果然还是最偏心昭王!他本想借中毒之事,将昭王彻底赶出京城。母后,太子兄长再加上他的份量,他不信父皇会选择昭王。
可谁能料到,父皇将他谪出京不假,竟还要将大晋半壁江山交给他。
陕州以东,陕州以东,父皇这是把大晋最富饶的土地都分给了他。
陆恒何尝不知晓其中利害,身为未来的大晋之主,他只会比陆忱更急迫、更感威胁。
从收到消息起,东宫的僚属们昼夜商议不停,必然是要全力阻止这件事的。
陆忱哪怕在病中,也传信给了淮王府官署,让他们务必不能让昭王称心遂意。
“皇兄,”陆忱握了陆恒的手,言辞恳切,“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定要保这大晋江山不受他人染指。”
他们是同胞的兄弟,母后自幼便教导他们要互相扶持。
陆恒望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的幼弟,答允之余,仍有一事要问:“忱弟,你中的毒,究竟是——”
“皇兄,自然是昭王害我。他又不似皇兄,对我毫无兄弟之情。河北军营是他的一言堂,哪怕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他也未必没有默许过。”
陆恒唇动了动,六弟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他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底的猜测。
陆忱字字仿佛发自肺腑:“皇兄,我们一母同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兄的大业。皇兄只要知道,弟弟永远不会害皇兄。”
陆恒神色不无动容,照看着弟弟喝了汤药,又叮嘱一番养病事宜,方起身离去。
“前朝的事你莫太过忧心,江山分裂,等父皇回过神也会知晓其中的不妥的。”
目送太子兄长离去,陆忱旋即传来自己的心腹。
“等洛阳之事一了,便将那事宣扬出去,务必做得要隐秘。”
“是,殿下。依殿下的吩咐,都已经准备妥当。”
陆忱唇畔勾起一抹笑,比之方才判若两人。
同为中宫嫡子,昭王都能冒大不韪去争帝位,他为何不可?
父皇膝下子嗣虽多,但有资格议储的也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只要除去东宫和昭王府,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储君。
陆忱搁了药碗,没有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有太子在这里守着,殿中还安排了明德帝的心腹侍从。
折腾了这一夜,明德帝对陆憬道:“走吧。”
陆恒一礼,殿内仆从们齐声恭送了陛下与昭王殿下。
冬夜里更添了几分寒意,明德帝未传轿辇。夜间出宫不便,他已吩咐留太子与昭王在宫中宿一晚。
他望着神色沉静的人,从入后殿起,相较于长子的焦心忙碌,祈安显得冷静许多。
一路上父子二人无话,明德帝想起御医私下的回禀。
诚钰身上所中之毒颇为罕见,一些症状很容易被误以为伤寒。若非毒发,寻常把脉很难看出端倪。御医们拿不准药性,若查不到下毒之人,他们也只能慢慢调配药方。
且……明德帝凝眉,御医道诚钰中毒时日已久,约摸有数月。今日是酒水提前催发了毒性,他才会吐血不止。如若不然,等到日后毒发,恐怕大罗金仙也再难挽回诚钰的性命。
数月前,便是在河北军营中。十二月二十三,听闻太子只带了十余随从前来,盛怒之中的明德帝还是召见了他。
甫一见到父皇,陆恒倒头便拜,以头抢地,力辩陈情。力道之大,直磕破了额角,一道鲜血蜿蜒。
明德帝怒气难平,然念及相濡以沫的发妻,又思及太子悬崖勒马,已有悔过之意。他不愿在怒火下轻率处置了人,吩咐左右暂将太子拘押,每日只供两餐粗食。
紧接着帝王下诏,命钦差前往并州,召并州都督杨庆前来觐见。
风波暂缓,明德帝移驾回宫,仍旧拘禁太子。
十二月二十八,并州急报,杨庆斩杀钦差,就地起兵造反!
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明德帝又惊又怒,召昭王、淮王、中书令一干人等入御书房议事。
河北余波未平,地方兵变又起。
淮王陆忱当先劝道:“父皇,并州叛乱,儿臣以为该由昭王兄亲自领兵平叛,方能永绝后患。”
明德帝不语,陆憬道:“并州之患地方武装足矣,朝廷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昭王兄此言差矣,逆贼背后是太子兄长,若是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办?”
他如此急切,陆憬似笑非笑:“六弟是在忧心重蹈河北旧辙?”
淮王陆忱面色旋即一变,握紧了手中拳。
陆憬不再看他:“父皇,儿臣以为并州弹丸之地不足为惧。杨庆师出无名,其麾下将士不如以招安为上。”
陆忱亦道:“父皇——”
“好了。”
明德帝心中早有自己的决断,昭王所言正合他心意。若是大张旗鼓派遣王师平叛,岂不相当于昭告天下皇室操戈、江山动荡?
到那个时候,太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明德帝命中书令拟了圣旨,先命地方将领压制叛乱,同时派遣钦使招降。
商议完此事,连日来不得安枕的明德帝已心力交瘁,深感疲乏,吩咐殿中人都退下。
“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
出了御书房,陆忱当先往东离去。他心中犹在不解,如此千载难逢踩下太子的良机,昭王为何平白无故放过,硬生生破坏了他之后的全盘筹谋。
陆憬在原地停了片刻,洛阳前日新贡了一批上好的燕窝,他交代人往凤仪宫中送了些。
并州杨庆造反,分明是必败的局面,他却胆敢孤注一掷。
陆憬颇觉古怪,遣一支暗卫秘密赶赴并州,彻查此事。
“父皇有话不妨直言。”陆憬的声音坦坦荡荡。
既没有证据,明德帝还是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但诚钰病重,这个孩子一向是怕疼怕苦的,此案他必须得给发妻、幼子一个交代。
明德帝已诏命刑部、大理寺暗中严查此事,因道:“宫中正值多事之秋,这两日你且先住在宫里,也好帮衬一二。”
停顿一息,陆憬道:“儿臣领旨。”
“坐吧。”姚皇后笑道,“外头起风了,怎么也不多加件衣裳?”
陆憬笑了笑:“才从太极宫中出来,一时不觉得冷。”
姚皇后颇不赞许:“你还年轻,不懂得保养之道。”
她嘱咐了昭王府的近侍几句,心底轻轻叹息。
昭王名扬天下,赫赫战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陆憬应“好”,这些年姚皇后执掌六宫,陆憬与中宫关系一向也算融洽。
叙了两段话,侍从来禀道:“皇后娘娘,淮王殿下到了。”
陆憬正好喝完一盏茶,便先行告辞。姚皇后没有留他,又命凤仪宫中的管事亲自相送。
在宫门口打了照面时,陆憬与陆忱彼此都未言语。
殿内侍女撤下了茶盏,端上皇后娘娘嘱咐小厨房新熬的药膳。
“见过母后。”陆忱请了安。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晚间宿于凤仪宫时,明德帝与皇后说了自己的打算:“仁智宫已修缮一新,我们去小住半月如何?带上祈安和诚钰,还有其他几个孩子,等年节前再回来。”
仁智宫中有京郊最大的温泉,泡一泡汤泉对身体更好。
结发三十年的夫妻,姚皇后对身畔人回避争端、粉饰太平、继续享天伦之乐的意图无比熟悉。
可孩子们已经长大,且闹到了当下的地步,如此岌岌可危的和平还能维持多久?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都是陛下的孩子,他一如既往地难以决断。
明德帝看出姚皇后眉宇间的担忧,轻握了她的手:“淑华,你安心,朕会处置妥当,必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他对东宫是余怒未消,但并不曾动易储的念头。这一回单独撇下太子,也是想再敲打他一二。
姚皇后轻叹一口气,终归是没有在今夜再多说什么。
“臣妾不会对陛下失望。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歇下吧。”
侍女端上了新熬好的安神汤药,姚皇后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褐色的药汁苦涩、倒人胃口,明德帝关切发妻。他知道自从忱儿中毒以来,皇后夜里愈发睡不安稳,且总是多梦。
一副副方子喝下去总不见好,明德帝道:“宫中的太医无用,明日朕让人贴了皇榜,从民间寻些得力的大夫来。”
姚皇后喝尽了药,温言道:“是臣妾自己多思的缘故罢了,陛下切莫怪罪旁人。”
皇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温婉体贴,明德帝打定主意要寻访名医的同时,也想着带皇后去仁智宫散散心,兴许对她的病情有助益。
夜色已深,姚皇后命外殿的侍女熄了烛火。
夫妻二人同榻而眠,殿中归于宁静。
风雪暂歇,趁难得的好天气,帝王出京的銮驾第三日便已预备妥当。
此番随行的朝臣不多,太子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弟留守于京都,主理朝政。
不同于往常的放权,明德帝还留下了自己的心腹中书令裴静,命他协助太子处置大小政事。明德帝更留了手谕,朝中机要每隔两日便要送往仁智宫,不得有误。
城楼之上,陆恒目送威仪赫赫的帝王銮驾远去,搭在城垛上的手不由握紧。
忱弟中毒一案,父皇心底分明已经疑心了他。偏生父皇没有挑明问询,他反而不能主动辩驳,进退两难。
四平八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陆恒近来接连被斥。弟弟们又已长成,不断地威胁着他的位置。
尤其眼下他失了父皇圣心,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姚皇后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孩子,忱儿在河北病了一场,回来后人瘦了许多。要补回元气,恐怕还要多费一番心思。
药香清苦,姚皇后盯着陆忱喝下药膳,管事又悄悄禀了一句宫门口的情形。
皇后娘娘叹口气,话语是早便斟酌过的,今日正好说与幼子。
“你已经娶了王妃,是独当一面的大晋亲王了。母后也觉着你一年比一年懂事,能为父兄分忧。”姚皇后和缓道,“方才祈安来过,你与他之间到底是亲兄弟,何必再和小时候一般斗气。”
“母后,儿臣才是您的亲儿子!”
听姚皇后话语中有偏向昭王的意思,陆忱当即放了药碗。
姚皇后摇了摇头,这些年她和陛下不是没有想过让他们兄弟间和睦些。但每每提到此,忱儿总是抗拒。忱儿惯来不服输,祈安更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前后只差了数月的亲兄弟,仿佛是天生的仇家。
姚皇后心里唯一的安慰,他们兄弟二人间眼下还不曾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至多只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总还有机会挽回。
顿了顿,陆憬又饶有兴致什补充一句:“不要替父从军的。”
尽管暂时摸不着头脑,但孙敬一一恭声应下。
陆憬便命人即刻去取来,又道:“睡会儿罢,晚些不必去御书房了。”
军权易主,虽仍与昭王一同立于堂中央,但陆忱无形之中感到自己被排挤在外。
沙盘上遍插旗帜,军情刻不容缓。
除相州一线外,河北全境陷落。听闻昭王东征,徐朗率主力回师来援。进军途中,陆憬派秦钰领兵两万驰援相州,与谢谦里应外合击退河北叛军,解相州之围。
两日的光景,陆憬重新完成魏州城内军力部署。徐朗列阵在北,数度领兵挑战。
魏州城中一改守成的萎靡士气,派出五千先锋大军还击。
“昭王殿下!”一位青年将领出列,“末将不才,愿为前锋迎击叛军!”
“末将亦请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叛军犯上作乱,屠戮百姓,践踏王土。末将追随殿下东征,恳请殿下授命!”
堂上将领纷纷请缨,尤其年轻的将官更是唯恐落于人后。陆忱坐于右首,望堂中一个个争立头功、建言献策的诸将,眸中几欲喷火。分明是同样熟悉的面孔,怎么在他帐中时,一个个都缄默不言,令他们出兵时皆是求稳为先?
满堂的士气昂扬与陆忱无关。从前在京都时,同为帝王嫡子,皇室亲王,他自认不输昭王陆憬;然同在军中,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对方对自己的凌辱与威胁。
陆憬点二人为前锋,各领兵三千出城迎击徐朗。
往后三日,双方数度交战,晋军四战三捷。
徐朗出兵不利,弃守魏成县,退入毛州,晋军乘胜追击。
战事推进,又是一日议事散,甄源随昭王殿下整理军务,忍不住道:“方才淮王脸色难看得很。”
甄源为人惯来厚道,对着淮王陆忱却是忍不住不言辞刻薄。
纵然徐朗骁勇善战,但淮王手中有十万精锐,朝廷全力支持,还有幽州总管引兵支援,他怎么能将河北战事打成这副模样。若非怀澄持殿下佩剑,拒了淮王命他领相州兵来援的军令,只怕相州城都未必保得住。
陛下此时仍命淮王在军中,亦是想让其乘昭王殿下的东风,好歹立下几桩战功。但淮王殿下留守魏州,从不曾主动请缨,丝毫不甘愿听命于殿下。
“随他便是。”陆憬不在意,只命心腹将领驻守魏州,照看陆忱动向。若陆忱有什么闪失,他还难以向父皇和母后交代。
四月二十二,昭王率东征大军再收复毛州,将军队向北推进至阳乡一线。
捷报传回京师,解明德帝燃眉之急,稳了朝中文武百官之心。
御书房外,里间的声响时有传来。听不真切,但显而易见是在争吵。
这个时候孙敬不敢入内通传,凡是有眼色些的人都不会想入内。
谢谦与孙大总管隔出几步站着,各自望天、望地,时而尴尬地对视一眼。
听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大约是吵不清楚了。
谢谦识时务道:“大总管,劳烦替我回禀陛下一声,就说我、我改日再来。”
他只是来回禀秋猎的防务,晚一日无妨。
谢谦能潇洒离开,孙敬只能继续独自守着,羡慕地目送武安侯离去。
谢谦下了玉阶,他不知道陛下与顾大人间究竟在争执些什么。为臣为友,他们都不宜插嘴。
但谢谦很清楚,陛下的决定向来少有人能转圜。
就像当初他们围困洛阳时,夏王赵建安十万大军压境,军中将领多有退兵之意,以免被郑、夏两军合围。
在那样的情势下,陛下都能力排众议,不顾将官们众口一词的劝阻,最终下令以三千五百玄甲铁骑奔赴汜水关,开战赵建安。
这一战谢谦与玄甲军上下永远不会忘记,足够让他们名垂青史。
他叹口气,虽为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友,私交甚笃,但他们三人始终都牢记着君臣的本分与界限。
也就只有顾大人,这个时候还敢与陛下较劲。
谢谦只能安慰自己,夫妻间吵架是常事,不能以常理论之。
再说了,不吵架兴许还不像夫妻。
唉。
第 99 章 出逃
御书房中霎时静了下来。
话题至此,再谈下去唯余争执。
方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顾宁熙袖下掌心蜷起,此刻脑中仍是半懵的。
“我……”
她动了动唇,想要挽回几句,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知道自己彻底惹怒了对方。
御书房中无形的威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正因为从小一起长大,顾宁熙无比熟悉对方的性情。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对她多有纵容,但哪里能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矩。
更何况他眼下已不是昭王殿下,是大晋一国之君,是整座江山的主人。
她应当要立即请罪,可身体却是迟钝的,长久以来的亲密让她不知要如何迈出这一步。
御案后的人沉眸望她,顾宁熙清楚,他已经在做最后的定夺。
她心底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不知有多少是源于皇权,又有多少是因为那一场场梦境。
有那么一瞬,顾宁熙直觉自己此生再也走不出这座皇城。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桌案站起身:“我……我秋猎后给陛下答复。”
绯红的官服衣摆皱乱,她双足发软,留下这一句话便往门边的方向去。
她身后的人一语未发。
推开殿门,阳光涌入御书房中,佩刀的禁军拦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屈刀未出鞘,其上雕刻的鎏金卷云纹象征着无上的皇权。
帝王若不愿,没有人可以离开。
整座皇城皆在他掌控之中。
顾宁熙回身,禁军旋即后退一步。临近万寿节,回京的第二日,顾宁熙便寻了个闲暇光景去月华院中看望阿姊。
她听到些府中的风言风语,说大姑娘这几日都将自己关在房门中,甚少见人。有仆妇说大姑娘是被未婚夫婿伤了心,躲在屋中垂泪;也有仆妇说大姑娘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宁国国府一而再再而三拖延婚期,摆明了是瞧不上她。
顾宁熙起初是不信的,哪知到了月华院中,竟当真发现阿姊面容憔悴,人也瘦了些。
“阿姊。”她担忧地唤她。
顾宁婉吩咐侍女去斟茶,见到妹妹时眸中总归有了些笑意。
“阿姊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没睡好罢了。”
顾宁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长姐,当初为定下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父亲与沈夫人费了好一番周折,推了不少上门的姻缘。如今与阿姊年岁相仿的京都贵女大多都已出嫁,而阿姊的婚约一拖再拖,京中起了不少议论。
流言大多都对向女方,道是高嫁的姻缘不好攀。京中人不过是见宣平侯府有衰败之向,刻意夸大了两府的门第之差。
而宁国公世子林棋则独善其身,他府上有通房,年过二十五,人皆道他年纪轻轻醉心仕途,先立业后成家,前程可期。
“那——家中是什么意思啊?”顾宁熙问得小心翼翼。
顾宁婉也不瞒她:“父亲说再给我添十八抬妆奁,想让宁国公府看在嫁妆的份上,尽早履行婚约。”
但顾宁婉何尝没有气性,她便需要如此委曲求全,才能换来对方践诺吗?
退婚是不可能的,家中绝不会同意。况且她已被拖到了二十二岁,很难再寻到门当户对的姻缘。
顾宁熙都替阿姊生气,有那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阿姊一个人都能过得很好。
顾宁婉苦笑:“哪里是给我的。若我低嫁,家中根本不会给出这么多陪妆。”
陛下的困惑顾宁熙暂不知晓,她只专心应对手中的差事。
从工部升到中书省,经手的事务宽泛许多。
顾宁熙拾起了从前科举做文章的本事,她在翰林院待过两年,撰文写赋驾轻就熟。
前三月暂以练手为主,顾宁熙还未单独接手紧要的公务。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又是一封留档的公文阅完,顾宁熙才想起今晚答应了陪他一起用膳。
她赶忙收拾了桌案,到了瑞和殿时已然迟了半刻钟。
陆憬就在殿门前等她,顾宁熙扬了一抹心虚的笑,任由对方牵了自己的手入殿。
横竖是在内廷,不必担心遇上什么相识的同僚。
“可饿了?”陆憬拢了人的掌心。
顾宁熙摇头,母亲每日都带人为她准备了不同的点心,未时前后刚好垫上一两块。
她如此说,陆憬稍以眼神示意,孙敬便去传偏殿候着的两位绣娘。
他道:“地方供了不少缎子,让人给你量一量身形,正好做几身夏衣。”
顾宁熙却不想如此麻烦:“那一会儿我写给她们就是。”
陆憬道:“做的样式多,会有偏差。”
顾宁熙怎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母亲给我做过襦裙,我心里有数。”
陆憬点一点头,旋即又警惕道:“你穿给旁人看过?”
“没有,”顾宁熙失笑,“就是生辰那日,试给母亲瞧一瞧罢了。”
“前年生辰?”
顾宁熙毫无防备:“是啊。”
她话音落,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陆憬唇畔勾了抹弧度,放慢语气:“难怪那日在宣平侯府迟迟见不到你。”
原是换了不能见他的裙装啊,还寻了什么借口,说上街去给阿姊买书了。
顾宁熙幽幽道:“陛下记性怎么这般好?”
他目光中大有讨个说法的意思,顾宁熙轻咳一声:“改日穿给陛下看看,行不行?”
“明日,”陆憬与她谈条件,“就明日。”
明日正好要来御书房当值,顾宁熙拖长了声音:“好——”
陆憬这才勉强满意,暂时不计较旧事。
惯来言出必践的顾宁熙晚间特意回了一趟宣平侯府,吩咐吟岚从柜中寻出了压箱底的衣裙。
这套襦裙乃云绫缎所制,当初这料子才兴起不久,价格俏得很,加上绣工和缀着的珠玉,费了母亲不少银钱。
顾宁熙一年多来总共就穿过一回,衣衫保存得仔细,还同新的一般。
吟岚一面替顾宁熙将衣裙包起,一面问道:“大人,可要再配一匣首饰?”
先前为着顾宁熙出嫁,府中已经在给她准备妆奁。
虽说婚事搁浅,但物件还留了一部分在乐游院中。孟夫人想讨个寓意,兴许嫁妆堆着堆着,女儿的正缘能快些到。
顾宁熙点头,嘱咐道:“不要告诉母亲。”
“奴婢省得。”
吟岚做事最有分寸,不该问、不该说的话一字都不会提。
自从出了吟月的事,顾宁熙对院中人的管束上心不少。
包袱收拾完毕,明日她一同带入宫中。
天色不早,白日里在值房中忙碌,顾宁熙早早熄了烛火睡下。
顾宁婉都看在眼中,已是进退两难。
顾宁熙与宁国公世子林棋同在朝为官,有过交集,原先对他印象尚可。
他生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如此毫无担当之徒,由得自己的未婚妻子受风言风语。
但这些话顾宁熙不忍心在阿姊面前提,怕让阿姊更难受。
她心里气闷得慌,好在有人可以诉说。
翌日在御书房,顾宁熙道:“我看林家的意思,是想为宁国公世子另选高官贵女,以便在仕途上提携他。”
陆憬专注听她说话,十足十的耐心。
夜色已深,御书房中,孙敬瞧他家陛下仍在摆弄那三个木头小人。
午后没什么要紧的政务,陛下却硬生生忙碌到黄昏时分。
偶尔孙敬入内奉茶,就见陛下执了御笔在出神。
“陛下,”孙敬恭声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回寝殿休息?”
虽已登基,但陆憬并未搬入太极宫中,只命人收拾了瑞和殿。工部已在绘制图纸,预备扩建这座殿宇,更合帝王规制。
“也好。”
陆憬将那三个小人重新排布,把元乐放在最中央。
他今日翻来覆去,总共想了三桩事。
分明是他和元乐相识在前,怎么宣平侯夫人就没有瞧上他呢?
他接着想,他便说么,果不其然,孟家表兄不像是元乐喜欢的性子。
他将三个木头小人摆回多宝阁上显眼处,最后又想,再过两月就是他的生辰。
他要让元乐再给他雕一个木头小人才对。
顾宁熙只是心疼自己的阿姊,对未过门的妻子都这般,她倒想看看那位世子爷的仕途能有多得意。
“那你如何打算?”陆憬听她一股脑说完,给她出了主意,“朕可以赐婚。”
顾宁熙想了想,若他出面,都无需明旨,只要赐一副妆奁,宁国公府领会圣意,忙不迭就得着手预备婚事,八抬大轿迎阿姊进门。
但顾宁熙沉吟了许久:“还是算了。我想顺其自然就好,倘若这桩婚事不成,那便是天意,是我阿姊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宁国公府婚前就敢如此拿捏她,阿姊婚后怕是更落不了好。尤其宣平侯府现在失势,本就是高嫁的姻缘愈发让人轻看。更何况宁国公府几房同居,婆媳间、妯娌间的关系完全牵扯不清。
虽说阿姊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但要侍奉的长辈无数,还要诞育子嗣,都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顾宁熙并不担心阿姊的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女子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都蹉跎在深宅大院中了。
沈夫人为阿姊选的这门亲事,是顾全了面子,丝毫不看里子。
陆憬颔首,遵从她的意愿:“若你改了主意,再告诉朕便好。”
经此一事,顾宁熙更明白了母亲想将她嫁回孟家的意思。孟家人情往来简单,外祖母与舅母都是极好相与的人,舅母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表兄性情也好,仕途更是顺遂,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又有恩师保驾护航。
但且不说她顶了顾家二郎君的身份,就算她只是侯府嫡女,顾家必定也要将她高嫁,派更大的用场。
还兴许就是许给眼前人,顾宁熙算是信了命数。
陆憬将人抱得近些,既提到婚事,他倒也想旁敲侧击同元乐谈一谈。
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大婚是水到渠成之事。礼部已经在预备,大典仪程繁琐,尚需一段时日。眼下最需要商榷的便是元乐的身份与官职。
“唔,”顾宁熙却未察觉一般,她宕开一笔,“差点忘了将这个给陛下。”
她回自己的座上取了锦匣,正是帝王惦记了许久的木雕。
顾宁熙刻的是自己弯弓搭箭,还站在高台之上,恰好与瑞和殿中落单的小木人相配。
陆憬第一眼见到便很是喜欢,想到少时一同练骑射,元乐的箭术总不得要领,还是他私下手把手教的。
他看小木雕专注的神色,失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箭术有多好呢。”
顾宁熙不服气:“反正说出去也是丢你的脸。”
陆憬无可辩驳,笑着认下。身为晚辈,顾宁熙酉时便提前来了松墨堂中请安。
未几,堂前侍从通传,道宣平侯至。
顾宁熙站起身,等见过礼数,顾老侯爷道:“人既然都齐了,就摆饭吧。”
“父亲说得是。”
顾宁熙随在后头,移步去了偏厅。今日这顿家宴,只有她一个小辈,连顾宁铮都不在席上。
看来,是专为她而设的了。
松墨堂中规矩谨严,仆从鱼贯捧着菜式入内。
顾宁熙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祖父与家中的晚辈向来不亲近,但却很有威望。
哪怕他荣休多年,在这侯府中他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从前也是祖父点了头,父亲才能如愿将她自幼充作男孩教养。
侍女布菜,顾宁熙面前小碗中很快堆了不少菜肴。
宣平侯道:“你近来胃口不好,多吃一些。”
顾宁熙应了,其实这顿饭心不在焉的又何止她一人。
待得饭毕,天已经黑尽了。
用茶水漱过口,宣平侯挥了挥手,堂中仆从如数退下。
屋子里静下来,顾宁熙袖下掌心微蜷,等候着下文。
开口的是祖父,他的话语每每就代表了顾氏一门的决定,谁都无法转圜。
“新帝登基,宁熙曾在东宫效命,已经不适合再留于朝堂。”
迎着祖父的目光,顾宁熙争取道:“孩儿打算自请外任,换堂兄回京。”
事实上,她向吏部递奏案时暂瞒住了家中上下。
“不必了。”
顾老侯爷一个眼神,宣平侯便接上了话:“你出生时,家中已经给你铺了后路。你年岁也不小了,正好换回原本的身份。”
若论女孩的序齿,宁熙排第五,是家中嫡次女。
“你长姊的婚事已经许下,往后有了闲暇,你便与她一同习些掌家理账的本事。”
一番番话语,并非与顾宁熙商议,而是知会于她。
顾宁熙垂了眸,就如侯府当初命她去辅佐蜀王一般。她明知自己是家中探路的石子,要为顾宁铮铺路,却没有半字说“不”的权利。侯府名义上说得还尤其好听:“正好历练一番,家中已经为你打点好了。”
宣平侯欣慰:“你一向懂事,家中也一直是为你谋足了出路的。”
他原本还想谆谆教诲几句,但这个孩子已今非昔比,他说话须得仔细些。
他不能不佩服父亲当年的筹谋,在顾氏别庄长大的那名与宁熙同龄的女婴,正好能名正言顺帮她改回身份。
一顿晚膳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在顾宁熙沉默的妥协中。
她回到乐游院,远远就见自己的寝屋中烛火亮着。
她推开房门,母亲在烛光下替她绣着一件里衣。
“回来了?”
“嗯。”
顾宁熙伸手取了烛剪,替母亲将灯火拨得亮些。
“你父亲都与你挑明了?”
“嗯。”
顾宁熙观母亲的神色并无意外,想是父亲提前告诉了她。大抵他还是打着“为我们女儿好”的名号,一下子就哄住了母亲。
看出女儿心情不好,孟夫人安慰她道:“只是名义上的病故,届时换回女儿身份就将你接回来,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亲事?”
“你忘了?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烛光下,孟夫人的神色是欢喜的。从熙儿及笄后,她便一直操心着女儿的婚事,生怕她错过了大好年华。好在侯爷心中是记挂着熙儿的,她现在这个年纪议亲也不算太晚。
孟夫人遗憾道:“可惜你表兄眼下不在京都。”
她当初之所以将熙儿的身份透露给铭轩,一是看重侄儿的人品,想让他在外护着熙儿些。二是……若两个孩子有缘分,也可以顺其自然地相处下去。免得铭轩顾忌着熙儿的身份,引起什么误会,早早就断了念想。
铭轩对熙儿的心思孟夫人和嫂嫂多少能看出来些,她含蓄问道:“这几年你同你表兄相处,你对他,可有……”
对母亲的问话,顾宁熙脑中原本芜杂的思绪却骤然理清了些。
“没有,”她的语气坦坦荡荡,丝毫不拖泥带水,“孩儿对表兄只有兄妹之谊。”
他把玩了好一会儿,仔细将木雕放回匣中,晚间带回瑞和殿。
他意有所指:“生辰还没到,你便将礼物提前赠了?”御书房中,礼部尚书方才退下。
礼部奉陛下旨意,先行备办大婚事宜。不过因新后人选未定,陛下吩咐此事暂无须对外宣扬。
新帝登基,册立中宫皇后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先前太上皇在位时,就已经吩咐礼部预备昭王府大婚所需的聘礼、器具,一应都是齐备的。可惜晚了一步,眼下都不合规矩。
太上皇当年为陛下准备的物件也都是顶好的,礼部暂不知如何处置,只先如数存放在库中。兴许日后哪位王爷成婚可以挪用。
今日的政事都已处置完毕,陆憬起身,随意拨动着书案一角的筒车。
前日宣平侯府传来消息,她病了一回。虽说只是晚间着了凉,却也将养了两三日才堪堪好转。
从七日前分开后,他们再未相见过。
就如成婚前的规矩,彼此不见也罢。
陆憬当日着实是恼的。他知道元乐有多么看重在朝中的差事,当年她一甲登科不久,他便奉诏离京。哪怕当初元乐没有随他离开,他也能够理解元乐的顾虑。孟夫人在京都需要她的陪伴,她是文臣,在翰林院历练会更有仕途。
从翰林院到工部,她每一步都走得稳当,步步高升背后是道不尽的勤勉与艰辛。
他从未想过要让她离开朝堂。
就算是有欺君的罪名,但如今是他坐在这把龙椅上,他可以如数为元乐周全。
可到头来,京都的所有,为了去江南她全部舍下。
原来她不是不能离开京城,是不愿为了他离开京城。
原来朝中心心念念的官职,对她而言也没有那般重要。
陆憬心烦意乱,当真要在成婚那一晚,才与元乐挑明一切吗?
元乐并非宁折不弯的性子,她有气性,但她不会选择伤了自己。陆憬直觉,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会有许多事再难挽回。
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中,见到她那般神色,他又何尝好受?
“陛下,”孙敬在外通传,“古钰斋中送了东西来。”
陆憬凝眉,古钰斋本是宫外的一处暗桩。自他即位后,原本传递消息的职务便淡了。
“拿过来罢。”
孙敬依言呈上,陆憬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玉佩。
玉佩下压着一方锦匣,陆憬道:“她说什么了?”
孙敬将来人的话逐字转述:“一位年轻的郎君执了陛下玉佩,说是想见陛下一面。”
“知道了,下去吧。”
孙敬应“是”,揣摩着陛下心意,这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他躬身退下,在御书房外候了许久。直至日暮时分,他也没有听见陛下的命令。
顾宁熙的语气理所当然:“生辰礼有其他物件啊。”
陆憬眸中笑意更甚,一番亲昵,原本的话题无形中便被掩了过去。
难言的沉默中,陆憬平静地与她相视。
他逆着金光,原本的决断却在望见顾宁熙眸底神色时,停顿了片刻。
那双漂亮灵动的眸中是慌乱,忧惧,更多是无力。
他已经不想再犹豫,只需一道旨意即可。
他指间搭于印玺,江山在他脚下,不知何处却有一道声音叫嚣着、阻止着他。
眼下的一念之差,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他又何尝不熟悉顾元乐的性子。
她紧抿着唇,却在无声问他,他们之间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这一年多的全心全意的相处,他知道元乐的真心。
他会感到贪恋、不舍。
良久,陆憬道:“秋猎之后。”
“好。”
五月下旬,天气愈发闷热。晨起不久,日头就高高挂起,晒得砖石滚烫。
池中嬉戏的鱼儿都躲去了荷叶下,喂食时才肯露面。
栖云殿中,顾宁熙已起身更衣。今日原定是休沐,在行宫中也不例外。
她瞧着搭于榻边的束胸,炎炎夏日,多裹这几层难受得紧。
云檀端来洗漱的清水,细心道:“大人若是觉得天热,不妨换一身衣裳?”
“嗯?”
云檀放下铜盆,打开衣橱,为顾宁熙取了一条樱粉色绣芙蕖的襦裙。
“这是雪云纱裁制的锦衣,宫中一共就得了三匹,夏日里穿再合适不过。”
顾宁熙摸那衣料,确实又轻又软,舒爽清透。
正巧她也不想再束胸,顾宁熙望了一眼竹青色的那身锦袍,果断青睐了这件新襦裙。
云檀为顾大人将锦袍挂回,又取来相衬的抹胸与披帛。
既换了襦裙,顾宁熙再用玉冠束发未免显得不伦不类。
云檀手巧,为顾宁熙梳妆。三千墨发挽作朝天髻,簪一对粉玉荷花钗。玉钗雕工温润细腻,浑若天成,垂下两排精致的银流苏。再缀以两排珍珠发簪,并一支白玉七宝玲珑簪,几样饰物相得益彰。
顾宁熙拂了拂裙摆,料子柔软轻盈,确实比锦袍凉爽不少。
薄薄的一层衣料贴着肌肤,勾勒出窈窕身形。粉紫色绣如意莲的绣带束下,衬得腰身不盈一握。
风吹拂,裙摆点缀的粉晶石闪烁着光泽。
云笺摘了今日新鲜的花卉入殿,将它们插于瓶中,殿内便有淡淡的花香氤氲,沁人心脾。
她见顾大人这般装扮,在原地看得呆立了片刻。
“奴婢……可否给顾大人簪朵花?”她小心翼翼问询,顾宁熙笑着点头。
得了顾宁熙允准,云笺欢喜地选了一朵新摘下的粉蔷薇,仔细拭去了露珠。
蔷薇花娇嫩,簪在顾宁熙如云的墨发间,花瓣层层相叠,与樱粉的衣裙格外相配。
顾宁熙抚了抚鬓边,对镜照了照:“很好看,多谢你。”
云笺羞涩一笑,挎了花篮去装点殿中。
顾宁熙坐于案前,趁着今日闲暇,她预备选一段木料做个小木雕。
这段日子他话里话外明示,瑞和殿中只有三个小木人,总有一个落单。
顾宁熙仔细对比两段木料,其实有什么要紧的,反正落单的又不是她。
她选了右手边那一段,但刻成什么模样,顾宁熙暂时没有想好。
至于生辰礼,顾宁熙已准备了其他物件,总送木雕显得无趣。
她吩咐侍女铺开画纸,先在纸上绘出图样。
冰鉴中的冰削减了大半,伴着日色慢慢融化。
晨起的阳光映入御帐中,榻上的顾宁熙方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她在衣橱中藏了小半夜,等到确信寝帐中无人归来,才从柜中走出。
御榻铺得正好,为了睡得更舒服些,顾宁熙还自行寻了一套陆憬的寝衣换上。
她大约能想象到昨夜营地中的兵荒马乱,御帐四周反而清静,无人问津。
陆憬一夜未睡,自从辰时得到了消息,他便坐于此。
顾宁熙与他相视,不等他开口,先行问道:“陛下昨夜去何处了,怎么一夜未归?”
“你为何在这里?”
“许久未见陛下,我想陛下了啊。”顾宁熙语气无辜,“陛下难道不惦念我吗?”
一番抢白,陆憬胸腔起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还不知道顾元乐?她能避开所有人独自匿于主帐,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宁熙坐起身,昨夜睡得不错,她此刻精神奕奕。她笃定陆憬暂时拿不住她的错处,有恃无恐。
反正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先入后宫生儿育女,他还能拿她怎样?
被陆憬攥在手心拿捏了这么久,反抗不得,顾宁熙不可能不恼。
既是顺便,气一气他又有何妨?
“陛下为何不理我?”顾宁熙挑眉,神色灵动。
她还要开口,冷不防脸颊被人捏住,肆意揉捏。
陆憬手上收着力道,确实还找不到她的错处。
“陛下。”孙敬在外通传,“武安侯有事要回禀。”
御帐中东间也可供议事,陆憬道:“让他进来。”
与顾宁熙的账暂且算不清楚,陆憬绕出屏风,命人合上里间帐幔。
谢谦在东间呈上奏报时,神色不可谓不心惊。
昨夜为搜查顾大人的下落,陛下下旨封锁了各个出口,严密排查营地中所有的可疑人等。
顾大人是没有找到,但他们却当真寻到七个身份有异的人。他们户籍乃是伪造,被安插在营地数处地方。
当追捕刺客的风声传来时,其中有三人还想立刻逃窜,这才露出了马脚。
讯问半夜,他们只撬开了一个人的嘴。他在营地中当伙夫已有三年,若非此番陛下下旨逐一盘查,恐怕很难寻出破绽。
一夜间能抓出来的就有七人,只怕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身份不明之人。
背后的主使处心积虑将他们安插在此,必定心怀不轨。
屏风后,顾宁熙挽起了没过手腕的衣袖。
她梦境中的那场行刺,能在营地中掀起如此大的风浪,果然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等陆憬归来,对上他的目光,顾宁熙道:“我也想去听审。”
第 100 章 算账
事涉君主安危,兹事体大。
顾宁熙只当陆憬答应了,伸手去够榻边自己的锦袍。
怕他反悔,顾宁熙赶忙更衣。然而当解开一半寝衣系带时,她后知后觉他还站在原地。
榻前陡然静了一瞬,顾宁熙抓住系带,仰眸默默与陆憬相视。
虽说……但是青天白日,就这么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顾宁熙总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况且每每行事时,都是他来褪她的衣裳。
顾宁熙一时进退两难,若是直接套上外袍,但这是他的寝衣,袖口长了一截,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她好半晌没有动作,见对方毫无反应,顾宁熙厚颜道:“陛下能不能……先回避一二?”
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顾宁熙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顾宁熙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陆憬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顾宁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顾宁熙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顾宁熙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谦议完政事,顾宁熙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顾宁熙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顾宁熙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翌日午后,宫廷的姚尚仪奉帝命入明琬宫,前来指点宸妃娘娘琴艺。
姚尚仪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时被礼聘入宫,执掌宫中司乐司,颇有资历。
“下官拜见宸妃娘娘。”
“尚仪请起。”
顾宁熙吩咐人看茶,宫中盛传姚尚仪醉心琴艺,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籁。
三五曲听罢,饶是顾宁熙不好琴道,亦感慨传言非虚。
这么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艺,道一句大材小用不为过。
“宸妃娘娘请。”
顾宁熙与姚尚仪对坐,拨了拨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把古琴。
姚尚仪谨遵圣命,授业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从前可学过琴艺?”
“略知一二。”顾宁熙诚恳道,“不过许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话挑不出错处,身为大家闺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仪请宸妃娘娘试了几个调,心中约莫有数。
她授琴,惯例先从琴派与琴曲说起,要初学者通晓七弦琴历史。她信手弹奏的几段曲目,琴声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闻之欲醉。
这一项宸妃娘娘似是知晓不少,姚尚仪接着以手中古琴为例,讲授琴弦、琴面、琴轸种种。
顾宁熙心底叹了口气,认真听着。当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艺,若是潦草应对,实在是对不住尚仪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仪暗暗点头。初学者的琴选用讲究,不过宸妃娘娘弹奏的这一把琴是陛下亲自从库房中择选的,再相宜不过。
午后茶歇光景,顾宁熙道:“听闻陛下的琴艺,也是尚仪所教?”
相处数日,这对师徒已然熟识些许。
姚尚仪尔雅点头,不见骄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顾宁熙问话问得得心应手,原来陛下七岁起学琴,太后娘娘精心为他择了数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虚岁六岁进学,但作为唯一的中宫嫡子,陛下堪堪过完四岁生辰,太后娘娘便向先帝请了恩旨,令他同几位兄长一道上书房。
“陛下天资聪颖,每每散学后,再于凤仪宫中习琴艺,三日一回。”
君子六艺,未来的国之储君皆不能落于人后。
对于孩童而言,难免苛刻。湛蓝澄澈的天幕下,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折射着金色光芒。
册封礼官持节在前引路,宫道旁,时有宫人跪地行礼。
“宸妃娘娘万安。”
陌生的一个称谓,却代表着宫中无上殊荣。
日过午时,翟车停于一座华丽宫苑前。日光透入菱花窗格,手头这本书落笔平平,不堪卒读,顾宁熙将几页飞快翻过。
顾姗在书案后凝神背书,夫子前日留的课业,她背了两日,囫囵能记个大概。
夫子道这篇文章写得甚好,她拿与三姐姐看时,她也言古文字字珠玑。
夫子留了四日时间,顾姗最初背得艰难,尤其有两段文字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
到三姐姐这里,听她死记硬背,三姐姐便取了书册对她重新讲演。夫子掉书袋,授课时总爱引经据典。三姐姐却不同,言谈中少有杂章,道理深入浅出,叫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虽没有旁搜博采,但就是直觉地让人知道,三姐姐必定读了不少书。有时顾姗都觉稀奇,经史子集,但凡她提到的,好似没有三姐姐未读过的。
“错了。”
窗边女郎分神开口,顾姗低头一看,果然漏了一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首看去时,三姐姐随意翻了一页手中书,目光仍在书册上。
顾姗以手支颐,忍不住多看了窗边人一会儿。
阳光洒落在她发梢,一袭月白色的如意撒花锦裙温柔沉静,端的是倾城美人。
顾姗有些出神,她倒是真喜欢同三姐相处。
看着是位清冷仙子,但每每她课业上有疑难求教时,三姐姐总是温和而又耐心。
依她之见,三姐姐点拨得比夫子好上许多。而且她能感受到,三姐姐是很乐于教她的。
“后日赏花宴,府中都已准备妥当。”顾姗搭话,不过三姐姐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出现在席上。
顾宁熙道:“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记得来告诉我。”
顾姗点一点头,立刻接上:“阿姊放心。”
无忧无虑的灿烂笑意,让人心底不知不觉也欢喜一分。
礼官恭谨道:“宸妃娘娘,明琬宫到了。”
侍从搬上脚凳,内廷拨来服侍宸妃娘娘的数十宫人齐齐候于宫门口,一派井然。
顾宁熙仍着册封时的繁琐礼服,在向菱的陪伴下登下翟车。
天气晴和,“明琬宫”三个烫金大字沐浴在暖阳中,分外醒目。
顾宁熙凝神望一会儿,冗长的册封典礼至此,礼官功成身退。
“恭贺宸妃娘娘。”
明琬宫迎来新的主人,向菱与向萍作为宁远伯府的陪嫁侍女,随娘娘一道踏入了这座奢华宫殿。
宫内的情形她们知晓得清楚些,明琬宫与陛下的含元宫相去不远,富丽华美。旁的不提,先帝的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多年,她所居住的明仁宫在元和十八年扩建后,规制才能与明琬宫一较。
“是么?”
顾宁熙坐于寝殿妆台前,听侍女们如此说,语气中似乎有两分欢喜。
“琬”字,乃圆润和满之美玉,无棱角。
册封的宸妃翟冠沉重,待取下这顶华丽珠冠,换上寻常的锦裙,顾宁熙方有心思打量这座殿宇。
寝殿中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一座紫檀雕花卉的十六扇屏风隔出外间与内室。
黄花梨镂空嵌玉的妆台,同色的花卉纹顶箱衣橱,紫檀木玉屏扶手椅,雕工细腻不凡。珍宝架上的摆件陈设恰到好处,殿中布置无一不周到费心。
毕竟是陛下后宫第一位新人,又是正一品宸妃衔,内廷不敢怠慢分毫。
“娘娘以为如何?”
内廷总管候在正殿回话,顾宁熙稍一点头,向菱会意,已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备好的赏银。
宁远伯府细心,分了部分陪嫁的银钱在锦袋中,方便姑娘取用。
在明琬宫侍奉的宫人尽数来拜见过,顾宁熙大略认了人,留下些印象。
接着便是收整宫室,整理箱笼行囊,半日忙碌下来,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时,天已黑透了。
向菱吩咐侍女备水给娘娘沐浴,册封大典后诸事芜杂,顾宁熙此刻已是疲乏。
她换了梨花白素缎寝衣,靠在软枕上读了几页书,随时便可安寝。
“去把外殿烛火熄了吧。”
“是,娘娘。”向萍照做,回来拨动内殿的灯芯时,又有些犹疑,“娘娘,万一陛下今夜驾到……”
“秦总管又没有传旨。”顾宁熙打了个呵欠,语气漫不经心,“再说了,我想这几日陛下都不会过来。”
她看完最后两行字:“时候不早,你与向菱白日里也累了,早些回去睡下吧。”
明琬宫寝殿内熄了灯火,沉入一片宁静中。
不过顾宁熙拈了块糕点,扪心自问,倘若将这等贵极的身份换予她,要她学这么多也是乐意的。
休憩时间尚余一刻钟,姚尚仪已在圈画琴谱。
顾宁熙换了块糕点,外间通禀之声传来,姚尚仪敛衽起身。
“陛下。”顾宁熙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听之意,待顾宁熙净了手,姚尚仪即开始授课。
“娘娘请。”
帝王坐于身畔,顾宁熙瞧他当真是有闲心,来明琬宫听这些儿时课业。
顾宁熙翻开曲谱,姚尚仪接着讲《秋风辞》一节,时而操演。
沉瑞香的气息萦绕在身畔,顾宁熙微一走神,指下弹错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来,帝王笑着摇头,修长如玉的指节按于琴弦,示范给眼前人。
顾宁熙学得尚算快,姚尚仪不偏不倚夸赞两句,午后的授课又是提前结束。
“下官告退。”
陆憬颔首:“有劳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姚尚仪恭敬一礼,“《秋风辞》娘娘已领悟大概,还望勤加操练,臣后日再来。”
“好。”顾宁熙吩咐向萍送了姚尚仪出去,“多谢夫子。”
话虽应着,但顾宁熙甚少遵从。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这曲《秋风词》,陛下可能弹与我听听?”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陆憬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门的琴曲,帝王信手拈来。淙淙琴声流淌间,没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却反有意境辽阔之感,以秋日胜春朝。
顾宁熙品评不出所以然,心中只一个单纯的念头。
不愧是从七岁就开始学琴的,到底没辜负这大好年华。
“顾大人,快些进去罢,陛下还等着您呢。”
知道陛下与顾大人有话要叙,孙敬将仆从们打发得远远的,自己也退开。
营帐的门重重合上,隔去外间明媚秋景。
屏风后,顾宁熙被人扔到榻上时,身下是松软的锦被。他收着力道,丝毫不疼。
她忍不住撑起身,先向后躲了躲。
感受到陆憬的目光,顾宁熙只觉大事不妙。
他确实一时不能将她怎样,但是,但是——
她前几日的云淡风轻荡然无存。
在他开口前,顾宁熙凭本能又向榻里间挪了一段,与他再分开些距离。
陆憬低眸看她,声音慢条斯理:“之前你不是说,惦念朕了?”